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我飘在九州清宴殿上空,亲眼看到他咳血昏迷,奴才、太医乱轰轰闹成一团,却最终也没能救回他。
他昏迷的时候,我想要上前扶的,他嘴角的血迹,我想要上前擦的,可惜……我碰不到他。
我是爱新觉罗·玄烨,他是我的儿子---爱新觉罗·胤禛,我临终前选定的继承者,若我早知他为了政务、为了大清会活活累死,我怎么也不会将重担压在他身上。
胤禛驾崩了,我目送他的梓宫送出京城,本以为还要继续以此虚无之身观大清兴衰,却突然被大力一扯,再有意识时,竟回到了康熙十八年。
梁九功的脸很年轻,一如镜中的我。此时三番刚刚平定,太子出痘痊愈才过了半年多,而胤禛……还是个不满周岁的小娃娃,我坐在乾清宫里握拳感受充沛的力量,是的,我才二十六岁,一切都有机会!
京城地动,影响甚巨,灾后的各项事务急需处理,不幸罹难的大臣需要抚恤,受灾的百姓需要安抚,还有层出不群的流言……这些虽然繁琐,可对于现在的我并不难,有条不紊地一一安排下去,却也耗费了我不少的精力和时间。
“皇父,歇一歇吧,您这样儿子心疼!”软糯的稚语含着关切,能如此出入乾清宫的,只有我那元后嫡子,一岁多立为储君的保成。
我低头摸摸这孩子的头,暗中叹息不已。现在的保成只是个六岁的幼童,长得玉雪可爱、乖巧懂事,谁又能想到数年后他会颠狂跋扈如斯?我深吸口气,心头复杂地抱起他,不会了,阿玛不会再溺爱你、放纵你,终至毁了你,保成本是美玉,这次我定仔细雕琢,让你成才。
慈宁宫里那次请安,我终于见到了一直记在心上的胤禛。可这小子竟然无视我的存在,连个眼神都没给,回想上辈子年幼时的胤禛,我的记忆却一片模糊,是了,那时我是在景仁宫见到这个孩子的,后来会重视,也是因为他和保成玩得来。
想到死后那一十三年中的所见所闻,我心底生出些愧疚,这次我定好好待胤禛,这孩子……吃的苦太多了!
那之后,我常常去景仁宫,胤禛的白嫩小脸慢慢占据了我的脑海,有时批着折子也在眼前晃,他的相貌随了乌雅氏,惟有眼睛似我,黑亮有神,宛如墨玉,五官更是精致出奇,和我印象中的老四完全没有共同点,却越发引起我的重视。
我仿照胤禛那般创立了粘杆处,第一批人渗透的就是后宫,那以后我日日都能得到关于胤禛的一份奏报,年幼的他真的很有趣,时不时闯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祸,整个景仁宫被他闹得人仰马翻,佟贵妃心疼他,怕他磕着碰着,总是吩咐奴才们仔细照顾,不论何时必要有两人在他身边,可就是这样悉心了,还不会走路的他,也有爬着爬着小手按空滚下来的时候。
有一次我正好去瞧他,那小子晃着小屁股在炕上倒缩,要不是我及时上前捞住,准保摔个结实。
宫里的孩子素来难养活,能有个健康的身体已是上天垂怜了,我却没想到,健康的胤禛……会精力旺盛到让人头疼。这辈子的胤禛抓周时抓了弓箭,而会跑会跳后的他,也确实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正如我日日都要看的奏报一样。
从周岁至三岁,他的一点一滴我都熟谙于心,不知为何,我的心底隐隐地有些不安,忍不住开始在他身上寻找和记忆中那个胤禛的吻合之处,或许,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小四,可不能整日疯玩了,阿玛给你启蒙好不好?”我在景仁宫偏殿抱着三岁的他,闻着他身上隐约的奶香味,笑着询问道。
“启蒙是什么?”他咬着手指,歪头看着我,黑亮的眼睛清澈无垢,睫毛浓而长,精致的小脸白白胖胖,甚是可爱。
“启蒙就是教你认字读书啊,阿玛教你写自己的名字,写阿玛的名字,好不好?”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教他写我的名字?为何会有这种念头?
他眨眨眼,扭着小身子道:“那……可不可以少学一点、少写一点?我会每天都写的,可以吗?”
小孩子都不爱念书,我纵容地点头说“可以”,三岁大,如他这样口齿清晰已是聪慧过人了,更何况……我早就决定这辈子定好好待他,多些宠纵少些严厉,又有何妨?
康熙二十二年,他入学了,当拿到他的功课,那些尚且稚嫩、却明显带着我笔迹的字,我才发现内心中隐藏着那么深的激动。
没错,这就是胤禛的字,虽是临了董其昌的帖,由我亲自教着启蒙的,但另有他自己的风格。浏览着他的功课,我不由得想起了灵魂飘荡那十三年里看过的,他执笔批过的那一摞摞折子,我相信,长此以往,他的字定会和那些折子上的朱色字迹一点点重合。
顾八代上奏,说他有好武轻文的倾向,我听后难免诧异,之后抽空在下午去了趟皇子练习骑射、布库的较场,不过六岁多的他小脸端凝,拉弓搭箭的姿势标准至极,只因年幼、臂力不足,看不出于此是否出众。
“小四,为何好武轻文?”那天我叫了他到乾清宫,抱着他问。
他似乎有些诧异,继而答:“回皇父,师傅教的儿臣都会了啊,”他认真想了想,小嘴一抿,眼睛亮亮地比划道,“儿臣喜欢射箭,箭射出去的时候,儿臣就像会飞了一样!”
抓周……真能决定人的未来?我有些将信将疑了。
我拿出书,考教了他目前学过的内容,发现果然都会了,这才彻底放心。毕竟,我想让他辈子自在些,却不代表会放任他成为不学无术之人。
那时的我以为,随着他的长大,和我记忆中的胤禛会一点点重合,喜好、习惯、字迹、性情……直到那一天的到来,狠狠打破了我的自以为是。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六阿哥胤祚夭折。大约是两年前起,他和胤祚的关系忽然好起来,到底是一母同胞,相互间的血脉是怎么也斩不断的,我没有阻止,胤祚虽体弱,可这两年有些好转,且我在景仁宫、永和宫见过这个孩子不少次,是个安静乖巧的,纵然不喜德妃,我却不会牵扯到孩子身上。
“皇上,小四这几天话少了很多,臣妾也知他们兄弟情深,可难免……”佟佳氏因为皇八女的夭折伤心了两年,身子也不大好,我劝了她去休息,便转去偏殿看他。
奴才都守在门外,我进去时就见他面窗而坐,小小的背影在炕上显得那么单薄,一如那一十三年里养心殿里的那个明黄身影。
我心中大痛,几乎没有细想,已上前抱住了他。
“皇父?”他浑身一震,转过来挣开我的怀抱,规规矩矩请了安,“儿臣请皇父大安,皇父吉祥。”
我上了炕将他揽过来:“小四,别难过。”开口之后,我才发现,两世为人,我竟连劝慰之辞都苍白如斯。
他低垂着头,露出白嫩的小脖子:“儿臣没有难过,真的。”
那一刻我信了他的话,六月,我带着太子出巡,刚走没几天,就接到了京城送来的密报,他失踪了,在守卫森严的宫里失踪了,这多么可笑?可事实就是如此,我顾不得其他,快马加鞭就要赶回京城,马上抵京时,宫里才送来消息,说找到了他了。
我在慈宁宫里看到了他,亲自把脉,摸到的是杂乱无章的脉相,又听皇玛嬷说了找到他时的情景,浑身血污?那一刻我的心跳都停了,怎会如此?深宫中养尊处优的皇子怎会如此?
“不,不是我,我也不想的……六弟别走,不,不是我害死他的,德妃母,不,不是我……”八岁的他,昏迷着抽搐身子说出这句胡话。
我连掩饰都忘了,彻底阴沉了脸,可眼下不是关心那些的时候,我连声轻唤,他终于醒了,然而醒来后的他,却让我更加心痛恐慌。
他才八岁,人生才刚刚开始,但那一刻的他,双眼木然地望着房顶,往日黑亮的眸子静如死寂,我从那里面看到了“生无可恋”,看到了“空洞”。
佟佳氏惊恐莫名,扑过去失声叫他,其实,我比她还怕还慌,只是我不能表现出来。当天,我亲自抱着他到了乾清宫,将昏迷的他放到西暖阁的床上,毫不犹豫地脱了他全身的衣服。
稚气未脱的他柔顺地昏迷着,一身肌肤如玉般温润滑腻,骨骼纤细、身形清瘦,男儿家的象征精致小巧,他的身上没有伤痕,可找到他时为何满身血污呢?
我重新给他穿上亵衣亵裤,或许……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上了那个身体,只是几年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那之后的他沉默寡言,仿佛一夜之间换了个人,即使八岁前的他精力充沛地时而让我头疼,却宁愿他还是那样的活泼开朗,而不是这般即将出家离世的模样,这样的他……让我心慌,好似不管我如何用尽手段,也留不住他一样。
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他却好似已阅遍凡尘,眉间淡漠得让人心惊,他的话越来越少、表情越来越少,虽然在隐隐向我记忆中青年时的胤禛靠近,却让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留他在西暖阁住了一个月,带着他出宫、每日尽力逗他、许诺送他小狗小猫,也始终无法让他恢复从前,在议论声更大之前,我不得不放他重新回到阿哥所。
没多久,我的担心越重了。他的字体变了,常言道“字如其人”,看着他飘逸灵秀的字,我心急如焚,愁得整日整日难以展颜。
某一日,皇玛嬷很懊悔地道:“玄烨,小四从我这儿讨了尊菩萨,你……唉,你可要经心些,我怕他……”
我又何尝不知这些?打那后,隔几天关于他的奏报就出现“于佛堂独坐”这样的字样,短则一两个时辰,长则一夜,找不到好法子的我,只能频频赏赐些打打杀杀的书籍,不让他接触一切关于佛家、道家那些超然世外的东西,哪怕是出宫走走,也不喜他踏足寺庙等地。
这样许是有些用的,康熙二十五年,十三出生后,我叮嘱他照顾这个孩子,他答应了,那以后总算多了些人气,待十三也确实用心。这让我有些感激十三的降生,连带的,对章佳氏和十三多了些照顾。
康熙二十六年、康熙二十七年,我看着他偶尔展露的笑颜,总算不再如之前那般焦灼了,我以为只要这样下去,他身上那种淡到虚无的感觉会逐渐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好难写……动笔后才发现,番外是比正文更大的工程……
唉,本来想删掉重写的,可是重头看了一遍还是决定发上来,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我太啰嗦……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