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站在风下,想的是大伽正说过关于龙可羡父亲的只言片语,有些细节在无声相连,他不动声色,在求证消息的可信度:「您也见过?」
「那人被巡岸的船只所截,带入军中,隔日,那渔村被守将以勾连匪寇为由清剿,把事儿抹得干干净净,我是在军帐内见到他的,」王大夫如今想起来还是感慨,「真是干干净净的一个青年,全然不谙世事的模样,守将忌惮他的拳脚,给他施加了百余斤重的镣铐,他戴起来宛若无物,且不通人言,不晓疼痛,一身神力。」
王大夫清了清嗓:「不过半月,就听闻他被送走了,守将拿他向米商换了半年军饷,随后辗转在各属国之间,被不断转手,待我退下来,就再没听过他的消息,或许人早没了……您不知道,当年西南比如今更野蛮,守将得了那青年,第一件事就是断骨再生,看他能几时再站起来,接着放血入药,妄图以此得其神力,折腾来折腾去,我第二次见他时,精神头就大不如前。」
阿勒听着,心说对上了。
王大夫很聪明,只字不提龙可羡,也绝不多问半句,只拿那青年之例投射。
「不瞒您说,我的差事就是吊住他那条命,人不死就算成,那青年是个憨傻的,我给他餵了两次食,他便跟着我不放,我心中好奇得很,故而用针试了几次,发觉这青年不是不晓得疼,只是他那疼啊,跟咱们的感知不同,刀剑伤,对他来说好比蚊子叮,断骨之痛就好比挨了一拳,他呢,是忍痛忍惯了的,寻常伤病压根儿不当回事。」
不是不痛,是忍痛忍惯了的。
阿勒回过头,龙可羡和厉天笑闹的声音夹在风声里隐约传来。
「有一事,断腿之后,他不再让人近身,连我都不成,守将要再取血,他便如疯了般……」王大夫声音滞涩,「那次死了百余悍兵,伤者二百余,还是在他拖着断腿的时候,也是那次,守将自知留不住这尊大佛,便拿他换了粮食。」
王大夫摸摸鼻子,把底儿都掏干净了:「那青年么,有一事倒怪异,吃不得用不得药的,凡是用药止血疗伤,总要睡个几天几夜,雷打不动,醒来也得缓上许久,那个样儿,就跟咱们醉酒似的。」
他着重道:「是一丁点也不成,有回偷了我两丸药,晕得同醉猫似的,挂在人身上就不下来,那大高个儿,拖得我步子都迈不动。」
「嗨,我是老了,讲起故事来就没完没了,」王大夫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意有所指道,「小女郎心性单纯,是非都在一念间,平素里,费些心神养着就是,我也是为人兄长的,若有这么个妹妹,不敢盼她建功立业,只盼她平安顺遂。」
阿勒从善如流,接道:「今日舍妹淘气,让你受惊了。」
王大夫忙道不敢,随后领了诊金,还有份厚赏,再安然下了船,一身冷汗总算散干净了。
阿勒站在船舷,看着他融入人潮,对厉天说:「留几个人看着,若有异动,杀了。」
午后,阿勒写了几封信送往西南海域,接着马不停蹄地见了几个退下来的老御医,书局里,事关西南海域的古籍都让他买了个空。
龙可羡由郁青领着,下船去看杂戏。
临近傍晚时,天色阴沉,长风策着巨浪,一波波地迸裂在船身,眼看要落雨,阿勒提伞去接龙可羡。
刚出船舱,迎面打来一卷夹着湿腥气的风,零星的雨点滴落,他看见阴云压在密密叠叠的船帆上,有道踉跄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在跟前扑通跪下。
「公子,郁青断臂,二姑娘失踪……」
朔风猖獗在天际,搅碎了云絮,雨点密集,哗啦地砸了下来,耳际嗡鸣。
第76章 惊雨日
耳际嗡鸣, 先甦醒的是嗅觉。
鲜活海物的腥味儿,潮湿的木板,常年裹在阴暗中的厚苔, 还有若有似无的虎骨膏。
龙可羡睁不开眼睛, 连身体的感知力都几近于无, 魂与躯壳貌合神离着, 轻飘飘,恍恍惚惚, 仿佛还在梦里,连声音都像从天外飘来。
「寿一港已经封锁。」
「嘿,十城都不允非军船通行。」
「左近港口外都停着大量船只,堵得要老命。」
「天老爷,这小娃娃还挺值钱。」
……
「换快船, 让张封在这处接应。」
这句话一锤定音,前边零零散散的议论声悉数退去。
龙可羡笃定自己在哪里听过这声音, 但她好睏, 对身体感知的缺失导致脑子宛如生了锈, 转动得格外缓慢,只能吃力地在零星的记忆碎片里捞寻。
只要再一次, 再一次,她就能辨认出来, 龙可羡皱起了眉。
水流不停地沖刷着耳廓,在漫长的寂静里,她终于再度听到了那道声音。
「添水,加冰。」
浑厚, 有力,带着不怒自威的强势, 有些记忆碎片与此重合。
「好厉害的小女郎……今年多大了?」
「龙抬头啊,好意头!」
像是生了锈的钥匙找准锁芯,一把捅了进去,昏沉的感觉骤然消散,神魂归位,龙可羡的指头动了一下。
紧跟着「淅沥沥」的水流在身下缓动,碎冰填进水床里,温度再次降低。
她的眼前还是一片黑,但那不是失明,她感觉到了面部的潮湿,有块儿湿润的黑布蒙住了她整张脸,封闭视线,压抑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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