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第1页 [仙侠魔幻] 《浪儿翻》作者:容溶月【完结】 【文案】 【浪帅傲娇大魔王x天真直球小少君】 阿勒,乌溟海上的无冕之王。 传言里—— 「是个混世魔王,没有人见过他,但他的势力遍布海上,有人说他长得美,有人说他生着獠牙,若有什么统一的……」 「听说他喜欢女人,漂亮的那种,他的船上绘着一尾巨大的黑蛟,双眼是美人影。」 #自己养的小白菜,拱拱怎么了? #养自己的大灰狼,撩撩怎么了? 阅读指南: 架空,私设大杂烩,就图一乐,主要还是为感情线服务。 1v1 he。 ,养成文学。 新来的朋友可以从第二卷 【浪儿翻】开始,看完再回到卷一,就是正常时间线。 这里有作者排雷: 包含小众爱情元素。 内容标籤: 强强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钓系 搜索关键字:主角:龙可羡,阿勒(哥舒策) ┃ 配角:龙清宁,万壑松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原以为是天降,没想到是竹马。 立意:好风凭藉力,送我上青云。 第1章 大梦 阿勒弯身看着水洼。 天是响晴天,粼粼碎光晃人眼,水面上映出一张稍显稚气的脸,十岁挂点零头的模样,穿一身体面的曳金织锦小袍子,顶着头乱糟糟的捲毛,眉眼间都是当龄的皮劲儿。 他直起身,手里抛着几颗嫩青的果子:「你真不吃?不吃我就拿走了。」 水洼边上还蹲着个稍小些的女孩儿,像是不想把裙摆搞湿,离得远一些,拿着根树枝把水洼拨得千鳞万片。她不理会阿勒,背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他。 「四月的果子比蜜甜,一口下去,鲜味儿全在汁水里了!」阿勒没死心,拐个弯又凑到她跟前,言之凿凿,边拿袖摆把果子擦得干干净净。 女孩儿握树枝的手紧了又松,将信将疑。 「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了啊。」阿勒哼声,故作姿态地要把果子收回来时,眼前咻地探来只手,紧跟着手心一空,他心里乐得有十只八只猴子捶胸大笑,但面上装得一派正经,眼波儿动也不动地盯着她。 女孩儿把树枝丢了,嗅了嗅果子,有些犹豫,慢慢地张嘴咬了一口。 果子表皮被擦得就剩薄薄一层,牙一划就破了,汁水往外冒,将将渗入齿缝里,就将她酸得打了个激灵,忍不住张开嘴,却露出了两排缺三漏四的珍珠糯米牙。 「哈哈哈哈!」阿勒抱着肚子,笑得简直要打滚,「没牙喽,没牙喽,缺牙的姑娘嘴漏风……」 这小子皮死了,边笑边挨过去,捏住她的面颊想要看得仔细些。 她被捏得抬头,日光擦过阿勒的脖颈,落在她半边面颊上,方才显出一张水润乖巧的脸,她吃痛,目光渐渐凶起来。 阿勒话没说完,便陡然忘了如何往下接,只看着她生气的模样哈哈大笑,而后松了手,装模作样地咳一声,摆出兄长的谱来:「没有牙也不要紧,听说街巷尾卖鱼的婆婆日日吃豆腐,块把豆腐嘛,家里还是能养得起你。你别这样看我,好好,不吃豆腐,别瞪我了小心把眼珠子瞪出来,缺牙又没……」 话没讲完,眼前陡然一黑,女孩儿一把将剩的果子一股脑塞进了他嘴里。 酸涩的汁水在口中爆开,浸得牙根瞬间就软了,阿勒猝不及防,脸蛋皱成朵花,赶忙低了头嘶声往外吐,正在这时,底下又窜来只白生生的手,果子还没吐干净,脸上又一湿。 原来女孩儿往水洼里摸了把湿泥,糊了他一脸。 阿勒气得要命,双手挥舞着抹掉湿泥,却越抹越开,堵得他不敢开口,酸味儿和泥腥味儿直往鼻腔里窜,耳边却不住地传来朗朗的笑声。 他艰难地睁眼,看见女孩儿有样学样,弯着腰抱着肚子,笑得不见牙也不见眼。 高处风来,尘土夹着细草漫天飞扬,吹得两人齐齐捂眼,身旁有人经过,挑担卖香的行人匆匆踩碎了水面。 *** 阿勒拍拍衣裳站起来,手脚陡然长了一截,脸上干干净净,头发也随意地捆在了脑后。 十六岁的少年迅速抽条,骨量带给他俊挺的身段,小时候那股雌雄莫辨的漂亮劲儿逐渐锐化,眉眼挂着点不羁,糙了些,野了些,轻狂了些,眼里逐渐搁不下王权礼法与陈规腐矩。 他身上有昨夜远海的风雨,站在院子中庭,是在等人。 不多时,廊角拐出来个白色人影,她背着一把漆黑长剑,像是嫌廊下的竹枝碍事,伸手拨了拨,拣着漏光的地方踢踢踏踏地走进来,直到人影铺到脚下,才怔愣着抬头,像是不敢认人。 「认不得了?」阿勒故作老成地翻出一只盒子,不自然地解释道,「不过是迟了两日归家,去了趟雷遁海,回来撞上诸国走票,为避风浪抄了我的航道,这就耽搁了两日,不过回程收的珠子不错,拿去串着玩儿。」 她听前半句话时就已呆了呆,甚么盒子珠子的一个也没入耳,颠三倒四地说了句话,连阿勒都没听明白,她小时候笨齿拙舌,近年已经流利许多,呛人赌气是一把好手,却也会在着急的时候舌头打几个结。 阿勒站立不动,任由她左左右右地把他打量一遍,连袖子都翻上去检查手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没伤没病,诸事顺利。」阿勒垂眸,眼神在她肩身上落了一霎,少女的身子初显变化,肩臂有刀剑淬鍊出来的柔韧线条,胸前也已软软地鼓了起来,那弧度美好…… 阿勒嵴背嗖地发凉,眼神移开,不敢再看,喉咙口发紧,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你摸得我好痒。」 她对此毫无察觉,放心地收回手,拿眼偷觑阿勒,见他眼神落在远处,便飞快地捞起阿勒的袖摆蹭了蹭自己的脸颊。 「蹭!再蹭,蹭我一脑门汗!」 阿勒痒劲一退,想起件事儿,眼神又坏起来,把人拎边上站好,佯怒道,「先说这两月用船干什么了?近来不太平,我留条战船在南港是作后手,你倒出息得很,日日赶着人出海,哪里打得凶你往哪里去。」 没料到阿勒提这茬,她的嵴背霎时僵了,悄摸儿把手藏进袖里,瞄瞄两旁长廊就想熘回房里。 阿勒冷哼一声,要是只猫啊兔子的,这会儿耳朵都该塌了! 他上前一步,卡住了位置,慢悠悠说:「我听人讲,这南清的天就是掉枚铜板,也得跟你姓龙?」 话说着,眼神也不轻不重地往她背后的剑柄落,剑尖上连血渍都没拭净。 他以为自个养了只温驯乖巧的兔子,没想到摇身一变成了咬人的雪豹,还晓得在门外舔舔带血的爪子再进门。 她的耳朵像是真的塌了,耳廓先走了一圈红色,而心里越虚,脸上就越乖,仰着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那眼神就跟叼着你心尖肉似的,酸软得受不了。 这幅神色阿勒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回,这会儿他心里先念了遍家规,刚把脸绷紧,没想到她又踮脚莽上来,张手把他腰一环,狗皮膏药似的往他胸前贴。 「……」 阿勒的脸色逐渐由青转红,耳根子一片烫,他倏地攥紧了自己的领口,别过脸,好半晌,憋出一句。 「别撒娇!」 说着折身往廊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不巧脚下滚来颗石头子儿,阿勒踉跄了两下,好悬才站稳了。 *** 周遭天色一晃,云里藏着月。 长街繁华,喧嚷声遥遥地传来,不远处的宅子正办喜事,家僕高高撒了两把铜钱喜糖,转眼就被门前的孩子们一抢而空。 阿勒坐在树下石凳上,长腿抻着,和身旁的姑娘一道,远远地看新人下轿过门。 「两家是娃娃亲,」阿勒挑点儿笑,「打出生就定下的亲事,两人知根知底,一路无风无浪地长大,无惊无险地成了家。」 姑娘吃完最后一口糕点,也不知道听没听清,嗯嗯点头,黑色大剑早就使豁了,这会儿腰间挂一把薄而短的叠雪弯刀,像悬着一弯月牙。 阿勒转头,问:「知道什么是青梅竹马吗?」 两人猝不及防撞了个眼神。阿勒年过双十,不爱束冠,正面暴露在光线下,有点儿懒散的意思,但眼神很定,她脸上的任何神情他都要捕捉。 她嘴里含着青糕,脸颊鼓起,阿勒看着就有点恍惚,分不出十六岁的她和八岁的她有什么区别,像是幼崽期过长的猫科兽类,在强横的庇护中,点儿都不急着长大。 那股生涩又生狠的劲儿一点都没变,天真的样貌里掺着不谙世事的残忍,让阿勒看了又看,稀罕了又稀罕,却隔着层破破烂烂早就被戳得千疮百孔的窗户纸,愣是不能捅破。 阿勒没奢望她懂,就像梦里的她,早起的坚硬,枕下的话本,打湿的被褥,藏的都是不可言说的少年心事。 初初意识到这点情绪,已经是早几年的事儿了,那时阿勒窘迫,震惊,甚至觉着自己病得无药可救,怎么会对从小一道长大的妹妹……可,她算哪门子的妹妹! 他们的关系,往轻了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往重了说,养媳妇儿才像他这么养呢! 好悬留了一线良心,放浪过后,激荡过后,澎湃的心潮全压在胸口,出了门,连她的裙裾都不多看。 她吃了糕,擦了手,闻言先是低头思忖片刻,忽然抬头,眼里水亮亮,揪着阿勒身前衣襟,「吧嗒」一下亲了上去。 「?」 喜炮「噼啪」地炸得人耳根疼,阿勒疑心自己在做梦,他头脑都昏成了糨糊! 无意识地摸着下唇,哑着声音问:「做什么?」 她理直气壮地指指远处喜色腾腾的宅子,含糊地说了几个字,还怪不好意思的,掏出帕子,擦干净了他嘴角的糕点屑。 阿勒这回反应快,抬手握住了她手腕:「青梅竹马?」 她点点头,借着力又凑上来,像觉着方才亲得不够满意似的,把唇瓣寸寸舔湿,认真地亲了一遍,完了又指那宅子。 这回不必她说,阿勒喉结上下一滑:「两小无猜?」 她得意地看着阿勒唇角的湿润,好似盖了个多么了不起的印章,一个劲儿点头。 海鹞子振翅疾速掠过,惊得片瓦颤颤磕响。 阿勒觉得自个疯了!从前猪油蒙了心教她的「男女有别、克己复礼」都想餵狗肚子里去!再手把手地带她一个字一个字撕碎。 有什么不可以? 他和龙可羡,做什么都可以。 接下来是什么? *** 「接下来就是宽衣解带。」 黑石山里砌着祭台,此刻却布满蛛丝一样的纹路,上边供着的神牌碎了满地,在一片废墟旁,两人像是经历一场大战,伤痕累累、血迹斑驳地依偎在一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在乌溟海,新婚的夫妻要饮红犀茶,睡红珊房,头三日是不得出屋的,这地儿虽然破了些,好歹是你们龙家传了千百年的老楼,这一地的祖宗,就当给我们闹洞房了。」 夜里生凉,阿勒露出的肩背盘踞着大片纹身,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伸出拇指,一下下地抚着她的额头,认真地说。 「我竟不知道放荡是一件如此快活的事情。」 她张了张唇,像是想说什么,可浑身发虚,没筋没骨似的。 阿勒鬓发滚落汗水,刺得他眉骨上的伤口发红,他低声说不疼。 而后俯首下去,额贴额地,扫着鼻尖告诉她:「北境只剩一个宗师,他们供也要把你供起来,封王你就接,封疆你就受,都是你该得的,这半年便安心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 她想了会儿,摇摇头,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摇头。记忆像朵蒲公英,风一吹,便散了,她受着内外的攻击,忘记了好多事,只记得眼前这个人。 「忘记了也不要紧,我总会找到你。我找你,就好比是手足寻躯干,脏腑寻心肝,我们就是天生一对,缺了谁都不成活,明白了?」阿勒伸手卡住她下巴,神情正经,「待到那时……龙可羡,我要捆住你,就像现在这样。」 眼皮凉凉的,他合上眼,花臂压住了她白皙的颈项,听到一声急促的「阿勒——」 第2章 坏胚 阿勒猛地睁开眼。 像是被人重重搡了一把,从脑袋到身子都在摇晃,他遽然伸手,卡住了来人的脖子。 楼船占据了此地最好的视野,木台上往来的既有豪绅也有小贼,这小贼在此盯了数日,把阿勒的行踪摸得清楚,知晓此人日日都在木台上支一把竹椅躺着,好茶好酒不绝,出手相当阔绰。 小贼不敢轻易动手,捱了三日,好不容易走运一回,逮着他睡着的机会,谁能想到刚近身,人就醒了。 小贼吃力地扒着脖颈上的手,不断收紧的五指让他呼吸不畅,脸色都涨成了暗红,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心里一半恐惧一半不甘,自己头回摸着富贵边,就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空气越来越稀薄,他恨这人磨磨唧唧地不给个痛快,却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这男人的眼神压根没落在他身上,而是越过他,西望出去。 香要燃尽了。 木窗框住了海面上的景致,日头刚从云边跌出来,斜斜往下坠,整片海湾都浸在金艷艷的光潮里,阿勒等了半个月的那张飞鱼金宝帆正在缓缓入港。 随后长板一接,船上乌泱泱地涌下来一拨人,他不费吹灰之力地锁定了那抹人影。 找到你了。 他笑了笑,露出两颗犬牙,而后逐渐松开手。 小贼虎口里偷了生,跌在地上大口喘气,喉咙火烧火燎的:「贵……贵人饶命。」 阿勒充耳不闻,他捏了一支香,弯身下来,小贼吓了一跳。 「想要金珠,好说啊。」阿勒 手指交叠点了点,一截香灰落在小贼肩头,惊得那贼脸色白了又青,快哭了。 「不不不……不想。」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紧跟着「嘶——」的一声,肩头热辣里伴着剧痛,布料和皮肉烫破的气味儿窜进他鼻孔,小贼重重一抖,骂了声爹。 阿勒把将要燃尽的一截线香摁灭在小贼肩头,在焦黑色的一圈儿破洞里放上颗金珠,愉悦地说。 「帮个忙,把我卖个好价钱。」 *** 这男人指定是有点毛病。 索檀——小毛贼索檀哼哧哼哧地拖着大麻袋,他生得着实不大标緻,干巴个儿,头发蓬乱枯黄,街边随便捞只猫,那皮毛都比他油亮光滑,只一双眼睛实在锐利,雪刀似的剜人心神。 此时眼睛也剜不起人了,红通通的蓄满了泪,他的肩头烫了好大个洞,得有指甲盖那么大,仔细闻闻,还能嗅到皮肉烧焦的味道。 这男人指定是病得不轻! 阿勒悠哉地打了个响指,索檀吸吸鼻子,用力拽了把麻袋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伴月而生的海上集市相当热闹。 红鼻子酒商扒着大缸叫卖,贩珠女郎顶着竹篓在人潮中麻利穿行,扁担撞了箕篓,竹筒磕掉灯座,老头「噹啷」地敲着破碗,在来来往往的人浪中吟旧王朝的登科曲。 祈国就这么点儿大,大小诸城十六个,有坐地万里的,也有芝麻绿豆只占人一点零头的,大大小小地分散在赤海之滨。 行海令之前,祁国各城各族只能在赤海行走,在各城之间往来行商走货,因为仅在祁国境内流通,吃的都叫窝边草。 行海令之后,陆续有不少世家豪绅吃腻了窝边草,磨刀霍霍,将目光放向了赤海以南。 而南下行商的船只,大多会在坎西港暂泊,要修船,补漆,换板,清藻窝,为至少一个月的南下行程补足缺漏。 到底是海商,这时候也不敛逐利的本性,在等待的时间里,纷纷都降下舢板来,载着船上的货物,熙熙攘攘,和岸上长街一道,形成伴月而生的海上集市。 阿勒就近选了条旧舢板,慢悠悠地晃荡一圈,转身进了船篷。 索檀抹抹泪,把麻袋里的东西一骨碌倒出来,挨个往上摆。 边摆边偷眼觑着,阿勒个高腿长,黑色袍子明明合身,盘扣却崩开两颗,窘迫地冒出蛛丝似的棉线,衬得里头肤色微深,头发也散下来,此刻懒洋洋地咬着条发带,环视四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真他娘的,比狐狸精招人。 那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索檀身上,他打了个哆嗦:「您,您看中哪位倒霉……」慌不迭地把舌头一咬,他笑着打哈哈,「您看中哪位贵客了?」 阿勒抬手把头发往脑后一捆,往后陷进了竹椅,双腿叠着架在隔板上,把眼一眯,没话了。 没劲。索檀比个口型,麻袋中的物件儿掏得差不多,他伸手往里摸摸,摸到了一只光滑的小瓷瓶,天青色勾画昆图叶的纹路,拨了瓶口嗅嗅,是伤药,他可怜巴巴地开口,「这药,能匀我些吗?」 讲道理,身家性命都教人捏在手心,先前还意图窃人财物,脑袋没被当场拧下来都是撞大运,索檀未抱希望,但阿勒点了头:「你自便。」 索檀把药粉往肩头猛洒,「呀」一声,装模作样地掸掸肩头,掸下来的药粉在脚底拢成堆,全压进了他鞋里,用脚踩实了,只给瓷瓶留了个底,再扭头一看,趁阿勒未睁眼,手一翻,又把一柄嵌着猫眼石的短匕也藏进了袖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索檀打小没爹娘,贪嗔痴佛家三毒沾了个遍,纯良的样貌便是在乱世里用来浑水摸鱼的利器,信就是傻帽儿。 占了便宜,让索檀这纯正的小毛贼浑身舒坦,话匣子也开了:「公子怎么称呼啊?公子家住哪里?哈!饼大娘开摊了,公子来块贴饼子吗?」 一连三问,身后安安静静,只有夜潮翻腾在拥挤的小船间,扑簌簌地吐着白沫儿。 索檀别别嘴,用撑篙将小船往边上靠靠,朝隔壁渔船卖熏鱼贴饼子的大娘喊:「两块贴饼子,两碗擂茶!」 大娘应声,身后探出来一颗小脑袋,一个小孩儿用竹竿挑着篮子往这抻,索檀数过十七枚铜板搁进去,小孩儿便慢慢将竹竿往回收。 等饼子的空档,索檀嘆天望地,寻摸着逃跑的路径。 他当然试图跑过。 第一次逃跑,在楼船上,刚拔腿,便被阿勒反手一鞭子抽下了木梯,尾椎骨都要裂了,躺地上装死,阿勒就在边上摆弄着茶碗,堪称善意地提醒他,「翻窗岂不更快」; 第二次逃跑,在泱泱人群里,刚跑出两步,耳后劲风掠来,慢一息,他的耳朵就要被阿勒削下来。索檀趴在地上大喘气,阿勒就蹲他边上自言自语,「生疏了」。 第三次逃跑,是途径栈桥,他手刚搭上木栏,「咔」的一声,电光火石那么快,失了支撑的左臂在袖里晃荡,脱臼了,阿勒勾着笑,饶有兴味地帮他接上,殷切地建议他,「快,再跑一次,我想打断你的腿,看看你用膝行是什么样儿」。 自此之后,索檀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偃旗息鼓,隐忍蛰伏,来日伺机再逃。 他哪知道,三逃三败还能喘气儿的,在这混世魔王手里已经是开天闢地头一遭,若不是阿勒记着要积德积福报,索檀的脑袋已经悬在楼船顶上风干积满盐霜了。 贴饼子的香气徐徐传来,这世道只有食物最是熨帖人心,索檀冥思苦想阿勒先头说的那句「将我卖个好价钱」。 什么叫卖个好价钱?不就是打着卖身的旗号,蓄意接近,再行歹事。 按这男人的疯劲儿,不晓得他要接近的是个什么人物,说不准就捅下个大篓子,索檀绞尽脑汁想把自个儿摘出去。 *** 铜板「叮噹」落进钱罐中。 龙可羡迟疑地捧着陶碗,久久不能入口。 「怎又是一股子酒味儿,」余蔚凑上前来,审视帆幌上的「茶铺」二字,皱眉一看,「掺两片碎叶子就算茶了?」 掌柜掂着壶,可不乐意地说:「 在这坎西港,水比酒贵,能有碗甜酒茶吃就不错啦,茶更是风雅物,比金子稀罕!除开咱们啊,就东市贴饼子家擂茶沾点边儿了。」 *** 隔壁渔船晃了晃,又上来两个人。 打头的是个女人,三十上下,胸前雪色绵绵,英气的眉,饱满的唇,美艷里还带着飒爽,身后小尾巴似的跟着个身量稍小的人,正摇摇晃晃地往饼大娘船篷里落座。 索檀急于摆脱困境,刚想试探试探阿勒,一扭头,霎时吓了一跳! 阿勒无声无息地坐到了他身侧。 刚捆起来的发又散了,手腕并在一起,凌乱地用发带绕了几圈,不知怎的脸色发白,气息趋弱,身上甚至飘出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剎那间就变了个人似的! 说他恣肆吧,多三分病弱,说他温驯吧,眉眼实在厉害,即便微微阖着眼,也有股子邪性。 这他娘的,事出有异必是诈,索檀心思电转,压声问:「这便是你瞧中的贵客?你要将自己卖给她?」 隔壁船客很快落座,索檀定睛一看,那爽利女子嘴皮子何其厉害,噼里啪啦地和饼大娘拉家常,左手边坐着的姑娘倒是安静,看不见脸,只能瞧见玉白色腰封束着的一截细腰,还有背后垂下来的发丝,那蓬松柔亮的色泽让索檀很是嫉妒。 「可……」索檀犹疑着,不着痕迹地指指两人腰上的船牌。 「这是程家葫芦船的贵客,程家树大根深,祁国一半的船都刻着程记的徽铭。那船牌看见了吗?一张船牌值千金呢,买了船牌登船,便受程记庇护,这可不兴招惹啊。」 「出息。」阿勒垂着眼皮,又轻又嘲地吐出两字。 索檀羞恼,说得飞快:「开海令后,各家各族都想去南域,哪里有那么简单,大部分船连赤海都渡不过去,只有程家……程家的葫芦船才能扛住风浪,前儿听闻,连北境王也想购置两条葫芦船,但程家远居外海,连封帖子都没给回,这是真正靠祖传手艺吃饭的大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嗯?」阿勒略略掀开眼皮,像是捕捉到了某个令他愉悦的词, 「北境王都要让三分……」索檀以为他不信,不自觉地拔高了音量,「那可是靖难平乱,一战封疆,率军南下拥立新君的北境王吶!」 语毕,船篷的两人齐齐回头看他。 「……」阿勒虚弱地喘了两口气,想把这成事不足的小子踹下船。 索檀受了几道注视,脖颈拔凉,讪讪笑两声:「道听途说,道听途说,各,各位吃着呢。」 说话时,那柔亮的乌发牵动他目光,先前背身的姑娘挪了个位置。港口海气重,早夏的夜还带凉,空中一捧晚香,天边两道薄云,她脸颊笼着月光,润得玉瓷一样,好奇地看过来,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呀。」索檀轻轻一声。 这姑娘生得真招人疼,鲜眉亮眼,白白净净的,不说多么国色天香,但实在是毫无攻击性的一张脸,天真无害,好似浑身上下都找不出半个心眼儿。 索檀小声嘀咕,「她有梨涡呢。」 「呆子。」龙可羡看了看,视线很快被送上来的油纸包吸引,她刷啦一下撕开油纸,认认真真用刀柄把饼敲成大小均匀的片儿,饼子贴在瓮里,瓮底堆着炭,拿出来时烫手,一口下去全是香脆。 不多会儿,龙可羡就吃掉了一整块饼,两包糖块,三卷肉干,此刻手臂挎着一只竹筐,往嘴里一颗一颗丢果子吃,盯着岸上的炙鹿肉开始放空。 索檀:「……」 后背突然抵上一枚铁镖,锋利的一端已经割破粗布衣裳,再进一毫便要刺破他的皮肉,昭示着索檀正在消耗坏胚为数不多的耐心。 索檀一个激灵,坐得板正,手指在船板上摆放的物件一划而过:「二位贵人瞧瞧不?都是别家没有的紧俏货,南边来的海珠,犀角岛上的香料,嘿!连元箴六十八年的丘兰酒我都有。」 他语速快,蹦豆子似的往外跳字眼儿,一副老于世道的当家掌柜模样。 然后拽着阿勒手腕间的发带往前一扯:「还卖他!」 「这倒稀奇。」 余蔚拨弄着指尖的蔻丹,往外挪了挪位,就着船上悬挂的风灯看过去。 听闻出海的商舰时常因故缺人,会在港口买卖船户,说是买卖,实则只买断出海的这段日程,通常呢,会使舵盘者优先,身强力壮者优先,但……很少见着拖个病秧子出来买卖的。 余蔚的目光肆无忌惮,看月光泼在那黑袍男人肩身,脸被头发遮挡,但余蔚经验老道,她直觉这是个绝色,可惜,她只偏爱阳春白雪的清秀少年。 「哟,病美人啊,怎么让你折腾成这样,别是哪个世家后院里跑出来的小公子吧。」 「哪儿能呢,」索檀把背挺直,一张口就是胡说八道,「南边採珠的时候捡着的人,撒网捕鱼,拣贝採珠,修船补帆,样样都行,就是有点儿野了,您知道的,南域的人都不爱听话,捆着放心。您瞧我这瘦的,若不是实在吃不饱饭,也不会把他卖了。」 「本事人啊,可惜了,我们要往北归去,要不了。」余蔚笑道。 「……」索檀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后背抵着的铁镖忽地往前一送,他痛得龇牙,脱口而出。 「收屋里,做男宠也行的嘛!」 第3章 唇齿 余蔚半笑不笑地看他。 索檀顶着前后重压,头皮发麻:「那个……他,他他挺干净的雏儿一个,你们富贵人家不是喜欢这口儿么,多教教,就能好使,还能,能延年益寿,那个采阳补阴……」 「什么价钱?」 磕磕巴巴的应答里突然夹了道声音。 龙可羡的目光落在索檀手边一柄漆黑的断剑上,剑身刻着金弓飞鸟纹,刃边有几道不明显的豁口,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索檀头都不敢抬,哪儿知道龙可羡指的是什么,支支吾吾道:「五,五十金珠。」 龙可羡摸摸袖袋里的金珠,沉默了会儿,努力把目光从断剑上挪开,劝自己,一把破剑,不值当的。 「少君这是……看上了?」余蔚试探着问。 龙可羡点头,不无遗憾地 说:「贵。」 「……」索檀猛地抬起头,瞪着龙可羡。 这个头,这身段,这皮相! 五十金珠便能买断一个绝色男子的下半辈子,这还嫌贵! 小毛贼差点儿被这个字气出烟,撸起袖子想要好好掰扯一番,小船忽地晃了一下。 「砰」一声响,两条船本就挨得紧,这会儿侧舷猛地相撞,板上的货跌了一半,连饼瓮都差点儿四分五裂。 像是某种微弱的先兆,紧接着整片海湾的船都一齐摇晃起来,集市北边遽然闪起火光,指顾之间便窜成了条沖天的火龙。 此时,夜与海绸缪在一起,众人的目光都在远处的动乱源头,不料漆黑的水面「哗啦」一动,一道影子破水而出,攀着船舷而上,轻巧落地。 缠头水匪,是为海上劫道者。 弦月堕入一线乌云中,接二连三地,越来越多黑影破水而出,所经之处灯灭船翻,先前灯影缭乱的集市在突袭下逐渐暗淡,唯余北边一道嚣张的火光。 「是水匪啊!水匪袭城了!」索檀魂飞天外,当即往后跌坐下去。 绿缠头站在船中间,冷面环顾,见这左旁船上的人皆是老弱妇幼,薄刃反手握在手里,往船头步步逼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呜」地一道泣声,饼大娘脸色发白,丢下油纸,捂紧了孩子的口鼻。 突然身后衣裳一紧,他当即扭头,衣摆被只手攥着,那手白生生的,细腻,匀长,指节处连褶子都浅淡,视线往上挪,对上了一张鲜灵果儿似的脸蛋。 龙可羡仰头看他,发丝别在耳后,露出小巧的耳朵,乖得毫不设防,不知怎么回事,就能鬼使神差地勾着人心底隐晦骯脏的倾向,想掐着那段脖颈看她的眼睛盈满泪花,想把那截细窄的腰线摁进床褥摧折。 「今儿运道倒是好,」绿缠头看着,满脑子下三路臆想,晦涩地笑了声,「跟叔回去,保准儿……」 话没讲完,龙可羡立即松手,颤颤后退了一步。 那眼里的情绪一下子塌了似的,蓄了一层水雾,泫然的,天可怜见,看着就要哭了。 绿缠头为薄银几两,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良心早在刀尖上磨干净了,这会儿也无端端地,被这眼神突兀地挠在了心口。 没成想他手里的刀刚松一分,眼下便窜来只拳头,电光火石那么快! 等他反应过来时,下巴剧痛,连带着整张嘴麻了,牙齿在口中迸碎几颗,满口往外冒血,痛感伴着麻劲,力道直贯天灵,他眼前一阵阵黑,晃了两晃,哐当一声倒进了水中。 龙可羡面不改色,伸手在水里搅了搅,又拎出一个刚想攀船而上的灰缠头。 「?」 莫说那灰缠头,就连饼大娘和索檀都看得愣了。 少女的力气怪大。 龙可羡跟拎鸡崽似的,拎着灰缠头衣领,「啪」地砸上船板,将那灰缠头砸得头昏目眩,死鱼般扔上了岸。 余蔚看得眼角抽抽,立即从船篷内起身:「瞧来后边还不知多少人,这乱子自有坎西守城收拾,此地危险,先回去罢。」 可龙可羡擦着手,纹丝不动,把瓮扶稳,又从瓮里摸了块饼。闻言只是点头,但眼神直直看向索檀。 索檀后嵴背毛都发起来了,哪里想过今日要遭这般怪诞的大罪,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滚落,他用力扒着船舷喊:「不要钱,给你给你,白贴给你!」 求求你,把这疯玩意儿带走吧! 「不成,」龙可羡摇头,有点不熟练地咬文嚼字,「贫者不食……嗟来之食。」 你还挺讲究,索檀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一枚,一枚金珠。」 龙可羡接舷而去,掏出金珠,看着那沾满油渍脏污的掌心,犹豫小会儿,将金珠放在了他肩头的破洞。 随即伸手摸向那柄断剑。 同时,索檀颤巍巍地提着阿勒捆手的发带,抬向龙可羡。 「?」 两人都是一愣。 索檀反应快,在这剎那间明白了什么,立刻说:「买人送剑,本家规矩。」 龙可羡皱眉:「我不要人。」 「那可不成,」索檀心说你不要他,他便要我命,索檀飞快地把断剑抱在怀里,「没有教客人吃亏的道理。」 水匪有备而来,前突刺客后边跟着的就是装备良好的战船,投石机向岸上投砸巨石,向集市投砸酒桶,酒味弥散开来,紧跟着就是流星样的火箭。 在一片兵荒马乱中,两人眼神相撞,龙可羡头一回看清阿勒的长相。 风灯敲打着船篷,龙可羡还未开口,余蔚从饼大娘的船上跳过来,她不知因果,自然以为少君过船是为这男宠,便道:「这般绝色,合该带回碧海三山,给他砌座燕子楼,日日夜夜都是快活。」 索檀汗已经透湿了后心,只能煞有其事地附和,把断剑往龙可羡手里一塞:「一枚金珠得美人,客人好艷福啊。」 「……」龙可羡握着剑柄,有点儿茫然。 「哗啦——」 左前方又一条舢板翻入水中。 饼大娘挥着水瓢玩儿命往岸上划,余蔚迟疑道:「少君——」 话音未落,余蔚衣领子一紧,紧跟着天旋地转,余蔚和索檀被龙可羡一手一个的,丢进了大娘船内。 龙可羡把断剑别进腰间,扯断阿勒腕间发带,弯身拎起他衣领,气劲刚蓄上,当顶砸来只酒桶,桶身砸在船篷上四分五裂,龙可羡浑身湿透,酒味儿浓烈,烧得鼻腔火辣,呛得她打了个晃。 晃神的瞬间,搭火的弩箭疾射而来,又一只酒桶炸开,热度贴着皮肤入侵,她的鬓边渗出汗来,回头的一剎那被黑袍罩了个严实,余光极快地瞥到火龙汹汹地冲出船篷。 「别抬头。」 阿勒贴着她耳尖开口。 这人的喉咙里简直像压了一根弦,说话时就那么在松石碧潭间轻轻一拨,低沉沉地好听。 两人被这股热浪掀翻在船板上,顺着斜面直直滚到侧舷,阿勒半身压在她身上,闻言只垂头看了她一眼,龙可羡还没有从那一眼里琢磨出味道。 第二股火浪气势万钧地朝两人咆哮而来,龙可羡被死摁在胸口,侧舷崩裂,两人像坠鸟似的被这股冲力掀入海里,溅起了巨大一朵浪花。 来不及反应,海水四面八方地包裹全身。 这一冲力,沉得有三丈深,双眼朦胧像隔了层纱,月色晕在头顶,船只一半陷海一半火光沖天,片片断木长板飘在水面上。 龙可羡察觉到腰上的手松了开,便自然地往上浮游。 可是动作间没有看到人,她往下一瞧,阿勒双目阖紧,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背后全是方才被碎木刮蹭出来的伤口,丝丝缕缕的血色漫出来,微微张着手,静默地漂浮在深蓝的海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既妖且异。 她停了片刻。 深水的压力挤压胸腔,心脏跳动的声音击打鼓膜,一念之差牵发动身。 龙可羡俯冲往下。一把握住阿勒手臂,手沿着他的腰窝往侧旁固定住,就这么带着人往上游。 游到一丈,周身海水带来的压力骤减,可头顶噗噜噗噜地往上冒起一串泡,阿勒眉间浮起痛苦之色,像是撑不了多久了。 龙可羡还在上浮,可是阿勒眉眼间的痛苦在催促着她做出另一种举动,她默默盯着阿勒,直到那张脸在她脑海变成颗硕大的金珠,才欺身上前。 笨拙地撬开他的齿关,往里渡了一口气。 海水隔绝了风吼,星云在巨大的天幕中流动。 阿勒的唇冰凉,柔软,她的眼睛闭得死紧,没有看到在贴唇的瞬间,原本还痛苦皱眉的阿勒缓缓睁开了眼。 一双上挑的眼睛里,激烈的情绪统统对沖在一处,仅仅一瞬就烧得灰都不剩,取而代之的是晦涩的亢奋和久违的快活。 悬浮的手忽然往上,罩住了龙可羡的后脑,往前一压。 水波涌动间,龙可羡突然睁开眼,口中滑入了柔软的舌头。 两人像缠绕的海草,在海面下相搏,她的口腔上膛被扫过,立刻呛了一口气,酒气上脑,鼻腔喉口肺部一阵火烧般的痛。 对方又阖上了眼,把这下流的动作做得好比溺水之人的本能求生,失去理智一般吮着她的嘴唇不放。 她越不给渡气,他越是将她当作救命稻草索求。 两人「哗啦」冒出水面。 龙可羡猛地抵住他胸口,拉开距离,喘息不停,湿漉漉的手背在嘴唇上擦了七八下,擦得嘴唇鼻尖红成一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你竟咬我!」 阿勒脸色呈现病弱的苍白,像是听不清楚,恍惚地探出舌头,卷舐掉了她唇角的血珠,舌尖沾着点儿红,喉结上下一滑,便把血珠全吞入了腹中。 「你这个……」 龙可羡怒得两眼冒星,可话没说完,阿勒一脑门撞在了她颈窝。 昏过去了。 第4章 藏娇 天快亮时,洒了阵小雨。 龙可羡坐在廊下,身上落满花影,握着锤子,对着桌上稀奇古怪的白贝满面愁容。 轻轻一声响。 龙可羡抬眼往上看,庄子外边泼了满墙爬山虎,一片青绿的尽头有扇木窗,窗屉支开,阿勒已经醒了,斜靠在窗边。 他唇间开合,声音散在咸湿海风里,但她读懂了那四个字。 「金屋藏娇?」 *** 昨夜落水之后,龙可羡带着阿勒爬上了半张船板,集市火光沖天,把水陆隔成了两边天地,他们被离岸水流带远,在海上漂了两三个时辰,才在一片白沙滩上搁浅。 这是一座小岛,在坎西港外很常见。 城里的富户们会在渔场周围的岛上建几座庄子,供闲时消遣。 龙可羡脚程快,天不亮就把整座岛摸查了一遍,或许是昨夜水匪袭城的关系,近海的岛屿难逃一劫,庄子里留的人跑了个空,岸边不见半条船影。 她不想对「金屋藏娇」四字做出任何解释。 沉默是最舒适的状态。 他们是意外促使、临时结合的伙伴,昨夜坠海前后的你来我往都揭过不提,至于那莽撞又怪异的……触碰,更应当有碰后即焚的自觉。 但阿勒显然不是这样想,他眯眼看着被风撩进窗台的爬山虎,下了楼,坐到龙可羡身旁:「昨夜凶险,幸得姑娘援手。」 「嗯。」龙可羡拿锤子柄戳着坚硬的白壳,回答得十分敷衍。 阿勒:「日后便要仰仗姑娘的照拂,敢问姑娘芳名。」 脑子还在盘着前半句话里的深意,后半句答话已经脱口而出:「龙可羡。」 「哥舒策,姑娘也可以唤我阿勒,」见她望过来,阿勒弯了唇,「家里穷,取个诨名好养活,在我们那儿,是水洼里小鱼的意思。」 龙可羡停了停手:「你们那儿?」 「小地方,不足挂齿,」阿勒看出她的敷衍,话锋一转,露出点恰到好处的疑惑,「龙姑娘瞧着面色不佳,难不成……是我昨夜做了什么冒犯姑娘的事?」 龙可羡一句话哽在喉头,逐字逐句地拆解他后半句话。 脑子里思索怎么把——「我用一颗金珠买下你,结果你咬我,还舔我,吞我的血」这种丢面儿的事情讲出口。 阿勒目光垂向膝头,眉目与声音齐齐柔和下来,显得无害,诚恳道:「我少时家住得离海远,不会凫水,情急之下若是做了……」 「没有,」龙可羡打断他,认真地说,「我救了你,你昏过去了。」 「这般简单?」 「当然,」她再次重复,「你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 阿勒抬眼,不作声地看她一会儿,才饱含歉意道:「如此甚好,先前我在海上遇着风浪,身子一直没好全,落到人牙子手里也不能反抗,幸好遇上龙姑娘,若不是你……」 「这没什么,」龙可羡招架不住,连连摆手,「一颗金珠而已。」 原是病糊涂了。 龙可羡脑中只有这四个字,她觉得不无道理,偷眼去看阿勒,见他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血色,却很坦荡。 退一万步讲,舞不动铁锤,扛不起大鼎的,在龙可羡眼里都算弱得需要保护的崽子,即便阿勒无伤无病,要摁死他,龙可羡抬抬手就能做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她不耐烦多思,常凭本能行事,在她这个阶段,动手要比动脑子省事。 在阿勒身上感受不到敌意,龙可羡便也舔着唇角,一本正经地强调:「我这唇边小伤,也是落水时自己咬的。」 完全不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怎么写。 阿勒差点儿喷笑,忍得肚腹酸痛,半晌才压下,道:「自然,日后还是当心些。」 他说话时,把腿自然地伸直了,像是某种诱导放松的暗示,龙可羡余光瞥到这个动作,心里完全的松了气,拿指头翻动白贝,把两人的处境简单说了。 「水匪打不进坎西城,他们的目标是港口停泊的商船,捞了油就会走。要不了几日,这庄子的主人便该派人来了,我们只需在此静等就行,」阿勒把裂壳的白贝从她手底下拿走,「稍等会儿。」 庄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值钱物件儿全被顺走了,好在日常杂物一应俱全,阿勒摸出一袋金珠,权作这几日的暂宿钱。 随后从后厨挑出来一只红泥小火炉,搁在屋前空地,他手脚很利索,串了几条鱼架着烤,炭火底下还埋了两只红薯。 龙可羡坐在廊下扶手上,双腿晃荡,瞟一眼那鱼,又瞟一眼那鱼,眼神简直黏着在上头:「你会下厨?」 「小时候养……」阿勒翻过一面,「养了只雪豹,不通世俗,为了改她瞎吃生食的习惯,学过点。」 「你说家境艰难。」龙可羡狐疑地看他。 怎还养得起豹子,那是有钱人的消遣。 「哦对,让她吃穷了,我只好出海寻些挣钱的营生。」阿勒撒了薄盐,把鱼串儿递给她。 龙可羡的指腹挨着他指背,微微发凉,跟清晨下过雨的风一样,他没有立即松手,有那么一瞬,看起来像是龙可羡主动握住了阿勒的手。 但很快,在那微妙的停顿转化成疑虑前,阿勒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 龙可羡脑中还充斥着穷人孩子早当家的模样。 她撕着鱼肉,鳞颳得干干净净,鱼皮烤得焦脆,里边肉质白嫩鲜甜,佐一小撮盐刚刚好,她吃得齿颊留香:「那雪豹还在吗?」 「在,」阿勒静了静,拨着鱼头,没什么表情:「有段时间没喂,认生了。」 「我听人讲,豹子啊猫啊,都餵不熟的。」 阿勒很久没开口,看着墙下一簇明艷艷的蟹子黄,直到手里鱼凉了,才轻声说:「餵得熟,很好养的。」 可能是吃人嘴短,龙可羡生起些不合时宜的盲目共情,她忽然丢下鱼骨头,跳下栏杆,一熘儿地跑出了庄子。 阿勒望着她风一样的背影:「很好养的,小野豹子。」 一刻钟后。 院门「砰」一声响,龙可羡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因为跑得太急,额上被催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脸颊红扑扑的,手里还提着好大一只竹篮。 她把篮子往阿勒跟前一推,直勾勾地看着他。 竹篮淅沥滴水,里头尽是些活蹦乱跳的鱼虾。 第5章 贤惠 龙可羡背靠床沿,枕着自己的手臂侧卧在床上,看水汽从屏风下丝丝缕缕地漫过来。 她伸出一只手指,让那水雾缠着指尖游动,没有半点重量,水雾里或许裹着阿勒沐浴时,皮肤随温度蒸腾出的气味,于是她玩了会儿,便默默地收回了手,盯着帐顶出神。 这屋子忒大,隔出了前后三进,二人说是在两间屋里歇息,其实中间只隔了座屏风。 隔壁传来帘子开合的声音,龙可羡躺正了,叠着腿喊他:「哥……」 这一声出,险些咬了舌头,她心说这确是个好姓氏,若是换个小结巴来叫他,不知道要占多少便宜,当下忍着痛,含混地说,「哥舒。」 阿勒翘了翘唇角:「睡不着?」 或许是夜里太静,这座小岛孤零零地悬立在千叠万浪中,方圆百里之内,除开他俩,没有任何人影。 龙可羡屈起腿,叠着膝,脚尖晃荡:「你听过夜剎的故事吗?」 「没有。」阿勒敞着上身,趴在床上晾着后背伤口。 「据说在南边的乌溟海,有一片沉船区,逢魔时刻出没夜剎,生着一双铁臂,身上八对眼睛,耳朵别在腰间,能把人撕得四分五裂……」 半个时辰过去,龙可羡口干舌燥,屏风那边一片寂静,她起来抄着杯盏灌水,才听到阿勒声音带笑:「说完了?」 「说完了。」 「精彩,如临其境。」 「你真捧场。」龙可羡咽下水,很是感慨。 「?」阿勒起身,对镜看着后背,水干透了,纹身隐匿在皮肤下,屋内光线昏暗,他稍稍扬了扬眉,「你给多少人讲过故事?」 「余蔚,连小招,」龙可羡掰着指头,「数不完,但你是最捧场的。」 其他人在一炷香之后就开始昏昏欲睡,龙可羡常常还没讲完,就听见鼾声如雷,在北境时,族里的婆婆睡不着,会请她过去小坐一刻钟,那段日子,大伙儿看她的眼神犹如行走的迷香。 「他们有眼不识珠,日后独独给我一人讲就好。」阿勒语气轻快。 龙可羡脚尖悬停,她被夸奖的时候,面上不显,片刻后才在嘴边抿一点笑,脚尖晃荡得更欢快。 「先前听闻你从南边来,不瞒你说,我在北境长大,族里老人常说那是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儿,海里经年沉的都是骨骸,」她顿了顿,有点儿疑惑,「可到了坎西港,他们却说南边遍地都是金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金子是有的,君子却很稀罕,你需牢记这一点,日后若去乌溟海,不要轻信旁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混帐玩意。不过南边有句老话,说来拗口,意思大致是,想知道一个地方深浅如何,须得用自个儿双足丈量。」 「哥舒?」龙可羡突然叫他。 「请说。」 「我想去南边看看,」龙可羡有点困意,她翻个身,背靠床沿才感到踏实,「族人都说我生了病,要回家静养,可我手脚俱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在族里时常觉得不痛快,好像被捆住了手脚,嗯……你养过豹子,可曾捆过它的手脚?」 「不曾,我任她来去自由,上房揭瓦下水摸鱼,做什么都可以。」阿勒抖开衣裳。 龙可羡没应声,因为阿勒穿衣的影子从屏风间漏过来,无声地爬上了她的床,她想要叫它离远点,又觉得自己好没道理。 只好看着那流淌的墨色,保持着距离,声音逐渐低下去,最后在半梦半醒间呢喃:「浴房里好些稀奇古怪的物件,你沐浴时用了好久,是在玩吗?」 「……不入流的玩意,待你好些,我带着你玩更好的。」 阿勒站在屏风侧旁,里边是龙可羡给自己划定的安全领地,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惊醒她,如今的阿勒若是跨过去,就且等着龙可羡餵刀子吧。 阿悍尔人都善于捕猎,他是箇中翘楚。 一个经验老道的猎手,不急于入侵,通常会把自己扮成柔弱的猎物,楚楚可怜地进入兽王的领地,不惧于暴露自己的弱点,寻求庇护,然后蚕食,逐步反攻。 阿勒是个猎手,也是个信徒,想要嚼碎龙可羡骨肉,化进身体里那种。 然而他只是隔着这么点距离,抬起手,略微弯曲手掌,让影子停留在龙可羡面颊,揉了揉。 *** 翌日,龙可羡寻了片高地,堆火燃烟,把程家船牌丢进火堆,静静地看那烟色转成妖异的橙红。 程家船牌值钱不是没道理的,这在海上比战时的狼烟还好使。 下山坡时,被灌木勾破了衣裳,长长一道口子,从腰间裂到小腿。 「……」 龙可羡提熘着裙摆,一路疾行回到庄子,对着衣柜里浮纱粉裳一筹莫展。 她捞出一件衣裳,当真是捞的,在手臂间轻飘飘的,像托着一带月辉,难以相信是条完整的裙子。 都是新作的衣裳,封在柜里作花的养料,来日添了人,就能从中绽出美色来。 龙可羡想了片刻,摸出金珠塞进柜里,把勾坏的外裳脱下,随便掏了件深色的厚实的衣裳披在中衣外,触之毛绒绒的,明显不是这时节穿,隆冬日御寒都绰绰有余,但好在能遮挡。 接着便满屋子找针线。 天色瓦蓝,日头高悬,空气中水汽蒸腾,春夏正在你来我往地过招,天色多变。院里的西海棠还未谢,夹在时节变换之间,颤颤地伸出一条花枝来,眷恋着难得的碧晴天。 阿勒站在廊下净手时,就见着屋里人影蹿动,左左右右地跑个不休,他叩门也无人应,推开一看,顿时笑了。 一只黑色的大猫蹲在窗前,低着脑袋,兜帽顺着脖颈弧度滑上去,把她整个罩住了,正窸窸窣窣地不知倒腾什么。 「咚咚——」阿勒斜倚门框看了许久,才不紧不慢地敲了两下。 那大猫听见声响,手头的东西立刻丢在一旁,急急忙忙站起身,一身儿滑熘油亮的黑色皮毛垂下来,兜帽两侧缝了猫耳朵,屁股上还缀着长长的黑白猫尾。 嘿!还是九尾的。 龙可羡转过头,猫耳朵耷拉下来,肉眼可见地涨红了脸。 *** 龙可羡裹着被褥,九尾猫大披风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 阿勒咬断线条,把衣裳递给她。 「你会下厨,还会缝衣裳,做你的家人当很好。」龙可羡摸着细密均匀的针脚,如是感慨。 「嗯……」阿勒卷着棉线,意有所指道,「我会的还有很多,绝对物超所值。」 他把针线盒放回原处,弯身抄起一条毛绒绒的尾巴,不知联想到什么,摩挲着那手感,嘴唇若有似无地弯起来。 龙可羡正低头看阿勒在裂口处绣了个什么,余光瞥见,急声道:「别摸!」 她穿过那衣裳,给阿勒摸一把,就好像真摸在她尾巴上一般。 「啊,」阿勒敞开手臂,把它挂在臂弯,「你还要再穿么?」 「不穿,」龙可羡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有些话难以启齿,「总之……你放着便好。」 阿勒放下披风,退至门外,见着天边盘着大团云朵,白得发亮,雀儿叽叽喳喳地在院中来回追逐。 忽地在门口说:「我有一事,需请你搭个手。」 里间龙可羡飞快地穿衣,应得很干脆:「请说。」 云团被风扯散,在天际漫无目的地飘,雀儿成排地栖息在檐角,转动眼珠,好奇地窥视屋内。 黑色衣袖一点点往上卷,露出一截小臂,上头有四五道伤口,都不深,长的有一指,短的只有指甲盖长。 「有劳了。」阿勒苍白着面容,把伤口陈在龙可羡面前,正是昨夜落水前,替龙可羡挡了酒桶炸开那一下,被溅出的木块刮伤的。 龙可羡看着伤口,想起件事,飞奔着往屋里翻找,从桌案底下找到了一团白布,她掂了掂,拿着往前屋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这是什么?」阿勒坐在桌边,保持姿势没动,神情温和,但眼里发沉,方才有一会儿,他差点以为露个小臂就要吓跑姑娘家了。 说来,他后背还横着一大片细碎的伤口,但他很聪明,知道绝对没有让刚认识不久的姑娘触摸他整片后背的道理,更别提要细緻地清洗伤口、上药,这不是自找打么。 得寸只能进尺,进尺后才能盘算着再进一丈。 昨夜已经是借事冒进,在龙可羡唇齿间孟浪了一回,缓了半年的渴,今日就不好压太紧。 张弛有度,才是狩猎之道。 「方才堆火燃烟时,在路上顺手采的药,」龙可羡一层层打开布包,嗅了嗅,「能止血消肿,促伤癒合,你试试么?」 「如此甚好,龙姑娘费心了。」阿勒露出笑,一副任她摆布的样子。 「你信我吗。」龙可羡讶异,不为别的,用药是极其隐秘的事儿,若是她拣错了草药,或是掺了些别的毒草,阿勒少说也要脱层皮。 她自己体质特殊,不惧五毒,没有这层顾忌,但不代表别人也是如此。 「自然。」阿勒颔首,将手往前伸。 龙可羡没再说什么,五指合拢,草药被布包裹着,在掌心里挤压碾磨,片刻后,墨绿色的药汁顺着指尖滴落,她挤出稍许,略洗了洗伤口表层。 药泥沾上去的一剎,阿勒的小臂便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他没料到这草汁这么够劲儿,简直像药虫子,顺着伤口,直往肉里挖凿,要挖到骨头缝里去也似。 「痛吗?」龙可羡手也跟着抖了一下。 结果药汁涌出,阿勒唇间一下子就发白了,他咬着牙:「不痛……」 口中说着不痛,声线都抖了,额上青筋迸露,鬓发也湿了一层,逞强的小可怜。龙可羡慎重其事地叮嘱:「痛要讲的。」 随后顿了顿,放柔声音,「不要逞强,我给你吹吹。」 我给你吹吹。 阿勒冷汗涔涔,不知还有这等好事,痛感当即去了三分,还没忘维持着方才的声调,颤颤道:「那就有劳了。」 脚尖勾来椅子,龙可羡坐在他身前,低头下去,轻轻呼了口气。 那气息微凉,却吹得阿勒口干舌燥,哪里还记得痛,另一只手伏于膝上用力掐着掌心,才能忍住不当场把龙可羡带进怀里。 不,带进那毛绒绒的九尾猫里。 「还痛吗?」龙可羡抬起眼睛。 「……」阿勒垂首看她,把良心丢到九霄云外,颔首,低声道,「痛的。」 龙可羡却说:「那忍忍啊。」 「?」 阿勒还没反应过来,龙可羡「吧唧」一下,已经把成团的药泥全部敷上了伤口,低头下去,又给吹吹。 「这便好啦。」 阿勒汗如雨下,已经说不出话来。 *** 等船来的时间里,龙可羡不急。 阿勒当真是个很好的同住伙伴,龙可羡衣食住行,目之所及的琐碎处都能见到他的影子。 余蔚也喜欢包圆她身边大小事,但阿勒和她又有些不一样。前者是大包大揽,后者是留有余地。 没有意外地,两人相当和平地在岛上过了几日。 除开睡前,龙可羡大多时候很安静,待在屋里,抱着那把断剑可以玩一天,偶尔也会在岛上疯跑,走时一声不吭,回来便会给阿勒带捣碎的草药和可口多汁的果子。 阿勒也不急,更不担心找不着人,因为待到饭点,龙可羡必然准时出现在堂屋,握着筷子,端端正正坐在桌旁等待。 第三日傍晚,他们等来了那张飞鱼金宝帆。 小岛沿岸水浅,没有能停泊葫芦船的码头,葫芦船还在海上缓慢前行,远看像座巍巍的山峦。 船员乘坐舢板上岛,已经看不出遭遇突袭的狼狈,对着册子核实过身份后,看着阿勒面露难色:「船牌所记,与您一道同行的是姓余的姑娘,这位……」 阿勒就站在龙可羡身后两步远,船员把他看了又看,这人身上有种气度,跟那些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不同,没那么浮于表面的骄矜,反而看起来挺客气,挺好相处。 但船员在风浪里接待过形形色色的人,这人让他直觉危险,就像这片海,平静时美得摄人心魄,发怒时也能吞天捲地,全凭心情。 龙可羡确实没想过这茬儿,但很好解决,她往袖袋里摸了摸,绕过干瘪的钱袋,掏出一块质料上乘的白玉,是男子常佩的款式:「有这个,能成吗?」 船员立刻收了打量的心思,侧身让出了位置。 和他折身而过时,龙可羡突然停下来,严肃地看着船员:「三十不到,气劲亏损得像花甲之龄,若想长些寿数,就要少思淫/邪。」 阿勒想起点儿不堪回首的往事,拍拍船员肩膀:「听她的。」 船员:「?」 你大爷的。 *** 船行平稳,舱内小炉滚水,临窗支着一张桌案。 「比之前的船舱宽敞。」龙可羡摩挲着白玉,「我是在王都上的葫芦船,南下时住的船舱只有麻雀盒子大。」 阿勒很淡地应了一声。 舱里有床也有榻,船户只给他们安排了一间舱室。阿勒自觉地走到榻边,道:「你睡床。」 那张榻看着就不够长,阿勒躺上去,说不定还得垂一截小腿在榻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龙可羡足底磨蹭着地面:「太短了。」 「无妨,」阿勒笑笑,便背对她,稍稍拾掇了一下地方,「我睡觉不占地儿。」 上船之后,阿勒就很少说话,龙可羡能看出他的低落。 尽管情绪低落,他还是很守礼,没有对那块白玉的来头表示出不合时宜的探究,来反让她为难。 龙可羡能招架各种无理取闹与作天作地,但对乖崽子没有抵抗力。 于是龙可羡把脸埋在枕头里,发了半日呆,在天刚擦黑时,咻地爬起来去了中舱,买回只烧鹅,兴致沖沖推开舱门,却被迎面而来的水汽扑得她愣了一下。 水汽和烛光把密闭笼得充满颗粒感,阿勒背身而立。 龙可羡原本以为,阿勒脉力虚弱,气劲溃散,身子也该是苍白瘦削的样子,哪知道衣衫下面是这样劲瘦的薄肌。 肩、腰、臀这要紧的三处生得太勾人了,一身阳光偏爱的蜜色皮肤,薄薄的水珠挂在肩头,沿着肌肉的走嚮往下滑动,没入腰窝,淌到紧緻的臀部。 龙可羡的视线跟着水珠描摹那具躯体,最后滴答落地。 哒—— 第6章 霸道 阿勒着了点凉,晨起时说话带鼻音。 他身上那件黑色长袍早烂得没法穿了,不知从哪儿找来一身花哨的衣裳,宽袖长身,色块鲜丽,换个骨架身段缺点儿意思的,说不好就要穿成俊扮的戏子,但他把这衣裳往身上那么松松一罩,懒懒一拢,就把那股外露的浪劲儿敛得严严实实。 此刻斜倚在门外,用一包糖丸把小孩儿惹得嗷嗷哭。 龙可羡出来时,阿勒悠哉地换了副和善可亲的神色,又把小孩儿逗得咯咯笑,咬着糖撒欢儿离开了。所以在龙可羡视角中,阿勒三言两语地便闹笑了哭闹的小孩。 她沉默地移开眼神,心想昨日那一出或许是个意外,他不是孟浪之人,难搞的小孩儿喜欢他,甚至连岛上的小猫小狗都待见他。 「这船稳当,浮于碧波之上,却像行走平地之间,」阿勒跟过来,两人往底下中舱走,「修得也甚是华丽,锦楼华门,朱帘玉阶的,方才见着有人在甲板上临水砟脍呢。」 船廊狭窄,前边儿走着的男子闻言,便回头说:「五千斛的海商之舰么,银子顶了天收,自然也知道如何客人舒坦,船上不但有专门饲养禽畜的地方,还有赌场青楼兔子窝,酒色财气样样都齐全。」 阿勒背着手,脸上有倦怠病容,看起来挺懒散,听完后笑了笑:「兄台会玩儿。」 「嗐,还有一日一夜才能到伏虞城呢,这茫茫海的辖区,不寻欢作乐,不是白糟践日子了么!」男子看着二人,举止不算亲昵,前后总是隔着两步距离,保持着某种恰到好处的分寸,便想当然地把他们当作了兄妹。 男子先一步撩开帘子,进了舱内,龙可羡却突然停下脚步,这让后边背手跟着的阿勒避之不及,胸膛不经意地撞上她后背。 前边是紧合的门帘,身后昏暗长廊空无一人,龙可羡垂着头,看不清神色,露出来的颈部白润,弧度相当漂亮,在昏光下还能看到耳廓细细的绒毛。 「你不准。」 约莫有个两三息停顿,龙可羡才开口。 「不准什么?」阿勒明知故问。 「他说的,都不准,」龙可羡扬起下巴,显得有点儿霸道,「你是我买来的。」 阿勒瞭然颔首,却不知死活地问:「如果我犯了错?」 龙可羡摆出严肃的模样:「那我便把你捆起来,打一顿。」 「捆哪里?」他压低声音,鼻息忽轻忽重地喷洒在她颈侧,「你要管教我吗?」 龙可羡撩起帘子,转头看他,肯定地说:「如有必要,我会的。」 这是龙可羡能做得出来的事,小豹子最喜欢把身边人摁得服服帖帖,找个舒坦地方,慵懒安然地舔顺自己的毛。但是不巧,阿勒狡诈浪荡,绝非君子,就喜欢踩着她的底线,找点刺激的玩法。 *** 中舱供着饭食,堂中座无虚席。 「这般热闹,那日听闻程家船牌是个稀罕物,我久居荒僻之地,不晓得祁国百姓富裕至此。」 「我从王都南下,不曾有这么多人,」龙可羡对环境敏感,扫了一圈,便知道船客少说增了三倍,「船只在坎西港停过,都是往伏虞城去的。」 先前进舱的男子坐在角落,热情地邀请他们凑桌,龙可羡看了眼四周满满当当的酒汤热气,有点犹豫,还是落座了。 「我名范素,家里做点绸缎生意,二位请用茶。」范素白面柳须,衣衫讲究,腰间别着鱼骨扇,一副精明模样。 「龙可羡。」「哥舒策。」 二人报了名,阿勒与他来往寒暄,龙可羡捧着茶听。 「哦哟,我以为您二位……原来不是本家人。」范素欲言又止,眼神暧昧,就是把话给你藏一截露一截。 龙可羡对于听得含糊的,一律不理睬,望着茶面出神。 阿勒要了三碗馄饨,状似不经意地问:「伏虞城有什么稀罕事儿,挤了一船人。」 「二位还不知道呢,」范素大感惊诧,「往伏虞城走,大多是奔着程记去的。夏至后,程记便要烧龙船祭祀了,祭祀过后,至少要放八条船呢!」 他语气夸张,「海令一开,数得上名号的世家大族都想凑一杯羹。这船吶,我们用行军打仗的说法,就好比骑兵的马匹、步兵的双足,没条五千斛以上的,连赤海都别想出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说着又长吁短嘆:「程家的船谁不想要,我们这等做小本生意的,不妄想买船,只等到了伏虞城,能去拜访拜访抢得鰲头的大老爷们,凑个南下的位置,大老爷们吃肉,我呢,本分人,有口汤喝就心满意足啦。」 范素这般说,话里话外就是摸龙可羡和阿勒的底,不晓得他们是要巴结的大老爷,还是要排斥的小虾米。 阿勒对此心知肚明,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范素的试探:「我们兄妹二人,不过是游山玩水的打发打发日子,这回倒是凑上了热闹,赶明儿也去见见世面。」 此时馄饨上来,阿勒自然而然地把两碗挪到龙可羡跟前,自己捏着勺,仔细地吹汤气。 他捏勺时,宽袖滑落,毫不遮掩那结实的小臂,与腕间还没消干净的捆绑红痕。 范素是声色场里混的人,见状促狭地笑了,看这两人举止端方,竟然也玩儿得这么花! 玩得花的龙可羡一串话下来,只听了「放船」、「买船」这些字眼儿,她连汤带馄饨吃完两碗,说:「我也要买……」 「买糖吃?」阿勒打断她的话,有些嗔怪,「昨日才买了一匣子,晚间全在我身上玩光了,你倒是快活,我如今手啊背啊全是黏糊,洗也洗不净,再玩下去夜里便要有虫来凿床板吃了。」 「……」龙可羡怔怔地看着阿勒,半晌,「啊?」 「哈哈……」范素抚掌大笑,「妙哉妙哉,二位果然是妙人儿,我平素最看不上那等装模作样的假和尚,一个个的恨不得把清规戒律吊在嘴边,转头私下里玩的花样不定多么下九流。」 阿勒腼腆一笑,光明正大地凑首过去,附在龙可羡耳边说:「我看此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言谈间尽挖坑,你若是要船,不宜在此刻暴露,待入了城,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才有意思。」 他边说边笑,好似在讲什么闺房密语,范素更一脸不忍卒睹的样子,端着酒杯仰颈畅饮。 潮热的气息恨不得往人心口搔! 龙可羡眨了下眼,耳廓发烫,是被他烘的,她伸出一只手指,抵着阿勒胸口把人推远了点,面不改色道:「就是要买糖。」 范素搁下酒杯,嘆口气,转回正话:「若是能在北境王船上占得一席之地,就不虚此行了。」 「?」龙可羡扭头看他。 范素解释道:「此前北境王给程记家主下帖,要购置葫芦船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这回岂不是天赐良机?只消银子到位了,任谁都有一争之力,不过……依着北境王的行事么,遣军开抢都不是不可能。」 阿勒着人换了一壶茶来:「我听人讲,北境王是个大将军似的厉害人物。」 「唔。」龙可羡嘴里含着茶,朝阿勒瞄了眼,眼风儿得意的,像要飘起来了。 「成王败寇,谁拳头大谁写史书呗,」范素不以为意道,「荀王骤崩,骊王剑指王庭,有钱有声望,就是没兵,幸而搭上北境王这条线,千里迢迢带兵南下,硬是将骊王推上了王座。」 「在下那会儿就在王都盘货,见三山军肃列齐发,掷地如雷,百姓皆躲在墙内窥探,那铁灰色的军旗密密麻麻地盖着王都鳞鳞千瓦,好不威风,」范素回溯着旧事,一拍大腿,「好事的小儿把我铺子后的墙都趴塌了!」 祁国王庭势弱,所谓王位更迭,就是左手腾右手的事儿,平头百姓可以将王庭秘辛挂在嘴边,世家豪族更不在乎那九重高殿上坐的是骄奢软弱的哥哥,还是狼子野心的弟弟,他们只管保住自个辖区的利来利往。 「这听起来又像只手遮天的权佞了,」阿勒撑着脑袋,望见龙可羡眼里带刀似的,锐锐地剜了他一眼,换了个姿势,问,「照这般说来,北境王占了从龙之功,便该退回北境,避新王锋芒才对,这样磨刀霍霍向南域,岂不是引得新王猜忌?」 龙可羡硬邦邦地说:「这有什么好猜忌的,自个儿都是教人提着裤子拎上王座的,猜忌北境王,难不成还要吃了他?」 「不可忽视人的报复心,」阿勒笑,「尤其是为了王座,屈于荒/淫无度的兄长之下,能隐忍蛰伏十数年的人,这种人,蠢,坏,毒,三样占全了,尝到权势的甜头便不会撒手。」 龙可羡有点闷闷不乐,把果壳儿戳得七零八落。 「王庭说来讲去就是那么些污糟事儿,」范素摆摆手,打了个酒嗝,「还有一事奇了,骊王非但继了兄长王座,还连带继承了兄长的后宫,尤其是那貌美娇弱的宁妃娘娘……」 「咔」的一声,龙可羡丢下铜板,起身离开了中舱。 *** 海天是一色的浓黑,浪花连卷带扑,攒着劲儿往船身上撞开。 龙可羡盘腿坐在舷窗边,削了一下午木头,地上堆的木屑花儿正好让阿勒拢走,用它把炉子燃起来,上头搁铜壶,底下就埋几颗板栗。 两人没有对过一句话,阿勒起先还持得住,只是对她情绪的波动有几分不爽快,面上不显半分,心底坏水也没起波澜。 随着日渐沉,月渐升。 阿勒越想越不甘心,他养大的小豹子,在走失的这段日子里,招惹了太多人。不但多了一群尾巴,袖里藏着别的男人的佩玉,还会为旁人冒天下之大不韪。 炉子噗噜噗噜地响,阿勒心口燃着一簇火,盯着龙可羡看了半晌,蓦然一动,鬼使神差地握住了龙可羡手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指头在那柔韧之处停顿片刻,他明明烦得不得了,又要按着那股躁气,装模作样地去看她手上的木雕。 「这是雕了个什么?」阿勒扯出笑,声音嘶哑,「蛇?」 龙可羡莫名地看他:「你家蛇还长脚的么?」 心口的火越燃越旺,烧得他理智全无,捏紧她的手掌,寸寸往上,直到腕间,连客套话也丢了,单刀直入地说,「范素的话教你不痛快,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旁人吗?」 她侧了侧颈, 避开了阿勒快速靠近的脸,手里的木雕小龙在动作间滚落在地。 「是。」 就这般简简单单一句是。她完全不需遮掩,不需隐瞒,她总是敞敞亮亮,如今既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过问的是阿勒。 阿勒拉着龙可羡手腕,按在自己胸口。 太短了……哥舒策与龙可羡,只认识了短短数日,他们之间隔着的是追不上的八年时光。 「我是何人?」 龙可羡纹丝不动,任由他举止失控,静静地把他打量,道:「我救了你,便是捡你一条命。」 「是了,那我要管你叫什么,叫小菩萨?」阿勒再度迫近,像极了某种凶残的掠食者,把攻击性掩藏在病态的皮囊底下。 「小菩萨」三字咬得很轻,近乎气音,呵出来的气拂过她鼻尖,狎昵而放肆地抚摸她的面颊,随后尽数流淌进耳道,有种又湿又痒的怪异感觉。 龙可羡蓄满气劲,那充盈的力量停顿在掌心,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用五指穿破阿勒的皮肉,捏出他的心来看看,但很奇怪,她并不想这么做,平静的眼里有好奇,也有稍许探究,想看看他想做些什么。 妖异怪诞的魑魅,在试图攻破法相庄严的神。 铜炉里的水缓慢减少,水汽争先恐后地从小壶嘴儿涌出来。 阿勒握着龙可羡的手,口干舌燥,浑身忽冷忽热,在这狭小的舱室里撕掉了自己一角面纱,可他脑中浑噩,不知如何把过往阐述给她听,只能让她感受自己雷鸣般的心跳。 等了好久,龙可羡也没有等到阿勒下一步动作,她嗅到了失控的前兆,却没有看到崩坏的后果,略感失望。 便后仰了些,拉开距离,不疾不徐地抬手,搭在他腰间。 阿勒霎时间浑身紧绷,眼看着腰带从他身上一圈圈脱落,再一圈圈缠上龙可羡的手,他低头看着这景儿,该动的动弹不得,不该动的蹿得老高。 他闭了闭眼,在这一瞬间觉察到不对劲。 然而,清醒的阿勒都无法遏制靠近龙可羡的念头,遑论此刻的阿勒,他只能用力握住龙可羡手臂,艰难地挤出一句:「别……他妈的,舱里有东西。」 龙可羡垂着头,默不作声地把腰带缠在阿勒腕间,用力束紧。 紧缚的皮肉处已经发红磨破,血液温热,黏稠地渗了出来。 「龙……」阿勒头昏脑胀,觉着自己活不过明日了。 她还在用力。 新伤叠旧患,他就溺在这层层累叠的痛感中,看着龙可羡在眼前成为晃动的虚影,紧跟着门闩「咔哒」一声响,龙可羡平淡地附在他耳边:「我说过了,如有必要,捆起来,打一顿。」 第7章 同寝 说完这句话,外边船廊的脚步声愈渐清晰,隔壁舱室正在一间间被打开,却听不见任何呼喊声。 龙可羡攥着腰带,将阿勒带着滚上了床,接着敛息,卸力,一气呵成。 阿勒鼻尖压上来之后,龙可羡才觉出不对劲。 方才气劲卸得太快,顾头不顾尾的,她是后背着床,缩进床榻深处,可阿勒本就中了招,让龙可羡带着一拽,便昏昏沉沉地叠上了她。 两人挨得紧,龙可羡感觉到什么,懵了懵,倏地盯住阿勒。 床帐中光线不明朗,阿勒眼帘儿都浸着汗,眼里又酸又涩,哪里能看见龙可羡此刻的神情,他费力地挪着身,尝试从龙可羡身上滚下来。 此刻,门闩「噹啷」落地。 两人闷在床榻上,同时阖上了眼,一动不动。 脚步声一前一后入内。 「他娘的,迷倒了一对儿野鸳鸯。」 两人呼吸缠连,状若熟睡。 阿勒算不上刚猛健硕,少年式样的薄肌却很是打眼。 昨日夜里,那极其风流的背影放肆地、直白地闯入她眼里,此刻却换了种方式,含蓄地、被动地对龙可羡呈现正面。 虽然无法眼观,也着实让人无法忽视。 太热了。龙可羡想。 半垂的帐帘被粗鲁地掀起。 阿勒腿长,足靴悬在床沿,来人只见里边隐隐绰绰,高大的身躯压着个姑娘,把她的身子盖了大半,只露出半道侧脸,微张着唇,呼吸绵长,发丝凌乱,勾着人去臆想她昏睡前经历着怎样的欢愉。 「嚯!生得真不赖。」 「别招事儿,紧着点时间,巡完就走,还得回去跟头儿报信。」 「这一船人都让咱们放倒了,算他们倒霉,撞了阎王横竖都是个死,不如我就跟头儿讨个赏罢,上一次吃到荤的还是半年前了。」 「事办完再说。」 「你且出去巡着,要不了半刻钟我就能完事。」 「……你他娘的,脑子被狗吃了吧!」 争执一触即发。 火星爆起来了,却不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在惊恐的目光里,「咔嚓」一声。 阿勒遽然暴起,无声无息地拧断了一人的脖子,紧跟着双臂合紧,抓着另一人的脑袋狠狠掼在地面,撞得他当即就昏死了过去,阿勒毫不犹豫地抬脚碾上去。 「半刻钟?」阿勒眉目泛冷,把对方踹翻个身,脚底踩着他的要害,「废物。」 他的双腕还被紧紧束缚着,丝毫不影响动作,龙可羡盘腿坐起来,摇着自个儿的膝盖,原谅了病崽子之前的失控,差点儿要给他喝彩。 没料到阿勒却力竭一样,晃悠了两下,虚弱地朝龙可羡露出两颗犬牙,「咚」地就坐了下去,在床沿大口喘气。 气儿完全喘不匀,体力透支得厉害,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下巴砸在地面,喉结都覆着一层汗水亮光。 他刚想咬咬牙,把这俩人踢进床底,就见着龙可羡已经跳下了床,一手一个的,把他们提熘起来,塞进窗口,干脆利落地扔海里去了。 「……」阿勒无声地张了张嘴。 适才那姿势让阿勒联想到很多场景,龙可羡无力反抗,可怜兮兮地颤着声求饶的场景,那些真实发生过的事儿余有后劲,烈酒一样浇在阿勒喉咙口,让他发出难耐的喘息。 更糟糕的是,龙可羡压根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旁观阿勒的狼狈,天真地直面他应激暴露的情/欲。 讲实话,阿勒几次都差点要按不住。 还好手腕间的痛感不断传来,刺激着他,让他保住了仅剩的清明。 家养的小雪豹会敞开肚皮打滚,撒娇黏人,任你为所欲为。但长大的兽王不同,没有取得绝对信任之前,贪于冒进只会让猎人粉身碎骨。 阿勒徐徐转动双腕,借着那痛感让自己头脑清楚点儿。 他看着龙可羡,她低头在找木雕小龙,露出来的皮肤像泡过的米糕一样,白腻,柔滑。 用目光贪婪地、重重地描摹过一遭,阿勒对上龙可羡的眼神,露了个驯顺的笑,抬起手:「劳驾?」 *** 龙可羡的准头拿捏得好极了,出刀又快又稳,阿勒甚至觉得有些太准了,若是刀锋再偏些,顺势割破他的皮肉,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松着手腕,晃了晃犹带晕眩的脑袋:「跟突袭坎西港的水匪是同一拨人。」 还一副久居海上,无人管束,见女人就犯蠢的模样。 「杀掉。」龙可羡手扶腿间刀柄,说着人已经站起来了。 「等会儿!」阿勒伸出手,只捞到半截衣角。 他身体疲软,头脑昏沉,旧伤新伤加上迷药,还动了怒,没当场撅过去就是底子不错了,这会儿没能拉住人,不过脑子地喊了一声:「龙可羡。」 龙可羡。 脱口而出的三个字,像咬在唇齿间,呢喃了千万遍,嚼碎了千万遍,出口时声调、语速、咬字都分毫不变,自然得简直像经年的老朋友。 有人称她少君,有人叫她二姑娘,有人叫她阿羡,很少有人对她直呼全名。 她忽然有点恍惚,仿佛有这么个人,喜欢有事没事就把她的名字挂在嘴边,龙可羡,龙可羡,龙可羡……连名带姓,左进右出,乐此不疲。 恍惚得像是上辈子,或是梦里的事儿了。 龙可羡慢吞吞地退了回来,搬来椅子坐阿勒跟前,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阿勒,要求他:「你再叫一遍。」 「……龙可羡。」变得同样慢吞吞的三个字。 「不对。」龙可羡摇头。 「龙可羡。」板板正正三个字,寡淡得像雕版刻印的文字。 不一样。 龙可羡很沮丧,让方才那转瞬即逝的异样感轻易地熘走了。 阿勒继续说正事:「坎西港的水匪最早是山里的响马,既做陆上买卖,也做海上生意,沾的是最脏的下九流手段,譬如这无色无味的迷香。」 龙可羡眼神开始飘忽。 他拿手抵唇,咳了两声:「不知他们用什么法子混上葫芦船,但左旁船舱无人发出声响,夜巡的船员消失无踪,只能说明……对方脏玩儿,还歪打正着地打中了蛇七寸。」 「船尚在前行,没有偏离航向,算着行程,离伏虞城估摸还要十二个时辰。若是杀了人……龙可羡,你记得如何行船么?千斛以上的船,单单摇橹便要二十人,望樯二十人,正副舵手、看守船骨……林林总总的,至少要有水手二百,才能勉强保持船行千里。」 他说了一串,龙可羡态度认真,其实压根儿没全听懂,讲一半时,她就走了神,拿小刀悄悄地往炭炉里挖板栗。 「……」阿勒搓了把脸,心说别管什么人物,挨上龙可羡都得乱掉分寸,他言简意赅,恨不得把话塞进她脑子里,「杀人容易,可这船就没法开了,且等着餵鱼吧祖宗。」 「哦,」龙可羡表示明白,替阿勒把榻搬过来,踢掉鞋子上了床,「不能杀,那便睡觉吧。」 不论是当刀俎,还是做鱼肉,龙可羡都挺擅长。 阿勒熄了烛火,把屋里打斗痕迹清理干净,方才的眩晕感淡了些,他揉着脸,开始讨价还价:「腕疼,头晕,鼻热,乏力,若是来了人,恐怕他一刀捅过来,我还在梦里,死都是个糊涂鬼……」 龙可羡往里挪了点儿位置,拍拍床板:「一臂,别越过界,会见血的。」 阿勒立刻躺了过去,翘起唇角,摸到了点龙可羡的强者逻辑——若是他病弱可怜,就能得到偏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典型的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会哭的男人有媳妇儿。 *** 夜里起了大风,巨浪拍打船身,阿勒不得不将炭火熄掉,两人皆抱着被褥,乱糟糟躺在地上,在浪里东摇西晃,枕着海的鼾声入睡。 船上死一般的寂静,除了零星几声尖叫,天地间便只余风吼浪摧。 天不亮时便有人推门而入,将他们赶往前舱。 果然是下九流的手段,一路上所见船客都是昏昏欲睡的模样,被各色缠头水匪驱赶着推搡着,拖着棉花腿费力挪步,连手也抬不起。 进门时,龙可羡脚下踉跄,红缠头是个不惯怜香惜玉的,搡了龙可羡,阿勒眼皮蓦地跳了一下,手放在腰间铁镖。 却见龙可羡陡然惊了惊,眼里红通通的,轻轻抽鼻子,一副抽抽嗒嗒的可怜样儿。 阿勒:「……」 宛如见到了换牙时的小龙可羡,甚是亲切。 *** 风浪初息,豆大的雨嘈嘈切切地落。 前舱比中舱宽敞,最里头垒了七八只木箱,一个矮个子少年蹲在上边,白衣紫冠,描眉敷粉,用余蔚的话讲叫往死里捯饬自己,只是面色发冷,眉脚吊得高,满脸不耐,愈冷却愈艷,竟也有种性别倒错的风情。 ? 可这人,不是索檀又是谁。 「不是他,」阿勒低声,看向少年的目光复杂,「形貌好改,筋骨难易,你看他头骨肩臂胯部……罢了,你还是别看。」 确实不像,龙可羡停在他前半句,应道:「那个是狐假虎威,这个是蛇蝎美人。」 这都哪跟哪,阿勒拿肩把龙可羡视线一挡:「别看了!往哪儿瞧呢,要不要扒了他给你瞧个仔细?」 龙可羡声音闷在他衣衫里,良久:「……啊?」 四周吵吵嚷嚷的,哭求声哀叫声喘息声此起彼伏,像座裹在雨声里巨大的牢笼。 陆续还有人被带进来,龙可羡和阿勒被推到墙角坐下,身边正是范素。 三人对了个眼神,凑一块儿,嘀嘀咕咕。 范素身上酒气都没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挠挠头先解释道:「跟这些水鬼动起手了,他大爷的,这些个下里巴人,手是真重!」 龙可羡看着他被揪秃鬍子的下巴,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海上不安稳这是常事,但程记……程记怎么可能哪!」范素说两句话就喘,还是不敢置信地说,「程记上一回出事,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倒霉。」龙可羡闷声说。 「没事的妹子,海上劫掠者都图财,只消让家里交够赎金,都能全须全尾地回去。」范素以为姑娘家害怕,劝了句。 回应他的却是锃亮的刀面。 红缠头抖出刀,呵斥:「闭嘴!」 龙可羡看着红缠头走向别处,挪了个位,手肘顶顶阿勒,而后掌心朝上翻开,里头躺着饱满的板栗肉,意思是吃吗? 阿勒今日鼻音更重,说话做事都慢悠悠,懒筋和病气一起发作,整个人像一幅褪了色的春/宫,招人还是招人的,只是隔了层雾,没那么靡艷了。 他看着她的掌心就笑了,吞下绵软的板栗仁,问:「你出门一向倒霉吗?」 「这么说来,你倒是诸事皆顺?」龙可羡不答,反问。 「命好,运好,人好,老天爷爱惜,常有眷顾。」 「可你还是在海上遭难,落到我手里,」龙可羡抬起下巴,「老天爷也不是时时都闭着眼。」 阿勒扑哧地笑了。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声巨响,舱门重重拍上,气氛凝重起来,众人渐渐哑声,静得落针可闻。 「我要找一个人,」白衣裳少年跳上最高的木箱,托着腮,把底下人挨个看过去,「我想请他喝盏茶,可他却过我府门而不入,拿我当傻子耍着玩儿,满心惦记程家,真是好没道理。」 「小公子找什么人?」前头有人胆儿肥,问了句。 「北境王。」 满场譁然,范素连忙把衣裳理理好,抚顺鬓发:「北境王竟在船上么?兄弟,妹子,你们瞧我这,可还成?瞧得过眼吗?」 白衣裳少年轻轻一笑,拨着指头,天真地说:「有人告诉我,他就在这条船上,若是找不到,我就只能把你们都杀了,丢进海里餵鱼。」 阿勒半笑不笑:「骁勇的神将,只手遮天的权佞,辜负春心的薄情人,北境王很本事啊。」 龙可羡沉默会儿,终于想起自己漏了件什么事:「我有一事奇怪。」 阿勒哼声:「你说。」 龙可羡眼神下滑,落到他平坦的下腹部。 「昨夜他们下的是迷药,别人都是昏睡,为何到你这,就是发/情了?」 第8章 爱慕 到你这儿就是发/情。 这几个字眼在阿勒耳边回荡,龙可羡把爱欲催生的自然反应讲成动物本能。 是了,就两人如今的关系来说,哪里来的爱欲? 那经年累积的羁绊,贯穿整个少年时代的感情,天崩地裂的吵闹,青涩幼稚的试探,先行者的觉醒与年幼者无意识的调戏,都成为了阿勒一个人的秘密。 他在回忆里独自负重,走过春夏,渡过重洋,来到一无所知的龙可羡身边。 他要怎么说呢? 我怀藏被遗忘的秘密,满腹贪慾皆是为你,我想咬着你,让你偿还我春宵百十夜,也想牵着你,在冷雨夜里窃窃私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龙可羡会当场把他噼成八段的! 两人如今哪,只有一枚金珠带来的诡异羁绊。 阿勒确实是另闢蹊径,两人如今不适宜谈感情,对这钱眼儿里钻营的小姑娘来说,有什么比买卖形成的契约关系更牢固呢? 不能是爱欲,那便是本能。 撇除爱意的,下流,汹涌,且时时刻刻想要以下犯上的本能。 *** 「北境王怎可能窝在船上,受这等委屈嘛!」 「你们谁入王都,见过北境王没有?长得究竟是八条鬍子,还是有一丈高?」 「刘公子,你一会儿姓刘,一会儿姓劳的,莫不是装出来的吧?」 「我……我,兄台莫要拿我口音,做取笑!」 「哟,反正我是做瓷器生意的,大伙儿都知道,家里有妹子嫁去了程家,每旬都往来坎西港和伏虞城,船户都认得我!」 船舱里流动着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外头下着大雨,又行走在夜海上,湿气若有似无地盘桓在舱内。 那白衣裳少年完全充耳不闻,不知道哪儿来的小道消息,就是笃定他要找的人就在船上。 大伙儿都有气无力,手脚绵软,但大多人都不担心会丧命在此。 在祁国,王室不作为,混乱的土地更是孕育不出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君子,这里不讲血缘与正统,秩序崩坏,贫富悬殊,半边天都是大大小小的商户撑起来的。 没有比官商勾结来钱更快的,以商养兵,以官护商,全是勾勾连连的裙带关系,弄死一船富商巨贾的代价太大了,没必要。 再者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出门在外的人多少都遇过事,慌一阵儿也就定心了。 此刻大家忍着,愿意陪着这白衣裳小子玩一出猫抓耗子,不过是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待上了岸,就是新帐旧帐一块儿清算的时候。 一旁的范素探头探脑,忙着环顾舱内,寻找传言里的北境王,不知是灯下那个筋肉贲张的虬髯客,还是桌旁那个儒雅聪慧的斯文人。 他藏在人群里,心里也在慌张地寻找出路吗? *** 龙可羡眨巴眼睛,在耐心等着回答。 舱内人心浮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两个人挤在角落,隐秘的暧昧悄悄流淌。 但她不知道短短几个呼吸,阿勒的心里过了一遍春秋冬夏,克制摇摇欲坠,恶念蓄势待发。 「且过来些,我讲与你听啊。」阿勒终于开口了,声音是病人特有的轻缓,在密集的交谈声中淡得跟水一样。 龙可羡毫无所觉,乖乖凑耳过去。 「因为我……」阿勒把光都挡住了,在这黯淡一隅,纵容自己放肆地俯视着龙可羡。 距离正在缩短,龙可羡的耳朵随之很轻地动了动,颜色也从之前的白润变得泛粉,这是自然的身体反应。 阿勒目睹了这个过程,眼神开始变得危险。 龙可羡听不清后续,好奇心在胸口刺挠,于是忘记了危险,凑得更近了,近到能闻到阿勒身上清爽的皂角味,掺着青草药泥香,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血腥气。 连他病中带着的热度都清晰可感。 阿勒不动声色地引诱她,眼看她越来越近,进入他的阴影里,然后突然俯首下去,咬在她耳旁说了句话。 耳廓触到了点湿润,立刻变得滚烫。 「!」龙可羡猛然退后,背部「砰」地撞上墙壁,耳廓先是镀上一圈红,接着她伸出手盖着耳朵,用力搓了七八下。 那红色肉眼可见地往里蔓延,直到两边耳朵都烧成红色,简直拧一把都要滴血了似的! 阿勒无辜地说:「不听了吗?小菩萨。」 「不听了!别这样叫我,你……」龙可羡含混不清道,「病西施!」 她把脸埋进腿弯里,还在蹭着耳朵,想要把那怪异的触碰盖掉,心里十分懊恼,都想要把阿勒捆个百八十圈,就地吊起来,抽两鞭子醒醒脑袋。 龙可羡很少害羞。 前夜,突兀地撞见阿勒不着寸缕的背身时,她能面无表情地关门,落座,心里默默想这人身段风流,勾人得很。 昨夜,两人都挨得那般紧了,龙可羡也只想着他病得真不是时候,烘得她发热渗汗。 男人的身体对她而言就是皮肉与筋骨的构成,顶多有的人皮相骨相好些,有的人消瘦苍白些,在她眼里就是牡丹与白梅的区别,她不感兴趣。 她的软肋不在这儿,无论是对于自己的手脚,还是游走全身的劲力,亦或是心绪,龙可羡都有几乎完美的掌控。 独独有一点不好,耳朵甚是敏感。 一点温度或是触碰,甚至听到某些声响,都会让它为之变色。 往常没有谁会凑在她身边咬耳朵,她总是与人们隔着六道玉阶,或是三四个身位,保持着礼法规矩上应有的距离。 只有阿勒……龙可羡脑子里回闪他无辜神情,和刻意放轻的语气,咬着牙,你大爷的。 「听什么?」 突然一道声音插进来,冷冰冰的。 龙可羡抬起头,却对上一道极明艷的颜色。 石述玉施施然几步走过来,满脸都是不高兴的样子:「你们没有在帮我找人。」 正是先前蹲在木箱上的白衣裳少年。 龙可羡注意到他有些孩子气,尽管描眉敷粉,嘴唇擦得红艷艷,但走近了,细看五官其实很寡淡,像什么呢,像知道自己形貌普通,便使劲用一身行头来补足颜色,拱足气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只有小孩子才要扮大人。 石述玉先是淡淡地睨视龙可羡,须臾,不耐的神色淡去,干脆蹲下来,一双漆黑的瞳仁紧盯着她。 让龙可羡想起一齣戏,叫阎王点名。 换做寻常人,这会儿该心慌害怕了。 可龙可羡也不咸不淡地看回去,两三息后,石述玉「扑哧」就乐了,咧开嘴,先问:「你是从北边来的?」 龙可羡眼都不眨:「南边。」 「可别哄我。」石述玉惯爱拉长语调。 「是南边的。撒网捕鱼,拣贝採珠,修船补帆,我样样都可。」龙可羡口齿清晰,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阿勒撑着手,无声地笑了。小骗子。 这边正说着,后头走上来一个猿臂狼腰的男人,没有缠头,是个练家子,到石述玉耳边说了句话。 龙可羡眼神轻飘,耳朵又开始发烫。 石述玉听完话,脸色更阴沉了,脂粉都压不住的郁气,用力拍了把大腿:「找!再找!他绝对就在这条船上。」 龙可羡看着,就像场闹剧,对石述玉的执拗和笃定,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想到一个可能:「你找北境王,是因为她欠你银子?」 石述玉嗤笑:「他北境王还缺银子吗。」 龙可羡默默地想,缺的。而且不是一般二般的穷,银子比月牙湾的细沙流得还快,常常是一座金山从左手流进,立刻便从右手流出,眼看它来,目视它去。 不过……她拧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石述玉怪腔怪调地开口:「骊王都要将国库搬空了给北境,三年的军饷缺漏说补就补,仓廪充实得能养出硕鼠来,现在都传呢,赶明儿,你们都别挂铺子做生意了,全往北境军营待三年,保准一辈子都不愁吃穿。」 「……」龙可羡垂下眼,轻声道,「无稽之谈。」 「听说他是一块锻过的真金,天赐的润玉,」石述玉指头敲地,笃笃响,「我这块顽石,想要去碰碰。」 *** 石述玉迂回绕行在人群间,每每抓到个眼神躲闪的,就要揪起来问话,最后实在动了气,阴沉沉地放话。 「我知道你们的心思,若换了别个,今日我奈何你们不得,但沾上北境王,我就是沉了这条船,也有人兜着!」 随后一个个地,让缠头水匪推搡着,关回了船舱里。临走前龙可羡往石述玉那儿望了一眼,他正不耐烦地和下属讲话,时而破口大骂,时而来回走动。 不知又有什么新招数。 舱门从外锁死。 已经将近午时了,龙可羡默数着时辰,到舷窗边坐下,阿勒扯来蒲团,也挨在她身旁坐。 龙可羡不言不语地挪了个身位。 阿勒见状笑了,知道自己方才戳了姑娘死穴,不好把人欺负太过,便忍了这点距离:「我给你讲个故事。」 龙可羡还是没吭声,垂着眼,睫毛的阴影轻轻落在脸颊。 「……」阿勒不疾不徐道,「不瞒你说,我见过北境王。」 龙可羡:「?」 阿勒迎上她目光:「我十分仰慕她。」 龙可羡:「??」 阿勒慢悠悠地欣赏她每一丝表情变幻,逗着人:「说是爱慕也可。」 龙可羡呢,龙可羡早就目瞪口呆,又挪回去一个身位:「你何时见过她?」 鱼上钩了,阿勒反倒慢下来,脸上又浮现那种又轻又坏的神情了。 「想听?」 龙可羡霎时捂住耳朵,警惕地说:「不要咬耳朵,你就这样说,只要不聋都听得到。」 第9章 尾巴 「二十里。」 船员在报位,身后很是安静。小核桃扒着船舷,踮脚往远处眺望,他还未瞧见那条挂飞鱼金宝帆的商船。 商船么,抛去吃重,顶了天算它日行千里,而他们座下这条船,看着不打眼,无铭刻也无绘帆,实则是用于盯位奇袭的哨船,披风逐浪身经百战,要紧的就是灵活性与速度。 要追个把商船,在小核桃看来就是千里马追跛脚驴,迟早都要追上的嘛! 「十里。」 临近港口,船只多起来,小核桃干脆爬上沙袋,抱着杆儿盘腿坐着。 掰指头数数日子,他们已经在这片海上漂了近半月,为的就是这张帆。 小核桃年纪小,万事不挂心,出发前只当这是一次寻常出行,经停港口便跟着公子出朱门走暗巷,公子谈事他吃糕,公子宰人他捂眼。 但此次出行,既不登岸也不见人,连公子都消失无踪。 小孩子哪能熬住这种干等时光随水流的枯燥,他实在挨不住好奇,悄悄地问船上的哥哥,大山哥教他问烦了,便撂下活,也没开口,只抬手点点眼睛。 这么一点,小核桃就懂了。 在黑蛟船上,眼睛有另一重大伙儿心照不宣的含义。 与劫掠抢掳为生的海寇不同,这支船队来自乌溟海,他们训练有素,把控海上通道,行事很有几分匪气。乌溟海诸国相当依赖海上通商,乍然被人捏住了要害,当然是不服且不甘的,双方真刀真枪干过,尔虞我诈阴过,角力数年,最后化干戈为玉帛。 诸国借道也借势,公子得财也得名,表面工夫盘得滴水不漏。 没有比官商勾结更危险的,也没有比官商勾结来钱更快的,就这么一支匪也匪,商也商,军也军,奉行顺之昌逆则亡那套的彪悍船队,船身绘一条神气摆尾的黑蛟龙实属正常,而蛟龙眼却是两道人影,美人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显见的是眼中人,是心中意,是海上暴君的涓滴柔情。 「二里。」 身后终于有了动静,小核桃回过头,风骤然贴耳呼啸而过。他忙抱头捂紧帽子,竟看呆了眼。 只见船速陡然加快,破开了浪潮,笔直地朝前方撞去—— *** 「砰!」 龙可羡还捂着耳朵,舱外传来巨响,内廊两侧的拦水门重重怼地,一声过后便归于沉寂,连带着其他舱室的搅闹声都息了。 阿勒闲闲地拨弄灯芯:「即将靠岸,那小子开始上手段了。」 「你倒不怕受无稽之累,白白折一条命在这里。」龙可羡把舷窗推开,雨后的海风涌灌而入,几乎要扑得她眼睫滴水。 阿勒吃风打了个冷战,裹紧衣裳,浑不在意地说:「贱命一条,想收也要分人,你这般的,我束手就擒不在话下。」 「话虽如此,也是我买下你的缘故。」龙可羡回首看他。 「还有别的缘故……」在龙可羡问之前,阿勒先把话尾掐死,「偏不告诉你。」 「……」龙可羡默默地看他,真是搞不清楚男人。 刺激度过高的初遇让龙可羡对阿勒观感复杂,但岛上几日相处,他处处妥帖周到,受了委屈之后便常有孟浪之举,言辞调皮语调拿俏,难不成此前都是装出来的吗? 不……他仍旧妥帖得挑不出毛病,只是不知道沾了什么邪祟,偏偏爱踩着两人模糊不清的关系玩/弄,非要把自己摆在低位,却去行那恣肆之事。 讨打么。 阿勒手指沾着茶水,百无聊赖地在桌案上涂画,画几笔,看一眼龙可羡,待茶水干涸,在桌面留下道道水痕时,龙可羡的心思已经发散到天边了。 龙可羡想起南下时,见到个小孩儿,米商独子,为了博得父母关怀,上天入海地作死,一挨骂就高兴,一挨打就简直要蹦到天上去,搞得浑身伤痕,也非要把家人的眼睛安在自己身上。 那阿勒是孩子吗!他那拔高的个头,峻挺的身段,凸出的喉结,还有硬邦邦的那个坏东西,无一不彰显着突出的男人特徵。 龙可羡无知无觉地托腮,她自个穷,也不爱拿钱糟践人,在她说「我买下你」的时候,强调二人的买卖契约关系更胜于主奴关系。 男宠?龙可羡不需要男宠! 可是阿勒不见得这样想,他出身苦,经历坎坷,如今更是遭难被卖,昨日龙可羡还把他捆出血…… 龙可羡难得琢磨人与人之间相处之道,她打个哈欠,决定了,只要阿勒不咬耳朵,一切都好说。 对自己的所有物多点包容,这事儿并不难。 于是她回过神,见阿勒把衣裳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又倦又懒,便关了舷窗:「你很冷吗?我给你找件衣裳,先前杂役送了斗笠与氅衣来。」 寻常人总要来回推辞,阿勒顺杆儿就上来了:「坐过来些便好,挨着你比氅衣暖和。」 龙可羡掰着膝盖,小螃蟹似的横着挪动屁股,余光瞥见他指尖沾水,顺着看过去,见那水痕有稜有角,有鼻有眼的,好奇问:「你画的什么?」 阿勒没吭声,往画中人腰间添了一把弯刀。 「是我,」龙可羡看出来了,「怎么有对猫耳朵?」 紧跟着那指头几度划动,画中人身后垂下来九条长长的尾巴。 「……」龙可羡默默坐回去,开始磨刀。 *** 一刻钟后,龙可羡小掀舷窗,看见海天相衔之处冒出了一线起伏,比海淡些的青苍色,茫茫地覆着白雾,正是伏虞城连绵的山峦。 「静得不像那小子的手笔。」阿勒无聊地支着腿,整个一副少爷样儿。 龙可羡站在窗前,成了一截玉似的剪影:「外露的不一定是本性,或许他看起来任性狠毒,实际上是个心细如发的呢。」 阿勒笑起来:「有道理,你准备如何应对?」 龙可羡觉得这话奇怪,但没摸着头绪:「出去看看。」 舱门自外锁死了,两人同时看向舷窗。 这间舱室宽敞,连带着舷窗也大,有一臂长宽,正正好能容一人进出,昨夜龙可羡从窗口往外扔人的时候就颇觉通畅。 她束紧腕口,撑在窗舷就想往外爬,刚抬脚,后颈子就一紧,阿勒将她往回拎:「这种小事何须你打前阵。」 「你病着呀。」 「我是病了,不是残了,」阿勒后仰身,腰抵在窗边,从舷窗探头望上去,骤雨初歇,天色灰麻麻的,吸一口气便是满腔满肺沁润的空气,「外壁湿滑,需有钩索。」 他朝龙可羡伸出手掌:「借刀一用。」 在岛上那几日,龙可羡就见识过他的手上活计。 那双手青筋显露,骨节粗大,宽掌长指,比较特别的是指头覆茧,当是使铁镖袖箭这类暗器导致。绝不是久在闺帏,闲弄百花淡养香的手,是能提柴刀能捏针线的手。 阿勒把昨夜捆手的腰带分成几股,缠成绳状,又拆了桌子腿,用刀削尖搭成三只钩爪,缠在绳头后甩了甩。 「咔」的一声,钩索往上抛,挂住了船壁外侧的木桩,阿勒扯两把,再次确认稳当。 「你做得很熟练。」龙可羡由衷佩服,她干不了这么细緻的活儿。 「小时候在草野上跑,没少遇着狼,那会儿便学着设陷埋伏。」阿勒把绳索一端交给龙可羡,「承不了两个人,我先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我会抓稳的,」龙可羡攥着绳索,「……你小时候,过得很辛苦。」 「算不上,」阿勒笑容直白,半个身子探出舷窗,「我那是自找苦吃,幸而老天爷眷顾,摸爬滚打顺当成人。」 她轻轻应声,看见阿勒的身影消失在窗口,手里的绳索紧了又松,然后有一道力从绳索另一端传来。 不知为何,龙可羡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儿时的事。 整个身子悬在船外侧的感觉意外的好,龙可羡浑身浸在风里,脚下悬空,浪花前卷后扑的,连一丝白沫儿都溅不到她。 「手给我。」 龙可羡两手拉绳,双足点壁,地往上攀跳,即将登顶时,阿勒往下伸手。 「我拽着绳呢,」龙可羡仰头,看到他清晰的眉骨,「你当真见过北境王吗?」 「没见过,」阿勒重复道,「手给我,绳要断了。」 龙可羡却没动,脚蹬在船壁,只需一记力,便能翻上去:「你说仰慕说得像真的。」 「确实是由衷之言,」阿勒手里不断有风拂过,他不满地挑起眉,「我很想做她入幕之宾。」 又浪起来了! 「……你如今是我的人,入幕之宾什么的,」龙可羡把手交给他,是个仰视的姿势,但眼神很凶,语气也干巴巴,「想都不要想。」 第10章 牵手 翻上木栏,进一窄门,便是条幽深的窄廊。 「你说……」龙可羡一开口,声音飘飘悠悠的,从窄廊另一端传来,她不得不压低声,「那钩索分明是好的。」 哪里有要断了的样子。 阿勒信手捏来:「我忧心它要断了,届时你飞身往水里砸,就得成落水大猫了,想想那可怜样儿,还是牵着踏实。」 龙可羡噎了噎,知道这话于理不对,于情却是赤诚。 她一时无处反驳,忘记了挣脱直到现在还在紧紧牵着的手,半晌憋出一句:「没有这样强词夺理的。」 于是阿勒轻描淡写地揭过去:「小事一桩,不如先看眼前。」 头顶木板滴水,脚下积了一汪汪小水洼,他们从客舱出来,走过这条隔水道,往堆货囤粮的前舱去。 阿勒不露声色地牵着龙可羡,一分力不敢多出,一分力不敢稍卸,在幽暗潮湿的船廊里,被文火慢煨。 龙可羡每每要挣出去,开口之前,阿勒便要提醒她小心脚下湿滑,别撞了廊壁灯座,这里有个拐角。 「……我看得见,」几次之后,龙可羡忍不住开口,手背被攥得发烫,「用不着拉这么紧。」 「要的,」阿勒转头朝她露出笑,「我害怕。」 龙可羡没再动作,心里也实在没有半分旖旎,她只是蜷着手,被阿勒掌心包裹,与其说阿勒牵着她,不如说阿勒攥着她的手。 说完这话,两人掌心手背相贴的地方,热度又往上烘了一层,微微地渗出汗来。 隔水道很短,尽头处蓑衣斗笠胡乱扔着,跟前有道坎儿,迈过去便是个大洞,搭着木梯,往底下就是供船户休息轮值的小舱室。 龙可羡挣脱阿勒,率先往下跳,脚底沾地的一剎那,耳边捕到了细微的动静。 「别……」五249令81九2 阿勒全然看不清她如何出刀,锃锃然一片冷冽的白光掠过,等他也跟着跳入小舱室时,龙可羡已经握着刀柄,在沙袋上拭净了血渍。 「我们下回能不能……」阿勒眼皮凉凉的,一只柔软的手盖上来,鼻尖涌入浓郁的血腥气,「能不能换个打法。」 龙可羡覆住了他的眼睛,把脚下黑缠头的尸身踹到角落:「不要怕。」 那句「我不怕」哽在喉咙口,被阿勒咽回肚子里,他乖顺地被龙可羡遮住眼,推出小舱室:「留个活口好问话。」 「问什么?」 「你不奇怪那少年是什么人,为何笃定北境王就在这条船上,他预备做什么吗?」 龙可羡确实不好奇,脑子比刀更像个重械,能不动就不动,遂问:「留个活口就能问出来?」 被她直白地一问,阿勒揉了把脸:「没法一蹴而就,抽丝剥茧还是可以。」 「那便是问不出来。」 行吧。阿勒觉得她要比从前霸道许多,嚣张还可爱,他转过头在关门前看了眼舱室,见地上一堆泡在血水里的珠玉,黑缠头抱着漏金洒银的布包死不瞑目。 「短视贪婪,惹事生非,毫无规矩可言,这是群散兵游勇,多半是被人雇来的,坎西港那一出袭城把戏,如今看来,也可能有人在背后推动。」 「那块顽石?」龙可羡想起那白衣少年自称顽石。 「说到顽石,或许不是自谦,」阿勒与龙可羡并肩,「我想起个人,王庭内侍出身,后因救驾有功得了荀王青眼,赏他青鸾蟒带,转去了邢务司。」 龙可羡露出茫然的表情,阿勒就不该指望她,想了想,继续道:「照理该平步青云,光宗耀祖,年初荀王偶感身子不爽,骊王无诏回都便是狼子野心,荀王命他领内庭精兵剿杀骊王,但这小子反了水。」 后边的事情龙可羡也身处其中,但她只安静地听阿勒讲。 「他和骊王里应外合,放了北境先遣军入都,致荀王溃败,被囚在宫中写下禅位书。」 「此子便姓石,叫石述玉,说来这小子的出身也有意思,」阿勒娓娓道来,「据传石述玉其实是王都大族养的刀童,锦衣玉食供吃穿,诗书礼仪全不落,为的就是送进王宫作耳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接着语调带讽:「什么荀王骤崩,不过是冠冕堂皇哄世人的,死没死都还是两话。」 「死了,」龙可羡没什么表情,侧身把阿勒压在角落阴影里,避过长廊尽头的水匪,「绝无活路。」 脚步声盈耳,一串儿地往底下某个船舱汇集,两人都没再说话,等这阵动静过去。 阿勒个高,被这么压在角落本该很不舒坦的,但他却安然地,惬意地,碰巧地,嗅了嗅龙可羡发香。 *** 后方客舱敞亮阔气,前边便逼仄许多,连一点儿空间都要压榨,隔出麻雀盒子似的舱室,两人内廊和船舱间辗转迂回,才找准位置。 阿勒蹲身,摸着地上一块木板的边缝,少顷,拿铁镖边缘凿入缝隙,稍微撬了一把,这块木板便顶像一口锅盖,略略掀起,透出底下明亮烛光。 「都睡了。」龙可羡蹲在旁边,扫了一眼。 「祖宗,你目力甚佳,就不能多看一眼,那是睡了吗?那是全死了。」 两人脚底下,便是今早石述玉围聚众人的前舱,此刻横七竖八躺满各色缠头水匪,乍一看睡成一片,细看确是失了生息。 「只是没有打斗痕迹,也无外伤见血,指尖乌黑,面色青白,是毒。」阿勒合上木板。 「灭口?」龙可羡甩着刀柄。 「石述玉脾气古怪,行事毒辣,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他不需要灭口,」阿勒说着,忽然想起件事,「他们便没发现少了两人吗?」 是了,昨夜龙可羡丢进海里那两人。 「忘了?」龙可羡撑住下巴。 「转转您千金难易的脑瓜儿吧,」阿勒朝她脑门弹了一记,「你以为在邢务司混出名堂,掺和进夺位之争,如今还全须全尾活着的人,能是天下第一号蠢蛋?」 龙可羡眨动眼睛,阿勒就知道她可能还真这么想。 阿勒指了指下边,「下去瞧瞧?」 「不去,」龙可羡摇头,「一屋子死人。」 人字刚落,耳边骤然炸开一道轰隆声。 龙可羡瞬间扶刀而起,此时船身开始剧烈摇晃起来,整个人像被扔进木盒子里甩动,连舱里桌椅板凳都齐齐歪倒滚动起来。 「投石机,」阿勒 轻声道,「这天下第一号蠢蛋还有后手,他想把咱们都沉进水里呢。」 此时舱门底下爬进来一股浓烟,龙可羡还没来得及续上话,脚底又突然一沉,船身被接二连三的巨石打得摇晃不休。 龙可羡想也不想,拉开舱门便往甲板飞掠而去。 两人在窄廊中飞速穿行,避开哐哐倒砸的壁挂青铜灯,看到灯油泼了一地,木板间隙全浸着陈年酒渍,火星溅下来就成燎原之势。 「隔水门,前路封死了。」火星擦着阿勒脸颊过,他心道好险,伤了哪儿都不可伤了脸面。 龙可羡往后一看,身后是熊熊火龙,身前是一道精铁混铸的隔水门。重量相当惊人,雷暴飓风的天气,隔水门配合着十六道机杼通井,便能保证舱内不至于进水。 「让……」 开字还未出口,阿勒已经乖觉地避到一边,作了个您请的手势。 门是撼不动的,但门框和与其相连的船壁没那么结实,龙可羡深吸一口气,撞进隔水门旁的一间舱室中,徒手噼断了大腿粗细的木桩,运气蓄力,奋然朝门一撞! 「小心!」 天光涌入的剎那,一道暗箭跟着激射而来,阿勒当机立断,抽出龙可羡腰间断剑,闪身迎了上去。 一道横天的灰云遮住悬日。 石述玉坐在船舷,掀着眼皮,阴沉沉地看着她。阿勒和他那猿臂狼腰的下属都消失无踪。 龙可羡缓缓抽出刀来,叠雪弯刀时隔数月,再度出鞘。 「我的人呢?」 第11章 表白 阿勒在残壁断木间飞速坠落,疾风夹着火星,掠过他的周身。 最后重重砸在底舱。 他就地滚身而起,反手掷出两枚铁镖,听得「铿铿」两声,铁镖击在刀身上,让身后追来的人踉跄了两步。 底舱船室间隔小,左旁都是因为巨石损毁的残壁,或许是船底受损,不知从哪儿灌了水进来,水波上浮着断板。 阿勒耳后有风袭来,先涌入鼻间的是咸湿的海腥气,接着三两滴冷水溅上后颈,他反应快,捕到先兆的同时身子已经动起来了,弯腰躲过了圆木,反身一记扫腿。 裘鸿扭动脖颈,丢掉圆木,从后背抽出长刀,二话不说贴面砍来。 两人在底舱瞬间就过了数招后,裘鸿察觉这人不似面上看着的那般病弱,反而十分狡诈,总能找到他招数间的破绽,用各种出乎意料的手段拆招,裘鸿近不得他身,却总要被阿勒绊住手脚。 这种打法让人十分憋闷,跟狗似的被他遛着。 石述玉还在最顶上那层甲板,裘鸿不欲缠斗,一招被拆后迅速调整了身法,沉身闷喝一声,握刀横飞而去。 这一刀有千钧之力,划破了底舱滞涩闷湿的空气,是裘鸿的看家本领,能避是最好的,但阿勒却迎面直上,雄浑的刀风从身侧袭来,阿勒比它更快,在即将砍断脖颈的瞬间,他已经到了裘鸿身前,迎着刀光笑得无辜,露出两颗森然的犬牙。 裘鸿一刀斩空,立即从靴筒抽出另一把短匕,反手划了回去,阿勒不防这一下,回身躺倒,肩头却也挨了一刀,血液霎时渗湿衣襟,裘鸿听见阿勒嘟囔了一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 够了。」 没等阿勒起身,当顶就砸来一只愤怒的拳头,阿勒拿脚勾了绞盘,贴着裘鸿的身子滑了出去。 「别做这种容易引人误会的动作,教人看了不好,」阿勒并指按住肩头伤口,含笑道,「我要为人守身的。」 裘鸿喘着气。 看阿勒缓身站起来,从水波流转的阴影里渐渐露出半道肩身,他立在残壁间,浓墨勾就的一张脸若隐若现。 不一样了。 简直判若两人。 裘鸿原就知道他有一副好皮囊,但此前数次撞面,这张脸皮都没有给人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像飞速掠过的一角剪影,美则美矣,却记不住当下的惊艷。 而此时此刻,阿勒像……像个正在缓慢褪去人皮的海妖,因为没有顾忌,所以肆意地露出邪性的一面。 此人敛息功夫绝佳,裘鸿:「报上名来,裘某不杀无名之辈。」 「好凶啊,」阿勒眉梢一挑,「没人告诉你问名前要先自报家门吗。」 裘鸿确实生得凶相,一身虬结肌肉,怒目圆睁像个煞神,他原是个屠户,替人顶了罪,秋后便要问斩,石述玉看中他的身手,用职务之便将他从大狱中提出来,自此屠刀便为新主操。 他正要开口,空茫的云气里掠来一道白色,像一粒水滴,从天际到船舱疾速坠落,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大,扑簌簌地搅碎了一地光影,最后「吱」一声落在阿勒肩头。 「换边儿踩,肥鸟,」阿勒嫌弃地说,「没见伤着呢。」 那只白鸟体型不大,圆润得像颗球,通身雪白,喙则鲜红欲滴,极通人性地别开脑袋,换了一边肩膀,狠狠踩了几脚。 「东南、西南角各有一条贼船,送他们见龙王爷去,」阿勒旁若无人地跟肥鸟说话,从衣角撕下块布,指头沾沾血草草写了几个字,缠到海鹞子脚上,拍拍它肥润的翅翼,「太胖了鸟球,回头飞两趟阿悍尔吧。」 海鹞子惊悚地看了眼阿勒,那是看负心汉的眼神,然后奋力扇两下翅膀,扑了阿勒满头羽毛才潸然离去,走前还没忘蹬一脚裘鸿。 「南人驭海鸟而行,可通百家言,夜行千里路,你是……」裘鸿艰难地咽着口水,「乌溟海,来的……」 「聪明,」阿勒闲闲地拨掉脑袋上的白羽,看着裘鸿肩头被蹬破的衣衫说,「家里养的小东西,野性难拔,让你见笑了。」 而裘鸿仍然涩着音,说完最后两个字:「海寇。」 阿勒没否认。 海寇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赤海以北意味着什么?裘鸿不敢往深了想。 「别这样,」阿勒见他变色,朝他和善地笑了一下,「如今谁还打打杀杀,我们不过做些正经生意,在各国挂个虚名罢了。」 「……」裘鸿心知不妙,此趟行程出了变数,该尽早报给主子,此时思量着脱身。 阿勒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我知无不言,没有半点遮掩,此刻该你回报一二了。」 裘鸿几度移步,都绕不出阿勒掌心,后背已然冷汗透湿,知道两人实力悬殊,这小子之前确实拿他当狗遛呢! 然而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阿勒干脆地抛出了自己的问题:「石述玉南下坎西港,是为北境王而来,水匪袭城跟他没有关系,但让他捡了个便宜,对吧?」 这压根不是询问,是成竹在胸的结论。 裘鸿点了点头。 如此,就能解释石述玉对水匪不尽了解,船上少了两个人都不曾严查。 「勾连水匪的另有其人,那人隐在后边,通过层层关系,向水匪许以重利,或许还支应了武器,透露了坎西港的巡防,让水匪在程家船只泊岸的那夜,能够顺利突袭坎西港。」 明明阿勒只是在轻声阐述,裘鸿却汗流不止,此事他不知晓内情,只能沉默。 「你家主子置身事外,想要通过水匪确认北境王踪影,然而那些废物没有半点儿发现。石述玉混迹王庭,三言两语打通水匪,带着他们摸上了葫芦船,有了今日这一出。」 混迹王庭四个字一出,就说明阿勒知晓与水匪勾连的,就是王庭中人。裘鸿惊愕于他的洞察力,头皮一阵发麻。 「是谁泄露了北境王行踪?」阿勒忽然俯身,咬着牙问,裘鸿站不住,扑通一下跪进了水里。 他跪在阿勒的阴影中,那轻声慢语的询问在他听来犹如千钧,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在嵴骨上,让人浑身发寒发颤。 裘鸿齿关打架:「不知……」 「你得有点儿用,才能让我看到命有所值。」阿勒由衷建议。 「我……」裘鸿根本直不起背,心神俱散。 阿勒已经确信水匪袭城是骊王手笔,那是骊王无能为力的敲打与警告,北境王虽有从龙之功,但扶持骊王上位更像某种不得已的妥协,跟骊王此人没有半点关系。 这也就导致北境王仍然我行我素,非但没有回北境那苦寒之地戍守,还把手伸到了南边。 但石述玉的出现让阿勒感兴趣。 这是个矛盾的人,既想藉此吊出北境王,又不能让她死,他对北境王是个什么模样已经到了有点儿偏执的地步,为此不惜以身入局,连投石机都用上了。更巧的是,这么个角儿,竟有个跟他生得八九分像,但气度截然不同的小毛贼索檀。 「石述玉有兄弟吗?」阿勒突然发问,裘鸿懵了一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那就是没有。阿勒觉得更有意思了。 阿勒不再开口,裘鸿轻轻缓出口气,有种恶狼忽然戒荤食素,放他一码的错觉。 确实是错觉。 「砰——」 伴随惊天动地一道响,整条船犹如大鱼摆尾,被撞得倾斜,比单点攻击的投石机动静大多了,海水大量涌入,瞬间就没过了膝盖。 头顶光影晃了晃,两人坠落的洞边出现个人影。 裘鸿刚抬头,脖颈间就套上了一条藤索,裘鸿无力反抗,被拽着脖子摁入水底,「海……海……」他呛着声,不知想说什么,结果都浸在水中,成了噗噜噗噜往上冒的水泡儿。 显然不能跟阿勒苛求道德,乌溟海的海寇从来没有这种东西,随心所欲才是他本性。 阿勒松开手,肩膀开始渗血,徐徐向后倒去,看着龙可羡从天而降,心道她真好看,所向披靡时好看,走神发呆时好看,朝他奔来的时候最好看。 他喃喃着:「好痛啊龙可羡。」 「哗啦——」 海水淹没了他。 *** 龙可羡手忙脚乱地捞起阿勒。 水波翻涌,扑得两人都湿透了,龙可羡使劲扒拉他的眼皮,满心想着他不会凫水,完全忘了这水只到膝盖深这回事儿。 「没淹死,也要让你戳死了,」阿勒咳着,「好痛啊龙可羡。」 「你,没戳死!」龙可羡急了点儿,说话颠三倒四,「哪里痛?」 「哪儿都痛,你且摸摸,血都快流尽了,」阿勒震天动地咳了四五声,这倒不是装的,他把自个儿的脑袋埋进了龙可羡肩头,像个独自厮杀而受伤的狼崽子,委屈巴巴还有点儿得意地强调,「但我把他弄死了。」 两人泡在冰冷的海水中,被飘浮的碎木块包围。 龙可羡怔怔地,不知把手搁在哪儿,最后轻轻贴上他后背,拍了拍,不大熟练地安抚人。 「很厉害。」 阿勒得寸进尺地蹭了蹭:「方才倒下去时,我便想,此次若是不幸交代在这里,真是死了也不瞑目,因为我心中还有件未成的憾事。」 龙可羡被他靠得不舒服,但一推阿勒,他便痛得随时都能呕五瓢血的样子,只能这么问:「什么事?」 阿勒说:「我一心寻个人。」 龙可羡明知他会说什么,当即就想逃了,但他滚烫的额,滴答的血都在绊着她的动作,让她动弹不得。 阿勒不带停顿地说:「我一心寻北境王。此前我说仰慕她,这绝非虚言,她在褚门的每一场战事我都耳熟能详,她讲的每一句策军之言我亦倒背如流。」 龙可羡阖了阖眼:「……闭嘴。」 阿勒充耳不闻:「我说见过她,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知晓我是个俗人,浑人,既不想把她高高供起,也不想对她毕恭毕敬。」 「若她此刻就在我面前,我便要向她剖白心迹。」 「龙可羡,」他声音沉冽,一字一句,「我要与她做遍天下快活事,行遍世间逍遥道,无法无天,潇洒妄为,谁也别想拦着!」 龙可羡完全一动不动,是真恍了神,她没经过这种事儿!想捂耳朵,还想闭眼,更想拿什么堵住他的嘴。 不要把我放在脑子里臆想。 也不要把我咬在口舌间描述。 更不要逍遥快活,无法无天…… 阿勒在她情绪下限横冲直撞,让龙可羡几乎有种撕破身份的冲动,那对她而言不是荣耀和光鲜,而是束缚与羁绊,但她直觉不能说,说了,便要直面这诡异的毫不掩饰的攻击性。 所以下一刻她就推开了人,低声斥道:「不要……不要与我说这个。」 海水越涨越高,扑碎在两人胸口,阿勒还没完,握她手腕问道:「先前听你说,你自北边来,不知见过北境王么?若日后有幸得见,我请求你件事,将我方才所言,一字不漏地说与她听。」 龙可羡甩开他的手,从水里爬起来:「我……我不要说!」 「好,此事确实不好请人代劳,那我便自去说!」阿勒的目光鹰隼一样锁定龙可羡,「说一千遍,一万遍,照一日三顿地说给她听。」 龙可羡实在听不得这话,蓦然顿足,可她急了便口拙,憋死了才吐出俩字:「不准!」 「唉,要不我洗心革面,做个君子?」阿勒嘆口气,「不成啊,我便是这么个混帐。」 第12章 偏爱 药壶的水汽升腾,把窗纸熏得发软发皱。 龙可羡坐在树荫下,发丝里染着浓浓淡淡清清浊浊的药味,仿佛随时都能滴出药汁儿来。 距他们在近港处被巡船捞起,进入伏虞城,已经是第三日。 程记葫芦船潜入水匪,海上被袭,船客皆困于舱内,最后被经海的无名小船援救,击沉两条装备投石机的船只,助船客放下舢板,等程记巡船姗姗来迟时,葫芦船已经沉入海底,宛如鲸落。 这事儿只短暂地传了一夜,第二日随着薄雾,一起散在了伏虞城的空气中,大街小巷都已听不到半点传言。 人们能把王庭密辛放在口中嚼烂,却不敢大声置喙手握本地命脉的程家。 「土皇帝嘛,」两个药童抱着石钵,头挨头,亲亲热热第走在一处,在高墙内才能谈论一二,「程家在伏虞城就是顶头的天,哪能让人指着鼻子骂呢。听说那无名小船可悍勇,跟铁打的似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无徽记,无铭刻,不知是哪家的船,不像祁国的规制。」 「管他呢,程记纸糊船!」 受伤的船客都挤在医馆,药童听了满耳朵闲话,打眼看见树下坐着一人,随即朝屋里努努嘴,道:「还没醒吶?」 龙可羡摇头。 「诺,」药童把石钵放到窗台,从怀里掏出一张饼给她,「你这般,真像我们阿嬷养的猫,先前还傲着呢,谁也不搭理,忙起来几日不喂,就会自己跑来等食儿了。」 「……哦。」龙可羡接过饼,道谢。 枝杈上点着不知名的小花,不经树的首肯,擅自跟着风的拍子摇曳而落,飘飘悠悠地落到龙可羡发顶。 她甩甩头,吃完饼子进了屋。 窗子大开,阿勒躺在医馆板床上,落了满身花影。 他已经睡了三日,雷打不醒,风颳不动。 起初龙可羡吓得不轻,忧心阿勒是风寒旧疾肩伤手伤一齐发作,气势汹汹地打垮了他,因为连医馆坐堂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直到昨日,堂中来了位垂须吊眉的老先生,稍一号脉,便道:「是睡过去了,不宜贸然惊醒。」 龙可羡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能睡这般久呢?」 老先生笑眯眯的:「这小子脉象乱得犹如麻线,近来不是大动肝火就是大开杀戒,好比一条绳子,把自己崩得太紧,沾点火星就不管不顾地燃,乍然松弛下来,躺个三四日总要的,小娃娃莫担忧,能睡是好事。」 等待把时间拉得很长。 龙可羡坐在床沿,惆怅地看着阿勒,他的眼窝很深,闭眼时眼珠拱起一道弧度,往下流畅地延到睫毛上,浓密的,卷长的,剪下来就能做把精巧的扇子。 坏水都是从那双眼里冒出来的,现在阖着眼,安安静静,看着不知多好欺负。 于是龙可羡不客气地上手了,掐掐脸,弹弹脑门,捋捋头发,捏捏鼻樑。 在鸟鸣虫飞声里,她想,阿勒很好看,堪称绝色。 脱于脂粉气的,纯粹的重骨相面容,眼睛尤其漂亮,像盛放过星子,随时都能溢出那种神秘且难以参透的神采,一动不动看人时,其实很有些情深似海的意思,会给你满眼只有你的偏爱感。 她还记得阿勒攀在船舷,从高到低向她伸手的模样。 像是眼里再也搁不下旁人了。 胡茬不会沉睡,在阿勒酣眠的日子里悄悄萌发。 鬼使神差的,她的手指头从眼皮往下,一路划过斩截的颌线,在他下巴处戳了戳,硬的,比青草茬硬,比枯草茬软。 怪新奇的。 龙可羡见过很多人,他们与她站在不同层阶,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得体举动,拉出了名为尊卑的距离感。 没有一个像阿勒这样。 会给衣裳破口缝一条长龙,会洗手作羹汤,会在可控范围内捣蛋,会撕碎猎物然后回来委屈诉苦…… 她轻轻拨动他嘴唇:「哥舒策。」 别张嘴,张嘴就是个浪荡的浑球。 这样躺着倒是乖巧无害,又挺可人的,若是让他一直睡下去…… 龙可羡考虑良久,最终手探下去,揉了揉阿勒平坦的小腹,想想还是算了,再睡下去要饿瘪了。 听闻海雾深处的某个岛屿有这么一种巫药,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无法开口说话,但于身体无碍。 嗯……这倒是不错。 临出门前,龙可羡交代小药童,请他把帐子顶上悬着的肉干换成熏鱼,熏鱼味儿重,说不准阿勒便从梦里饿醒了。 门「哐当」合上,动静震天响。 那双盛过星星的眼睛徐徐睁开,阿勒摸着自个儿的胡茬,心说:你倒是往底下摸摸,我连衣扣都解了。 *** 有人在陆上打江山,也有人在海上定天下。 前者受着儒道释法的约束,自上而下地形成层级约束,具有伦理道德约束力。 后者截然相反,混乱的土地孕育不出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君子。海上的长风多咏强悍的枭首,他们崇尚力量,不拜天地神佛,只供奉海中恶兽。 当海寇来临,便有飓风过境,火龙捲舐,所到之处城毁人亡,焦土遍地。这是刻在祁国人脑中的思想。 「狼头赤尾,千真万确,船客皆有目共睹,」程冼捏着茶碗盖,「我到时,船尾舵室外壁尽数碎裂,大祁境内绝造不出有这等杀伤力的战船。」 程冼言辞间,已然将这条凭空杀出的哨船与海寇挂上了钩。 「阿姐,」程冼搁下茶碗盖,「南北自来泾渭分明,若是南边进犯,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我们伏虞城。」 「你就不能想点儿好么?」程辛一身风尘僕僕,把弟弟往屋外赶,「去去去。」 「阿姐,阿姐……程辛!」程冼扒着门框,「他黑蛟船在赤海如入无人之境,踩的正是我们程家的脸面哪!」 程辛一手对镜挂耳珰,一手就水抚顺鬓发,毫不客气地教训幼弟:「轮得着程家丢脸面吗?真当自己是伏虞城头顶的天了?王都还没发话,你上赶着去丢什么脸。有空琢磨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忙着捂住全城人的嘴,不如想想,伯叔教下来的手艺你还记得多少?」 她换手画眉,细长的柳叶悠然地贴在眉骨上,还着重点了眉尾的小痣:「量龙骨,铸龙架,张九帆,行龙船。程家再显赫,也是手艺起家的,阿冼,你本末倒错太多年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那手稳当,在激烈的言辞中半点儿不错力。 程冼噼头盖脸遭了顿数落,羞窘得说不出话来。 外院渐次亮起灯盏,管家匆匆叩响房门。 叩至第三下时,那门自内打开,铿然的,利落的。 程家传家三百一十二年,第八任家主,程辛英姿娇逸站在廊下,披肩吃风,猎猎鼓起,她看向北边。 「来客了。」 *** 侍女鱼贯而入,无声地递上茶水。 程家宅院不大,没有阔得能跑马的后山,也没有堆金砌玉的亭台楼阁,甚至不如那些卖盐起家的宅子看着豪奢。 程家家主也不像传闻中那么凶神恶煞,她有对弯弯的眉,眉尾一颗红痣,婉约秀致,像行走在纸墨山水间的人物,衣袖飘一飘,就有白鹤乘风而来了。 可那双手,和婉约二字相差甚远。手背倒是光润白腻,保养得宜,但往下的指背覆着细小的伤口,有些还是新近添的,右手食中两指骨节甚至有些变形。 可以看出香脂润膏的涂抹,远远及不上她手上做活计的频率。 程家造船起家,顶梁的不分嫡庶,只看手上功夫。 「百闻不如一见。」这话却是程辛说的。 龙可羡不知她这话是何由来,她裹在斗篷里,兜帽罩着脑袋,面上还贴了白鳞面具,从头到脚只露一双眼睛,是男是女都难辨。 听不明白的,龙可羡一向当作耳旁风,她略过这话,向程辛抛了一枚白玉,正是她从小岛上船时抛出的那枚。 「三爷的朋友,就是程辛的贵客,」程辛接过白玉,搁在桌上,笑意嫣然,「少君是还想买入程记葫芦船。」 龙可羡点头。 「这两日城中都传,程记的船是纸糊船,教人几颗石子就砸得稀烂,少君应有耳闻。」 龙可羡仍旧点头。 程辛笑了笑,她笑起来眉眼舒展,有股娇逸的媚态,让人移不开眼:「如此,程辛明白了。夏至未至,龙船节前就请少君在寒舍小住几日,龙船节后,程记八船,任君採选。」 龙可羡想想医馆里还有个睡得天昏地暗的人,摇头拒绝了小住的提议。 这短短的时间里,她没有开过口,程辛就能捋着她的意思把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甚至巧妙地解释了此前拒绝向北境提供战船的原因,是受了王都敲打,那言辞里的无奈让人听了都不忍责备。 一刻钟后,龙可羡离开程宅。 程冼还捏着茶碗盖:「阿姐当真要替北境造船?」 程辛风风火火地往屋里赶,哪里还有半分婉约的样子,大声道:「造!王都若是来人,就说北境王把刀都架在我脖子上了,不造都拿咱们填海去!」 *** 龙可羡打了个喷嚏。 站在回云巷里,远远的,看见了等在医馆大树下的阿勒。 手肘抵着膝,不时地挥挥手驱赶蚊子,一副明明不耐烦等,又告诉自己再等一刻钟,一刻钟后又是一刻钟,能自作自受到天明的样子。 第13章 撒娇 伏虞城又称酒城,最早的程记大船便是以酒葫芦命名。 这里家家户户都酿酒,担酒提壶的人走街串巷,灯影阑珊里浮动香醇的酒香,龙可羡身处其中,仿佛也开始醺醺然。 「一股船漆味儿,」阿勒捞起她发梢嗅了嗅,对她身上沾染了别的味道感到不悦,「程家那寒酸小宅,也值得你亲去一趟么?」 龙可羡回神,捞回自己的头发:「不准闻我。」 「不准摸你,不准闻你,不准讲浑话,不准咬耳朵,」发梢从手中滑落,那痒劲儿搔在了心口,阿勒沉睡多日的飢和渴都泛起来了,似埋怨也似撒娇,低沉着声音,「龙可羡你好难伺候啊。」 「?」龙可羡固执地握着发尾,「你一张口,果真是判若两人。」 「我便是我,睡着了,在梦里也是个混蛋。」阿勒慢悠悠说。 阿勒已经把与小少君的相处之道琢磨出了精髓—— 只要他搏杀猎物,便能得到奖励;若是他病弱可怜,就能得到偏袒。 如今他两者皆占,得寸进尺不为过吧?至少也得让他…… 阿勒望过来的眼神忒坏,龙可羡预感不妙,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谁料阿勒忽然把着她的侧腰往回搂了一把,一触即退,龙可羡没防备,看着阿勒迅速放大的脸,继而感觉到下颌被捏紧。 风也止息,云也悬停,月儿把自己吃得半饱,卧在云间,露出半道圆弧悄悄地窥视人间。 酒香无处可飘,似乎更浓郁了。 「你……」 龙可羡惊疑不定。 看见阿勒眼里搁着某种情绪,令人参不透,酒酿过似的,越琢磨越醉人。 而后他的双指徐徐上移,卡着龙可羡作出反应的时间点,迅速地,重重地,揉了两把她的面颊。 满足了。 不再是隔着安全距离,用影子触碰的虚无感,他的掌心,实打实地贴到了她面颊,阿勒在这场往少年时代回溯的追逐战中,终于尝到了一点甜头。 阿勒双指粗粝,磨出来的厚茧摩挲着柔嫩的皮肤,肉眼可见的就泛了红,她被揉得痛,眼睛泛着水光。 他还会在龙可羡身上找回更多的领地。 用触碰的方式,用入侵的方式,用蚕食的方式,用痕迹,用残印,直到他们从身到心都没有距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阿勒不着痕迹地深呼吸,克制住了再摸摸龙可羡的念头,说。 「家去吧。」 「家?」 阿勒嘆口气:「小菩萨无力续药钱,咱们已经被扫地出门了。」 龙可羡举起手:「……去哪儿?程辛请我去……」 阿勒把她手往下压:「那小门小户,整日里敲敲打打吵个不休,住上一日要折寿半年。」 龙可羡惊讶:「这么说,你已觅好了住处?」 阿勒轻哼:「自然。」 龙可羡歪头想了许久:「晒得到日头吗?」 阿勒:「就在西山后头的白崖上,偏是偏了些,胜在清净。前后两进的小院,够你跑两圈,老房子,但拾掇得很干净。天井里架着瓜藤,有棵四季常青的老树,树下挂了鞦韆,回头我给你加块宽板。」 「夜里枕着潮声入睡,日出时金鳞从天边铺到你脚下,这才是大美。」 「别惦记程家那小宅子了,稀罕!」 龙可羡磨蹭着脚步,根本插不上话:「我没……」 阿勒:「我再同你说,白崖水清,多肥鱼,扎个小竹排,就有源源不断的鱼吃。」 龙可羡彻底闭上嘴,脚步欢快,原谅了脸被揉痛的事。 夜深了。 风再次动起来,荡开了酒香,夜鸦歪头听更声,两人并肩走在暗巷中,那股微醺的感觉一直没散。 *** 意识到春去夏来的时候,龙可羡正坐在街尾食肆里吃水面。 靠窗的位置,竹帘都捲起来了。 第一簇惊蓝花曳在风里,街上不见夹袄棉衣,夏麻和绸衫清清凉凉地罩着姑娘姣美的身躯,她们头上顶着竹篓,在行走间摆动一下腰肢,嬉笑着远去。 龙可羡才后知后觉,她竟然在白崖小院住了将近半月,立夏已过,快至小满了。 她挑着面,头一回食不知味。 这半个月,不论哪个时间点,想起来都历历在目似的,很自适,很舒坦,浑身上下连骨头缝儿都透着松快,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那她过往十几年是怎么过的呢?龙可羡支着下巴,竟觉宛如隔了层纱,只有朦胧的概相,没有具象的画面。 这种舒适与阿勒没再说半句浑话有关,他正经得不像话,像是尝到某种甜头后,短暂地进入了欲/望的消退期,蛰伏着,等待下一次返潮。 有时也早出晚归,龙可羡不知他在倒腾些什么。 她没兴趣,更没过问。 龙可羡吃完面,撑着下巴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能与「从此君王不早朝」搭上边儿,窗边一暗,桌上突然滑过来一只匣子,龙可羡拿筷子抵住,扭头便见到阿勒撑在窗沿,半弯身,笑得百花失色。 「便知你在此地,」阿勒抬手,向小二要了一碗馄饨,然后转头见龙可羡没反应,推了推匣子,「阿悍尔来的,紧着就给你送来,尝尝,跑死我了。」 阿勒转身从前门进来,热得耳后到脖颈一片红,把手臂搭在龙可羡身后的椅背,汗水顺着喉结下滑,流到了微微起伏的胸口。 他凡是出门,回来必定捎带点什么,有时是一匣子麻糖,有时是一捧海里怪石,有时是晒得干巴巴的海星。 前几日雨下得大,白崖小院笼罩在连绵不绝的雨雾中,阿勒蹚水走得满身泥,敲响她房门,从怀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花儿,干干净净的,往她手中一塞,回去倒头就睡得不省人事。 然后第二日,他就叫来泥瓦匠,从院门口到斜坡底,修了条齐齐整整的青石阶。 「去驿站了?」阿勒捏着勺子吹凉,瞥到龙可羡手边压着的信。 「余蔚要往伏虞城来,连着两趟船都没有赶上,我让她暂留坎西港。」 龙可羡微觉异常,离夏至日的龙船节越近,伏虞城来的人越多,但也不至于每趟船都挤不上。 余蔚花了十数张纸,阐述这些日子的倒霉劲儿,她一流露出登船的念头,麻烦事儿便接二连三地来,像有人暗中作梗。可图什么呢?余蔚大为不解。 「建议她往大灵云寺去,茹素斋戒,清心寡欲,有个十年半载的,倒霉劲儿便过去了。」阿勒自顾吃起馄饨。 他是只字不提自己动的手脚。 提什么呢。难不成真让个外人住进白崖小院来?他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哪!谁要来也成,就地弄死,埋在青石阶下。 阿勒脸色淡下来,浑身散着股生人莫近的冷漠。 咽下馄饨,阿勒就着茶水漱口,余光见着龙可羡偷瞟他,自个儿心里也有点虚,便咳了声:「同你讲件新鲜事儿。」 龙可羡正低着头,把木匣子翻来翻去,绞尽脑汁琢磨着匣子开法:「请说。」 门帘「噼啪」地响,外头忽然乌泱泱地涌进来一拨人,吵吵闹闹地挤满了食肆。 为首的年轻公子摇开摺扇:「嚯!码头挤得老子鞋都踩不住。三爷的船就是气派,漆得跟仙舟似的,我都怀疑那船上养了两头鹤!据说是祁国上下唯一一条战船,怎么不像呢,你们说那弩架投石机都藏哪儿了?」 啊?龙可羡微微张唇,讶异的目光穿过阿勒,落在门口。 天边一片亮白,云团正在缓慢涨大,托着日头缓升,阿勒侧脸匿在阴影里,他手掌弯曲,轻轻敲着桌面,在龙可羡的反应中,嗅到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第14章 般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食肆闹闹哄哄,伙计把竹帘全捲起来,四下往来的风游动着,带走了闷热。 涌进来的一拨人在隔壁桌落座,那公子倏地把扇一合,握在掌心,袖中骨碌碌地滚出几颗石头:「近来闻商道多了不少新东西,挤都挤不进去。」 每个近海城池都有闻商道,顾名思义是几条长街,两侧都是商铺。 码头卸下来的货,撇开那些早早有人定下的,其余的都得先在闻商道挂个牌子叫卖,最时兴最走俏的货色都是从闻商道出来的。 桌上四五人围着脑袋,把那几颗蓝珠子拨来看去:「好成色,不拘是做簪钗,还是臂钏,送进各城锦楼花苑里,必定抢手。」 「猜是哪儿来的?」那公子把扇子往掌心一拍,不等人问,自己先忍不住说了,「闻商道近来添了块帆幌,黢黑色,压银蛟纹,往那儿一支,周旁三个铺子连夜走人,谁也没敢往旁边凑,城里的紧俏货,都出自那里。」 「啊!」 那公子摇头晃脑,接着说:「一连七日,那块帆幌寅时挂,卯时摘,一刻也不多留,硬生生地打出了名声。伏虞城里新近多出来的人,谁是为程记那几条大船来的呢?全是冲着那块帆幌来的。」 「嚯!」 那公子还等着恭维奉承,谁料其中一人就说:「黑底银蛟纹,那是,是海寇啊……莫不是要打仗了?」 祁国人耳听旁说海寇的故事长大。 赤海与乌溟海的交界线上有座小岛,呈钥匙状,祁国曾南下行商的老人们曾说,从那座小岛一过,整个天地便如同钥匙拧动,霎时变色,从宁谧安详的海域,堕入了狂风巨浪的裹挟里。 除开天生地予的环境,乌溟海确实是个与祁国截然不同的地界儿。 狂放,骁悍,叱咤动荡。 海上盘桓着实力强劲的海寇,让所有往来的船只臣服叩首,甚至频繁北上,骚/扰祁国南岸。 后来,祁国多年明令禁止往南行船,禁令和传说在时间的加持下,把那块海域渲染得犹如魔境。 「糊涂虫!」年轻公子不以为意,冷哼道,「海令既开,便是南北有了盟约。海寇手上把着航道,之后祁国南北往来的商船全得仰仗他们。乌溟海诸国早都奉其枭首为座上宾,国师大祭司什么的,尊名不要钱地往他脑袋上扣,你等就在这畏手畏脚,坐看旁人起高楼吧!」 「……」同行之人瑟缩着脖子,「是了,前几年还听闻海寇窝里内斗,杀出了一个新王。」 「欸,我晓得,」左旁桌的人听闻,凑过去说,「海寇么,枭首不都是养蛊一样厮杀出来的么。那次斗得尤其狠,杀出了个混世魔王,屠戮全境,旧王旧部杀得精光,黑蛟旗就插在旧王的头骨上,不是个好相与的,还听闻前几年为着搜罗什么美人,疯起来是一座岛一座岛地沉啊。」 「即便好相与,你是要招他做婿啊,还是要给他当小舅子啊?做生意来的,又不是结亲家,」年轻公子重新摇扇,颇为不屑,「我家不仰赖程记,自就有船南行,只要那海上王手头松些劲儿,卸半船货给他做孝敬我也出得,只要船行得顺当,南北一趟回来,就能连本带利赚得手软!」 旁桌人越说越混乱,几桌并在一起,吵得昏天黑地。 一半人跃跃欲试,一半人驻足观望。 龙可羡回眸,阿勒正慢条斯理把目光从她面上挪开,表情有点儿淡。 两人离开食肆,沿着街旁慢走。 龙可羡抱着匣子。 精巧的榫卯机窍在刀刃跟前不值一提,她方才左思右想打不开木匣,沉默片刻,一言不发地削掉了匣子顶部,露出圆乎乎的奶块儿。 此时正一口一个地往嘴里丢着吃。 真是万事不挂心的小白眼狼。还是个眼里心里全没他的小白眼狼。 阿勒跟在身旁,悠哉地踱步,眼风时不时往龙可羡那儿飘。 他病好了,懒筋没正,眉眼的锐和身段的挺都变得更加招人,杵在那儿,自成一道景,偏偏浑身懒筋,总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 要是脾气上来,那眼角微微折起,就能轻易地把人看怯了。 如此看哭了四五个小孩儿,阿勒往青石阶上一站:「走不动道儿了。」 龙可羡用舌尖把奶块儿推到左颊,再把匣子往阿勒怀里一搁,空出来的双手向两侧张开,二话不说朝阿勒抱过去。 换了旁人定要被她抱个正着,但阿勒眼皮陡地一跳,警惕地往后撤了半步。 这哪儿是抱人,这是要扛人的架势! 阿勒小时候就吃过这亏! 那时他贪凉,夜里发热,烧得滚烫,哼哼唧唧地在床上喊人,把龙可羡吓得不轻,这姑娘连着薄褥,把他浑身一裹,扛起就往外跑!颠得他头昏眼花,边颠边呕酸水,腿撇得跟棉花似的。 连着三日,阿勒都没有跟龙可羡讲过半句话。没脸! 「?」龙可羡疑惑地看他。 「别,」阿勒心说如今要扛也得我扛你,反把她手腕併拢,一只手就能攥住她两个手腕,往前一拉,说,「走得动。」 龙可羡被拉得差点儿磕上他胸口,阿勒被她这阵动作一搅,刚冒点火星的脾气消得干干净净,手捨不得松,就着这姿势把她拉到跟前站定,想要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祁国王庭从根里烂了,世家商贾撑着它,也束缚着它。北境王南下,真人都没见着,消息先飞遍了坎西港,人人都想分杯羹,也想捡点漏,内里尔虞我诈斗得如火如荼,有什么意思!不如去那海上争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嗯?」龙可羡手腕被攥得紧,併拢在一起,是个被挟制的姿势,她不习惯如此,想挣开,却被这串话岔了神。 阿勒拇指在她手腕内侧摩挲着,那片肉平素都藏在隐匿处,甚少见光,厚茧挨上去,宛如滑动在玉脂上,他喜欢在龙可羡身上留下痕迹。 「南北交融是个趋势,挡不住。我若是北境王,与其跟商户世家抱成团,不如自个玩儿。」 龙可羡听明白了,这是要她撇开世家单干,但她摇了摇头:「北……北边人不擅行船,北境王与程家购置葫芦船,想来,也是为了附带的两百位水舵手。」 不擅行船说得都是客气的,祁国十六州,北境是最偏的,古时都叫裂土之滨,往北挨着莽莽冰原,往南是十万大山。 为何连下三十六张帖子给程家,就是因为整个北境都凑不出一条能驶出赤海的船,而海令已开,龙可羡说什么也得吃上这第一口红利。 她的想法很简单。 有敌族入侵北境,打仗;打完仗银库空虚,捞钱。 虚与委蛇的事儿她做不好,北境有得是长袖善舞的人,所以她并不介意和世家一道南下。 「好说啊,那匪头子北上登岸,定然也是心有惶惶然,急于寻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北境出人,南域出船,哪片海域拿不下?」阿勒张口就来,「一个是陆上王,一个是海上王,不正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一对儿了吗?」 龙可羡缓慢地张了张唇:「……啊?」 「什么三爷四爷的,沽名钓誉的臭男人罢了!也配跟她玩儿么。」阿勒冷声。 龙可羡定定的,着实盯着阿勒看了好一会儿:「你此前,此前还说你仰慕北境王,要日日夜夜,一日三顿地说与她听,怎么……」 怎么话里话外,又唆使她跟别人好了。 「我是仰慕她!」阿勒说,「但那位海上王俊逸潇洒,我自认不如,情愿只把她搁在心里偷偷仰慕,再说了,我如今是你的人,就该一心待你才对。」 「……」龙可羡迟疑道,「你怕是听岔了,方才食肆里,人家说的那海上王,分明是个混世魔王,杀起人来眼都不眨,惯爱把旗子插在骨头上,为了甚么美人,一座岛一座岛地沉。」 「道听途说,岛也是能沉的?那些人怎的不编话本子去。」 「这么说,都是假的?」 阿勒像个忽悠小孩儿的拐子:「也有真的,我说的便是真的。」 想起来了,他是南边来的採珠人。 「这个事,日后再说,」龙可羡含糊其辞,「你先前要讲的新鲜事,便是这件吗?」 「嗯。」 「你在生气,」龙可羡偏头过去,好奇地打量他,「毛要炸起来了。」 阿勒也偏头,两人本来就挨得近,眼神缠在一处,令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抚/弄她的轮廓。 日头悬在头顶,风里夹着草叶香,穿梭在两人的咫尺之距里,阿勒忽然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借着这薰风,这悬日,这草叶,把要说的话融在唇齿里,用最亲密的方式告诉她,再把她的回应吞吃入腹。 不料龙可羡同时伸出两根指头,搭在他两边唇角,阻了他俯首的势头,接着双指稍用力,往上推了推,硬是推出一个笑来。 「顺顺毛,不生气。」 第15章 短夜 「桥心院,过了桥就是,您这边请。」 龙可羡递出帖子,提灯走入回廊。 长廊弯弯绕绕,尽头处站着个少年,像着意描画的一只彩釉娃娃,擦脂敷粉,锦绣华服,比月下的蔷薇还艷,可那眉角吊起来,脸色仍然是冷的。 石述玉瞥她一眼,接过提灯,侧身替她拉开房门。 擦身而过时,龙可羡稍停了停,从他脸上淤青、微跛的脚扫视而过,嘴唇翕动,轻声说了一句,「再瞪,眼睛挖掉。」 说罢,不待石述玉反应,便昂首往里走了进去。 「!」门口的石述玉脸色顿时气红了,砰地关上了门。 「他缺管少教,自来没规矩,你同他计较什么。」温润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屋里空气清爽,迁就龙可羡的喜好,没有点香,漂洋过海从北昭运来的出岫云茶浸在热水中,一叶一叶地舒展开,浮出满屋子清茶味儿。 一个男人坐在案几后,三十上下,穿水月白的家常宽袍,不束冠,用竹枝绾在脑后,正在细緻地摆弄茶具。 有筋骨,没傲气,立时就是一道松,一竿竹。 所以,龙可羡常常忘记他如今是个含笑吃人的奸商,也曾是个翻手云覆手雨的权臣。 「老师,」龙可羡老老实实喊了声,径直坐到案几旁去,「他设局杀我呢。」 「嗯,小子不成器,赔了一条命也没损你分毫,」封殊把茶盏移过去,「我已罚过了,大水沖了龙王庙,你们这算不打不相识。」 阿勒没有说错,石述玉确实是王都大族养的刀童,锦衣玉食供吃穿,诗书礼仪全不落,到了年纪便送进宫里。因为好苗子都在王宫外头,石述玉便显得尤为出众,短短几年就晋了随君内侍,接着调往邢务司任职,最后便是那出反水大戏。 所谓王位更迭,就是以封殊为首的寡头们,草蛇灰线地埋了几年,逐步推动的罢了。 而对封殊来说,石述玉是家养的恶犬,恶犬碰上外来的强悍猎豹,自然会升起某种胜负欲,他那般有恃无恐的性子,直接杀入局中,挑衅龙可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龙可羡拨着残枝,轻轻哼一声。 封殊不再居中调和,莞尔一笑,说:「我此番南下伏虞城,便是来看看你,不日便要返程。」 龙可羡闻言,安安静静地让他看了一盏茶时间。 一盏茶后,她挡开了封殊斟茶的动作:「我要家去了。」 家。 封殊眼神有一瞬的复杂,但他没过问,淡声挑了几件要事讲:「北境拖欠的军饷,你与我讲一声,要比和骊王周旋来得快。另外,南下行商的几条船至今没有消息,生死不知,你要购船南下,须得谨慎,挑几个亲信与程家人一道走几趟摸摸底是最好的,万不可亲身涉险。」 他的话里透着关怀,谈吐也让人很舒服,绝不让人感觉冒犯,但龙可羡听了晃神,想起另一个极端。 停顿片刻,才拾掇了思绪,说:「那么,能让北境军饷在入冬前补齐吗?」 封殊揉着额角,真是好久没听人这般直截了当地提要求了。 这世道说来也怪,大伙儿话里都藏着话,真实意图恨不得藏在蚌壳再埋起来,让听者九曲十八弯地找,然后在言谈间不断试探,你进我退,乐此不疲。 「从我的私帐走,三个月内必定补齐。」 龙可羡摇了摇头:「不要你的。」 封殊哭笑不得:「师生一场,权当给你应急,日后再还也是一样的。」 「不成,」龙可羡态度坚决,随后含混地说,「我已经找着法子,顶过一年不成问题。」 临出门前,龙可羡转着手里提灯,看那斑驳光点在廊下跃动,犹豫了一会儿,问:「那海上的匪头子,真那么坏么?」 禁令禁的是黎民百姓,封殊是制定规则的人,他站在门前,温声说:「海域渺阔,不似陆上。无人见过他,他存在于口口相传的怪诞故事中,或许只是海寇用来宣扬恶名的存在,使敌人闻风丧胆,以长己方威势。」 封殊停了片刻,轻笑一声:「若是真有其人,绝算不上好事。」 提灯悬在裙边,停止了转动,龙可羡点了点头,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进去。 封殊看着她的侧脸,状似不经意地问:「述玉说,你没带女侍,在伏虞城可还方便吗?」 「方便。」 封殊旁敲侧击:「男女有别,终归会有照料不周的地方,你若要人,我拨两个身家干净的给你。」 「啊……不用。」 封殊到此默了默,那曾温润的气度似乎淡了些许,但他仍然保有为人师的克制,只问:「他,可还好?」 「不太好,」龙可羡垂头,看着脚底,轻轻磨动地面,「不……我是说,原先是很好的。他会在衣裳上缝一条好威风的龙,鞦韆板搭得十分结实,扎的竹排能带两个人行出五里远。就是有点怪脾气,难驯,还黏人得紧,你见过老树开花吗,他好像就这般,浪得……没什么。」 「我心想让他听话些,但若是太过温驯又很可惜,」她絮絮地说着,近似自言自语,最后下什么定论似的嘟囔,「他不好也没关系,我会管教的。」 所以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阿勒的「好」每一件都是具体的,他「坏」的地方,则难以形容。 提灯消失在长廊尽头。 石述玉蹲在美人靠上:「我说她被美色沖昏头脑,你偏不信,在船上这两人便住一个舱,举止狭昵,亲亲我我的好不要脸。」 「我长她一轮,」封殊摸摸面皮,触手相当细腻,「莫不是嫌我老气?」 「……」石述玉说,「你也被美色沖昏头脑了!」 封殊淡淡笑了,水月白袍很衬他,让他看起来像月色般清朗:「是啊,我就想尝尝被美色沖昏头脑的滋味,可她不给机会,三年军饷都能拒,骊王若是有这等骨气……」 石述玉沉默。 「去探探,」封殊嘆了一口气,又打消了主意,「罢了,北境王护短护得全境皆知,我再想想罢。」 *** 小满前后,下了几场大雨,伏虞城船坞涨水,程辛遣人给她递牌子,用于夏至日登龙船的。 龙可羡把船牌搁在桌上,从窗口瞥见阿勒房里还亮着。 白崖小院不大,他们南北各占一屋,中间是架着瓜藤、摆着竹榻的天井,有一只竹马,龙可羡喜欢骑在上边晃着玩儿。 「咚,咚咚。」慢吞吞的三下敲门声。 里边没有人应。 龙可羡还要再敲,就见门缝微微张开,显然没拴上。 正屋没人,阿勒不耐烦挂帘子,龙可羡一眼就能瞧见,他趴在里屋竹榻上,腿悬在榻边,睡得正熟,脑袋边上有本书,一半被手臂压着,一半在风里簌簌飘动。 手指头搭在门框,龙可羡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走近了一瞧。 赫然是本话本子,上书《海陆双王齐汇,共赴万海捞金》。 「……」 你大爷的。 桌上乱七八糟地搁着笔,阿勒额头上还印着几点残墨,显然这几日不见人影,全是在房里埋头苦写呢。 龙可羡胸口起伏,想一脚把他踹醒,又忍下了,小心地扯动纸页,但阿勒压得实在沉,她不能使劲,只好蹲下来,拎着一页纸,在灯下仔细地看。 「……痴弄儿娇,淙淙拧露滴,」什么乱七八糟的,龙可羡看不明白,不自觉念出声,「苦夜短,愁浪长,锦被翻波,掐那脚儿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龙可羡大惊失色,手上像触了火星,倏地往回弹。 这哪里是什么正经话本,分明是本艷册!龙可羡不想懂,努力地把那些横平竖直的笔画抛出脑外,但她还未摆脱这些恼人的铁画银钩,翻页又见到一团线条繁杂的春/情秘戏。 还配了图! 图文并茂,不堪入目! 龙可羡手臂一紧。 阿勒不知何时醒了,抓着她的手臂往前带,就这么趴着,顽劣地笑了笑,用一把沙哑的嗓子说。 「继续念,你念着好听。」 第16章 反咬 龙可羡念过帐本,念过摺子,念过荀王的拥趸对她的铿然谩骂。 但她没念过艷词,还是字里行间以她为角儿的艷词。 册子里头的北境王说着她绝不会说的话,那些孱弱的渴求,那些无法连词成句的泣声。 还被摆弄成各种匪夷所思的形状,和一个遥远的传说的紧密嵌合,像她前些日子收到的榫卯机窍一样,怎么都拆不开。 这些还仅仅是她窥得的冰山一角! 「我不要念。」龙可羡严辞拒绝,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但她面不能改色。 仿佛只要持得镇定,就能把「北境王」与「龙可羡」隔得泾渭分明。 北境王是北境王,龙可羡是龙可羡。 她绝不要…… 可是阿勒的字很好看,丰丽遒劲,筋骨分明,勾着人在脑海中延展出画面; 工笔也细腻,那些肌骨间的幅度变化,动作间的起承转合,都引着人不断回想。 「我不要念!」龙可羡骤然起身,甩脱了阿勒的手。 可龙可羡哪儿知道,阿勒咬着笔头,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写下去的时候,嘴里念的全是她龙可羡的名字,念得他亢奋,念得他疼到不得不搁笔,径直到浴房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然后在那儿磨蹭了半个时辰才出来。 「不念,」阿勒慢悠悠地起身,唇边有笑,坏得很,「你怕什么?」 「我不怕!」龙可羡声音很紧,仿佛急于撇清什么,又陷入不断回味的陷阱里,她往常不这样。 「不怕不怕。」 阿勒有一瞬的动摇,他想把龙可羡逼到死角里,也想把她好生哄着揣到怀中,于是他站起身,用阴影裹着龙可羡,安抚道:「闲来无事写的东西,打发时间罢了。」 闲来无事,闲来无事他关在房里两日都不出门,胡茬儿都冒出来了。 龙可羡用尽全力把思绪拨正,点了下头:「不准再画这些,有伤风化!」 「为什么,」阿勒露出稍许迷茫,还有点儿受伤,眼皮霎时就耷拉下来了,「你不喜欢?」 龙可羡试图把自己的反应说得理所当然些,郑重地点头:「太……艷情了。」 「好说啊,」阿勒掏出册子,刷啦啦翻到前页,「前边儿,青梅竹马,水到渠成,保准都是清汤寡水,半点荤腥都没有。」 「我不要看!」龙可羡倏地捂住眼,捂得死紧,「拿开。」 「拿开拿开,这就拿开,」阿勒耐心十足,把册子妥帖塞进枕头下,捏住龙可羡一根指头,摇了摇,试探地说,「瞧瞧,没了。」 龙可羡不禁弄,也不禁逗,她在武道确实厉害,首屈一指的厉害,但爆发都是短暂且猛烈的,对于这种情绪上的无所不在的侵蚀,总是招架不住。 她把手放下来,骨碌碌转动眼珠,四下仔细地寻找那本可恶的册子。 因为捂得太急,手劲儿使大了,眼眶一圈红,里边却蓄着清透的水,像受了惊的鹿,谨慎地寻找让她惊惶的坏东西。 但真正的坏东西就站在她眼前,坦坦荡荡地作坏。 龙可羡浑然不觉手指头仍然在阿勒手里,甚至这坏东西恶劣地想着,总有一日,他会在她身上写下来,要她猜字,再一个个字地试错。 他会很宽容的,说错了也不打紧,再换个地方写一遍就是了。 窗台「嗑嗑」响起来,电龙出没在厚云层里,蓄了半夜的水汽凝结成滴,乘着风扑向屋内,阿勒鼻尖耸/动,忽然嗅到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出岫云茶。 北昭才有的茶种,伏虞城买不着的好东西。 他猛地把龙可羡拉到身前,俯身下去,从她颈颊往下,一寸一寸嗅闻,像只训练有素的狼犬。 「你见了个男人,」阿勒掀了掀唇角,但眼里没笑意,「他离你足够近。」 不是擦肩而过,不是短暂交谈,是在某处密不透风的室内,至少有过两刻钟以上的接触。 「你这……」龙可羡被他挨得热,可手指头攥在他掌心,攥得她指腹都渗出了汗,她呵出一口热气,「狗鼻子。」 「我能杀了他吗?」阿勒几乎贴着她颈肉问,他是认真的。 「不能。」 龙可羡答得毫不犹豫,阿勒咬得也毫不犹豫。 他有两颗犬齿,平时笑起来,衬得那张脸有鲜活开朗的少年气。 但是当其中一颗牙尖嵌入皮肉—— 龙可羡睁大了眼,难耐地眨了两下,烛影乱跳,两人的身影在身侧铺成流动的暗河,混乱地缠在一起,她在这个瞬间感受到了某种……被自己的所有物冒犯的复杂情绪。 像是被奶大的狼崽子反咬了一口,震惊大于愤怒。 风愈发大,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在窗口迸碎,溅出来的碎玉乱珠跳到两人身上,龙可羡如梦初醒地推开了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哥舒策!」 迟来的痛感激发了愤怒,龙可羡蓄起气劲招呼过去,当下便能卸掉他两只胳膊。 阿勒下意识回退,背后抵在窗沿,避开了这一击,雨水顺着他颈部往下滑,沁得透心凉。 她当即改擒为踢,两人足肘相击,各自回退半个身位,龙可羡还是气,屈起腿就踹过去。 阿勒反应快,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小腿,这力道很微妙,形成擒锢的同时,指腹仿佛在滑触一匹缎子,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甚至在她腿弯柔软处停了一停。 这不要命的一停,龙可羡的手已经悬在了他脸颊边,指缝间的刻刀刀柄清晰可见,锋利的刃尖正贴着阿勒颧骨。 两人一高一低地对视,龙可羡脱口而出。 「跪下。」 「你要我怎么跪?」阿勒半掀眼皮,沉沉地看她,正脸被刀尖指着,背后是漆夜里疾扑的风雨。 怎么跪?龙可羡不知道,她只想让他听话。 烧心的恼怒里,还掺着不解和委屈:「你又咬我,我哪里对你不够好,你总是咬我……」 在狼崽子被丢弃时,把伤痕累累的它捡回来,照顾得皮毛油亮活泼可爱,平时踩着线的挑衅都算了,龙可羡可以包容狼崽子调皮的天性,可它却一再下口,把她咬疼。 她头一回气成这般,耳朵都气红了:「你有什么好气的……我见了老师,说两句话,你就要咬我吗?一点道理也没有。」 道理,阿勒从不瞎讲究那些东西! 他此刻脑中混沌,龙可羡气,他也气,心肝儿似的养了多年的姑娘为着别的男人跟他动手?!有这个道理吗? 「那么你教训我啊。」阿勒不在意疼痛,遽然往前,皮肉擦着刻刀,立刻现出了一道红痕,若不是龙可羡收手快,他那张艷绝的脸皮此刻就得见血! 他爱玩儿,也会玩儿,屋里什么物件都有,龙可羡丢了刻刀,转手抄起软鞭。 「啪——」 两人都呆住了。 阿勒站在风雨大作里,肩袖吃风鼓起来,头发很快被打湿了,一缕一缕地贴在他面颊,手臂衣衫多了一道裂痕,里边的皮肉泛红,翻开,血液温热,徐徐渗了出来。 「哒。」 小小一声。 却比之前鞭子的破空声更让人心悸,龙可羡手微微地颤了颤,心口发麻,还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慌。 「我会管教你的……不是说说而已。」软鞭从手中滑落,龙可羡呢喃着,连退数步,继而转身跑向屋外,撞入了密集的雨帘中。 阿勒站在窗口,脸上没有情绪,就像被雨泼湿的画作,浓墨重彩褪去之后,露出漆黑的底色,重新滋生出妖冶的图样来。 静默里,房门再度被撞开。 龙可羡喘着气,浑身透湿,滴答往下落水,她三两下除尽了阿勒上衣,关上窗,把人按在榻上仔细上药。 剑拔弩张的气氛被一鞭子打散了,此刻两人都沉默了会儿,药粉敷在伤处。 「吹吹,疼。」阿勒轻声说着,他没想过龙可羡真能抽他一鞭子,但这一鞭子把他的脑子抽醒了,说话时有点儿撒娇委屈的意思,半垂眼帘注视龙可羡。 「疼着才好,你糊涂了,须得醒醒神。」龙可羡敷药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一圈圈轻轻包上纱布。 他注视龙可羡从来都是明目张胆,眼里的情绪不屑于隐藏,只是龙可羡从不去追究,去辨别,去从那情绪中抽丝剥茧,挑拣出那些沉淀太久的忧怖。 如果情绪可以被解读,阿勒早已体无完肤。 而龙可羡没有这么做,她不在意他想什么,或者说在意的程度远远达不到他的期冀。 她从小到大都是个里外亲疏分明的人,人家讲究帮理不帮亲,她只讲究帮亲不顾理。 里外二字看似简单,其实相隔犹如天堑,龙可羡安然自得地活在门里,阿勒才摸到门边,远远没得到准许进入的资格。 换别个人在白崖小院,龙可羡照样能过得滋润,阿勒不是特殊的那个,这与他自以为的失而复得相差甚远! 再这般处下去,好点能处成兄弟,坏点就成小厮了,所谓岁月静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今夜一记刺激让他顿悟——这半个月的安逸日子真是把他脑袋磨锈了! 第17章 招惹 翌日,雨还没停。 龙可羡压着手臂,把脸蒙在被里,听了一夜风催浪涌雨滴叶摇。 绵绵不绝的自然脉搏中,冒出了一两点衣料摩挲声,蜻蜓点水似的,偶尔漾一漾,递出来的水纹顺着帐帘漾上了龙可羡的床。 她翻了个身,默默盯着屏风,屏风不透光,是整座寒山岩雕成的云山小雀图,所以她看不见屏风外睡在榻上的阿勒。 昨夜阿勒屋里打得一片狼藉,鞭子沾着血渍瘫缩在地上,阿勒可怜地举起手,冷汗涔涔地提出要去她屋里暂过一夜。 她能怎么说,满屋子都在无声述说不久前发生的暴行,她只得点头。 那衣料摩挲一阵后,停了下来,而后是重复的几次声音,似乎遇到了某种困难,龙可羡侧耳听着,手指头在床上无意识地划。 须臾,外头传来一把微哑的嗓子。 「劳驾,系个腰带。」 龙可羡把眼一闭,转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屏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龙可羡,系个腰带。」 龙可羡甩着红头绳,没搭腔。 「求求你,系个腰带。」 红头绳落在薄被上,龙可羡慢吞吞爬起来,从屏风上扯下一条九常挂云的腰带,不是家常的绸带丝绦,颇有硬度,揣手里也有分量。 龙可羡抬眸看他一眼,阿勒也低眸看着腰带,两颗犬齿乖乖地伏在口中,不露半点森然,一副被驯乖了的样子。 她握着腰带,思忖片刻,稍抬手朝着他腰间一挥,这架势,简直跟昨夜挥鞭抽人的模样重合! 但阿勒不偏不倚,懒洋洋的,像是头刚睡醒的狼崽子,向着主人袒露毛茸茸的胸腹,浑身都透着毫不防备的信任。 腰带在空中横扫,发出轻微「噼啪」声,似朵爆开的烛花,环过阿勒后腰,就被龙可羡握在手里,紧接着她攥着腰带两端一使劲儿。 因为太用力,阿勒腰间的衣裳都侷促地束在了一起,挤挤挨挨的,成了细密的皱纹。 「……」他差点儿被勒得呛出声,「紧了。」 龙可羡哼声,把金钩扣好便松开了手。 「封扣。」阿勒慢条斯理地把她的手摁在腰间,手里翻出一块松石中封扣。 睡醒的身躯很烫。龙可羡呆了呆,整面手心都贴在上边,随着呼吸,阿勒腹间起伏,侧腰的肌肉线条在她手下纤毫毕现。 窄窄的线条,从她的指头开始,下至手掌腕间交接处,往下延伸至看不见摸不着的漆黑里。 夏衫的布料根本阻隔不了什么,连温度都清晰地传递出来。 龙可羡隔着衣裳,眼不见耳不闻,轻而易举地窥尽了春光。 以至于阿勒说了什么,她没听太清楚,只觉得那触感相当好,比她的坚硬、紧緻。脱离娇生惯养式的弱不禁风,与那种突出偾张的劲鼓肌肉也不同,而呈现一种韧性与力量兼併的独特美感。 「听清了吗?」阿勒像是没察觉,他多坦荡啊,仿佛只是手臂挂着伤,不得不有求于人,请她帮忙挂个腰扣罢了。 那些触碰都是不经意的,呼吸都是自然而然的,他笑了笑,绝对没有蓄意勾引龙可羡。 「嗯……」龙可羡蜷起手指,去拿腰扣,但这动作很引人深思,有那么点儿恋恋不捨的意思。 「?」她拿着腰扣翻来翻去地看,眉头缓缓拧起来。 「正脚。」阿勒善意地提醒。 「?」龙可羡显得更迷茫了,抬头看他。 阿勒握住她手腕,轻轻下滑,接着把她手放在掌心,拨弄腰扣,详细地,手把手地教了一遍。 「你自己扣。」太复杂了,龙可羡不干。 「好。」阿勒应得十分爽快,微微抬臂,却扯动了鞭伤,脸色瞬间白得像纸,但他克制住了喉间的痛声,把它咽入腹中。 龙可羡迟疑了,这比高声喊疼的杀伤力强上百倍,那样隐忍逞强的神情,全然洗净了这张脸原本的攻击性,让他变得病弱,实在堪怜。 她默默从阿勒掌心抠出腰扣,说了声:「我来。」 正脚咬扣,侧钩缠带,龙可羡一直低着头摆弄,阿勒就着这姿势,看到她后颈一块白得发腻的皮肤,小巧的耳廓,还有密密的眼睫。 他眼里框着最宜人的景,时而出言提醒:「手伸进去。」被踩了一脚之后笑道,「我是说,伸进腰带里侧,方能咬上扣。」 活活扣了一盏茶时间,龙可羡脖子发酸:「怪不得那些公子哥儿,都得十七八个丫鬟服侍,你系绸带就很好看了。」 抬头时又看他不但腰带讲究,衣裳也和平素穿的不同,藏蓝底,描云边,用半藏线的绣法绣出了意画,寥寥几笔,似嫩实苍,看起来人模人样,俊逸倜傥的。 只是领口袖摆都有些不平整,像是不小心地堆着褶皱在那儿,等谁去把它捋直抻平。 龙可羡见他没有察觉,顺手去捋了捋,拍了拍,动作已经比方才从屏风后绕出来时自然许多,问得也随意:「今日出门么?」 阿勒爱死她这别扭劲儿,过了招,训了人,心里惦念着他,又绝无可能低头来示好,等他示弱递出台阶,再勉为其难地接过。 真是…… 怎么能忍得住不招惹她呢,做君子是件太没意思的事情。 他刚点头,雨声里传来几道急促的拍门声。 白崖小院牵云笼雾,龙可羡回身洗漱,阿勒拉开了院门,传话小厮气喘吁吁,满脸汗雨交融,跑得连发髻都歪散了。 「有信来,船坞……船坞涨水,请速至程宅。」 龙可羡提着油伞,站在廊下,看到雨水潺潺地冲着青石路,在砖与砖间连成了水帘,一路流淌到坡下的矮林中。 第18章 将军 程宅静悄悄的,来往的下人走路无声,门一合上,便连雨也隔在了三重门外。 「昨儿半夜的事,待我策马赶至船坞,坞墙塌了一半,坞门倒地,船坞内水位高涨,头次两条船皆已撞损。」 程辛来回奔波,仓促得不及更衣,额前有斗笠压出的印,裙裾沾着星点泥土,继续详细解释着船坞涨水的因由。 书房只有三个人,龙可羡侧耳在听,阿勒百无聊赖地坐在身旁,有一搭没一搭扣着桌。 「我的船呢?」龙可羡单刀直入,不关心其他船只受损如何,这与她干系不大。 这才说到点子上,程辛咽下茶水润喉,前边的铺垫都是为了这事儿,她轻声道:「龙骨受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龙骨便如人的嵴骨,一旦受损,寸步难行,要更换是何其艰难的事情,费时又费力。 龙可羡一下子不说话了。 她真生气时,不藏情绪,也不似笑非笑地和你周旋,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你,书房灯芯久不挑,光线沉下来,程辛望过去,就像暗夜里浮出两粒兽眼,有不通人情的冰冷。 程辛有点摸不准。 在伏虞城这半月,她和龙可羡数次见面,敲定船务交付的方式,她提出了希望北境三山军能在雨季结束之后,南下为伏虞城提供军力部署的帮助,海令既开,南北往来频繁,程家一介商贾,手头兵力有限,是最需要撑场子的时候。 作为回报,此次所定商船,程辛给龙可羡饶了两成利。两方还约定好,龙可羡以普通盐商之名购入船只,避免王庭过多关注,两边都能少些麻烦。 这是暗渡陈仓,商道常见的把戏。 因此也就意味着,龙可羡是板上钉钉的大客,两边没走明面上的过场,但私下里,那船算是已经给了龙可羡一半,如今另一半砸在了程辛手里,于情于理她要担责。 「昨夜算得上天降横祸,对程记来说同样损失惨重,但程记绝无推诿的意思,只是想延些日子交付,」程辛恳切地为程记的难处作註脚,「龙骨受损,更换不易,光是从外海运来木料便得花上三月时间,程辛想请龙姑娘肯宽限些时日,最迟年关,定然给姑娘一条能下水出海的商舰。」 实际上程辛手里还有船,但她并不想给,把损失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压小,这是商人习性。 程记一家独大惯了,她的提议合情合理,鲜少有客人会驳她的面子。 但龙可羡摇了摇头,没带半点犹豫。 程辛的八面玲珑在龙可羡这里行不通。 北境王是杀伐果断的人,褚门一战的惨烈,随着一首歌谣,从裂土之滨传到伏虞城,大街小巷都嗅到了暖风之外的肃杀。 而龙可羡坐在书房里,在灯影下稍显单薄,身上没有久居高位的沉稳气度,也没有手握重兵的睥睨傲气,乖巧得像是往街边这么一站,就要有拐子拿糖来哄她走了。 讲实在话,今夜龙可羡没有戴白鳞面具,也没有从头到脚罩着斗篷兜帽,白白净净一个小姑娘,悄无声息摸进府里,坐在廊下晃着脚,面无表情看她的时候,着实把她惊了一跳。 能举鼎砸门、千里驰骋的北境王是个年轻姑娘,这是要吓死谁哪。 *** 雨打芭蕉,窗纸上黑云起伏,那是芭蕉折腰的身影。 程辛沉默片刻,知道自己没走对路子。 起身从百宝格上抽出一份册子,展开成四折,上边工笔勾画的是船形图样,她一一展给龙可羡细看。 龙可羡要的那条船,是条五千斛的大船,和他们南下所乘的葫芦船是同等体量,但只作商舰用,因着是为南下乌溟海所备的,撇去华丽奢靡的装饰,只求坚固耐用。 故而程辛呈出来的船都只往坚固耐用上靠拢,就是船体会稍小些,尽是三千斛上下的。 龙可羡就着烛火,把册子仔仔细细地看,听到程辛在旁边问,「如何?」 她喃喃轻嘆:「画得真好看啊。」 程家数百年造船大家,把这事儿做出了匠气,画是工笔细描,落笔流畅,船只的横截、里外构造,都细如牛毛,密而不乱。 这样的画册,即便是拿到 诗会画堂里走一趟,都是十分有面儿的事。 而程辛愣住了,以为自个儿听错了,脑子转得飞快,探寻着这话里是不是藏着什么深意,那边阿勒敲了两记桌,不紧不慢道:「好看?」 龙可羡立刻炸了毛,一眼瞟过去, 耳朵粉粉润润,像把胭脂揉开了敷上去的,完全不与阿勒对视:「你不要看。」 没有比大庭广众之下,提起只有两人才懂的密语更加暧昧的。 好看的画哪里都有,但不论是工笔细描,还是小二涂画,都将成为昨夜艷册的延展,和阿勒这个人一起,或轻或重地挑弄龙可羡那根紧绷绷的心弦。 这是实在无耻的撩拨手段,无耻但有效。 没办法,跟龙可羡玩儿不了细水长流,她自有厚甲重防,寻常手段根本近不得身。 阿勒很轻地笑了一下,龙可羡耳朵敷的那层胭脂更重了,在烛光下呈现惊心动魄的丽色,在两息的停顿后,阿勒偏生把册子从她手中抽出来,略略翻看。 程辛这会儿才打量起阿勒,今日天阴,屋里点着几排烛火,此刻他跟检查课业似的,把他们程记压箱底的船纸图册翻了几眼,就顶在了指头上,把册子平转着玩儿。 「讲延期什么的没意思,今日有今日的意外,明日你程记还在否也未可知,程记的过失要我们来迁就,也没这道理。」 阿勒话速平缓,却一针见血。 龙可羡心里想的就是这个,跟着嗯嗯点头。 她的逻辑很简单,像个霸王,我只要我原先那份,多的不贪你的,你给我缺工少料也不成,至于如何达到,那是你要考虑的事儿,龙可羡只管时日到了之后收船出海。 程辛缓吸口气,这二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龙可羡看似不爱说话,实则把着底线,半分不肯退让,身后还背着一打彪炳战功和慑人劣迹,程辛开口前都要在腹中打半日稿。阿勒则是懒散无聊了一晚上,终于找着点感兴趣的东西,从观赏性的花瓶瞬间成了打蛇七寸的猎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这位公子怎么称呼?」程辛转身回到桌案后头,她得打起十万分精神应对。 「哥舒策。」 「哥舒公子对船颇有心得。」 「谈不上心得,玩过几年,」阿勒说得轻描淡写,他惯于在谈话中把控主导权,「年关前后,南下的盘子该分的都分了个遍,这代价程记能担吗?」 「哥舒公子说笑了,买卖在于公道,程记该当为商船担责,不是为客人往后的荣辱兴衰担责,这是两码事。」 守江山远比打江山难,程辛能从这一辈本家兄弟姊妹中脱颖而出,就不是个好欺负的,她浅笑盈盈地看龙可羡:「龙姑娘天真纯善,即便买卖不成也是朋友,程辛自然盼着你得乘东风,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话出,连龙可羡都惊愕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摸了摸这张天真纯善的脸,心里很受用。 「如此就借你吉言,」阿勒笑眯眯的,册子在指尖旋转,「有此心是好事,程大当家是个实干人,想必也不会只想磨磨嘴皮子,这册子上的船,讲实话,都不及甲字龙骨船,但……天不遂人愿么,我们很能理解。」 龙可羡倏地盯住他,若是敢讲什么退让的胡话,她就当场封口。 但她没想到阿勒紧接着说的是:「龙骨船就不要了,程大当家要更换龙骨好好打磨,还是作何处理呢,你且自便。」 龙可羡垂下眼,扶手边缘微不可察地出现了一丝裂缝。 程辛耐心等着他下一句话。 平转的册子停在阿勒指头,他按下册子,比出两指:「给我们两条飞鸥船即可。」 程辛没料到,心思百转,皱了皱眉道:「飞鸥船船型老,如今已无新船,最少的都是五年老船,早年间都是打渔的,恐怕渡不过赤海。」 「这不劳你费心。」 「二位,」程辛揉揉眉心,「一换二,你们是为难我。」 「大当家,」阿勒侧额,鼻樑在侧脸打出阴影,眼里没什么情绪,让人怯于直视,「飞鸥船用的是四十年亭木,只有结实这个特点,无法远航是因为耐不住船虫啃噬,五年以上的飞鸥船即便给我们,也得花上一笔银子修饬。龙骨船不一样,龙骨是二百七十里外海岛上的娄松,只有八十年以上才够硬度,若是不作远航用,卖予别家作商船,你便用不着下此血本,换油楸木就足够了,省了龙骨,再往豪奢里捯饬,转手便能卖出两倍价。」 他捞起茶盏抿了一口,笑笑,「真当人不懂行呢。」 话毕,阿勒把册子重新移给龙可羡,神情变得正经:「一点拙见,小主子说了算。」 一番话将死了程辛,虽然龙可羡听着,大半都像鸟语,但看到程辛越来越垮的脸色,便有种大胜而归的激动,差点忍不住要合掌高呼,这会儿憋得脸颊飞红。 阿勒不着痕迹地挑了眉,用口型说:夸我。 龙可羡含蓄地给他递了个眼神,那意思是「很乖。」 阿勒面色不显,耳后根却悄悄红了一片,龙可羡侧过头去,忽然一怔,眼神从他的耳后滑到微微鼓起的手臂。 他一身藏蓝,头束紫金冠,寻常人压不住的色儿,在他身上显得挺贵气,但只有身段如此,气度属实是浑不吝,一副不好招惹的少爷样。 但是,只有龙可羡知道,这少爷的光鲜底下,横着一道她抽出来的鞭伤,她脖子边上,也有几枚红肿的齿印。 第19章 故意 要做坏事,阿勒是绝好的同伴。 四个月前,王都正下着最后一场雪。 满街金楼花阁人声鼎沸,粉绿长绦高调地扬在街边,明明春未至,也能热闹得不像冷冬。 三山军沉默地驻在城外,占掉了几座山头。龙可羡银甲加身,在阴云滚滚里,一纵快马入了城门,像一把利剑,刷啦地撕开了王都的绮丽面纱,直指至高处隐匿的腥风血雨。 叠雪弯刀合着刀鞘,拍开了宫门。 里头坐着七八人,在王位之争尘埃落定后,这些凌驾于王位上的人,就坐在内斗过后的宫殿里,将大祁格局重新洗牌。奇怪的是,已经在王位更迭中稳居上风的骊王竟坐在最下首,而落败的荀王更是半卧在榻上,奄奄一息。 骊王还留着兄长,对外散的消息是「兄长病重,禅位于弟」。 显然王位他要,名声也不想丢。 茶烟裊裊,龙可羡跨步入内,她是去讨要报酬的。 三山军南下给骊王造势,大军开拔是一笔银子,昨日与小股荀王死忠兵马正面撞上,伤亡抚恤也是一笔银子,她来前说好了,要出兵可以,骊王得把北境三年军饷与这笔银子一起报了。 但骊王多精一个人,事前百般保证,事后万般推诿,不是要以陈年旧粮抵扣军饷,就是要三年过后再拨付至北境,妄图用军饷牵制龙可羡。 于是龙可羡把刀一搁,在一片或惊或惧或厌恶的眼神里,扼断了荀王的喉咙。 在场的还有龙氏族长,北境也在这场瓜分里有个席位,但她这一扼,同样扼断了北境挤入那席位的道路。 她还记得老族长看向她的眼神。古稀之龄的老人,白鬍子稀疏地拂在盘扣上,哆嗦着手指她,眼里黄浊,睑下浮肿,像有千言万语阻塞在喉咙口。5249零81九2 后来有人替他骂了出来。 「乱臣贼子,祸乱宫闱,勾连外党,弒君斩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龙可羡坏了规矩,寡头们对她不满,留了几个为荀王效命的老臣,任他们在大殿内奋笔疾书,高声唾骂龙可羡。然后要挟她,若是学不会规矩,这十六个字顷刻间会随着落雪飞进王都的大街小巷。 这只是初步的敲打。 封殊是在这时候出来的,他坐在其间,像个斯文的书生,三言两语地化开了紧绷的气氛,出让了部分利益,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找到了平衡。 那日龙可羡说了很多话,口干舌燥,绞尽脑汁,但她逐渐发现话语徒劳无用,她最趁手的,还是叠雪弯刀。 后来,她就不再浪费口舌了,她背上了骂名和劣迹,一簇冷箭始终隐在阴暗处对准她,但龙可羡抽刀的那一刻,也解开了某种束缚。 自此,由一个循规蹈矩的少君,变成了独断专行的北境王,南下争锋,一头撞进了风波诡谲的富贵场里。 *** 这场雨一连半月,下到了芒种,把刚刚泛起的暑气压在了湿泞的泥土下,整个伏虞城都被雨浸得懒洋洋的。 阴雨为许多见不得光的勾当提供了遮掩。 购船只是个起始,这半月里,龙可羡和阿勒一道做了两件坏事。 其一,飞鸥船乃是五年以上的旧船型,因而在钱货两讫前,仍然需要不少时间修缮,阿勒抓着这个时间差,不知打哪儿招揽了一班船匠,让两条船驶到白崖小院周旁的海湾,搭起了简易的浮水坞,敲敲打打地修造船只。 龙可羡闲来无事,还往上头插了两面旗子,赤底斑纹,是头雪豹。这样一来,若是程辛还有小动作,龙可羡连招呼都不用打,这两条船就归到她手里了。 其二,为了之后出卸货物,龙可羡需要在闻商道购置一间铺子,这是各家的门面,伏虞城乃至祁国有头有脸的家族门户,只要有心吃海令这口红利,没有不在此购置商铺的。 白日她去闻商道走了两圈,竟还有未挂牌的铺子,这些铺子地段好,铺子里宽敞明亮,就是有些怪异,左三间空铺,右三间空铺,簇着当中一间门扉紧闭的铺子。 听人讲,中间这间铺子挂牌时,左右两旁商铺便连夜搬空了,听起来像个凶铺。龙可羡最不怕逞凶斗勇的恶霸,她莫名其妙以抄底价购下了六间铺子,而后固执地抱着刀,在铺子屋顶坐了两夜,就像刚刚厮杀完,得到领地的兽王一样,谨慎地巡视,把一切可能出现的威胁灭杀在微末之时。 自然是什么恶霸都没等到,等来的是阿勒差人送来的食盒,里边是六颗码得整整齐齐的红烧狮子头,用牛乳画了斑纹,看起来像豹子头。 这两件事之后,闻商道格局悄然改变,北境乘着海令开放的最后风口,在群狼环伺里站稳了脚跟。 作为交换,阿勒只是提出了两个微不足道的请求,在鞭伤好之前,他希望龙可羡能帮他换药,以及,别赶他出屋。 这请求提出的时机也相当巧妙,是在两件事顺利进行的时候,阿勒慢悠悠地熬了汤,龙可羡捏勺,吃得龙心大悦,当即就点了头。 *** 林下,风里没有雪花,溪水涨高了,在岩石间撞得叮咚响。 龙可羡在这细雨霏霏里想,但凡当日有个阿勒,她都能掀翻王都的天。 「上来,」阿勒把伞递给龙可羡,拍拍肩说,「回神儿了祖宗。」 龙可羡手里被塞了伞柄,她得把伞高举起来,才不会碰到阿勒头顶,她看着半隐半现在溪水中的石头:「走着就可以过。」 这点水势,她蹚水都能过去,在北境,她也蹚过这样深的雪水,雪水里混着杂石和骨骸,比这要浑浊得多。 「会湿鞋的小主子。」阿勒半屈膝,回头侧了侧额头,用眼神催促她。 「我背你。」龙可羡不乐意他背,是怕他臂上伤口裂开。 「你背我,我的脚都得浸在溪里,怎么呢?帮你划水走得更快吗?有这磨蹭的功夫,咱们已经到家了小菩萨。」 趴上来,才知道阿勒背肌结实,宽而有力。 她撑着伞,把伞面往前倾。 「搂脖子。」阿勒稳稳地踏上石头。 可能是恪守礼节,也可能是姿势正好,他的手卡在龙可羡膝弯往上的一点位置,没有触碰到敏感地带。 龙可羡装作未闻,眼神乱瞟着,四周都是竹影萧森,天穹漏了顶似的,除了水声,就是荒山深林般的沉寂。 忽然,一声突兀的鸟鸣,两人衣物摩擦,龙可羡的身子倏地往下滑了一寸,伞面磕在阿勒头顶,她吓得心一紧,无处安放的左手霎时就环住了阿勒脖颈,紧紧攥着他衣襟。 「要掉了!」 「啧……」阿勒左下颌蹭了蹭她小臂,把她往上颠了颠,「一时手滑,对不住。」 「说什么手滑,你分明是故意的。」龙可羡反应过来,笃定地揭穿他,手指还攥在襟口没放。 「啊,聪明,让你看透了。」阿勒迈开步子,躲开了迸溅的水花。 适应行为就是揣度心理的开始,而揣度心理,则是行为越线的前提。 阿勒不满于只有他一人沉浸的岁月静好,他已经进入了龙可羡认可的安全地域,正在慢慢地引诱着龙可羡对他产生好奇。 习惯他,剖析他,用眼神和心绪紧紧缠绕他。 「你讲讲,我为什么故意滑手?」阿勒不疾不徐,跨过溪流中段,笑着把问题抛回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龙可羡手指头收缩,扯动了衣襟,让阿勒脖颈发紧,「我不知道。」 滑手,她就能搂着他脖子,下巴就得挨着他肩头,潮湿的呼吸会顺着领口,钻入他衣服底下,因为紧紧挨着,两人体温差距显得格外明显,她有点凉,而他体热,高低温度你来我往。 在伞下自成的隐秘空间里,他们的身体正在悄悄地交换着体温。 「不知道啊,我讲给你听。」阿勒语调扬起来了,又坏又勾人。 「不准。」龙可羡仰了起来,紧紧捂住他的嘴。 「别动啊,再动掉下去唔——」 阿勒侧过了头,鼻尖对着鼻尖,不经意地擦在了一起。 两人都愣了愣。 阿勒脚步都顿住了,眼神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乌沉沉的,呼吸发沉发热,尽数往下淌到了她唇上。 龙可羡不禁庆幸,幸好有手作挡。 但下一刻,阿勒含糊地说了句话,嘴唇在龙可羡掌心启合,摩挲着,濡贴着,更像若有似无的亲吻,龙可羡的睫毛抖了抖,指头也被呵得瑟缩了一下,收手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眼里随之浮出了无措,让人看得心猿意马,只想狠下劲欺负她。 此时劲风掠过,带走了油伞。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追,不料身子前倾,嘴唇擦过阿勒侧脸,紧接着天旋地转,饱饮雨水的竹叶和苍灰色天穹在眼前迅速掠过。 「砰——」 小溪里溅出了好大一朵水花。 第20章 亲吻 「哗啦!」 龙可羡从水里冒出头来,胸口剧烈起伏,喘着气找寻阿勒的身影。 四围是灰茫茫的,水流湍急,急促地迸在她胸口,迸得龙可羡胸口跟着动荡,她提气,「哥舒。」 没有回应,竹林里穿梭着风雨,沙沙地和着声,她满脑子里都是阿勒不会凫水这事儿,惶然地朝水流奔走的方向看去,只见到一剪寒水携着石,携着叶,毫不留恋地奔向远方。 不该吧? 龙可羡不知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像被水泡皱了,一戳就酸软得想冒泪花儿,她其实不是传言中冷漠的样子。 她攥住湿漉漉的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低声地,带着点哽地唤一声。 「哥——」 这一声断在了喉咙里,她的腰猛不防一紧,像被双铁臂死死揽住,带着点儿狠劲,蓦地将她拖往溪边,两人歪七扭八,跌进了岸边草地里。 阿勒呛着水,也咳着笑,不顾满头满脸的水渍,把人抱在身上,就势捧起龙可羡的脸:「让我瞧瞧,哪里来的哭包?是这溪里生出的小妖精么,嫩得能出水了。」 龙可羡惊慌初定,心口还在剧烈跳动,但脑中已经明白过来了,祸害遗千年这话是真理,在阿勒身上尤为适用。 她目露凶光:「没哭!」 是没哭,只是让雨打得眼眶红,阿勒张开虎口,把她半张脸掌在手中,仔仔细细地看,龙可羡生得白净,但不是病弱的不见天光的苍白,是活色生香的润白。 让寒水一浸,白里透着冷润,像剥了皮的荔枝,饱满的,勾着人去咬破那层果膜,肆意地品尝里头的甜汁。 他曾肆无忌惮地咬破过,把生嫩的果子催得红熟。 像疾风骤雨里不堪摧折的花骨朵儿,颤巍巍地绽开来,那是只有他一人能赏的景,他为此臣服伏跪,低垂头颅,又一跃而起,吞吃得丁点不剩。 「方才喊什么呢,」阿勒看着此刻的她,想着过往的她,声线低了下去,眼神专注,「再喊一声来听听。」 「不要喊,」龙可羡觉得他的眼神与往常不一样,浑不吝的人正经起来,让人总难招架,「你躲在水里耍我玩儿。」 「没耍你,」阿勒拇指抵着她耳下,「水草缠人,厚苔湿滑,我在水里不如你灵活,跌得一时起不来。」 「真,真的么?」龙可羡半信半疑。 「千真万确,我哪捨得让你着急,畜生才干这事,」阿勒忍住了揉红她耳朵的欲望,点点她鼻樑,「看看,急得鼻子都红了。」 龙可羡鼻子发痒,别开了头,见着两人姿势不太得宜,便要从他身上爬下去。 但紧接着被阿勒擒着下巴往回扳,阿勒手劲收不住,掐得她双颊的肉往中间挤,嘴唇微微地鼓起来,合不上,随着呼吸,里头红通通的小鱼若隐若现。 就这般,两人都顿了顿。 风催着雨一帘一帘地落,仿佛不会停下,两人都湿透了,龙可羡觉得冷,但阿勒越发的热,热得他抬手松了衣襟,露出半片精厉的胸膛。 「同你讲件事,你听不听?」 阿勒眼里更沉了,宛如这天上落的不是雨,是一滴墨,在他眼里晕开,又深又浓,搅起漩涡,让人越看越移不开眼,心甘情愿地随之沉沦。 他才是妖精。 狐狸精。 「你要讲什么?」龙可羡立刻想起旧事,警告他,「不能咬耳朵。」 「不咬,」阿勒把着腰,把她往上拖了些许,两人一上一下,眼里再容不进别的,「你知道如此良辰美景,该做些什么吗?」 龙可羡:「……颳风下雨,深林小溪,阒无人声。我们还掉进水里,一头一脸的水,哪里来的良辰美景。」 阿勒徐徐说,把字眼咬得很慢:「我看着你,就是良辰美景,你在哪儿,景就在哪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龙可羡回不了这话,她心口犹如揣了窝兔子,砰砰乱跳,简直想要从喉咙口往外蹦了! 「有件事儿,此刻不做,就算不得男人,那是缩头乌龟。」 阿勒一步步地诱着她,他仰面,雨水斜着打到脸上,他眼也不眨,让那张脸濡成了惊人的美色。 妖怪么,说什么都是蛊惑人心的。 「我不做。」龙可羡直觉这事可怕,会脱出她的掌控,说着话,人已经要爬起来了。 她这边一动,阿勒也动,卡着龙可羡下巴的手飞快往后绕,摁住龙可羡后脑勺,把她往下一压,往她的嘴唇就吻了上去。 「!」龙可羡怕被咬,她下意识地推阿勒,但这姿势没有支撑,她往地上摸,只摸到了满手湿滑的嫩草,滑得身体又往下落。 原本的蜻蜓点水,成了紧密贴合。 但预感中的疼痛没有到来,阿勒仰起颈,开始吻得重,像怕她跑了,仰颈时直直地撞上来,两片柔软的唇撞在一处,有些烫,但不疼。 两人都没有闭眼,唇贴着唇,鼻蹭着鼻,气息隐秘地交缠在一处,任由雨水沖刷,龙可羡在这瞬间想起了两人相识时的身份,意识到一件事——她是可以对他为所欲为的。 不必每次都由他恣意孟浪,而她躲着,避着,像头受惊的鹿逃窜。 她占着情理,占着公道天义,对他做什么都可以,没道理总让他牵着走。 鬼使神差的,龙可羡稍稍仰头,在阿勒皱眉时,猛地往下咬了一口,准准咬在他上唇,然后拉点距离,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留下的印。 痛感一闪而逝,阿勒舌尖扫过,甚至有些意犹未尽,他不满地说:「盖印么?」 「嗯!」龙可羡用力点头。 上下倒错。 龙可羡陷入了柔软潮湿的草洼里,脑袋后垫着只手掌,既保护着她,也掌控着她。 「这叫盖印。」 密密麻麻的吻先落在面颊,龙可羡睁眼望着穹顶,只能看见半边天际,她微微地张着唇喘息,嵴背窜上麻劲,连手指头都钝钝的,胸口揣的兔子蹦跶得更起劲儿了,蹦得她有些头晕目眩。 说不好是什么感受,有点慌乱,也有点新奇,还有点引火烧身的刺激。 雨势小了,青竹直起腰杆,伸出细长叶片挽留雨脚,它们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每一丝雨都像亲吻,轻柔的,缠绵的。 而阿勒是蛮横的,莽撞的,从面颊到嘴唇,都让他吻了个遍,最后湿湿热热地叼着她的唇。 撬开了齿缝。 龙可羡在这时闭上了眼,舌尖滑润,这是太过亲密的接触,他们交换着体温,交换着涎水,这种亲密远超龙可羡想像。 她又开始仓皇地躲,可喉腔就这么大,她能滑到哪儿去埋起来么? 躲来躲去,就被哄着衔着,捲去了他那边。 那边更热,有那种草浪里荡出来的清爽味道,阿勒无疑是英俊的,俊俏中带着邪性,他对自己美色的杀伤力心知肚明,不作声是蛊惑,一开口就是勾/引。 没有中间地带。 龙可羡被咬疼了,笨拙地反击。 他们咬来吻去,情/欲被雨沖淡,在漫天淋漓里,露出动物式的亲昵,像两头要好的小崽子,不顾风雨,在草洼里滚来滚去,用最幼稚的方式表达喜悦。 *** 两人淋着雨回白崖小院,从青石阶向上走。 离家时衣衫齐整,持着伞,有说有笑客客气气。 归家时伞丢了,衣裳上沾着草屑,衣角被碎石块磨得破破烂烂,都默不作声,气氛更是古古怪怪。 小院门口站着一人,遥遥地看着他们,惊了一声,「哎呀!」 龙可羡抬头往上看,余蔚撑伞站在阶前,提起裙摆几步跑过来:「少……少东家怎的弄了这么一身,这是碰上滑山石了吗?」 而龙可羡第一时间去看阿勒,他敞着领口,雨水顺着鬓边滑下去,从下巴到喉结,从耳根到脖颈,密密麻麻都是小牙印。 他不遮不掩,接到她扫过来的眼神,只略抬了眉,意思是,「怎么?」 坦荡得像个惯手! 龙可羡脸蛋刷地就腾红了。 一下子把阿勒拉过来,攥住他衣襟,拢得紧紧的,把那片刻的荒唐藏在衣衫下,成为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春光。 头顶遮来两片鹤羽,余蔚把伞面往龙可羡那斜,絮絮地唠叨这一路过来的不易。 阿勒擦身而过时,余蔚愣了下,不是为这男人还留在少君身边感到讶异,是见着他唇角的一点伤口,还是鲜红的,显然是刚咬伤没一会儿。 她犹犹豫豫的,把眼神往少君唇上瞥。 天老爷! 少君嘴唇都被吮红了,鲜嫩欲滴的,一看就是被用力嘬过。 她方才远看,还以为是口脂呢,这男人有手段啊。 房门合上,龙可羡进了里屋洗漱,等她披着绸衫出来时,余蔚虽然坐得端正,但眼睛已经把屋里巡了个遍。 龙可羡垂下了帘子。 了不得了! 余蔚看到里屋置了张榻,榻上还有男人的袍子! 第21章 走春 「褚门近况如何?」龙可羡捧着姜茶,把它吹凉。 她是不太管事,但不是耳聋目盲,北境来的书信都会看,这个把月来在桌上压了一厚摞,此刻只是随口问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余蔚玩笑似的说:「老先生们来信催呢,请少君早日回北境。」 龙可羡把薄胎瓷碗搁在桌上,默无表情地点了个头。 余蔚见状:「少君,姜茶还是趁热喝的好。」 龙可羡不,端起来,呼呼地吹了两大口。 「……」余蔚一口茶在口中不上不下,好半日才咽下去,想了想还是把要事拣出来说,「日前收着信,尤副将已到坎西港了,夏至将至,龙船节后,便有一拨商船结伴南下,少君预备何时启程?」 「尤信一到,即刻启程。」手边有只打磨圆润的蛤蜊壳,里边装着几丸香,夏日里驱虫用的,龙可羡拿手指头拨来拨去,今日有点心不在焉。 飞鸥船没有大问题,前几日往外海驶了二十里试行,这两日按着龙可羡的意思,在安些物件儿。 这就是不与各家一道。 余蔚揣摩着少君的心思,她自个没有离过祁国,对南下乌溟海,有股稚儿离家的不安感,那又是片险地,三山军在陆上所向披靡,不代表在海上同样能畅行无阻,条条道道都是挑战。 但她没有多问。从北境到王都,从王都再到坎西港,余蔚跟着少君,仅仅半年时间。她知道以她这资历,远不到能把自己当中枢心腹的时候。 又说起闻商道六间铺子的人手安排。 正事都交代清楚,前前后后花了一个时辰,余蔚识相,在天黑前出了白崖小院。 *** 余蔚今年三十有二,出身祈国制墨大族,二十年前余家捲入一桩旧案,举族发配北境,最后只活了她一人。这小半辈子,风光享过,搓磨受过,她早琢磨出了自个儿的一套生存法子,这套法子说好听是八面玲珑,说难听是圆滑世故。 半年多前,余蔚只是北境桓城善堂的一名小小书吏,管些登记造册的小事,对这位北境新主,也只是在百姓口中捕些只言片语。 甚么「斩监军驳圣意,样样做得出格」。 或是说「一人一马一桿枪,千里驰骋扫麦庄」。 还有首童谣,据说是北境王策军时所讲,大街小巷的孩子都会唱。 把这些只言片语搓成麻线,大体能织出一个目如铜铃、身高八尺的彪悍大将来。 不曾想,碧海三山给少君挑选南下伴行之人时,余蔚在雪光梅影里见着的,却是个有些孤僻的女孩儿。 寒冬腊月,风割得人脸生疼,她没穿大氅,只着薄蓝掐银的素裙,独自顺着台阶往上走,像要走入云端里。 经过余蔚身旁时,带着清浅的苦药味儿,人看着也有点倦懒,皮肤白得能透出底下血管,一旁的侍女嘀嘀咕咕,说是战时落了伤,还没好。 但余蔚觉着奇怪,因为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见到龙可羡。 日子再往前挪个把月,大抵是战事初歇的侍候,那天她下衙早了,紧着时间去买三油坊的鱼干。 在回云巷里,看见驿站门口站着个人,也是一身素蓝裙衫,腰间掐着三十六道细褶,裙摆随风荡开来,很是天真漂亮。 那姑娘被一群长毛恶霸堵住了去路。 那些平素里正眼都不瞧人的绒毛小崽子们,一个个的,喵呜喵呜围着她绕圈,尾巴一摆一甩,拍得她裙摆啪啪响。 有那更不要脸的,当街就卧下,眯着眼露出了柔软的腹部。 而那姑娘垂头看了会儿底下,全不理会,巴巴地看着远处,像是等什么人来接。 北境夹着雪片的料峭冬寒里,两人匆匆打了个照面,余蔚尚且不知这是未来的主子,再擦身就是在梅枝牵雪的碧海三山。 那日余蔚长身跪拜,一誓三礼,拜高旗拜族徽,成了北境王手边人,因着年纪小,不足二十岁的北境王,身边人都称少君。 她是想不痛不痒地过一辈子, 还是被那荣华富贵腐蚀了心志,罢了罢了,富贵险中求。 余蔚唯一感到奇怪的是,短短一个月时间,回云巷里被猫围堵的少君,和碧海三山梅枝天光里的少君,看起来简直天差地别。 分明是同一副壳子,却像是一层鲜丽的漆色被抹掉了,只剩留白似的淡漠。 「噗噜噗噜。」 傍晚时分,雨停了,天际乍然破开一道惊人的橙黄,满院子都是浮漾的碎光。 龙可羡扒着窗棂,探头看出去,头发上,鼻樑上,都敷着暖融融的光线,那些被抹除的色彩,像是通过另一种方式又回到了她身上。 余蔚想起少君被嘬得发红的嘴唇,以那里尤为明显。 从北境往南行,有个文雅的叫法,叫走春。 是说从地荒人稀的裂土之滨,越往南走,越是新草如绒生机勃勃。 余蔚走在青石阶上,她觉得,少君寻到自己的春了。 *** 接连两个响晴日。 空气中水汽迅速收干,被雨蛰压在地下的暑热轰轰烈烈地返上来。 屋里架着水芭蕉,徐徐地将冰鉴寒气送往各个角落。 龙可羡推门进来时,手臂疙瘩先浮了一层,抬眼就见阿勒一副少爷款儿,支着腿在榻边翻看书册。 听见响也没抬头,翻过一页书:「案几上,白的是霜酪,浇你喜欢的白桃浆,果子是街尾松子铺的,剥好了你尝尝。」 「你剥的?」龙可羡捏了一颗进嘴里。 阿勒笑了笑,说:「买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松子在口中碾碎,香味漫进齿颊,龙可羡别过身去,端着霜酪,两口喝完了,转头摸帕子时差点撞上一道鼻樑。 书册孤零零地躺在窗下高几,被水芭蕉一页一页扇动,阿勒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坐到了她身旁。 「找什么?」 「帕子。」 阿勒贴心地往前靠,手臂从龙可羡背后伸过去,从虬枝挂案上把帕子勾下来。 半个环抱的姿势。 他的手臂线条带着热度,清晰地传递到龙可羡背后,她看不到,却在这种微妙的传递里感知得淋漓尽致。 这两日她不在白崖小院,船上添置东西,此事要紧,余蔚没法拿主意,龙可羡便在船上盯了两日,这才得闲回来。 阿勒没跟着,他留在白崖小院,安分得简直不可思议。 这招有点高明,惹得龙可羡总忍不住想他在小院做什么?他的鼻尖是不是也总有萦绕不散的水汽和青竹香? 阿勒拉开身位,掌心里还握着帕子,龙可羡已经在思考中不自觉地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地,猫样儿地,舔食着乳白的霜酪,最后舌尖一卷,捲入口中吞下去。 第22章 私奔 「咕噜。」 龙可羡只是咽了口水,就发觉阿勒眼里的墨色又氲上来了,像个失控的先兆,预示着潮湿的水汽即将弥散。 龙可羡咳了一下,把神情摆得严肃:「这会儿先不盖印。」 话一出,那点墨色顷刻消散,变成了潋潋的笑意,阿勒握着帕子,把她舌头扫过的地方擦过一遍。 「好,这会儿先不盖,明日盖,后日盖,我们来日方长。」 龙可羡脸颊微烫,脑中闯入一只急于采蜜的蜂,嗡嗡的搅得人脑袋发晕,她点了两下头:「我还没想好……」 这是一句自言自语,她很快就自个掐断了,而后摸摸被擦过的地方,「疼。」 「疼么?」阿勒把帕子拢进手中,「我被啃了满身牙印子,丢在这鸟不拉屎的小院,也疼呢,要不你摸摸,心尖都缺了一块儿。」 「没丢你,」龙可羡的手被摁在他胸口,被那沉而有力的心跳震得指头发麻,悄悄地蜷起,小声说,「船上装弩机,我问过你来不来的。」 阿勒只着绸子,又柔又薄,被这一蜷,挠得胸口发痒,对这句话罕见地反应了许久:「弩机?装弩机做什么?」 龙可羡瞟他胸口,把手慢慢收回来,掰着指头挨个数:「南边乱,海寇,水鬼,游军,还有狩猎者,」她挺起胸脯,理所当然道,「若是拦我的路,打他们。」 「……」行,很出息,这哪儿是带她回家,这是奔着干仗去的。 龙可羡见他面色复杂,又揣摩不出他在想什么,便伸出指头往那胸口戳过去。 「去看看?」 *** 龙可羡说的是驽机,阿勒看着船左右侧舷足足一人高的巨大床弩,缓缓问出:「弩机?」 飞鸥船原身是渔船,头尖肚宽,船型流畅,这会儿已经看不出半点渔船的样子,除开弩机,还有两排钩索架,置放竹钩、犁须镖、弓箭,连船舱都给拆了半间,堆放酒桶和石块。 简直是个金戈铁臂的海上杀器。 这是奔着把家里的天捅个窟窿去的! 「哥舒,过来。」 阿勒还在思索怎么把孩子往友善和谐的方向引导,是不是要寻摸个老先生,用仁义礼智信好生浇灌一番,衣袖就一紧,龙可羡又拽着他往甲板前去。 接连的雨天把穹顶洗得发亮,饱满纯粹的瓦蓝,日光烫得海面片片金鳞,不见半片云絮,叠帆吃着风,船只从金鳞中破开水道,绕着白崖缓行。 阿勒往后搭着手臂,看龙可羡麻熘地踩上一架九发连弩,把需要三四个大汉拉动的弩弦拨得跟棉线似的,弩弦卡进勾心,在绷紧时发出滞涩浑凝的声响。 旁边船匠往后退,把甲板留给两人。 阿勒发上,臂上落着阳光,还是一副仗着好皮囊吊儿郎当的不羁样,很懒,很招人。 可眼神过分专注,他看龙可羡活动着手腕,袖子往下滑,露出一截细白腕骨,在动作中半露的手臂线条同样很漂亮,纤韧,蕴含力道。 「砰!」 「砰砰砰!」 弩箭飞射而出,扎在崖壁上,溅出了碎石。 「看见吗?」龙可羡指着崖壁问他,她鲜少这么激动,脸颊红通通。 「一弩九发,连距离都分毫不差。」 龙可羡喜滋滋地笑,她得意时,并不完全释出情绪,而是弯点唇,先看阿勒,见阿勒目不转睛盯着她,眼里的得意劲儿才急急飞出来,大声说:「海寇、水匪、狩猎者,一支箭一串头。」 「?」阿勒脖颈发凉,半晌不知道怎么应,最后揉了把龙可羡发顶,「有志气是好事。」 这怎么回事,此前的艷册画的是南北双王金风玉露,你侬我侬,她是半点儿没当真,豪言壮语都立到他头顶去了。 阿勒屈指扣着船舷,开始想歪招。 ***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日头一口气爬过半边天穹,而后像是脱了力,又红又圆地往下垂落,举目都是热烈的橙红色。 龙可羡给阿勒展示了船上所有武器。 余蔚半道上过船,见少君那兴奋劲儿,连带着看阿勒的眼神都不对了,从「颇有手段」到「狐媚惑主」只要一瞬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阿勒没顾得上旁人,他在这过分细緻的展示中也品出些许异样。 你说她只想着给他看弩箭飞射,看竹钩锁头,又不全是,她每做一件事,眼神就往阿勒身上落,就像…… 阿勒见过荒野里的雄狮求偶,必定先展示自己强悍无匹的实力,才能获得母狮垂青,龙可羡就像那匹雄狮,在直面危机之前,展示自己的能耐,然后理所当然地将对方纳入保护范围内,再堂而皇之向他索求忠诚,索取身躯。 「……」这他大爷的确实是龙可羡会干出来的事! 阿勒有意拉长两日空白,时间会延长亲吻的滋味,让它在独处中发酵,凭着龙可羡的性子,只要亲吻造成的刺激足够强烈,她会反覆咂摸,反覆回味,然后主动向他靠近,要求再来一次。 这是阿勒原本的设想。 但谁能想到。 小少君忙活两日,整了一出反攻。 傍晚时分,甲板风大,两人肩身都沐着橘光,海风扫起龙可羡的发丝,耳边的那一缕被阿勒伸指勾住了,没有把它挑到耳后别着,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在龙可羡耳边微妙地停了下来。 停得龙可羡住了口,从前面滔滔不绝的情绪里出来,跌入这微妙的时刻,半懂不懂地看他。 四周很静,除了海的呼吸再听不到别的。 阿勒把发丝再卷了两卷:「装备足够齐全,什么时候带我私奔?」 私奔。 龙可羡喉咙发紧,还在认真解释:「不是私奔,是辟一条商路,赚点军……不,赚点私房。北境,」龙可羡差点噼了舌头,转口说,「家里有山,有水,地方够大,不委屈你,此次南下,我给你买大珍珠,珊瑚树,红蓝绿宝只管串着玩,玳瑁金石的手钏戒子给你戴满手!」 龙可羡越说越豪气,眼神上上下下,已经将阿勒点缀成冒着金光的财神爷。 「……」而阿勒笑容缓缓收敛,一动不动地盯紧她,「你是在向我求亲吗?」 「求亲?」龙可羡愣了一下,摇头,「不是,我是想……」 她往阿勒唇上瞥了一眼,飞速地说:「以后能不能每日都盖个印?」 小少君觉着那亲吻的滋味尚可,于是,用能砸死人的金银财宝,和强悍的战力,恩威并施,只想每日都能尝着这滋味。 龙可羡说完,立刻捂住阿勒嘴巴,不让他说话,急匆匆地改了口:「我每日都要盖个印,像两日前那样。」 从「能不能」,到「我要」。 小少君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但那眼神岌岌的,像是如果他说了不,就要凶猛地啃上来了。 阿勒仅仅反应了一瞬,便把着她的腰,两个人前后压着,陷入了船舷下方的布袋里,轻佻地配合她。 「今日想盖哪儿?」 龙可羡微喘着气,眼睛在他身上瞄来瞟去,皱着眉,好生纠结了一会儿。 此时,船舱门板被人自内拍响,余蔚的声音闷闷传来,「少君,程大当家戌时设宴,现已酉……」 话没讲完,龙可羡摸了只铁镖,眼也不眨地钉进门框,「砰」一声,里边收声了。 而龙可羡指着阿勒胸口。 「这里。」 第23章 下口 「哪里?」 远天断霞横斜,远近虫鸣此起彼伏,梅庄书屋里,程辛和封殊分坐两边,神情都有些严肃。 书屋烛火高燃,桌上摊着一张舆图,不是兵马司制式,是有些年头的羊皮纸,寥寥几道水波纹线表明这是一张海域图,陆地点缀在海域上,只得芝麻大点儿,上面有几条航线用赤丹反覆描画,有修改涂抹的痕迹,表示这些航线也并不安全。 「逆水湾,」程辛往前倾身,指向乌溟海与赤海分界线附近,「海令开后,至今为止半年多的时间,祁国派出的船只,经坎西港与伏虞城往南的便有三十条。」 「遭遇风雨所沉,被狩猎者所劫,被水匪所扰,前后算下来,如今还全须全尾的船只剩下三条,他们从南往北归,被困在了逆水湾,周旁有小股敌船骚扰,他们不敢擅自离开,连这消息都是历经万难才递出来的。」 三十余三,这是个相当惨烈的数字。 封殊眉间也压着淡淡的郁色,如果开海令后,祁国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那与他此前预期的偏差太大。 「他怎么说?」 程辛从匣子里抽出一份册子,平移过去:「这是今日午后从闻商道递出来的信,三爷,恕我直言,他这是狮子大开口。」 「他」,指的是南域那位海上霸主,是哥舒策,也是此时此刻正在龙可羡身边行浪荡之事的阿勒。 所以这祖宗,费尽心思把自己送到龙可羡身旁,明里是个病弱美男,时时刻刻想要以下犯上,逐渐脱掉伪装,露出放浪不羁的本色; 暗里也没闲着,埋着线,潜着勾,用另一个身份在祁国兴风作浪,随时准备浑水摸鱼。 摸龙可羡这条鱼。 海令重开,是南北订立盟约,双方不再对海域进行封锁,可以自由行走,但这并不意味着,阿勒要包圆祁国船只遭遇的风险,这风险包括但不限于自然风浪与人为阻挠。 阿勒在信中措辞十足诚恳。 先是对祁国船只遭遇的不幸表达惋惜,而后贴心地提出,看在盟约的份上,黑蛟船愿意给祁国船只保驾护航,以降低祁国商船的风险与成本,从中获得巨大商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但有条件。 阿勒非但要抽走船上一半商货,还要每年抽取商利的十分之一,作为黑蛟船的伤亡抚恤与船只修饬。 「他是抓准了时间差,让咱们派出船只半年之后,才意识到南域之乱远超想像。但是在此期间,他已堂而皇之打入伏虞城,在闻商道挂牌行商。」 程辛坐姿端庄,像枝亭亭的荷,她垂首斟茶,继续说道:「三爷,闻商道近日流出来的都是好东西,有些物件儿炒上了天价,商不忧寡,却患寡而精,他已经把南域之富庶,南货之精巧摆在了咱们脸上,伏虞城乃至坎西港的市面上,都能看到他活动的痕迹。」 封殊沉吟不语。 若是轻易屈从,依照阿勒行事,他会嚣张地踩在祁国头顶撒欢; 若是不从,伏虞城与坎西港可以遭这一时之乱,但此前祁国各族各家,乃至王庭,为此作出的让步与准备都得打水漂,祁国船只再想南下,阿勒从中作梗,别说三十余三,就连一条船都别想全须全尾地回来。 两难。 除非—— 封殊移过茶盏,茶是好茶,但不是出岫云,那种连王都高门都见不到几两的稀罕物,都是给龙可羡留的。但她今日託辞没来。 程辛斟酌着词句,像是不经意提起此事:「少君此前置换了两条飞鸥船,据往来的渔船说,船上添了不少武器,并且……尤副将日前已经到了伏虞城,率军三千。」 程辛和龙可羡在购船一事上打过交道,虽然龙可羡联合阿勒将了她一军,但该履行的龙可羡都没有反悔,这几日三山军尤副将进入府邸,给了程辛很多戍守巡防的有效建议,这对即将到来的南北交融十分重要,伏虞城是祁国第一道防线,万万不能乱。 封殊没有立刻点头,他看着窗外,面色沉静,不知在想什么。 须臾,他轻抬袖,指了指八宝格上的茶罐。 「给北境王送去。」 *** 茶罐和信筒一前一后地送到白崖小院。 暮色匍匐在脚下。 龙可羡坐在院子里放空,想的是石述玉捎茶罐过来时,添油加醋说的那些话。看起来,好像是因为某种遥远的威胁渡过重重海域,打到了她身上,才缓慢地抬起头,给出反应。 石述玉说的是,她也需要直面海寇与风浪带来的威胁。 封殊希望三山军南下,带回三条仅剩船只,再摸清海域情况与敌方路数,或许会考虑重建海上巡检司。 这事儿不难,但有点憋屈。 各家各族都有阵营,他们抱团成势,私底下盘根错节,是根植于祁国土地之下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玩儿的时候不带北境,遭了难却要她出兵去救。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龙可羡这般想着,手里还攥着枚信筒,仅一指长宽,上头描着一尾摇头摆尾的小黑龙。 石述玉不知道的是,在他带着茶罐来传口信的前两日,龙可羡已经知悉了此事,她低头倒出字条,徐徐展开,看着那狷狂的草书,愣了片刻。 纸上短短两行字: 纵使万世罪我,我亦不能蹉跎,长风起时,与君鱼水相逢! 海天悬浸着两轮月,白崖小院浸在清晖中,在夜潮规律的呼吸里,她脑中浮出两个选择。 是藉此机会打入世家之中,还是和传言里的海上暴君狼狈为奸? 龙可羡几乎没有犹豫,踹蹴球似的就把前者踢出了脑海,多留一息都是对她的亵渎。 少君很好战。 少君不想弯弯绕绕耍手段。 并且,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书信往来,时间要往回推两日,在龙可羡独自前往白崖下盯着船只添置弩机时,她就收到了第一封信。 字里行间里,龙可羡感受不到所谓行事张狂、阴晴不定,只觉得那海上王深沉内敛,甚至有些冷淡。 长风徐徐,撩动龙可羡的发丝,身后房门「吱」地打开,龙可羡微微一抖,脑子还处在反应过程里,手已经先动了起来,鬼使神差地将字条揉成团,按在指间蓄力碾磨。 在回头看到阿勒那瞬间,陡然生出某种荒谬的,类似暗渡陈仓的背德感。 阿勒睡了个长觉,此刻领口松散,遮不住两枚重叠牙印,他也无意遮掩,就这样敞在醺醺的夜风里,仅仅朝龙可羡落了一眼,便转身从堂屋拎了只酒壶出来。 龙可羡手垂在身旁,看到阿勒走近,在她身侧坐下来,纸灰无声飘落,星星点点地黏着在他腿侧。 阿勒喉咙口上下一滑,热辣的酒液滑下喉道,而后侧头,心知肚明地拱一把火:「你心虚时,耳朵会变红。」 「!」龙可羡差点儿跳起来,好悬没掉下椅去,立刻摇头,「没有,我没心虚。」 阿勒注视着那道红色逐渐蔓延开,短促地笑了一声:「讲个玩笑话,逗你玩的。」 龙可羡不自然地蜷着手,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阿勒,脚晃得越来越慢,看着就想熘了。哪知道阿勒忽然抓住她的手指头:「上哪儿玩去了,也不晓得净手。」 「我自己——」 话音断在喉咙口,阿勒低头叼住了她指尖,用牙齿扣住,轻轻碾磨。 牙是尖的,因为含过酒的缘故,潮湿的气息随之呵出来,在形成刺痛的同时温热地安抚了她。 「……不能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龙可羡的嵴骨窜上麻劲,腿也软,但她说不明白,像是连着跑了三日马,打筋骨里透出来的酸软。 阿勒握着她小臂,昏光里,看到牙印沿着龙可羡掌下到手腕内侧,细细密密地走了一遍。 濡着湿,泛着红。 这都是他的。 「只许你给我咬印子,便不许我下口么,没有这个道理。」 两人挨得很近,龙可羡能闻到淡淡的酒味,栀子花味,草叶味,花果味,紧接着阿勒把所有味道都糅进了她口中。 龙可羡被亲得头晕脑胀,神思颠倒,稀里糊涂地往袖袋里摸东西:「你先前答应了,说每日都可以亲个印,那便……」 找着了。 她哆哆嗦嗦地抖出一张纸:「那便摁个手印吧。」 第24章 牙印 笔尖含着墨。 龙可羡看阿勒一眼, 便不情愿地在纸上划道线,再看一眼,再划一道。 直到墨汁收干, 划出的线条呈现黑白杂色, 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划满了线条。 「你哄我玩。」龙可羡恹恹的, 眼里的神采颓下去, 提不起劲儿。 「你哄我玩,」阿勒把这话还给她, 点点这张半刻钟前从龙可羡袖袋中掏出来的「卖身契」,说,「条条框框都是拘着我,不准咬耳朵,不准当众孟浪, 不准亲脖子,不准解衣裳, 而我。」 阿勒手指虚虚圈起这些被划线的字眼儿:「隔一日, 便要让你换个地方咬一口, 裤腰带往下的地方,你是半点不惦记, 腰带往上的地方,你是半点不放过, 我瞧瞧……」 龙可羡听得发愣。 「七日!只消七日,我这腰往上的皮肉,就会全打满你的牙印,仗着男人皮糙肉厚就这般糟践, 连个恢复的时间也不给,龙可羡, 」阿勒流露出真切的疑惑,「你也不属狗吧。」 「……」龙可羡恍然大悟,眨了眨眼,伸出两指,提出一个好主意,「两日咬一处。」 「甚好,」阿勒足足顿了五息,而后很轻地笑一声,「日后我衣冠得当,走街串巷,行走在不知情的人群里时,身上都得顶着你留下的印。」 龙可羡瞟了他一眼,完全没有听出言外之意,悄悄地红了耳廓,抿唇微微地笑了下,垂下头去描描画画。 少君有怪癖,亲吻后偏好下口咬人,也不将人咬疼,就像小猫儿狗儿似的,轻轻地用牙扣住一小处皮肉,咬出痕迹来,她便感到莫大的满足。 与其说咬,实则更像打个标记。 身上盖着少君的齿印,便生是北境人,死是北境魂,这种脱于情/欲,具有动物性的亲昵,生得自然而然,是小少君自己也未曾想过的。 阿勒掉入溪水中那日,她遍寻不到他,脑中就只有这个念头——在阿勒身上,盖满自己的齿印,那骨相鲜明的面庞,那俊拔风流的身段,张开薄肌的肩颈,虬结青筋的小臂,都要盖上龙可羡的痕迹。 「你既喜欢,我没有不可的,只是……」 阿勒从后边俯身下来,将龙可羡圈锢在双臂之间,阿勒体热,胸口的温度毫无保留,轻易地就烘热了龙可羡的面颊。 阿勒只有一个要求——不准中途叫停。 「若是哭着求着喊停,我必定是不应的。」 阿勒润湿笔尖,就着这个姿势弯身挥笔,在纸面上添了六个蝇头小楷。 「为何要喊停?」龙可羡敏锐地察觉到危险。 阿勒搁下笔,意味深长:「当你受不住时,自个便要喊了。」 「就像……」龙可羡心有颤颤,「像咬耳朵那般吗?」 热气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她耳畔,阿勒尾音有些沙,顺着龙可羡的衣领,缓慢地爬在她周身。 「比那舒坦千倍万倍。」 「不不——」龙可羡后背绷紧,往前挪屁股,立刻就要反悔了,「那不成!」 「不要舒坦?」阿勒挑起眉。 「不要。」龙可羡说得飞快。 像是难以开口,阿勒露出些许委屈,顿了顿才道:「你我初见时,便说过,日后要将我带回碧海三山,给我砌座燕子楼,日日夜夜都是快活。」 「……啊?」龙可羡露出茫然。 「没有燕子楼?」 「没有。」龙可羡硬邦邦地应。 「也没有日日夜夜的快活?」 「没有!」龙可羡摇头。 「那好,」阿勒站直身,拎起画得一片糊涂的纸张,「此前应承的,也一笔勾销。」 龙可羡慌忙伸手去够,一把将纸拽进怀里,在阿勒沉静的眼神里踌躇了好半日,才设下底线:「不要咬耳朵……」 她不明白什么叫「舒坦千倍万倍」,但直觉是浪荡之事,龙可羡喜欢在阿勒身上盖满印子,却招架不住亲密的缠吻,后者让她胸口狂跳,呼吸急促,手脚皆软,比在战场上挨了两刀还要难受。 阿勒注视她良久,而后说:「我有个折中的法子,你听不听?」 龙可羡怀里还捂着纸,点头。 「你我约定一句话,或是一个词,哪怕一个字也成,」阿勒说,「日后若是我的举止令你不适,你讲出来,不管什么境地我都能停。」 「一个字?」 「最好是个词,」阿勒又想了想,改口道,「一个字我容易误以为你呛着声儿了。」 「哥舒?」龙可羡举起手,首先就想到这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不能是平日里喊的,」阿勒恨不得将她抓起来打一顿,「否则便混淆了。」 龙可羡闷声:「我想不到。」 「唤声哥哥,」阿勒说,「我平素最讨厌旁人这般叫我。你若实在不喜欢,觉着噁心,疼得受不住,便喊声哥哥,我立刻就停。」 「……」龙可羡思索片刻,犹豫道,「为何是哥哥?」 阿勒睨她一眼:「我大你四岁,你若想叫声大爷,我也是成的。」 龙可羡反肘顶回去,阿勒眼疾手快接住了,笑,「行不行?行的话便先叫一声。」 「哥,哥哥……」 这一下音调软绵生涩,龙可羡险些把自己舌头咬着。 勾得阿勒心底痒痒的,他一闭眼,脑子里就没搁好事儿,捞起她手指把玩。 「这就算是海誓山盟了,你总说我浪荡,我确实品行张狂,绝不是做君子的料。那这二字便算是我独独赋予你的颈圈,你随时可以将我勒停,日后要不要舒坦,都由你说了算。嗯……也别说我欺负了你。」 「只一点,」阿勒眯起眼,暗含警告,「若是胡说乱喊,无事便挂在嘴边逗着我玩,这两字就作废,喊一百声哥哥也是没用的。」 两人指头凑着指头,在纸页下方摁了红印,龙可羡喜滋滋地叠好,收进了香囊里头贴身收着。 少君掌着这个国家最强悍的军队,令行禁止,军纪森明,规则与秩序是三山军所向披靡的根本原因。 少君不吃甜言蜜语,少君不擅谈情说爱。 这是一片全新的,令人跃跃欲试的领域,少君带着白纸黑字红手印,用一份双向「卖身契」,莽莽撞撞地顶开了那扇名为爱的大门,里头涌现出她不曾看过的光辉,现在的阿勒站在门外,过去的阿勒等候在门内。 里外都是归处,龙可羡无路可逃。 阿勒知道怎么让龙可羡关注他,春风一般和煦没有用,春雨一般渗透可以,但他绝不是如此温吞的人。 慢慢来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 夏至。 长街成了河道,流淌着密集的人群,彩帆张扬在人潮上空,迎合着锣鼓猎猎作响。 程家龙船从船坞浮起,顺着内河缓缓驶入海湾,河海交接处一片热闹喧腾。 在伏虞城的另一端,白崖静默无声地承着浪卷浪扑,两条中型飞鸥船在此停泊一夜,直到天边云浪滚滚,破光处乍现一道惊丽的橙红,飞鸥船一前一后地驶向那碧湛湛的无边海域。 他们刚从伏虞城驶出五日,近海岛屿尚多,时而可见大大小小的渔船拖着大网,呼噜噜地往船上倾倒海洋的馈赠,他们高声唱着歌谣,嘿嘿吼吼地满载而归。 石述玉抱着杆,被日头晒得蔫巴,再艷的胭脂都抵不住海风与烈日的侵蚀,故而他藏在帆影下的脸颊显得有些青白,褪了浓墨重彩的华服少年,其实有些瘦弱。 「瞧什么?」 龙可羡披着宽大的袍子,咚咚咚从几节木梯上跳下来,撑在船舷往外张望:「看着我的人了么?」 「那儿呢。」石述玉像被日头晒耷拉的狗尾巴草,随手一指。 龙可羡探头探脑地找,石述玉在后头嗤笑一声,她头也不回地说:「我允准你暂时编入三山军,随将小队二卫,是看在封殊的面子,否则你只有滚到底舱摇橹的份,小石头,做侍卫的第一件事你需知道。」 「什么?」 龙可羡回头看了一眼:「笑得好看些,少君的门面是最要紧的。」 「……」石述玉炸毛,「我不是靠卖笑讨饭吃的!」 「?」龙可羡狐疑地看着这个还没搞清楚境况的新兵崽子,「否则谁给你发月俸?笑起来,不好看就丢下去。」 「三爷命我跟着你,你不明白么!我是监军,」石述玉从阴凉处两步走出来,朝龙可羡低声,「盯着你把三条船全须全尾地带回伏虞城,这才是我的活儿。」 「好好好。」龙可羡懒得与他争,监军在过去,都是太监的活儿,她打左侧望过去,才从光影绰绰里找到躺在竹椅上的阿勒。 正当午时,日头垂直洒落,是一日当中海气最淡的时辰,阿勒手臂枕着脑袋,面上还盖着一本书。 短短数日,他身上肤色就晒深了一层,衬得轮廓更深。 不像石述玉,小鬼似的,怕碰着丁点阳光,就原形毕露魂飞魄散。 阿勒很受阳光青睐,旷野养出了他不羁的性格,这副身躯由里到外,都无法深藏闺中,他要敞敞亮亮地在日头下,坏也坏得坦坦荡荡,恶也恶得明明白白。 龙可羡甚至觉得他原本就该是这个肤色,像蜜似的,细腻处在日光下隐隐有光泽,无声地勾着人去品尝。 石述玉也往那看了眼,哼声:「你没与他说明身份?」 不怪他会如此问。此次出军行迹隐蔽,走得悄无声息,武器用渔网背篓做了掩饰,看起来就像两条平平无奇的渔船。 三山军士兵都改着粗布衣裳,作渔民打扮,他们个个人高马大,粗犷彪悍,抄起渔网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龙可羡没有解释打哪儿冒出来这两千人。 倒是五日前,阿勒初见这乌泱泱的一拨人,随口说了句:「你们家家将倒是有股子军风,不输正规军。」 龙可羡压着嘴角,不敢得意太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一个心大如斗,一个漠不关心。这事儿就抹过去了。 龙可羡不欲与石述玉解释,很硬气地说了句:「你不要管。」 「你瞧上他什么?皮囊?」石述玉沽酒称肉似的盯着阿勒,「外相皆是虚妄,怎么你也不能免俗。」 龙可羡理所当然地说:「他仰慕我,我每一场战事,他都耳熟能详,我讲的每一句策军之言,他亦倒背如流,你能么?」 「……」石述玉不屑,「这你也信?」 「我信啊,」龙可羡相当骄傲,「他真背了。昨夜他给我背了一晚上呢,一字不差,你要听么,我……」 「谁稀得听,你要荒唐,只管带回北境去,这档差事须得办得漂亮才行!」 石述玉撂下话,一路小跑,躲回了阴凉处。 *** 半月之后,天边吐露着赤色烟霞,龙可羡一行人抵达碧鳞岛。 碧鳞岛位于赤海南端,仅有数千民众。冬不雨雪,秋无霜降,一年四季都是翠荫蔽日,看不出四季流转的痕迹。 逆水湾就位于碧鳞岛西侧。 甫一下船,三山军分成几拨,留船的留船,探消息的探消息,设哨点的设哨点,三五成群流向整座岛。 龙可羡和阿勒买了两只糖包子,不疾不徐地挑了间不大起眼的客栈。 里边人不多,院里只有一位老妪,她头上绑着花巾,在石墙底下熘达,见着人不慌不忙地迎上来,嘴皮子一掀,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 「……」龙可羡顿时怔了怔,看看老妪,看看阿勒,「我……」 话刚出口,阿勒袖里翻出两枚金珠,喉结上下滑动,滚出的声音更低,字音前轻后重地黏连,像来自胸腔的低沉鸣震。 老妪听完,把龙可羡上上下下看一眼,霎时露出了笑容,眼角细纹层叠,有点逗趣的意思,摆着手以更快的语速说了句话。 阿勒随即露出微笑,是那种格外亲昵,看起来没有半点距离感的微笑,点了个头。 老妪捧着钱袋,欢天喜地进了屋里,龙可羡在外头磨蹭,说:「我,她,我没听懂。」 「土话,」阿勒把手罩在她颈后,「此地毗邻乌溟海,是海寇销赃要地,在被发现之前,仅有两百住民,还有些茹毛饮血的山人,民风尚未开化,野蛮得很,官话更是一窍不通,如今好些了,只是上了年纪的还在讲土话,不难学,晚上教你。」 龙可羡往里瞄一眼,拽拽他袖口:「你们方才讲什么呢?」 阿勒面不改色:「两枚金珠,仅供上房,饭食另算,不住拉倒。」 龙可羡又拽:「后边那句!」 阿勒想了想:「她说只剩一间房,此地风俗,禁男女同住,除非是夫妻或亲眷。」 龙可羡愣了下:「你说什么了?」 阿勒:「嗯……你我乃是兄妹,打小一起长大,情谊甚笃。」 龙可羡松口气,狐疑道:「看起来更像要卖了我,余蔚说,拍花子都是你这样的。」 「卖了你?」阿勒挑眼,「谁敢从我手里要人,折了他的腿去。」 阿勒捏捏那截颈项,触手滑得像米糕,又滑又细腻,轻用了点儿劲,托着她后颈就迈进了屋里。 碧鳞岛热,屋里四下木窗大开,老妪噼啪打着算盘,阿勒靠过去,两人又说了些话。 不久,老妪端着铜钵出来,笑眯眯:【真是般配的年轻人,你们是否需要海上特有的龙鲞膏,对你们的甜蜜情谊很有好处。】 阿勒捞起袖子,露出两枚小巧牙印,微笑道:【我们成亲方才半年,床/事十分和谐,暂时不需要,若有,第一时间找您。】 龙可羡凑过去:「说什么呢?」 阿勒:「问你呢,我是不是个好兄长,将你带来这不毛之地,一路上有没有薄待你,给你穿小鞋,给你吃冷饭。」 龙可羡连连摇头:「没有的!」她高高竖起大拇指,字字真切地朝老妪说,「好大哥,哥舒策,他,是很好的大哥哥。」 老妪也愣了,随即意味深长地从阿勒的脸看到腰臀:【你这类男子,在碧鳞岛至少值两筐珍珠,十斗米。】 阿勒差点儿憋不住笑,指背抵着唇,把笑意压死在腹中,道:【多谢,她买我只花了一枚金珠。我们成亲方才半年,她生了病,我带她出海寻药,近来岛上有南北往来的药商吗?】 老妪摇头,旋即端着铜钵,朝东方拜三拜,嘴里念着词,绕龙可羡走了一圈:【菩萨保佑这个小甄花一样的小姑娘。】 「……」龙可羡手足无措地望过去,阿勒在旁站着,手肘懒懒搁在檯面上,道:「送祝辞呢,祝你福寿绵长,还夸你,说你像小花一样漂亮。」 龙可羡立刻站得笔直:「多谢啊,您,您身子骨真硬朗。」 第25章 醋了 「你一定要教我, 否则我总觉得要被称斤卖在岛上。」 夜鸟栖定,虫鸣四起,龙可羡推开窗, 西望出去是连排的屋宅, 东边则是一片林子, 再往外就是海岸, 远近墙影疏林都浸在昏暗里。 阿勒把腿一架:「卖个消息给你,近两月并无药商在碧鳞岛走动, 这一路南下,也过分平静了些,你那老师是如何说的?三条商船被困此处,周旁海域有小股水匪流窜,使之不敢轻举妄动?」 「当中确实有多家药商。」龙可羡听出意思, 「你是说,我们找错地方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阿勒压根没有此等意思, 他默了默:「我是说, 其中或许有诈, 你别是被涮了。」 「不会。」 答得太快,不带迟疑。可以看出龙可羡对这档差事具有不合身份的服从性, 甚至,对封殊也有种超乎寻常的信任, 这显而易见地影响了她对事的思考方向。 龙可羡宁可认为三山军精锐经过先遣船重重摸排,找到的地方是错的,也不会觉得封殊藉此事给她设套。 风摇着树影,罩着阿勒肩身, 暗潮顺着他胸口流淌,沖刷着他一点点搭起的安全堡垒。 少君身份特殊。在初掌三山军时, 年龄、资历、容貌、性别,乃至那慢吞吞的话音,这些在门户家宅间绝挑不出错的特点,都成为了她执掌三山军的阻碍。 战场不会给她时间和部下慢慢磨合。 少君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让所有部下信服,她披起银甲,罩上鳞面,提起弯刀,将原本的龙可羡遮得一丝不漏。 她没有做错,无与伦比的战力、天生的战争嗅觉,两者迅速撑起了她掌军的威严,在几次小规模刺袭战里,形成了一个强悍固执、说一不二的刚硬形象。 这套作派相当好用,她沿用至今。 所以,很难相信竟有那么一个人,让她付出近乎盲目的信任,为此不惜否定自己。 凭什么相信封殊呢?就为那一声老师?他算哪门子的老师。 唇边泛起冷笑,阿勒刚要开口,房门两轻两重被叩响,这是三山军的规矩,龙可羡转身道,「进。」 探头进来的却是石述玉。 「两个消息,」石述玉形容狼狈,是摸黑走屋檐来的,他伸出一根指头,「 其一,两个月前,逆水湾确实停过祁国商船,但已经撞上石崖,半截都卡在石缝里头;其二,岛上海寇盗匪如麻,就是找不到半个官话流利的祁国人。」 「撞鬼啦。」 *** 月下的海湾十分宁谧,星子躲进了云后,远近只有海的浅鼾声,薄薄的雾色铺开来,宛如要将人装进一个久远的梦境里。 这片石崖地势高,巨石嶙峋,平时就连岛民们也鲜少往这里来。 龙可羡站在石崖顶,隔纱俯瞰,看到一条庞然大物匍匐在脚下,半截身子都被石壁吞吃了,只能无可奈何地在这里经受风打浪扑。 她左右探了一遍,发觉这并不是整面完好的石崖,崖壁受着千万年潮涌潮扑,已经千疮百孔,崖底布满大大小小的石洞,崖下是遍地碎石,浪花迸溅在上头,哗啦作响。 而这条倒霉船前半截重重凿进了崖壁间,卡在石洞间隙,因此持得平衡,否则整条船身都该沉进水底了。 龙可羡手里上下抛着几颗石子,只听得「咚咚」两声,石头子急速下坠,击在船身上,声音在静夜里荡开涟漪,但船上一片死寂。 「真大啊。」龙可羡不需钩爪,纵身往下一跃,轻飘飘地就落在了甲板上。 她环顾一圈,甲板遍地狼藉,小鱼翻着肚,已经被晒出了破布似的脏黄色,她拍拍手,拎起钩索往上用力一甩,钩索「咔」地卡在石块上。 阿勒今夜兴致不高,自出门时神情就很淡,他看着钩索被拽了两把,是底下的龙可羡在确认钩索无虞,毕竟在少君眼里,他病弱美貌的第一印象坚不可摧。 这动作驱离了些许冷潮,阿勒顺着绳索,缓慢落在甲板上。 上船后,两人吹燃火摺子,在飘忽的火光中往船舱里走。 一进船舱,东摇西晃的火苗失去了风的撺掇,霎时间安静下来,浮动在幽暗的长廊里,四周阴凉凉的,龙可羡鼻尖微动。 「有味道。」 像鱼腥,腐烂的藻,稀薄的酒味,还有…… 「陈粮浸水,腐而生浆。」阿勒弯身下来,指尖从其中一道舱门底下扫过,捻了捻。 这类小岛不缺鱼藻,甚至盛产各种硕大香甜的果子,但极其缺粮,一斗新米在祁国王都百枚铜板就可得,在此地却能值两枚金珠。别说新米,这儿就连陈米糙粮都很稀罕见。 由此可见,船上之人走得匆忙,连米都不扛。 「船里边未见破损,也没有打斗痕迹,方才开的几间舱室连衣物都未收整,」阿勒平淡地说着,「不是别的船只搭救及时,就是有什么事使得他们仓促离开。」 龙可羡点头:「消息不会出错,他们确实到过此地,或许还未离开,难不成……真像石述玉说的,撞鬼了?」 火舌倒映在阿勒眼里,看起来像是危险的舔舐。 为什么这么信任旁人? 一个男人? 信任是种奇特的行为,它的支撑是浓烈的感情,或是牢不可破的关系,龙可羡别说失忆,就是打回八岁那年,她都不会对谁产生这样的信任,小傢伙刚到家时,就是只刺猬!有些密集的疑惑在心底扎根,混合着不悦,迅速发酵为一片恶劣叫嚣的杀意。 阿勒心里有盘算,他不是会任由焦虑侵蚀的人,必要的时候,他会摁死对方。头顶滴答落水,他举着火摺子向前走,没再说话。 空气中腥湿气越来越重,夹着酒味儿,混杂成令人不悦的怪异味道,龙可羡嗅觉灵敏,她挣开阿勒的手,捂住口鼻,侧头时见他神情寡淡。 龙可羡对阿勒的情绪有自己独到的解读,当他浑身浪劲儿收不住,就说明心情甚好,当他过于安分克制,则说明状态不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不牵手,不亲吻,不抚颈,不搭腰,即等于阿勒不高兴。 虽然不知什么缘由,但是让阿勒保持愉悦,是少君应该做的事情,龙可羡默默地思索着。 一时无言。 打开底层舱门,两人跳下去一看,底下密密麻麻地垒着木箱,都涂了漆,能防水浸,箱里都是从乌溟海各国带回的各色物件,奇珍异石琳琅满目,香犀美玉堆成小山,还有不少竺典丹经,卦卜图鑑,连上好的流丝水绢都沦落作为铺垫。 「满载而归的商船,触崖之后连东西都不带走,看来这些人是没穷过。」龙可羡打开木箱,也被这满满当当的金石吓了一跳。 火摺子插进铜油座里,她看到阿勒站在阴影下,神情晦暗不明。 他用指头挑起一条赤金鍊子,看起来足有一丈长,嵌着各色宝石,尾端连着玉条。 龙可羡扫了一眼,想也不想地说:「你喜欢?回去送你一船。」 北境讲究族群亲缘,老人家们总是认为再骁勇的少君也需要陪伴与抚慰。 在北境,排成长队等着和她相看的青年才俊有很多,龙可羡一个都没看上。阿勒不一样,这是她自己挑中的人,龙可羡还未想到情爱这一层,只是凭藉本能行事,她并不排斥阿勒,甚至对某些接触有种难耐的瘾。 她承认,阿勒确实是特殊的,如盐如梅,失之则寡。 少君希望保持平日的状态不变,她绝不亏待自己唯一的契约履行者。 她想让他高兴起来,但她的豪横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灯影下寂寂的,阿勒只是百无聊赖地点了个头。 和预想的不一样,预想中她说完这话,两人的嘴唇就该紧紧地贴在一处了,若是阿勒喉咙口再发出好听的闷哼,龙可羡会赏赐般地伸出一点点舌头。 话本里都是这样讲的,船上的日子单调乏味,龙可羡看了不少话本子。 龙可羡觉得只有一个可能:「……你不相信?」 「信。」 龙可羡矜持地点头,像是揭过了这个话题,但她只忍了一会儿,往前噔噔噔走了几步,又倏地停下来,认认真真地告诉他:「我有钱!」 「啊,」阿勒脑子正在飞速地转动,陈列出数百种神不知鬼不觉杀掉封殊的计谋,此刻稍微拉回点思绪,「好,有钱。」 简直是敷衍! 少君气坏了,她一把拽过阿勒手臂,把那条金鍊刷地卷在他脖颈间,足足绕了四五圈,而后攥着链子,固执地霸占阿勒的视线,一字一句说。 「北……我们家也有矿脉,这些东西不算什么,给我五年,凿出一座金山给你也不成问题。」 龙可羡没说出口的是,北境两座矿山都受着王都控制,之前她无暇顾及,也实在分不出人手接管矿脉,她闷闷想,等她回去一定要宰掉那些趾高气昂,踩着北境矿脉蹦跶的恶吏! 把「少君有钱」四个大字用金线缝在阿勒亵衣上,日日夜夜贴着他! 链条的触感冰凉,带着沉甸甸的份量,宝石就抵在他的喉结上,在滑动间无情地刮磨着,有点儿疼,但阿勒无所谓疼痛,他早说过,疼痛有时是好东西。 它会催生欲/望。 阿勒凝视着龙可羡,在过程中没有丁点儿反抗,甚至还抬了下巴,无声地配合着她。 他越不开口,龙可羡越想把这意思直接塞进他喉咙里,塞进他脑中,口舌为何这么笨拙?词句总难完美传达本意,她好懊恼。 但这并不是阿勒的错。龙可羡一时上脑,又悻悻松开手,可手腕一紧,阿勒不让她松,仍然维持着被龙可羡牢牢把控的姿势,说:「我在想如何杀掉……他。」 「?」这比龙可羡的话还要没头没尾,她拧着眉,猜想或许这人让他不高兴,「谁让你不高兴,不用你出手。」 「封殊。」 「……」龙可羡一下子怔住,「你们什么时候见过面?」 阿勒不喜欢话题与态度的转变,这意味着龙可羡不会让他动手。 他攥着她手腕,收紧力道的同时,自己的喉咙也被挤压,宝石切面锋利,蹭破了喉咙口皮肤,他受着刺痛,感到些扭曲的痛快,在血珠冒出来的时候说:「你管他叫老师。」 「你不讲道理。」 「我不讲,」阿勒说,「有个词叫恃宠而骄,我现在就是恃宠而骄。」  宠。 龙可羡从沸腾的杀意里捡起了一个字,为此悄悄地红了耳朵,压下想要飞翘的唇角,点点头,含混地说:「我会更加宠你。」 她松开手,把链条从他颈部取下来,往旁边一丢,主动踮脚:「你亲我。」 「…………」话题走向朝着诡异的地方狂奔,阿勒四下看了一眼。 「此刻?」 「亲我。」龙可羡不耐烦,重复道。 「在这里?」 昏沉潮湿的船舱,瀰漫着咸湿的腥气,船壁覆着滑腻的青苔,幽暗,阴冷,阿勒不知道哪一点激发了小少君的亲吻欲,但他莫名觉着有点儿刺激,以至于想让她继续把控主动权,对他粗暴一些也没有关系。 果然,空气里的沉默越压越重,龙可羡忍无可忍,单方面结束了这场错峰的对话,揪着他衣领,猛地亲了上去。 唇贴着唇辗转,词不达意的时候,亲吻是最佳解决方式,它让话语变得不再重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龙可羡被亲得七晕八素的,她每一次亲吻都生涩得让人忍不住往狠里弄,这会儿还往后退了点儿,迷迷糊糊地问。 「伸舌头?」 「别说话。」 阿勒反手扣着她后脑,把呜声吃进了口中。 两条小鱼欢快地交头接耳,缠闹在一处,发出啵滋啵滋的声响。 *** 三山军很快地接手了崖下的船只,有条不紊搬运船上的木箱,清点完后,共八百二十一只,全数压进了飞鸥船底舱,而后三山军极其熟练地沉船入海,销毁证据。 「你这是中饱私囊!我要上报,我要传讯回王都,让三爷看清你的真面目!」石述玉扒着窗缝,「你们北境没有一个好东西,哪里是一群精兵,分明是一窝匪徒!」 「砰~!」龙可羡面无表情地关上了窗。 她拨了拨烛芯,桌上放着几封信,并几道竹筒,她挨个拆开细看。 设下哨点的尤副将:「高点共十三处,可设哨点十处,布兵二十。」 龙可羡批:「另三处爬不上吗?那么腿也不必要了。」 留船的士兵:「为保持我军铿锵铁血之形象,甲乙前锋恳请轮换下船沖澡,节源节流。以下全队提头保证:绝不嫖/妓,绝不惹事,一刻钟内完事。」 龙可羡批:「一盏茶。」 捲起来后又摊开,补上一句:「以后这种事报给尤副将。」 来自北境的族老:「…………」 一篇占满纸面的骈赋,洋洋洒洒,字形飘逸,龙可羡一个字也看不懂,揉成团,丢进角落。 腿脚飞快,每两个时辰在客栈周围巡视一圈的哨兵:「申时无事。酉时无事。戍时无事。亥时,一黑衣彪形大汉鬼祟进入客栈,非住客。经查,是老太太的姘头。少君,他们在屋里玩骑马,老太太真硬朗。」 龙可羡批:「此地无马,你乃是撞邪了,回船轮换。」 少顷,反应过来什么,耳根子悄悄烫,涂涂改改:「我不懂,别问我。」 发了一会儿呆,再次涂涂改改:「怎么骑——」 算了,龙可羡推开窗,哨兵顿时从房顶上吊下来,咧开嘴,手里抱着两个果子:「少君,给,拿刀把顶上削开,里边甜滋滋的可好喝。」 龙可羡接过来,把竹筒递过去:「送完就去轮值。」 「欸!」哨兵身子轻盈,踩在屋瓦上像一纵青烟,三两下就不见了。 龙可羡抱着果子坐回去,打开最后一只绘着小黑龙的竹筒。 上边笔势如风,游龙走蛇:「当你收信,必已抵达碧鳞岛,该地风俗颇异,东侧密林绝不可入。上次一谈,私以为寻至知音,故彻夜难眠,兹际炎暑,希自珍卫。」 附一张赤海海域图,图之详尽,无不详述。 龙可羡想,这人不像海上暴君,或许是个谦和有礼的翩翩君子。 后面八个字看不懂,她仔细琢磨了一下,铺纸写道。 「多谢提醒,三山军需要摸排整座岛屿,再险的林子都不是问题。我们没有找到船只,但我的消息绝无可能出错,他们确实曾经到过此地。听闻海上的每一道浪每一尾鱼,都是你的耳目,你在海上无所不知,我要向你买一则消息——另外两条船的下落。价钱随便开。」 龙可羡估摸着那些木箱的价值,把字涂黑,接着写,「我最高可出价万金。你上次提出的合作,北境仍然在考虑,没有海陆双军是北境最大的问题,我们不擅海战,只能近陆冲杀,你我可以互补,但是我不会交出三山军领军权。」 末了,又写下一句:「一个男人为何会想杀死另一个男人?他们素不相识,更没有利益往来。」 涂掉,改成:「能给我捎本大灵云寺的经书吗?能令人平息杀意、心如止水的那种。若有,我必重金酬谢。」 海鹞子脚上绑着竹漆小筒,扑扇着翅膀荡开了夜色,霸道地占走夜鸦的巢,啄得可怜的鸟儿满头稀疏羽毛,过了好一会儿,又沿着原路飞回了客栈,在一道窗户外啄了两口。 那窗子缓缓拉开,靠墙站着个人。 阿勒带着沐浴完的清爽,敞着领口纳凉,打开一看,气得笑了。 让我念经是吧。 翌日,龙可羡收到了一册欢喜禅。 第26章 变化 薄薄的册子, 烫金的封皮,用红绳吊着,垂在门前晃荡。 经风一吹, 露出两个人像, 是低眉垂目的慈祥面, 却靡艷地勾连在一处。 阿勒的声音从后边传出来, 「小暑天,热得像把人架在炉子上烤, 这差事有什么要紧,不做也罢,与我一道在院里摇扇乘凉岂不更好?」 龙可羡站在门前,先是懵了懵,而后像是被火星溅到似的, 手忙脚乱去捂,捂是捂不住的, 最后干脆一把拽下来, 匆匆塞进了袖袋里。 阿勒站在屏风后穿衣, 抬起头来,他生得高挑, 抬头时可以把下巴搭在屏风顶上,用眼神询问。 「有人?」 「没有。」龙可羡摇头, 手藏在袖里,用力把册子揉成团。 若是龙可羡不心虚,或许可以看出点好整以暇的意思,这浪荡的坏胚, 心知肚明地用羞耻心逗弄着龙可羡,再把那涨红的耳根、躲闪的眼神都当作战利品, 收进他一个人的眼里。 *** 岛上的温度,从日出那刻就开始攀升。 龙可羡又去了趟沉船处,直到斜阳老去,半片锦色在天边翻涌,才噔噔噔跑回客栈,一进屋就往浴房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神清气爽下楼来的时候,石述玉正坐在墙下,身边凑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在给他绑辫子。 石述玉冷着一张脸,看上去万万的不情愿,但是那小姑娘或许是激动,或许是手生,编发时扯得他脑袋都跟着斜了,也只是龇个牙咧个嘴,身子却动也不动,生扛着。 「小石很有耐心,他是个撑着恶童皮相的痴儿。」尤副将咬着饼,从后边走出来。 他身形魁伟,看起来有两个龙可羡宽,蓄着粗黑的鬍鬚,腕子有碗口粗,却很意外的,生了一副多愁善感的性子。 「不敢苟同,」龙可羡朝他招手,「报事。」 龙可羡与尤副将顺着石子路往屋宅后走,后边辟了两块地,种着两茬菜蔬,几堆竹素。 天刚擦黑,叶尖恹恹地蜷着,被日头焙得懒怠。 「西侧都摸排查尽了,此地来来往往的,以南域的船客、海寇、匪徒居多,从口音身形,服饰习性来看,没有祁国人氏。」尤副将不与少君并肩,往前走两步拨开枝条。 「东侧?」 「东侧无路,那林子诡异,人进了就找不着路,昨日去的两个兄弟至今还未回来,像咱们在出门打追击时进的林子,阳关三叠。」 阳关三叠是指那场敌方伏击战,利用林木排兵布阵,刻意模糊残兵数量,打得好,能以少胜多。 从前龙可羡的应战方式是平地推进,不与对方你来我往地拉扯,而是用兵力大面积碾压,只求速战速决。 但这法子在这儿用不了。 龙可羡皱眉:「乙字船绕海查探,从东侧海岸登上来。」 「东侧是片乱石滩,还有山崖呢少君,」尤副将蹲在田边,捞沟渠里的水净手,「爬上去么?」 龙可羡低斥:「飞上去!」 连天的野绿衬着将暮的天色,阿勒遥遥望见两人背影,没打扰,转身回到了堂屋。 石述玉仍旧坐在墙下小马扎,细细的辫子编好了,就藏在他发间,掖进白玉冠里。小姑娘欢天喜地,要去摘花来给他簪。 「等——」 话都没讲完,小姑娘一熘烟跑了个没影。 阿勒抄着手,闲闲地倚在门边看,他就站在这里,眼神却像是陷在过往中,显出了与往常不同的温柔神色。 石述玉被看得浑身发毛,他瞪过去,眼神犹如刀刃,带着锋利的审视,话讲得也很不客气:「我已打听过,你是南边来的採珠人。却没有人知道,是坎西港以南,还是赤海以南。」 「重要么?」阿勒浑不在意他的语气,拉过竹椅,在廊下风口乘凉。 「重要!」石述玉一下站起来,「若是坎西港以南来的,就算是祁国珠民,但为何官府盘册里没有你的名?哥舒策,整个祁国上下都找不到姓哥舒的人家。」 「乡野小地方,常年不通外界,没上官府盘册不奇怪。」阿勒拿手枕着脑袋,眼已经半阖上了。 石述玉不懂他怎么能这样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当即道:「你撒谎。」 「好,我撒谎。」阿勒声音渐轻。 「哥哥?扎辫子吗?」眼前忽地垂下来一张脸,小姑娘正笑嘻嘻地看他,讲的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阿勒掀起眼皮,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她爹是伏虞城人,她娘早逝,跟着涂婆婆长大,会讲官话,」石述玉不得不中止上一个话题,欲言又止道,「你问她叫什么名字。」 不用阿勒问,她就托着下巴说了:「我叫龙曜灵,龙王爷的龙,清阳曜灵,和风容与的曜灵。」 阿勒慢慢坐起来:【你姓龙,是赐姓,还是本姓?】 龙曜灵十分惊讶,睁大圆圆的眼睛,用土话叽里咕噜地说:【你会说我们的话,你的口音和我爹爹一样,你们来自同一片海域。】 阿勒把手肘撑在膝上,微笑:【是我在问你,小东西。】 龙曜灵歪着脑袋,坐下来,把满兜的栀子花倒在他腿上,比手画脚地说:【是赐姓,你见过我爹爹吗?他有大鱼纹身,会打铁,去过飞廉船,很了不起!如果你见过他,请帮我告诉他,曜灵在家里,明年就满十二岁,可以上船了。】 阿勒点了点头,却说:【小东西,会术数会认字会打拳才能上船,先学会保护自己吧。】 龙曜灵嗯嗯点头,石述玉不知这两人嘀咕什么,凑过来只听了个尾巴,顿时大惊,看一眼阿勒,看一眼走近的龙可羡,断然道:「你色令智昏!他会讲土话,不是好人!」 *** 「我昏么?」 龙可羡被噼头盖脸骂了一句,她倒不生气,对付石述玉这半道插进来,连军籍都没挂的小细作,按军纪罚俸就成,月俸罚到光就有了把他遣回王都的由头。 「我瞧瞧。」阿勒折身而过,一脚踹上门,行云流水地勾着她的腰往里带。 两人跌在榻上。阿勒就势把人压在底下,捏着她下巴,细细地,一寸寸地描摹:「不昏,我瞧着机灵得很。」 龙可羡不避也不缩,直直盯着他:「小石头说你不是好人。」 阿勒轻声笑,有那么点儿蛊惑的意思,手下使了些力,把她下巴揉红:「我自来不是好人。」 龙可羡静静的,在阿勒呼吸下一言不发。阿勒停下:「害怕吗?」 谁知龙可羡摇了摇头。 弒君,违令,搅乱祁国商市,趁火打劫,借令下海,中饱私囊,龙可羡没做过多少礼法意义上的「好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阿勒明知龙可羡不是「好人」,他便也要说自己不是「好人」。 他在努力与我相配。龙可羡想。 「和坏蛋也可以做朋友?」阿勒这会儿笑了。 龙可羡沉默了一会,才说:「我没有朋友,所以和谁玩都无所谓,好坏都可以,全凭心情。你不一样。」 阿勒静静看她,眼神很定:「哪里不一样。」 「我们有白纸黑字……」 话没讲完,她被侧翻过去,阿勒从背后搂着她,大狼犬似的垂下脑袋,搁在龙可羡肩上:「不要白纸黑字的死物,我要你说。」 龙可羡挨着热,认真想了想:「你是谁都没关系。」 没头没尾的,但阿勒瞬间就懂了,他低声笑个不停,抵着龙可羡肩窝,蹭得她浑身都烫。 须臾,阿勒笑开怀了,他伸出拇指,抚着她鬓边细汗,恶劣地呵出一口气:「你出汗了。」 「我热啊,因为你靠得太近了。」那热气沿着龙可羡脖颈游走,让她想要缩成一团,此时不仅额上渗汗,连指尖都是麻的。 阿勒眼神有簇火星,看起来专注得过分:「不够近,我总觉得不够近。」 龙可羡哑声说:「只能这般,人与人还能怎么近?」 「你别装不懂,我什么都画给你看过了。」阿勒指那本至今压在箱底的艷册。 「!」龙可羡不要听,挣扎了一下,「我不要,我不听,我不看。」 阿勒闷声笑了,把鼻尖抵在她肩头,隔着薄衫烫她:「是我哪里画得不够好,让你看不明白,你要讲给我听。」 「别……说了!我没有看不明白的!」 「这么说,我画得好?」 「……好。」龙可羡不能昧着良心否认。 「哪里好?」阿勒偏要逗着她说出口。 阿勒太会把控节奏,他带着龙可羡在情爱的草野上狂飙,龙可羡有些晕眩,连眼神也飘忽,脑中思绪混乱地缠成一团麻线。 一忽儿一个想法。 没有允准,不许你这样说话。 没有关系,继续讲,你的嗓子里像压着一根弦,声音低沉又好听。 再靠近些吧,最好用嘴唇贴上来,边说话,边用嘴唇蹭着脖子,如果讲得少君高兴,就允许你咬一小口。 乱糟糟的,龙可羡不想再想,把脑袋埋了下去。 阿勒无声地注视她,过近的距离让他看不到全貌,只能窥得龙可羡一小截下巴,他卷着龙可羡一绺发丝:「在想什么呢,说与我听啊。」 清爽的气息滑入耳道,顺着四肢百骸流淌在龙可羡全身。 龙可羡陷在他怀里,被呵得无处可逃,嵴背忽然僵得像拉紧的弦,因为她感受到一点潮湿,若有似无的,仿佛那些气息在她腹中笼成团云雾,湿漉漉地,把她从里到外的浸透了。 「嗯?」阿勒觉察到不对,想把她掰过来。 可龙可羡不肯,她猛摇头,揪着薄毯往前躲。 「看我,龙可羡。」阿勒撑起点身,握着她下巴,看到她额上汗涔涔的,连面颊都发红,发丝濡湿,乌黑蜿蜒地贴在颈下。 她不给看,把脸埋进薄毯里,连喘气都藏起来,她前所未有地感到慌乱,那种来自身体深层次的未知,让她慌乱里带着羞耻,一动都不敢再动弹,生怕那潮湿泛滥开来,将她团团淹没。 有哪里不一样了。但她说不清楚。 阿勒拉开点距离,垂眸看着龙可羡弯起的嵴背,这是他独有的视角。 害羞、愉悦、恼怒、霸道、生涩,这都是龙可羡。 谁能想像堂堂北境王,看中一个人,就要莽撞而霸道地对他好,会送金珠送矿脉,也会因为一道呵气,腰肢就软得堪怜。 足足两刻钟,龙可羡才从混乱中抬起头来,眼尾湿漉漉的,阿勒早已下了榻,她揉了两下眼,也想跟着爬下去。 就在她以为阿勒改头换面,不再追着人孟浪时,阿勒抛着她的小衣说:「先沐浴吧。」 站了会儿,用唇形示意。 一起吗? 第27章 潮水 夜深。 嘈切的阵雨落过, 王宫遍地都是零落的叶片,宫人无声快速地捡着叶片,连扫帚也不敢用, 唯恐惊扰了殿中的骊王。 新王有勤政的名声, 挑灯议事到天明是常有的事, 有人讲, 是其王位来路不正的原因。 王都的夏日炎热,雨才停没多久, 暑气就迫不及待从地下反扑上来。宫人蹲身捡着叶片,一片片丢进提篮,忽听得足轧叶声,缓慢,轻柔。 宫人抬头, 看到蒙蒙幽淡的宫门外,站着个女子, 穿着月白宫装, 花纹压得极其素淡, 没有繁琐累叠的钗环饰物,走路无声。 若是没有后边提灯的女侍, 简直雨后水洼里爬出来的一般。 「宁,宁妃娘娘。」 她停了停, 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宫人说错了话,骇得手脚颤着伏倒在地,听左旁其余宫人们恭敬地喊。 「贵妃娘娘万福。」 整整齐齐的请安,盖过了宫人的啜泣声。 这是两朝宫妃。 荀王从臣子手中夺走了发妻, 臣子郁郁而终,两年后, 弟弟骊王逼宫,同样从他手里夺走了爱妃,接着抬位晋封,升为贵妃。 骊王即位之后,后宫三千佳丽,却独取这一瓢饮。 坊间最爱把王庭密辛当作茶余饭后的嚼头,贵妃娘娘担了祸国殃民的名声,却没有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乍一看,甚至有些孱弱,束着一把细腰,风过,发丝裙摆簌簌往左飘起,让人忧心她会被当腰折断,但她徐徐走在昏蒙的光线里,虽慢,却很稳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上阶时,那皮肉贴着薄裙,又轻又柔地摆动,细腰之下是丰腴的臀,走动起来不经意间就漏出了精心滋养的媚色。 宫门沉闷地合上,把低语声隔在了里头。 「才下过雨,地皆湿滑,怎么辇也不叫就来了。」骊王端坐在桌案后,尽管劳于案牍,腰背仍然挺得笔直,不肯在人前露出疲色。 「给陛下熬了汤,宁神平气的。」宁贵妃轻言细语,从食盒里端出一只小盅,用素色薄胎碗盛出来,细緻地撇掉了汤面上的油花。 宁贵妃做这些事时,骊王的眼神始终跟着她,食盒是她一路提过来的,不曾假于人手,掌心里被勒出了淡红的痕。 骊王嘆一口气,拉过宁贵妃的手:「这些小事,交给下人去做。」 宁贵妃徐徐抽出来,安抚似的拍了把骊王手背,柔声道:「为陛下分忧便没有小事,都是臣妾该当做的。」 「这两年让你侍奉长兄,是委屈了你。」骊王把她拉到腿上,揉着细细的指骨。 「臣妾心知陛下心有鸿鹄志,不是困于乡野的家雀,总有登顶九重的一日,陛下如今把臣妾挂在心头,臣妾哪儿来的委屈呢。」宁贵妃笑意盈盈,唇边两粒浅浅的梨涡。 「如今外头闲话颇多,屡禁不止,」骊王话里有话似的,「待我掌得宫防,必定不教人嚼你一句舌根。」 历代君王都不掌宫防巡卫。 偌大的王都,只有三千銮卫兵听命于骊王,负责掌擎执卤簿仪仗,抬辇扶盖,做些刀剑外的琐事。从前就是连佩刀都没有的,骊王上位后,才一拨拨地清人,剔出各家眼线,填进能人志士,赏佩刀,争宫禁。 坊间笑言,骊王最风光的那刻,不是即位大典,是三山军铁血铿锵地站在他身后,军旗遮天蔽地,成为漂浮在王都上空的云浪,毫不费力地就镇住了那些沸腾的野心。 但那不是他的,骊王眼色阴沉下去。 宁贵妃垂头,「陛下劳于政事,臣妾给您松松劲儿。」 随即从骊王腿上起身,绕到圈椅后,不轻不重地揉按他的头部。 骊王刚即位,不愿落得与兄长一样的昏君名声,便事无巨细都要做到最好,但王庭势弱是历朝历代累下来的弊病。 他再勤勉,仍然觉得仿佛被绑住了手脚,事事都受着世家大族的约束,拖拖沓沓地施展不开,那些即位前慷慨激昂的陈词,还有满腔宏伟的抱负,都在日复一日的软钉子里消磨下去。 钝刀子磨人。 历代新王都是这么被磨烂了心志,颓在这香歌曼舞中的。 宁贵妃加了力道,骊王闭眼,往椅背靠去,绷紧的身子骤然松泛下来,就显出几分老态,他已年过四十,鬓边就藏了白发,宁贵妃视若无睹,继续揉按。 宫殿里凉气森森,冰鉴幽幽地吐着冷风,她在长长的静默里忽然听到骊王说。 「北境王去了伏虞城,这事你知道吗?」 「她是孩子习性,不惯被管束的。」宁贵妃声音淡淡。 「我有意抬她的封赏,让三山军分守王都内,助我争得巡防军权,这于双方都是好事,可她看不上,我不得已用军饷去牵制她,她竟有本事孤身南下。犟种!她……」骊王摇头,「她怎么就不能像你几分呢。」 宁贵妃手里的力道始终如一:「臣妾小门小户里养大的,没有见过世面,陛下就是臣妾的天。」 骊王睁开眼:「听闻她打小就被扔进野林里,茹毛饮血长大的?」 宁贵妃轻轻应声:「龙家儿女,年满六岁便送往族里训学之地,小妹……小妹六岁还无法开口说话,在族学里伤了人,便被送去了练兵林里。」 说是送,其实就是扔。 六岁还不会讲话,行止孤僻,与谁也不亲近,彼时龙家如日中天,族里优秀的儿女可以从城门口排到府邸,没有谁会对她倾注心力去培养。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但从龙家人口中说出来感觉总是不一样:「她是如何活下来的?」 六岁!丁点儿大的毛丫头。 别说山虎野猪,就是一条毒虫都能吓得她哭死过去。 「不知。」宁贵妃淡声。 是了,不会说话,不会认字,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她在虫兽遍地的深山老林里如何活下来。 *** 「这还不简单,」龙可羡点着地图,「不碰水,不摘花,不偷吃,一片怪林子,还能吃了你们吗。」 少君行军时与平常截然不同,那是百场战争中厮杀出来的威严,三位副将不敢分心,全神贯注的,记下了各自的行进路线与传讯之法。 两条飞鸥船驶出百里之外后,做出离岛的幌子,又从东侧绕回了碧鳞岛,为的就是打个声东击西。 龙可羡望着远处,只有思考正事,才能让她的思绪从昨夜的潮湿中暂时脱离,她放下千里镜,说。 「三路行进,尤信居中穿连,每二里以哨声与烟色传讯一次,天黑前全数撤出,原地整装登船。」 然后顿了顿,补一句。 「降者不杀。」 众人齐声:「是!」 三山军换下了乱七八糟的短打,穿上轻甲,佩着灵便的短刀与铁钩,一下子从插科打诨的渔夫,蜕变成了令行禁止的精兵。 他们依次攀绳下船,消失在碧鳞岛东侧的乱石滩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龙可羡挑了个岸边石洞,能够看到密林上空的天色,此时日头在头顶高悬,铁铮铮地敲打着嶙峋怪石,水花溅在上边,一忽儿就没影了。 石洞里水声潺潺,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摆着石头子,做了个最简单的沙盘。把石头子列成三列,拿刀鞘在右侧划了个圈,撒上枯草,就是三山军行进的密林了。 她默默算着时辰,三山军刚入林子,刀鞘在林子外从上到下点了三点,而后就是哈静默的等待。 风声呼啸,天高地迥的,海域无遮无拦完全敞在眼里,龙可羡无心用眼去捕捉这大美之景,她时不时地瞟着阿勒。 这少爷半点不受影响,三山军肃列齐发的时候,他在船舷晒太阳,登岸之后,他背靠石头懒懒坐着撩水花儿。 除了龙可羡,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劳动他掀一掀眼皮。 地上的岩石经过百万年水流沖刷,往下陷了一指高,水流潺潺的,清明净透,在这小道中欢快地往外流淌。 阿勒的手指则浸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搅动水流,指骨节泡得发白,任由水流沖刷,在他掌间迸溅搔挠,指头时而捻动着底下的小石头子。 龙可羡只是看了一眼,该想的不该想的全数涌入脑中,胸口霎时有兔子乱蹦! 可阿勒做了什么呢?他只是把手指头浸在水里,随意地捻/弄了一把而已。 她从前绝不会有这样荒唐的联想,不知是话本子看得太多,还是那艷册果然厉害,能煽动她不住联想。 龙可羡怔怔地出神,成为一个初出茅庐的稚子,受着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蛊惑与暗示,渐渐迷失心神。 「热吗?」 阿勒已经看了她好一会儿,心知她被昨夜的情潮扰得心慌意乱。 少君对自己的筋骨皮肉向来能够完美精准地掌控,她一箭可以在百丈开外射穿敌军胸口,两刀下去老树就得瘫倒,不曾怕得两股战战,更不曾吓得浑身冒汗。 抛开那些虚名不谈,她有武者的绝对自信,哪里见识过情/动时身子的反应? 那是一种纯粹的反叛。 身体先于心志,背叛了龙可羡,把她强势地捲入情/潮漩涡中,让她不知所措。 小少君吓坏了。她确信自己昨夜没有失禁,甚至没有尿意,可是亵裤上那一小团洇开的暗色像眼珠子一样,目睹了龙可羡的失控。 她看过阿勒画的册子,但有些事儿目视和亲身经历是两回事,两者天差地别。 「热吗?出汗了。」阿勒掏出帕子,却没给她,只是慢条斯理地,挨个把自己指头擦得干干爽爽。 但那水淋淋的模样烙印似的,烙在龙可羡脑海,烫得她只能费力地移开目光,好小声地嘟囔一句:「难受。」 没等阿勒回答,龙可羡又抬眼,这回可怜巴巴的,把那点无措都放在眼里:「很难受的。」 「要我过来吗?」 她今日都不让他近身,小少君就连生自己不明不白的闷气,也要把他扣在跟前不准离开。 「坐在那不成吗?」龙可羡低着头,肩颈线条美好,她不避言,「我疑心我是生病了,今日总是热,不是日头晒的热,是身子里头热,肚里有团火在烧,口干,还渴,喝水却一点也不管用。」 她絮絮地,说完看向阿勒,小心翼翼地讨要一个肯定:「我定是生病了吧?」 这他妈……那眼神小犬牙一样的叼着人心口,叼得阿勒心口软得一塌糊涂!他无形的引诱差点就要破功! 帕子不知不觉地在指头上打了个死结,阿勒木头似的定了好一会儿,才能忍住上前把人抱进怀里的冲动,闭了闭眼,又恢复了风流轻佻的模样:「你自觉呢?」 龙可羡被问住了。 她知道自己没生病,一早上光是把脉就把了数十次,指纹都快磨秃了。可若不是生病,还有什么能解释这种身体反常呢?她不能往深想。 「那好,我便唐突问问你,你须得老实讲,才能辨清是不是病了,」阿勒循循诱导,「除了热,还有别的不适吗?」 「……」龙可羡脸色涨得通红,「我,都……」 阿勒没有出言催促,耐心地等着。 「弄湿了……」 话在喉咙滚了一遍又一遍,讲出来时就像脑中悬了一口钟,「咚」的一下轰鸣,盘桓许久的雾气随之而散。 她有点紧张,还有点羞,还带着对未知的稚嫩探索欲,眨巴着眼睛看阿勒。  谁知阿勒哈哈笑了两声,在龙可羡红转白的脸色里,遽然上前,搂住龙可羡腰:「怎么办呢,白纸黑字红手印怕是要作废了。」 「不准!」龙可羡不明白,先否了再说! 「你是病了,浪荡就是瘟疫,专门在有情人间蔓延,一病就是一辈子,你休想甩脱!」阿勒掷地有声地说。 「……」龙可羡愣着,喃喃,「我不想这样。」 「不要怕,」阿勒声音软下来,轻轻地亲她,一下下地安抚,「这病只是索魂,却不要命。」 「魂都没了,哪还有命在!」龙可羡倏地睁大眼,低斥道。 「自然有,」阿勒先把人亲得晕乎,再哄孩子似的轻声告诉她,「 这世上,大多人活得孤单又可怜,穷尽一生找不到同病之人,因为他们不能全然地把自己交付给对方,他们有所保留,都是些道貌岸然之辈,嘴里说着爱,心里比谁都防得深,你我不一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哪里不一样?」 阿勒声音很沉:「我可以毫不顾忌地把要害袒露给你,你拴着我的颈,扣着我的腕,悬着我的心,我已然里里外外地交代在你这儿了。」 「我……」 话语成为实质,一句重似一句,敲打着龙可羡心底。 阿勒话锋一转:「但你知我为人,绝不是良善之辈,没有我要你,你可以不要我这么高尚,我就是要。」 「龙可羡,」他不给她退缩的机会,字字咬紧,「我可以做你裙下之臣,也要做你枕榻之主。」 「这,这不在我们的协约范围。」龙可羡往后挪身,闷闷地摇头。 「白纸黑字都是死物,你把这些当作清规戒律吗!」阿勒冷声,往前堵死了龙可羡退路,「若是你当真不想,怎么会……」 他附在龙可羡耳边,把那个字说出来。 龙可羡耳朵滚烫,红得拧一把就要滴血了。 「你的身子先于你撕破了那张纸,我们须得往前看,于这一道,多得是花头,日后你若舒坦得爱不释手,说不准还要怪我不早带你玩儿。」  阿勒把「冒犯」两个字藏在字里行间,用似是而非的态度和龙可羡捉迷藏。 他说着最浪荡的话,看起来却无比正经,有赤诚而热烈的感情从话语间溢出来,涓涓地流淌着。 因此,龙可羡的规避远离都没有用,她正在顺着阿勒的诱导,慢慢地从厚壳子里探头出来。 两人说话间,外头「哐当」一响。 哨兵从大石头上跳下来,喊:「少君!二线有消息啦!」 第28章 微妙 石块被推散在草絮间。 龙可羡盘腿坐在地上, 摆弄眼前的沙盘,仅仅匀过两道呼吸就把刚萌芽的情绪压了回去,只剩耳朵尖还在缓慢降温退红。 「河流, 土坡, 山坳。」龙可羡自言自语, 把石头和沙土堆成简形, 通过哨兵传回的消息把已经摸排清楚的地形摆出来,继而推导三山军行进状况。 二线士兵在推进时已经碰见了密林里的人, 双方短暂交碰,对方很快退回了深林里。 「三线继续推进,放慢速度,尤副将率二十前突手,在南侧土坡后设伏, 如若遇敌,包抄起来, 抓个活口带出来。」 哨兵抓着鹧鸪哨, 脑瓜转得飞快:「欸!」 「你进来, 站那里听风响吗?」龙可羡不满地看他。 「是……」哨兵扭扭捏捏,眼珠子骨碌碌地朝阿勒转, 方才阿勒一道眼神横过来,分明是很轻很淡的一眼, 却像凭空伸出只巨手,一把摁住了他的脑袋,让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推石堵河,以防对方顺河摸下来绕屁股, 」龙可羡推两颗石子在水痕中间,「对方擅打攻防战, 就绕在林子里与我们玩,装神弄鬼是常有的把戏。叮嘱三线,谁被激将法吊出去就整队降一级军级,此战战功折半,再领八十板子去。」 「是!」哨兵应是,麻利地蹿了出去,一丁点儿都不带多留。 龙可羡把石子沙堆都推翻,重新推算了一遍。 若是乌溟海那几方军团在这里,就会惊讶地发现,这北边来的蛮子王在排兵布阵间,竟然能看到南域海陆攻防战的影子。这路数都是将领把控全局,将战士分为二至三线,全方位往中心围剿,副将游走打突袭,哨兵穿插在安全点位,以最快的速度来回传递军情。 日头斜映,没了正午时分的咄咄逼人,颓下势来,成为浅淡的金色,给龙可羡侧身镶了道金边。 少君全神贯注。5249令8以九2 她做得很好。阿勒心里竟然诡异地冒出些迟来的成就感。 小时候,龙可羡不是没跟阿勒出过海。 最初,黑蛟船籍籍无名,还只是乌溟海某处犄角疙瘩里的小船队,走商多于劫道,行事却很有匪气,凭藉强悍的船只在海上鲜有败绩。 那会儿,乌溟海各国内里斗得如火如荼,没有多少人把目光放到海域上,而阿勒已经磨刀霍霍,以南清为据点,往海外开疆扩土,凡是黑蛟船插过旗帜的地儿,方圆数百里海域都是他的地界,与陆上各国之间通行需要度牒一样,经过阿勒的海域同样需要他的首肯。 在开疆扩土这过程里,龙可羡参与过多次。 第一次,那也是个响晴日。 龙可羡才刚长个子,背着把大黑剑,板着张小脸,紧张得踱来踱去,在膀大腰圆的海寇中间显得格格不入。明明是一柄所向披靡的人形杀器,却跟没开刃似的,跟在阿勒屁股后头绕来绕去,只管把他护得滴水不漏,别的一概不理会。 哪能指望她上阵精准对敌,别出手时把自家船噼裂就得烧香了。 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阿勒站在洞口,用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光线,阴影不带重量,却带着占有的姿态,全方位地裹住了龙可羡,这是他的。 *** 石述玉趴在灌木丛里,脸上蹭了三四道口子,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耳边蚊蝇小咬嗡嗡的,烦得很。 但旁边三山军就是一座座石像,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在骨碌转,别说个把虫子叮咬,就连旁边蛇窸窣游过都一动不动。 他看不惯龙可羡作派,但不能不服她手底下的兵。 「咻咻——咕——」 林间遥遥传来鸟鸣。 不一会儿,密林高枝簌簌地晃动,数十个人从林子里走出来,他们长得精瘦,目露凶光,脸庞都被海风揉得发黑,谨慎地四处打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尤副将抬手,有规律地摇动灌木丛,把军令隐藏在风声里带往四周。 随着摇动声渐停,面前十余人已经快踩到了头顶,石述玉憋住气,默念着「别踩脸,别踩脸」。 耳朵一动,左侧「嗖」地爆出破空声。 一枚箭矢从底下激射而出,石述玉本就是刺客出身,耳边动静刚起,他就随着箭矢一道爆沖而出,噼头盖脸就是一记斩空刀! 与此同时,这一带的叶浪无风自起,涨得有人高,接着诡异地脱落,叶隙下露出了甲冑的暗芒。敌方大惊,这哪里是什么灌木丛,分明是一群披甲的士兵! 敌方传讯兵叽里咕噜地高喊着,边喊边往后退,背后却撞上了一堵墙。 尤副将「嘿嘿」地笑,「说什么鸟话呢,讲给我听听啊。」 紧跟着一把拧断了他的喉咙。 尤副将游走在三线之间,专逮装神弄鬼的设阵之人,肃清之后,主线士兵平地推至密林中间。 *** 石头排成纵列,竖在草絮中段,如今沙盘看起来像半个月亮。 对方不会束手待毙,他们必定会从尤副将入手,先拔眼中钉,再利用地形对三山军逐个击破。 阿勒看着龙可羡握着刀鞘,在草絮里点来划去,蹲下来:「准备把诗人撤回来?」 诗人指的是尤副将,难以想像一个身高马大的副将日日都要写篇酸诗,天晴要写,落雨要写,拉弓过了三石要大写特写。 哨兵来回地传讯,尤副将先后遭遇七拨人,突袭小队有所伤损,确实该撤回休整补给。 龙可羡茫茫抬头:「不啊,」她抿唇笑了下,「对方被他们扰得失了方寸,才让后来的突袭越来越顺利,此时露出疲态,岂不是上好的靶子,诱敌正好。」 「这条线怎么回事?」阿勒侧额,用眼神示意沙盘当中一条用手指划出的小路。 他这般蹲着,单手撑在下巴,落拓拓的样子着实英俊,他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诱惑,明的,暗的,无所谓龙可羡能不能看懂。 看懂了是情趣,看不懂是乐趣。 「进去。」龙可羡果然没多看他,指着沙盘,跃跃欲试的有些兴奋。 阿勒从这兴奋里察觉出不妙,果然龙可羡蹭地跳起来:「已近尾声了,该是收网的时候,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着。」 「?」阿勒蓦地抓住她手腕,「进去玩却不带我么?」 龙可羡欲言又止,看了他好一会儿:「……里边危险,你歇在这里,我去,天黑前就回来了,你不怕。」 这!龙可羡是真把他当四体不勤的弱崽了,阿勒恨不得把衣裳剥净,让她好好摸摸前日在肩膀留的牙印子,难不成是咬在棉花上了? 他一只手臂能单拎起她,两掌合起来就能拢紧她的腰,少君全然不看体格,就光站在武道山巅无差别蔑视所有弱崽的么? 「你怕?」龙可羡哪儿知道他心里暗潮汹涌,低头别着刀,问。 「怕!」阿勒抄起块鸡蛋大的石子,徐徐合紧手心,眼见着那石子表面现出龟裂的蛛纹,肉眼可见地就成了一抔齑粉,飘在空中,一块儿灰雾似的。 龙可羡不明所以地看他。 阿勒咬牙,「看着!」 扬臂一振,飞速旋转的寒光打他袖里蹿出来,眨眼间没入三丈开外的树干,两息之后,高树颤巍巍地断裂倒地,砸在碎石滩上,裂成了木块儿。 龙可羡会意,她擦擦手,踮脚,在阿勒头顶摸了两把:「阿勒好乖。」 「……」足足十息沉默。 「哄小孩儿呢。」阿勒笑出声,心说连天皇老子都打不破少君的绝对自信,跟着他扶住龙可羡双肩,从后边推着她往外走,打定主意把病弱装到底。 「别把我一人放这儿,来条鱼都能把我吃了。」 「吃了?」龙可羡闷闷的,她把他每句话都当成真的,因此连玩笑都要反应一会儿。 她想回头,被他腾出手捏着下巴往前看。 两人走入日光里,肩身跳着金芒,阿勒转换策略,放低声音:「区区一片林子,你只消把我搁在身边,什么魑魅魍魉、虫蛇鸟兽,一丈开外就死透了,哪儿来的危险?阎王来了都得死在你刀下!」 「嗯……」少君眼里的灵劲儿已经要飞起来了,面色仍然沉静,很矜持地点了个头,「有理,我保护你。」 「走吧,看看那群弱崽打出了什么名堂,趁早干完完事,日日扰得你我连正事都干不了。」 「什么……正事?」 「别想,地方不合适。今夜回屋,这事儿得关上门才能谈。」 龙可羡默默点头,跳过一块石头,突然停下了,阿勒紧跟在后边,差点儿照着背撞上去,谁知手上一紧,龙可羡牵住了他的手,跳过两块怪石,稳稳噹噹落到沙地上。 「我牵着你,」龙可羡正儿八经地说,「只许我牵你,你不准浪荡。」  \"好说,日落之前,我都做君子,成不成?\"阿勒说是由她牵,手一张开,就裹住了她的掌心,接着五指探入她指缝,一合,扣紧了。 两人掌心贴在一起,昨夜的潮热似乎没散尽,只是蛰伏在龙可羡心底,随时都会随着阿勒的撺掇反扑回来,给此刻的牵手赋予了更多微妙的含义,导致她比往常更加敏感。 掌心里很快就蹿起了温度,她呼吸微微烫,指头不自觉地蹭在他手背,话音也慢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嗯,很……」 「很乖,」阿勒顺熘地接过话尾巴,习惯性地掌控节奏,「我乖,你拿什么奖励我?诗人讲,你在家里从来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底下人没有不服你的。」 这话把龙可羡架起来了,她只得慢吞吞地试探:「什么奖励?」 等了半晌,两人脚程快,都走进林子里了,阿勒都没开口。 龙可羡刚想动作,就听阿勒说:「上回帮你拿的小衣,又软又滑,我想……」 「不许说!」龙可羡脱口而出。 「不说。」阿勒竟然施施然地闭了嘴。 林子被清得很干净,这半片密林都没有敌影,偶尔能见巡卫防止敌方绕后的士兵,树干上有规律地落着不显眼的刻痕,龙可羡跟着路引,带着阿勒在林间穿梭。 「你还是说说。」穿过中线,龙可羡没忍住,拽了拽阿勒。 「简单,你怎么拿腰带捆我的,我就照着给你来一套,」阿勒淡声,「再让你自己咬着小衣,若是受不住掉了眼泪,还能给擦擦。」 「!」龙可羡慌不迭松开阿勒的手,蹿了个没影。 阿勒慢条斯理地跟着,和她的身影前后咬紧,丝毫不费力。 这才哪儿到哪儿,龙可羡从前作尽了死,对情事一窍不通,日日在他身边玩些不知死活的新东西,撩得他浮想联翩,却又不敢越过雷池。 那几年,寒冬腊月都没洗过热水澡。 燥的! 他要将从前没浪够的,全数浪回本。 第29章 不疼 「这鬼林子怪诞!越往里走越冷。」 石述玉搓着掌, 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举目四顾都是高大茂密的老树,虬枝挂叶, 牵成了一片片绿帐顶, 连日光都透不下来。 尤副将跺了两下脚:「北境天寒, 小大暑过后就飘雪是常有的事, 这寒气不似风雪霜寒,阴森森的净往人骨子里钻。」 石述玉往后瞟了一眼:「大伙儿都伤了, 休整一下吧。」 一队二十名前突手,遇敌七拨,全歼敌方不说,还能全须全尾地整队存活,石述玉很嫉妒, 夹着敬佩的嫉妒。 「不成,」尤副将顶在前边, 仍然在寻找最佳设伏位置, 「继续走, 后边的轮上来!」 「死脑筋!」石述玉恨铁不成钢,骂骂咧咧地往前走, 他和这群悍兵打不了配合,只能遇敌时进场单切, 是众人当中伤情最轻的,于是跳到了尤副将前头去开道。 一行人弯弯绕绕,找了个背坡处休整。 「小石啊,你人真不错哩!」讲话的是队里的包袱, 也就是随军大夫,姓陈, 大伙儿叫他陈包袱。他身形瘦弱不打眼,身上背着七八个皮革袋,里边伤药纱布缝衣针一应俱全,此时皮革袋已经用空了一半。 石述玉似是没被人夸过,表情有些不自然,一口一口喝着水遮掩:「你们,你们也不错,三山军名不虚传。」 「那是,」陈包袱半点儿没谦虚,乐呵呵地应,「小老儿跑伤速度全军第一,二营全营的兵崽子,都在小老儿眼前光过腚。」 「老掉牙的事,日日翻出来讲!」尤副将不忍卒睹。 「这有什么的,」说起资历,确实没人比得过陈包袱,他笑呵呵的,干瘦的脸上满是褶子,显得十分滑稽,还有点憨,「军营里怎么说的?包袱一根针,合肢还缝身,包袱两只手,接骨又生肉。」 石述玉吊起眉脚:「你们少君也是?」 陈包袱摇头,笑了笑,不说话。 「懂了,男女有别。」 陈包袱神情平静下来:「那不一样。军里有女卫营,再说了,医者面前没有男女,只有筋骨皮肉,刀剑逼到眼前时,谁顾得上男女大防?迂腐!再说,我这张脸?老树皮也似!在我手底下只有疼红眼的,没有羞红脸的。」 石述玉挪动屁股,把手揣进袖里暖着:「那她怎么回事?」 「血肉苦弱,这四字你想必明白。」 石述玉点头,每个手头有点功夫的人都明白。 *** 人之血肉,苦于病弱。 龙可羡没有这个烦忧。 有句诗说,「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军中大多人都认为,龙可羡就是仙人捏过筋骨,塑过胎像的,所以能轻轻松松冲破武道壁垒。 但陈包袱知道不是的。 少君能扛鼎挥刀,是她的筋骨打小就受过非人的锤鍊; 少君不畏冷不畏热,是她少时冬无蔽衣,夏无凉荫; 少君伤势恢复奇快,出招又快又猛,代价是浑身筋骨无时无刻不在泛疼。 疼痛伴随天赋,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少君受伤不知道喊痛的,战时甲都被磨烂了,她手臂负伤,血淋淋一片,头顶是纷飞的流箭和草屑,她就安安静静地排队等在沟壕里,等着前边人包扎完。 那会儿陈包袱吓得不轻,问起少君,她也只会扯扯头发,说,「我手臂乱糟糟的,劳烦你给包包好,别用药。」 忍痛早就成为她的本能。 少君鲜少用药,是因为用药就削弱痛感,会使她浑身飘飘然,失去应有的警惕敏锐。 天赋是一回事,天赋带来的苦难也非常人能理解。 陈包袱一边包扎,一边看少君面不改色地快速吃饼,因为没法用药,就生生地翻出皮肉清洗,少君连吭都没吭一声,他也有闺女,忍不住心疼地说:「人生来皆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她就抿一点唇,笑得有些腼腆,可能是没听懂这话,也可能是压根没往自己身上想。 龙可羡丝毫不觉得自己惨在哪里,这钢铁般乐天知命的小少君,包好手臂,提着刀就气势汹汹地从侧方摸上了战场。 抵住迎面砍来的长刀,像是给自己鼓劲儿,默念着:「龙可羡是天下第一。」 挑飞身侧偷袭的短匕,默念::「今日要打胜仗。」 翻身上马,拉起负伤的将士,默念:「要把小泥豆的爹爹带回去,这样小泥豆的娘亲就不会朝我扔泥巴。」 闪电般穿梭在敌潮中,大声说:「无敌。」 *** 林子深处的碧色望之不尽,随着瀰漫起来的寒雾,人坐在当中,浑身都能挤出绿汁来。 三个时辰前还是遍地灿金光束,石述玉怀着复杂的情绪进入林间,迫切地想要证明什么; 三个时辰之后这里绿意幽深,石述玉发觉,自己连融都融入不进这种氛围里,他们谈论龙可羡的时候,夹着敬,掺着惜,很自然地提起,再熟稔地赞许。 当陈包袱说:「我陈包袱,平素里只能干点传药缝伤的琐碎活计,扔进三山军里就成了一粒沙,最险的一次是与前锋脱节,少君单枪匹马地过敌境,将我带上马,我我……」 尤副将立刻道:「我可以赋诗一首……」 旁边凑来个人将他打断:「我这指头,也是少君给捡的,少君说得全须全尾的,一丁点都不能缺。」 尤副将不满:「你不六指儿嘛?!」 「是了!哈哈!」 北境王不是单靠怀柔赢得军心的,她先是在战场上立成了一桿不败的枪,这样的将领,没有谁不想追随。 莫名地有种一群大老爷们给闺女打江山,以保后半生荣华富贵的感觉。 石述玉静静听着,沉默老久,他那些晦涩的妒在这里找不到立足之地,就像一滴红油,浮在冰寒的水面上,只有刺眼与不融。 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如此说来,她身边放着个是敌非友的南域狐狸,你们不担忧吗?」 「哦哟,」尤副将咂嘴,「这有什么!别说狐狸,只要少君中意,哪怕是南域那尾黑蛟呢,也得掳来给少君赏玩赏玩。」 陈包袱道:「我看那年轻人不错,身段好,能整,看着也是个聪明相。你见过他着相吗?没有吧,怪稳重的嘞。堪堪能配,能配。」  除开陈包袱老资历,在场没人能说这话,尤副将说笑着,眼神没有离过周遭密林,在那暗绿褚褐之间一一逡巡,忽然眉头一皱,伏地握拳去听。 虫鸣鸟叫悉数静敛,草叶无风而动,干燥的土块以极其细微的幅度跳动。 「人多!」尤副将吐掉草芯,骂了一声就挥旗,「往东南方向撤!」 *** 天边滚动着红霞,金乌振翅时落下片片赤羽,烫得海面金红,茂密的树林间暗绿与沉红交杂,看起来十分奇异。 「三线还未推进到此,这里如此安静,当是都逮小贼去了。」龙可羡拨开一枝挂水的肥叶,从水沟旁跨过去,转头给阿勒搭手。 阿勒伸手握住,借力,落地后龙可羡便松了手。 阿勒捻捻指尖,有点遗憾,遂道:「你对此地了解颇多,调兵遣将相当熟练,此前来过么?」 龙可羡愣了片刻,小声说:「不曾,是有位朋友给了些提点。」 「朋友,」阿勒咬着这两个字,转头看她,「这位朋友颇得你的信任。」 「算不上,换些消息,你取我予而已。」龙可羡自觉应得很周全。 「这怎么算不上,他给了你些许消息,你便融贯入战术里头,使得此行顺当,」阿勒袖摆时而与她相碰,接着说道,「他付与坦诚,你交託信任,当真配合无间。」 龙可羡愣愣的,心说怎么与上回不同。 上回仅仅与老师喝了会儿茶,阿勒便要咬她,恨不得把她皮肉吞入腹中一般。 这回倒是能把她与旁人放在同一句话里头了。 既不明白,也不愿意多提,龙可羡闻言含糊地点头,眼珠子瞄东瞄西地想怎的还没到。 她怕阿勒问起,是哪位朋友。 龙可羡怎么说好呢,是位未曾谋面的暴君,在你撰写的话本子里,他与我日日交颈相拥,两人在乌溟海遍杀全域,每夺一面旗,就把它铺在床上,肆意荒唐。 哪能说得出口嘛!光是想想,龙可羡就呼吸发烫。 阿勒无声笑,坏得要冒泡儿了。 脚下腐叶累叠,麂皮靴筒沾满泥黄青绿,他借着龙可羡心神游离,顺势地牵住了她的手。 龙可羡缩了一下,没挣脱,只是谨慎地看他,怕他再说出什么撩起小衣自己咬住的话。 「牵着。」阿勒晃晃手。 「因为——」他俯首过去,忽地笑了,露出两枚犬齿,「我怕。」 *** 「啪!」头顶树皮迸溅,滴滴答答地摇落了一捧水。 「这群南蛮子装备还怪好!」尤副将别过头,叼着纱布把结打死,「这他娘的,三线的人都涌到这儿来逮咱们了吧,都站起来!今日加菜了兄弟们!回去就是双份功!」 「难缠!」石述玉单切那套在人数压制下不起作用,竭力护着陈包袱与一位重伤前突手。 然而四围布满密集的厮杀声,触目都是银红交杂的光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尤副将从割人的草丛里滚身过去,一把拍掉弩手,搭箭,拉弦,倏忽就放倒了树后的两人,但对方人数实在太多,他们像被围住的鬣狗,在规律的消耗下逐渐乏力。 一时之间,只能听见左右剧烈的喘息。 没人退缩。 尤副将屏息,恍惚间听见喘息里还夹着什么。 像是刀身出鞘的鸣啸,清亮,悠长。 紧接着风声呼啸,左侧半空飞来根树枝,那枝干粗壮,夹着排山倒海之势滚向对面,瞬间就砸乱了对方阵脚,硬生生地撕开了裂口。 尤副将呸出一口血,高喊:「少君!我要赋诗一首!」 「闭嘴!」石述玉和陈包袱齐声道,两人扯上伤兵,从裂口滚了出去。 龙可羡提着刀,一手一个地把伤兵从包围圈里丢出去。 而后把刀柄唰地插入地皮,环顾一圈,言简意赅四个字:「交人,不死。」 无人理会。 敌方原本乱掉的阵型霎时回拢,再度反扑过来。 龙可羡纳闷地提刀格挡开,挑掉两处高点暗伏的弩手后,便四处找着阿勒的身影。 扭头看了两圈。 那祖宗蹲在树下,叶隙里漏出的星点橘红都跳到了他肩身,他很专注,一根根往臂弩上推短箭,接着随意地摆弄了两把,稳稳噹噹地架在小臂。 半眯眼,校准望山。 风鼓进他肩头,吹得袍脚猎猎作响,浑身的懒筋掰正了,身段笔直地立在树下,整个人比箭矢当尖的那一点冷冷生芒还冷冽。 「簌!」 三箭齐发,炸开的血雾有九捧。 龙可羡看到箭出的一瞬他转头看她,唇间启合,被破空声盖下去的话是。 「奖励,小衣。」 第30章 堵住 两日前, 万籁俱寂,月轮皎白。 海鹞子啄开龙可羡窗棂,龙可羡望着那圆润的白色鸟球, 静了会儿, 默默把肉条放回匣子里, 在鸟球不可置信的眼神里, 和善地笑了笑,随后干脆利落地关上了窗。  倒出字条。 暴君:「知你不会轻易言弃, 然海陆有别,万事需谨慎。此是我近年打的几场堪堪可上檯面的仗,供君参详。」 「你托我所查商船尚无眉目,三条商船经此航道驶离乌溟海时分毫无损,如今一触崖二失踪, 恕我直言,恐是内乱所致。」 后两页都是军情详述,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龙可羡难得看得津津有味。 军情详述的下方, 用赤丹沉墨详细地标註了各类易被伏击的地形,以及海陆有别的风势水流走向, 附言:「分而剿之,以诡制诡。」 最后一行小字:「那册子可合君意?」 册子! 张扬恣意的横竖撇捺在纸张上腾起, 悄然变形,成为一只墨做的手,突兀地攥住了龙可羡心口。 有点面热。 那册欢喜禅至今还躺在她枕旁,被揉成了圆润的纸球状, 致使小少君睡觉时总也不老实,翻个身, 就觉得那密叠的纸页里总有小人晃出来,勾着她去放浪,诱着她去窥探。 都怪阿勒。 都怪阿勒。 龙可羡默默想着。 少君是枕在北境雪域荒原上,横刀策马镇守河山的人,她从前不懂人与人之间除了守望互助、拔刀相向之外,还有什么好值得打交道的。 但阿勒用眼神、亲吻、舔舐、拥抱把她从永封的冬日拉往阳春。 龙可羡烦躁地拽拽头发,他怎么能如此狡诈强势,却又如此赤诚热烈。可恶又可爱。 她努力地把思绪拨正,翻回那几页军情详述。 排兵布阵可以看出个人性情,龙可羡在心里对这位海上王的称呼是暴君,起初是道听途说,随意冠了个名,此刻看他行事,确实正正对得上号。 他不会与敌方兜圈子,如果能暴力地碾碎敌方阵营,就半点都不会怀柔迂回,在他令下,镇压就是全歼,斩草必定除根,不会给自己留下半点后患。 龙可羡铺纸提笔,琢磨了一些四字词语,端正写下:「醍醐灌顶,十分受用,如虎添翼。」 而后憋不出来了,下笔的速度也快起来:「你若想在伏虞城内占一席之地,许多事做起来不便,闻商道内,你我商铺毗邻,可联络北境铺子内的伙计,我已经打过招呼,随时与你暗渡陈仓。」 想了想,暗渡陈仓是这么用的么? 咬着笔头想了会儿,不管,最后写下:「册子不好。」 涂掉,改成:「册子很好。」 「……」再次涂改,「多谢,册子暂且用不上。」 随后推窗唤来鸟球,鸟球不知为何甚是气恼,在窗格上哐哐乱啄,龙可羡捏着竹筒,双方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好一会儿,它才不情不愿地撅过屁股,任她绑上漆封小竹筒。 在漆封小竹筒传递的只言片语中,龙可羡拼拼凑凑地建起了一个人形模子。 对方不惧于对她露出战时暴君本色,也可以在往来中做一个克制有礼的君子,然后在龙可羡被阿勒困扰得随口向他询问时,他就伸出逾越的触角碰碰她。 平素内敛,战时暴戾,被动使坏。他是这么个人。 不像阿勒。龙可羡忍不住把两人放在一起。 她抬头,风动帘脚,月光薄薄地给地面敷上层银灰,透过纱帘,隐约可以看见阿勒身形,他刚沐浴完,身上罩着素白绸衣,慢悠悠地抽椅,抬脚,把手架在窗台,观着星出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龙可羡关窗上床,抱着枕看他,也逐渐出了神。 *** 天色昏沉,林子里断壁残肢遍地,土腥压着血腥,潮闷闷地让人不舒坦,三山军举了松脂火把,四下围巡,清理着尸身。 这林子太密,只有河流旁可以升烟传递消息,和着哨声,龙可羡确认对方主力都往此地来围杀尤副将,三线没有遇到多少阻碍,顺当地抄了对方老巢。 密林里有片寨子,里边藏了个老海寇。 乌溟海从前是一片乱域,匪寇遍地,各自为营,在那场大血洗之后,阿勒把全域牢牢捏在掌中。权势更迭前,自然也有人嗅到危险逃得快,他们大多流落到了赤海与乌溟海边界,也有往雷遁海去的。 诸如碧鳞岛这类边界线附近的小岛,往往藏着许多老海寇留下的秘宝,他们在这里据地为王,整日寻乐,南北开海令之后,商船往来,最高兴的就是这拨人。他们藏在隐蔽处,只要钓到一条肥鱼,三年五载都不愁吃穿。 所以他们有装备,懂些布防,还会利用地形装神弄鬼。 三条北归的祁国船只就是被盯在眼中的肥鱼。 林地中间清了一片场子出来,哨兵传回消息,他口条好,人机灵,说得又快又清晰。 「三线将士汇合之后,发现非但触崖那条船上的船客被对方扣压在此,连另两条船走的货都埋在密林深处的寨子里。寨子下边挖了地窖,里头不但扣着船商,还有好些珠宝,除了祁国制式,还有些没见过的款儿,那老东西胸口扎着把金筷子,就死在珠玉山上。」 龙可羡点头:「留两个活口,其余就地斩杀。」 「咱们发财了是吗少东家?」哨兵偷瞄着龙可羡,绕开阿勒,凑过来问。  「……」龙可羡木着脸,「别声张!」 哨兵会意,立刻看石述玉,发觉那监军正缠着陈包袱讲故事,放下心来,蹦跳着就去传讯了。 这边吵吵嚷嚷,前突手吸引了敌方主力,将其剿灭之后已经无需再往里进,只消等着三线将士汇合,端掉对方老巢之后,把祁国船商带出来,就是功德圆满,人人都得记一大功,所以此时都围在火堆边吹大牛。 尤副将那破锣嗓子,喊出来连夜鸟都得惊飞:「狗咬狗的糊涂帐么这不是!」 确实是狗咬狗。 龙可羡被震得耳根发疼,三条北归的船,有两条想独占鰲头。他们一路冷眼看着,因各种意外出事的船何其多,触礁、遇匪、迷失、漩涡、风浪,海洋打个哈欠就能吞掉船只,于是他们将目光放在了第三条船上。 许是感知到了什么,这条船上的船商许以渔民重金,向祁国递出消息,传话也很聪明,并不说他怀疑被自己人盯上了,只说三条都被困在这碧鳞岛上,内斗讲成外患才能使封殊最快拨人南下。 但是没用,那些日子海上风雨交加,他们触了崖。 人心不足蛇吞象,使计的两条船借着风浪开始狗咬狗,被埋伏在侧的海寇一锅端了个干净。 反而触崖的船没有立时沉没,人都被掳进了寨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整军登船,龙可羡带着前突队绕了半夜,回到客栈,三线主力都留在寨子,让那些船商休息一夜后,明日再盘算回城之事。 「在想什么?」 忙活一夜,阿勒站在窗边,掬了把水净手,见龙可羡不回神,干脆沾湿帕子,凉丝丝地就往她脸上揉。 龙可羡被揉了个措手不及,脚下没站稳,往后退了一步,怒声:「你捏我!」 一讲话,那手指就猝不及防地滑进了口中。 沾湿的硬指戳上软滑的舌尖,两人都愣住了。 「你……唔……」龙可羡下意识地想吐出来,便笨拙地拿舌根去顶,谁知阿勒根本不退,手指绕过舌尖,反而就着帕子就往里深走。 「!」龙可羡哪里见识过这个。 她噎得难受,眼里迅速地积了水,红润润的看起来好生可怜。 越可怜,阿勒就越想欺负她。 龙可羡受不住,眼里的光膜完全被水覆盖,眼前的阿勒都晕上了层淡影,模模糊糊的只能瞧见他没什么表情,眼角微微折起,像要削到眉边去。 专注得令龙可羡无端感到陌生。 「先头问你,怎么不答我,背着我偷偷想着旁人么?」 龙可羡用力摇头,舌根已经被堵得难受了,喉咙口一阵阵儿的闷,难受得她伸手要去扒拉他手腕。 「别动!」阿勒沉声,「此时是你咬着我,占去了我的便宜,还要把我推开吗?」 哪有这样的道理,分明是你堵着我的嘴! 龙可羡说不出来,那意思都恶狠狠地搁在眼里,隔着帕子用力咬了一口,阿勒吃痛,反而露出痛快的笑,接着推入了一个指节,指节烫得厉害,烫得他笑意愈浓。 「这也是种玩法,你咬着我,我受着疼,」阿勒碰碰她舌侧,「不好玩么?」 这有什么好玩的!一个疼,一个堵,都是受罪。 龙可羡摇头,喉咙口欲呕不呕,眼一眨,两颗泪珠就从睫下破出,直直坠落,砸在阿勒指腹上。 阿勒慢慢地敛了笑。 小傢伙牙尖,不知道收力,带着气性把他指头咬得刺痛,他沉迷痛感,甚至想要龙可羡再用点儿力,渗出血来都不要紧,他身上就该布满龙可羡的痕迹,就如同长大后的龙可羡一言一行都充满阿勒的施教痕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他们天生一对。 阿勒绝不怀疑这点。 「是不是难受?」 阿勒缓慢挪动,帕子完全湿透了,濡贴在他指头上,存在感变得若有似无。他们超脱了距离,亲密而羞耻地贴在一起。 「嗯……」 龙可羡点头,难受得无法顺畅用鼻呼吸,喉咙口喘出了颤腔,低低的,猫儿叫似的,还要凶巴巴地抬头看阿勒,眼神里三分凶恶七分可怜。 这劲儿!差点把阿勒的魂从躯壳里生拽出来。 阿勒面色没变,但那双眼里蓄着风暴,随时都可以把龙可羡捲入漩涡,静默好久,像在等着什么,直到夜风翻动绿潮,耳畔莎莎作响,阿勒才开口提醒她。 「你可以停,你拴着我的手和颈,忘了?」 龙可羡记得,她当然记得! 「哥……」 龙可羡困难地咽下口水,声音含混不清。 阿勒凑近去听:「嗯?」 不是一个字。 龙可羡没法控制自己,一开口,水就往外漫,濡得帕子都攒不住,把下唇润得红玻璃一般,滴答地往下落。 她羞耻地,战慄地,又咬了阿勒一口:「哥舒——」 不是哥哥。 阿勒定了会儿,低低地笑了,抽出手,一把将龙可羡揽进怀里,而后低头捏住她双颊,「啵」地亲一口。 再亲一口。 没完没了的,亲昵的意思完全盖过了情/欲,龙可羡承力往后仰身,唇角脸颊又湿又热:「你……别亲了,口水!」 「龙可羡……」阿勒坏死了,把她发顶揉得乱糟糟。 「怎么还是这么乖呢。」 第31章 乖崽 「绳都递到你手上了, 不要停的人是你,龙可羡,过会儿别说我欺负你。」 阿勒不会给她反悔的时间, 猛地将人拦腰扛起, 架在肩头, 在她口中惊呼起时, 迈开步子跨过矮凳,呼声落时, 两人一道滚到了床上。 「压死——」龙可羡闷咳,「压死我。」 阿勒偏用肩身挤着她,只略略仰起头,两颗犬牙暴露在昏光下,彰显出了主人迫切进食的强烈渴望。 「压着才好, 我时常觉得你我就该时刻处在这个距离下,再近点更好, 再远就像虫噬心, 刀刮骨, 你明不明白?」 「不……」 阿勒抓起龙可羡的手,有点儿粗暴地按在自己胸口, 让她感受自己的心跳。 「不明白也没关系,你好生摸摸。」 他现在不大能控制住自己的力道, 宛如一只刚刚甩掉颈圈的狼犬,飢肠辘辘时看到了一只乖巧白嫩的兔子,放纵的天性压过了一切,因此连声音都带着兴奋的颤慄。 胸口快速有力地跳动, 在龙可羡掌心打着鼓。 太快了。 简直像是心脏在故意往外蹦,不顾一切地想从皮肉里钻出来, 蹦到她掌心,哪怕血淋淋地被她握住都不要紧。 先让龙可羡攥着他的要害命门,把安全感捏在手心,再把那些藏在暗潮底下的侵略和冒犯一一翻出来。 阿勒的眼神是这样告诉她的。 龙可羡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一些,她惶然地,天真地,脱口问了一句话。 「你要和我睡觉吗?」 迎着她水亮的眼睛,阿勒没否认,俯首下去亲了一口额头:「想啊,但这事儿排不上前三,先带你尝尝别的玩法,别紧张,这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讲究的就是逍遥二字,心窍先打开,身子才舒坦。」 猎物要一口口吃,从耳朵开始就很好。 龙可羡微微张着唇,很轻地点了下头,然后说:「我不要咬衣服。」 「这事你说的不算,一会儿拉下来没处放只能塞你嘴里,」阿勒笑,气息拂过她额头,「得寸进尺是我的劣性,龙可羡是乖崽,龙可羡会听话,对不对?」 「我不是。」龙可羡哼声。 「不是啊,也成,不乖有不乖的玩法。」 阿勒把烛光挡住了,面不改色俯视她的时候,让人有种被锁住喉咙的错觉。 很快地,那错觉转变成实质,龙可羡脖颈被横出的小臂压住,额头上轻轻柔柔地落着吻。 阿勒肌肉紧实,小臂就有她脖子粗,青筋浮起,显得十分狰狞,压下来时拿捏着力道,所以看着压迫得厉害,实际上是精细活儿,令龙可羡的呼吸不得不跟着他的节奏走。 「喘,喘不过气……」龙可羡偏过头,眼尾湿了一小块。 阿勒撑起身,扳着她下巴把脸正回来,说:「想要逍遥的第一个规矩,不准躲。」 他才说着不准躲,龙可羡马上屈膝,挪着屁股就往后边退,阿勒立即伸手去擒,握着她的脚踝蓦地往回拉! 「再跑!」 阿勒动作没停,一手撑着床板,一手干脆利落地握住把她的双腕往背后摁,直到龙可羡失去支撑,倒回去,后腰硌着自个的手不说,连腿都被死死压住了。 「在船上要给我矿脉,大声要我亲你的龙可羡哪里去了?」阿勒恶劣地逼近,用鼻尖抵住她,「你是谁?胆小鬼附身了是不是?」 少君的霸道就是大声地索要亲吻,豪横地给予好处,生气地捆他手腕,失手抽他一鞭子再默默上药。 阿勒不是。 这种浅层的亲昵可以在重逢初期安抚住阿勒,但胸膛里死过一遍的东西重新抬头,有些痒劲儿顺着骨缝钻出来,日夜地啃噬阿勒,让他溺在痛感与快活中,对龙可羡的渴望日渐一日地加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两个人的感情压成了一个人的秘密。 他怀藏着被遗忘的秘密而来,必然要直击灵肉,用足够强烈的方式证明爱确实存在过,并将永恒不灭。 「我……」龙可羡不要做胆小鬼,闷声说,「你我换换啊,由我绑着你。」 藉口。 龙可羡所说「换换」只是为了从他手里脱身,阿勒对此心知肚明。 「你绑我的时候还少了?」他甚至加重了力道,在看不见的地方捏红了龙可羡的手腕,这是给她的教训。 「绳子递到你手上,你本来可以勒紧我的颈叫停,这机会你方才自个儿丢了,若还想把绳要回去,可以,但不是这次。」 「上次和下次,都可以由你作主,但这次,是我的场。」 他接着直起身,一只手探入龙可羡袖袋,沿着小臂寸寸搜寻。 *** 烛火静静地浮着,昏光一圈一圈地推开。 龙可羡知道他找什么,但手臂被反剪在腰后,摁在被褥上,两个人,四只手,二十根手指头,都挤在龙可羡后腰和被褥的窄小空间里。 但阿勒搜寻的同时眼神没离过她,居高临下地镇住她,不需要多余表情,那冽冽的骨相就是一种无声的蛊惑。 东西藏在袖袋里,在被寻找的过程中,麻劲儿从龙可羡小臂往脖颈窜,又一路沿着蔓延到后脑勺,她不自觉地抖。 而后就见一只小荷包被阿勒摸了出来。 祥云边,火焰丛,当中绣只灿灿的大金元宝,是小少君最喜欢的纹样。 阿勒要留下一只手扣住龙可羡双腕,只能歪点头,用犬牙叼着荷包边缘,偏头一扯。 龙可羡仰头,情急之下想拿头去顶:「我的——」 「我的,」阿勒反手拿高,就着龙可羡上抬的势头,一口亲下去,牙和牙碰在一处,唇内霎时就被磕破了,他一巴掌拍在她腿上,怒道,「铁头么!撞死我了,把劲儿攒着留到后边。」 「你打我!你放肆!」 龙可羡大腿火辣辣,倒不是痛,除非阿勒此刻拿刀捅她,那种程度的痛龙可羡才感知得到,就是羞!还生气!想龇牙! 「现在说放肆,早了,这刚哪儿到哪儿。」阿勒俯首下去,把冒出的血珠恶意地涂在龙可羡唇角。 小可怜。 气得脸上白生生的,刚泛的粉如潮退去,只剩耳根还红着,下唇肿起不说,唇边还沾着阿勒的血,像只笨拙地撕咬猎物的崽子。 这。阿勒几乎是瞬间就抬了头。 阖眼,额上青筋突突地跳,再睁开时连招呼都不打,低头就咬住了龙可羡的唇,轻轻地吻她,两人唇舌间漫着血锈味,让各种温度陡然飙升。 亲懵了龙可羡,又咬了两口,阿勒呼吸沉重,说:「快活事不需要白纸黑字的束缚,我带着你,无论何时何地,完全可以乘兴而行。」 长久的亲吻夺走了龙可羡的神志,她有些呼吸不上来,睁着眼,盯住阿勒下颌骨出了一会神,才说出自己的要求。 「……不能少。」 不是要束缚,是少君喜欢,但少君不好意思日日索要,怕喜欢得太过让对方困扰,干脆把它变成白纸黑字红手印,用强有力的契约关系捆绑阿勒。 很粗暴,很直接,符合少君当时的作风。 她哪儿知道,阿勒会疯成这样。 「保准不少。」阿勒低头,把唇角的一点猩红捲入舌尖,缓慢开口。 「要不要撕掉?说你要。」 龙可羡:「……要。」 「要不要和我玩儿?」 龙可羡:「要……」 「要不要亲我一口?说你要。」 龙可羡闷头上去,一口咬在他下巴。 下一刻,荷包里边的东西就被阿勒叼了出来,是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张,起伏不平,可以看出曾经揉皱又摊开过,上边墨渍氤氲,可以看出经过多次涂改。 他用那种不浓不淡的眼神注视着龙可羡,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叼着纸的一角,徐徐地,沿着边角撕了开来。 撕下的碎纸像雪花儿,在空中打个旋儿,轻轻落到龙可羡脸上,脖颈上。 被眼神锁着,被纸花拂着。 龙可羡的喉咙口发不出半点声音,干哑的,艰涩的,亟亟地渴望润泽,无端地觉得这场仪式叫做——剥离龙可羡的羞耻,撕掉斯文有礼的克制,玩点大人该玩的花样。 叫阿勒的反制。 「妥了。」阿勒沉静只有一瞬,马上又恢复了猫着坏的痞样。 嘴上说个不停,仿佛言语也是种具有实质的逗弄。 「伸出舌头,我看看咬着没有,若是流血明日就该痛了。是不是该还我了,还什么?不要装傻龙可羡。」 「可以喘气。」 「……」 「…………」 「啪!」 「喘口气!想憋死自己么!」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活在秩序当中,受到道德约束。而人性生来是追求自由的,自由便无法界定善恶,两者成为矛盾。大多数人被道德感约束就会感受到痛苦,他们尝试挣脱秩序与规则,但是从小灌输的孝悌忠义又牢牢压制了他们,于是痛苦开始循环。 有人能超脱这种痛苦,真正寻找到成为君子的意义,做个有大爱之人,这种人万中存一。 还有一种人,天生是个坏胚,譬如阿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他自出生就为世俗不容,因此普世的道德无法束缚他,他的喜好凌驾于群体之上,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这种人无法在二十岁的某一日,于某个城池的某条街巷,与某个姑娘相遇,继而天雷地火,火星迸溅。 一见钟情是不可能的。 他的本性决定他只会爱自己,但老天何其公平,给了他一个龙可羡,龙可羡是从阿勒掌心里长出来的另一个异类,耳濡目染着阿勒的行止,混着自己的性情,长成了阿勒想像不到的模样。 他性格里的底色是漆黑的,只有龙可羡能在上面留下痕迹,也只有这么一个龙可羡,才能让阿勒在最轻狂的年纪硬生生隐忍,把那点情压在心底,在龙可羡花期未到的时候,心甘情愿从一个任意妄为的暴君,变成一个隐忍克制的兄长。 他们是分明没有血脉亲缘的实质关系,却有相同的亲密与不可替代,连着骨头连着筋,相依为命过,隐忍退让过。 记忆会让画面消失,但不会让感觉死亡。 *** 龙可羡好喜欢。 迷迷糊糊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松开了手,来不及高兴,前几日那种失控感再度席捲。 她立刻激灵了,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攥着阿勒的手臂,一个弹身! 「咚」地撞上阿勒下巴。 阿勒手指是湿的,龙可羡嘴唇是干的,他恶狠狠地涂上去:「祖宗!牙都快碎了!」 「我我我我我,不是故意。」龙可羡结结巴巴,唇上宛如抹了口脂,水亮亮的很是漂亮,可她好羞,去舔也不是,不舔那股臊人的甜腥味儿就往鼻子里窜。  她猫啜水似的,断断续续地小声说:「我怕,不想……小孩子才尿裤子,我不想……」 阿勒低声说了些什么,只有龙可羡听得见,他很耐心地哄,仔仔细细地解释给她听。 但没有用,话语催红了她的眼角,她摇头说:「没有这样的玩法,太…… 太羞,亲亲嘴不行吗。」 阿勒拉开点距离,到外边去倒水,回来一看,龙可羡已经躲床里边去了,拿被褥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说什么都不出来。 好极了。 阿勒对着被子,准准地拍了一巴掌。 被团立刻扭曲蠕动,龙可羡怒气沖沖从被窝里探出头。 顶着头乱糟糟的发,脸颊眼里一水儿的红,唇下肿着,有点儿新鲜的湿,可能是自己偷偷躲在被窝里把东西擦掉,又没忍住舔了唇。 阿勒盯着她下唇看,龙可羡刚撑起来的气势溃散下去,耳朵红得像要熟透了,干脆转过去,把脸死死埋在了枕上。 没过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阿勒手上端着水,又迅速地爬起来,咕嘟咕嘟灌下一整杯,而后「砰」地又把自己埋进了被褥。 「别躲!方才不是还咬吗,这会躲什么,」他笑,笑的时候汗顺着鬓边滑落,附耳下去,隔着被褥说,「趴着也没用啊,傻蛋。」 龙可羡凉飕飕的。 她死死地闭着眼,可是眼皮能隔绝烛光,隔绝不了从心底窜起的水花,那水花窜高,在眼底迸开,「砰砰砰」地在漆黑的眼幕里溅出炫白的光,破碎的,断续的。 是不是要死了? *** 龙可羡骨碌碌转动眼珠,把被子拉得老高,露出两只脚丫子,一下一下左右摇摆交碰。 昨儿夜半才回到客栈,这点时光不够他们挥霍的,洗过两次之后,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阿勒在穿衣。 龙可羡光熘熘地滑在被窝里,露出一点点眼睛,带着点新奇的角度看阿勒,在他身上非常露骨地东找西找,找好几次令她硌得慌的物件儿。 她知晓那是什么,只是对他能屈能伸的程度感到好奇。 阿勒眼神慢悠悠地撇过来,龙可羡立刻收回目光,心里冒出了好多问题,挑拣一番,问。 「这就是睡过觉了吗?」 「……」阿勒摁了摁肩膀,伸手套袖子,背部的肌肉线条跟着拉动,闻言笑了声,「不算。」 「这还不算!」龙可羡猛地把被子扯到下巴,震惊地问,「还有比这更舒坦的吗?」 「嗯,」阿勒沉默一会儿,「保准更舒坦。」 第32章 赏赐 今日薄阴, 远天涌动着黑色云潮,风里夹着比往常更浓的咸湿味,不断敲打着瓦当, 急促的警示响彻长街, 于是沿途的招牌帆幌悉数收起, 家家户户门扉紧闭。 哨兵站在农庄门口翘首以盼, 头发一气儿地被风梳到脑后,露出光熘熘的额头。 不多时, 粉墙黛瓦下慢慢晃出来个人影,哨兵顿时把茶壶一搁,高高兴兴地拉开门,迎上去,往堂屋一指:「少君, 人在里边呢。」 四四方方的堂屋很宽敞,角落随意搁着耙子箕斗, 岛上存不住冰, 置不了冰鉴, 好在屋外栽了两丛竹子,避光处甚是凉快。 屋里只有两人。 茶汤腾腾地冒着热气, 尤副将生得健硕彪壮,大马金刀坐在首座时, 很有点虎将的意思。 因此也将隔着茶座的男人衬得羸弱,那男人修面戴冠,拾掇得很体面,但眼下乌青掩不住, 穿了身簇新的袍子,也不大合身, 料子总在肩上打滑。 一股子富贵燕跌入草根巷的落魄感。 这就是在密林寨子里救出来的祁国船商。 人姓廖,做药材生意,本家在鹳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离港时是意气风发的大掌柜,手底下把着上百间铺子,家室和满,小儿绕膝,谁料阴沟里栽了船,被折磨得瘦弱干巴,鬓生白发,连嵴背也颓了三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许是绝处逢生的关系,廖掌柜对着恩人,显得有些拘谨,话里话外都在道谢。 龙可羡只是略略抬头看了一眼,她进屋时没有引起注意,这天气让人犯困,她自然地坐到末席,安安静静啃着果子放空,一副懒困的乖样。 廖掌柜闲话几句,便隐约猜出尤副将不是当家人,便借着哨兵添茶时,往龙可羡看去。 龙可羡坐在窗下,风漏了一丝入内,卷得耳下发丝轻轻晃,头上团团地围了个发髻,簪两只赤金蝶翼,未施脂粉,白白净净一张脸,像是高门大族里不必担事,整日里扑蝶赏花,嬉笑玩闹的女孩子。 廖掌柜带着笑,转头道:「这位是尤当家小女吧?」 三山军行事没有向人阐明前因后果的习惯,他们只对少君与顶头将领负责,因此廖掌柜一船人只晓得被一群身高马大、训练有素、操着祁国口音的兵老爷所救,外事自然一概不知。 「……」这话一出,尤副将捂拳轻咳,腰板儿都直起来了,心说这糟老头怪会拱火,这话我哪敢接! 正在踌躇的时候,哨兵添完茶,听见外边脚步声,又颠颠地上门边把帘子卷高。 廖掌柜打眼看过去,嚯!来人个子颇高,没有尤副将那般壮实魁梧,但身段风流,略略地抬起了帘子,压低眉峰,眼褶微微折起,眼神随意地一扫,俊得带点儿邪性。 那一霎间,廖掌柜稍稍出了神,觉得自个在哪见过这张脸。  后边风龙紧追而来,掀动阿勒袍裾,「啪啪」地响了两声,廖掌柜立时回神,再看过去时,那莫名的熟悉感随之散去。 龙可羡平淡地递过个眼神,尤副将磕了下烟枪,站起身,廖掌柜忙不迭跟着站起来,拱手道:「这位公子……」 阿勒不明所以,但他反应快,挂起微笑,迅速地进入了角色,还以半礼道:「哥舒策。」 尤副将咂摸着少君的意思,心想哥舒确实看着不好惹,一股子能来事儿的奸商样,比他个大老粗看着要像话些,心思电转间,话已经出口了。 「这位是我们当家,当家的,这位是廖掌柜,清早从寨子里出来,头一件事儿就是要来拜谢咱们,」尤副将把首座让出来,笑哈哈地说,「我说廖掌柜就是太客气!哪儿那么讲究,都是三爷的朋友嘛。」 三言两语把底子交代一遍,又喊着哨兵添茶。 廖掌柜再次见礼,双方寒暄一番,正要落座。 阿勒慢悠悠地走到龙可羡边上,照着发髻揉了两把,掉回方才的话头:「孩子还小,认生,廖掌柜见笑。」 龙可羡茫然:「……」 手里果子「叭」地跌碎在地。 尤副将:「……」 您看着像当爹的人么?我都像您爹,要不凑个祖孙三代齐活儿了? 廖掌柜不傻,他走南闯北,听闻有些人于风月事中有些特殊癖好,或是叫爹叫儿,唤兄唤妹,这位公子看着佻达,恐怕是箇中好手。 小年轻吶,玩得真花! 毕竟行商久了,廖掌柜不再看龙可羡,顺着阿勒道:「哥舒公子看着年轻吶。」 阿勒笑笑,转身落座,弹掉了膝上的尘粒,而后十指交叉着,随意搁在身前:「白沙浮老鹳,喜上梅梢头,久仰廖掌柜大名,」 轻抬手,「请。」 「嗐,」廖掌柜眉间刻着三道深痕,苦笑,「不瞒您说,在此还能见着同族同胞,听着乡音怯语,真是重活一遭似的。」 尤副将这就准备退了,听见话看向龙可羡,那意思是:他怎知这掌柜从鹳城来?少君光告诉他一人了? 龙可羡面无表情,从盘里挑拣新果子,根本没听懂阿勒嚼的什么辞。 门吱呀合上,连带窗子都关了个紧,屋内霎时静下来,风压着竹叶在窗纸上张牙舞爪,廖掌柜摸着手臂激起的鸡皮疙瘩,问起返程的事。 阿勒不疾不徐,反而问起:「廖掌柜此行折了多少人?」 「……」没料到阿勒会问及此,廖掌柜揉了揉眼,「折了二百三十名家将,三百七十二船户,那寨子拿人当牲口使,如今,如今……」他哽咽道,「不足百人。」 「节哀,」阿勒拨着茶沫子,「此行既然是元气大伤,不如在此地好生修养些时日,此地虽是渺渺海域中的一粒沙,却也自然偕趣,颇有朴拙之风,调养好身子再回不迟。」 廖掌柜哪能留!心神都已经飞回了祁国。 螳螂与黄雀两败俱伤,南下船只全灭,只剩他们这百余数的火种,只要能带着货回去,廖家就能从被吞食的蝉,蜕变成独占鰲头的鹰。 廖掌柜心思转起来,老泪纵横地说:「哥舒公子所言甚是,但三爷早早地留了训话,南下的船只一概不可多加逗留,我们鹳城小地方,乘着东风下的海,不敢违令啊。」 先拿封殊压人,再话里话外地提船上带回的商货,连龙可羡都没忍住看廖掌柜,这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龙可羡让三山军把廖掌柜带过来,就是为廖家那船货,她不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入口的东西绝没有再吐出来的道理,但毕竟廖家和封殊沾着关系,面上功夫还是要过得去。 她不高兴,果核儿搁在桌上,一剎那就碎成了烟尘。 阿勒徐徐架起手臂,没有不悦之色:「廖掌柜还有货在么?」 「怎么没有,」廖掌柜硬着头皮,「船触崖时,虽是浓雾深夜,但我确定船并未立时沉入海中,那些贼寇,那些贼寇留着船,后来还钓到了不少水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怪不得一路南下风平浪静,原来狗咬狗的内里先清了一波。 「在东崖么?谁知道呢。回程时,飞鸥船上什么也没巡着,」阿勒起身,伸指抵开点窗户缝,「许是我们眼拙,今日天好,廖掌柜不如跟老尤往东崖走一遭,横竖风大,来回也就是个把时辰的事。」 今日天好,横竖风大。 廖掌柜悻悻,海上管夏日起的大风叫黑风,这风和王都里轻柔拂面的春风不同,凶起来屋顶都能给掀飞! 一出海,别说到东崖,顷刻就得见祖宗。 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威胁!廖掌柜挂不住脸:「哥舒公子说笑……」 「捎带手的事,不费什么力气。」 要人还是要货,选一个吧。 哥舒策笑意晏晏,就差没把这几个字扔在他脸上了。 *** 廖掌柜是教人抬出去的,走前脸色发青,额汗密布,说要尽早回王都,给三爷呈罪。 「呈什么罪,这些人,活着回去就是最值钱的火种。南下一趟,跟哪个属国打过交道,各国司海官有何喜好,哪些物件走俏,甚至有没有往来邦交意愿,他们都占着第一手消息,在这为着船货放狠话。」 屋里静下来,阿勒才淡下神情,流露出不耐。 「这些牛鬼蛇神,下回能直接杀了么?何必费口舌,敢情不是费你的口舌?」 龙可羡嗯嗯地应,她坐得板板正正,提着笔在一份册子上画圈。 「画什么?」阿勒不甘,绕过去撑手在她上头,扫一眼就知道是三山军彻夜从密林寨子里起出来的货,物件实在太多,不但有三条船上的商货,还有些积年的老物件,贵瓷黄金美玉是最多的,早年的海寇没什么见识,赏不来书画,囤金囤玉最简单。 龙可羡圈出了个仙人乘鹤一套十二座大屏风,乌沉木拔步床,一条实心的三尺金龙,温玉枕,大肚瓷瓶。 林林总总圈了二十几样,完事叠好,往阿勒手里一塞。 「?」阿勒低头,把她圈在双臂间,一高一低地对视,「给我的?」 龙可羡点头。 这他娘的,整个一副龙心大悦,大肆封赏的昏君样,勒贵妃捏住她下巴:「东西都大了点。」 昏君正儿八经说:「就是要大。」 尤副将在外边准备敲门,闻言糙脸通红,把茶壶把递给廊下走来的哨兵,扭身走了。 第33章 暴露 午时刚过, 穹顶悄然变色,宛如天人覆袖,乌沉沉地当顶压下来。 黑风策雨而来, 岛屿成为孤舟。 阿勒支窗往外看, 海面与天穹没了距离, 被密集的雨线填满, 举目间都是层叠涌动的暗色。 低头,豆大的雨珠敲打在尚存高温的地面, 混着干燥的泥土,溅出犹带热度的泥腥味。 又迅猛又肃杀。 回头,昏暗的室内,帐幔随风荡开,龙可羡卷着薄被, 缩成团球,脸颊红扑扑的, 睡得酣熟。 他合上窗, 斜靠在竹榻上, 手肘架着榻沿,支起腿, 想到六年前的某个夏日。 也是这样风雨溟晦的天气,那时他年少轻狂, 在黑风来临前还在海上鏖战,无差别地击沉了所有犯境的战船,被黑风撵着屁股猛追,好容易才泊船登岸, 浑身湿透不说,衣衫下的伤口被海水雨水浸过, 又痒又刺,疼劲儿仿佛要钻进骨头里。 带着寒湿刺痛,还有浑身不耐,阿勒狼狈不堪地推开屋门,龙可羡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缩得小小一团。 窗台下是临时赶完的课业,字迹潦草得没法看。 仔细看,发髻上还绑着绳,吊在架子床顶,可能是想醒着等阿勒回家,为此搞了一出头悬樑,结果没成。 桌上还有四碗凉透的汤水,什么凉茶,补汤,苏酒,福水,龙可羡想得到的,通通要给阿勒尝。剥好皮的果子一颗,瓜子瓤一小堆,糕点小半碟,药瓶是最多的,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 阿勒把着门框,很突然地笑了声,什么不耐与疼痛,在那一刻都散得干干净净,转而衍变成为某种涓涓细流,肆无忌惮释放过的戾气被安抚下来,乖顺地任由细流沖刷。 龙可羡是这样,她不会欲语还休地扭捏,也不会高深莫测地蛊惑,甚至话里只要拐两个弯弯绕,她就不懂,但她有自个儿的一套法子,只会拣着自己想听的听,不管最终会把话曲解成什么模样。 正因为口舌笨拙,便习惯性地用行为表达情绪。 喜欢你,便要黏着你,拽着你睡觉,分床都是对她的挑衅; 高兴了,便撒欢儿满院子跑; 不高兴,找个柜子把自己塞进去藏起来; 受了欺负,第二日就带着 戒尺雄赳赳地上学堂,就算回家要被阿勒打板子,也要打得那小胖子满地找牙。 头一回掉牙齿,以为自己要死了,就抽抽嗒嗒地把所有攒下来的金珠给他,歪七扭八写了遗书,连那把大黑剑,都指明要让阿勒做顺位继承人。 甚是这些年在海上辟江山,阿勒有过不少出格的举动,逐渐从既匪也商的船队头子,成为一个诡谲血腥的传说,只有龙可羡,永远想都不想地站在他身边。 龙可羡真是再清透不过的一潭泉水,偏偏遇上坏胚,最爱浸在水里兴风作浪。 在找到龙可羡之前,阿勒是有过一个荒唐的想法:想走条循序渐进的路,和龙可羡做两个正常男女,从相逢到相知,再到相爱,静水流深,百年之后传出去都是再规矩不过的情之典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但这想法只是闪过一瞬,就被另一个更显疯狂的念头压制。 他在乌溟海时,用赤晶钢打了一条锁链,一丈长,指头粗细,因为毫无杂质,所以通体血红,在光线下锁链勾结处还能迸现银光。 他想用它锁住龙可羡脖颈,绕着脖颈往下,封锁嵴柱周旁几处大穴位,让她无法调动气劲,再圈缚双腕和膝盖骨,吊在梁下,耗空她的气劲。 龙可羡恢复能力无人可匹敌,他们会日复一日地厮杀,但没关系,只要龙可羡持续待在他身边,什么都可以。 若是二人「初见」时,龙可羡表现出牴触,阿勒就会把她锁在船上绑回去。 但龙可羡蹲在他跟前,用一枚金珠买下了他,阿勒笑了声,更有意思了。 *** 暴雨持续到入夜。 屋里点了三座烛台,尤副将喜笑颜开,和少君刚刚商讨完赏功细则,又说起廖氏船商的安排。 「这雨来得嘈急,去得也快,明日便可以让乙船护送他们回王都,连带石述玉也该遣回去了,这两日在营地边上,不知瞎转悠什么呢,」尤副将挠挠头,又想起件事,「少君,这寨子里起出来的物件确实多,都运回伏虞城,在铺子挂牌卖出去么?」 「唔……」龙可羡手头二十张条子,密密麻麻地盘清了所有物件,她随手抽出一张,「这些。」 尤副将接过,努力地转动脑瓜:「属下明白了,闻商道毕竟在伏虞城里,受着各方的盯视,若是咱们在闻商道大肆抛售,那不就是踩在廖王洛三家头上撒野么,这些豪商巨贾平素私底下都斗得你死我活,不定怎么针对咱们呢。」 「……啊?」龙可羡迷茫地看过去,眼神缓慢聚焦,而后坚定地点头,「嗯,不错。」 「这倒好说啊,少君,」尤副将来劲儿了,「不回王都,咱们就在海上就地抛了,天高皇帝远的谁也管不着。这碧鳞岛荒僻人少,咱就不指望了,但涂州、北昭不都在赤海边上嘛。北昭都是大户,爱讲究,懂好货,好排场,出手还阔绰,就是朝廷难打交道,七七八八的规矩恁多。」 「涂州好哇,那可是片销金窟,涂州戏楼谁人不知!」 「都是好去处,」龙可羡提笔写在纸上,说,「雨后整装,天晴拔营。」 「欸!」尤副将肃然,接着道,「还有一事,事关哥舒公子。」 *** 黑风如龙,长奔而来,恶劣地咆哮一番后,留下满地残红,又低啸而去。 尤副将是一刻钟前走的,龙可羡对着涂州、北昭四个大字踌躇了半晌,后背轻轻压来重量,一把略低的嗓音响在耳边。 「想销赃啊?」 龙可羡:「……是做正经生意。」 也没说错,她这趟确实是打着正经旗号,干着正经差事,差事也算有头有尾地完成了,只是在中间寻了个空隙,给自己添了点报酬。 养军呢,心不黑怎么养得起三山军。 「两地相比,北昭实力雄劲,多年封锁海域,这三船东西都算紧俏货色,随便就能给你销了,但巡检司不好糊弄,山南海域那黑面小官也是个不懂转圜的犟脾气,只肯跟你正儿八经地拟协约,构商盟,做友邦。」 阿勒提笔,在北昭二字上划了道线:「你以碧海三山的名义,跟北昭往来,长久来看是好事儿,但要私下往北昭抛掉这些货,会被他们太子全数剿毁,继而把你追到天涯海角。」 龙可羡抚抚手臂,问:「涂州呢?」 「涂州,」阿勒提着笔,捋起龙可羡手腕,眼神里浮出不悦,「都是些娘们儿似的戏子,日日涂脂抹粉,捏指抛袖。」 「很漂亮?」龙可羡眼睛亮了亮。 「嗯?怎么个意思,这就定了涂州想去瞧瞧?」阿勒弯下腰,寥寥几笔就在她小臂上画了道梅枝,「旧梅挂新枝,你若宽衣解带,今夜我也要成大家了。」 潮湿的墨水扒在皮肤上,徐徐地渗入肌理当中,那梅枝遒劲,和着阿勒的笔法,显出富有攻击性的昂头探花之样。 梅枝是新的,红痕是旧的。 有吮出来的,也有不慎掐出来的,星星点点,都落在枝条上,缀成了靡艷的花儿。 龙可羡呆呆地攥着指头,任由指甲嵌入掌心,风里逐渐带走水汽,留下的是墨,收干之后紧紧扒着她的皮肤。 毛笔尖是湿滑的,痕迹却在发烫。 「我……」龙可羡竟然轻轻地颤了一下。 「龙可羡……」阿勒笑出气音,「怎么好这么敏感呢,不过逗你一逗,跟逮着你欺负一宿似的,我都感觉自个儿像个畜生。」 小臂的热度渐渐往上蹿,烧到了龙可羡耳尖,她拽拽阿勒袖摆,然后把左臂也撸起来,莹润纤韧的一截儿,上边错落着更多细碎花点。 她握着笔,往阿勒手里塞,结结巴巴,又要撑着少君的气势,要求他:「画,再画一枝……」 「不是好墨,玩玩就罢了,别留到身子里积成祸害,」阿勒丢了笔,把她抱到桌上,「回头我寻块好的再玩儿,届时画个……」 阿勒凑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 「……」谁知少君陡然变色,怒气沖沖道,「不准在我身上画别人!」 阿勒一愣,笑出了声:「是别人么?」 这话一出,龙可羡就愣了愣,阿勒就画过一份艷册,南北双王不得不说的艷情秘事,他这样说,是猜出了什么?是将龙可羡与北境王合二为一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她没着净袜,蜷着脚趾头出神。方才尤副将走前最后说的也是阿勒,简而言之三个字,瞒不住。 尤副将说,人连奸商都能把在手里当狗遛着玩,凭藉那点手上伤痕与行为举止,加个称呼,就能推测出对方是鹳城廖氏,对鹳城大街小巷传的歌谣也能信手捏来,当真看不出三山军来头么? 若他早早知晓,却不点破,还在言辞间直白地袒露对北境王的仰慕,连那点儿冒犯都不藏,那便是情丝早发,只是龙可羡彼时不曾意会! 若他不知晓,那般聪明的一颗脑袋,这点抽丝剥茧的探究也不做,岂不更是为爱遮眼、情深意重吗? 龙可羡心口的兔子叫嚣着,几乎要从喉咙口往外蹦,千言万语糅成一句。  「你……你亲我!现在亲!」 阿勒倏地把手撑在桌沿,用双臂锢着她:「让我瞧瞧,是把我放在心中想了一遍么?眼里的水浮上来了……」他咬着耳朵,说悄悄话似的,「耳朵也红了,告诉我,想了些什么?」 龙可羡不管,攥着他衣领,「吧唧」地用力亲了上去。 少君……北境王……碧海三山…… 坦不坦白,暴不暴露的,龙可羡全部忘到了脑后。 第34章 甜头 涂州、北昭, 龙可羡哪个都没选。 暴雨洗去半边残云,翌日,穹顶蓝得透亮。 龙可羡合上漆封小竹筒, 把最终的决定绑在海鹞子上, 捎向了那片翻涌的海域, 而后默默地看了眼榻上熟睡的阿勒, 悄没声儿地拉开门,登船出了海。 海鹞子悬停在天边, 转动眼珠,盯住正吞吐白沫的海面,倏尔振翅提速,俯冲直下,宛如颗疾坠的雹子。 「哗啦」一下, 没有砸入水中,反而精准地啄出小鱼, 得意洋洋吞入腹里, 直到吃得半饱, 消磨了两刻钟,才落在客栈另一边窗口。 大老爷似的, 挺个圆肚踱来走去。 不多时,从窗口慢悠悠伸出来只手, 修长的,从上到下罩住了海鹞子,连翅带头捞进来。 「鸟球,肚子都快坠到脚上了。」 「啾。」海鹞子不乐意听这话, 在桌上不停跳踩。 阿勒打开竹筒,一看, 唇角徐徐拉开。 小少君学聪明了。 阿勒昨日的话就是在提醒龙可羡。 北境还未脱离王庭掌控,别管那层从属关系多么薄弱畸形,龙可羡都是骊王座下的分疆之主。 她本来就受着骊王的忌惮。 在骊王眼里,北境王就是个难以拿捏、行事张狂的主儿,她连服从都是明码标价的,怎么可能放任北境与北昭建立什么长久和谐的共通关系。  对骊王而言,军事上无法拿捏北境,只有军饷赋税是龙可羡的痛点,他不扯着北境后腿,让北境继续穷下去只能依靠王庭就不错了,哪能给她白送银子。 王庭与地方的关系畸形,那是地域民风所致,分散的疆土导致无法集权,王庭自古就是祁国境内多方势力妥协的产物,象徵意义远大于实权,龙可羡没有改天换地的雄心壮志,就只能走另一条路。 涂州么,再是个销金窟,吞吐量也是有限的。 北昭是荆棘丛路,涂州充其量只能算是窄道。 龙可羡看的不仅仅是如今把在手上的三船货物,还是未来,她甘心在海令风口插一脚之后,只能风里雨里地往来,做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么? 小少君不是做掌柜的料,她连算盘珠子的使法都只是听响玩儿,最趁手的还是叠雪弯刀。 从一开始购船,打入闻商道,到藉机南下来到碧鳞岛,龙可羡看到的不仅仅是商路,还是兵道。 为什么带兵南下?伏虞城不缺船户,二十两银子就能买断他们两个月。龙可羡打的主意,是带兵南下之后便没打算再带回去。 乌溟海上有无冕之王,赤海却空悬无主,而龙可羡不要虚名,她要实利。 片面地看,龙可羡想让三山军一南一北地包夹祁国陆域,把北境巡检的那套搬到赤海,形成能战能防的船队。 从全局观,赤海是片好地方,南临乌溟海,西通北昭,东面雷遁海,龙可羡要霸着这个中枢,在赤海海上形成纵横网线,捏在手中。 有这野心的人遍地都是,但他们止步于两点,船与人。 战船就好比战马,龙可羡虽然斥资购下飞鸥船,但它作为商船绰绰有余,却远远达不到战船的标准。  龙可羡要的是黑蛟船那样的神驹,而不是飞鸥船这样的跛脚驴。 「三条战船,还要配备齐全,你是逮着我薅呢。」 阿勒看着信,想像龙可羡写下这些字眼时,眼里流露出的野心,再想想这小白眼狼招呼都不打就躲出海,他便有种咬坏龙可羡的冲动。阿勒咬着笔,悠哉地单手枕臂,在心里过了无数狮子大开口的不平等交换,但最后还是提笔,添了寥寥几个字。 *** 金乌西坠,龙可羡乘浪而归,她又按着此前得的海域图,到近海巡了几圈。 泊岸时,天色已经完全沉下来,归鸦溶于昏暗的林叶间,龙可羡蔫头耷脑坐在舷梯上,拿手兜着逐渐暗淡的夕光,一抓一握的,像要把光摁进手心。 阿勒一整日都没见着龙可羡,此刻站在舷梯下一听,顿时乐了。 这姑娘喃喃着要吸天地精气呢。 「这是哪儿来的小妖怪,俊眉润眼的好生招人疼。」阿勒三两步上梯,龙可羡没设防,来不及起身就被圈了个满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头发——」龙可羡低喊。 阿勒把辫梢绕进指间,和她并肩坐着,他腿长,舷梯没处搁,只能搭在三道木梯之下,看着落拓又不羁。 龙可羡闷不作声,阿勒也不提,两人就坐在舷梯上,看薄薄的月光洒下来,一带碎盐粒般的星河就流淌在脚下。 有她,有月,有海,就差壶酒了。 忽而听见潮浪里夹着叮叮声。 「嗯?」阿勒仰头,就见舷梯上的木架挂了只瓷铃铛,天青蓝的底色,上边点着两粒芝麻黑点,再有扁平的一条直线,怪诞得很,风一吹丁零零响。 「我的!」龙可羡见他要摘,忙起身噼手去夺。 舷梯本就狭窄,阿勒稳身不动,一手把住龙可羡小臂,起身再坐下,瓷铃铛已经落入手里,他拎高,对着风灯细看。 「!」龙可羡想去够那铃铛,但舷梯实在承不住她一踩的,「丑的,辟邪的东西,客栈妹妹说水里有生着利齿的大鱼,画只猫挂在这里,便不敢来撞船……你别看了!」 她觉得羞耻,少君十八般武艺样样都行,书画实在拿不出手。 「嗯——」阿勒拉长了音,把铃铛挂在手上抖两抖,笑,「这线团是只猫么?这话讲出去,怕整座岛上的猫都不答应。」 「……有须呢,」龙可羡闷声,「还我。」 没想到阿勒施施然把东西往怀里一揣:「送我了。」 「你喜欢?」 「芝麻小眼,扁嘴短须,连尾巴都没有,我喜欢得不得了。」 「……我不信,你又诓我。」说着不信,龙可羡的手已经收回来了。 「我喜好特殊,你不是不知道,」阿勒双肘往后架在梯上,「亲也亲了,睡……也半睡了,不值当你送个定情信物么?」 「先前送你二十八件好东西!」 阿勒嗤笑:「那些算个什么好东西,屏风?硕大笨拙,净会扰人视线,这玩意儿在你我之间挡了多少个日夜,若世上没这东西,我夜夜都能瞧着你睡!」 「……」龙可羡软下来,扯着手指头,低声反驳,「镶金嵌玉,值钱啊。」 「我要值钱东西做什么,等着有朝一日你将我踹了,倒腾一手,折成现银收入囊中,充当少东家给的遣散银子么?」 「我没有说这话,」一句话扯到了天边,龙可羡警惕地看他,「你不要拽我踩话窟窿。」 「这会儿倒机灵,」阿勒略感遗憾,「还有那金龙,样子倒好,这世上万般活物,我独独爱龙,但还是大,若能揣进怀里,捂进胸口,含入口中,揉在骨血才是妙物。」 龙可羡没有耍过心眼儿,她每回与阿勒讲话,都打着十二分精神,当成正事来听,此刻分明捕到个关键字,听出言外之意,却不晓得如何应对:「我……」 阿勒挨个说过去:「瓷瓶就不必说了,除开我自绘的,其余的一概看不入眼。」 即便带着赏赐的心思,但送出去的物件儿没一件招人待见,龙可羡有点失落:「你,你都不喜欢?」 「若说有好的,就是那乌沉木的拔步床,温玉枕,」阿勒嗅觉敏锐,闻到丁点肉味就要穷追不捨,「乌沉木不打眼,却足够结实,经得住造,玉枕触之生温,垫在腰下就省得你费力撑着。」 「……日才刚落,你就孟浪!」 「答应你日落前勉强维持个人形,日落后岂不是正得原形毕露了?」 「你才是妖怪。」 「好啊,记上仇了是不是,我自是妖怪,是这天底下最恶最凶的妖怪,逮着个人就想把她吞吃入腹,走哪儿都带着。」 「不要吃!」 「凶起来了?正好,我这恶妖,就喜欢凶的,扒起皮来最好撕下我一块肉,抽起筋骨来最好能捅我一刀,这才够劲儿……又咬我!那就……咬个痛快!」 讲不到两句话,龙可羡被当腰搂起来,小腿下意识地往回收,这动作让阿勒嵴背霎时绷紧,后腰眼儿都麻了。 「搂紧,掉海里不管捞。」 阿勒把她往上託了托,好歹别正中红心,紧接着两步上梯,踏碎了满地星芒,砰地撞开了舱门。 龙可羡想翻身下榻,但被拽着脚踝拖了回去,阿勒居高临下,眼神始终很定,而后在衣衫滑动间,露出了蜜色的皮肤。 瓷铃铛瞪着芝麻小眼,挂在床架,看到滑下来的外袍被捲成条,捆在龙可羡小腿。 「龙可羡才是个暴君,」阿勒拉近点距离,说话时气息顺着衣领往里淌,「为所欲为好不讲理,尝了甜头就一脚把人踹开。」 龙可羡想躲开,可她偏头就要被咬住脖颈,她承着阿勒的眼神,觉得那有千钧力,压得她声音都低了:「今日是办正事,没有踹开你。」 阿勒:「这么说也没有躲我?」 「……」龙可羡在这眼神下撒不了谎,「有。」 而后不等阿勒说,龙可羡先抬起下巴:「你先嘬的,我没有生过孩子,你嘬不出东西来……」龙可羡很苦恼,昨夜的种种都浮上心头,经过日头的烘晒,每一幕都纤毫毕现,「我已经说过了,可你不停,你非要!我……我又没有,有什么办法,怎么能不跑。」 她说得颠三倒四,阿勒憋得肚肠绞痛,恨不能捶床大笑。 天老爷,他是真没想过,为了这事儿,龙可羡能憋一天,能躲在舷梯下伸着手接日光,要吸取日月精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这傻姑娘,以为自己被吸干了么? 但临了临了,笑意都溶在腹中,化成了酸水,蚀得他饿性大发,连眼神也逐渐变得沉凝,只有语气是一贯的耐心。 「我并不是要嘬出什么来,只是喜欢,所以留恋在此,」阿勒伸出拇指,抚去她鬓边渗出的薄汗,「就像你喜欢挑地方盖印一样。」 「真,真没有非要那……」龙可羡眨眨眼,问。 「没有!」阿勒一把将人拉起来,照着屁股拍了一把,佯怒,「又不是襁褓婴儿,饿得昏头了往你身上扒。」 龙可羡心说还有点儿像。 阿勒往那瞟了眼,就知道龙可羡心里嘀咕什么:「惹我悬了一日心,你赔我,龙可羡。」 「赔?」 「保准不让你吃亏。」 龙可羡挨着他坐下去:「那好吧,请说。」 「简单,我想让你……亲我,按着我的路子亲。」 阿勒说过,可以做她裙下之臣,也要做她枕榻之主,她索要的是亲昵,还有似懂非懂的,跟随身体本能而走的悸动,不论态度多么生硬,要求多么突兀,都掩盖不了生涩的事实,而阿勒要的是侵占与攻掠,诱捕与反制,那是截然不同的急风骤雨。 譬如现在,阿勒就想得寸进尺,让龙可羡占据主动。 阿勒未着衣衫,绸裤搭在腰间,整个人在昏光下就像块融化的糖。 桌旁也搁着一只瓷罐,他伸指往里蘸了点儿,而后侧头,将蜜按在耳垂,往下涂到侧颈,而后路过侧腰,落到绸裤上方。 阿勒把蘸过蜜的指头摁在她唇上,说:「甜吗?」 龙可羡茫然点头。 阿勒:「现在尝尝我的。」 第35章 动情 龙可羡不明所以, 有样学样,伸指揩了点儿蜜,放进口中咂吮。 「也甜。」 阿勒盯着她看了会儿, 忽然捉住她的手, 往后反剪, 被挣掉的外袍重新拧成条, 成为了束缚。 「没叫你用手,就这么尝。」 龙可羡不满:「你太放肆了。」 可她的不满像鬃毛刷, 看着是根根分明立起来的尖刺,刷在身上不痛不痒,而阿勒早已练就了铜皮铁骨,只觉得像在挠痒,挠得他指尖有火在蹿, 只好全数烧在了繫绳的力道上。 阿勒摊手:「你总说我放肆,如今便让你放肆一回, 」他偏头露出耳垂, 「从这儿开始, 别瞎糊弄。」 蜂蜜是黏稠的,留在皮肤上的痕迹经久不散, 甚至在烛光下晃出细腻水光,无声地给龙可羡画出了条必经之路, 她的手臂背在后头没法用,觉着很怪异,只好踮脚去够。 耳垂很软。 蜂蜜很甜。 甜味儿在口中蔓延开时,带来的抚慰感自然而然地让她心情愉悦, 龙可羡欢喜地眯上了眼睛,同时感觉到阿勒猛然拔升的温度, 抬眼一看,阿勒耳下连到后脖颈,烧得绯红,烘得她的呼吸一道发热。 亲吻是个开端,带来的后续反应比当下还要让人羞赧。 「你……红了。」龙可羡怔怔地说。 「红了么?做得好,龙可羡是个乖崽,还是个活学活用的好学生,」阿勒咬在她耳边,烘得她往回缩,又猛然伸手把人擒住,温言细语地说,「我很喜欢。」 龙可羡若是有尾巴,这会儿都得摇到天上去了,她伸手,又戳了戳舔过的地方。 但凡正面和阿勒对过眼的,都能瞧出来,他生得绝称不上面善二字。 眉毛太浓,鼻樑太高,下巴颌太窄,整个面相就是骨量太重,所以失之温润谦逊的气度,简直是簇箭矢,也俊也冽,也妖也邪。 但那耳垂反而软得不像样,简直像一口绵绵的冰,冰沙浇了蜜糖,吃进嘴里就要化开似的,龙可羡看得相当惊奇,仿佛化开的还有阿勒最直白的情绪。 口中的蜜甜味儿顺着喉道滑入腹中,忽然混成了带着酸涩的复杂情绪,龙可羡不知那酸涩从何而来,可能化开了阿勒种种浪色,化开了道道歪理,露出颗滚烫的心脏。 当她挨近,阿勒就如倦鸟归巢,把最脆弱滚烫的部分毫无保留地递到她手中。 这和外在的锁颈束腕不一样,龙可羡无形地攥着他的心脏,宛如接受了恶魔的献祭,代价是她自己。 「嗯,」阿勒喉结上下一滑,滑出的声音嘶哑,「继续。」 *** 游走到脖颈。 龙可羡还踮着脚, 脚弓绷紧的弧度流畅,因为常年不见阳光,白得像一面上好的羊脂玉,甚至可以看到两道青色血管,薄薄地藏在脚背皮下,几个小趾头承受了全身的重量,挤挤挨挨地凑在一处,红通通的好生可怜,而压在地面的那边又失于血色,一红一白的色差看得人心旌摇曳。 随后那脚掌缓慢落地,踩实了阴影,是龙可羡站直了。 她的脚形清瘦,后跟跟腱明显,左脚跟还缀着一颗小小的红痣,脚踝也相当纤细,阿勒一手便能握住两只,但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将手掌放在她后脑,引领着部分力道。 然而轻重不一的呼吸暴露了他的急躁,阿勒忽然伸手,散了她的发,龙可羡头上的赤金蝶翼小对钗跌落在地,蝶翼做工精巧,薄如宣纸,落地时颤颤地抖动,和着烛光,闪着细碎的金芒。 身高差距拉大。 阿勒垂下手,顺势把手伸进她浓密的发丝间,继而罩住后脑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白皙的脚背被压在底下,龙可羡跽坐在榻上,脚掌浸润在烛光里,趾头紧紧蜷缩着,而后舒展,再度蜷缩,周而复始。 龙可羡小口小口,吃了满嘴蜂蜜,那甜味儿还没散,就被阿勒囫囵地吞进了腹中。 吻得一点儿都不温柔,堪称粗暴,咬得龙可羡嘶嘶喊疼。 蜂蜜淌过的地方,连糖物自带的黏腻感都消失不见,可见吃得多干净,可覆盖上去的水渍消失后,奇异地烧成了火线,从他耳垂开始,一路燃到腰间。 他在造孽,在引火自/焚,在不知天高地厚地拿鸡蛋碰石头,碰得头昏脑胀,腹中团了十足十的火气! 龙可羡呢?龙可羡只是认认真真地,没有分毫绮念地,乖乖巧巧地,把蜂蜜吃干净了而已。 浪荡者溃败,得胜者无辜。 阿勒病得药石罔医,才会贪这片刻捉弄。 「是不是甜?」阿勒咬着牙,不知道是心不甘,还是太心甘,竟然情愿硬生生挨着这折磨,细细碎碎地亲吻她额头。 「甜,」龙可羡频频点头,「我这样尝,你就会喜欢?」 「嗯?」 「你喜欢就很爱动弹,我知道。」龙可羡嘴里的甜味儿被掏空了,唇上水亮亮一片,此刻低着头,手藏在袖里,探出一个指甲盖指过去。 「你知道,你都知道,」阿勒咬着牙,拖着腰往榻上栽,「这可怎么好,证据都让你摸得一清二楚,往后再藏不住了,那正正好,横竖我不爱遮掩,只是怕吓坏了你。」 咚咚噹噹一通响。 龙可羡手肘撑着,发丝从肩上滑落,她凑上去啄一口:「我不好吓坏的。」 「你最容易吓坏,」阿勒反口,「否则今日躲海上去的是谁……只是让你舒坦舒坦你就要躲海上去,若带你玩儿更过火的,你岂不是要躲到天涯海角,我得猴年马月才能见到你,届时一个缺牙漏风,一个佝偻瞎眼,别说浪起来,连水花儿都起不来了。」 一串话差点把龙可羡钉死,她挣扎起来:「我必不再躲。」 「这可是你说的!一言既出。」 龙可羡立刻接:「驷马难追!」 阿勒带着点儿狠劲,扯开笑,泄愤似的,把一瓷罐的蜂蜜倒在龙可羡手上,均匀地抹在掌心,多余的蜂蜜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榻上。 龙可羡不明所以,但莫名地有点忧心:「会有蚁来食。」 可下一刻,她微微睁大了眼。 阿勒覆着龙可羡的手背,带着莽劲儿地,把自己交到她手里。 「这是你的剑,小主子。」 脑中铜钟高悬,嗡地鸣震,震得她心防裂隙,偷偷地窥出了一角真心,为这从未有过的热度心惊胆战。 两只手黏黏糊糊地挤在一起,甜滋滋的蜂蜜在滑动间滴落得更多,绸布绢纱皱得没法看。 风越过千鳞万片的海域,自由地穿梭在天地间。 他们都被这甜味渗透了。 执剑人捅破了恶徒心窝,喷溅出来的血浓稠地挂了她一身。 两人呼吸交错着,龙可羡耳里灌满风声,呼吸声,虫鸣声,喘息声,出走的神思迟迟落不回来。 直到虫鸣低弱,天地都陷入沉眠,阿勒从浴桶里迈出来,冷水洗掉了甜腻,浇不熄他游走周身的热血,他双手撑着浴桶边沿,和龙可羡隔着扇绢纱屏风,心里就想起句词。 西山看我,我看西山。 那一头安安静静,阿勒知道她有些事儿想不明白,套上绸裤,阿勒撩开帘子,支着半扇窗散味儿,把人抱起,一前一后地望着夜空。 「这可真是……一辈子都甩不脱了。」龙可羡攥着掌心,她洗得很干净,可那黏腻的感觉始终不散。 -浪荡就是瘟疫,专门在有情人间蔓延,一病就是一辈子。 -你我不一样。 -我可以毫不顾忌地把要害袒露给你,你拴着我的颈,扣着我的腕,悬着我的心,我已然里里外外地交代在你这儿了。 回想起来,阿勒的话字字敲在心口,让龙可羡略感晕眩,许多想说的话还没成型,字眼儿在脑袋里蹦跶,慌慌张张地往喉咙口挤,最终堵得她无法开口。 她陷在阿勒怀里,想着一颗金珠能买什么? 一颗金珠在北境能买只小羊羔,在王都能买盒时兴的胭脂,在伏虞城能沽一壶陈酿。 每个地方对金银钱币的价值反馈皆是不同,在阿勒这里尤其高值,龙可羡付出一颗金珠,得到了一个阿勒。 在北境的日子像一潭死水,她没有任何回忆过去的欲/望,这颗金珠从天而降,不由分说地砸入水中,成为波澜的开端。 但龙可羡听着耳畔的呼吸,她恍然大悟,阿勒把自己当作无价之宝,金珠只是个噱头,他索要的价值将会贯穿在之后的每一个日夜。 贪婪的坏人。 他不要做温吞的君子,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掀起最猛烈的风浪,哪怕要交出要害,献祭自己,都无所畏惧。 *** 夜风带着草香漫进窗来。 「你方才使得我很快活,」阿勒用鼻尖蹭着她,「我也使得你快活,这就是你来我往,鱼水情深了。」 「鱼水情深?」龙可羡哑声。 「其实还算不上,差点儿火候,」阿勒把她翻过来,鼻尖磨着鼻尖,「你在想,如果这都不是最终的肌肤相亲,那最后一步会是什么样的,人与人还能近到何等程度,是不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嗯,」龙可羡点头,她提出一点,「你以前一直在忍。」 从他们跌进溪水里的那次亲吻,龙可羡就察觉了他在短时间内起的变化,彼时没有当回事,直到方才,她才明白那意味着情/动。 阿勒! 一直在偷偷动情! 龙可羡忽然很生气,气得拿眼刀子飙他。 阿勒被这模样逗得开怀,往她眼皮子上落了个吻,把那张气红的面颊揉在掌心里,说:「我要你快快活活的,这件事比较重要。」 「那你呢?」 「我啊……我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操这心干什么,整个大灵云寺和尚禁的欲摞起来,也没我忍得多。」 「……」龙可羡忍不住,「王八乌龟。」 「好啊,龙可羡,是方才口舌闲得久了,要来场唇枪舌战吗?」  两人追逐闹过一阵,阿勒重新从后边拥着人,下巴压着她脑袋,应着凉风,哼着阿悍尔的长调,直到龙可羡在怀中逐渐睡去。 他感到无比踏实,捉住她的手,交叠着放在心口:「差的火候,我会努力将它添上。」 阿勒是贪婪而精明的猎人,他省去了意味不明的暧昧、你来我往的试探,用最快速猛烈的方式掀起巨浪,让感情在跌宕中迅速升温,但喜欢升到顶天,那也和爱天差地别。 爱情,那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 若你问她喜欢不喜欢阿勒,龙可羡必定想也不想地大声喊「喜欢!」 这点阿勒毫不怀疑。 但她也喜欢哨兵机灵口条好,喜欢余蔚洒脱周到,喜欢陈包袱救死扶伤,喜欢尤副将外糙内柔。 喜欢顶什么用,解得了他一时飢,管不了他一世饱。 阿勒要的是唯一性,是排他性。 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36章 掉马 大暑过后, 连日晴空把水汽收干,能见度拉至最高,站在甲板顶端, 山峦城墙一概呈现清晰的轮廓。 「东南方向。」哨兵跳到甲板顶端还不够, 猴儿似的攀在桅杆上, 把千里镜抛给尤副将。 尤副将抬手接过, 搭在眼前,远天一线蓝潮上浮动着几粒黑点, 渐而涨大,气势汹汹地策浪而来。 「啪啪!」 停船,收帆,下钉,套索, 几条大船雄踞在泊位,黑蛟船泊岸的消息宛如一场飓风, 席捲了岛上的大小渔村街巷回弄, 把好奇惊惧的目光压在重檐灰墙之下, 只有三里开外的半坡茅亭茶烟裊裊,说笑声荡出老远。 尤副将今日拾掇得格外富贵, 净了面,连鬍鬚都拿皂角搓了, 穿一身褚色滚金边的大袍子,腰封上镶着巴掌大的金块,撩开袍摆往石凳上一座,活脱脱一个戏文里走出来的梁山好汉。 哨兵在旁边嘀咕, 讲他比海寇还像个海寇。 和尤副将隔着茶烟对坐的才是从黑蛟船上下来的海寇,正儿八经远渡重洋, 从乌溟海北上,带着四条战船两条哨船,来这交付一桩生意。 此人叫伏缇,灰衣布衫,腰间挂块似铁非铁的腰牌,生得斯文周正,谈吐和善,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匪气。 「伏兄弟此行辛苦,一路北上可还顺利?」尤副将斟茶。 伏缇屈指轻扣一记桌:「乘风顺流而行,顺利得很。」 尤副将笑两声:「黑蛟船嘛,只要不遇着大风大浪,在这海上怕也没有不长眼的东西敢往上凑。」 伏缇微微一笑,客气道:「都是些虚名,尤将军客气。」 「哪里,」尤副将把茶盏移过去,「黑蛟船在海上不闻败绩,从前都是耳听,今日总算得以眼见,想到日后还能乘之破浪杀敌,真是……伏兄弟喝茶啊!」 「尤将军这话我不敢应,您瞧瞧,这些船无刻辉铭,无扬翘尾,真是再普通不过的战船,若日后能跟将军平疆定域,那也算是见了世面。」午贰4久0八192 伏缇一席话说得漂漂亮亮,还摘掉了战船与黑蛟船之间的关系,撇清了北境与南域的利益关联。 这场见不得光的交易,只能在桌下暗渡陈仓,今日交付过后,船货两讫,南北照旧泾渭分明。 尤副将一番话也是试探,如今得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不禁也要暗贊伏缇上道,两人相谈甚欢。 只是伏缇旁边跟着个小孩儿,个子还没窜,看着不到十岁,戴着顶滑稽的牛皮帽,两人说话间,他就只管吃着糕东张西望,像在找什么人。 尤副将瞥过两眼,没有在意,日头渐西,伏缇送船北上,多番推辞尤副将盛情,这就要南归了。 泊位上只剩黑蛟船,四大两小六条战船已经挪了个位,驶到了三山军修葺过的东岸港口,此时长风猎猎,尤副将送人到岸边,状若无意地问起那位海上王喜好。 「简单,不要跟王讨价还价,王最不耐烦嚼舌头。传话递信时一句话缩成一个词来讲,少搞咬文嚼字那套,惹得王不快。平素海上多长点心眼,远远看着黑蛟船就避开,进入黑蛟船攻击范围,那就是必沉无疑。」  「好傢伙,」尤副将咋舌,「规矩恁多。」 「这算什么。王的脾气发起来,比六月天变得还快,那规矩说改就改,全凭心情,全乌溟海无人不知……」 小核桃踮脚,赶紧拽拽伏缇衣摆,不让他说,自己童言稚语,字字句句道:「这都是外边的传言,不听也罢。我们公子为人大方,俊逸倜傥,待人窝心又暖肺,能做知情识趣的好情郎,也能做稳重持家的好夫君,若是哪家姑娘嫁到我们南清来,举国倾城下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 「了不得,不愧是横扫乌溟海的大枭首,恁的豪阔!」尤副将对那小孩儿后半段话耿耿于怀,因为祁国王庭势弱,这些年压根拨不出银子养兵,三山军穷,穷还得戍守北疆,在褚门下做个看门狗,否则褚门以北的白凫人打入北境,先崩塌的就是他们的宅门家小。 为何今日会面要打扮得珠光宝气,那就是因为穷怕了,什么格调雅致全都不如实金足银来得靠谱。 尤副将还在念叨:「我都想嫁!」 龙可羡想的是前半段,不要讨价还价,递信少废话,远离黑蛟船,她挨个掰着数,可巧,三个犯了俩。 「少君,」尤副将叨叨完恨嫁之心,讲起正事,「这六条船,四条战船,都是配备好武器的,咱们那些……嗨,属下不会拐话弯,直说了,咱们陆战武器好,但海上不大用这些,除开佩刀、短匕、弓箭这类,搭船才能用的武器,诸如钩索、竹篙长/枪、投石机、弩床还是南边配得好,大小得宜,尺寸相符。」 龙可羡也是这个意思,点了头:「这几日在东岸演训得如何?」 「没问题,」尤副将为三山军打包票,「随时听候少君调令。」 「先……」龙可羡转向墙上张挂的海域图,上边有条多次涂抹,着重加色的航线,「把这条线清出来,这几日巡的流匪不少。」 「明白,和剿匪一样的嘛,只不过从陆上响马土匪,转向海上水匪小鬼,属下这么想,」尤副将用手虚指海域图,「先杀一轮,把这条线周旁二十七个岛屿清干净,再依次安插士兵,建巡检队。咱们现在人少,肃清整片海域怕是心有余力不足,但清出条路来,就好和王庭和伏虞城谈条件了。」 话一长,龙可羡就听得晕乎,她点头,差不离就是这个意思。 有钱好哇。 有船更好哇。 尤副将转而夸起东岸的几条新船,「神驹名不虚传,少君,三大船的货折成银子,百万货值,换这六条船真是太值当了!」 「……」龙可羡闻言沉默,过了会儿才说,「百万两银子,只够买个船尾巴。」 「?」尤副将震惊得差点没把茶碗摔了,惊得脑子都不好使了,「竟是白赠的么?」 「……赊的。」龙可羡言简意赅。 尤副将盘算着价格,喉间艰涩,看着龙可羡很是心疼:「少君别是把自个儿当了吧,这船是好,但您是军魂,是三山军门面吶!」 他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实在不行,嫁给那海上王,泼天的富贵不就来了吗,怎么还搞赊欠这套呢。 龙可羡哪儿知道他心思花花得很,低头从匣子里抽出封信,挑挑拣拣,折出半页递给他看。 尤副将一目十行,更心惊:「他……请您去南清?」 「嗯,每月给他十万两,付余下的货款,利钱就不收了,请我卖个,卖个什么薄面,去南清耍两日,」龙可羡挑着灯芯,「我答应了。」 尤副将的花花心思瞬间炸成了烟火,爆燃在脑海中,成就泼天富贵,他一门心思想到黑,心说还真要嫁啊,「少君……」 「但没说时间,可能是今年,可能是明年,可能是猴年马月,」龙可羡弯弯嘴角,唇边露出两点梨涡,「他,暴君,南清王,蠢蛋。」 尤副将心里花火「刷」地湮灭。 龙可羡扒着墙上挂的海域图看,嘀嘀咕咕:「去了也不怕,万一有机会杀了他呢,合併乌溟海,巨债清完了,这辈子都不用为军饷发愁,真是送上门的万万里江山啊。」 尤副将心里死灰复燃,老泪纵横地想,好闺女……呃不,好少君! 而阿勒悠哉地在廊下躺着赏花,心里翻来覆去地算着,每月从小少君手里抠下来的银子要给她攒成嫁妆,再添点什么好呢,正想得美滋滋,鼻子一痒,猛不丁打了个喷嚏。 *** 北境长风里夹了雪粒,褚门照惯例加固城墙;王都沿街的树叶半青不黄,打着旋儿跌落在地;赤海各地叶片湿碧,刚刚饱饮一场凉凉的秋雨。 船行平稳。 龙可羡埋在高高的帐簿书册里,头发凌乱,脸上溅着墨汁:「区区一个月时间,就已经打了三山军半年军饷。」 这一个月里,三山军开始操/练海战技巧,始终达不到龙可羡的标准,于是她剑走偏锋,直接让人出了海,没有什么比实战进步更快的,千里马与神兵利器都在手里,要还是收拾不出一条航道来,三山军这些年就白打了。 飞鸥船南北走了两趟,加上一千人,龙可羡如今有三千人在手,她靠着这三千人,并两条战船,把伏虞城到碧鳞岛这条航道清得干干净净,再顺藤摸瓜,端掉了好几个水匪老巢。 缴获的东西折成现银,让小少君面色凝重,开始慎重地考虑弃王从匪的利弊。 *** 再过半月,白露。 消息传回祁国,一时间,赤海海上多了个悍匪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宁贵妃握着剪子,在庭下赏花,尖端透着寒芒,「咔嚓」地剪下了一枝挂水西海/棠。 宫人惊讶:「娘娘,这枝儿还是好的呢。」 宁贵妃神色淡淡:「内里坏了,留着也无用。」 花枝跌落在地,薄瓣摔得零落,不一会儿就被素色锦鞋碾在了脚下。 *** 封殊案上多了两摞信,他揉着眉,近来十分疲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下属大气不敢多喘,报着消息:「只知道那是条披皮船,披着商船的皮,载的是砸场子的黑手,行事很凶悍。咱们派出的船远远看着,那水匪与之两度擦肩,两度都被对方先手猛攻。」 黑吃黑也没有那么熟练的! 封殊原本没当回事,叫押后处理,直到石述玉眼皮子猛跳,忍不住多问了句:「还有什么?」 下属道那贼首:「顶着张人畜无害的脸,干的全是雁过拔毛的营生,真好大口气,说甚么赤海这地界,就是掉枚铜板,那也得姓龙!」 封殊那会儿难得愣了神,片刻后问:「姓什么?」 *** 刀鞘「啪」地拍在水匪脸上,龙可羡拍拍衣襟:「姓龙。」 千顷波涛滚滚拉成细长的链条,在舷窗旁飞速后退,龙可羡走出船廊,把刀刃血渍反覆擦在廊外布条上,默念:「犯我者死。」 除开航道周旁的流匪水鬼,也有远些的船只凑过来浑水摸鱼,无一例外地成了三山军的磨刀石。 龙可羡收刀,哨兵攀上桅杆,吹响鸣哨,正准备接舷归去,船廊内忽地传出铁片轻磕声。 「少君!」哨兵眼尖,当即大喊,「左后方!」 耳后风动,龙可羡手比风快,下意识提刀去挡,听得「铿——」地一声长鸣,刀鞘挨上砍斧,震得对方小臂发麻,龙可羡纹丝不动,反掌击去。 对方抱着必死的心,当即弃掉板斧,翻袖亮出抹利刃,刃尖不知涂了什么,黑里透着诡异的蓝,直直朝她侧腹而来,龙可羡避也不避,掌风凌厉,当场就拍得这条漏网之鱼飞身而起,再滚摔在地,没了生息。 这道伤口的厉害之处在两日后才现出端倪,而龙可羡已经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了。 阿勒看着十日前活蹦乱跳出去,十日后横着躺回来的人,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眉眼冷下来,压得满屋子人没一个敢抬头:「说不清楚,今日你们也别出这道门了。」 尤副将还没从这态度里咂摸出什么来,习惯性先解释:「……少君自个,自个儿撞船舷磕晕的。醒时谁也没法近身给少君上药,少君控不住力气,捏碎了十几个药瓶,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少君喊我们趁昏迷时抓紧上药,否则醒来一刀一个呢。」 「哪儿的伤口?多久了?处理过没有?」阿勒挥手让人转身,解开龙可羡衣领。 尤副将:「这伤口两日了,哨兵说当时被暗袭,刀刃上淬了东西,故而不好癒合,还在断续渗血。」 少君是血肉之躯,上阵无损那是神仙才做得到的,但她身手好,不惧疼,招数凌厉,常常凭藉强悍的恢复力用「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招儿,伤越重,人越疯,战力越高。 这玩法,尤副将没命尝试,也不大理解,但平素里都无事,这回属于是阴沟里翻了船。 恢复力不及亏损速度,持续的渗血让龙可羡身体进入战损状态,而一旦进入这种状态,她就变了个人似的六亲不认,无差别攻击的事儿也不是没发生过。 尤副将犹豫片刻,将少君情况阐明,又补一句:「从前也发生过这事儿,在北境。」 「你们怎么处理的?」阿勒呼吸发沉,压着脾气,小心地掀开侧腰的绸布,绸布原有的素白颜色已经完全看不出来,血红的湿了一块,贴在那腰间,仍然有血在渗出,红色的细线顺着腰线隐入被褥中,显得分外妖异。 「……」尤副将挠挠头,「堵不如疏,找块打得最凶的战场,把少君换上去,这算少君领兵后,下的第一道军令。」 出息!阿勒沉下脸,起身踹开门:「滚出去。」 「不成,少君此时一口能吞两个你,你你你,你被弄坏了,少君清醒后第一个宰的就是我。」 第37章 依偎 龙可羡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日复一日地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的她只有五六岁,孤零零地坐在老树下,她攥着糖, 糖块儿软化在掌心, 薄液渗出油纸, 黏乎乎, 她低头想把手擦干净,又不捨得丢掉糖。 北境的冬日酷寒, 风霜冰粒弥天捲来,老树上挂着零散的枯叶,也承不住风颳似的,从枝头剥落,斜斜地磕落下来, 龙可羡伸手,接住了落叶。 叶片只有她巴掌大, 呈现颓败的枯黄色, 上面的脉络清晰可见, 因为久失水分,五指稍微收紧, 就会让它发出轻微碎裂声。 看不清脸的男男女女从身前经过,发出或惊奇, 或厌恶,或恐惧的声音,各有盘算,最后消失在回廊尽头, 龙可羡也尝试过跟着他们往长廊下走,走出这院落, 可始终连老树荫蔽都绕不出去。 她迷惘抬着头,老树枯叶零落,虬枝横斜,像具巨大的骸骨,织成了一张狰狞的顶盖,罩住了龙可羡全部的少年时光。 单调,枯燥。 身上时不时就出现大小伤痕,好得很快,但伤疤会好,疼痛却重重叠叠地覆盖在她小小的身体上,让她在适应中越发麻木。 她蹲下来,跟蚂蚁讲有点儿冷,雪粒一层一层地覆盖在肩头,冻得她脸发紫,她恍然地想到,重重院墙之外,层峦叠嶂之后,在那南边的千叠万浪之上,大树四季常青,人们热烈张扬,树和人都没有听过冰粒打在耳朵上的声音。 这么想着,颈后忽然罩上了什么。 她看不见,可能是叶片,可是要比叶片厚实有力,轻重不一地揉捏着她的颈部,粗糙的虎口来回摩挲,带起的热度蕴藏着某种掌控欲,龙可羡在梦里分外敏锐,但她不在意这种掌控,冻得僵硬的皮肤逐渐回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让她像只猫崽,拿头颈蹭着温度来源,舒坦得直哼声。 而那触感只持续片刻,就残忍地收回了甜头,她急促地喘口气,焦躁的情绪在心口蔓延,开始慌张地找寻起来,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突然「砰」地撞上了什么,高大的,温暖的,带着清爽的气味。 她伸手,在漫天飞雪里缓慢地触摸,摸到捲曲的头发,摸到粗大的骨节,摸到将将开始长大的喉结,还摸到三四条挂在腕上的手串儿,后心罩上了一只手,不甚熟练地拍抚着。 龙可羡欢天喜地,跑着跳着告诉所有人。 他们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她,用惊惧嫌恶的眼神传递信息,仿佛龙可羡是个怪物,龙可羡满不在乎,她拽着那只看不见的手在雪地里打滚儿。 雪一层层铺在地面,慢慢显出了两道人影。 他们紧密地依偎,用彼此侵占的方式取暖,蛮横不堪,毫不讲理,绝不分离,在冷眼朔风里旁若无人地亲昵。 *** 所以龙可羡是被热醒的。 意识逐渐清醒,颈部的触感也随之变化,从温柔的掌控感,变成具有惩罚意味的掐颈。  眼皮徐徐掀开,仍然昏沉着,像醉了三天三夜的醺感,阿勒好看的眉眼在眼前虚晃,两人无声地对视片刻,龙可羡声音嘶哑,说:「头,晕。」 阿勒徐徐拉出道笑,揉了揉她脸颊:「这次好乖。」 这次好乖,没有睁眼即拔刀,阿勒从这反应中便知晓伤口没有大碍,只是失血多,硬生生地把身子磨虚了些许。 龙可羡不明所以,她摸了把脖颈,上边残留的是阿勒的温度,不满地说:「掐死——了。」 「掐死正好,好好的人活蹦乱跳出去,横着教人扛回来,这就先把我杀了一遍,」阿勒变脸比翻书快,冷冷地朝龙可羡咬下去,「你给我殉情龙可羡。」 「不——不准,」龙可羡嘶声,「别咬,舌。」 阿勒抚抚她唇角的湿:「醒得太快,伤口还未二次清理,先说好,待会儿若是痛起来,别削掉我的脑袋。」 龙可羡摇头:「你出去,换,换尤副将进来。」 「放着我不用,要叫旁人给你清理上药?」阿勒掀开药箱,像是被气笑了,「出息了,言为剑语为刀,还想杀我第二回 。」 「我怕,把你的脑袋拧下来,」龙可羡伸手去摸伤口,许是磕得太狠,头上阵阵晕眩,讲话也颠来倒去,「好看,脸,不要拧下来。」 「拧拧拧,拧下来给你当挂件儿,挂门口辟邪也成,」阿勒熟练地堆起她的小衣,露出截腰线,衣服包裹下的皮肤绝少见光,半点瑕疵也没有,他拿指背颳了刮,道,「白得像泡水的米糕,一戳就要留印子。」 「不准,戳!」龙可羡一扬声,脑袋就晕,紧紧揪住了被褥。 阿勒侧眼看着,估算何等程度的刺激与伤害会让她失控,一边把纱布缠在指头,一边拿话分散她的心神:「刀刃割伤时,觉着冷或是疼么?」 龙可羡撑起身,往下看:「都不疼,凉。」 伤口有一指长,呈细细的红线样,没有任何脓肿溃烂,这得益于龙可羡特殊的体质,只是伤口周旁不时地凝出血珠,无法癒合。 「没有大碍,刀刃上应当是沾了啼鱼血,故而伤口久久不愈,」阿勒先擦掉一道血线,「这种鱼在雷遁海才能活,这儿气候炎热,不适宜啼鱼生存。」 「倒霉蛋,龙可羡,」龙可羡闷闷说,「很久没有受伤。」 「……我以为,正常人会想,龙可羡陷入阴谋诡计里了,有人千里迢迢带毒杀你呢。」 「不对,龙可羡,倒霉蛋。」 阿勒看着伤口周围沾染的暗色血痂,想了想,从怀里抽出块帕子:「我要给你把伤口清干净,会疼,所以……」 他用帕子蒙住了龙可羡的眼睛,「别看。」 视觉被剥夺,龙可羡的意识顿时往深潭里再沉一寸,像泡在暖洋洋的春水中,连一根指头都懒得抬,只剩思绪缓慢地转动,话讲得更慢,低低懒懒地拖着音:「龙可羡不怕疼……」 「这会儿撒娇!」阿勒在她下巴揉一把,提醒她,「涂州是不去不行了,伤口哪怕清干净,止了血,在半年内也会不断崩裂,缝合也无用。你若不想躺上三月养这道伤口,我们便到涂州找灸种。」 「灸种?」 「就是种虫子,专克啼鱼,以之为食,吐出来的涎液可入药,早年雷遁海渔民为啼鱼尖牙所伤,便用此药专治。」 「不,不喜欢,破鱼口水。」 「?这可由不得你。」 「你给涂涂。」 「涂……你要我涂什么?涂你一身口水你高兴?」 说话间,阿勒微微扯开了这一线红,露出里边鲜红的皮肉,还有星点芝麻粒大小的蓝黑色血痂,鲜红的血液正在缓慢凝珠,往外渗着。 纱布的纹理更为粗糙,龙可羡被蒙住双眼,因此触感越发敏锐,能够感觉到被拨动翻开的皮肉,她感觉不到疼,只是麻,兼而有些羽毛拂过似的痒。 但阿勒刚刚用纱布拨掉一块蓝黑色血痂,龙可羡浑身的皮肉瞬间紧绷,弹坐起来,「砰」地掀翻了床边搁置的药瓶。 五指卡在阿勒脖颈的时候,快得像是一眨眼。 龙可羡鬓边已经被汗浸透了,她必须要用尽全力,才能忍住把他那颗脑袋拧下来的冲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腰间伤口被扯动,血潺潺地流,她感觉不到眩晕,暴涨的气劲蹿在四肢百骸,让她产生了类似回光返照的充沛感。 她是在与本能搏斗。 小少君在荒山野林里搏杀,连夜里都不敢睡死,半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惊醒,无差别地剿杀身边所有威胁,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本能,她平日里把这点暴虐的杀性掩饰得很好,但此次…… 龙可羡手指骨节在咔咔响,她面无表情,繫紧蒙眼的帕子,一掌往肩头打去,直打得右肩脱臼,而后直愣愣地往后躺倒:「一刻钟,一刻钟后我就会忍不住把肩掰正,你能处理好吗?」 阿勒看着她不自然下垂的手,眼底情绪晦涩,不置一词地把她右肩正好。 「对,对不起……我会伤你,甚至会杀死你,我……我不是乖崽……」 未出口的话被阿勒咬进了嘴里,他吻得很重,像掺了积年的情绪,有点儿悔,有点儿恨,更多的是心疼。 「胡说八道,」阿勒把龙可羡摁在胸口,抚摸她后脑,「无论何时将保护自己放在第一位,龙可羡就是乖崽,下回若是别玩儿那自损八千的傻招,就是天底下最乖的崽子。」 龙可羡从他怀里挣出来,伸出手:「你,捆住我手,还有腿。」 「不,」阿勒挑起她的下颌,帮她找准位置,「你亲我,我喜欢重一点儿。」 龙可羡不由分说地往前猛撞,两人唇挨上唇,连牙都磕在了一起,但没有人在意,他们鼻息相连,周身热度节节攀升。 而在龙可羡看不到的地方,一只手指上的纱布被一圈圈扯下,露出被血浸红的指头。 伤口下方,渗出的血液被迅速擦去,阿勒闭着眼,他对龙可羡的身体有超乎寻常的熟悉度,依着方才着重记下的位置,熟稔地挑掉皮肉下潜藏的血痂。 刺痛感和入侵感同时传来。 龙可羡蓦地睁开眼,手指颤抖,嵴背惊凉,额上的汗打湿蒙眼的帕子,濡得双眼酸涩。 她没忍住。 牙是尖的,咬破舌侧时,铁锈味剎那间瀰漫在口腔,阿勒稍稍拉开点距离,而后更猛烈地吻下去。 龙可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痛感细密,纱布和手指头的触感区别感受得异常清晰。 腰间伤口红肿,皮肉湿软地包裹住阿勒的手指,血液温热,黏稠地裹满了他的掌心。 第38章 沦陷 龙可羡不知道一个吻能够既饱含鲜血, 又暗藏柔情。 夜风在舷窗外呼啸而过,潮浪卷着白沫,一波一波地拍打船身, 舱内灯影缭乱, 在墙上曳出两道紧密贴合的身影。 两人明面上唇舌缠连, 匿影处五指翻动。 龙可羡汗涔涔的手搭在阿勒臂上。 伤口横陈在小腹, 被数次翻开,入侵, 挑出血痂,带落鲜血,再度合拢,这过程周而复始,她无时无刻不想把手伸进阿勒胸口, 掏出那颗血淋淋的心脏。 阿勒顺当地挑出三点血痂,背上也覆了层汗, 龙可羡胸口起伏不定, 气息紊乱, 说:「你,熟练。」 「从前养过……」 话未讲完, 龙可羡呼出口气,「小豹子。」 「啊, 」阿勒笑,汗珠从眉骨滚落,「是,小豹子, 第一回 受伤,也是这样凶得六亲不认, 有经验了。」 「很凶?」龙可羡皱眉。 「凶着,嗯……会咬人,边咬边哭,边咬边后悔,」阿勒用药汁净手,道,「可怜又可气。」 「哦,」龙可羡闷闷的,不大乐意他用这样溺爱的神情提起旁的,连小豹子也不可以,但不乐意,还要自作自受地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阿勒把手抽出来,重新含住她的唇,「清完讲给你。」 绢帕蒙眼,龙可羡仰着脖颈,细密的汗珠连成线,顺着颈部蜿蜒而下,他们没有对彼此的关系下过明确定义,哪怕亲吻过,拥抱过,在彼此身上探索愉悦,那都是一种无伤也无损,在安全范围之内的意识放纵。 刺激度再高,也仅仅停留在颅内范畴。 此刻不一样。 阿勒再往里探一寸,就能轻而易举拽出龙可羡半条命,意识沦陷与交付性命,对龙可羡来说,必定是后者更加致命。 她把命毫无保留地递到了阿勒手中。 本能和意志来回拼杀,让龙可羡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堵得像要炸开,在来回折磨里,龙可羡想—— 这简直是种灭顶的浪漫,少君是疯了。  明知这是道深渊,但意识深处有道声音催促着她往下跌落,只要人是对的,所谓无底深渊,跳下去,也是万里前程。 清理还在继续,阿勒不能停,他和龙可羡没有视线相接,可二人就是莫名地建立了某种联结似的,他感知到她的自我对抗,因此下手越发利落。 阿勒残忍地破坏她,又温柔地缝补她。 手下带出的鲜血越多,阿勒给的吻越重,就连胸腔里忍不住逸出的哼声都成了绝妙的安抚。 龙可羡喜欢这种亲吻,亢奋的脉搏和撕咬的欲/望相互交缠,手指数次陷入他的皮肤中,但她遏制着,忍耐着,不断地抬高下巴,哆哆嗦嗦地苛求阿勒吻得再凶一点儿。 只剩最后一块血痂了,阿勒把指头浸在药液里,带来热辣触感,接着用纱布把掌心缠紧,哄过她的舌尖,准备将血痂挑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忽然间,二人皆是一晃。 外边卷浪叠势,一道高高的水潮兜头扑向船身。 龙可羡闷哼一声,伤口似被蛮横入侵,这瞬间带来的威胁感让龙可羡意志崩裂,澎湃的气劲抑制不住,「刺啦」地震碎了阿勒手臂衣衫,五指深陷肌肉中,拧得他手臂钝痛,肩骨发出可怖的声响。 「我……对……唔。」 龙可羡漏出声哽音,她大汗淋漓,心里不想伤害他,可手脚皆有自己的想法,她被这种发自自身的矛盾分裂成了两个部分。 「闭眼,不准分心。」 阿勒语气平静,肩骨在皮肉底下细微地磨动,磨骨的痛感让人头皮发麻,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与龙可羡不同,她是体质特殊,阿勒是心理作祟,他对痛感有近乎扭曲的偏好。 话这么说着,阿勒下手仍旧又稳又快,挑出最后一块血痂后,抽身,洒药,包扎,一气呵成。 蒙眼的帕子被取下来,拧一把都能滴落汗水,龙可羡下巴垫在阿勒肩头,口鼻一起急促喘息,嵴背还在微微抖,右手宛如扒在阿勒手臂,指头僵硬得无法扯下来。 阿勒把她汗湿的发拨到背后,偏头吻她鬓边:「龙可羡。」 「……」她发不出声音,一张口,就不断吞咽唾液。 「龙可羡,」阿勒也不要她应,他轻轻地唤着她的名,用讲悄悄话的语调说,「给你讲一个故事啊,在阿悍尔呢,有个小倒霉蛋,因为出生时爬得慢了点,就成为了不详之人,他爹娘没办法啊,顶不住压力,把他送给个老和尚。老和尚带着他四处游山涉水,有一日,老和尚不知打哪儿带回来个小东西,小东西还知道人在屋檐下先得低个头,上来就喊了声哥哥。」 阿勒轻抚她后心:「小倒霉蛋那会儿真坏啊,说『我自有正经妹妹,你又是打哪儿来的小乞儿?』他逮着人欺负个没完,后来才知道,那声哥……是她听老和尚讲了一路,自个儿默默学了一路,才能在第一次见面时,不结巴不出错地喊出声『哥哥』,他是不是坏?」 「有时候午夜梦回,就悔,恨不得把那声哥翻来覆去地熨,熨得平平整整,妥帖藏在心底,想听的时候翻出来听听。」 「唉,这段就是瞎编的了,他压根儿没做过梦,干不来这么缱绻柔情的事儿,倒是想压着人,听她喊点别的声儿。」 烛泪在青铜座上积了小小一滩。 龙可羡眼前虚焦,耳边绕了几百只蜜蜂,嗡嗡嗡地鸣个没完,只听了个囫囵,什么「倒霉……东西……欺负……坏。」 她点头,下巴直往他肩头杵,学舌似的应:「坏。」 「那你要不要一起变更坏?」 阿勒把她脸颊捧住,拇指揩掉她无意识滚下来的泪珠,逼近了,呢喃似的问,「要不要?」 眼褶折起,他的眼神透着暗色,露骨又危险。 龙可羡总有种让人忍不住下狠手欺负的禁忌感,别管什么宗师,北境王,所向披靡的小将军,谁能想到这么个强横果决的人,抱起来是轻若无骨的呢。 把强大者的筋骨寸寸碾碎,看她纯稚的脸挂满泪水,听话地忍耐,乖巧地奉行,做她的裙下奴,再做她的榻上主。 「要,」龙可羡迷迷糊糊地哼出来,手指骨节「嗑嗑嗒嗒」,好不容易从他手臂上扯下来,紧接着又攥住他衣襟,把唇间那尾红鱼凑上去,「睡,睡觉。」 「……睡什么睡,不睡,」阿勒含上去,浅尝辄止,一触即离,克制得不像他,「哪来的毛病,回回伤得七零八落就要扯着人睡觉。」 「回来!」龙可羡不让走,她浑身气劲满得要从天灵盖上炸出来,只是稍稍使劲,阿勒的身子就整个往前压,眼疾手快地撑住了床板,才没把她压成扁豆儿。 「亲……快!」龙可羡意识缭乱地催促着。 阿勒凝眉,伸出只手指给她吮着玩儿,哄着说,「亲,给你亲。」另一只手探额号脉。 龙可羡哪是手指头能糊弄住的,她立马察觉不对,不柔软,不灵活,硬得像木头,不会捲起来勾着她滑动,也不会肆意地从口腔上膛和牙根处扫过,就是笨木头! 她张口吐掉,手掌按上去,阿勒后退不及,外袍被震了个碎。 好嘛,一身武道,磅礴气劲,就是这么用的。 阿勒眼底阒黑,浑身破烂袍子没把他衬得落魄,反而有种欲拒还迎的蛊惑意味,他摩挲着她的下巴,轻声说:「若不是这血痂,我就从了你。这会儿若是要折腾,没有一二个时辰收不了场,若是折腾到一半昏过去可怎么好。攒着,攒到涂州玩儿大的。」 龙可羡手指缝里都是破碎的衣角,从那张薄唇吐出来的字眼里费力地思索着:「涂州,现在,去。」 「你只是有劲儿没处使,憋得难受,」阿勒低下去,与她额抵额,「不是真的想要,真到涂州就不认帐了,是不是?」 额贴额的安抚很有效,龙可羡手臂垂下来,急促的呼吸转而平缓,她点了点头。 阿勒呼吸微顿,心说找什么虐,明明知道是事实,但还是……戳心得很啊。 盯住她良久,阿勒把唇贴在她鼻尖,突然很不甘心,非要戳破那点隐晦的心思:「你方才也可以叫哥哥的,若是叫了,我便换人进来。」 龙可羡沉默地别开头:「我忘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撒谎。」阿勒捏住她下巴。 「……嗯,我撒谎。」龙可羡耳朵悄悄漫上红色,这真是天底下最活色生香的景儿。 「只要,只要你,」龙可羡垂着眼帘,乱窜的气劲消停下去,她重复道,「要,哥舒策。」 我撒谎,换药时,不想要和别人产生微妙联结,在本能与意志的拉扯中滋生暧昧。 我撒谎,哪怕是浑身气劲没处使,想一气儿撒在床上,也只想和你,只要和你。 少君不会讲爱,少君要就是要。 「喝点药好睡。」 阿勒拍拍她脑袋,给擦干汗水,小心换了里衣,到外头端入碗药汁。 「会睡,到明日?」龙可羡晃晃脑袋。 「喝了能让你睡五个时辰,保准明日眼睛一睁,日头就从这……爬到这儿,」阿勒的指头从她指尖,移到手背,「落下的一应事务,我帮你处理妥帖,再由那大鬍子过眼,成不成……」 因为知道龙可羡对用药昏睡有牴触,阿勒算好药量,给她划定了准确的昏睡时间,再让她无后顾之忧,安心地睡上一段时间,让腰间伤口不再扯动,继而减少失血过多造成的损伤。 话没讲完,龙可羡「咕嘟咕嘟」地把药灌了个干净,倒头就睡。 *** 陈包袱候在屏风外,老脸通红,被少君的猛话震得心肝儿颤。 哥舒公子从屏风后折出来后,他忙提着药箱,入内检查伤口,号过脉,出来时给尤副将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妥。 夜风急催。 海洋是一面波澜起伏的不规则镜子,月色泄下几分,海面反哺几分,佐以粼粼细碎的波光,所以即便是深夜,也全然是深蓝畅爽的模样。 几人靠着船舷站。 尤副将听陈包袱讲,舱里碎瓷破布遍地,活脱脱小战场一个,不由咋舌:「还是您有办法。」 阿勒换过一身薄青长衫,被月色消去了三分攻击性,耳根两道鲜红的指甲印,他没遮掩,落拓地敞着,手里摊开一卷海域图,直入正题:「到下个港口补足东西,绕道从东南方向走,顺流直下,能省五日时间。」 「这儿……」尤副将看过去,「岛屿暗礁甚密,恐怕不妥。」 「哨船吃水浅,能驶过多数暗礁,」阿勒没有流露出任何可商量的意思,「着手去办吧,赤海这边,吃下来的航道照常维护,凶名已经打出去了,此刻是守江山的时候。」 这人话里话外的腔调不遮不掩,就是一副掌权者纵观全局的俯视感,很从容,很笃定。 尤副将感到股压力,他想了想,说:「战船都留在赤海,少君日前下令,已有八千三山军分批南调,人多,要掩人耳目不容易。」 「海上用不着这么多人,在伏虞城压一半,」风灌入阿勒领口,他迎着夜风,微微地眯起眼,「你们踩着程家下水,她在王庭那儿便也记了一笔帐,现在只能一路走到黑,程辛是个聪明人,她会审时度势,给这拨人找个合理的身份。」 「王庭那里倒是不要紧,骊王再崩也不敢真和我们撕破脸,」陈包袱接过话,「烬三爷那儿不好交代,他耳目多,祁国上下无不渗透,恐怕已经得了消息。」 阿勒一眼撂过去,陈包袱喉咙口顿时发紧,他轻轻笑了声:「你们少君与他有私交?」 这怎么好说,说了不就成嚼舌根的了?嚼的还是少君的风月事,陈包袱支支吾吾:「有那么几分。」 「与我交情深,还是与他交情深?」 「您……吧。」 阿勒从这回答窥见了些不妙之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曾经有些事儿脱离掌控,这种感觉让人焦躁,他屈指扣了两记船舷,把这股焦躁摁下,说。 「那就得了,别瞻前顾后,消息真传出去又能如何?往茶楼酒坊里插几个人,事发之时,大肆宣扬『北境王率兵净海,苦战多日,只为民船祁商有一通天坦途』,文辞你们掂量着拟,越浅显越抓人眼越好。」 「……」老实巴交的尤副将听得呆了,「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陈包袱一把摁下他脑袋:「你是胡说八道昏了头!就照哥舒公子说的办,我看能行!」 「你们还留了多少海货?」阿勒猛不丁地问。 「三十箱,怎么?」 「放回闻商道,挂牌抬价,顶了天地叫价,」阿勒收起捲轴,「趁航道通行前捞笔大的。」 「可如今不止咱们一家手头有货,」尤副将提出一点,「乌溟海那边儿,也日日在闻商道挂牌售卖呢。」 「你们少君不是跟他们主子交情颇深么,交情该用就用,请他们断两日,将那些个富商巨贾饿一顿,吊足对方胃口,你们再出手,价码定得多高都有人要。」 不知为何,陈包袱总觉着,这前后两句讲交情的话,咬字吐息都截然不同,还没等细想,又听哥舒策说道。 「实在不成,待明日你们少君醒了,请她手书一封,撒两个娇,讲几句软话,什么铁石心肠的人也教她磨得服服帖帖。」 *** 这夜风浪急催,哨船乘风行得飞快。 阿勒没阖眼。 龙可羡腹间伤处敞着,薄薄地洒了药粉,红肿在两个时辰之后就消下去了,因为失血过甚,脸色有些苍白,像被月光浸透了,显得惹人心疼。 他臂弯里枕着龙可羡,指背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她侧脸,把没讲完的话,在静夜里讲给她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后来啊……把那小豹子,睡服了。」 睡梦里的龙可羡无意识地偏过头,拿脸颊蹭了蹭阿勒的手。 第39章 嫉妒 翌日天明。 风里夹着遥远的叫卖声, 日光斜打进窗,从龙可羡的指头徐徐往上攀,直到手背也镀上层金光时, 她睁开了眼。 舱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窗口搁着花瓶, 鹅黄色的花瓣儿还挂着夜露, 浅香浮动。 她是准时醒了,睁眼就要寻的人却在三里开外的茶楼。 茶楼正是热闹时候, 伙计忙里忙外,撩帘上茶,喊座结帐,正当口儿,门外晃进来个俊挺的身影, 他迈步就往外迎:「您早啊,吉祥如意万事顺!小店茶汤酥酒, 甜咸果子俱有, 楼上雅厢楼下堂座, 您就座呢还是带走啊?」 那贵客抛着两颗金珠,抬手往上一指:「我啊, 我寻亲。」 伙计嗖地接过金珠,面不改色:「寻亲位, 二楼雅厢请!」 雅厢门大开,坐着个年轻公子。 日光泼进来,带了点儿秋爽,不焦不燥, 把人巧妙地浸透在光潮中。 这位公子临窗而坐,穿了身月白绸衫, 素色压纹,正拿帕子拭唇,举手投足间,透着高门大族悉心教养出来的端方礼仪,抬眼望出来,有点儿宠辱不惊的意思,十分沉静。 「若要改姓,须得趁早,此时还能让你入迟家族谱。」 这人一把嗓音也很清润,润而偏冷。 阿勒不见外,拉出把椅子,舒舒坦坦地坐下了:「好说,此时入你镇南王府,能捞个世子噹噹么?」 「现任不成,下任当可。」迟昀抬臂斟茶。 「想当我爹,价钱开够,没有不行的,」阿勒瞥过他白玉一样的指节,「世子爷一杯茶,折煞我了。」 「当街认爹,赤睦大汗远在阿悍尔,知道生了这么个出息儿子么。」 茶楼临街而立,果香茶香随风灌入,两人相视,不约而同勾了个笑。 都是气度拔群的青年。 阿勒俊得带点儿邪性,浑身浪劲儿敛也不敛,是男男女女最爱招惹的那款,哪怕拿不下,能处段时日也绝对不亏。 偏偏他喜好鲜明,内外撇得清清楚楚,对外冷漠难惹,攻击性挂脸,对内毫无底线,恨不得火力全开地专攻一人。 迟昀则不同,他在这头戾兽旁被衬得像一泓清泉,明净清透,但谁也摸不准里头水多深。 他斟着茶,茶水注入杯盏中,以肘腕肩三处为落点,形成了极流畅的线条,这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能自成一景,令人只可远观,不忍亵渎。 阿勒从小到大没见迟昀变过脸,别管什么场子,他是那张清心寡欲的脸,任风来雨去,万花迷眼,就是巍然不动。 二人气场波动间,谁也扰不着谁,像泾渭分明的两丸黑白春水。 说起来,阿勒发小里头,彼此耍过心眼,打过真章,下过狠手之后,还能活到今天,并且活得滋润舒坦,和他惺惺相惜成为哥们儿的,除了亲哥,也就迟昀这么一个。 所以,有福可享找亲哥,有难要当找迟昀,这两句话就是刻在阿勒心里的金规玉律。 对呛之后,切入正题,阿勒从袖中掏出一卷字条:「借通行令一用。」 雷遁海不好进,整片海域近似于一只圆肚瓷瓶。 雷遁海湾 就是瓷瓶的窄口部分,要往雷遁海去,必须经过这道设了重重关隘的窄口,阿勒行走海上,自有十套八套可用于通行的海商身份,但这都没有镇南王府世子爷的牌子来得快。 迟昀习惯他这作派,净了手拿起字条来看:「一连三十封信急催,我当你要下崽了……这般大手笔,我受之有愧。」 字条移回阿勒手边,他倒也不急,迟昀就不是那么容易上钩的主儿,但没有一句话给他否了,就是要坐地起价的意思,二人多年交情,这点心思摸得通透。 磨刀不误砍柴工,阿勒往椅背一靠,偏跟他慢悠悠地磨:「都是些身外之物,就当作这些年给你补的生辰礼。」 迟昀淡声问:「你知道我生辰在几月么?」 「……八月十五。」 「好个能掐会算的江湖术士。」 「不知道也不妨碍我对你一片赤诚,」阿勒把玩着茶盏,忽然岔开话题,「替我向镇南王爷问好?老爷子腿脚可好些了?若实在不灵便,我们阿悍尔有帖密药,专治偏瘫,只要骨头还连着筋,两帖下去,保管能再站起来。」 迟昀手搁在桌面,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阿勒,眼里透着警告:「我说过,莫要插手我府中事务。」 「这怎么叫插手,听着怪坏的,只是对老王爷表示关怀,仅仅口头说说太没诚意了,不如雪中送炭来得窝心,」阿勒不偏不倚,迎着这目光,笑了笑,「你说呢?」 日头悬在窗格上方,鸟雀斜飞,在两人中间投出了一片刀光剑影。 迟昀从怀中取出一枚腰牌。 「还是你知道疼人吶。」阿勒笑眯眯地准备接过来。 迟昀反手摁住腰牌,面无表情道:「老规矩。」 「懂,」阿勒接话接得飞快,「不惹事,不露身份,静悄悄去,静悄悄走。放心,我只停在外岛涂州,找一味药就走。」 「药?」迟昀敏锐地挑出了这个字。 阿勒挑眼:「别想趁我病要我命,怕是要让你失望,我身子骨结实得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那便是龙可羡。」 这话一出,阿勒手也收回来了,往椅背靠,指头点在桌面上,轻佻的浪劲儿敛得干干净净,双眸平静,但浑身气场都随之张开。 龙可羡是他领地里不可触碰的珍宝,迟昀用这样带有威胁意味的语气提出,就是一种直白的冒犯。 迟昀不急不躁,把腰牌往前移:「从小看大的姑娘,雪中送炭也是该当的,你说呢?」 轻飘飘地打回了阿勒此前的威胁。 都是不吃亏的公子脾气,阿勒嚣张恣意,明晃晃地亮刀,迟昀静如止水,云淡风轻地回招。 阿勒短促地笑了声,把腰牌收入囊中:「好兄弟,不怪乎你活到现在。」 「少惦记我,我能活到八十。」迟昀抿了一口茶。 事成,阿勒心里也没多痛快,捞过茶盏,仰颈一饮而尽,忽然问:「有药膏吗?」 迟昀看他一眼:「你上回受伤,还是一年半前。」 「不不。」阿勒敞开衣襟,伸指头往下拨了拨,露出半道手臂,肌肉线条利落,上边盘着道道淤青,呈可怖的深紫黑色,细看,像是谁用手捏出来的。 迟昀:「……」 想让他闭嘴。 但阿勒压根儿不给空子,颇为怀念地说:「有什么药膏子,能让这痕迹留久点儿的吗?」 迟昀:「……辣椒水,荨麻汁,保管留到进棺材。」 阿勒闲闲地拢好衣襟:「你就是嫉妒。」 「嗯,我嫉妒。」迟昀懒得看他瞎显摆。 「媳妇儿还是得从小养,像你,诗书礼仪浇灌出来的世子爷,看上自家小娘算是……」 「哥舒策。」 阿勒爽到了,干脆地闭了嘴,接着掏出几本册子,大方摆在桌上:「我自撰的,与龙可羡儿时二三事,写来打发时间,不上檯面,你且看着学学。她近来黏人,故而只写到十二岁,我估摸着也够你学上一年半载了。你先凑合看,待过年给你捎整套的。」 「不必。」 「跟我还客气上了,」阿勒起身,「走了。这一日日的,没闲吶,得给媳妇儿买早点,白玉糕得是刚出锅的,包子得是肉馅儿的,糖汁儿清茶不能少,世子爷回见。」 *** 船只补给完备,再度离港。 尤副将把昨夜几道军令报给龙可羡,她用随身小章补戳了印,说:「航道辟出来之后,先按兵不动,不着急扩张。」 「是。」 尤副将晓得,赤海迟早要啃下来,少君从不做无用功。 打通航道算是撕下了一块肉,走出从零到一的步子。如今正是要慢慢克化着,跟王庭、各家都谈好条件再上第二道台阶。 名声北境要捞,实利北境要得,这里边门道多着,第一步迈得大,后几步就要踏得稳。 门外传来慢悠悠的脚步节奏,龙可羡往外望去,正是阿勒提着食盒进来,一推门,一撞眼,龙可羡便沉默地啜着茶水,挪开了目光。 「昨夜里扒着手不让走,今日连个眼神也欠奉,」阿勒刮刮她鼻樑,「睡昏头了么?」 「没有昏头,」龙可羡眼神在白玉糕和胖包子之间来回挪动,「你下船两个时辰。」 「为你卖身去了,」阿勒手掌从她头顶抚到后脑,迫使她抬头,「张嘴,我才讲给你听。」 尤副将如坐针毡,觉着自己脑门锃亮,在此实在多余,但苦于找不到话缝,想退也不敢拔腿。 唇上的湿润没有如期而至,摁在唇上的是阿勒的手指头,一粒腥得能掀翻两头牛的药丸被抵入口中。 龙可羡吞下药丸,吐吐舌头,憋得直找水。 两盏水灌下去,腹中飢饿淡了稍许,抬眸就见着阿勒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乌黑底色,当中一个烫金的「迟」字。  「带牌子,靠近雷遁海湾时,先乘舢板去递牌子挂名,只说是……远房哥哥,」阿勒不遗余力地占着迟昀便宜,将腰牌抛给尤副将,「便能免去盘查,直通直入,少说也省了三四日候传的功夫。」 尤副将接着牌子,欢天喜地出了门。 「哪儿来的牌子?」龙可羡问。 「卖身得的。」 龙可羡含着水,刚顺着喉道滑下去,外头哨兵砰砰砰拍门,接着便是忙忙碌碌的一日,这四个字一直硌在龙可羡心口,没找着机会问。 直到夜深,尤副将一把扛走哨兵,龙可羡才得闲缓两口气,阿勒已经梳洗完,歇在了外间。 舷窗半开,越靠近雷遁海,天儿越寒。 夜海都不爱动弹似的,懒懒地拨着浪。 龙可羡肘下夹着被褥,走到长榻前,微抬抬手,从被褥里滚出颗金珠:「买你一夜。」 「嗯?」阿勒架着手看夜潮,回头问。 「买你一夜,」龙可羡鞋底磨着地面,硬邦邦地说,「睡觉。」 「少君付过价了。」阿勒抛着金珠,放在鼻尖可以嗅到她的味道。 「这是……另外的价钱,」龙可羡终于抬眼看他,「睡不一样的。」 阿勒拿手撑着脑袋,半躺着,把她上下打量一番,龙可羡恢复能力没得说,若是不掀开小衣,万万看不出来她腰间还横着一道无法癒合的伤口。 「还流血么?」 龙可羡「唰」地拉起小衣,低着头,用牙咬着小衣衣摆,指给他看:「不……唔,流一点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咬着衣裳,声音异常含混不清,龙可羡需要看着阿勒,才能确认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但刚一抬头,就撞上了一双格外专注的眼睛。 像猎人捕食前,在进行最后的安全确认。 龙可羡舌下泌出涎液,渗湿了小衣,被阿勒接过手去,他的声音比平常更低,却像暗藏火星,里边的克制所剩无几。 「我教你。」阿勒说。 被褥滑落在地,龙可羡被稍稍提着腰,放在榻上,阿勒的眼神没有离过她,因为太过专注,眼神也被赋予力道,肆无忌惮地落在她唇上,但他不需要对她有多余的动作,只用眼神和语言,就能让龙可羡感到物超所值。 「你现在要说,脱下衣裳。」 龙可羡像个乖乖坐着,静候引领的好学生,喉间干涩地跟着说:「脱下……衣裳。」 阿勒手放在腰间:「再说,做给我看。」 瓷铃铛悬在窗口,叮叮噹噹地附和。 龙可羡舌头打架,磕磕巴巴地说:「做,给我看。」 好在停顿得当,好学生得到了最佳反馈。 第40章 恶补 这景儿活色生香。 以至于龙可羡忘记了索要亲吻, 也忘记了初始的要求。 都不要紧。 她被不规律的喘声钉在榻上。 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却都没有再靠近。 窗外的月光很薄,烛火静静浮在船舱里, 他们在这舷窗下, 被一冷一暖的光线融合, 阿勒是暖的, 他独自撑开了一场独角戏,正在酣畅地展现。龙可羡是冷的, 仅仅是旁观的原因,指尖就有些僵硬。 阿勒的汗水也很妙。 动作迫使体温升高,高温融化了这块蜜色的漂亮糖人,化下来的水珠仿佛也在暗示香甜,勾着龙可羡去品尝。 但阿勒用眼神制止了她, 他要把这场独角戏唯一的观众捧至云端,俯视一场失序的堕落。 葱茏的, 蓬勃的, 具有强烈破坏性的生命力。 滑动在阿勒掌心。 和龙可羡相比, 阿勒对待自己称得上粗鲁而蛮横,龙可羡也曾入过戏, 那时,龙可羡因为新奇生嫩而小心翼翼, 探索的意味大于行为的本质。 而阿勒把自己摊开了。 他也在变红,从耳下到脖颈,从颈后到手掌,红的底色延伸出青蓝的血管, 血管偾张,脉搏亢奋地跳动, 汗水颗颗打落在蜷握的虎口。 龙可羡闭了闭眼,疑心那溅出的汗水迸到了她眼里。 只是一个眨眼,手背就溅了几滴烛泪似的。 滚烫的,灼热的,蓬勃而葱茏。 她怔怔地看着手背的皮肤。 不明白只是一场注视,那些瑰艷的景儿就烙进了脑海,噗呲地冒着火花,烫得心口泛起微妙的痒。 *** 阿勒把龙可羡的手摁进水里,细緻地揉洗。 「分明是我出了魂,怎么呆得傻子样儿的倒成了你。」 胸腔贴着后背,没留一丝缝隙,讲话时就像闷雷滚在耳边,龙可羡瑟缩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出的什么魂,耳朵迟缓地泛上红,半晌不吭声。 阿勒胸口起伏,笑了一声:「怎么了呢,不让你动,又不是不让你开口,方才两句不是还讲得挺顺熘的吗。」 方才讲的……龙可羡抿唇,若是只垂耳兔子,这会儿就该把耳朵捂死,原地打转了。 「你不讲,好,那便听我讲。」 阿勒慢慢地揉搓她的手,每一根手指头都力求干净,指缝里也不放过,在那溅了白泪的手背,更是来回揉拭。 「方才教你讲的,只是个开始,花样还有很多,」阿勒把湿淋淋的手指头放在齿间轻咬,「你掌控着我,只管把自己当作主子,骄横跋扈那款儿行,温柔缱绻那款儿也行,横竖你的指令递到我手中,我怎么做全听你的。」 一路吻咬到龙可羡手背,阿勒呵了口气:「也就是说,师父领进门,后边怎么领悟全靠你自己。」 「我,」龙可羡手背越发滚烫,猛不丁的,不过脑地蹦出一句,「我若不让你出来呢?」 「学得这般快!还学得这般坏!龙可羡,是我小瞧你了。」阿勒喉咙口滚出笑声。 龙可羡被这个「坏」字打得正中靶心,心口猛地颤了一下,道:「你分明在勾着我坏。」 「这倒是了,」阿勒撂下去的眼神带笑,「玩起来你就是主子,怎么坏都成。」 龙可羡半回头,有些恼,有些骄横,有些跃跃欲试地把他望了一眼。 阿勒喉间顿时发紧,刚消停下去的东西又有了抬头的趋势,他抬手推掉了水盆,伴随「哐当」一阵响动,将龙可羡抱到高几上坐着,扣着后脑吻下去。 海面上泛起了雾气,薄薄地贴水而起,看起来像场缭乱的梦境。 龙可羡窝在阿勒胸口,阿勒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抚着她后心,这是个近似动物保护幼崽的姿势,很温柔,静谧,可他的气息却在无孔不入地包裹龙可羡。 二者并不矛盾。 每当此时,龙可羡入睡都比往常要快。 *** 梦里雪雾四起。 龙可羡照旧坐在老树下,连梦里都在发呆。 她的朋友如期而至,这次不同,他今夜来得匆忙,撞开了些许雪雾,日光透过树杈,微弱地散下来,那具从来看不到实体的身躯在光线下凝实了些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龙可羡用力揉眼,想要看得清晰,却不经意间瞥见自己的手掌,似乎变大了,不像是五六岁的模样,正仔细看着,眼前窜来道寒气,她的手腕被捉住,受力处宛如雨洗天雾,渐渐浮现出一只手。 这只手肤色微深,不算细腻,且很有力道,手指过分长,握起来,能环紧她的手腕还有余,指背模模糊糊的,像有道纹路,顺着骨节往上延伸,绘满手背。 龙可羡正要细看,腕子一紧,连带整个人趔趄着往前撞去。 *** 脚下猛地踩空似的,生生抖了一下。 龙可羡猛吸口气,骤然睁眼,额头正挨着阿勒胸口。 胸口轻微起伏,踩空的落差感逐渐淡去,她又徐徐地闭上眼睛。 额前热腾腾。 阿勒不着寸缕,柔软的毯子被体温烘烤,皂角香混着体香,在这微寒的秋日清晨,像一处温暖干燥的窝。 眨巴两下眼,少君天生缺少缱绻温柔的关窍。 她拨开横在腰间的手,把脚从他小腿间抽出来,要紧的是手指头,一只一只地往外抽,下床时好生吸了两口清冽的空气。 海雾浓重,船行缓慢。 她披衣到甲板,见外边能见度极低,四围涌动着雾气,阴沉沉,湿甸甸,连海面都瞧不清晰。 万籁俱寂里,失去了对标物,因此感受不到船在行进,人站在这儿,宛如被搁在海面上的一粒沙。 那样微不足道。 总有人能蛮横地打断各种寂寂的、冷清的氛围,在情绪沉下去时,犹如束日光,不由分说地从穹顶投射,驱散盘桓在心口的阴霾。 阿勒推门出来,顺带把药丸塞进了她嘴里:「海上雾重,照故事里的说法,再站下去就要有海妖出没,叼走你这嫩生生的小东西了。」 龙可羡苦得皱眉,语气也凶巴巴:「凭他什么大鱼海妖,只管来,一刀下去成两半。」 阿勒揉着她的面颊,直到揉出两片红晕:「好啊,方才一副丢魂儿的呆子样,偏偏对着我就开始能言善道,这般凶的小娘子谁敢爱,谁能爱?」 「你爱!你就爱凶的!」龙可羡脱口而出。 「我自然爱,恨不得揣进心坎儿里,日日窝着,揉着,让你羞煞,也让你欢快……说话呢,又跑什么?」 眼看着人已经走出了三步外,阿勒上前,勾住龙可羡后领:「别动。」 人捞过来,阿勒仔仔细细给她拢好衣领:「屋里待着,少挪步,不要以为伤口清完就万事大吉,它一日不癒合,就一日在让你亏损。」 「死不了人,我一手能提两个你。」龙可羡十分纳闷,她实在没把这三寸长的小伤口挂在心上。 「谁说死不了人!」阿勒手贴着她腰,拍两拍,把人往屋里送,「我新近就得了个毛病,见血就晕,心跳过速,浑身冒汗,手脚痉挛,你当积点儿德,少让我见血成不成?」 龙可羡半信半疑,把着门框:「你日前还帮我清理伤口……」 「所以么,」阿勒如西施抚胸,嘆出口仙气,「到如今都觉胸闷心悸,喘不上气儿。」 「我给吹吹。」龙可羡说着就往前凑。 「……」 哨兵在甲板上探头探脑。 阿勒费力地把脑袋从胸前拨开,眼里浪得没边儿,说:「再吹都要撅过去了,留几口,夜里回来再吹吹别处,不但胸闷,嘴上还疼,耳鸣腹痛……」 不成,他说什么龙可羡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少君说吹气儿就是吹气儿,半点旖旎都不带,殊不知这懵懂的模样,不会唤醒坏胚的良心。 坏胚就是坏胚,不会为爱变得善良。 「这会儿点的头,待入夜,我都要一一兑现,」阿勒拿拇指摩挲她下唇,「去睡,这群兵油子又愚又钝,海上的规矩一条也不懂,我替你训训,日后也好使。」 兵油子。 有些微妙的话尾话头正在产生联结,涌现出的结果是,在龙可羡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她在阿勒跟前掉了层皮。 这张皮罩着,龙可羡就只是个行止怪异的商户。 这张皮揭下,龙可羡就是阿勒艷册里的主人公,是阿勒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冤家,是阿勒不想高高供起只想浪荡以待的心上人,是阿勒看到就要立时剖白心迹的姑娘,是阿勒要做遍天下快活事、行遍世间逍遥道、无法无天、潇洒妄为的对象。 彼时听起来羞恼无措的话,经过时间的久酿,泛起类似酗酒的晕眩感,龙可羡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你要说一千遍,一万遍,照一日三顿讲给我听。」 阿勒当然懂,且立刻就听明白了。 当时说这话,确实带着逗趣儿的心思,把真心藏在话锋里头,绕了九九八十一个弯讲出去,谁能想到绕到最后,话锋飙回原地直中靶心,戳得他心窝软和得说不出话。 最后揉了把脸,衔着那张柔软的唇,吃了个痛快。 龙可羡被亲得仰起颈。 哨兵在长廊尽头咳得肺都快呛烟儿了。阿勒才恋恋不捨地松开她,把衣襟抚平,心情愉悦:「给小少君卖命去了,区区一颗金珠啊,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 中舱聚了不少人。 舱门外堆叠的沙袋都吸饱水汽,变成了深褐色,只是短短一段路走来,衣襟鬓发就被雾沾湿了几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不成不成,东南方向暗礁少,可也浅吶,一处不注意,整船都得餵鱼!」 「东北方就更不能走了,深深浅浅的像摊芝麻饼似的。」 「我看东方能走,暗礁少,这画的意思是水流也快,绕过二十座岛就到雷遁海湾了不是。」 「哼,每过一座岛就停船搜检,等到涂州,黄花菜都凉了。」 "妈的,这宁国规矩恁多!" 大伙儿神情凝重,围绕当中一张长桌站着,长桌上摊着张按比例放大的海域图,尤副将打眼看到阿勒,立刻迎上前来:「哥舒公子,哪哪儿都难走。」 阿勒话不多,手掌撑着桌,忽然抬袖一挥,在海域图上大开大合落了几笔。 尤副将看着:「这条道儿偏,方才咱们也考量过,顺流也顺风,就是不好过,途径的岛屿忒多。」 「海上行走,除了船硬,命硬,还有一条规矩顶要紧。」 「什么?」 「只要船驶得够快,规矩也追不上你。」 「……」 昏暗的烛光下,纸船循着地图上的赤色线条缓慢移动。 海鹞子振翅疾飞,在云端俯瞰而下,哨船同样缓慢地爬行在深蓝浅蓝之上。 当夜龙可羡吹气儿吹得脑袋发昏,浑浑噩噩地被困在圈椅里,吻得手脚皆麻。 接下来的数日,阿勒都在舵室中舱辗转,昼夜不息地盯着哨船经过暗礁遍布的海域,每一道令都下得利索。 尤副将等人和阿勒同吃同住几日,忍不住向龙可羡感慨,「哥舒公子确实有让人信服的本事。」 这算得上苦差事,但阿勒没有同龙可羡倒过半分苦水。 就如同最早的白崖小院,后来小到餐食,大到购船决策,阿勒乐此不疲地在龙可羡面前展现事物完好的一面。 那些琐碎的、枯燥的部分,都被他提前消耗,他不要龙可羡为此浪费半丝精力。 龙可羡偶尔在发呆时会想,她和阿勒的节奏生猛而迅速,这颗金珠从天而降,教她懂了太多,阿勒是个贪婪的老师,像是在对她贫瘠空泛的过往岁月进行一场恶补。 如此,比估算的日子还要早两日抵达雷遁海湾。 越靠近陆地,风中越是带了明显的秋信。 阿勒几日没睡,胡茬儿扎了满下巴,卷着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见床沿晃着道影子。 龙可羡撑着下巴,坐在床沿一眼不眨地看他。 「祖宗!要吓死谁呢……」 龙可羡的目光从他略带青黑的眼下,移到密密的胡茬,心里很熨帖,开口说的却是:「如果你离开,我就杀了你。」 「了不起,一早起来讲情话,谁教你讲得这般生猛的,」阿勒没醒透,声音带着懒,翻身把龙可羡卷进怀里,眯着眼说,「这话,读书人是这么说的——生同衾,死同穴。术业有专攻,你书念得少,我原谅你。」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不要乱讲。」龙可羡压根听不懂,什么生生死死,和她的打打杀杀不也差不离么。 「你哼的气儿,对我来说都是一剂情药,」阿勒声音轻下去,「讲得再生猛我也爱听,再讲两句我好睡。」 「浪。」龙可羡挠着他手心,忽然抬眼。 「嗯……讲两句话就浪,龙可羡你好没道理。」阿勒的声音已经快融进浪声里了。 「我说浪!」龙可羡猛坐起身,侧腰立时湿热一片。 与此同时,整条船猛地晃动,像被浪头卷到半空,桌椅板凳齐齐跌倒,杯盏哐当跌碎,满地狼藉。 第41章 越界 浪潮的迭合逐渐消退, 船只晃动频率趋于和缓,悬挂床边的瓷铃铛被龙可羡扶稳。 「我去看……」 话没讲完,被绕着指头拦住。 紧跟着那手指滑到掌心, 往上摩挲, 拽住龙可羡手腕就往回带。 龙可羡对这种近似撒娇的缠磨没招儿, 她嘴里还说着, 「去看看。」可身子已经落回了床上。 阿勒睡意浓重,肩背压着层淡淡的倦懒, 熟门熟路往床边布兜里摸药匣子,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伤口崩裂,手下相当熟练,掀衣,揭布, 擦拭,洒药, 包扎。 速度和反应都是练出来的, 阿勒捲起沾血的布帛, 说:「不用管,歇你的, 天塌了,雷遁海湾都能照常运转。」 「这般厉害?」龙可羡不怀疑, 所以心底才越发痒痒。 阿勒把脸埋在她颈窝:「雷遁海是只圆肚瓷瓶,易守难攻,我们如今就处在这瓷瓶的窄口,与多港多湾的祁国不同, 与万岛之境的乌溟海也不同,这只瓷瓶里头就兜着宁国一个主国。」 龙可羡听得认真, 没留神脖颈被咬了一口,阿勒接着说:「宁国讲究礼数规矩,内部层级分明,喜欢把人从头到脚管得严严实实,都是些循规蹈矩的懦君子,比那北昭还要迂腐,岂不正要把这窄口守得一丝不漏?」 阿勒在那枚齿痕上辗转,印得绯红微肿,让龙可羡忍不住抽气,才算解了瘾。 「想瞧瞧便自去,别惹事儿,」阿勒滚回床里侧,抱着龙可羡的枕头,几日积的困意压沉了眼皮,「……起码,办完再惹……」 最后一句话没讲完,龙可羡蹿得影子都没了。 *** 三山军爱凑热闹。 船舷旁围了圈人,乌压压的连根针也没地儿落脚。龙可羡噔噔噔往顶上甲板去,尤副将早霸了位置,朝她招手,边比划边说:「少君,您没瞧见,那么大一艘商舰,说击就击,说拖就给人拖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龙可羡打眼往外看,先被海面上浮着的船只吓了一跳。 海原先是碧悠悠的一片,此刻挤挤挨挨漂满船只,把海水都挤得侷促,无可奈何地迸出白沫挽着船脚。 不夸张地讲,龙可羡从这头纵跃到那头,来回都得个把时辰。 但他们自个儿的哨船没有与他们一道浮停,而是在另一边通道缓速前行。 龙可羡目光下挪,见着一连串的空心木球,用铁锁相连,把这片海湾窄口左右隔出了楚河汉界。 权势二字,走到哪儿都好用。 左道等候关口查验的船只排到了天边,右道只有稀稀拉拉两三条船。 尤副将指着前头的商舰:「您瞧,这船上一伙都是水匪,扮得人五人六,就想浑水摸鱼进雷遁海销贼赃呢,刚由巡检队挖出来,二话没说就给宰了,连个活口都没留。」 「船都撞了?」龙可羡看见巡检队的船帆扬在前头。 「正是,」尤副将道,「方才那阵仗,就是水匪负隅顽抗呢,哪儿能斗得过啊,巡检队的船撞过去,就跟撞纸船似的,对面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昨夜往海湾递牌子时,我稍打听了一番,这船就是雷遁海上下最猛最结实的巡船,最早就是由战船改组来的,您细看这制式……」 哨兵在旁憋得原地打转,终于找到话缝,大声说:「和我们的战船一样!」 「要你机灵,小点儿声,」尤副将一把搂住哨兵脖颈,说,「乌溟海那位暴君,生意是够宽泛的,三片海域数得上号的船只,都出自乌溟海。」 这是垄断。 海上行走,对船只的需求多高,尤副将此次南下,把这个关窍看得明明白白,北境没有这手艺,也没有这木料,未来若是要在赤海立足,船就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龙可羡顺着这思路往下延伸,立刻想到了赊帐购船,而身负巨债的事儿:「也没几人买得起……再说,那人卖船,不仅看银子,还要看别的。名声不够响不卖,张口压价者不卖,志趣不相投不卖,脾性不爽利不卖,做不成朋友也不卖。」 尤副将:「……」 哨兵:「……」 「偏偏卖给咱们。」尤副将瞠目结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少君何时与那暴君处得这般好了? 「您,这名声……虽说毁誉参半,好歹算响噹噹,张口不抬价就不错了,不指望您压价,」尤副将咽着口水,「这么说来,您二位也志趣相投,脾性相符,是相当要好的朋友?」 「自然。」龙可羡落落大方地承认。 哨兵藏不住话,想到前几日舱门口你侬我侬的一幕,忧心地问:「哥舒公子知道此事吗?」 龙可羡翘起唇角:「知道。」 「他……」哨兵小心翼翼地探问。 「就是他一手促成的。」龙可羡拿指头绕着发尾,被迎面而来的暖阳晒得筋骨松泛。 一句话将哨兵噎死,尤副将憋了半日,才憋出句,「哥舒公子胸襟宽广……说来咱们这道儿没几条船,日落前兴许便能通关进海,属下先,先去舵室瞧瞧。」 哨兵拔脚跟上:「我也去!」 二人谁也没敢多留,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扯出少君私事私情,反倒冒犯了主子,于是纷纷找了个由头避进船舱。 一捲儿寒风贴面拂过,龙可羡纳闷儿地把话吞回腹中。 乌溟海遣人送船来那日,龙可羡同阿勒讲起身负巨债之事,阿勒半玩笑地提了一句:「嫁去乌溟海,万事可解。」 龙可羡听了,肚里坠了块铅似的,沉沉的不舒坦,不知怎的冒出一句,「你怎么办?」 阿勒把眉一挑:「带着我嫁过去啊。」 龙可羡之前常常要费心思分辨他口中吐出来的是玩笑话还是真话,因为真假在他口中就是可以随时搓长捏扁的棍子,他把真心话与玩笑话的界限搅得模糊不清,或许把真心混在玩笑话中,或许把玩笑讲得像真的,甚至常常自恃来路不正,明目张胆地行越界之举。 但这越界并不让龙可羡觉得反感,因为他每一次逼近,都像藏着某种隐秘的谵妄,龙可羡讲不清楚,只是十分笃定一件事。 了不得,他当真爱我。 龙可羡吞入腹中的话也是这句。 *** 水匪扮成商户,意图矇混过关的事儿只是个开端。 许是季末,临将入冬的关系,浑水摸鱼的,强行破关的,不肯安分候传的,交不出完整通关文牒的,通通被巡检队当场缉拿。 拖走的船只都要走右侧道,故而等到他们通关时,天已阒黑,左右长街掌灯悬带,喧嚣声沿着三五灰瓦,传入船中。 拜那块镇南王府腰牌所赐,掌关文者递了帖子,亲自来讲明关系,并建议他们在泊位旁的小城暂留一夜,明晨便可进海。 龙可羡无可无不可,留点儿血死不了人,倒是尤副将见对方如此客气有礼,多嘴问了句:「为何不能趁夜过关?」 这位文者面色有些尴尬,拱手道:「三年多前,曾有支船队夜袭海湾,闹出不小的乱子,规矩是那时定下的,具体内情为何,在下调任此地不过半年,确实不甚了解。」 「八成遭了贼。」 文者走后,哨兵小声嘟囔。 龙可羡让他们按着当差排期轮番下船,自己回了舱里,见阿勒还在睡着,捞起袋金珠,留了张字条,跟着也下了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比起长达数月的漂洋海上,脚踩实地让人倍感亲切。 龙可羡抬手:「尤……」 话音荡在空中,已经看不见尤副将的影子了。 已过了寒露,再有几日就是霜降。 在雷遁海湾停泊的占了绝大多数,他们由此转陆路,往北而行,就能进入宁国西南边陲第一大城,因此人流相当密集。 发丝扬在风里,龙可羡的皮肤被吹得发白,像秋夜里浸了寒露的玉玦。 此地多高山,气候偏寒,仰头可以看见一弯弦月,山脉稜线在薄薄的月光下泛着冷色调。  风里潮潮的,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拐进巷子,当头就迎来个男人。 那男人一身绫罗,讲话时喷着酒肉恶臭味儿,咧着口黄牙说:「姑娘哪里去?可是与家人走散了?」 龙可羡冷漠别过头:「滚开。」 她的样貌太乖了,像只懵懂的幼猫,给颗糖就会跟着走,这点冷漠更像是微薄的禁忌感,随时可以撕碎,根本不足以把这具有强烈驱逐意味的两个字讲出气势。 那男人和龙可羡直勾勾地对了个眼,身子却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一双眼睛像磁石似的盯着她的脸,下三路的臆想像瘟疫一般止不住地蔓延,颤着伸出手来:「随我家去!我有家财万贯,有……」 「砰!」一声巨响。 黄牙男人也有几分身手,但他根本看不见龙可羡动作,下身一阵撕裂般的痛,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便如破布袋似的往后飞去,砸得沿街灰墙扑簌簌地落石块儿,接着滚落在地,无意识地痉挛,身旁骨碌碌地滚出颗金珠,他的唇边徐徐溢出鲜血,裹着金珠积了小小一滩。 这动静不算小,但巷子口隐蔽,一道灰墙遮挡了长街望过来的视线,街上热火朝天,没人注意到这儿,龙可羡若无其事地隐入人群里,转身时忽地看见一道小小的影子伸向血泊。 是一只小手,孩子的手,脏兮兮灰扑扑,沾着泥染着血,很急切地抓住血泊里的金珠,而后突然颤抖起来,五指紧握着,在粗糙的地面磨擦。 好奇心驱使她顿住脚步,往原处走回去,灰墙后的视野铺开,是个小孩儿。 七八岁的模样,眼里有凶性,像只小恶犬,被妇人拎住了后颈提起来,手脚不停地撕扯拍打,口里叽里咕噜地滚着话。 贪婪,凶狠,天生劣性,未经世间善,先尝百家恶。 寒风裹着血腥味儿沖入鼻腔,龙可羡被这眼神钉在原地,一时之间想了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没在脑中留住,故而显得分外迷惘。 耳边频震于风声喧嚷声的侵扰,她忍不住错开人潮,往前走了几步,衣衫擦身的几个瞬间,龙可羡看到那妇人转身进了深巷,而小孩儿手臂上多了只手,把他拉起来。 是极清瘦修长的一只手,润玉也似,让人看了就忍不住联想由这手上绘出来的当是雪中梅,雨前竹,这类清高到有些孤傲的君子雅物才衬得上这只手。 但她视线往上挪时,却见到色块鲜艷的一身戏服。 那人牵着小孩儿,也转身进了巷里。  龙可羡没再跟,她脑中不时回溯着那小孩抬眸时的眼神,身后忽地贴来道热意,她没有动弹,接着耳畔也湿热。 「我怕黑,又畏冷,」阿勒眼都不眨,捞着龙可羡的手,轻易地就把那点儿冷汗揉散了,「你怎能把我独个儿留在船上?」 第42章 面熟 随着夜沉, 附街深巷鲜有人声,主街却相当热闹,来往都是轻装纵马, 嬉笑怒骂的少年, 男男女女穿着窄袖马服, 撞得彩绸如波帆幌似浪。 街尾面馆稀稀落落坐着几桌人。 龙可羡手掌心缩在衣袖里, 只露几个指头,听到旁桌食客小声谈论着巷子口的突发事况。 「说是瞿家旁支的老爷, 成日里招猫逗狗没正形,人没死,废了……都猜是寻仇的。」 「矮子巷平素没人,怎么往那儿走?」 「这哪知道,能不能醒都两回事……没人愿意碰, 衙门巡卫的发现给抬医馆了。」 零零星星的谈论声,很快被呼啸而过的风声盖过。 风里夹着饭食香。 龙可羡眼神没挪过位, 看着摊子前的阿勒, 他周身萦绕着热汤气, 垂下的指头轻轻点着摊位,松泛的少爷样儿。 可能是没睡够, 脸上压着两分倦,削弱了五官的凌厉。 倏尔, 阿勒唇角往上扬了扬,颧骨到眼尾堆起个饱满的弧度,不知道在说什么,边笑, 边往龙可羡那儿侧一下额,摊前的大爷左手抄篱勺, 右手拎长筷,朝龙可羡咧了个笑。 两人唠东唠西,阿勒也能乐呵呵地接话,三言两语逗得大爷面泛红光,整个人融进了红尘烟火里。 冷秋夜,不论思绪出走到哪路神仙宝座下,一碗热腾腾的汤面都能叫回来。 阿勒端着两碗面过来,龙可羡装模作样地收回视线,看天看地。 「怎么不瞧了?方才隔得远,眼睛就黏在人身上,扒都扒不下去似的,这会儿人到你跟前倒又瞥开了。」 龙可羡摁着骨节,忍了片刻,说:「吃面,还要看你吗?」 阿勒理直气也壮:「怎么不看,秀色可餐。」 龙可羡小声道:「好不知羞。」 「哦哟,」阿勒刚学的怪腔,立刻用上了,「不知道哪家姑娘爱趴在身上啃胸啃脖子,来来回回使的都是这个理由,要我知羞也好说,先等我身上有块儿好皮再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学了什么词,就要日日用,连用十天半个月,龙可羡打小就是这个毛病,阿勒十分庆幸她从尤副将诗册里抠出来的是「秀色可餐」四字,不是「清心寡欲」四字。 龙可羡暂挑不出什么话来驳,从自个嘴里迸出去的话自来就是最难反驳的,便胡乱地挑了个话头:「方才见到个小孩,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面熟。」 阿勒筷子微顿,神色自若地往她碗里叠肉:「见过?」 「不曾。」 「那小孩儿什么样?」 「眼睛利得像刀刃。」 「……」阿勒把酱牛肉片码得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底下的面,闻言笑道,「夜半遇鬼了不成,我意在问他高矮胖瘦,面容有何特徵?」 龙可羡努力回想,肩膀垮下来:「没仔细看……像个小乞儿。」 面碗移到龙可羡跟前,阿勒说:「就记了个眼如刀。」 龙可羡用力点头:「和我小时候像。」 「你小时候也是个小乞儿?」阿勒把后三字咬得很轻,似乎掺着些晦涩的情绪,但他藏得很好,没有让人察觉,从筷子筒里抽出双新的,用帕子拭净,带了点儿笑,说,「看不出来。我头回见你,只觉着是好乖一姑娘,让人忍不住想日日揣在兜里疼着护着。」 「……」龙可羡接过筷子,大为震惊,「我们头回见面,我便当你面砸翻两人!」 「嗯,」阿勒挑着面,悠哉地说,「萍水相逢,你便出手相救,多温柔解意一姑娘。」 龙可羡疑心他脑袋睡坏了:「方才有人要我随他家去,我废了他下盘。」 阿勒唇边笑意淡了些:「遭了冒犯,还留其性命,多善良晓事一姑娘。」 「但我小时候确实像个小乞儿,」龙可羡只好把话题绕回去,握着筷子发怔,「小时候不爱讲话,上学时被欺负,打伤同宗兄长后,便被送出族学……刚出族学时不懂,以为等在门外便能回去,但等到天黑了,便有人拎着苕帚来赶,我把人咬伤,又挨了顿打……」 面汤氤氲热气,让她看起来像流浪在街头的猫崽子。 「那日流了好多血,许多事记不清了,族里的嬷嬷把我捡回去,养了两日。我看宗族里的婶子们爱养猫儿狗儿,便也小心地顿顿只吃两口。我想呢,吃那般少,又不会讲话,虽然没有尾巴摇,可也算乖了。这般他们总不该嫌我了,那就能顿顿给我两口饭。」  龙可羡看了看他,明明没有流露出可怜的神色,乌浓的眼睛盛着不解,她有些弄不明白,弄不明白大宗族里的优胜劣汰和同族倾轧。 她只是个不会讲话的小孩子。 不会讲话不是她的错,没有人教过她。 他们只是把她放在小屋里,当猫儿狗儿的养大,长大了也当猫儿狗儿的处理。 能摇尾乞怜讨人喜欢,留下;能捕猎夜狩忠诚听话,留下;被踩了一脚就亮爪伤人,打走。 阿勒喉咙口发紧,小时候的龙可羡死活都不愿意同他讲起这些事儿,那些少年时想破头都要弄清的事儿,在风浪过后兜头打来,像一支迟发的火箭,穿过十数年时光,火早已熄灭,余烬绵绵不绝地烫着他。 阿勒伸出手去,很轻地,揉了揉稍显落寞的小猫崽子。 龙可羡偏了偏头,无意识地挨着他的手:「我又不要他们喜欢,这实在太强求,我只想有饭吃,两口饭就够我活啦。」 「可嬷嬷也死了,后来……稀里糊涂就长大了。再就是十七岁,北境褚门暴乱,龙氏覆灭,因我远在海外,侥幸逃过一劫,后来……便被召回北境,因为拳脚尚可,开始上战场领兵。」 她很少回想过去,当浸在记忆中时,她发觉这些过往成了一幅磅礴的捲轴,逸媚潇洒,状如传奇,但只能观个笼统的全貌。 若是想拉开捲轴细看,去瞧瞧某月某日龙可羡做了何事,是喜是怒,却大多是灰茫茫一片。 龙可羡一句一句,说得缓慢:「好些事,不太记得清了。方才见那小孩往血泊里捡金珠,我就想……」 阿勒:「想你如今好生厉害,金珠都能用作暗器了。」 「你怎知道!」龙可羡眼睛睁得滚圆,而后轻轻说,「龙可羡真了不起啊,小时候不懂的事长大也不会懂,但我如此厉害,说明这些事不重要。」 「自然,你该当快快活活的。」阿勒点点面碗,示意她动筷,「你不曾来过此地,对街头巷尾的小孩儿眼熟,想必是他合了你的眼缘。」 「眼缘?」 「好比我瞧你第一眼,就觉着我们该是累世的缘分。上辈子,上上辈子,或许这海湾还未形成,世间还是汪洋一片时,你我就是当中的两尾鱼,日日缠连在一起,所以我挨着你时,总感觉血脉里延出来一道羁绊,催着我靠近你,吞掉你。」 「血脉?」龙可羡听得一愣一愣,「你上辈子,是,是我爹爹?」 「!」阿勒满肚子情话死在腹中,酸甜苦辣团成火,说,「吃饭!」 她闷头挑面,小巷口灰墙下的一幕幕被话沖淡了。 阿勒在旁边叨叨,慢点儿,还有半斤酱牛肉,佐点青瓜,少挑食,菜叶子埋底下当我没看到啊。 絮絮地,话中间的空隙,他几筷子就嗦完了面。 龙可羡环顾四周,左手边爹爹带着孩子吃面,也是同样的语气。 右手边坐着对青年男女,两人都不对着坐,偏偏挤着一张长条凳,两颗脑袋亲亲热热挨在一起,挑起的面你咬尾,我咬头,成为两张唇角力推拉的细绳。他们压根不说话,光靠眼里缠的丝就能互诉衷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龙可羡悟到了什么,顿时把筷子一撂,眼皮子要掀不掀地往他手上看去。 阿勒笑出声,筷子塞她手里:「我若敢当街这么做,来日回过味来,你头一个斩了我,乖,别瞎学这种屁用没有光噁心旁人的磨蹭把戏。有这功夫,宽衣解带、耳鬓厮磨,哪条正道不能好好学。」 龙可羡的面颊让汤气蒸得粉润,像揉开了两片花瓣儿,看得阿勒没忍住上手捏了一把,龙可羡当即泠泠瞪过去,那乖里带横的滋味儿就更足了。 吃罢,俩人沿着街旁走回泊位,在路上买了盏柿子灯,素绢底子,还未绘图。 摊贩有一门好手艺,且等客人挑了灯,才着手往上画图样,凭他什么八仙过海,榆林意画,都能绘在灯绢上。 阿勒掏了银子,却不要摊贩画,自提笔,蹲在摊子前,三两笔勾出金元宝,后边追着条摇头摆尾的黑蛟龙。 龙可羡把柿子灯提在眼前,左左右右地看:「好丑一条龙。」 「蛟!」阿勒拿手罩住她脑袋,轻轻拧过去,「买灯做什么?」 龙可羡弯着唇角,颊边陷出两颗梨涡:「你怕黑。」 「我还畏寒,你牵我。」 龙可羡松松蜷着拳头,往他掌心里拱,阿勒笑,接过柿子灯,把她的拳头整个握在掌心。 雷遁海湾的夜饱含水汽,穹顶是湛湛的银蓝色,错落地缀着碎星子,浅波浮沫上的舷窗大开,里头漾出黄澄澄的光,很快就被人合紧,似乎连那光都要独占。 柿子灯搁在小几上,彻夜长燃。 翌日天刚擦亮,文者亲自递来通关文牒,目送他们出海,涂州离海湾仅仅半日路程,午后,哨船停靠在港口,尤副将率先下船,去打听仍有灸种的老药铺。  黄昏时,龙可羡在客栈下榻。 涂州是戏城,城里人嗜戏如狂,连客栈屋里也挂着脸谱作摆件,她方一进屋,迎面就是张白扑扑的脸谱,一弯细眉,伴双狭长的眼,若有似无地勾出笑,朝你直勾勾地盯来。 龙可羡还未做出反应,后边木梯被踏得咚咚响,尤副将三两步上来,满头满脸的汗。 「少君,人,人没了!」 第43章 阎王 涂州虽大, 街巷却像戏子的袖管,里头藏着不知多少把戏。 下船时是午时一刻,到得围子巷是午时三刻。 尤副将跑得浑身发热, 站在门前揩去不体面的汗水, 规规矩矩地抬手叩响门环, 听里头遥遥传来声稚嫩的, 「谁呀?」 「瞧病的,请你家老爷走一趟。」尤副将柔声细语, 他这会儿不敢敞开嗓子喊,怕教人当水匪寇贼给打出来。 门后传来窸窣声,紧跟着门板儿吱呀呀地往两边打开,门后幽幽地现出白影,随着门缝越大, 那白影铺天盖地,雪花儿似的灌满人眼。 尤副将心里一个咯噔, 不妙。 「大爷。」 打下方传来道童声, 尤副将视线往下挪, 才看到门后边站着个孩子,瑟缩地, 用一双鹿似的眼睛惊恐地打量他:「您别处去吧,我们老爷昨夜教药王菩萨点了。」  哨兵听不懂这话里套的意思, 蹲下来问:「不回来啦?」 小药童轻声应:「回不来啦。」 「上哪儿也有个说法,那菩萨点他去做什么……」哨兵两句话没说完,脚下不稳,遮掩的门板陡然大开, 满院的白绸惨灯映入眼帘。 小药童吓坏了,跌坐在地大哭起来。 尤副将管也不管, 势如雷霆往里走。到得这时,到得此地,若还咂不出些阴谋的味儿,他就白生了这副大块头。 没等绕过庭院,内院「笃笃笃」地递来响声,一位满头银白的老夫人由丫鬟搀着,踱步出来,小药童当即嚎啕地扑上前去。 「府上正逢白事,恐有冲撞,我们这满府老弱病幼,也不敢多留诸位,」老夫人抚抚药童,抬头对尤副将说道,「围子巷多是药铺医馆,您别处去吧。」 尤副将定了片刻,拱手作礼:「夫人节哀。但请见谅,实在是家中幼女不慎受伤,血流不止,在下心急如焚,多有冒犯。此番求了药便走,绝不多叨扰。」 「罢了。」 老夫人掩唇轻咳,发丝颤颤,孱弱得好似一把覆在炭火上的银灰,随着咳嗽轻微起伏,她摆摆手,「药炉就在院内,号脉问诊是不成的了,你若有求,自取去吧。」 尤副将见有门儿,立刻掏出钱袋,托在掌心,恳切道:「不敢。在下只求一味灸种。」 哨兵在旁探头:「就是虫子,吃鱼的虫子,涎液可入药,外敷止血的!我们打听了,你家药铺早年就是卖灸种起家的。」 老夫人微讶,浑浊的眼里倒映着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刚要说什么,喉间堵塞,闷头久咳不止。 丫鬟边搀老夫人坐,边没好气地刺一眼过去:「两位爷外头来的吧?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灸种,十斤的灸虫,几阴几晒才得二两齣来,卖价不过三文钱,药铺早就没这味药了。」 「你胡说,」哨兵急急道,「再贱价也没有断药的道理,你们宁国药商皆有朝廷贴补,打量我不知道呢。」 丫鬟圆盘面,吊梢眼,泥金褙子一挺,活脱脱的辣子样,冷哼一声:「再是贴补,也没人为这三枚铜板风里雨里地陪出命去挣!出一趟海,捕鱼寻珠敲珊瑚,哪个不好做,谁值当为这灸虫费时费力呢?你若不信,便自去寻好了,别反过来说我们药铺给不起药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哨兵被噎得不敢说话。 丫鬟撑着气势,站在一老一幼跟前,硬是撑出了气势:「早年朝廷动荡,许多人丢了差事,便出海养家餬口,那纷乱,怀璧就是罪,再是漂亮的珍珠、珊瑚、砗磲也保不住的,只会招来横祸。大多人都捕鱼去了,那时海上多有啼鱼,咬了人便血流不止,我们老爷早年济世行医,晓得万物相生相剋,发觉以啼鱼为食的小虫儿可入药,因此救了不少渔夫性命。」 她指指药炉外一块从中皲裂的木牌,上面「大仁」二字依稀可辨:「这名声便是那会儿攒下来的,可时移势易……」 话音渐淡,夹着些不甘与厌恶,丫鬟不欲多论主家私事,便住了口,掏出帕子给老夫人拭唇。 老夫人止住咳,字眼间仿若缠了蛛丝,吐出来也分外僵涩:「这药,早先是有的……近年因着捕杀啼鱼,以之为食的灸虫随之减少,加之此药制成粉后,遇湿遇光皆要变色,即便保存得当,七日后也断断不可再用……价廉,量少,难存,恐怕涂州城药铺里也找不出几两存药。」 哨兵忧心忡忡:「这可如何是好。」 尤副将蹲下来摸了摸药童发顶,给老夫人诚心赔礼,还把推坏的门给修好,而后在临走时问了一句:「你家老爷是因何故仙去的?」 *** 「舌头捋捋直再报事。」 阿勒从后擦身,扫一眼墙上瘆人的粉白脸谱,直接伸手摘下,捏成碎末扔进箕篓里。 尤副将侧过身子,把事儿紧着报了。 哨兵手里提着篮子,往桌上一怼,接着尤副将的话说道。 「药铺大夫没了,我们跑遍主附街的药铺医馆,没有买到灸种,只有些惯用的止血药粉。那些大夫说,不用灸种也能好,只是须得敷药敷上个把月,万万不要扯动伤口,最好卧床静养,莫要高声语,莫要惊铃笑,当上三十日木头人,后边再抹三月药,也就渐渐好啦。」 多么简单。 但哨兵的声音越讲越低,他想着,要让少君在床上躺个把月,恐怕得等到少君百年之后才能实现。 龙可羡翻着篮子,挑出两扎芝麻糖和熏鱼干:「不要紧啊,横竖死……」 未出口的话被茶水推入了腹中,阿勒伸出一指,温和道:「不吉利的话不要讲。」 龙可羡捧住茶盏,默默转到角落去和陈包袱一道。 「涂州是戏城,不可能人人都做那水袖飘扬的戏中人,总有为薄银几两齣海奔波的人家,药铺没有的东西,说不准那些日日出海的渔民家中还备着些,这是一,」阿勒想了想,「其二,现在就往沿海村落去,雇几条私船,请经验老到的渔民出海寻灸虫。」 「欸!价格开得高,不愁没人去。」哨兵蹦起来,立马就要去办。 「回来。」 脚步剎在门槛。 「带十来串铜钱,几袋陈米糙粮即可,露富生事端,」阿勒朝他抛颗金珠,「拿去玩儿,办得好回来还有赏。」 「是!您吉祥如意万事顺!」哨兵喜上眉梢,连跑带跳办差去了。 「呆子,」陈包袱把瓶瓶罐罐挨个检查好,排在桌旁摆整齐,对龙可羡露了个笑,「少君别嫌我老而多思,此事嘛,我越想越不对,从少君中了那流刃开始,就像有只手,在背后推着走。」 尤副将憋了半日:「那药铺老大夫,昨儿起夜跌倒就没再起来,今晨才发现,匆忙挂的白绸,连灯笼都刚摘。从赤海开始,这一桩桩一件件,太赶也太巧,一步步落的点都恰在咱们往前的步子上,哪儿有这种事。」 龙可羡含着糖:「龙可羡,倒霉。」 没有什么复杂的弯弯绕,拿最近的几十场赤海航道冲突来讲,早先龙可羡只在碧鳞岛督战,一切进行得顺当,遇到的小股水匪,打个照面就给收拾了,但龙可羡按不住上阵之后,遇到的水匪流寇便一拨比一拨生猛,在陆转海战的磨合期里,他们几度都是死里逃生。 再往前看,褚门战乱时,也是龙可羡出现在哪儿,哪方战场便打得最凶。她打小没有好运气,出门撞恶人,在家惹惦记,似乎天生就招些危险事物,能好端端活到现在实在是武道傍身,加上老天怜惜,指缝里漏了点气运,时灵时不灵地顾着她。 余蔚曾经笑言,若是少君哪日要成家,须得找位大凶大恶者方能镇住这姻缘,即便没有,也要命够硬才行。 龙可羡恍然大悟,余蔚觉着她恐怕只能嫁阎王。 尤副将起初对这说法是不屑一听的,后来不得不信这邪,因此才犹疑:「不好说嘛。」 「若是背后有人,」陈包袱提出重点,「那我们的行踪恐怕尽落人手。」 尤副将:「余蔚长袖善舞,在坎西港能唬住世家,手能伸到这般长的,必定是天顶上的人物,处处引着咱们到涂州来也不知所求为何。」他骂了声,烦躁地说,「说不准这灸种也有对方一份手笔,鬼鬼祟祟的下作手段净招人烦!」 龙可羡「咔嚓咔嚓」地咬着糖,她一般不掺和这些,脑瓜子只肯在战场上转一转,无聊地勾住阿勒手指头,往外斜眼。 阿勒反手握住她双指:「掐住灸种,就能达到一个目的,」他扯了扯唇,极轻的一个讽笑,「使我们在涂州多耽搁些时日。」 不论是挨家挨户去探问搜寻灸种,还是出海捕捞灸虫,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事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 归鸦踩着流霞,在叠瓦灰檐上缓步前行。 阿勒坐在客栈外窗,虚掷些时光,也可能在思考些没有答案的问题,龙可羡在屋里盘着腿,嚼糖豆儿似的嚼着药丸。 「涂州人为何爱唱戏?」 阿勒没回头,夕光擦过他鬓边,在鼻樑处打了层薄光:「起初是祭祀礼。唱大戏时,扮演海使者皆要戴上脸谱,穿上彩衣,吟咏海神的慈悲,以求年年风调雨顺,海物丰饶。」 反应过来什么,他回头:「想去戏楼?」 龙可羡咻地跳下床,眼睛亮闪闪:「想。」 「不成,小少君连半句土话都没学会,去了就是听个响儿,要紧的故事全不懂,」阿勒似笑非笑睨过去,「到时候人人都叫好给赏,偏你一个傻不愣登。」 不是龙可羡不学,在碧鳞岛上,阿勒就曾教过,龙可羡学了两日,谁知道那土话听起来弯弯绕,学起来更是晦涩难懂,音调平直,没有多少起伏,只是一条舌头要噼成八瓣用,学了两句,舌头搅得自己头昏眼花,再不肯学了。 「……」龙可羡舔着唇,「戏词也是老话唱来的?」 阿勒手撑着窗沿,跳下来:「涂州大戏是一绝,讲究些的戏摺子,都是流传数百年的老戏。」 「再教我,」龙可羡把他拽住,「我要听戏。」 阿勒欣然应允:「好说,伸出舌头来。」 第44章 欣赏 这句话说得正正经经, 听在龙可羡耳里却带了暗示,在她平静无波的脑海中搅起涟漪,荡开的余波都搁满湿热的画面。 流霞铺满天际, 又一个午后沉眠在夕光里。 龙可羡受着里外的暗示与撺掇, 心思乘着归鸦的翅翼, 从戏台上回到了屋内, 她微微地倾身过去,语气矜持, 眼神反而很是霸道:「只能一小会儿。」 阿勒把她的神态尽收眼底,心知肚明地逗着她:「一小会儿怎么能够。」 「那,」龙可羡看看屋外,指头藏在袖里无知觉地磨动,好生纠结地想了会儿, 才终于下决心似的,速速上前两步, 摆出速战速决的架势, 「来吧。」 阿勒大笑两声, 伸指拨了拨她的下唇,然后陡然收声, 拉近距离,仔仔细细地端详她。 龙可羡的脸偏窄, 若下颌儿尖尖,就该是副美艷的瓜子脸了,偏她下颌钝而润,唇形小而饱满, 再陷两点小小梨涡,真是精怪似的, 玉致又可爱。 被这般看着,龙可羡没有面红耳赤,满心疑惑,真是不知道他在磨蹭什么,要亲便得抓紧,她是一刻也不会等的。 于是,龙可羡探出了一点点舌尖。 那点儿润润的尖端像条赤红鱼尾,是日日与阿勒在交首接耳间厮闹在一处的鱼尾。 在游曳间总是被拨动得可怜,偶尔会变得白,似乎被吸走血色,而后变得比之前更红,红里带着肿,伴随吃痛的嘶声和隐忍,催出两道胸膛激烈的鼓动。 这总该亲了吧? 少君不悦地盯着他,眼里带点儿催促。 而阿勒微微眯起眼,只是在那鱼尾外若有似无地嗅了嗅。 他一定在撩拨我。 龙可羡也不动,但眼里的催促越来越浓,已经快要凝成实质性的压迫了。 阿勒的鼻息淌到她舌面,明明眼神黏连得像两道拧紧的绳索,却没有再进一步的勾缠,反拉开点距离。 龙可羡:「?」 舌尖晾了半日,有点儿凉凉的。 海鹞子斜着眼,在屋檐横跳。 随着肩背挺直,阿勒一身散漫收得干干净净,随即张开自己的唇,捲起舌根,舌尖抵在上颚,往前迅速地擦过,弹出短促的几个音。 「讲一遍。」阿勒说。 龙可羡鼻腔热腾腾,叽里咕噜的两个字音很是陌生,在脑海里拼凑不出词意,她整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阿勒叩两记桌,不紧不慢地说:「回神儿了少君。」 鼻腔腾起的热度差点儿顶开天灵盖,龙可羡稀里糊涂地跟着说了一遍,脑子里几百道声音在打架。 不是亲。 不是亲! 舌尖也没由来地发烫,那点儿润润的红色烧上了耳。 阿勒说伸舌头,不是为着亲吻,是为着把它噼成八段,临时抱佛脚地学两句土话。 这明明是她自己正儿八经要求的,但那句「伸出舌头」讲出来之后,她的思绪就不受控制地拐了个弯,一头撞入浪潮里。 浪荡是瘟疫。龙可羡日夜受染,病入膏肓。 海鹞子足踏屋檐的「咔呲」声唤回神智,龙可羡的脑子开始运转,把阿勒看了几眼,心里不知盘算着些什么,而后拉椅子坐下,亡羊补牢地摆出严肃的架势。 「你好好教,不许孟浪。」 阿勒好整以暇地坐下:「是谁孟浪,说着话就要伸舌头。」  「你让我伸!」龙可羡这会儿反应快。 「你们学武的,不是要摸根骨么。」阿勒不疾不徐地接。 「讲话也要摸舌头吗?你没道理。」 「原是要勘查一番的,」阿勒意味深长地说,「但我日日与它打交道,已经万分熟悉。还是说,你想我带着你学捲舌吗?」 龙可羡懵神:「带……怎么带?」 阿勒:「学拳手把手地带,学土话自然也是如出一辙。」 龙可羡刚降下温的舌尖再次发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阿勒察觉了什么似的:「少君喜欢这种法子啊。」 「不,」龙可羡大声说,「不喜欢!」 有时候,口是心非的拒绝,当真要比乖乖巧巧的迎接,更让人心潮澎湃。阿勒坏死了。 从黄昏到天黑,龙可羡笼笼统统学了几句通用的话,阿勒也不是真要让她速成,为的是让她情绪上来,能认真学两句,听个大概就成。这些老城旧岛都爱讲土话,学点儿没坏处,总不会让人哄骗了去。 把舌头噼好,土话就不难学。 阿勒捲舌,龙可羡也跟着捲舌,吐音,讲得不标准。 好比一句「吃葡萄不吐葡萄皮」,龙可羡讲出来就是「呲布套不秃布套屁」。 阿勒是个好老师。 小少君的索吻又乖又勾人,但或许是安全感足够,阿勒不急反攻,这会儿恪守老师的职责,把玩和正经分得清清楚楚,面色始终不变,专注地看着龙可羡,一遍遍纠正发音。 他对龙可羡总是分外有耐心。 哪怕看那舌尖笨拙地弹动,他的眼里已经盛满风暴,偏偏要磨着自己磨着她,在这对视的过程里,阿勒仿佛找回了前几年自我驯服的痛快。 痛感和快意。 在那时候并不是同时袭向他,而是一前一后,先磨得他生出满腔怒火和不甘按捺,再饮鸠止渴地从龙可羡那儿偷取一些自欺欺人的快意。 他的病根或许就是那时埋下的。 所以到了此时,才会不遗余力地返还给龙可羡。 浓墨从天边滚滚而来,调琴击鼓的声音犹如石子,击打在即将跌进暮色的涂州,荡开的涟漪成为戏台上徐徐拉开的帷幕。 龙可羡收拾妥当,临出门前突然把阿勒压在门框,亲得吱呀乱响。 *** 涂州城的颜色若有十分,在杲杲秋阳下只显其三,入夜之后,锣鼓胡琴一响,长灯纱帘一罩,彩色脸谱一戴,明艷戏袍长旋,就成了块瑰丽的色盘。 龙可羡没想到一座戏楼,大门竟然建在山脚,跨地之广,简直能盖十片军营了。 名儿也取得怪,叫入山居。 入山居位于涂州北部,囊括左右三座山,共有戏楼一百八十座。山后就是终年飞瀑入海的峡湾,因此倍受涂州痴戏人的追捧,不到开戏的时辰,戏楼里便挤满了人。 他们定的座位在二楼,正对戏台的好位置,左右都是单独隔开的小间,底下则摆桌围栏,坐立都可。 阿勒接过戏折,给小厮抛了两枚金瓜子,挑帘入内。 「我看看,」龙可羡翻开戏摺子,「寒天裘,单刀会……能听懂吗?」 阿勒闻言没抬头:「听不懂便求求我,从戏里到戏外,一併给你抽丝剥茧。」 小厮送入茶水:「姑娘且放心,这谛听楼里,只唱荣戏,荣戏没有老话。您瞧楼下,热热闹闹的都是少年人。」 说完挂好铜拴,便出去了。 龙可羡的欢喜要从眼角飞出来了,却装模作样板着脸,说:「你耍我玩。」 阿勒笑,在哄闹声里拍拍身侧位置,让她坐过来。 龙可羡没理会,指着戏摺子下方两条弯弯绕问,「这是什么?」 阿勒抄着手,挺遗憾的模样,闻言落一眼:「梵文,大空之意,在涂州戏楼专指同景戏,一般会特意辟开几间屋子,迈进去,就如同进了戏里,看客是戏中人,戏中人也不拿你当看客,时兴的玩法,初一十五才供。有兴趣么?」 龙可羡点头,但要确认一点:「没有武旦吧?」 阿勒笑:「没有,否则这入山居光赔药钱都够呛。」 两人落座,进了小间,龙可羡左右张望:「你常来看戏么?」 这怎么答?龙可羡问得很浅白,阿勒不能不想多。 猛不丁被问住,阿勒捏起桌上的戏果,剥掉她不喜欢的果皮:「吃果子吧。」 龙可羡侧头咬住,趴在栏杆上往外看,自顾自道:「我没有看过戏。他们能有什么扮相?涂脂粉吗?还是挂脸谱?听说青衣特别漂亮,他们唱起来会入戏吗,我想像不到,一个人怎么能以另一人的口吻讲话做事,短短半个时辰,就演尽生离死别,爱恨情痴。」 这话好熟悉。 阿勒指尖黏腻,他看着眼前的龙可羡,却仿佛穿过时间罅隙,窥到了十四岁的龙可羡,也是在戏楼,也是这般好奇打量。虚实叠合里,那些小时候的话音经过春夏秋冬,淌过长海重山,仍然可以字字敲响在他心口—— 小龙可羡:「他们能有什么扮相?涂脂粉吗?还是挂脸谱?听说青衣特别漂亮,可以带她回家吗?」 阿勒愣住:「带回家做什么?」 小龙可羡沾沾自喜:「带回家了还能做什么,我要娶她做媳妇儿。」 操。阿勒见了鬼似的看她:「不准!」 小龙可羡盯住他,试图讲道理:「又不许!家规里没有这条。你还要连我嫁娶也定了么!你好不讲理,我这辈子都不嫁人,我要当皇帝,充三宫六院,今日听美人唱戏,明日搂美人赏花。」 身旁有人讲了句,好个雄心壮志,不过,有美人只听戏赏花? 小龙可羡:「有美人……还能做什么?唔……」 阿勒不知为何,烦得要命,一把捂住龙可羡的嘴,龙可羡还在挣扎,「你不让我听,又不教我懂,我自会去学,学成回来换我教你,你就知道我是个比你好上千百倍的老师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捂死。 那会儿说出的话,呵出的气全烫着阿勒的掌心,经年不散。 阿勒把这热度传到龙可羡脸颊,从后边捏住她双颊,附耳说:「扮相自看,青衣再漂亮也不准娶回家做媳妇儿,因为我不准,从前不准,现在不准,往后更不准。」 「?」龙可羡艰难扭头,精准抓到两个字,「从前?」 阿勒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浸在昏光中,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龙可羡忽然抬手罩住:「不要这样看我。」 「嗯?」很沉的一声。 眼神是最藏不住因果的。 对着可口的事物,眼里流露喜欢,对着落水的猫崽,眼里自是怜惜,龙可羡直觉阿勒方才的眼神中,没有属于她的因果。 但没有关系,龙可羡认真地告诉他:「我总觉得你像在看别人。如果这眼神对着我,却不是我的,我会想杀掉你。」 这什么刚猛的情话! 真是霸道,阿勒喜欢得要死,一把将她手指拉下来,放在齿间,义正言辞道。 「我对着你,还能看谁?连心里头搁的也全是你。不怕你笑话,我自觉好强,自小到大事事都求出挑,不是第一我不做。但遇着你,既想赢,又觉着输也很有意思,横竖只要有你,怎么都是快活,这世间百般景致再也入不了眼。」 龙可羡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我心里钟爱一个人,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交代给她了,这话不是玩笑,」阿勒露出点隐秘的期待,「当然,你现在杀了我也可以,生同衾,死同穴,此生也算圆满。」 只有阿勒懂这「杀」字的重量,也只有他晓得如何回应。 龙可羡指尖湿热,她有把阿勒的话当真,但同时又对自己的所有物十分敏感,没有忘记方才阿勒的眼神,于是把手收回来,重新趴在栏杆上,在逐渐暗淡的光线里,百无聊赖地抛出句话。 「我们此前见过面吗?」 阿勒双臂圈着她,从后边把下巴埋在她颈窝,把那点儿热度全给了龙可羡,眼底沉静,话里还要轻佻作坏。 「怎么这么问?是忽觉你我有前世姻缘,倍感亲切了吗,我也常有此感,我总做怪梦,你我该是累世缘分才对。」 情话沖脑,龙可羡昏过头,心里有条线反而越发清晰:「你对我每一句策军之言都能倒背如流,对我每一场战事都知之甚深,寻常人没有这般的。」 「……北境王赫赫威名。」 「我也欣赏南域那海上王啊,但我不想了解他生平,也不想诵读他说过的话,这就是你我的区别,我只想远观他,你却想拆解我,真是……奇怪得很。」 「……」阿勒涩声问,「你什么那海上王?」 两人胸背相贴,龙可羡感受到他遽然鼓动的心跳,有些不明所以,重复道:「欣赏。」 操。阿勒把她翻过来,先问个要紧的,「你还欣赏谁?」 「……」龙可羡手臂被握得生疼,手摸到刀柄,咬牙道,「没有了。」 这……意外之喜!独一份儿的欣赏! 阿勒心里有千万句话在叫嚣,要冲出喉咙口,正在此时,四围灯光齐齐熄灭,黑幕犹如实质,猝不及防地罩在每个人头顶。 这时候灭灯! *** 「叮——」 圆钵肃场,一圈圈荡出长音,四下人声俱息。 唱幕人挂着鱼骨链,叮叮噹噹地上台来,朝东海三拜之后,幕后响起道惊天的锣鼓声,那铿锵的力道沿圈渐次递出,紧接着月琴弦子低低漾起,台上就浮出了花儿似的,戏角们相继旋出。 龙可羡的注意力顷刻转移,甚至从阿勒双臂间钻出来,板板正正地坐到椅上,抱着碗戏果儿,咔嚓咔嚓咬得欢快。 气息稳健,唱腔特殊。 半碗戏果儿下去一半,龙可羡就没再啃了,而是往袖里摸出一块糖,掰一半给阿勒,一半放进嘴里,安安静静看。 乐声催着时间,流逝得飞快。 三场戏后,两人起身往外走时,龙可羡还意犹未尽,还叽叽喳喳地和阿勒论着戏,刚刚掀开帘,小厮抱着红绳头木牌,笑说:「本楼今日试新戏,斗胆请二位饮盏茶,赏个脸听听新曲儿。」 龙可羡正在兴头上,在阿勒开口前就应了声好。 *** 茶是上好团茶,阿勒按着茶碗,看起来兴致寡淡。 涂州大小戏楼,没有成千,也有数百,就没听说过有请客人一道试新戏的规矩! 别管在哪儿,别管什么境况,他刚和龙可羡得点清净,能好生讲两句体己话,就光来些魑魅魍魉虾兵蟹将搅局! 龙可羡凑过去:「可是困了吗?」 「乏,」阿勒按住她的手,「待会儿看戏,高兴最要紧,若是看得不尽兴,尽管把楼砸了。」 「?」这是什么刻板印象,龙可羡莫名地有些羞赧,「我不动手。」 戏幕徐徐拉开,看客走了大半,余下的三三两两凑着坐,龙可羡干脆起身,靠在栏杆上看。 看客陆陆续续又离了不少。 因为是新戏,阵仗自然弱七分。 人少,单调,给的光也不足,整座戏台宛如从艷气逼人的牡丹褪成了野生野长的小花。 从幕后颤悠悠登台的,也不是气场全开的角儿,而是个小闺门旦,个子才长起来,身段纤又薄,很有些风流的意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一张口,嗓音青涩,还带颤,显见的是个还未入门的小伶。 那一垂首,一抛袖间,浓妆艷抹里只亮出一双锐锐的眸子,龙可羡忽然觉着有些眼熟。 「是……」龙可羡认出来了,「是巷子口拣金珠的那小孩儿。」 话音方落,那小孩儿瑟瑟的声线突然绷紧,身板儿挺得笔直,唱了句:「寻那半日春,不及我,海袖落花生。」 「有点功底。」阿勒无声无息地站过来。 龙可羡兴致勃勃,兜着一捧金瓜子,往大瓷缸里猛掷,那瓷缸噹啷作响,口子都裂了缝。 二人说话间,台上幕布再度拉开,龙可羡一看,竟有双层,后边显得更宽敞,布着几方石头,隐隐约约可见回廊数圈,像个院落中庭。 乐声清哀,烛光惨白,幽幽地照着戏台,四方坐席沉在暗色里,宛如黑色的毛蒙恶兽,带来种隐约的不安。 薄薄的光线铺下去,帷幕拉至最大。 角落里一棵高树。 枝叶缭乱,经风零落。 金瓜子碎在掌心,硌着那柔软的皮肤,龙可羡没有痛感,只是觉得麻木,凛冽的山风从窗缝里游进来,钻进龙可羡后颈,细细的惊凉窜上嵴背,她才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后退半步,栏杆都在手中裂了半角。 她张开口,想要问些什么。 可就在此时,绢灯再度灭了两盏,小旦凄婉地坐在树下,仰颈伸手,不知道是接那昏光,还是接那落叶。 看座昏黑,连台上也只有幽淡的光线,她听不见周遭看客埋怨声,只是盯着那小旦,又看向自己手掌,有些茫然无措。 「龙可羡。」阿勒的声音模模糊糊,像是从遥天远处传来,在耳边虚浮。 他又叫了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龙可羡。」 龙可羡这才扭过头。 阿勒也察觉到戏幕的蹊跷,往那落一眼,但他没在这会儿提,只是说:「太黑了,」沉得有些生硬的声音,「我害怕。」 害怕二字,把少君天然的保护欲唤回来,她浑噩地拉住阿勒的手:「我在保护你。」 阿勒反握回去,把她的手裹住,心里把那戏台拆得七零八落,语气却放得温柔,「你在保护我,你这般厉害。」 小厮唠唠叨叨地念着谁把窗子给开了,一边插上窗栓,再把灯座挨个点上,小旦提着水袖,回到台前,仍旧咿咿呀呀地唱着词。 像一场虚惊。 龙可羡后嵴的汗逐渐干透,语无伦次地说,「我见过这景,我,我在那里。」龙可羡伸出指头,直指戏台,「在树下。」 乐声顿止,老乐师们带着小旦谢幕。戏幕渐渐拉上,树影一寸寸沉入昏暗里,预示着某种抓不住的记忆,一片叶片挂不住,从枝头跌落,龙可羡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落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 「咔」。 她闭上眼,梦境和现实,过往和当下在这一刻淆乱,龙可羡手心发凉,感觉自己接住了落叶。 可当她低头,一遍遍地握拳,没有听到叶片碎裂的声音,只有蛮横的入侵。 阿勒把她两只手握住了,按在自己胸口,和她额贴着额。 那样澎湃的,充沛的生命力足以证明他的存在感,「你得牵着我,我们说好,天黑之后你就得牵着我,是不是?」 龙可羡脸色像青白的玉,她感受到阿勒心跳的力道,听着阿勒规律的呼吸,乱窜的气劲缓慢平复,低声说:「我牵着你?」 「你牵着我啊,」阿勒低头,鼻息蹭着她指尖,用他独特的方式让龙可羡回到这里,「我怕黑又畏寒,离你一时就要饿死了。」 「饿死?」 「这里饿。」 阿勒的手带她找到地方,龙可羡忍耐片刻,跌入谷底的心绪骤然拔高,开始在胸口乱飙。 「我是有些记糊涂了,不是傻了,你不准当众孟浪!」 第45章 火烧 夜深, 晚秋的桂影斑驳,龙可羡袖里灌满山风,再度站在戏楼前, 打了个回马枪。 少君没法忍受疑虑过夜, 必定要看个清楚。 四周黑黢黢的, 龙可羡默默看着戏楼门外挂着把大锁, 上边缠了手腕粗细的铁链,把门锁得严严实实。 忽地听到侧窗外阿勒轻敲两记, 「破窗?」 龙可羡无声摇头,伸手握住锁链,稍一使力,铁链连同门锁瞬间断成几截,门板无声开裂, 她拍拍掌心木屑,朝阿勒挑了下眉毛。 阿勒笑, 跟着进了楼里。 戏楼里光影昏黯, 三楼顶旁的小窗半开, 斜打下来的光带里飘着尘埃,细闻, 有脂粉香料味儿。 兴许是做贼的角度不同,掺了点刺激感, 龙可羡环顾四周,觉得这环境与开戏时大不相同,她目的明确,直奔戏台, 撩开重重帷幕,再度看到了戏台里侧默默静立的那棵树。 一样有回廊, 一样有石头,一样有树。 「这可真是……」龙可羡抬手摸向粗糙的树干,掌心平贴,「方才看戏时,便觉得有人把梦里事搬到了戏台上,太诡异了。」 阿勒先绕着戏台走了一圈,跟着撑手跳上来,他没忘记龙可羡说「我就在那,在那棵树下。」 他摸了摸袖袋,没带火摺子,便一把将帷幕扯下,借着昏光细看回廊和坑坑坎坎的石头。 看得仔细,每一寸纹样,甚至是漆色和石块质地,都逐一摸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如果说他过往数年有哪件事难平,那么就是龙可羡儿时经历。龙可羡刚到南清时,满身青紫,瘦小羸弱,脸上没有二两肉,浑身上下透着格格不入,举止和态度都与常人迥异,我行我素,是非对错观分毫没有,流街的猫都比她更懂得摸索人世间的规则。 起初好奇,阿勒直白问过,旁敲侧击过,但龙可羡那会儿连阿勒说的话都听不懂几句,只会睁着圆骨碌的眼睛把你看着,根本无法沟通。 再大些,规则与秩序通过文字传递,龙可羡磕磕绊绊学会开口,也知道自己和他人的区别,便悄无声息地把那些过往埋进心底。她是个简单到甚至很务实的小姑娘,不高兴的记忆,丢掉,此刻生活无忧,就要心无旁骛地享受。 他心疼,他不碰,猫嫌狗弃的半大小子学会的头一件贴心事,就是笨拙而小心翼翼地帮她一起把埋好的土踩实,谁也不准提。 但此刻,有人用阴招,把那层土掀开,搬出那久不见光的过往,赤/裸/裸地呈给龙可羡。 给这个没有八年记忆傍身的龙可羡。 他一笔笔地记,这些帐,都要清的。 没听到回话,龙可羡转过去,掏出帕子来擦擦手:「你过来。」 阿勒走过去,手被龙可羡碰了碰,她用惯常的方式,把手背往他掌心里拱拱,便像某种讯号,阿勒自然地张开手把她裹住。 许是因为阿勒沉默得很妥帖,沉默到了龙可羡心坎儿里,她这会不想解释什么,也不想讲小时候的事,只是说:「我开始想,海上诡谲的传说这般多,会不会有谁派了人潜入我脑中,偷出我的梦,栽在这里。」 她跳起来,从树上摘下枚叶片,放在掌心端详,口中说:「为什么呢?若是为着吓我,那真是,大费周章……」 「攻心为上。在明知武力不敌的前提下,耍点阴私,扰你心神,若是让你方寸大乱,再费周章都值当。」阿勒见她沉默地盯着掌心,跟着看下去。 叶片正正好覆盖掌心。 「有问题么?」他问。 龙可羡回神,捏捏叶片,借着昏光反覆看,叶片脉络清晰,半青半黄,树是同种树,叶子自然和梦里的不相同,却莫名地有种违和感。 「讲不出来,」龙可羡摇摇头,松手任由叶片跌落,「要杀我的多了去,上到王庭,下到商行,但没有像今夜这般直指靶心,后边的手知晓我来历。」 「他们惦记着你,他们也惧怕你,所以只敢藏在暗处做个宵小,」阿勒捏捏她,「是不是,小少君。」 阿勒握着龙可羡的手,此前那些浪荡的表白,那些示弱的语句,那些超乎正常界限的交互往来,强硬的迷乱的,都在此刻聚集成势,带着阿勒鲜明的个人性格,声势浩大地冲击着这阴损的招数,拽着龙可羡冲出这记忆的泥流。 你要看我,别的都不重要。阿勒言辞举止里藏的都是这个意思。 梦里的景被搬到戏台,这事儿确实很可怕,它混淆了虚实,若是想多想深,便会钻牛角尖,陷入自我怀疑到自我证明的圈套。 强势的冲击很有效,龙可羡短暂地把混乱的思绪抛到脑后,捞起阿勒的手放在齿间咬,印得那片虎口满是齿痕。 「走了。」  阿勒若有似无地弯着笑,「那这儿?」 龙可羡看了眼那棵树,在戏台中央放下袋金珠,说:「带回去。」 *** 尤副将今日不当差,半夜里被撬起来搬了棵树。 一棵树! 这阵仗太大,幸而陈包袱先时在城郊赁了间农庄。 三山军夜半挖了人的树,砸了人的石头,拆了人的回廊,吭吭哧哧地忙活半夜,全堆在农庄院子里。东西不多,在北境时运送物资粮秣比这累得多,但因着这棵半死不活的树,一行人搬得格外小心。 哨兵蹲在廊下,晃着手给大伙儿鼓劲:「尤大哥了不得!力拔山兮……欸哟!」领子一紧,扭头见到半面宽阔的胸膛,立刻站起来,「哥舒公子。」 「公子,这树不好活啊,」尤副将敞着上身,抹把汗说,「二栽的老树,在台上只是堆了点儿土固定着,叶子都显蔫儿了,即便昨夜不动它,七日内也死了。」 「在北境见过这树吗?」阿勒问。 尤副将看哨兵,哨兵跑得广,看得多,他跑过去摘下片叶子把玩,摇摇头说:「北境的树,入秋后便掉光叶子啦。」 「嗯,」阿勒拢着衣襟,轻轻踢了踢从台上拆下来的回廊瓦砾和檐柱碎片,「北境也没有这制式。」 他语调平平,不是在问。 哨兵应道:「没有的公子。」 「办得好,」阿勒掏出一袋金珠,「请兄弟们喝碗早茶,歇着去吧,尤副将请留步。」 哨兵抛着金珠,欢天喜地出门去,尤副将就站在院子里,捞起水缸里的葫芦瓢,兜头冲掉满身汗,稍稍收拾了自个,端着茶碗到廊下去。 阿勒手里把着木片:「坎西港如何?」 尤副将说:「余蔚接管三山军在坎西港和伏虞城的后续事宜,她是坐镇后方的好手,会打点周到。现在流言传得广,有说北境王要反的,有说北境王清剿水匪有功的,商行递的信攒起来能当柴火烧。」 「那便烧吧,」阿勒手指头摩挲木片上的纹路,「闻商道那批货?」 说到这,尤副将兴头上来了:「您猜出了多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阿勒直起身:「多则八十万,少则六十万。」 「神了!」尤副将茶碗都差点跌了,兴奋道,「整八十万银,比早先的定价高十倍不止,这些商行都疯了似的抢。」 「买个稀罕噱头罢了,他们转手,上百倍的高价也能脱手,」阿勒把木片和瓦砾整整齐齐摆在廊下,「只有这一波势,给底下人下死令,后边再有高价来收的,别掺和。」 「成,三山军别的没有,军令如山是最明白的。」 「王庭那位该坐不住了,」阿勒看看天色,站起来,「有何应对之法么?」 「这得看少君了,属下不敢逾越,少君的脾性,不会把啃下来的地盘拱手让人的。」 阿勒最后说了句:「既然如此,有些交情,该用就得用了。」 *** 阿勒哼着阿悍尔长调,端着碗安神汤,悠哉地从厨房出来,进主屋前正巧听着话尾。 「全烧成灰啦,左右连着两座戏楼,一併烧了,我说昨夜怎的没人巡呢,听人讲,昨儿入山居的巡卫队全被放倒了,火起的时候才在山沟沟里头找着人……谛听楼被烧得最厉害,您猜怎么着!一片断壁残垣前边,竟放着只钱袋……」 阿勒不避不躲,人未至,曲先到,两道音相撞,哨兵的话戛然而止。 「我去消消食。」哨兵看了阿勒一眼,飞快地熘了。 「你怎么做的?」龙可羡睡眼惺忪,「外头都传,昨儿后半夜入山居走了水,烧了连绵几座戏楼。」 阿勒把安神汤搁到桌上,移过去,神色轻松。 「你怎么做的?」 没有卖关子,没有故弄玄虚,没有小意试探,龙可羡就这么直白地问了。 阿勒翻袖,手底漏出一枚腰牌:「有势不仗是傻子。」 镇南王府世子的腰牌,若是只用来快速通过雷遁海湾,未免太浪费,阿勒为此付了大价钱,就要榨空它每一寸价值。 而迟昀知道阿勒性子,为了不让这祖宗惹事,把涂州能调的人都给了阿勒,给阿勒使的同时也监视他,这两人从来都是彼此忌惮又彼此利用,在算计里惺惺相惜。 龙可羡喝着汤:「借我几个人。」 阿勒慢悠悠把牌子收袖袋里,坐她身侧:「你要查的事,我已办妥了,你先听听漏没漏。」 勺子顿在半空,龙可羡缓慢地出一声,「……啊?」 「首先是那小旦,咬死不认有人指使,只说戏是如此,他照念照唱罢了,也不承认日前去过雷遁海湾,照他说法,他就是土生土长的涂州人,从小到大没离过涂州,虎得很吶,多问两句便要咬人了。」 龙可羡这就愣住了:「你把人抓了?」 「好吃好喝伺/候着,放心。」 阿勒接着说,「这不难查,往州府里去一趟,祖宗八代也能给他撬出来。他确实是土生土长的涂州人,日前雷遁海湾那出戏,恐怕也是演给你看的。这小子有点意思,怪会扮可怜,满口谎言扯得跟真的一样,连专程审问的王府亲兵也能糊弄过去,你日后见了便知。」 「唔,你说。」龙可羡拿脚尖在桌下碰碰他。 阿勒顺手捞起来,放在膝上:「入山居的招牌已经立了数百年,当中错综复杂,与官与商都有往来,待我查清再讲给你。」 「有个物件需你来看,」阿勒把她小腿併拢,往上排两片瓦砾和木片,「这图样和质地,与你记忆里的龙宅相符吗?」 龙可羡指头划过去,笃定道:「没人与我玩,我无事就望瓦数鸟声,这檐柱让我摸得发亮,没有错。」 「这就巧了,」阿勒意味深长,「响鱼纹,貘楝树,金灰岩,福丽瓦,这是南域的制式。」 汤勺落入碗里,发出「叮——」的一声。 阿勒话里的意思是,龙可羡可能是在南域长大的。 第46章 真假 而龙可羡说不可能。 难得的, 在没有确切把握的前提下,脱口否认一件事。 阿勒静默地看她,没有说话, 相当于无声的驳回, 使得龙可羡从脱口而出的否认中回过味来, 解释道:「我在北境出生, 辗转在北境长大,进过演兵林, 而后被送至北境西侧的碧海三山,我在那里生活八年,才被召回北境,我……」 话音越来越涩,因为龙可羡顺着话语在脑海里深凿记忆, 却察觉记忆仍旧像是一幅捲轴,在碧海三山的日子笼统得只有寥寥几句话, 只有寥寥几幅画面。 仿佛是有人在她耳畔千百遍地重复, 讲得龙可羡都相信了, 她把这些画面融合进记忆里,欺骗过了自己, 因此此刻讲给阿勒听的时候,却像是死记硬背的陈述。 「我住在小宅子里, 两进的宅子,前院有照壁,后院有棵树,照顾我的丫鬟有两个, 瓜子脸的是照湘,鹅蛋脸的是淙芬……」 还有什么。 龙可羡握紧手, 发觉她讲不出来。 如果记忆是缺失的,那么言语便不能无中生有。 她绞尽脑汁地想,却没法在荒芜苍白的记忆里造出鲜活真实的画面。 不是她所想的,因为碧海三山的日子过于单调枯燥,所以她甚少回想那段日子。而是记忆欺骗了意识,覆盖真实发生的事件,伪造出另一种假象,让她沉浸在被篡改后的认知里生活。 碧海三山是假的吗?过往是假的吗?她垂首看着掌心,铺天盖地的迷茫把她淹没,那还有什么是真的?龙可羡这个名字存在吗?她当真是龙可羡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那些构成「龙可羡」的基石被凿穿,开始往下垮塌,「龙可羡」这三个字在垮塌中扭曲变形,颠覆成龙可羡不曾见过的模样。 木片和碎瓦静静搁在桌上,无声地叙述它们的来历,悄然割裂了记忆与现实。 龙可羡手指发麻,后嵴轻微地渗出冷汗。 午后的日光暖而不燥,但帘子没掀,导致屋里屋外是明暗两个世界,她要把手贴在叠雪弯刀的刀柄,指头感受到那道冰凉后,才从中汲取到力量的支撑感。 阿勒抚着瓦片,瓦是新瓦,纹路沿用南域传说里的响鱼,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全盘托出,好过于龙可羡自己抽丝剥茧地想。 她本来就不擅于此。 小豹子只想在自己的地盘里,辟个清净地儿,安安稳稳地晒两轮日头,有敌来犯就摁死,无事发生则翻身敞肚皮。 阿勒揉了揉脸,没有哪一刻更能感觉到语言的乏力,只好扣住她后脑,额头抵上去,亲亲她唇角。 他不能。 有些事儿,得龙可羡自己从麻线团里抽出源头,再剥掉那层层包裹的谎,才具有可信度,少君是执拗直白的人,仅仅凭阿勒口头阐述,那是站在阿勒角度的另一种篡改,与趁虚而入没有区别。 龙可羡头脑昏沉:「哪些是假的?有……有真的吗?我呢,我又是谁?」 「你就是龙可羡,」阿勒拉开距离,扣着她后脑让她抬头,在咫尺之距讲,「我在坎西港遇见你时,你就是一人能砸翻两个水匪的龙可羡,套着九条尾巴的黑氅衣蹲在窗下缝裙子的龙可羡,看点艷册就要打颤,说要管教我,却边管教边脸红,这都是你。」 「你是真的。」龙可羡看着他,眼里的光膜都是水润,阿勒在龙可羡这里不讲道德地入侵,总在使坏,但他的存在感让人没法抹灭。 阿勒给她个赞许的眼神,手下力没松,「不论记忆出了什么乱子,只要在这世上存在,你就会留下痕迹。」 龙可羡知道他的意思,她垂眸说:「陈包袱记得在北境给我看伤,三山军都记得褚门一战,这是真的。」 没可能二十万人都编同个谎来唬她一人。 「斩荀王,保骊王上位也是真的,」龙可羡抓住阿勒的手指头,讲得缓慢却很笃定,「在褚门打的仗是真的,族里遣人到碧海三山召我回北境……」 等等,龙可羡蓦然抬头:「碧海三山是真的吗?」 门帘徐徐拍打门框,阿勒在窸窣声里问:「碧海三山,在哪儿?」 「哐当——」 朔风穿堂而过,带落了窗口花盆,好一阵响动。  龙可羡惶然地看向阿勒,想起的是同样一句话。 半年多前,她从北境南下时,看见道旁果树青葱,对余蔚说,「碧海三山没有这果子。」 余蔚的回话是同一句,「碧海三山?在哪儿啊少君?」 *** 午后,天色薄阴。 龙可羡把匣子里的信件翻出来,这些日子在海上,她和南域那位暴君信件往来不少,以清帐为主,偶尔夹两三句话。 她埋首写下:【响鱼纹,金灰岩,福丽瓦。】 那棵树不会写……想想算了,笔尖蘸墨,接着写。 【烦请你帮我查查,南清屋宅是否多用这些制式?感谢在先,酬银下月与船款一併送去。】 有点儿空,考虑到对方常常写满纸页,便再客气两句好了:【我有一男宠。】 男宠涂掉。 【我有一友人。】 友人涂掉。 龙可羡咬着笔想了好一会儿,写:【我有一钟爱之人,料想你们定然合得来,明年开春许会往南域去,届时介绍与你认识。】 搁下笔,唤来海鹞子后,龙可羡在里屋佩刀,本想去看看那个被带回农庄的小旦,再趁乱趁夜地往入山居跑一趟,但出门就见着尤副将鬼鬼祟祟地在廊下探头。 「少君,」尤副将往屋里看了眼,「哥舒公子可在?」 龙可羡没听出言外之意:「审那小旦去了,有事找他?」 「没没,」尤副将松一口气,给哨兵使个眼色,转头对龙可羡说,「属下有事要报。」 屋内茶烟裊裊,桌上搁着两沓书信。 尤副将搁下茶壶,斟酌着措辞说:「雷遁海远,书信往来也要两个月,此刻递信回去询问相关事宜恐怕在时间上不得宜,属下想着,咱们随军来的都是些三山军里老资历,便自作主张问了两圈,确实没听过碧海三山这个地方。」 哨兵跟着摇头:「没听过。从戏楼带出来的东西,上边的纹路和石头,也没见过,北境粗犷,不讲究这些虚头巴脑的。」 龙可羡点头,没什么表情。 尤副将捋着话题,看着少君的神情,把话小心翼翼地过度:「响鱼纹,貘楝树,金灰岩,福丽瓦,属下略有耳闻,然……是否定然是南域制式,属下看,还是要查查清楚。」 茶碗盖叮地一响,拨乱了茶面,龙可羡讶异地看向尤副将:「还要查?」 阿勒盖章定论的事,尤副将还要查,这是不信。 话都到这儿了,尤副将也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全讲了:「能让三山军心服口服的人不多,哥舒公子容貌好,身手佳,脑瓜灵光得很,在船上绕开暗礁那几日,决断下得干脆果决,是个人物!」 龙可羡把手放在膝盖上,等着他的转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属下也不歧视採珠人,可以称哥舒公子天资卓绝,但——」尤副将吞咽着口水,话里尽力撇掉情绪,直白地阐述事实,「但那都是谋略上的本事,可自打进了雷遁海……哥舒公子的本事就越过他的身份了。」 身份,哥舒策是个南域来的落魄採珠人。 尤副将他点点前额:「从雷遁海湾通关文牒,到昨夜纵火,这不是光转转脑筋就能做到的事情。」 这话实在难以出口。尤副将和哥舒公子躺过风雨夜里的舵室,和哥舒公子耍过几招,受过他指点,得过他称赞,在他眼里,哥舒策虽说性子乖戾些,难以捉摸些,但确实方方面面都顶让人服气。 「他有一块牌子。」龙可羡替他解释。 「问题就在那块牌子!」尤副将说,「您知道那牌子出自哪家吗?」 龙可羡:「……」 没等龙可羡开口,尤副将便慨然说道:「镇南王府世子!」 他猛拍了下大腿,「镇南王战功彪炳,在雷遁海的名声,就好比您在北境的名声。若是为着行个方便,通关入海,属下倒不觉有什么,但这块牌子竟能调兵!」 调兵。 龙可羡摩挲着手指头:「你的虎行牌也能调兵。」 「确然,」尤副将沉声,「但属下是三山军统兵副将。」 落魄採珠人哪能调兵遣将?滑稽么不是! 接二连三的消息让龙可羡略感烦躁,气劲在指尖蹿动,她把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好一会儿才说:「他说是卖身得的。」 「……」尤副将目瞪口呆。 一个敢讲,一个敢信。 哨兵旁听许久,最终戳戳尤副将肩膀,问:「哥,你是说,哥舒公子对少君,有异心,要……」哨兵往脖子比了个划拉的手势。 「这怎么说的!属下没这意思啊!」尤副将差点跳起来,先下定论,再娓娓道来,「哥舒公子身份定是有问题的。属下是猜,雷遁海么,宁国一家独大,内部争得相当厉害,难不成哥舒公子争权过程里遇着什么暗算,在海上遭了事,才流落到坎西港……」 「哇!」哨兵凑首过来,夸张地说,「哥舒公子就是那镇南王府世子!」 「……」尤副将难为情地挠挠脑袋,「也不是没可能,否则哥舒公子怎么能准确地说出啼鱼和灸种这些玩意儿,那都是雷遁海才产的东西,还对这一路海域知之甚深,跟活地图似的,那那那,随便掏出块牌子就能在海湾畅通无阻,甚至在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也能调动镇南王府私兵呢。」  「哇!」哨兵眼里冒光,「拐少君回家!」 「别打岔!」尤副将给他烦死了,一把将他脑袋按下来,说,「反正有一点绝对没跑了,他就是沖少君来的。」 第47章 楼戏 ——他就是沖少君来的。 因为这句话, 龙可羡今夜总把眼睛和耳朵搁在阿勒身上。 戌时三刻,弥听楼里热闹喧腾。 龙可羡在城里绕过几圈,把行踪洗净之后, 再度乔装进了入山居。 因为昨夜走水, 谛听楼前那袋子金珠更像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入山居虽是戏楼, 可也有一副数百年的厚身家,故而今夜守卫格外森严。 今夜供武戏, 楼里正试鼓,一圈圈儿的鼓声震得楼外地面都在颤,尘埃细微地滚动,湮没在往来人群脚底。 进场的看客络绎不绝,由守卫挨个发戏带。戏带往手臂上那么一缠, 才能作为进场凭证,在这过程里, 又能筛一遍进戏楼的人。 锦衣华服的客人三两成群, 凑堆儿讲着话往里进。 「今儿怎查得这般严?」 「昨夜走水啦!烧了三四座戏楼呢, 这不是怕歹人混里头嘛。」 「招仇家了?那怎么不停戏,请来巡卫司严查一番?」 「戏都是提早半月就排好的, 天皇老子来了都得开楼,否则这涂州城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入山居淹了。」 「是了, 戏楼嘛,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个个都是靠捧的……」 「走了走了。」 没法从外堵住豁口,便在里头下功夫, 这进个场的功夫,入山居守卫必定就将每张脸都记了个熟。 入山居要请君入瓮, 龙可羡要浑水摸鱼,这更像是一场双向狩猎,谁为刀俎谁为鱼肉,那就各凭本事。 但她排在人群后边,很不高兴,频繁扯动头上发饰。 实在是钗环佩得太多,头发又篦得太紧,颧骨往上那片皮肤绷得厉害,偏偏两绺刘海儿在面颊轻拂,一紧一松,两边都不好受,挠得她直想打喷嚏。 头上挂着丁零噹啷的发饰,小鹅黄褙子带圈绒毛,围领簇着那张薄施脂粉的脸,身上一袭月白色水金缎裙衫,腰间掐了三十六道细褶,漾开的裙裾用金线滚边,走动起来仿佛能步步生金莲。 这打扮让龙可羡看起来与昨夜判若两人。 再生气地把脸一板,眉梢一挑,娇蛮跋扈的千金范儿就出来了。 阿勒在后头给她拨正发饰,说:「别扯了,再扯头花儿该掉了,少君要当庭披头散发进去看戏么?」 龙可羡还在扯辫子上的小珊瑚,珍珠耳珰夹着耳朵,不疼,就是晃荡得人总想把它扯下来。 「……」阿勒另闢蹊径,道,「再晃,小五千两银子就要让你晃下来了。」 龙可羡顿住,细攒金丝吊着颗圆润得偏光黑珠,徐徐荡在耳下,她觉着自己耳畔有千斤重,不可置信地回头问了句:「……多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阿勒把她脑袋转回去:「五千两。」 再补一句:「单颗。」 随着话音,龙可羡耳珰也不晃了,钗环也不扯了,把手乖乖叠在身前,微微抬起下颌,学着石述玉作出冷艷模样。 阿勒指尖夹着两三条细辫子,往下梳通, 顺毛捋似的,把她的脾气也捋没了。 紧接着在她后腰一拍,一送,龙可羡往前对上了守卫,面无表情地掏出帖子,上边一个「迟」字。 守卫在她面上瞥了两眼,有些微讶,但涂州男女规矩严明,他没有多看,侧身请待客女郎给她绑上戏带,又客客气气地将她请进楼里。 到阿勒那儿却停了一会儿。 好一会儿。 龙可羡默数着时间,察觉不对劲,扭头往外看。 阿勒生得高,站在守卫跟前,还要露出一截眉眼,他像是时刻都把目光放在龙可羡身上,故而她一扭头,就挑了个笑还给她。 山道黑黢黢的,绕耳是后山崖顶飞瀑入海的撞浪声。 戏楼跟前灯火通明,人声喧嚷着,鼓点敲打着,看客有条不紊地从身边擦过,在龙可羡身上落下道道眼神,但龙可羡分不出眼神给他们。 都被阿勒占满了。 他今日格外不同。 穿的与龙可羡同个色调,一身月白长衫,往常松松捆在后脑的头发全往上束,一丝不苟,用墨玉冠束紧,敞敞亮亮地露出整张脸。 身板笔直地站在门口,随着守卫的问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掌心。 干净,朗润,五官带来的压迫感轻了一层,更像个端方守礼的世家公子。 守卫低头看阿勒递出的戏帖,眼里的讶异落成实质,看看阿勒,再看看帖子上的名字,眼神反覆确认,而后恭恭敬敬地递上戏带,嘴唇翕动。 龙可羡站在五步开外,从口型分辨出唤的是——「世子里边请。」 阿勒颔首,没什么表情,交代了句,「切莫声张。」 守卫明白,连声应是。 龙可羡收回目光。 还是稳。 但龙可羡却能察觉出这种「稳」里头夹杂的把握感。 若说此前他的每一次逾越,每一次放浪,都是出于情之所起、兴之所至,那么近日来的桩桩件件,就更像是随着权势回归,而逐渐与本性融合,成为更无所顾忌的哥舒策。 轻佻还是轻佻,孟浪还是孟浪,但随着远离祁国,支撑他的底气逐渐显露出来,会是雷遁海出来的王府世子吗? 尤副将的猜测在脑中回响。 龙可羡不能确定,若是个正经的王府世子,该是像他今夜披的皮这样,翩翩君子温润如玉,走到哪儿,那身规矩气度都不出错。 而阿勒? 他压根不会让规矩压在头顶。 琢磨不出味儿来,偏偏时间太紧,不是细问的时候,龙可羡把他上下看一遍,有一点准没错:若没有几分家底,这般恣肆的性子,坟头草都能盖茅屋了。 *** 武戏讲究气氛,戏台拓在楼中央,四围密密麻麻摆着桌椅,呈圆环形地垒了三层楼。 鼓点一落,武将铿铿锵锵上台,四面八方的叫好声简直要掀翻楼顶。 尤副将凭着身量优势,在哄闹里挤开重重人潮,登上三楼,撩开雅间门帘,环顾下方。 哨兵眼尖,立时探头小声道:「找着了,少君在一楼东南角呢……少君看见我了!」 「嗯。」尤副将握拳轻咳,撩袍落座。 他今日红宝戒子金腰带,大剌剌地坐在顶层雅间里,就是个沖天的富贵样。 哨兵跟在身边,没个位子,只能站着服侍,不满地挠头嘟囔:「我像个小厮。」 「有身体面衣裳穿就不错了,」尤副将眉毛一竖,扯平他的衣袖,「再好的缎子,让你穿去上树下河,那都白搭,给我站直了。」 爷俩儿借着交头接耳的样子,占了高处,把环境摸得清清楚楚,打几个手势,便将信息递给了龙可羡。 摩肩接踵,衔尾相连。 龙可羡五感灵敏,此刻夹在人群里,被声浪沖得耳根阵阵嗡鸣。 「上二楼,有道架在楼间的飞桥,能通后院,」龙可羡复述出哨兵的意思,在喧嚷声里往楼梯处看,「远点两个守卫,近点三拨人来回巡逻……哥舒,我们可能连二楼都上不去。」 戏带成为区分三六九等的标志,楼上楼下等级鲜明,把守在楼梯口的守卫就是道坎儿。 阿勒跟在后边,步子没停,往楼梯口守卫抛出腰牌,不等他开口,立屏后边立刻走出来一位中年男人,连连哈腰:「早先听闻底下人说,世子拨冗前来,小楼真是蓬荜生辉,这前楼闹腾了些,后边更有百种花戏,请世子务必赏脸!」 阿勒展出三分笑,不好意思地说:「正有此意,那就有劳了。」 几道人影上了二楼,在二楼东南角晃了晃便消失了,哨兵急声道:「少君,少君不见了。」 「嗯?」尤副将往后挪身,将身影匿进纱帘里,算着时辰,道,「比计划中快,走吧。」 *** 走过飞桥,两道重门落下,前一刻还炸在耳畔的鼓点瞬间匿音。 到了门内,自有引路小厮。 阿勒表示出不欲惊动旁人的意思,小厮便心领神会地将二人引至偏僻的拱门,三重两轻敲门之后,门自内打开,光线与曲乐声一併涌入,眼前霎时现出一座彩绸飘飞灯色四散的楼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别有洞天啊。」阿勒饶有兴致地说。 小厮热情道:「这是入山居最早的一座戏楼,里边才是别有洞天。」 果然,凑近才看出来,这座楼门原是嵌在山壁,足有十来人高,外边搭建竹梯,小厮只送至此处。 「百种花戏,皆在楼内,二位尽兴。」 「这门有点意思,」阿勒打眼看着,而后眼睛定在彩绸背后的纹路上,「响鱼纹,看来没来错地方。」 巨大的楼门门环处改成了可容人通行的圆拱门,稀奇是稀奇,怪异也是真怪异。 「过了几道门,你还记得吗?」龙可羡和阿勒顺着门外搭的木梯往上,「我们像进了入山居的肚子里。」 说着话,到得门环处,龙可羡推门而入,不由呆怔片刻:「百种花戏,原来真是百种之数。」 只见这整座山像是自里被掏空了似的,戏台一座连着一座,地上有之,山壁有之,楼台有之,沉坑有之,就是片光怪陆离的戏山戏海。 龙可羡站在这儿,就像粘在高处的一粒尘埃,不禁握住了阿勒的手,两人顺着山壁的台阶往底下去。 「哥舒……」龙可羡跳下石阶,把手递给他。 「请说。」阿勒打量四周,学着她的语气说。 龙可羡记着问话要委婉:「你与那镇南王府世子相熟么?」 阿勒很快答:「勉强算熟。」 到得脚能踏至实处,便更像游在星河里的一粒盐,抬首皆是或高耸或宽阔的戏台,龙可羡低头避过云带。 「勉强?」 阿勒不太愿意在龙可羡跟前提及迟昀:「打小认识,能说上几句话,不比你我的情分。」  龙可羡咂摸着这话,只觉处处都不明白,既是打小的情分,又怎么会比不上他二人,他们虽说有些荒唐快活的来往,但总归没有经过时间打磨,还生嫩得很。 龙可羡:「镇南王府世子,叫什么名字?」 阿勒敷衍道:「不是什么体面名字,不值当你惦记。」 龙可羡锲而不捨地追着问:「我看那块腰牌上是个迟字。」 阿勒这会儿终于转过来看向龙可羡,眼神在错乱的光线里晦涩不明:「想知道么?」 龙可羡连连点头。 阿勒意味深长道:「不想讲给你。」 「……」龙可羡松开手,「不想牵住你。」 「?」阿勒简直要气笑了,迟昀人不在这儿,给他添堵的本事是半分不减,「总问他做什么?」 龙可羡刚踢了铁板,这会儿还有脾气:「好奇。」 「你怎么不对我好奇?」 「我正是对你好奇。」 阿勒哪儿知道龙可羡在心里把「哥舒策」和「世子」两块牌子翻来覆去地对比,不时地重合,试图找出二者的联繫。 只是揉了把她的耳垂,说:「脑袋里乱七八糟又瞎想什么呢,快些把事儿查明白了,腰伤治治好,随我回家去。」 「……」龙可羡倏地跳往侧边,捂着右耳,脸颊红透了,「耳朵不准摸!」 随即顿了片刻,反应过来:「家……你家离这儿很近么?」 「近,一日就到。」阿勒只想赶紧把话题从迟昀身上岔开。 是了!龙可羡终于找到破绽,涂州往北,一日就能到镇南王府! 她面色不变,心中沾沾自喜地为自己的分析喝彩,轻咳两声,挪回正题:「方才经过三座戏台,没有响鱼纹,像是上边山壁上的台子才有,我们先往左侧上去瞧瞧。」 阿勒松口气,岂料又听她说:「我看镇南王府世子十分厉害,今夜若没有这块牌子,我们须得多费不少心神。」 她欢快地踏着台阶,登登登往上走,自忖这话说得公道正派,又不着痕迹地把他夸了夸,当是十分体面的一句话。 可阿勒就此停住了脚步,忽然把住她的腰,就近往戏台底门一撞:「为着块破牌子,惦记一晚上了,若是不讲清楚今夜你就枕着乐声睡吧。」 龙可羡脚步踉跄,从光怪陆离的戏海,一下子沉入了黑漆漆的内室,龙可羡耳朵微动,在寂静里捕到稍许涟漪,压声道:「别出声。」 左手下意识地摸刀柄,谁料阿勒比她还快,准准地握住她手腕,抬脚一点点地关上了门。 这可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脚步声从另一侧传来,由远及近,龙可羡当即抱着阿勒,身贴着身滚进了一片柔软香脂里。 阿勒闷哼一声,垫在底下做了缓冲,手摁着她腰侧:「下回要动,先给个指示行不行。」 龙可羡撑手坐起来,压着阿勒的腿,摸到了一手衣饰:「是后台。」 人声越发密集,伶人们说笑着更衣净面,龙可羡想起身,不成想腰间的九节鞭不慎勾住了身下戏服,节段交碰,发出一串儿叮噹声。 外头说笑声骤停,当即传来道喝问。  「什么人在里面?!」 一团漆黑里,龙可羡已经做好了打出去的准备,可脚踝那只手忽地往上,阿勒勾住九节鞭鞭尾,认真地说。 「捆我。」 第48章 骗人 龙可羡飞快趴下去, 贴在阿勒耳边说:「外边少说也有十来人,捆出去不如打出去,还能给你留些面……」 龙可羡微张唇, 最后一个字没能出口, 硬生生磨成重重的一道哼气。 阿勒半句话没讲, 就着这姿势, 咬住了龙可羡颈侧要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呼吸沉沉地扑过来,柔软唇舌与尖锐牙齿一起, 作为与痛感并存的抚慰,奇异地克制住了龙可羡被衔住要害而窦生的杀意。 他的手还藏在两人身体之间,在挤压间一圈圈地把九节鞭缠绕在手腕。 于是龙可羡阖着眼,喘着息,和着胸口滚雷般的心跳声, 听见外边脚步声开始凌乱碎踏,紧接着微顿半息。 「刷啦——」 帷帘骤然拉开。光线猝不及防地涌入, 烛光里晃着十来张花花彩彩的脸, 或惊愕或警惕或习以为常, 神色各有各的精彩。 野鸳鸯。 凌乱不堪的戏服上纠缠着两个人。 龙可羡坐伏在阿勒身上,颈侧的湿热夹着刺痛, 眼睑下团着两片欲说还休的红,气息是乱的, 眼神是黏缠的,而下颌的毛领被揉得乱糟糟,珍珠急促地晃动着,在耳下交织成一片虚影。 而这春色都被阿勒藏得很好。 因为她的脸埋在阿勒颈窝, 众人只能看见那轻微起伏的肩背、凌乱的辫发、还有龙可羡手里漏出的半截九节鞭鞭柄,继而从这些细节中嚼出主导权。 光线涌入两息后, 空气中还瀰漫着窥破与被窥探的微妙气氛。 阿勒缓缓坐起来,把龙可羡下巴垫在自个儿肩头,手环到她背后,手腕上还一圈圈束着银亮冰冷的九节鞭。 「好看?」阿勒语气是平淡的,但身上压着层薄薄的愠怒,并腕的姿势有多虔诚,瞥向众人的眼神就有多冷漠。 像个渴望训诫的浪子,又像个被打搅好事的纨绔。 当头的青衣轻啧声,但立即收敛了,把灯一收,先散了身后伶人,随即带着笑客气地说:「二位,主峰也供着客房,这后台乱糟糟的,怕有秋蛰的虫儿冲撞了二位,还是外边请吧。」 阿勒这才收了几分被打断好事的不耐烦,抚着龙可羡发尾,说:「劳烦腾个地儿。」 一刻钟后,青衣再度进入后台,看见地上两枚金珠,稍掂了掂,笑道:「这野鸳鸯还挺讲究。」 金珠在掌心里轻轻撞,青衣敛神,似乎有什么关联从碰撞间擦了出来。 *** 夹楼中供着厢房,进进出出的人半点也不比外头听曲看戏的少。 从后台脱身,二人挑了间无人厢房,一前一后入内。龙可羡捞着茶盏灌水,被揉过的右耳还是红的,阿勒倚在门边看着外头。 「若是讲不慎误闯,还要解释半日,不定连管事也要招来,对今夜之行有害无益,而给我咬上一口,顶多成为半日谈资,两趟戏下来就烟消云散了。」 他难得会费口舌解释。 寡淡的事实经人之口就得添点味儿,有人喜欢靡靡艷闻,转述时便掺桃/色,有人喜欢愤世嫉俗,传扬时便掺批判,总之大伙儿不爱清汤寡水,多好辛辣刺激。 若是戏台后混进两个人,必然会引起动乱,以宵小花贼处理,在这风口上,很容易就与昨夜烧楼歹人联繫在一起。但若是一对情难自禁的野鸳鸯,在入山居里压根不新鲜,便能在最短的时间把那点怀疑的火星掐灭,等到他们回过味来,二人早就熘出了楼。 龙可羡还在灌冷茶,持杯的手被人从后面握住,阿勒嗅了茶香,看到那咬痕圈在她颈侧。  齿痕均匀分布,让他挪不开眼的是那颜色,因为咬得重,红里带着细微血丝,是从她皮肤底下漫上来的血色,简直像烙上去的痕迹,细看还是肿的。 感受到阿勒眼神的热度,龙可羡警惕地侧点身,意图脱离他的视线范围:「不要看。」 这人还在明知故问:「我看看咬痛了没有。」 「咬坏了。」龙可羡闷声。 小少君人前面皮薄,二人私底下的玩法千奇百怪,但明面上没有过。方才阿勒把她护得严严实实,即便是谈资也与她隔着层纱,但只要一想到在人前被咬了一口大的,龙可羡就忍不住面热。 「我给吹吹。」 话音里的气息拂到颈侧,被咬过的地方泛凉,凉里夹着刺痛,却从深层里催出别样的热意来,龙可羡猛地捂住脖颈:「不要吹。」 「与我做对野鸳鸯不好么?」阿勒对自己的咬痕很满意,被捂住也没有不悦,朝她手背轻轻呵了口气,「这般的印子从前都是你给我盖,如今我照样还你一个,心觉很快活。」 「我没有,没有咬得这般……」杯盏在手里裂开道缝,冷茶渗入缝隙,打湿了龙可羡掌心,「没有咬得这般重!」 「你咬得多啊,」阿勒理直气壮,伸指头从那杯沿走了一圈,用他惯有的低声说,「比起来我只咬一圈,算得上怜香惜玉了吧。」 「……」龙可羡无可辩驳,噎了半晌后,板起脸来冷冷哼声,「你诡辩,我不与你讲。」 阿勒指头上蘸着点湿漉漉的蒸汽,百无聊赖地翻看着,闻言忽然把她的滋味放在唇边,咂吮一口:「迟了,事儿还没与你算,今夜频频地把那劳什子镇南王府挂在嘴边,可是从哪里听说了什么?」 从他的指头按在杯沿那刻,龙可羡心口就敲了记重鼓——你要干嘛! 而后眼睁睁看着那沾着水汽的指头从眼前划过——你最好擦掉! 长指指头并那点儿水迹消失在视线内的瞬间,听觉再度捕捉到暧昧的声响,龙可羡脸色涨得通红。 蓦地转过头,眼里的光膜润得惊人,又是羞耻又是震惊:「你吃,吃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舌头捋直了么,」阿勒把指头探进她口中,还带点儿茶香,「没捋直我帮你。」 她被突如其来的异物噎了一下,匆忙地吞咽着口水,把他往外推:「不准!噎……噎死……」 「两件事,」阿勒卡着位置,「一,方才一路过来,这楼门内的厢房廊柱皆是平常样式,若要溯源,」他眼风往顶外头飘,「还是要往外头百花戏台去。」 「第二件,事毕之前,莫要再提那姓迟的半个字。」阿勒用湿漉漉的指在她下唇碾磨,说不上是盼着她说,还是盼着她绝口不提,只轻飘飘地把话撂在这里。 「提一次,咬一口,咬死为止。」 龙可羡齿间还衔着他的指尖,默默吐出去,震惊道:「人,人也不能提吗!」 「不能!」阿勒嗤笑,简直觉得她鬼迷心窍,「他哪里好,你见过他么就值当你一再提起。」 龙可羡摸不准是不是要在此刻就把话挑明,但总认为阿勒掩着身份总归有他的道理,将心比心,此前龙可羡还是商行少东家时,阿勒也配合着她没有显露出半点怀疑,心甘情愿耳聋目盲,没道理龙可羡就要如此没有情趣。 「没见过啊,」龙可羡声音低下来,已经笃定了阿勒就是镇南王府世子,心说自己的人自己哄,便又扬声道,「但在我心里,你二人是同样的好。」 字字铿锵。 阿勒气得发笑,「同样?」 转过头去揉了把脸,眼看着脾气就要起来了,「他哪里能与我相提并论?我拿鞋底都能把他比下去!」 「你不要再贬低他,」龙可羡不爱听他为这点小事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听人讲他是个雅君子,温润……温润如玉,人人都爱与他说两句话。」 「你喜欢这口的?」阿勒倏地转眸盯住她,「你喜欢君子,喜欢话里话外绕八百个弯,不咬点文嚼点字就不会说话,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端起来是天上仙,狠起来是地狱魔,你喜欢这种?」 龙可羡半点儿也不喜欢,与这种人在一块儿,一句话她都得连蒙带猜。 但她喜欢阿勒,违心地点了点头:「喜欢。」 死寂。 此前龙可羡没说过几次喜欢他,重逢后龙可羡也没有说过喜欢他。倒是把这俩字讲给如今尚算素昧谋面的男人,甚至在偏好上也喜欢君子那口,还要三番两次为他辩驳。 喜欢。 阿勒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满腔的躁郁和怒气被这两个字碾平,化为一簇簇跳动的火种,蹿在他心口和眼下,他平静地看了龙可羡一会儿,转身而出。 龙可羡手里抛着碎裂的杯盏,莫名其妙,半天想不明白哪里没说好,干脆起身往外跟。 长廊人来人往,龙可羡漫无目的地走着,忽地耳尖微动,侧身往楼下看去。 「笃笃!」楼下厢房门被叩响。 「是一对男女,样貌都是拔尖儿的,」青衣刻意压低声音,「嗯……留了金珠便走了,女子没瞧到正脸……白色衣裳……」 「金珠的式样与昨夜留下的是同一批……」 「不知往哪儿去……应是仍在楼门里。」 厢房门被不耐烦地拉开,巡卫的男人看向青衣,青衣缓摇头,一行人接着敲响下一扇房门。 被发现了。 龙可羡轻手轻脚往后退,手一翻,将剩余金珠从钱袋里掏出来,挨个往打开的窗子里丢。 「谁啊!」厢房里传来娇喝声,「……金珠?」 声音渐传渐远,龙可羡已经走出了三丈开外,正对着那行人头顶,他们敲的正是龙可羡方才待过的房。 「这间进人了么?」男子声音传上来。 小厮在门外急出了汗:「哪儿有什么男女,分明只进了一个人,生得确实是水灵模样,但那脾气瞧着就是不好惹的!能进楼门里来的都是客中贵人,你们巡楼卫若是惹着权贵,可别把烂摊子丢到我们长厢房来。」 「没人!」 「茶已凉了。」 「那女子长什么模样?细说!」 小厮欲哭无泪:「好,好看啊……大眼睛,小脸盘,哦!笑起来带梨涡,穿什么,穿的黄褙子白裙衫,上好的料子!」 龙可羡边往外走,边把脸板起来,脱下褙子往角落里甩,闪身进了间房,出来时已经换上了身赤色常服,面不改色地系好腰带,翻过围栏朝百花戏台走。 一头撞进戏海,那种渺小的晕眩感再度袭来,她定定神,四处细看,忽地在右手边戏台旁看到抹白色袍角,那身影晃得极快,隐约可以辨出是道挺高的身段。 她没犹豫,三步并作两步往台阶上走,一把撩开门帘,里边引戏女郎立刻迎上前来:「姑娘来得巧!景戏将开,一入此门,不饮孟婆汤,不过奈何桥,便能前尘尽抛,直入局中……欸,姑娘?」 「我找人,」龙可羡言简意赅,「漂亮脸蛋,白衣裳。」 引戏女郎道:「诶哟,这模样的人,在楼门内比比皆是。」 龙可羡思索片刻:「方才进来,最好看的男人往哪走了?」 「最……」引戏女郎一拍掌,恍然道,「左正门!」 一阵风旋过,女郎再睁眼时,连人带门,消失得干干净净。 「好……好身法,」此时外边又进来两位看客,女郎刷地拉上门帘,扬笑道,「景戏已开,里外封场两个时辰,贵客请下场再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 龙可羡走在幽暗的窄道中,向尽头处晃出的光源而去,窄道隔绝风沙鼓点与人声,静得让人头皮发麻。 她记得有人怕黑,一边嘀咕,「蠢蛋,待会儿哭起来不要给你帕子。」边加快步子,到最后近乎小跑。 手掌贴上尽头门环,手下蓄力,大门缓缓往后拉开,进入眼帘的是…… 龙可羡从上往下,看到一剪黑影,两排枝繁叶茂的矮树立在道旁,牵出连绵的绿色大伞,伞下跪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人。 曲乐声漾在耳边,少年念着词,似在对着什么忏悔。 龙可羡左右看了两圈,没有看到除她之外的人,往前踏了两步,从昏暗的角落走进光源里,霎时被眼前之景逼停。 那是一座塔,一座通体漆黑的九层高塔,塔身上悬着红绳挂着铃铛,正门匾额没有题字,而是用金水点出个字。 待要再凑近些看时,身侧突然探出道黑影,龙可羡仰颈后撤半步,同时抽身欲要拔刀,耳畔就响起道声音。 「别动。」 龙可羡缓下手,任由他揽着腰把她带入暗处,忍着腰侧那点濡湿,犹豫着问:「你哭哑了嗓么?」 后腰的手略有僵硬,他抬臂轻咳,喉咙口滚出来的声音更哑了两分:「没有,方才找你许久。」 「骗人,」龙可羡说,「你见我就跑,只是说了两句镇南王府,你如今连好话也要挑拣着听了吗,不如我往后唱给你听好了。」 「……」他轻轻嘆气,「是我错。」 「自然是你错,」龙可羡抬眼,轻声说,「讲些好听的哄我。」 「不闹了,随我出去。」他伸手探她手腕。 两下没探着,龙可羡自个儿抬起手,往他掌心拱拱,那指头寒凉如玉,触到龙可羡腕间时霍然回缩。 可龙可羡比他快! 她猛然欺身向前,蜷手贴在他腹部,虎口处露出乌金刀柄,刀尖穿透骨肉,血液滴滴答答地从他身后落下,剧痛后至,他痛苦地喘了声。 「你……为何……」 龙可羡面无表情地抽出刀。  「装也装得像些,他几时认过错,闭着眼睛都能捞到我的手,有你啰嗦的功夫,亲都亲了两轮,费这口舌。」 第49章 诡谲 景戏不知何时已经挂幕, 四围再度失去光亮,只余轻浅的乐声。 黑暗是张凶恶的兽口,把人嚼吃一遍, 再吐出来只剩幽淡的轮廓。 最后一丝血迹顺着锋刃滴落, 龙可羡慢吞吞地收刀归鞘, 对地面上蜷缩着的人视若无睹, 她闻着空气中逐渐瀰漫开来的铁锈味,若无其事地踢开了地上的手。 那人喉间呛着血, 浑身颤抖地咳过两声,堪堪摁住腹间,可伤处就像堵不住的豁口,血液从指缝间漫出来,前衣全被浸透了。 「不要挣扎, 」龙可羡温和地劝他,「越挣扎越痛, 叠雪弯刀贯穿的地方轻易好不了, 你好生闭上眼, 忍它一忍,下一刻就在奈何桥了。」 他的鼻腔也开始呛得疼, 话音时断时续:「可……」 龙可羡边看着周遭环境,发觉乐声正在远去, 边倾耳去听,提醒他道:「讲大声。」 「可怜……」 「哦,」龙可羡装作不经意地碾到了只手指,「讲故事啊, 讲好点,这开头我听过八百遍。」 他疼得满头大汗, 却哧哧地笑了两声,把身子缩紧,一字一句咬着牙道:「乱臣贼子,祸乱宫闱,勾连外党,弒君斩纲……」 「这句我听过八千遍,屋里还有三个老臣扎订成策的书,你想要么?我可以烧给你。」龙可羡面色没变,问得十分诚恳。  「父,不详的孽种,茹毛饮血的怪物……」他恍若不闻,在死亡逼近的时间里肆意地吐着恶意。 闻言,龙可羡才顿了稍许,收回目光蹲下身来:「我不想听你讲这些老掉牙的故事,如果能告诉我,我的人往哪里去了,我便给你个痛快死法,否则呢,照这么血流下去,你还得痛个把时辰哦。」 她敲敲地板,催促道:「别喘气,讲快些。」 「可怜啊……你要找,找的人,你当他是什么好东西吗?」 那人的鼻樑在昏暗中显得高挺,这点倒是与阿勒相像,但声音嘶哑闷沉,痛起来没有阿勒的狠劲儿,龙可羡越瞧越嫌,手下没留情,握着刀鞘往他腹间戳了两戳,说。 「他是不是好东西你讲的不算,我觉着他就是个乖崽,刚来的时候弱不禁风,连口鼎也举不起,两刀就捅碎了,能用的就是脑子和身板。」 失血伴随失温,他脑中越是晕眩,话中恶意越甚:「你不知道他是何人?」 「我知道。」龙可羡轻松应道。 他撑着口气,把伤口捂死,狠笑着说:「你怎会知道,那褚门血界……就是他亲手送你进的,他亲手送你,送你踏上死路。」 「我活得好好的啊。」龙可羡莫名其妙,重手又戳一次。 「你皆忘了么?你忘了你是如何从那三千敌首里爬出来的了?浑身经脉俱损,腿骨断裂,眼都瞎了一只,这都,」他厉声,「都拜他所赐!」 龙可羡沉默半晌,道:「忘了。」 他看了龙可羡一眼:「你口口声声……维护的,正是害你变成如今之样的罪魁祸首。」 龙可羡抠着乌金刀柄上的沉金石,没吭声。 他眼底织红,目不转睛地盯着龙可羡:「他杀名满域,罪恶滔天,诱你入罗帷……只不过起了玩心罢了,你真当他能有二两真心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龙可羡蓦然看向他,喃喃:「不会……」 他似回光返照,把血吞入腹中,字字紧逼:「你身旁皆是魑魅,以他为甚,他接近你,再度找到你,就是别有用心!就是要一口口吞吃你的基业,可怜你还为他做嫁衣,杀……杀掉。」 「杀掉他?」龙可羡俯首靠近他,似是动摇。 「杀掉他……」那人口中漫着血气,「你便再无隐忧……你!」 他侧首喷出口血,不能置信地看着腹间斜插的刀鞘,喉咙口被血堵死,呛不出,咽不进,噎得满面涨红,目眦欲裂,胸腔像拉锯似的发出嘶嘶声响。 「你……你不信,你不得……」 刀鞘在他腹间搅碎血肉,龙可羡失去耐性:「我不信他,却要来信你,这是哪家道理。」 模糊不清的嘶声断在喉咙口。 龙可羡无聊地起身,把刀鞘在他身上拭净:「别有用心?」 她踢开脚下碾碎的指骨,絮絮叨叨往前走:「我早知道他别有用心, 还等你说,他就是见……见色起意,我不盼他见色起意,难不成还盼他喜欢我一刀砍两个,双拳敌四手吗。」 「杀名满域,罪恶滔天……」龙可羡默数着阿勒头上安的罪行,「谁信,千斤重的鼎都举不起来,他只是个长得好美,行事好浪,还好怕黑的蠢蛋……」 「即便心怀不轨,」她哼声,颊边陷入两点浅浅梨涡,「颈圈鞭子小口笼,我自能惩戒,轮得着你插嘴么。」 寂寂的夜色部署在四周,只有乐声在缓慢流淌,龙可羡把刀别进腿间缚带里,在景戏戏幕里走了几圈,笑容逐渐消失,心情沉痛地垂首,已经是第三次看见这倒在血泊里的男人。 她意识到一件事——她找不着进来的那条窄廊了。 她一向擅长寻路辨路,没道理会走错,但……龙可羡踢踢这人的靴子,只得闷声不响地往戏幕中央那条堆栽绿树的空地走。 烛火已熄,原先在道中央伏身而跪的白衣少年不见踪影,长道尽头矗立着九层高塔,塔身完全与黯色融为一体,只有尖端晃着镇石的青光,幽幽地压人眉睫。 越靠近塔身,乐声越是清晰,龙可羡不耐应对这云遮雾绕的缥缈戏码,脚步很快,正正走到当中时,足下忽地踩到些许不平,收腿不及,那块底板倏地翻转,整个身子骤然失重,往下掉落。 真是…… 龙可羡气性起来,往底板处挥去一掌,借着力道往下落得更快,「轰——」的一声巨响,直直砸破木栏,滚身撞倒屏风,噼里啪啦一顿响,她抬目四望,见四周亮堂堂的,像间闺房。 而屋内显然没点灯,光线都来自左旁窗纸。 她二话不说开砸,举起屏风脚横扫过去,甚么桌椅床架都砸得稀烂,从重重纱帘中找到门窗后,霍然一推。 霎时被晃晃的烛光并油蜡味儿扑了满脸,她凝神细看,外头竟是一座座累叠而起的环形石台,石台有五层,约莫三人高,上边密密匝匝地点着火烛,火烛间立满牌位,当中静静跪着个白衣少年。  此刻离得近,她能看见少年背上交错的鞭伤。 正待掠身上前去一看究竟,手刚落到门框上,脚下便骤然斜倾,如同整个人被塞在木盒子里,随着满屋碎木颠来倒去,撞得头晕脑胀。 等到消停下来,龙可羡踩着满屋狼藉,气汹汹地再度推门,谁料这门无风自开,在她手贴上去时,便自动地往前扇去,她一力落空,差点儿栽倒,踉跄两步到得门后,再一看,又是间书房。 脚下还没站稳,书房再度颠来倒去地晃动,她这会儿学聪明了,没损屋内分毫,才发觉这一桌一椅都沿用船上样式,钉死在地上。她静静地等,等颠动结束之后,蓦然抽出叠雪弯刀,一刀往前噼开,门板四裂开来的同时,蹬墙飞身出去。 落地滚了两圈,龙可羡稳稳站起,拍了拍衣角,眼前烛影连成浪,浪尾尽头的白衣少年忽地转过头来,朝她咧嘴一笑。 这一笑让龙可羡毛骨悚然,后嵴惊出层冷汗,挨不住摸摸臂间,天老爷,汗毛都要炸飞了。 这少年生了副好脸庞。 这少年生了副和龙可羡一模一样的好脸庞。 只是眼下渗着血,一身白衣斑斑驳驳,飞着絮沾着血,像从死牢里头提出来的死刑犯,即刻便要斩首了似的。 她已经是好倒霉的一个少君,撞入这鬼盒子似的楼门里,还要被如此捉弄,龙可羡当真气从心头起,提刀就要砍。 乌金刀柄握在掌间,刀未出鞘,当顶先炸起声响雷,龙可羡也没忍住捂住耳,这满满五层石台的烛浪被带得轻晃,紧接着是声断喝。 「孽障!」 那白衣龙可羡应声伏地,以额撞地,头骨砸着石阶面,没两下就溅出了血,他口里念着词,一派温驯模样。 「叫你跪你就跪,叫你叩你就叩,顶着我的脸,连我半分骨气也没有,」龙可羡大声喊,「起来!」 说罢就要掠身而去,此刻脚下再度滚动,外圈高阶烛台啪啪砸地,火星四溅开来,天旋地转间,龙可羡足底落空,后背一热,落进了一方胸膛。 鼻尖有清爽的皂角香,她握刀的手逐渐松开,揪紧了他的衣角,柔软而熟悉的触感。 两人在地上滚过两遭,她听见头顶传来一把微沉的嗓子,带着笑意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就归我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你哪来的林妹妹!」龙可羡立刻应。 「方才戏里听的,好曲子,回头唱给你听。」 阿勒卷着她的腰,这次埋的不是颈窝。 阿勒体热,呼出来的气儿压根拦不住,渗过那缎子和毛领,烘得她胸口一片热。 绒毛混着阿勒的头发,一起往她下颌挤,一时之间让龙可羡分不清是热更多些,还是痒更多些。 她喘出两口气:「你讲得没错,方才有人扮作你。」 阿勒手指头顺沿而下,抚摸她的伤口:「我知道,丑东西,给他脸了,也敢碰我的名头。」 龙可羡有点儿痒,躲了一下:「丑东西,连手也摸不准。」 「还摸你了?」声调立刻扬起来。 「嗯,这里。」龙可羡姿势不太方便,艰难地抬起手来。 阿勒沿着腕侧,到指头,细细密密地咬了个遍。 「别……别咬!狗吗,」龙可羡在那木盒子里翻来覆去地撞了几遭,浑身热腾腾,更耐不住咬,「踩折了!手,踩折了!」 第50章 臂环 连绵的群山被夜雾浸得飘忽, 戏楼门窗缝隙里流出光影,和着错乱的胡琴声,弹着一曲动乱的前奏。 长夜里的鸟啸虫鸣荡出很远。 尤副将蹲在屋瓦上, 他生了一对鹰隼似的招子, 四下的动静逃不过他的眼睛, 此刻正握着磨箭石, 把袖箭磨得冰冷尖锐。 哨兵匿在茂密的树叶间,衣衫被雾渗湿, 冷气顺着衣领钻进来,皮肤都冻得发青,但寒冷使他格外专注,他的面庞仍然未脱稚气,但早已能够熟练地应对风雨, 鹧鸪捏在他掌心,在口舌间发出数种声响, 应和着远处山峦林间的声音, 几方在不停地传递讯息。 「咔。」磨箭石悄悄顿住, 左侧山道的黑暗中延出来一条火线,起起伏伏的, 犹如山间跳动的鬼火,正在朝此地逼近。 磨箭石卡着箭尖, 急促地敲打几声,鸟啸虫鸣瞬间藏进草叶里。 两人默契地伏低身子,和屋檐,和树杈一道, 融进夜色里。 那行人在戏楼前就熄了松脂火把,楼里立刻有人迎出来, 「人在楼门中,宗长与许老在里与他们周旋。」 「封山罢。」 「不可,楼大家不允封山,楼里还这么多达官显贵呢,若是封山,闹出大动静,楼大家不一定能站在咱们这边。」 「糊涂!不封山能逮住她吗?」 「宗长的意思是……截杀。」 「封山封楼,楼大家会感激我们的。」 爷俩儿互看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鄙夷的意思,人影消失在楼内后,林间响起道尖锐的鸣啸。 戏楼窄窄的窗台上栖着只鸟球,它整夜都团在这儿,歪着脑袋听人低语,没有引起注意,忽地一阵风过,鸟球翅翼下裹着劲风,旋飞在楼台间,接连地撞翻了烛台,火舌舔舐着地毯,吞吃着纱帘,一簇簇地爬上窗棂,不知谁先喊了声。 「走水啦!」 *** 喘息寄托在幽暗的窄廊,这里不见火影,也不闻人声。 火摺子晕出来的光亮有限,两道影子叠在廊壁,挨得很紧。 龙可羡的汗水顺着颌线滴落,滑过阿勒侧颈,他不偏不倚,任由那滴汗缓慢地在颈部游移,成为另一种浮于暧昧的触摸。 「忍一下。」阿勒手指头顺着衣摆往里。 龙可羡说:「我不疼啊。」 手掌贴到她腰侧,摸到块帕子,血已经半干了,撕下来时扯着那片皮肉,阿勒垂着眼,神情很淡:「我疼,我跟我自个儿讲。哥舒策,你且忍一忍,替这傻子疼一会儿。」 「……」龙可羡感受到一丝扯动,接着微感不适,唇才张开,声音就同样被什么堵住似的,塞在喉咙口出不来。 「你在发热。」阿勒收了玩笑的意思,声音有点硬。 龙可羡忍着不适,在入侵感的煽动下,气劲开始蹿,顶得天灵盖发麻,她在自保本能与克制杀心的拉扯中感到晕眩。 恍恍惚惚地应了句:「你在里面,你没进过吗,里面自然热……」 「?」阿勒脑子转得飞快,在心里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嚼得干干净净,差点要疑心她在盒子里撞两遭,将记忆也撞回来了,鬼使神差问了句,「哪里面?」 龙可羡总想往下看,挨了片刻,仰身起来自个儿把小衣堆堆好,在昏光中看着伤口,闻言戳戳那处,不明所以道:「这儿啊。」 阿勒短促地笑了声,而后动作加快,指尖挂着点药膏,在她伤口处抹开,片刻后,把手从她衣摆下收回来,掌心多了块帕子,已经浸满了血。 「这热度不寻常。」 龙可羡还晕着,低头咬着小衣,露出半道腹部。 她生得白,肌肉纤韧,显得那层皮格外薄,像凝起来的奶皮,白而润的,连香味也诱着人去尝,不蓄劲时就软得令人浮想联翩。 这会儿横了一道伤,就像被剖开的蚌,龙可羡还在专注地看,那眼神仿佛在顺着那线伤口往里深凿,龙可羡就是这点坏,因为缺乏痛感,在展示伤口时,那眼神就像在拽着人去破坏。 破坏我,没有关系。她浑身上下都写满这个意思。 若你顺从她,她的呼吸,她的眼神,她皮肤升起的热度,都将成为饱含暗示的鼓励,而这是仅有阿勒一个人能看到的角度,对于旁人的窥探,少君只会无差别地一棍打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这无疑是另一种纵容,连龙可羡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纵容。 此地昏暗,光线都识趣,龙可羡没有察觉到阿勒在短短的时间内都想了些什么,她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名堂,又把手贴在自己额头:「没觉着热。」 阿勒刷地拉下她的衣裳,盖得严严实实:「谁家姑娘日日掀自己小衣,盯着自己肚子看个没完。」  「我看伤……」龙可羡嘟囔一句。 阿勒捉着她的手腕,用自己面颊去贴她掌心:「没觉着热,是因为你连掌心也在发烫,是不是?再过会儿龙可羡不必煮,自就熟透了,这皮儿一搓就掉,正好教我拆骨剔肉,吞吃入腹。」 「……」龙可羡摸着阿勒,在黑暗中摸索到他额头,仿佛揉着冰皮似的,奇怪的是,他的额头丝毫缓和不了她的热度,反而被带得温热。 龙可羡越摸越忧心,这是失控的前兆,可阿勒的话驱散了那点焦虑,她收回手,「你日日惦记着咬我,我……我不要搓皮,也不要拆骨剔肉。」 「怎么不要,」阿勒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个东西,「你不喜欢我?」 龙可羡:「……讨厌你。」 阿勒咔地把银环扣在她右臂:「又讨厌我。」 沉水钢冰寒,排列在银环内侧,细如牛毛,但扣在臂间又是另一回事,龙可羡感受到凉意的同时,也久违地感受到痛感,皱了下眉:「疼的。」 「疼就对了,」阿勒把锁扣压实,手掌贴在她后嵴几处要穴,「好点儿了?」 龙可羡霎时直身,浑身僵得宛如木头做的,气劲乖顺,可远比乱窜时要让人心惊肉跳,它们集体反叛,听从了阿勒的摆布,收敛了咆哮翻腾的凶气,在他手掌下,凝成柔软的水滴,沿着四肢百骸温顺地流淌。 暖洋洋的。 龙可羡发誓,她自个儿掌控身体时,气劲从来都像炸毛的猫,绝没有这般乖巧过,她不习惯,扭着肩膀:「别顺了,再顺就没气了。」 「?」阿勒好心被当作驴肝肺,手下错劲,龙可羡汗都飙出来了。 不是疼的,因为那弧耳廓也悄悄地晕红,这种操控有别于皮肤触摸,比方才伤口的指探还要可怕,是让人忍不住战慄的入侵。 太放肆,也太隐秘。 像是把自己敞开了,毫无保留地对袒露给他。 龙可羡咬着牙,受着气劲流淌间带起的麻,阿勒不熟练,经过关窍时总让她痛,这痛更要命,竟然让她感到飢饿。 「别,别往那儿去。」 阿勒专心致志,半点心思也没有,掌心下的热度正在消退,闻言抬了头,在暗色里听出了隐忍,一下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天老爷,这门道还挺花花。 阿勒有心要探索一番,但地方不对,时辰也不对,收回手说起正事:「方才看清人了吗就往戏台里钻。」 龙可羡松口气,跟着站起来:「看见衣角了。」 「见着块衣角就往戏台里钻,不怕是个套?」 「不怕……」龙可羡反过来讲,「你也钻进来了。」 「小傻子愣往里钻,我能如何,我只能跟。」 龙可羡硬邦邦地呛:「万一是你呢,一片衣角也是线索,我能如何,我只能跟。」 阿勒笑。 半个时辰前,两人从后台走到厢房的这段路程,阿勒便察觉到似有人在暗处窥探,这窥探的指向性并不明确,似乎是在广撒网,并不能确定他们就是昨夜烧楼的人。 而阿勒披着镇南王府世子的皮,多少要受到忌惮,他们对镇南王府是不是当真与龙可羡扯上关系有疑虑,这层麻烦要是剥掉,他们便能逮着龙可羡一探究竟。 与其没头苍蝇似的乱查一通,不如勾对方出手。 故而他们在绕着镇南王府这个话题来回纠缠时,阿勒借着甩门而出的机会,隐在了暗处。 果然,龙可羡落单之后,后边的手便探了出来,将她当作鱼来钓,阿勒再配合着玩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楼门里的线索便逐渐地浮上了水面。 「你还生气,」想到这里,龙可羡语气不善,「生气也不准跑走,要在我面前。」 将计就计是将计就计,吵嘴也是真吵,但阿勒就是这么与龙可羡吵吵闹闹大的,他和尚似的忍了那么多年,对爱这一字的理解怪僻且独到,与寻常人不同。 阿勒想了想,先把这事捋清:「这般说吧,你我之间,若能两情相悦,那就当是助兴,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龙可羡没明白:「若是不能呢?」 「……」阿勒看她,眼神里压着某种危险的试探,「若是不能,那也不要紧。」 龙可羡还想问,可她扭过头,两道眼神在黑暗中擦碰,隐约从那「不要紧」当中听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阿勒擅长的并不是解决问题,大多数时候,他解决那个制造问题的人。 迟昀算个什么东西,龙可羡即便喜欢迟昀呢,杀掉迟昀,龙可羡不就只喜欢他了么。 燕楼金鍊小臂环,哪样不是情调。 求爱么,路子不要走太窄。 *** 在窄廊里走了两刻钟,阿勒要龙可羡走路带点声儿。 「回声也能判断方位。」 龙可羡刻意放重步伐,和阿勒讲起进入几间盒子小屋的顺序:「我看见另一个我,跪在石台前,跪在……数百座牌位前,好狼狈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阿勒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她的腕侧:「那皆是假的。」 「嗯,」龙可羡点头,「顶着我的脸,没有半分骨气,不如让我敲掉嵴骨。」 「……」两人折过拐角,阿勒抬起手,就着火摺子的光,在上边留下个记号。 龙可羡看那记号,恍惚是条虫:「他们大费周章,把我们引到这弯弯绕绕的盒子迷宫中,便是为让我看出戏吗?」 「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阿勒拍了把她后颈,「武不能敌,攻心为上,须得小心提防。」 龙可羡应着,伸手去摸了摸那条虫,「好丑的……」 「回身!」阿勒骤然出声,同时伸手去握她手臂。 虫字噎在喉咙口,那虫尾处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现出裂纹,瞬间便碎成了捧齑粉,连带足下石道都在下陷,她立刻缩手,一把将阿勒脑袋按进胸口,二人滚进砂石堆里飞速下落。 「……倒不必如此小心。」阿勒探出头来,反手揽住她后腰,主权牢牢控在手中,而后将手中的火摺子猛往下掷,这一下犹如星子疾坠,不多时,火摺子便跌落在地,溅出隐约火星。 「落地。」 龙可羡屈腿缓了这一记力,两人虚晃了晃,还未站定,后方气流涌动,她当即反手抽刀,刀鞘飞出时打断了攻势。 她没收手,就着打断的时机,踏上阿勒掌心,借力飞身上前,当头砍下一刀。 「砰——」 倒地的不仅有人,还有人后重重叠叠的书架。 烛光从书架后晃出来,龙可羡再次看到摆满蜡烛与牌位的五层台阶,与此前不同的是,她此时站在台阶中心,站在一地书册与木块里,与那少年换了个位置。 站在那少年身后的,是密密麻麻配刀薄甲的家将。 借着烛火,龙可羡才发现:「我们在……塔里?」 阿勒点了个头,霍然向前看去。 「孽障!」 跟前传来道浑凝沉厉的声音,很有些分量,隔着人潮生生怼上来。 家将往两旁让出了一条道,现出个灰衣男子,四十上下的模样,眉间两道深刻的川字纹。 龙可羡粗粗看了眼,又看了眼,莫名地觉得熟悉:「你觉不觉得……面熟?」 「自然面熟。」阿勒抬她刀柄,叠雪弯刀截面映出龙可羡的脸,她恍然一惊,这人长得与她有两分相像。 龙慎怼着拐杖,掷地有声道:「龙氏孽子,你毁我宗祠,砸我族塔,屡犯族规,灭杀北境族老一百三十余人,逼得我族分脉隐匿在此,竟还苦追不放,当真没有半分血脉亲缘!」 龙可羡皱起眉头,没有吭声。  龙头拐杖「咚」地砸地,他言辞沉痛:「我龙氏一族的宗师上百余众,因为你一人……因为你一人杀性入骨,癫狂无道,俱都惨死在你刀下,你可想起来了吗!」 龙可羡摇头:「没想起来。」 「盘龙族契在上,」龙慎倏然转头,拜向东方,「今日龙氏北支第三十六辈二房子龙慎在此清理门户,势要将此祸族异种绞杀在此,全卫听令!」 绞杀二字一出,龙可羡就没有留手,哪里肯等他啰嗦完,抬手就是一记飞刀,霍然打乱了对面阵型。 「你……你这孽障,龙霈,龙霈养出的好女儿!」 龙慎抬拐回击,那木色层层脱落,露出道冷然刀面,这人以木拐为鞘,藏了把剑在里头! 那长剑在颊边擦过,带落了龙可羡一丝发,龙可羡被压下的气劲正在膨胀,像一簇簇火种,沿着四肢百骸燃起。 她挥刀迎上去,刀剑在眨眼间数次交错,碰出可怖刺耳的声响,割得这塔内众人耳内剧痛,阿勒转着手腕,足尖随意地挑起把刀,挡开家将一击,他下手利落,刀刀对着要害去,像是存了许多旧怨,要在今日一併清算。 同样要清算的是龙慎,半年多前,他从龙可羡刀下逃过一劫,凭着祖上那点交情,以及祁国国境与北境的布防,在这涂州的戏楼里,寻到了落足之地。 「你把我引到这里来,就靠这点人,便想吃掉我吗?」龙可羡回身砸出一脚,直直踹得龙慎后退数步,咳出血来。 「莫要再装!你处心积虑查我下落,分明不肯放龙氏一条生路。」 龙可羡后仰脖颈,躲开剑刃:「我不认得你。」 不认得他,从何查起。 有些微妙的诡异感在心口蔓延,龙可羡直觉有只手推着她来,引着她来,却摸不准是谁,若是如龙慎所说,半年前,龙可羡晋上宗师境,发狂般杀了龙氏族人,那只手要她找到此处,是为着借她之手斩草除根吗。 她觉得不对劲,龙慎更是疑怒交杂,但他既无战损,也没失忆,自然能从心里翻出那些叛族之人,恨声道:「龙霈倾尽一生,养出你们这些叛徒……若不是龙氏,你们的荣光何来?」 「你们?」龙可羡不再兜圈子,迎着剑尖往前,弹指击断剑身,在龙慎惊怒的目光下掐住了他脖颈,「还有谁?」 「龙可羡!」 阿勒踢翻颗脑袋,飞旋着往她身后而去,听得极细微的剑入骨声,龙可羡侧开身,躲过一剑,肩头却受了记踹,闷哼两声,重重砸倒在石阶上。 拉长混乱的视野里,她看见了极清瘦修长的一只手,像是生来就该执笔作画,绘出来的当是雪中梅,雨前竹,这类清高到有些孤傲的君子雅物才衬得上这只手,此刻他却提着剑,背身上前去扶起龙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她见过这只手,在雷遁海湾,带着那小孩儿。 噼里啪啦一阵响动,牌位和蜡烛落了一地,龙可羡挨着些热度,还未起身,那一击带着陌生且阴寒的气劲,密密地扎着她经脉,腰间伤口已经开裂,她微微抬头,皱眉看着腰间漫出的血迹,面不改色地翻出匕首,把那圈皮肉剔干净。 没有灸种,在原先伤口上再度重创,削掉啼鱼血沾过的皮肉让其再生,这其实也是个办法,只是很少有人会这般做,一来怕疼也怕伤势过重,二来,这不疯子么。 阿勒与来人混战数十招,余光里瞥见那傻子剖着自个儿的伤口,心道不妙,尽十成力斩出一刀后,回身扶起龙可羡:「疯了?这些爬虫,不值当!」 战损伴随战力暴涨,龙可羡额汗涔涔,却前所未有地亢奋,连眼睑下都织满红丝,她抬起左臂:「摘掉它。」 「你自可挣断。」 「我不,你戴的,只许你摘。」龙可羡转头,她想吻住阿勒,临近时却只想咬他,咬到口腔里瀰漫血味,这味道刺得她头疼,眼前模糊地闪过些画面。 废墟,断裂的牌位。 臂环松动,随之跌落在地,气劲攒不住,身旁的牌位和蜡烛都在轻微晃动,接二连三地跌落下去,家将被打得七零八落,已经有人开始打起退堂鼓。 而龙可羡像是在出神,她的视野晃得厉害,脑中晃动着扭曲诡谲的场景,甚至产生了微妙的割裂感。 有一小片挂着薄汗的皮肤,反着光,精悍劲厉,肌肉线条缓动。 她在下方,时而变动,一方面浑沌而被动地接受起伏,一方面完全失去身体的控制感,这荒唐的画面闪得很快,刺得太阳穴发疼。 五感的缺失混淆了她对时间的判断,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可能是一刻钟,那薄汗凝成珠,断了线似的往下滚,她想要看清这人的模样,费力地偏头,却只看到一截鼻樑和略深眼窝。 最后剩下一方剧烈摇晃的胸膛,带着混乱不清的纹路。 懵懂中,耳朵里滑入一句短促的话,她慢慢抬手,莫名地说了句:「新婚的夫妻要饮红犀茶,睡红珊房,头三日是不得出屋的。」 阿勒一愣:「龙可羡……」 想起来了? 不容他多思,左侧十来个家将攻势不减,他踹出一排牌位,家将不敢冒犯先祖,只能仓皇地闪避。 「哥舒,哥舒策……」龙可羡拉过阿勒,把他按进胸口,翻身滚下五层石阶,抬手一推。 石阶在地面磨出沉涩的声响,犹如盘踞在此的巨兽昂首前扑,带着万钧之力往前撞去!来不及挪步的家将登时就被巨力撞倒,龙慎喘着粗气,「枝鸣,枝鸣……杀了她。」 乌枝鸣轻轻摇头,抬掌贴上快速逼近的石阶,两道气劲遽然碰在一处,只短短一个瞬息,那五层石阶便轰然溃散,漫天漫地都是碎裂的石砾与粉尘,火影零落。 阿勒借着轰散的力把龙可羡反护进怀里,用背挡了石块儿,两人滚进个角落,他压声说:「别再把我按进胸口,这不是地方!」 「保护你啊,」龙可羡纳闷地钻出头来,突然瞥见后方塔身摇晃,大声道,「低头!」 龙可羡抬手就是一刀,斩裂了摇摇欲坠的塔身,带着阿勒撞出去,掠身在窄廊里飞跑,沿着来时的窄廊一路狂奔出去,尽头处有光,还有些许喧嚷喊声,是百花戏台! 龙可羡提气,猛地撞开了门。 脂粉味儿照面扑来,龙可羡呛了口气,足下险险剎住,差点儿从楼台高处跌下去。 可她环顾四周,却看见各戏台上没有伶人,没有看客,密密麻麻地立着持刀持枪的士兵。 阿勒一把抓着她手臂,拖进角落帷幕里。 「想起来多少?」 龙可羡欲言又止:「我可能成亲了,那人不是你。」 「?」 龙可羡撩开点儿他的衣襟,瞄眼看看里头:「那人胸口……有刺青。」 第51章 跌落 脚步声碎踏, 拥挤在窄道和木梯中。 寒兵薄甲带来股肃杀的风,取走了戏楼里的靡靡春光。浸在水袖飘扬里的贵客被生硬地拽出来,他们有的跳脚大骂, 有的失声惊泣, 上上下下都压抑着哭骂声, 恐慌的情绪瀰漫在这封闭的楼门里。 只有高楼台上阴影覆盖的角落里栖着两个人。 龙可羡浑身都在发热, 四肢百骸流动着火种,简直要透过皮肤灼烧阿勒, 连叠雪弯刀都在掌心里发出微弱的鸣震。 热度使得皮肤更加敏感。 阿勒带着她的手,依次走过刺针落点,那里的皮肤刺满象徵权力的黑蛟,那相当于阿勒的第二张脸,他的肩头、手臂、腹部都留出了空, 那是给龙可羡腾的位置。 纹路隐藏在药水下,龙可羡摸过的肌理是干净的, 但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有些话不该现在讲给你, 这地方终归差点意思, 」阿勒扣住她后脑,「你只需知道, 成没成亲不要紧,喜欢迟昀不要紧, 你走过的岔路再多,终归都会绕回到我身旁。」 「迟……」电光火石间,龙可羡嗅到了点不对劲,「迟昀?」 她急起来, 「我以为你是,是世子。」 「?」阿勒揉了两把她后脑, 额头磕上去,难以置信道,「作弄人的本事半分没减!你好生瞧瞧,那西南边陲迂腐得很,那些人把规矩当饭吃,生得出我这般品貌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他反应快,厢房里的话重新回到脑中,嚼碎了之后品出了点味道,原以为是苦汁,没想到回了甘,但这点甜被妥帖地按在心里,他一贯如此,所有的忍都是为了某一刻的爆发,他会连本带利地向龙可羡讨回来。 龙可羡哑口无言,抚着刀柄,把那颗沉金石抠来抠去,半晌才说:「你一路来雷遁海,对海域这般熟悉,出手就是镇南王府世子腰牌……」五贰久90八1久2 尾音越来越淡,此时卫队和家将在挨间排查,龙可羡拉着阿勒滚进暗处,她没再提,定神看他眼睛,转而说,「我有许多事想不明白,还有许多事记不起来,但我想同你讨一句准话。」 因为挨得近,龙可羡的热度毫无保留地递向阿勒,他摩挲着龙可羡耳下的皮肤,伸出一指:「想好了,我只答你一个问题。」 「……」龙可羡这就难住了,她喘了一口气,把蠢蠢欲动的气劲压下去。 阿勒静静地等。 想了半日,龙可羡问的是:\"我欠你银子吗?\" 没头没脑一个问题,阿勒毫不犹豫:「一大笔。」 「所以。」 龙可羡挣开他,才发现早已把他小臂握得发红,留下了几道斑斑指印,她懊恼地扯扯头发,分明从这问题中摸出了无数线索,可思绪开始颠三倒四,只能喃喃地确认一件事。 「我认识你,」顶上有卫队搜寻,簌簌地落下灰尘,龙可羡抬手挥开,看着阿勒,固执地问,「与我成亲的是不是你?」 「这要紧吗?」阿勒对龙可羡的了解程度深到令人发指,他知道龙可羡在想什么,开始不疾不徐地反攻,「你根本不是想问这个,你想问我们睡过觉没有,对不对?」 龙可羡被这句话烫到了,她往回缩了一步,却被阿勒拽着手臂按进胸口:「你借这个问题想试探自己。」 他步步紧逼。 龙可羡慌得想跑,回头一脑门猛地磕在墙壁,险些将墙上撞出裂隙。 这动静使得头顶脚步声顿时一停,继而开始密集快速地移动。 阿勒看着那灰屑落进光束中,到了此刻他却不急了:「如果我说有,我们夜夜颠/鸾/倒/凤,哪里都做遍了,船上,屋里,吊床,沙滩上,你身上没有一处不沾染我的味道……如果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就想要顺理成章地与我逍遥快活一回?」 「……」 「我偏不,我方才说的是真是假,你且自辨,我只要你开口,说你想要什么?」阿勒的温柔正在快速消耗,已经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勃勃的攻击欲。 他与龙可羡经历过这场面,有些话她从前不会说,有些事他从前来不及做,但此刻正好。 他擅长引导,这些话说出来,龙可羡就忍不住在脑中虚构出许多画面,那景致比她看过的艷册还要让人面热,体内的气劲瞬间躁动起来,在经脉中横冲直撞,最终再也克制不住。 手底的石墙忽地裂开,碎石灰砾哐哐砸地。 这串响动吸引了周旁戏台所有目光,他们立刻朝此奔来。 「这边!」 「高台!」 声出之前,阿勒对着裂纹一脚踹下,两人跃过墙垣,进入一处戏台中,里边还有看客在慌忙地撤离,谁也顾不得谁,故而他们突兀的闯入在这里激不起波澜。 外头的呼喝声越来越急促,二人互看一眼,不约而同放慢脚步,带上两分慌张神色,脱外衫,着戏袍,融进了人群里。 「我不记得你。」龙可羡低声说。 「你也没有忘记我。」阿勒把她护到人潮里侧,拉下兜帽,转换步伐,成为两尾行色匆匆的鱼。 腰侧伤口创面大,可抹过药后癒合的速度比之前快,只有小部分渗血,龙可羡没感觉到疼,她的手始终放在腿侧,抬头看了眼远处的楼门,又看了眼阿勒,在这时想起黑暗中冒出阿勒那人说的话。 「我们是在战时失散的吗?」龙可羡反手握住刀柄。 「不是,」兜帽帽沿垂在阿勒眉骨上方,落下的阴影就在他眼窝,显得比平常更深邃,但他忽然侧眸看过来,神情桀骜,「你一步登天晋了宗师,力气大得吓人,将我吃干抹净后又抛下。」 「?」龙可羡警惕地看他,「你哄我玩,我没有这般坏的。」 「你太小瞧自己了,」阿勒嘆口气,「我钟情于你,日日都耽溺在你身上,故而再找见你时,是一步也挪不动道,什么下三滥的戏码都演了,只想得你一分青眼。」 他越是在言辞间把自己放在低位,在情绪上越能勾得龙可羡心旌摇曳,她不禁拉高衣领,蒙着声音问:「我从前对你不好?」 「算不上,」阿勒轻描淡写,「也就是……日日都干些不知死活的勾当,戳我心窝,砸我软肋,踩在我头顶蹦,还要无辜地……对,就是眨着这般大眼睛望着我,看得我心软,拿你无可奈何,只好日日都发泄在……后边你不需要知道。」 他言之凿凿,漂亮的眼睛似乎定住了,那些无时无刻不在潋滟的眼波儿都静止了,他没有表露出可怜的情绪,他就那么安静,可是这安静就让龙可羡忍不住地反思,好像他真的曾经被她吃干抹净又无情抛弃。 她知道阿勒浪荡,这串话多半以本性润色甚重,但她怔怔地摸着自己心口,她自来对具象的痛感不敏,可此时掌心下犹如刀凿虫噬,难受得她轻抽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这是真的。 记忆出现了缺失,空白的部分只是暂时地死了,但它们会附着在龙可羡的一言一行上,那些产生过的纠缠与习惯也不会泯灭,龙可羡的身体里,有阿勒的影子。 两人走上石阶,一路上都是入山居也不愿得罪的贵客,多半是来自宁国的达官显贵,此地等级森严,官商天壤之别。 这拨人的撤离让龙可羡和阿勒抓住了机会,只要走上百阶,就能到得楼门门环,龙可羡紧握刀柄。 只差一点。 卫兵紧锣密鼓地在戏台搜寻。 许是龙可羡当真倒霉,两人刚上台阶走出几步,侧方花形戏台上立着的青衣便瞪大了眼,指着他们,下意识地吸一口气正欲高声喊话。 阿勒面不改色走在人潮侧方,手腕微抬,一枚金珠从他袖中飞射而出,在空中拉出道虚影,眨眼间就没入了青衣的喉间。 一捧血雾炸开,那青衣至死都没发出声。 「金珠要这般使,」阿勒戏袍袖宽,垂下来的袖子成为绝好的遮掩,盖住了二人交握的双手,「你那惹事就留金珠的毛病趁早改了。」 青衣轰然坠地,带起一片惊呼。 黑塔里的家将在此刻走出窄廊,为首的龙慎 受了重创,捂住胸口冷然道:「今夜已经将楼大家得罪了,便万万不能再放走那孽障,枝鸣。」 乌枝鸣目光逡巡,轻轻定在龙可羡身上,但他没有声张,应道:「二叔。」 「今夜必要让她有来无回!」 龙可羡蓦地转头,和乌枝鸣隔空对上一眼,当即往前撞得人潮东倒西歪,握着阿勒的那只手骤然使力,把他往前推去。 「你走,与尤副将接应。」 这些富贵爷儿哪里受过这种推搡,气的气,骂的骂,有的仗着随侍护卫骂得毫不留情,场面一片混乱。 乌枝鸣撑手落地,挡住了龙可羡侧噼来的一刀,虎口霎时发麻,胸口气血激荡,他已经尽量高估龙可羡,仍然没有料到她的攻势密集度与力道能如此协调。 瞬息的回力之后,他提刀反刺。 龙可羡穿着不合身的戏袍,两截长袖在刀剑击碰中碎成丝絮,干脆在回身时把戏袍褪掉,绕在掌中飞扫而去。 腰侧伤口里渗出的血在月白底色下显得触目惊心,乌枝鸣卷出剑花绞碎戏袍,看着那片红,再看龙可羡越发高涨的战力,有一瞬的讶异,他原以为用战损激发战力是种悖论,没人能忍这种疼,即便意志上能够忍受,肉/体的脆弱也会导致颤抖痉挛,继而迫使招数变形,气劲溃散。 龙可羡不会给他反应的机会,借着这一瞬的分神,学着阿勒方才抬腕飞珠的招数,翻掌打出颗金珠。 「叮——」 金珠险险擦过乌枝鸣脸颊,带出道血痕。 二人再度缠斗在一处。 周围的侍卫与家将围拢过来,但谁也近不了他们的身,于是有部分反应过来的,开始四下找寻与她同行的阿勒身影,龙可羡在抽刀时往楼门看了一眼,那里还在混战,已经到了互相指着鼻子问候祖宗的地步,但扫过一圈,没有见到阿勒,她料想他聪明,关键时刻从来都拎得清,应能与尤副将顺利接上。 灯盏俱碎,刀剑撞过的地方清出了一片空地,龙可羡越战越勇,仿佛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乌枝鸣逐渐吃力,和家将打起了配合。 东扯一脚,西戳一刀,把龙可羡拖在包围圈里,硬生生地跟她磨。 龙可羡在人影起落间找着突破口,但对方防得很死,几乎是倒下一人,立时就有人堵上豁口,不计伤亡地要拖死龙可羡。 楼门口同样混战一片,突然,人群中爆出一声「退后!」 紧跟着惊天动地一声响,十数人高的楼门开始晃动,人潮全挤在门后台阶,此时顿感不妙,一个推一个地从石阶上往下蹦。 「轰——」 入山居伫立数百年的巨大楼门轰然砸地,带起的气浪扑面而来,龙可羡等的就是这一刻,她借力踩力,蹬着谁的刀就攀上了楼台,纵身往下一跃! 阿勒手里拽着长帆,卷着龙可羡把人扯过来时还在喘气。 「你怎么不走?」 阿勒俯首过去,咬下了她的耳珰作为回答。 第52章 吻杀 楼门倒塌, 尘灰土浪激涌向内,门内看客如鱼涌出,挤在楼门前的空地上, 犹如一个源头, 将恐慌与动乱绵延向外边戏楼, 一时之间整座入山居琴弦岔音, 水袖凝滞,看客离座。 群山夜鸦惊翅, 铺天盖地的羽翼挡住了月色。 里里外外都乱成一团。 龙可羡陷在阿勒臂弯里,跳下来时带的力道把两人冲出了三丈远,她在艰难的喘息中把头抬起来,顷刻间又被按了下去,一颗飞溅出来的石子擦着她头皮掠过。 阿勒这才把她松开, 目光沿着她全身走了一遍。 经过鏖战,龙可羡刀口滚落的人头能填满一方小池子, 但她并非分毫无损。 肩膀有两处刀伤, 右臂教人捅了一刀, 左胸扎着支袖箭,箭头嵌在皮/肉下, 箭柄被她拗断,要紧的是腰间还有自己剜出来的大片伤口, 鼻尖在地上蹭得发灰,鼻樑擦破几道口子,钗环全在打斗间当作暗器射/出去了。  十分狼狈。 她也皱眉看着自己身上伤口,闷闷不乐地说:「我乱糟糟的。」 阿勒只是擦掉她鼻尖的灰, 语气异常温和:「我不知道你们身手好的胆子有几斤,能在数百人的包围圈里独自厮杀, 再从十丈高台上跃下来,但我这种……心头肉也没二两重,受了惊吓就容易做些出格的事儿,若有冒犯,先跟你说声对不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听出点有言在先的意思,龙可羡顿了一下,问:「什么出格的事?」 「不知道。」阿勒没表情,侧眸时眼底倒映火光,,他站在这光影交织的角落里,像是条正在燃烧的引线,静默的尽头是无人能挡的爆发,「我也不是事事,时时,都能克制得住。」 龙可羡反应了一会儿,不知要说什么,探指握住了他。 阿勒从袖中摸出两枚药丸,龙可羡侧头躲开:「不行,会晕。」 少君是越挫越勇的,通过透支气劲来促发力量,服药会削弱痛感,继而降低反应度,她整个人都会像醉酒似的轻飘飘,若非病得要死了,否则龙可羡不会服药,她说,「我没有事,回去之后睡上几日就好了。」 难得的,阿勒只是顿了片刻,没有说话,。 此时龙可羡还未察觉到异常。 她问:「和尤副将接应上了吗?」 说谁谁到,不远处的拱门晃下道黑影,哨兵从拱门上轻轻松松跳下来,喊了声:「少君!」 两人对上一眼,他当即大惊失色,声音里带了哭腔,往后扭头,「尤大哥!少君,少君……」 「怎么了!?」 拱门后的声音洪亮如钟,透着掩不住的急切。 只听得几声闷响,那拱门连门带框自外霍然破开,尤副将威风凛凛站在风口,身后密密麻麻立着火把,焰光沖天,震得楼门下的吵闹哑然沉寂。 火把背后是沉默肃杀的黑色浪潮,一线铺开,像是夜的蔓延,无声地吞杀着入山居。 若不是心知三山军远在北境,绝没有一夜飞渡长海,把三月的路程并作一日赶到的可能,龙可羡就要把他们当作自个儿部下了。 尤副将闷头给了哨兵一记捶:「瞎嚷嚷什么,吓死老子,还以为少君出了什么意外。」 哨兵捂着眼睛蹲墙角:「少君进去是白的,出来是红的,若不是还立着,我……」 尤副将忍无可忍,低斥:「闭嘴!」 龙可羡怔愣:「他们……」 举火把的是随船而来的数十名三山军,而背后那望不到尽头的黑潮…… 「少君,」尤副将庆幸道,「老朋友啊!」 嗯?龙可羡还没开口,楼门内的龙氏家将已经拂开重重人潮,跟了出来。 对龙慎来说,今夜闹出的动静预示着他即将失去入山居这个喘息之地,若能击杀龙可羡于此,提着她的人头,就能成为进入龙氏主家的敲门砖,若是不能,他就会沦为被诸方截杀的落水狗。 龙氏家将更狼狈,他们错误地估算了龙可羡的战力,单枪匹马一个人,竟然杀了他们过半之数,余下的多半带着伤,看似完好无损的那些人也早被吓软了腿。 他们往前走三步,尤副将就率军进十步。 火光和黑潮,带来明暗交错的压迫感,龙氏家将面面相觑。 入山居被煽动的守卫不知得了谁的吩咐,楼门倒塌后,都明智地避在一旁,看客们更是夹着尾巴降低存在感。 斗败的山狐对上蓄势待发的兽群,输赢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儿。 入山居之主迟迟没有现身,连守卫都避战,这就是置身事外的意思,今夜谁沦为败者,这笔毁楼之帐就会算在谁头上。 龙可羡还在想着这拨人从哪里来的,此刻是打是退这两个问题,就听见阿勒稍微抬了个手势,黑潮穿过火把,和龙氏家将厮杀在一处。 三山军无令不动,哨兵探颗头出来:「少君,打吗?」 援军都已经动手了,正主儿手还痒着呢。 龙可羡点头:「诛杀。」 尤副将会意,大笑两声,往瑟缩在角落的看客而去,拱手道:「诸位,劳请腾个地儿,这入山居里潜着歹人,我主子侠肝义胆,为民除害,若是不小心走了流矢,缺个胳膊少条腿,那就不好看了。」 这是放人的意思。 那举火把的大汉们一个赛一个骁悍,后头的黑甲军爷更是下手一个赛一个狠辣。 他们原本就是来听个曲儿,找点乐子的,此刻能走,哪里还吵闹,当即遁得连个影子都没剩下。 刀光剑影交织在楼门前。 龙可羡看着,三山军训练有素,那群黑甲士兵同样令行禁止,打的是队形配合,并不是装腔作势的私军,配单面甲,配长勾,这装备,在海上才好用。 思索着,忽然听见阿勒问:「查清了吗?今夜可还有疑惑?」 龙可羡下意识说:「他们自说自的,讲我违逆族规,诛杀族人,我皆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他们做了何事将我逼至此地。」 她看着阿勒,露出疑惑的神情,「若我早就认识你,绝不该如此轻易地忘记你,我是说……无论谁逼迫我,戕害我,我都不至忘记,为什么……」 阿勒垂眼,看她的眼神格外专注,他在等龙可羡自己找出真假之间的破绽。 「你已经发现了不对。」 「我想过的……」龙可羡看着自己掌心,「在那黑塔下,我想到总在梦里一遍遍梦见儿时的院子,那棵树,那座回廊,可有一事不曾在意过,我在长大,树叶却没有变过,那皆是假的。」 她一遍遍地做这个梦,就是意识在反抗。 「被赶出族学是真的,嬷嬷的死是真的,褚门一战是真的,」龙可羡低声说,「碧海三山才是假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所以才如此刻板,只有模糊的概样,没有具象的画面。 「找到破绽,离真相就不远了,你会想起来。」阿勒摸摸她的脑袋。 「我把你忘了。」龙可羡懊恼地说。 *** 今夜静得出奇,不止是入山居之主,还是这涂州城防兵,竟然一个都未出现。 乌枝鸣撕开了道口子,挟着龙慎往山崖下逃奔而去,尤副将率着两路兵马穷追不捨,林雀惊飞不息。 夜林快速地掠过几道风线,山崖下就是垂瀑入海,此刻已经逼近海岸了,水瀑的声音灌满耳道,远远可以看见海洋的肌理,在月下浮出淡白潮线。 龙慎没有看到船影,便知海面已遭封锁,身后是不断逼近的追兵,龙慎仰望夜空,看到了註定的败局。 他由乌枝鸣搀扶着,腿骨已经断了,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乌枝鸣说:「我们都被算进去了,涂州如此隐蔽,难进难出,若不是有人刻意引导,如何能令她找到此处。」 乌枝鸣身姿颀长,但实在有些偏瘦,看起来像风一吹就要碎了,闻言晃了晃,苦笑道:「二叔……」 「枝鸣!」龙慎恨铁不成钢似的,「你们年少夫妻,她何曾顾念过半分,荀王荒/淫无度,那日偏偏是她了上去,怎么这般巧就走了苏河桥,这般巧就落下了帕子……」 乌枝鸣无言垂目:「是我无用。」 「你以为荀王强取臣妻,不知是她处心积虑!糊涂!龙霈有两个孩子,天差地别地养大,龙可羡是野生野长淬鍊,龙清宁……」龙慎长长嘆气,越发力不从心,「她才是龙霈手把手教大养大的孩子,哪里有几分真心,你,我,荀王,骊王,不过是她一步步往上爬的垫脚石罢了,她将我们都算了进去……」 「龙可羡本是弃子,她走通荀王的路,借着战事把她召了回来,这是北境龙氏灭族的开始。」 「你莫要再心软!」龙慎咳出两口血,把环佩交给他,「龙可羡不过是把刀,野心勃勃的是龙清宁,今日我在劫难逃,这担子,这担子我交给你,龙氏未亡……」 「二叔不要再说,」乌枝鸣面色苍白,说,「只要活下来,回到主家便能东山再起。」 「我不成了……」龙慎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对追来的龙可羡狞笑道,「龙清宁算无遗策,引你到涂州,要借你之手诛杀我等,却不曾想过自己。骊王封她为妃,是为了做给你看,有她在一日,你一日不会反!但你若是离了祈国……龙清宁必死无疑!」 他像是癫狂了,呕出口血:「她在这个局里露了两次头,一次在召你回北境,取北境兵权,二在引你至涂州,斩草除根。但终究把自己晾在了局势上……妇人之仁!妇人之仁!」 龙可羡被围杀时不曾变过脸色,被龙慎指着鼻子唾骂时不曾变过脸色,但听到这话,瞬间便挣开了阿勒。 龙慎已经死了。 他倒在乌枝鸣身旁,让那道颀长的身子看起来更加单薄,他对龙可羡惨然一笑,回身跃下了海,眨眼间就被飞流与潮浪吞得半点影子不剩。 龙可羡急促地喘息:「我要……回王都。」 阿勒没有应声。 海面上逐渐压来密集的黑影,尖头赤尾,是黑蛟船。 身份亮得猝不及防。 龙可羡无暇顾及,在这沉默里嗅到了强硬的拒绝,她抓着阿勒手臂:「我要回王都。」 阿勒反手扣上臂环,细密的痛感截断了气劲,让她骤然膝软,跌在阿勒臂弯,听得他说:「不准。」 哨兵后脚才赶到,嚷起来:「公子给少君戴了什么!少君怎就横着了!」 话刚出,肩颈就架上七八柄剑,哨兵目瞪口呆,听见方才还并肩作战的黑甲军笑嘻嘻地说:「拿下。」 龙可羡听不见,她脑中昏沉,气劲飞速溃散,骨肉皆软成了棉花,连指头也抬不动:「我不能与你去南域。」 龙慎或许是穷途末路,但他有句话没说错,龙可羡在祈国境内如何扑腾都好说,一旦与南域勾连在一处,就踩到了骊王底线,龙清宁便会陷入险境。 「迟了。」阿勒摩挲着她手腕,往她手里塞了冷冰冰的物件,吻住她,同时带她使力。 龙可羡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想要丢掉手里的匕首,惶惶地摇头,却使不上力气。 阿勒喜欢龙可羡盯着他,那样认真的神态看起来很招人疼,美好得让他想要撕裂自己的伪装,肆无忌惮地露出卑劣而凶狠的一面,再反过来欣赏她的表情。 她会愤怒。 会咬他。 都可以。 但从祈国到涂州,阿勒已经撬动了龙可羡,绝没有放她回王都,一桿子打回原点的可能。 匕尖刺入阿勒腹中,血液黏稠,烫得龙可羡淌出泪来。 阿勒丢掉匕首,抄腿抱起她:「北境王越境刺杀,当场捉拿,带至南域关押。」 =第二卷 ~浪儿翻= 第53章 浪儿翻 牢房阴湿, 朔风从窄窗呼啸而入,袭人肘面。 牢头搓着掌入内,哐当放下食盒, 抱怨道:「这鬼天气, 冻得人骨头缝里疼。」 另个大鬍子狱卒踢着干草, 把门缝堵严实, 两人窸窸窣窣地开始分发牢饭,一碗稀菜汤, 一只硬邦邦的馒头,不馊不烂不掺土,已经是顶顶好的一餐了。 挨个塞进牢门里,只剩最后一间牢房,可食盒已经空了, 狱卒犹豫地说:「这间,还是不送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牢头也抬起小窗往里撂一眼, 火光昏昏的, 只能看见道小小的影子, 一动不动,犹如滴漆黑的墨凝固在墙根底下, 摇头:「上头说不许给饭。」 「那么小只……」狱卒嘀咕,「能顶什么用, 三日不给饭不给水,大男人都扛不住,别明日草蓆一卷,就拖到乱葬岗去丢了。」 「你好心?你好心自去给食, 明日捲去乱葬岗的就是你。」牢头冷嘲,抱着茶壶坐在桌前。 「我也有个这年纪的女儿……」狱卒碎碎地讲两句, 也就不说了,掰碎的馒头又丢回了嘴里,干巴巴嚼得没滋没味儿。 夜色沉寂,紫蓝色的天穹缀着几颗星子,雪还没化,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风卷着雪沫往前滚,懒懒地扑着两只乌黑的靴筒。 落下的足印很浅,不一会儿就被风扫得平平整整,看不出痕迹。 牢头饮了热茶提神,这会儿想去放个水,刚推开内牢房门,侧旁猝不及防地探来只手,紧跟着肩颈一沉,痛感未至,人已经歪歪倚着门框倒了下去。 来人轻推开门,进了牢房内,挨个查看过去,他的动作很快,却给人一种不焦不躁的感觉,牢房是连排小间,关押重犯,四面封闭,门由铁链拴死,只留道小窗口。 行至最后一间牢房,隐约听见牢房内传来低语声,他的动作陡然加快,手起刀落砍断门链,猝然推开牢门。 狱卒在袖里藏了两小块馒头,正蹲在小犯人跟前碎碎念:「刚来就剩两口气,这得犯多大事儿啊,这馒头千万别说我给你的,我还想活呢,听懂没,听懂抬个头啊你……」 话音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掐断在喉咙口。 狱卒大惊失色地看着来人,正要喊人来救,就见来人抬起一指,放在唇边。 「嘘,噤声。」 狱卒两股战战,站不起来,一屁股跌坐在地,往后挪着身:「劫,劫劫劫囚。」 来人温和地弯起唇角:「不错,你自动手,还是我来?」 外间风吼雪摇,没有巡卫队被惊动,这人是个练家子,很有几分能耐,传言里这等劫囚的高手办事相当干脆利落,生死存亡之际,狱卒不知哪儿来的一股莽劲,一激灵站起来,「不劳您动手。」 接着二话不说,对着外墙,堪称视死如归地猛力一撞,当即磕出红印,倒了下去。 「有眼色。」 来劫囚的是个男人,五官十分朗阔,光线里晕着细小的尘埃,顺着那鼻樑起起伏伏,像是上了些年纪,眼角延出淡淡的纹路,鬓边有稍许白发,也不妨碍那身温文和善的气度。 他垂下眸子,看着角落里始终一动不动的小身影,不着痕迹地嘆口气。 小东西抱着膝,把脸埋在膝间,露出的手腕小臂青青紫紫。 他蹲下身来,头回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先一点点拨开小东西头上的枯草茬,温声说:「你母亲与我是旧识,她……」 手背暴露在昏光下,上边零星地溅了几点血迹,早就收干了,呈深红色,紧紧地扒着手背皮肤,讲到此,他很轻地抖了一下,接着收回手来,用和缓无害的语气告诉她。 「我是草原上的大伽正,日后你便跟着我,这里坏人多,但你不要怕,我带你出去。」 可小东西还是不给半分反应,他对小东西的了解不多,只从她已逝的娘亲口中得知寥寥几个词。 应激,孤僻,不适世俗。 硬来会招致剧烈反抗,时间不多了,大伽正略想了想,从袖袋里掏出半只馒头,还有零零星星几块糖,用帕子垫着移过去。 「吃,甜的,尝尝。」 果然,小东西藏不住动作,肩膀动了动,他便把帕子移到她脚边:「……你站得起来吗?我背着你。」 「她听不懂,也不会讲话。」 牢门口传来道清冷的声音,尚显稚嫩,带着些微喘,有点儿急促。 二人同时转头。 大伽正惊愕道:「阿宁,此地危险。」 角落里的小东西终于动了,她缓缓抬头,露出双好看的眼睛,那层光膜尤其润亮,盛着些许疑惑往门口看,这动作带起一串叮叮噹噹的铁链击碰声。 大伽正这才发现,她双腕双足都束着铁链,因为太瘦太小,那手环卡在小臂肘弯处,故而方才没有瞧见。 她满身草屑脏灰,受过鞭刑,这冰天雪地里,就穿着身单薄的中衣,破破烂烂,鞭子抽出来的血痂都凝成褐色了,不晓得如何撑过来的,唯有那双眼睛干净得不像话,让人不忍心多看。 大伽正心中大痛,只好别过头去,看龙清宁扑身过来。 龙清宁身子弱,几乎跑掉了半条命才追到这里,她没有时间安抚龙可羡,一边解掉披风,罩在龙可羡身上,而后指指大伽正,指指龙可羡,比着手势说:「走,离开,他保护你,安全。」 龙可羡霍地站起来,她不懂得避讳,只知道拖着链子,直直地往姐姐怀里钻。 龙清宁垂下眼,定了片刻,坚决地把她扶站好,再度指向大伽正:「他,好人,同他走。」 龙可羡似懂非懂,拉着龙清宁的袖子,拽了两拽。 「我不走,我在这里,」龙清宁摇头,摸了摸小妹的脸,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说,「带着个靶子,我们三人谁也出不得城。姐姐会接你回来,堂堂正正地接你回来,今日被抢走的东西,我要他们百倍千倍地还给我们。」  龙清宁最后说的一句话是:「要听他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她躬身伏地,向大伽正拜了三拜,再起身时,所有情绪都敛得干干净净。 今日之后,长夜降临,龙清宁隐入浓稠夜色里,她如此单薄,却韧如蒲苇,明知那前路崎岖,却没有再回过头看龙可羡。 要听他话,这句龙可羡记住了。 *** 星子躲回云层后,薄雪如盐, 大伽正削断铁链,小心地把她的手脚放出来,随即抱起龙可羡。 孩子太小,抱起来没分量,轻得像是片雪,大伽正把兜帽给她压低,转身走向另一条路,龙可羡尖尖的下巴靠在他肩头,默默地望着雪夜,直到视线里灌满雪粒,才恋恋不捨地收回目光,低头啃起袖管里藏的东西。 今夜守卫大多都调去了龙氏主宅,城郊大牢巡防松散,大伽正掐着时辰,带龙可羡上了等候在巷子口的马车,这才发现她在吃…… 石头? 车轱辘缓缓碾动起来,大伽正凑近一看,才看出来,是两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馒头,正是那狱卒掰下来丢她跟前的,冻得石块似的,沾着泥,带着草屑,她一口一口吃得很慢。 察觉到他的目光,龙可羡略略偏过头,露出警惕的神情,挨着墙继续啃。 还挺护食。 「……」大伽正翻翻袖袋,空无一物,又抽出暗格,找出几块糕点,小声地哄着,「吃这个,那都硬成什么样了。」 龙可羡攥着馒头不放,她听不懂,总感觉这人要抢她的食物。 「……」大伽正把糕点盒子移过去,「换换?」 他还捏了糕点一角,示范地放进嘴里,竖起个拇指,「这个甜,还软,好吃。」 龙可羡犹豫不决,不想松手,但这盒子里白□□粉雪似的东西,看起来也像是吃的,她先试着往前挪手,手腕磨烂了,一圈新旧伤痕。 没有人打她。 于是龙可羡壮着胆子,飞快地把糕点抓进手里。 呀,糕点在手里碎成一团,怎的这般软!和硬馒头半点也不像! 她低头,先嗅了嗅,怎的这般香! 她不晓得如何吃,只能先小心地舔舔,糖霜霎时化在舌尖,忍不住两口吞下去,香甜味儿欢快地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龙可羡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大伽正,像吃掉了春天。 小时候的事儿大多不记得了,龙可羡这一两年吃惯了草皮野食,原本以为馒头已经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没想到这软趴趴的雪团,能甜成这般,一路要化进心口似的。 胸口砰砰地跳,她怕再也没有了,故而不捨得多吃,把手上的残渣一点点抠下来,大伽正却倒出些水,给她把手心擦干净,鼻腔里堵着情绪:「还有,不要怕,明日吃,后日吃,日日都吃。」 吃,龙可羡听懂这个,点了点头,在大伽正把左手的馒头抠出去时,只是迟疑片刻,没有反抗。 她要听话。 「你还没有换牙吧,小心把牙给崩了,你阿勒哥哥就是如此。」 讲到这里,大伽正不禁头疼,没有设想过带回个小姑娘,阿勒会有何反应,但又想到那小魔星也是有妹妹的,龙可羡的年纪……大抵能对上。 这般可爱乖巧,当作妹妹处,是再好不过了! 他当即合掌,告诉龙可羡:「我们要坐船,回家去,家里有个哥哥,长得漂亮,人虽有些调皮,但处久了是最好不过的,有他在,你在城中横着走也不打紧,没人会欺负你,好不好?」 龙可羡睁着圆骨碌的眼睛看他,眨巴两下,没听懂。 「……」大伽正摸出纸,用炭笔画出个相当神气的小人,「这是哥哥,大名叫哥舒策,小名叫阿勒。」 龙可羡歪着脑袋看,思索片刻,把那纸团起来,塞嘴里吃了。 第54章 坏东西 出城之后, 转乘三日马车赶到渡口,行船到坎西港,再转自家船只南下时, 已经是半个月后, 龙可羡外敷内服地用药, 身上的伤好得奇快, 只剩手腕手肘与脚腕还结着痂,她不愿意被铁链锁住, 在牢里时没少挣,那几圈肉都磨烂了。 那骇人的鞭伤早已看不出痕迹,连疤痕都没落下。 就是没什么精神,整日昏昏沉沉地犯困。 下马打跌,走路打飘, 上船差点一脚踩空。 大伽正只当她年纪小,赶路赶得发晕, 又给喝了药, 没想到这一喝, 龙可羡直直昏睡了两日方醒,他觉出点不对劲, 把药逐渐地停了,龙可羡才慢慢恢复些神采。 他翻阅过龙氏古籍, 没有找到类似记载,猜想此种体质或许和她父亲有关。 出海第四日,龙可羡就能小心翼翼地摸出船舱,到甲板上去吹风, 大伽正怕她受寒,给她穿得像只圆球, 热到她后心出汗,但她不会说,也不懂得出汗要脱衣,天冷要加衣的道理,只是记得要听话。 这渺阔的蓝色地域,日夜翻动的都是海的鼾息,除了日升月落,找不到日子正在流逝的证据,在海上漂久了,人便容易迷失。 他缓吐出一口气,转头发现龙可羡努力地踮脚,扒在船舷低头数着浪,不禁笑了笑,还是孩子好,听不到远处的哭声,只看得到眼前的浪翻。 「海,」大伽正走到她身旁,「数过万万片浪,就到家了。」 他在告诉她家的含义,试图从字里行间传递些许温情,但龙可羡听不懂,她仰头望着他,也没有想要探究的欲/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船上都是自家的伙计,大伙儿熟稔,见着谁都要打招呼,彼此之间相当热络,而这几日,龙可羡时而会夹在人群里,嬉笑怒骂里她是独一份的安静。 有伙计逗她,她不理,就连伙计拿零嘴儿给她,她虽犹豫,也仍牢记不能吃生人的食物。 龙清宁告诉她要听话,她就当真只听大伽正一个人的话。 除开不肯表露出对开口说话的意愿,其他都在转好。 此行仓促,来不及找间好的医馆细看,龙可羡究竟是因为伤损而导致不能开口,还是因为没有在族群中悉心教养而不会开口,亦或是能讲却不愿讲,他心里有些疑虑,在试图釐清疑虑与把握分寸之间徘徊不定。 徘徊不定的原因是龙可羡的性格正在逐渐凸显。 龙可羡年纪虽小,不爱讲话,看着乖巧安静,在船上的几日,事事都要比别人慢,但她总在观察周遭,然后把观察所得纳入到自己的思考模子中,找出一条令自己最舒服的生存之路。 小傢伙很少考虑别人,那是生存环境所致。 她也很聪明,察觉到大伽正心软善良好说话,对待她时,天然就带着对已故好友的怀念和遗憾。 于是她试探了几次,讨要破损的黑剑就是个尝试,紧接着就是出舱玩耍,最后就是不愿配合看喉咙。 每当大伽正露出察看喉咙的意思,龙可羡都会装作没听见,躲到角落里去玩那把黑色长剑,一玩就是半天。 虽然不讲话,但她已经意识到有些事情可以拒绝,拒绝也不会招致打骂。 黑色长剑是船户换下来的,已经有豁口了,弃在底舱不用,却被龙可羡捡了回去,大伽正还记得她拽着他去底舱时,眼底搁的那种急迫,也记得她坐在一堆破铜烂铁之间,宛如找到心爱的宝藏。 大伽正那时还没有意识到,除了性格,龙可羡还有另一种本能正在甦醒,只差一个契机。 *** 枯燥把日子拉得很长,分明在海上只漂了二十日,却像是过了遍春夏秋冬。 沉静如大伽正,都忍不住在下船时松口气,没想到刚下船,龙可羡便扒着石墩死活不愿意走。 大伽正有些犯难,他回头看了眼。 南清梭子巷是他故居,他生在此,长在此,因为小时候有佛缘,跟随师傅游历四方,最终在那遥远的西北草原悟到神旨,虔诚皈依,自此与家乡远隔万里重洋,近年才重新走动起来。 南清城民风淳朴,要紧的是远离祈国,北境日夜不息的朔风渡不过这万万里海域,即便日后他要回到阿悍尔,也能放心把龙可羡安置在这里。 千算万算,没算到龙可羡连路都不愿意踏。 他蹲下身,和龙可羡平视着:「怎么了?」 瘦瘦小小的孩子身后背着长剑,抱着石墩不撒手,连指头都抠得青白,还在拼命摇头,难得显露出抗拒和恐慌。 大伽正看了一眼周遭,此刻港口人来人往,叫卖着风雨里的收穫。 他沉吟片刻,以为小孩子乍然换了环境,心里头不适应,便站了起来,先吩咐伙计去驱马车,而后摸摸她脑袋上的虎头帽,把手递给她:「牵住我好吗?」 龙可羡确实怕。 天老爷,她没见过这般多的人! 犹如海藻一般,浓密地四处分布着,走动起来带着潮涌的力道,她就是夹在海藻中间的一只趴脚小螃蟹,被裹住了手脚,连喧嚷声都密集得能把她拍死在里头。 她拉住大伽正的手,但没有握住,大伽正略感讶异,看着她绕过手指,拉住他衣服下摆,轻轻拽了拽,仰头把他看着。 是要抱起来的意思。 天穹蓝得透亮,不算大寒,风时不时地挽着裤脚,身旁是板车曳地的轱辘声和此起彼伏的叫嚷声,在这泊位边的角落里,两道卷长的睫毛蹭着虎头帽沿,眨巴两下。 他的心口霎时就被浸软了。 *** 「太软,黏牙。」 老僕翻转着雨花零嘴盒,再抽出一枚花瓣小碟:「公子,这不黏牙,芝麻糖。」 「硬得能崩掉牙。」 老僕锲而不捨,再转来一枚花瓣小碟:「公子,这道,不软也不硬。」 「酸倒牙。」 老僕一把将食盒盖上:「公子是想大伽正了吧,主子日前来信,道是今日就归家。」 「谁想他,我没想。」 十二岁的少年特意穿了身簇新的锦袍,小捲毛用水梳得直直的,整个人都拾掇得清清爽爽,连靴面都没落灰,嘴里讲着没想,眼风却在往门口飘。 「没想您还挑嘴,一早支使厨房做糖,洒扫院子,花都换了两盆,送菜的小贩直问咱们府上兴什么喜事呢,不知道的还当新媳妇进门了。」 老僕捶捶腰,他已经老了,念念叨叨地走远。 阿勒咬着草芯,有些烦躁,因为等得太久,耳下的一绺发梢悄悄地卷了起来。 临近年关,西山落了雪,日头当顶泼下来,给那山巅淋了层金光,映着其后瓦蓝的天穹。 阿勒是被一阵车轱辘碾地声吵醒的,第一反应是老头儿受伤了,他一个讲究苦修的老和尚,在阿悍尔连马都不骑,怎么乘马车回府? 定是受伤了。 别是断手断脚了。 不知还剩几口血。 越想越瘆。阿勒双腿不听话,一阵风似的往外跑,没跑出几步,又一阵风似的卷回来,「砰」地推开房门,把那一匣子的好药胡乱抱在怀里,再匆匆拔起步子,沿着回廊往外飞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老僕在后边扯嗓子,他充耳不闻。 谁能想到,在长廊折角,忽地捕到了一道影子。 剎脚已经来不及了! 阿勒猛地撞上了个小东西,红通通的,表皮挺软,内里硬得像石头,这一下撞上去,跌了个屁股蹲的竟然是他。 匣子落地,药瓶跌得四处都是。 寒风穿堂过,卷得枯叶磕磕叩地,暖冬的日光来到长廊,穿过叶隙,零星地跳动在红裙子上。 拂起的裙裾扫着阿勒的发,好容易梳直的头发被风带卷,俏皮地搭在他耳廓。 两人一高一低地对视。 阿勒咻地站起来,他性子霸道,哪里肯这般仰视别人,还是个小孩儿。 这小孩儿有点意思,丁点儿大,也就到他胸口,却背着把黑剑,剑柄顶起来,比她脑袋高。 偏偏顶着只憨头憨脑的虎头帽,你也讲不清她是乖,还是真有两把力气。 但她就不怯也不闹,疑惑地把他望着,像在辨析确认着什么。 阿勒抱着臂,清清嗓子,决定先开口为强。 架势刚摆上,那小姑娘就往前走了一步,犹豫地,好不情愿地,轻轻地喊了声。 「哥哥。」 好啊,上来就攀亲戚,阿勒占了身份的便宜,气势更足了,说:「我自有正经妹妹,你又是打哪儿来的小乞儿?」 一句话,龙可羡只听懂了妹妹二字。 于是她又往前走了点儿,再喊一声:「哥……哥。」 这回不顺畅,喉音哑涩,咬字时前后续不太上,她有点懊恼,在船上时,大伽正偶尔会说些哥哥长哥哥短的,讲起来时,都会给她可口的果子,和香甜的糖糕。 龙可羡隐约地意会到什么,大伽正想让她喊这两个字,可她不愿意,因为喊不好,嗓子和弓箭一样,久不用就锈,拉起来滞涩喑哑,含糊又不好听。 她只好偷偷地练着,睡前讲两句,早起讲两句,直到在廊下遇到这小少年,神气劲儿,和小像上一模一样! 龙可羡忐忑不安,紧抿着嘴,没想到这小少年绕着她走了一圈,往后坐上围栏,晃着脚,睨视着她:「打哪儿来的?谁带你进来?你身板挺硬,练的哪家功夫?为什么背着老头的剑?佩着老头的荷包?老头哪儿去了?你们什么关系?哑巴了?」 越说耐性越差。 这一串话砸下来,龙可羡觉着挺好听,像唱曲儿,只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她蹲下来,扒拉药瓶里滚出来的药丸。 阿勒眼睁睁地看她把药丸捏在指头间,看她对着阳光端详片刻,看她放在鼻尖嗅了嗅,看她指头下滑…… 「不能吃!傻子!」 阿勒蓦地跳下围栏,一把拍掉了龙可羡的手,力道带得那袖口往下落,露出截青紫交错的瘢痕。 他愣了愣,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那截手腕:「不能吧。」 谁知龙可羡突然探手,有样学样地,一把将他推到了台阶下,阿勒这回防了个心眼,踉跄两步,好悬没被推倒,仰头和龙可羡怒目而视。 龙可羡冷冷地看着他。 坏东西。 第55章 冤家碰 阿勒跷脚躺在榻上, 拿胳膊枕着脑袋,谁也不搭理。 老僕前后进来几回,留下的嘆息浑浊, 凝成片片黑影, 重重叠叠地压在阿勒心口, 成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尽管很不愿意想, 但阿勒心知,古来太监看失宠的宫妃, 就是这般嘆气的。 窗格大开,窗面上敷着浅金色的薄光,自下而上而拱起道阴影,不一会儿,阴影铺满窗面, 大伽正出现在窗口,他没有入内, 只是临窗而立, 宛如老友一般开口。 「是不是又高了?」 阿勒没应, 转过身去背对他,简直像个被入侵领地的小狼崽子, 那点不高兴全写在脸上了。 大伽正无奈地笑,转身进屋:「回程时见着只骨哨, 料想你会喜欢,驭海鹞子正好。」 骨哨不足一指长,银蓝封漆,头尖尾钝, 配了条攒金丝的细绳,在光线下漂亮得很。 这年龄段的孩子都爱玩儿, 阿勒心思野,更喜欢玩些千奇百怪的东西,普通的物件入不了他的眼,这会儿心思被勾走了一半,另一半还在强撑。 「我当你风里雨里寻道去,哪里知道你寻了个小炮仗回来。」 话音还是很硬,阿勒没说的还有她一上门就敢蹬在我脑门上蹦跶,但这句话只是在喉咙口过了过,咽下去了。 少年心气高,干不来告状的事,况且这也太丢面儿了。 大伽正坐在榻沿,无声地垂目看他。 阿勒被这眼神看得没脾气,干脆转过身,把脸埋枕头里:「听说你要把她养家里呢,老墉已经差人去添置那小炮仗的东西了。」 「往后家里添个人,成不成?」大伽正顺毛似的,抚摸着阿勒的后心。 来了,切正题了,阿勒心里相当不得劲,把声音闷在枕头里说。 「你添个丫鬟添个小厮都罢了,猛不丁地领回来个人,连声招呼也不打,事事要商量不是你说的么,打量我是小孩儿?」 他这般趴着,满头的发丝干透了,飘在冷风里,卷出饱满的弧度。 大伽正失笑,眼尾延出两道纹路。好些日子不见阿勒耍孩子脾气了,于是挪了个位置,抻直腿,把连月的紧张感都卸下来了,说:「阿勒不是孩子,这几月将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条,是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这话极大程度地满足了少年勃发的表现欲,十岁挂点零头的孩子么,个子刚窜,心就比天高,绝听不得一句「你年龄尚小」、「你不懂事」云云,讲一点就要炸,大伽正是搔到痒处了。 没想到阿勒精得很,哄也不管用了,说。 「少激我,我糊涂着呢。劳烦你把事情始末讲讲明白,为何养她?你那点家底,养我一个还不够吗?」 「事出仓促,我亦未曾想过。」大伽正实话实说。 阿勒忽而撇过头,来了一句:「别是你私生女吧?」 他越想越不对,老头儿心有大爱不假,但于小事总是拎得清,不是那等盲目自我付出之人,这往家里领回来个人,等同于把她往后余生包圆了,若不是亲生的,哪能这么做! 他一骨碌坐起来,脸上还余着些肉感,骨相没有那般凌厉时,有种雌雄莫辨的精緻,一双清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大伽正,笑得有些邪性。 「玩得还挺花花。」 「哥舒策。」 大伽正轻敲一记他脑门,不准他玩笑。 阿勒又颓下去,烦得抓了两把头发:「我就不是个能容人的,你要养,在外头置个宅子养,我不与她在一个屋檐下。」 末了顿了顿,补一句:「我俩得干架。」 大伽正:「她……情况特殊,不可外置。」 阿勒:「那便把婆子丫鬟管事配齐了,对付个黄毛丫头而已,还能出什么事?」 大伽正想了想:「不妥。」 几次三番被拒,阿勒脸上挂不住,他向来对老头有话直说,当即梗着脖子:「你这般话里话外地护着,混淆视听倒是做得好,事实上半句实在话也没透露,怎么,这是个麻烦来的?烫手山芋?」 一针见血。 大伽正颔首:「多的不便讲与你听,这孩子的母亲与我有些渊源,如今已……」他讲到此,眼眶也红了,静了静,才说,「已仙去了。」 阿勒不好戳他伤心事,被这理由卡得进退两难,最后只好稍作妥协:「算了,家里惯来都是你拿主意,要养便养吧。」 大伽正拍拍他的肩:「这孩子此前吃了不少苦,我不敢说她如何乖巧,毕竟性子尚未塑成,于世俗规矩更是一窍不通,只是一点,她刚到家里,你要多担待两分。」 「好说,」阿勒既然松口,就不扭捏,摊开手来,「骨哨我瞧瞧,是什么骨,上头漆的银蓝银蓝的东西是什么?我看你一路狼狈,瘦得下巴颌儿能戳死人,白头发都密了不少,下回不必给我捎带东西,又不是什么小孩。」 大伽正笑笑,缓出一口气,在他心里,永远将阿勒当作孩子看,却懂得要用对大人的方式过问阿勒的意见。 两个孩子都非亲生,还都各有各的特殊,大伽正在草原上侍奉阿悍尔天神,这辈子没动过红鸾星,没想到儿女缘反而深。 骨哨丁零零地响,风敲惊鸟铃的声儿都没这脆亮。 阿勒心里想的是,若那小炮仗不踩他头上来,都能担待,他已不是同她一般的小孩子了,跟她计较,那是丢面儿。但人若是踩到他头上来么。 阿勒咻地把骨哨攥进手里,脆声戛然断在掌心。 那就教她通几分规矩! *** 正屋桌上摆着各色零嘴花样,阿勒和大伽正进门时,龙可羡刚咬下块糖,颊面微微地鼓起来。 阿勒打眼就瞧见桌上的雨花零嘴盒,花瓣小碟已经空空如也,他一顿足,告诉自己要冷静。 不就几块糖么,吃,给她吃…… 龙可羡朝他瞥一眼,扭过身子,拿后脑勺对着阿勒,飞快地又塞了块糖,两颊鼓囊囊,瞧过去,那脸就同刚出炉的包子似的。 阿勒霎时闭上眼,告诉自己不要同个小姑娘计较,可,不是……捡什么回来不好,捡个小饕餮啊! 大伽正让老墉把桌上收拾了,接着摸摸龙可羡脑袋:「不可一口气吃这般多的糖,要坏牙的。」 龙可羡听不明白,她警惕地看了眼阿勒,生怕他抢食似的,跳下椅子,拽着大伽正往角落去,悄摸儿地从袖口翻出一块糖,黏哒哒的,塞在大伽正手里,示意他快吃。 她把着风,绝不让那坏东西来抢。 「……」大伽正哭笑不得,把糖塞进口中,带她净了手,指窗沿爬过的小蚂蚁,说,「乖乖的,袖里不藏糖啊,否则夜里便要有这小虫子爬床咬你了。」 他声音轻柔,阿勒抱着臂,一副小爷样儿,翻了个白眼。 龙可羡听着,看看铜盆,又看看一熘儿的蚂蚁,突然明白了什么,伸指过去,揩下只小蚂蚁,就要往嘴里吸熘。 阿勒倏地跳起来:「!」 大伽正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当即吓得不轻,肃声呵斥:「虫子不准吃!」 不怪他严厉,今日吃蚂蚁,明日吃蜈蚣还怎么得了,再者说,也不像话! 龙可羡听不懂话,语气却摸得门儿清,此刻知道挨训了,耷拉下脑袋,虎头帽绳儿也落进水里,浸得湿漉漉。 大伽正知道不可心软,蹲下身去,指着那排被打乱阵型的蚂蚁,严肃道:「蚂蚁,不准,明白了?」  龙可羡闷闷的,不准这俩字,她早也听懂了,这真是世上最难听的两个字。 外边老墉来喊,大伽正刚到南清城,许多事情要交代,北上一趟的行踪也要清理干净,这几日还有得忙,于是叫来阿勒:「看着妹妹,带她走走,天冷,莫要往那池塘边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嘱咐了几句,便匆匆出了门。 留下龙可羡和阿勒,在屋里大眼瞪小眼。 阿勒老不情愿地指指外头:「走吧。」 龙可羡看着他的指头,犹豫片刻就跟上了,谁知阿勒带着她在府里走过两圈,大伽正还未回来,他不想在屋里跟这小炮仗干瞪眼,于是带着人出了府。 冬日少雨,云都轻得很,慢悠悠地团在西山顶上。 龙可羡也慢悠悠地跟在阿勒身后走,这两条街僻静,风卷着落叶乱磕,比人还热闹,哪知转过道石门,跟前陡然出现条人流密集的长街,龙可羡霎时成了趴脚小螃蟹,双足死死抓地,不肯往前挪动半步。 什么毛病?阿勒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一路给她介绍家里地方,她不吭声就罢了,出个门还磨磨唧唧的,在门口张望老久才迈开步子,这会儿又闹什么? 「你去不去?」 龙可羡没答话,往后边退了半步,看起来就要拔腿跑了,阿勒哪能让她在眼皮子底下熘走,当即拽住她帽绳儿:「回来!」 好大声!凶!坏东西!龙可羡瞪他一眼。 「?」狗咬吕洞宾,热脸贴冷臀。 阿勒脾气上来了,把人丢给老僕,一声不吭地往回走。 *** 阿勒在府里漂了一下午石子,他精力旺盛,若不把怒气散出来,今夜谁都别想好过。 落日悬在西山顶,天色犹如一面没打磨透的铜镜,昏昏沉沉的,让人看了就不得劲儿。 大伽正理完事,正从外院往里走,当头撞见了阿勒,往他身旁落了两眼:「妹妹呢?」 阿勒:「还没回家?别是在外头耍野了罢。」 大伽正悚然一惊:「你带着她出门了?」 这语气,阿勒刚消的火气蹭蹭往上拱:「你让我带她去走走,人到街上,死活不挪步算怎么回事儿,你担心个什么劲儿,南清城里贼都没半个,还怕被花子拍了去?老墉还跟着呢。」 「你不知道,」大伽正连氅衣也不披,转头往外走,「她不会讲话,也听不懂人言,性子有些激进,老墉毕竟年纪大了,我担忧她吃亏。」 「未开蒙?你打哪儿领回来的,深山野林么?等会儿……」阿勒不可置信,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谁说她不会讲话,白日里还跟我攀关系!哥哥长哥哥短地叫。」 大伽正顿下脚步,面露讶异,这当真是未曾料得,这一路回程,龙可羡别说开口讲话,连笑声也不曾发过,他都要疑心这孩子是不是坏了嗓子。 阿勒一拍掌:「这小炮仗,糊弄你玩儿,让我去把她提来审审!」 「慢!」大伽正忙拎住阿勒后领,「她只喊你哥哥?」 阿勒不明所以:「喊了,两声呢,怪腔怪调。」 「回程时,我同她讲,家里有个顶漂亮的哥哥,保准不让她受欺负,教了她好几回,她都不曾开口……」大伽正看着阿勒,胃部隐隐有些痉挛,「这孩子被扔在荒山野林里活了一两年,确实不通人言,这点无疑。她喊你那两声,不知道偷偷练了多久。」 「……」阿勒呆住了,这小炮仗,还是个哑炮!  一阵疾风啸过廊尾,院门砰地砸响,厨娘探出头来,连个影子都没见着,「谁呀!」 阿勒在风里急奔,肺里灌满冷风,嗓子口火烧火燎的,终于在巷子口看到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他扶着墙,弯身猛喘气,朝龙可羡招手,半道声儿也发不出来。 而龙可羡牵着老僕的袖,远远地看见阿勒,愣了一愣,接着「咔嚓咔嚓」,飞快地啃掉了一整个糖人。 第56章 小脾气 晚间, 厨房备了桌好席,给二姑娘和主子接风,给大公子降火平心。 龙可羡个子矮, 站在桌旁, 只能看见脑门上两团乌黑的发鬏。老僕找出了主子儿时用过的高椅给她, 这会儿坐着, 比阿勒还高半个头,上桌后便晃着脚丫子, 直用眼睛瞟他。 不知道得意个什么劲儿,小哑炮坐高凳。 阿勒一边想,一边拣着肉吃,心里盘算的是如何哄这小哑炮再喊声哥哥。 两刻钟前—— 在巷子里,他对着人把好话说尽了, 都换不来龙可羡开次尊口,这小炮仗把黑漆漆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连听都不耐烦多听, 直到旁边的老僕忍俊不禁, 说了句,二姑娘恐怕听不懂。 莫名其妙的愧疚在穿巷寒风里支离破碎。行吧, 全白说了。 但这声哥哥必然得喊。 一来,高矮尊卑的调子须得正经定下, 日后他为兄长,她为妹妹,等级森严,拍板定调的大事都要他来主张。 二来, 证明他并未扯谎,这小炮仗确实能听响。 怎么让她开口呢? 好话听不懂, 好事总能领会到吧。 阿勒扫过桌上的菜式,在一水儿鱼肉鸡鸭鹿牛里,瞥见道亮眼的绿色,那是道汆水后简单拌了两拌的叶子菜,叶面青润,覆着层薄薄的亮色,看起来清爽,吃起来解腻。 再者说,冬日里难得见鲜蔬,吃好的,不如吃稀罕的,反正阿勒是这般想。 他提了筷,挑了顶鲜嫩的叶子,滑过肘子肉,滑过炙鹿肉,滑过水蒸蛋,直直地搁在了龙可羡碗里,成为红肉山尖上的一撮绿。 龙可羡目瞪口呆,看着碗里多出来的叶子,眼神急遽变化,从酣畅淋漓的满足感蜕变成愤怒,她恶狠狠地瞪了眼阿勒,夹起菜叶子,怼到了他碗里。  她就不爱啃草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毛病!阿勒把筷子一搁,这油盐不进的小炮仗! 大伽正轻轻一咳,化开了一触即发的战意,不禁感到头疼:「妹妹爱食肉。」 失算。阿勒反应快,稍作联想,就从这句话里就估摸出了个没肉吃,没米嚼,只能啃草皮捉虫子的可怜蛋。 这怎生是好?阿勒冥思苦想,眼神不时地落在龙可羡身上。 ——除了吃,一窍不通的小炮仗。 龙可羡啃一口肉,飙一把眼刀子。 在她心里,阿勒就是个坏东西:见面打她手,不给她吃小糖丸;叫哥哥也没有同大伽正一般奖励她吃糖;讲话好凶,不高兴扭头就走;看不得她吃肉,专给她啃草。 ——除了漂亮,一无是处的坏东西。 大伽正讲究养生,晚饭用得少,略略吃了几口,便都在帮着龙可羡布菜,边布菜,边用简单的词介绍。 时间便在这诡异的气氛里流淌着。 直到外间随侍的老僕叩响门框,大伽正略拭了拭唇,看龙可羡仍在大快朵颐,刚要开口,被阿勒抢先道。 「老墉来来回回走了三趟了,怕是有什么急事,你且先忙去,」阿勒扫一眼龙可羡,「这里交给我。」 大伽正心知,此刻即便担忧二人处不来,也不能表露在明面上,否则对他俩本来就紧绷的关系无疑拱了一簇火星,于是干脆把场子交给阿勒,他自来机灵,方才得了一句提点,已经摸到了点对待龙可羡的门道。 孩子们终究要靠自己磨合,大伽正带阿勒时,也没有多费过心思,他主张性情天成,人各有命,不要后天多加干预,于是点点头,安抚龙可羡道:「和哥哥一起,程叔去办事,听话。」 听话?龙可羡懵懂地抬头,听谁的话? 大伽正指指阿勒,把话拆解成她能听懂的样子:「听话,哥哥。」 龙可羡大惊失色,连饭也不吃了,就着姿势,攀到了大伽正脖颈,然后把脸埋到他颈窝,攥得像救命稻草似的,说什么也不肯下来。 这是真怕,也是真讨厌他。 阿勒:「?」 怕什么呢,敢出手推人,还怕被他按在桌上佐酒吃了吗? 大伽正示意他稍安勿躁,把手贴在龙可羡后脑勺,顺了顺毛,此时不需解释,只要温和地重复告诉她:「听话。」 能将阿勒全须全尾地带大,还让他心服口服的人,必定是有两把刷子的,大伽正就是一潭清润的静湖,能够包容跳脱的石子和呼啸的狂风,任何动静在他这里都会被化作规律的涟漪,无声地荡开来,直至化于无形,周而复始。 他对人的要求总是很少,所以提出来的话,裹着温柔的请求,让人难以拒绝。 龙可羡额头贴着他,在呼吸里慢慢松开手,偷眼去瞄阿勒的身板儿,而后掂量了一把自己的拳头,料想真打起来,她也未必会落到下风。 *** 老僕提着灯,在前边引路,不时地回头看那扇透着微光的房门,隐约可见门缝里两顶缠着红绳的小鬏,有些放心不下:「大公子性子急,若是打起来可怎么好。」 主子发话,府上添个姑娘,于是下人间都自觉地改了称呼,老僕喜忧掺半,喜的是家里终于有了些热闹劲儿,忧的是别热闹过头,一锅炸了。 大伽正繫着氅带:「无妨,阿勒自有分寸。」 若是时时紧张他们,反倒在二人间营造了针尖对麦芒的气氛,不利二人磨合。 老僕忧心也无用,只好交代侍女多看着些,转而说起正事:「大飞传话回来,船后多了几条尾巴,怕是从祈国一路跟来的。」 为了防这一手,大伽正带着龙可羡乘自家商船南下,在南清港口停靠时,悄悄下了船,接着船只继续往南去,没想到当真钓出了鱼影。 大伽正望了眼远天,是铁铮铮的沉灰色。 「该关门了。」 *** 「龙可羡。」阿勒念着她的名字。 正主儿充耳不闻,把菜叶子拨到一旁,碗里的肉饭吃得干干净净后,眼睛瞟着阿勒,又瞟那酱肉条。 「还吃?」阿勒没细数她都吃了些什么,只记得小两刻钟里她都没怎么停过嘴,这般进食,不得把肠胃撑坏了。 龙可羡咻地抱紧碗,满脸防备地看着他。 「……不跟你抢,」阿勒这会儿把心态摆得正,比了个吃饭的手势,说,「明日,吃,现在,吃,肚子,痛。」 而后抱着肚子,做了个痛苦的表情。 龙可羡看得一愣一愣,摸摸滚圆的肚子,若有所思。 阿勒再直起身板,歪头吐舌,一副嗝儿屁的样子。 龙可羡默默地把碗放回桌面,抬起手,要拿袖管擦嘴。 「不准!」阿勒当机立断阻止她。 这声儿惊雷似的,把龙可羡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定在原地,露出些许惊恐的神情。 阿勒爱洁,哪能忍受这等做法,飞速地拉起她的袖子,把人连拖带拽地带到窗下,两只手齐齐摁进铜盆里。 「洗吧。」他松口气,又恢复了神气扬扬的少爷样儿。 龙可羡慢吞吞地划拉水面,逐渐地划出了乐子,指头翻飞,浸在水里上上下下地玩儿,唇边隐隐地陷出两枚梨涡。 阿勒越看眉越紧,那水都划出了盆沿,溅到地面来了!他忍无可忍地握住她的手:「不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紧接着把那两只细细的小手重新按进水里,里里外外,连指缝都洗净了,龙可羡觉着痒,咯咯笑起来。 阿勒这会儿正弯身,转过头,龙可羡的侧脸就近在咫尺,正屋里,灯供得足,把她那清瘦的面颊晕上层暖光,看着也不那么干巴了,那两枚梨涡先是浅的,而后逐渐变深。 像两枚漩涡,把人的目光直往深里吸。 这小炮仗,乖起来还是能处的。 不通人言,不通规矩,得了,阿勒看着龙可羡的花脸,就是只小花猫嘛,熟了能给面儿理理你,受刺激就得挠你,怕人怕生,这润亮的眼睛也像。 当猫养就对了! 这般想着,他的手不动了,龙可羡随即侧过头去,因为笑过的缘故,眼里那弧光膜亮得惊人。 一息,两息,还是不动,龙可羡拿小指在水里搔了搔他,正正搔在掌心,阿勒顿时吓了一跳,胳膊一用力,连盆带水地掀了满地狼藉。 阿勒:「……」 龙可羡抬着湿漉漉两只手,疑惑地发出声:「啊。」 这下可好,两人的袍子都湿透了,湿答答地黏着,冬衣厚实,浸水就变得越发沉重,阿勒底子好,他不怕凉,但怕这小炮仗着凉,彻底哑火,大伽正前头刚走,后头她得一风寒,怎么说都是他照顾不周,白担了兄长的名头。 于是唤来侍女,吩咐了带龙可羡回房。 夜里起了些雾,走上几步,就被吞入白濛濛的冷雾中,柿子灯吊在檐下,十步一盏,晃出一圈圈橘黄的光晕。 阿勒前脚刚推开房门,后脚就跟上来道黑影,侍女在屋门口急唤了声:「二姑娘,您的屋子在这头。」 「!」这小炮仗一路跟着他呢。 「你往对面去,那才是你的屋,这里,我的地儿。」阿勒指着右手边说道。 他们都住在后院,屋子呈凹形,二人的屋子正好连着书房,面对面的,中间养了些花草。 龙可羡懵懵地站在原地,看看侍女,看看阿勒,接着自然而然地跳上了他的榻,盘腿坐下。 阿勒两步上前把她拽下来,好险没有沾湿榻上这皮子:「回屋去,这里,不准。」 龙可羡连吃三个不准,心里也不高兴,但她仍然记得要听话,闷着气,往角落圆凳一坐,气鼓鼓地看他,不动了。 完,这猫崽子认死理,叫她听谁话就跟谁,还不走了。 阿勒挥挥手:「去备水,沐浴。」 大公子是人尽皆知的脾气差,侍女站在门口,不敢入内,怯怯问了句:「是您沐浴还是……」 阿勒没脾气地指指那气包:「她。」 热气氤氲,从浴房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漫出来,混合着扑水声笑声,阿勒顶着身湿漉漉的袍子,倚在屏风后边守着,恍然大悟——这祖宗请回家,就是磨他的嘛! 第57章 磨脾气 浴池砌得方方正正, 屋里什么都齐全,龙可羡第一次见到这般大的水池子,飘着热气, 晕着暖光, 撒欢儿玩了一阵, 外边响了好几次叩门声。 她捨不得起来, 装着没听见,呼噜噜地撩水玩儿。 那叩门声变得愈发急促, 阿勒在外头等得不耐烦:「有完没完?再不出来我进去了啊,不、准、再、玩、了。」 龙可羡瘪嘴,不情不愿地从池子里爬起来,找两圈没有找着衣裳,踩得满地都是小脚印, 那脚印徐徐延伸到门边。 浴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 「别是洗秃噜皮了吧小炮仗,」阿勒叨叨着, 边往门缝里看, 那两团小鬏被水雾濡得发亮, 底下是张泡得粉润的脸,再往下就是道白生生的肩骨…… 他砰地砸上了门, 吼道,「什么毛病!沐浴完不晓得穿衣服的吗!」 龙可羡差点儿被砸个脑袋开瓢, 怔了片刻,在里边跳脚,她要穿衣裳!跳了两跳,怒气跟着蹭蹭涨, 在里头用力推了把门。 「小炮仗,力气还不小, 」阿勒冷笑,他吃过闷亏,这次有准备,手脚并用,早就顶住了门,朝里边喊道,「衣服穿好了再出来!」 龙可羡推不动,也来了劲儿,她天生力气大,早两年就摸到了调动气劲的门槛, 于是拿肩膀顶着门板,蓄力往外顶。 一个要出来,一个不让出。 薄薄的门扉挨着两方的力道,在角逐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哀嚎声。 门外侍女哭腔都出来了,捧着龙可羡的寝衣:「大公子,姑娘的衣裳在这儿呢!」 「……」阿勒咬牙,往门板上猛拍一把,「不准顶了!」 里头果然卸了力道,阿勒三两步到外头捞了衣裳,小心翼翼地推了点儿门缝,把衣裳往里塞,听见龙可羡在那儿吸鼻子,又气又委屈,眼泪汪了满眶。 穿好衣裳出来时,那眼睛还是红的,不搭理人,径直往外走。 正中下怀。阿勒撂下一句:「把人带回她自个儿房里去。」 随后哼着小曲儿,头也不回地进了浴房。 龙可羡慢吞吞地走到门边,侍女差点喜极而泣:「二姑娘,咱们回屋去,用碗甜乳盅好睡。」 二姑娘沉浸在被砸门、被吼、被禁止的三重悲伤中,还没缓过劲儿来,要打死阿勒的心涨到最巅峰,偏偏被「听话」二字压在了五指山下,心里委屈。 她不知道侍女讲了什么,浑浑噩噩地只晓得点头,而后手扶在门框,在侍女期盼的眼神里,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接着一头栽到床上,找了只枕头,抱住,滚到了最里侧,抽抽嗒嗒地睡了过去。 俨然将这当作自己屋了。 *** 浴池被用过,少说也要等到明日,着人里里外外洗刷几遍,阿勒才会再用,他就不爱别人动过的东西。 今夜浸在木桶里,洗得也挺舒坦,特别是今夜再见不着小炮仗,那就更舒坦了,他哼完了两支长调,随意披上寝衣,拉门撩帘子,进了里屋。 环顾一圈屋内,清净,亮堂,看着就愉悦。 阿勒照例看了会儿风异杂谈,趴在榻上玩了会儿新奇玩意,独处时才露出孩子气的一面,直到夜鸦归入山野,他净了口,熄灭灯火,站到床边时,忽地看到了探出床帏的一截手腕。 青紫斑驳,带着厚痂。 「……」不该吧。 「……」不该吧? 「……」不该吧!? 阿勒倏地捂住自己的小鸟,摸到层布料后才反应过来——他穿了!真是……差点儿被光身板的小炮仗搅晕了脑子。  他仍然难以置信,因此撩床帏的动作都显得如此小心翼翼,像在求证着什么,想要得个准信儿,又不愿承担后果。 待看到里头睡得四仰八叉的龙可羡后,他闭上了眼。 他三日一换的被褥被滚得发皱,素白色的软枕上也洇着可疑的深灰色,连毯子都被踹到了床尾。 阿悍尔草原出来的崽子都重视领地,那是不容侵犯的私域,对阿勒而言,领地的重要性不但是安放隐私,还承载着离群之后自给自足的安全感。现在这片领地不但被挑衅,还被肆意侵占破坏,更可恶的是这来犯者压根意识不到这点! 这一刻,他是真想丢掉她。 然而,龙可羡被「听话」二字压在五指山下,同样的,阿勒也被「兄长」二字压得动弹不得,他仍然记得答应过大伽正的话。  在龙可羡性格塑成的时期,在阿勒还会急于证明自己的时期,两人凑到了一起,他们还愿意「容忍」,在这种违逆本性的自我推拉中找到相同的默契,经由漫长时光的打磨,最终演化出了自己的盔甲,只有对方还是那个例外。 懵懵懂懂的年纪里,他们即将开始互相侵占,互相改变,互相依靠,戳破对方稚嫩的壳子,把自己的习性和味道野蛮地灌注进去,形成具有骨血联结,却没有血脉羁绊的关系。 许多年后,阿勒想起此时,都会庆幸,庆幸龙可羡遇到的是十二岁的阿勒,否则她会被拆得骨头都不剩下。 但是当下,阿勒胸口沁着冰霜,告诉自己要冷静。 床上的龙可羡察觉到动静,蓦地睁开眼睛,在看见阿勒后,显然反应了一会儿,才把「听姐姐话、听大伽正话、听哥哥话」这层层递进的关系捋清楚,便安心地闭上了眼,滚到床里侧去,立刻就沉进了梦里,接连动乱再马不停蹄地赶路,她也疲累,睡得很快。 「?」可阿勒看这自然的样儿,气不打一处来,拽着她胳膊,往上一提,没想到这小炮仗像个空心的,轻易地就被捞了起来。 这串动作下来,龙可羡也只是略略睁了睁眼,已经困得懒得跟坏东西计较,自己扭扭屁股,坐到阿勒臂弯,把脸枕到阿勒肩膀,再度睡了过去。 阿勒僵了片刻,在丢人下地,和扛人回房两个选项里毅然决然选择了后者,于是就这么扛抱着小炮仗,一脚踹开房门,扫了眼门口垂泪的侍女,把人丢到了她自个儿床上。 管她醒不醒,大步流星地回了房,反手锁上了门。 冷雾在静夜里被撞散,又悄然合拢,看似如同两座屋子之间浑然天成的屏障,实则连风都可以自由穿梭。 *** 一觉到天亮,阿勒睡的是榻,起来后脖颈僵硬。 前两日陡然升温,就是大寒的前兆,今晨连琉璃窗上都覆了层薄薄的冰花,冻得人直打哆嗦,他微微推开窗,在雪雾瀰漫间看了眼对面屋。 那儿房门紧闭,还沉在静谧里。 他快速地拾掇了自己,捞上书袋就要上书塾去,这勤快劲儿,开天闢地头一遭! 谁料房门刚一拉开,膝盖下俨然两团圆鼓鼓的发鬏,阿勒见了鬼似的,看她一眼,又看眼对面房门,失声道:「大早上的,不睡觉你杵这儿干嘛呢?」 龙可羡醒了半个时辰了,坐在他屋前门槛下,自顾自地戳着挂枝的冰凌玩,闻言看他一眼,不吭声。 待阿勒往前走,她也慢吞吞地跟上,亦步亦趋地折过长廊,往正屋去时,阿勒再忍不了,拎拎书袋,指着说:「我,上书塾去,你不能跟!」 龙可羡看看书袋,看看他,不乐意地接过来,扛在肩上,给了他个「这样可以了吧」的眼神。 「没让你给我拎书袋,」阿勒一把拽回来,里头丁零噹啷响,哪有几本书,全是些稀奇玩意儿,「我,出门,你,不准。」 龙可羡呆呆的,站在正屋门口:「啊。」 阿勒把她拽进屋里,语气坚决而生硬,连比划带说:「龙可羡,不准出去,在这,等我回来。」 她听懂了,但还没来得及表态,阿勒已经熘出了三丈远,她只好瘪着嘴,在左右好奇的试探的和善的目光里,闷声不吭地坐到角落去。 *** 上书塾本来也不是阿勒的兴趣,他的心思都在海上,都在那些巧妙的机括和锐利的刀剑里,然而今日还是拖拖拉拉,磨蹭到天快擦黑才往家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同窗们吆喝着,要请他上家里吃席,阿勒转着九连环,懒懒问:「什么席?」 「你不知道啊,」同窗喜滋滋道,「我娘亲生了个妹子,照习俗,左右街坊都得分喜蛋,你我住得远,喜蛋是分不着了,今夜请务必随我家去,家里请了戏班子,我们好生热闹一场!」 「……」阿勒猛不防被戳到痛脚,完全不能理解家里添了个人,究竟有什么好欢喜的,他还不大会掩饰情绪,硬邦邦地应了句恭喜,便闷着头往家走。 待到家时,才知道大伽正昨夜出门后至今都未回来,他有心找老僕问个明白,转过照壁后,连登三级台阶,撞入眼里的竟是那两团包得圆乎乎的发鬏。 脚步霎时剎住。 龙可羡就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看月亮,发鬏上的绸带换成了橙黄色,随着风轻轻扬,月色铺在她肩身,宛如敷了层薄霜,鼻尖被凛风颳得发红,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团,像是要她等,她就乖乖。 干我屁事。 阿勒冷漠收腿,转道往内院走,好吃好喝供着她,没缺胳膊没少腿,就算万事大吉。 转过两道廊角,绕道要穿过花园子才能进内院,满园子的花儿都耷拉着脑袋,被风捲走了水分,干巴巴地磕在地面。 ……像龙可羡一样。 想什么呢!阿勒拍了把额头,加快脚步往前走,回到屋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需被这小炮仗拖着,也不需被她气得胸口发紧,他们就该这般!在府里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才是正理! ……这小炮仗,不会坐在门槛干等一日吧?要她等,她就半点不知变通偷懒,当真坐门槛上等了一日? 不能吧。 当真可能!这小炮仗就是一根筋顶到天! 他已经走到了内院院门,往前走一步就是自由自在,但他脑子被风吹懵了,硬生生地扭头,用超过数倍的速度开始往正屋跑。 撞开了从枝头跌落的枯叶,撞散了满园萧瑟的风,最后喘着气儿,用自己的影子把龙可羡整个罩在底下。 龙可羡揉揉眼睛,一时间以为是大伽正回来了,抬头时眼睛亮得出奇,当看到那头飘动的小捲毛后,眼里的亮光霍然熄灭。 阿勒:「?」 这小没良心的。 老僕挑着手炉子里的炭,道:「大公子回来啦。」 「小炮仗在这儿坐了一日?」阿勒决定不与小炮仗计较。 老僕把手炉子给龙可羡换掉:「大公子再不回来啊,这门槛儿要给姑娘削平了。」 这就是了,没白跑,没自作多情。 阿勒微微地弯唇,余光瞥见老僕花白的鬍子被编成了两条辫子:「您这……」 老僕捶着腰,挂着两串白花花的鬍子辫往外走,后边儿,紧跟着满脖颈辣椒串儿的厨娘,双臂绘满怪图的小厮,发间堆满珠钗的侍女。 他们排成一队,沉默地往外走,个个都是精疲力尽的模样。 「……」阿勒看得愣神,龙可羡拽了拽他的衣摆,他便无意识地伸出手,让她借着力道往上一跳,手脚并用地攀上了他脖颈,找了个舒坦的位置,把脸颊挨到他肩头,把眼一闭。 玩累了。 第58章 手牵手 老僕端着牛乳盅进屋时, 阿勒还没走,他坐在窗下,手臂架着扶手, 眼神来回打量屋里陈设, 透出来的意思写满挑剔, 但没开口, 许是不爱掺和别人的屋里事。 「公子是想问主子爷的事儿吧?」老僕反手关了门,示意阿勒稍等, 「老墉先去唤二姑娘用碗牛乳。」 阿勒点头。 老僕将床帏挂起来,露出里边一团小小的身子,龙可羡睁着双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看他。 「姑娘醒啦,来用碗牛乳盅。」老僕笑眯眯的,眼弯成道缝, 而后把床桌给她支上,看她小口喝起才起身, 往帘子外去。 走到外间还在感慨:「多好啊, 小姑娘家家的, 乖得可人疼,看她用牛乳, 嘿,跟猫啜水似的。」 「是, 猫,」阿勒懒声,「转头能挠你满脸血的猫,这小炮仗不是个省油的灯。」 「不省心也好, 免得教人欺负了去。」老僕坐下来摆弄茶具。 他年纪虽大,动作却很利索, 举手投足带着士族的从容,阿勒这才想起来,大伽正没有云游四方时,也是个翩翩如玉的贵公子。 「主子南下归家时,跟了几条尾巴,」老僕将茶盏移过去,「不必担忧,南清城没有人走茶凉这个说法,程家退出局势,但家底儿在这呢,主子自会处理干净,公子不必担忧。」 程家是造船世家。 南清城位属南域,南域是片万岛之境,有一主国,数十个属国,零零散散地分散在海域上,在数百年前的几次集权之战中,凸显了船只的重要性,程家由此进入私枭与豪强的视野,在征战里站准了队,而后平步青云,从属国的小小船坊,逐渐成为垄断全域的造船大家。 有个小道消息,据传如今祈国伏虞城的程家最初并不姓程,是招了位程家赘婿,才挂上程氏的名头逐渐坐大。 但是随着战乱纷争频发,海寇逐渐起势,起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付程家,威逼利诱之,围追堵截之,为的就是程家独门的战船图纸。 程家人都是温吞耐心的好性儿,如此被耗了上百年,逐渐退至幕后,连族中的孩子们都散到各地自寻天地,如大伽正这般的,已经是最后一代的嫡支,他带着图纸远走四海,最终封在了阿悍尔神台之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这些事儿,都是阿勒从老僕口中旁敲侧击打听出来的,他转着茶盏,问了句:「老头儿和龙可羡母亲这交情深啊,为这齣,本来已经淡出纷争的程家,还要担着被抬上局势的风险。」 「欸,」老僕不敢苟同,「万事只看值当不值当。」 「这么说,为龙可羡是很值当咯?」阿勒来了这么一句。 「自然,」老僕果然进了套,「二姑娘,唉……也是个可怜人。」 大伽正与龙霈——龙可羡母亲是时下常说的青梅竹马,只是二人呢,一个命里不动红鸾星,一个潇洒肆意心如磐石,皆对对方没有半分非分之想,于是安安生生做了数十年朋友。 十年前,龙可羡还未出生。 龙霈为家族嫁至北境,做了北境王妃,那北境王表面仪表堂堂,私下荤素不忌,什么戏子暗娼都往家里领,龙霈忍了两年,这两年里,北境王府不闻婴儿啼哭声。两年后北境王不幸亡故,龙霈挺着孕肚,借着遗腹子的名头,把三山军军符拿在了手里。 但龙霈生了个女儿,在那两年里过得不顺利,有一批心腹,也有数不尽的反对声,北境的凛风渐渐把爱笑爱闹的女孩子磨得生硬,露出凌厉的稜角。 大伽正再见到她时,她身旁多了个男子,那男子生得……十分干净,像一眼就能看透的水泊,漂亮得很,眼睛出奇的亮,仿佛从没有经过风霜和刀剑的搓磨,奇异的是,那张脸并不招人嫉妒,反而倍感亲和,很高,站在龙霈身旁,像只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大犬。 然而他没有名字,他也不通人言,是个流落在此的域外之人。 当世四界——南域主属各国,北昭与阿悍尔,祈国,宁国,除四界之外的都被认作蛮荒之地,没有开化,野蛮残忍。 龙霈藏着他的身份,只说是个捡来的小傻子,就是这么个话都讲不利索的人,打起仗来神勇得好比天降魔主,一步步把龙霈捧上了那个位置。 最终为她战死沙场。 当他倒在雪地里的时候,腕间还绕着她的发绳。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来这世上,仿佛只是为了把龙霈从沟渠里拉出来,带她看看月亮。在他眼里,龙霈不是北境王妃,不是谁的将领,也不是谁的母亲,她就是龙霈而已。 他珍爱的,如珠如宝的龙霈。 风捲起帘脚,晃出道黄色裙摆,阿勒把眼一瞥:「出来,学会听墙角了你,听得懂吗。」 龙可羡慢慢吞吞地挪步,手脚并用地爬上榻,然后乖乖地坐着听老僕讲故事,她方才总听到个龙字,总觉得与她有关系。 阿勒把她耳朵一捂,说:「怪不得,这小东西随她爹了。」 「您自个儿也小。」老僕念一句,不再说了,即便龙可羡听不明白,但对上那么双干净无辜的眼睛,他怕漏出些许情绪,再戳到了小姑娘的心。 龙可羡被捂住耳朵,哪哪都不舒坦,便挣扎起来,在阿勒跟前扭得厉害,阿勒反手往她嘴里塞了颗枣,小饕餮哪里能想到有如此招数,枣子的清甜汁水在口中溢出来,当即让她顾头不顾尾地啃了起来。 阿勒抓着这机会问了句:「龙可羡好歹是她亲生女儿,怎的落到这般模样?」 其中细处,老僕也摸不准,只知道一点:「二姑娘是在城郊庄子里出生的。」 那就是把小炮仗藏起来了,阿勒若有所思,直至感受到掌心下的皮肤微微鼓动,那两弧耳廓摸着就像猫耳朵,软得不像话,直往他掌心里挠,挠得阿勒不自然地收了手,问道:「老头儿明日能回来么?」 老僕收拾杯盏:「主子这回出门,没有半个月,怕是回不来,公子安心在家,把姑娘看好了,十个宵小也比不上你们一根毫毛。」 出门时,庭中草叶冷翠,尖梢颤颤凝着水珠,滴滴答答地敲打青石阶。 龙可羡把脑袋枕在小窗口,她看出了领地的区分,于是乖乖待在自己屋里,看他穿过中庭,遥遥地指了下自己。 阿勒跟老僕说的是窗纸,「那色儿不好,外头琉璃窗结霜,里边看着就要晃眼,换个水蓝色的来。」 *** 翌日小雪,不上书塾。 穹顶是暗沉沉的冷灰色,寒风卷着雪粒,沿着重檐叠瓦低飞。 内院院门紧闭,书屋旁的耳房里,铜壶咕嘟着,腾起的热气里夹着几道竹条拍击声,老僕忧心忡忡,几乎想破门而入。 而龙可羡坐在书桌前,看着阿勒有一下没一下拿竹条敲打掌心,有些没睡饱的怔忪。 「小……咳,龙可羡。」阿勒把竹条插在腰带上。 龙可羡迷迷糊糊点头。 「嘴巴张开我瞧瞧。」他弯身,捏住龙可羡下巴。 小孩儿不懂得收敛力道,捏得有些重,龙可羡本来就薄的颊肉陷无可陷,无意识地张了口,紧跟着嘴里探来个硬东西。 龙可羡噎得难受,呜呜地往后缩。 「别动。」阿勒从袖中掏出根脆骨,筷子粗细,指头长短,卡住她唇沿,仔细往里看。 一圈细密的珍珠小牙中躺着尾红鱼,喉咙深处吊着两点小肉团,因为呜咽而微微地颤着。 阿勒再凑近些,想要看看喉咙,刚拉近,那尾静静躺着的红鱼就骤然紧缩,他下意识地收手,险险地从两排牙齿中逃过一截。 「你……」 龙可羡面无表情,眼圈儿通红,「咔嚓咔嚓」地咬断吃掉了软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算了,想来不是喉咙损伤,那就是没人教,不会讲,阿勒拿竹条点点桌面:「你我前日在廊下撞见时,你唤了我声哥哥。记得吗?哥哥。」 龙可羡听见熟悉的词,琢磨片刻,磕磕巴巴说:「哥,哥哥?」 「是了!」阿勒猛一拍掌,这一下把自己拍得重,掌心腾了片红色,但他不在意,「前日让你喊,怎的不喊?」 龙可羡又不懂了。 阿勒绕桌子走了一圈,心说急不得:「就从这开始,再喊一遍,哥哥。」 龙可羡没喊顺,不愿再开口了,把嘴闭得死紧。 「?」什么毛病,阿勒丢掉竹条,把准备好的一碟子糕点移过去,在龙可羡双眼灼灼地抬手过来时,又咻地收回来,慢悠悠地点一下桌面。 「讲好了,才有奖励,再来一遍,哥哥。」 龙可羡不想讲,把小拳头攥在袖管里,气得双颊鼓起,瞪着阿勒。 这少爷今日就做好了耗一天的准备,往藤椅里一躺,小块小块地往嘴里丢糕点:「你爱讲不讲。」 这怎么能行!那糕点肉眼可见地矮下去,龙可羡坐在高凳上,眼看着就见不到那糕点尖儿了,急得跳下凳子,团团转了两圈。 那声音就堵在喉咙口,宛如塞了团棉絮,轻得没分量,就是不容声音通行,龙可羡越急,越讲不出声儿,急得眼眶都红了,拿袖管抹着不存在的泪。 「……出息,」阿勒往她嘴里塞点糖霜,把她拉跟前站着,给她示范,「看好了,哥、哥。」 字正腔圆。 龙可羡眨巴着眼,咽了好几次口水,才发出猫儿似的声音:「吃……」 「?」 这就触类旁通了? 一盘糕点下去,龙可羡撑得肚子滚圆,学会了「哥哥」、「吃」、「不要」、「好」、「请说」,然而吃饱之后,就再不肯学了,缩在角落开始翻纸玩儿。 不管阿勒说什么,她都相当敷衍。 再学两个词,「不要。」 再喝两口水,「不要。」 休息,「不要。」——因为没懂。 「学了俩字,拿鸡毛当令箭了。」阿勒叠了只纸鸟,朝她飙过去,正正啄在龙可羡额头,她呆了呆,捏起纸翅膀,不知出神地思索着什么,随后轻轻地含进嘴里。 「不准吃!」阿勒暴喝。 这声儿惊得龙可羡抖了抖,把鸟揣进袖子里,好生藏了起来。 老僕终于找准机会,端着茶入内:「歇息片刻吧,公子,我看吶,姑娘已经学得很好了,是不是?」 龙可羡点头:「好。」 接下来的十日,阿勒白日上学,夜里加课,皇天不负苦心人,在鸡飞狗跳里,龙可羡终于勉勉强强能听懂些短句,也能写几枚歪歪扭扭的狗爬字,只是不知为何,除开在书房里,其余时候都不肯讲话。 阿勒瘦了一圈儿,少爷脾气被磨得够呛,他心知这不是个办法。 于是第十一日,南清城的第二场雪接近尾声。 龙可羡和阿勒并肩站在门口,她新奇地拽着书袋绳儿,低头看个没完,老僕喜极而泣,目送二人手拉着手,走进蒙蒙晨雾里。 第59章 上学堂 从家里到书塾只有一刻钟路程, 因为龙可羡不愿往长街上走,只好绕后山,穿过两道土坡, 从重重冷翠里走出来时, 眼前霍然撑起一座巍然的石坊。 龙可羡看得目瞪口呆。 小土包。 阿勒本想这般说, 但及时收了口, 自打龙可羡能听懂些词句之后,他就很少在她跟前放过厥词——怕她学会了拿来对付他。 没想到在看到三重石门底下来来往往的学生后, 龙可羡脸色煞白,在人潮前才会有的恐慌再度显现,她下意识地回退两步,看着就要开跑了。 阿勒一把拎住她后脖领:「还跑!这稀稀拉拉三两个人,平素在府里见着的数都不止这些, 现在怕了?没这道理!」 「阿勒,坏。」龙可羡扭着身子, 在阿勒手底下挣扎。 「龙可羡, 坏, 」阿勒有样学样地回击,人都到这儿了, 就差临门一脚,说什么也得进去, 「怎么回事,不讲清楚不准走。」 龙可羡满腹情绪,抽象的态度没法用具象的话语表述出来,她叽里咕噜吐了串话, 连自己也听不懂。着急得干脆夺过阿勒书袋,和自己的一起扛在肩上, 佝偻着腰,作出哼哧哼哧的模样, 慢腾腾地来回走了两趟。 不一会儿,又猛地站直身,推了阿勒一把,一手叉腰,一手雄赳赳地指着他。 紧跟着跳起来,把他头顶发带扯掉,一把扔到地下,用力踩了七八脚后,抱起胸,用下巴颌儿对着他,冷冷笑一声。 这惟妙惟肖的。 「……」阿勒揉一把她脑袋,「别演了,你上过学?进过书塾?」 龙可羡顺着他的指头往书塾下看,心有余悸地点头:「是的。」 怪不得。阿勒若有所思,上回龙可羡也这般自觉地接他书袋,感情是以为帮着背书袋,就能少受罪,这他妈的,小东西遇上的都是群什么畜生,逮着小孩儿欺负? 「从前上过学,他们使唤你背书袋,推你打你,扯你头发,笑话你欺负你,是吧?」阿勒一条条地捋。 龙可羡嗯嗯点头:「坏。」 「……」阿勒比较感兴趣的是,「你没还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他比了个挥拳的动作。 龙可羡得意洋洋地举起拳头,比了个打爆的手势:「还手。」 「这就行了,弱肉强食的事哪儿都有,你没做错。」阿勒把书袋拿下来,拍了拍,摸出发带把头发捆上,推着她往前头走。  龙可羡吃惊:「没做错?」 可是她还手之后,就被赶出了族学。 阿勒:「只是此前没有人给你撑腰,若再挨了欺负,别等旁人先动手,这事儿,须得先发制人……算了,你听不懂,横竖打回去就是。」 日头蒙在薄雾里,晕出的光线平滑,隐约可见西山山脉的稜线,阿勒在龙可羡心口撒了一把自由的风,让她隐隐约约地摸到了自立自强的坎儿。 于是龙可羡攥着小拳头,气势如虹往里走,拐个弯,「砰」地撞上了个姑娘。 那姑娘和阿勒一般高,身上软乎乎,还带着栀子花儿的香气,撞上去像撞进团棉花里,她「呀」一声,弯身摸着龙可羡的脑袋:「没见过你,叫什么名字?嗯……昨儿山长讲,要来个年纪小的妹妹,就是你罢。」 声音也这般好听。 龙可羡稀里糊涂地红了脸,听见妹妹二字,她想到了龙清宁,便乖巧地点了点头,把手伸出去要人牵。 眨巴着双眼,像是如果被拒绝,就要当场哭出来的样子。 那一瞬间,阿勒脸上的神情十分精彩,惊讶过头有,想把这小白眼狼捆起来抽一顿的心思也有。 *** 钟山书塾小,左右两连排的平屋,中间由条蜿蜒的小溪隔开,后山还镇着一座书塔。城里有两间书塾顶顶有名,一是城西的明诚书院,那里镇院的是位探花老爷,专门收些还想要往主国朝堂去一展抱负的学生,教的都是经世之学治国之道。 另一间,就是如钟山书塾这般,学生家里多是有些底子,开布庄的,制墨的等等,这种学生家里都请着先生,家里传下来的都学透了,来书塾里求的是多点开花。 在书塾里,早上多是学些儒道释法兵,午后有时是骑射,有时是术数,有时攒诗会邀赏梅,夏秋季节还有蹴鞠。 进学堂时还兴致勃勃的龙可羡,在先生开讲一刻钟后就飘了神儿,盯着窗外鸟雀,心思飞到了九霄云外,阿勒的位子就在她身后,眼睁睁看她在半个时辰里歪了三次脑袋,差点没一头磕倒在桌上。 先生看她年纪小,但乖得很,坐在那儿不吵不闹,就是爱睏,便要她先写两张大字,龙可羡多实诚,张口就是句:「不……一凹。」 被戳了一下,尾音都变了调。  先生没听明白,阿勒在后边贴心解释道:「她说好,这便写。」 龙可羡泪眼汪汪,瞪了眼阿勒,不情不愿地提笔描字,说两张就是两张,多一个字都不肯写。 早上难熬,午后学术数更是算得头昏脑胀,十根手指头都用上了,不够的就问阿勒借,磕磕绊绊的,最后仍然是这般算的—— 张三用二十文,买两张烧饼,一袋酥果,烧饼二文一张,酥果十文一袋,问张三还余多少银子? 龙可羡信心十足,朝先生比出三根手指:「三十文。」 阿勒在后边几欲呕血,回家时,一个浑浑噩噩,一个气上心头。 当夜,老僕给龙可羡熬了核桃奶羹,并言之凿凿地告诉阿勒:「是姑娘还未曾有私房银子的关系,这本不必学,花多了便懂了。」 龙可羡得了二十枚金珠,她没有银钱的概念,只是觉得亮闪闪的好看,便攒起来,想要带回去给龙清宁——她在此时,仍然觉得还能回到北境。 *** 翌日,龙可羡起床磨蹭,吃饭磨蹭,头顶两只赤金点翠小蝴蝶也可怜巴巴地抖着薄翼。 她没精打采,霜打了似的挨着阿勒肩膀,讲了两遍不要上学堂,她小声地讲,因为坏东西不知道哪里来的闷气,昨日一日都没有搭理她,今日也冷淡得很。 直到龙可羡把小拳头往他掌心里拱拱,他看着才高兴了些,只是这高兴劲儿也不明显,略略地弯了弯唇角,便骄矜地抿起来,把她牵着往晨曦里走。 龙可羡愁眉苦脸,不懂得男孩子的心思这般弯弯绕。 书塾里,米山长提着掸子在扫新窗,他近来吃圆乎了些,动作间显得笨拙,高处积的灰扫不着,正勉力踮脚,掸子忽地被接了过去。 少年与他一般高,但弹跳灵活,几个扫弄,就除净了尘埃。 「哥舒啊,」老山长笑晏晏的,「今日来得早。」 灰云沉甸甸压着屋嵴,日头还未从云缝里迸出亮光,书塾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学生。 「您老早,腰又酸了吧,明日给您捎点虎骨贴,您照着贴,保管明年蹴鞠队都抱着您不撒手。」阿勒把掸子搁在窗口。 阿勒人不大,花样多,心思灵,肯费口舌哄人时,能把人逗得浑身都熨帖舒坦,那骨头,比日头晒过还酥。 米山长哈哈大笑,连眼睛都眯成道缝,明暗交错里,看见阿勒身后悄悄地探出一团发鬏,一点一点地耸出来,上边束着的火红发带正好垂在他手边,若有似无地碰着。 「这便是龙可羡吧?」米山长朝她招招手,「孩子,来。」 龙可羡看阿勒一眼,他点了头,龙可羡便往前走,接了山长两颗糖。 她本不爱怯,过往对周遭表示出一视同仁的排斥,是因为没有人好好教过她,让她在花期还未开始时,先长了满身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她的信任少而专注,在具象上的表现就是龙清宁,离开龙清宁后,这种天然专注的信任感转移为「听话」二字,由大伽正和阿勒承载后,在安稳的环境里逐渐多了些东西,善意、友好、爱护和关怀。 然后试着把善意扩散到周身,去收穫更多善意。 是该这样的,学会拿刀之前,先学会爱人。 龙可羡反了过来,但幸好还不晚,幸好她还不懂。 阿勒和米山长讲的是龙可羡进学的事,龙可羡没有仔细听,她在想着怎么把大字写进框里,那笔桿这般轻,那笔头这般软,却在手上歪歪扭扭的不听话。 但阿勒没有带她往学堂里走,他们穿过一弧波光围绕的松林,看到平地上缓慢踱步的小马后,人都已经到齐了,教骑射的两位先生在问谁愿来试试。 龙可羡连揉了好几下眼,拂过重重衣袂,站在人群前头,高高举起了手,连说两遍:「龙可羡,龙可羡。」 意思就是她想要骑马。 那是阿悍尔的芬捷马,四肢修长,线条流畅,毛发柔亮,顶要紧的是温驯。 阿勒能上钟山书塾,束脩就是二十匹芬捷马。 龙可羡上钟山书塾,阿勒做主,追加了二十匹。 他擅骑射,阿悍尔草原出来的少年,好像连上马的姿态都格外不羁,峻拔的身姿在高处显露无疑,他微微俯身,让劲风平滑地掠过肩颈,减少吃风阻力,跑过马道抬手接下抛来的弓箭,此时此刻,就连日光也识趣,专往他高挺的鼻樑和日渐锐利的颌骨投射,在侧旁打出阴影。 明暗交错里,一道寒芒破风而出,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道,准准扎进十丈开外的靶心,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在马场上荡出很远。 年少慕艾,姑娘们看得红了脸,男孩子跃跃欲试,先生满意地捋须,开始就阿勒的动作做拆分讲解。 阿勒下马时,颈后带着薄汗,喘着气,眼前逸散白雾,他此时生得还很白净,脸颊被风吹红了,整个人带着运动过后的少年气。他径直地从龙可羡袖中掏出帕子,把汗摁干净了。 龙可羡知道他长得漂亮,但此刻,好像才对这容貌的直观性有了概念。 不管站在哪儿,他都是最出挑的那个——好找,不怕丢,龙可羡是这般想的。 「想不想学?」阿勒问。 龙可羡有些沮丧:「先生,不行。」 先生方才只带她上马,牵着走了两圈,过了干瘾,不敢放她独骑。 「我教你啊,叫声先生来听听,就作束脩了,」阿勒笑,「叫得不好听不教。」 龙可羡生气,抬手捣他一拳。 先生们身旁都围着人,阿勒找了个僻静地儿,手把手教龙可羡骑马,他没想到龙可羡这般喜欢。 还这般有天赋。 上马不难,难的是驭马,这不是靠蛮力就能行的,小傢伙力气大,但上的力道都很巧,勒绳夹腹一触即通,胆子还格外肥。 甚至在最后,偷偷在背后藏了把小芒弓,有样学样地拉弓搭箭,炸开的音浪让众人侧目。 她一箭没中靶心,但射翻了靶子。 当夜,家里摆了张席,老僕满面红光,高兴得起了坛好酒,把开裂的箭靶挂在门口,日日都要夸。 龙可羡抿着核桃奶羹,她若是有尾巴,这会儿该摇到天上去了。 第60章 红眼眶 继单字之后, 龙可羡学会说词,能够准确指出某样物件的名称,偶尔会蹦出相当考验理解力的短句, 胡拼乱凑的不像话。 她陆续讲了几天短句, 眼看着就要连成长句了, 老僕把鞭炮烟火都备好了, 就等着二姑娘顺顺熘熘地讲句话,府门口那挂枝串椒似的鞭炮就要齐声炸开, 普天同庆吶。 谁知龙可羡突然哑声了。 不但哑声,连嘴也不肯张,恹恹的,耷拉着脑袋缩在床里侧,不论谁问话, 也只肯点点头摇摇头。 这日不上学堂,刚刚进入腊月, 铺子的帐要清, 庄子的货要盘, 老僕前前后后忙得团团转,待阿勒回府时, 已是傍晚。 天边流淌着金色云潮,悬日没有白天时那般张狂, 像是吞吐够了热气,那铮铮的亮色也显得柔和,阿勒踩着那云潮荡出的波浪线条,进了内院。 迎面就撞上了侍女:「大公子可回来了, 快去瞧瞧姑娘吧。」 阿勒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两步,而后冷静下来, 先问:「没有出门?」 侍女正是堵了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她也不晓得姑娘的异常从何而来,此刻大公子问起,她忙答:「没有的。」 眼看大公子脚步慢下来,开始慢悠悠把鞭子卷到手臂,再问:「脸色如何?」 说到这,侍女就愁:「没精打采的,像是病了,探额又不烫,愁人的是,姑娘这一日都没吃没喝的,小小年纪,哪里受得了。」 没吃东西,阿勒抓住了重点。 *** 龙可羡屋前有扇小窗,阿勒晨起时,推开门,总能从那扇窗子里看到两团圆滚滚的发鬏,她有时在屋里蹿来跑去,有时把下巴垫在窗沿望天,有时摆盆花在那儿数叶子玩。 此时,阿勒从窗子望进去,帘子捲起,里屋床上堆满被褥,连人都给埋进去了。 阿勒进屋后,侍女连忙放下帘子,生怕黑天的寒风熘了进去,她又关上小窗,在逐渐收窄的缝隙里看到阿勒的步子不紧不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没有挂脸的慌乱,也没有过分忧虑的举止,或许是二姑娘进府之后,带起了太多欢笑和热闹劲儿,让她忘记了,大公子其实是个相当「独」的人,大伽正初次带他回府,他才五六岁,神情上就没有孩子的天真稚嫩,有时冷飕飕一眼撂过来,不知怎的,就让人觉得好似里里外外都被看透了,这种带点戾气的冷漠出现在个孩子身上,其实很违和,甚至可怕。 大公子那时也不太与下人说话,就连老墉,也扎扎实实花了数月时间才让他稍微正眼看了。 大伽正每年都会带他来南清城住上半年,渐渐的,似乎熟络起来也就好了,随着年龄渐长,眉眼长开了,变成年画里走出来的精緻小人儿,过分优越的皮相会让人下意识地忽略掉危险性,大公子在那时开始上学堂。 侍女回想起来,那两年,只有在某些不经意间瞟到的眼神里,会让她觉得,那股冷漠没有消散,只是大公子把它藏起来了。 后来,有醉酒的下人嚼过舌根,说大公子是草原上的双,因为爬得慢了一步,前头的兄长成了大汗嫡子,他连声儿都没出,就被连夜送走,否则只有被地火焚烧的下场,就因为双生子在草原上象徵不详与诅咒。 自此,大公子记在大伽正名下,从出生的那刻就成了无家之人。(那下人在年夜里醉酒,失足跌入结冰的河里,没有人追究。) 风带起檐下的惊鸟铃,侍女回神,听见屋里低语声,她想——姑娘像是把大公子带小了。 他心底里有些缺失的东西在慢慢回流,但填补在那缺失上的很少,他似乎靠着这种感情缺失在重塑行事,在堂而皇之地走一条更险更窄的路,更多的呢,是绵绵不绝地倾注在了龙可羡身上。 但还不够,侍女望了眼天色,她也说不明白,哪里不够。 侍女想了许多,但屋里屋外,实际上是两个气氛。 *** 龙可羡窝在床里侧,盘腿坐,把脑门抵在墙上,因为只有小小一团,看起来好笑又好可怜。 阿勒把下巴垫在垒高的被褥上:「搭窝么你。」 龙可羡抽抽鼻子,没有搭话。 「今日庄子里打了头鹿送来,要炙鹿肉呢,厨房来人问,晚间要不要在正屋支个锅子,烫鱼片吃,你怎么说?」 讲到吃的,龙可羡抽抽得更厉害了,那瘦弱的肩骨一颤一颤,阿勒扑哧地笑出了声,天老爷,看她抽抽就想笑。 龙可羡蓦地扭头,把脸板起来,怒气腾腾地瞪了他一眼。 「哦,还能听话,耳朵没坏,眼睛挺有力道,眼睛也没坏,那是喉咙坏了?」阿勒把被褥压下个凹槽,「来,大夫给你瞧瞧。」 讲着讲着,从袖中掏出一只拳头大小的匣子,锁扣「咔哒」一启,露出里头五颜六色的糖球儿,「今日瞧见的新鲜样式,这糖衣漂不漂亮?」 龙可羡抽一记鼻子,点头。 「想不想吃?」阿勒循循善诱。 龙可羡再抽一记鼻子,把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猛地上前,飞燕归巢似的往他胸口撞过去。 「……」阿勒闷咳两声,「魂都被你撞出来了龙可羡。」 龙可羡才不管,跪坐着,闷不吭声,把脸直往他怀里拱,阿勒不擅长温言细语哄人这事儿,只好任她抱个够,嘴里还在叨叨:「差不多了啊龙可羡,要么麻熘地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要么从我身上下去,哪儿学来的,一来劲就扑人,就挂在人身上不下来,当自己还三岁么。」 话讲长了,龙可羡就闹不明白,她只是听着阿勒语气尚算温和,心里边觉着,坏东西不再是个坏东西了,她也可以对他好点儿,于是一骨碌又从他身上爬下来,跳下床,在匣子里挑挑拣拣,把金珠捞出来,一股脑堆在床上,攒成个圆。 而后想想,踮在椅子上,将大黑剑从墙上取下来,也放床上去,转头又朝书柜上翻找。 就这般,龙可羡光着脚在屋里跑来跑去,将所有的宝贝都搜刮出来了,堆成小山堆,朝阿勒那一推。 「给我的?」阿勒指自己,「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别是惹了什么祸事要我扫尾巴。」 龙可羡这听不懂,她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垂着眼,眼里蓄着泪,鼻尖眼眶一水儿的红:「我是,要死了的。」 「……」阿勒很怀疑,他凑过去,「哪里要死了?面色红润得很,能不能大点儿声,抬起头来说话!」 龙可羡抬起眼,煞有其事地说:「我,要死了,给你很多。」 「什……」阿勒突然从那张启启合合的嘴里瞥见了什么,上手掐住她的脸,「张嘴。」 龙可羡悲从中来,露出了自己残缺的牙床,那排小巧的牙齿陡然缺了一枚,看起来黑漆漆的,十分突兀。 电光火石间,阿勒明白了。 掉了颗牙,以为自己要死了,于是搭了个窝,准备把自己埋在被褥里,然后将所有家当都给了阿勒,连那把自来宝贝的大黑剑都指定阿勒做顺位继承人。 天老爷!阿勒心里有一万只鼓槌在击打,憋笑憋得肚肠绞痛,但这小子坏死了,偏偏一本正经,哀嘆一声:「可怜。」 龙可羡眼圈更红了,这会儿是真情实感的,磕磕巴巴地说:「龙可羡,没饭吃,龙可羡,死掉。」 这意思就是,掉了牙,就没法吃饭,没法吃饭,自然要饿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阿勒肃穆地点头:「龙可羡小可怜,掉牙了,这牙齿啊,得一颗颗掉,先是下排,再是上排,要不了几日,龙可羡就是没牙婆了。」 龙可羡懵了:「全部?」 阿勒怜惜地摸摸她的脑袋:「全部。」而后把金珠敛进手里,「这些,我就笑纳了。」 龙可羡像是怔住了,呆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在阿勒即将破功时,她陡然扯开嗓子,嗷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动静把屋里屋外的人都惊着了。 阿勒尤其如此,他不是没看过女孩儿哭,但别的女孩儿都是揪块绣蝶的帕子,得先低头,眼泪蓄在眼眶里,缓缓地从脸上蜿蜒而下,才能挤出一点细小的哭腔。 哪像龙可羡。 龙可羡边嚎嗓子,边拿袖管抹着泪,站起来就往外走。 阿勒忙跟上:「骗你的,不会死的,龙可羡,不会死的。」 龙可羡停了一下,满脸挂着泪花儿,哭得打了个嗝儿:「骗,骗你的?」她还分不清人称。 「假的,龙可羡,不会死。」阿勒举手保证,指她鼻子,「鼻涕花儿出来了。」 他神情认真,没想到龙可羡忽然捏拳,照着面门捣了他一拳,扯开嗓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坏东西! 龙可羡踢了一脚门槛。 坏东西! 龙可羡边走边哭,整个宅子里的人都看见了,阿勒呢,阿勒倒在地上仰面朝天,这辈子第一次挨揍。 这天夜里吃饭,二人对边坐,一个顶着红眼眶,一个顶着黑眼眶,吃得气势十足,连之后两日都过得针锋相对。 此时的阿勒和龙可羡,不论喜怒都很薄弱,在某个层面上,他们都在寄人篱下,他们之间有一枚纽扣,叫做大伽正,产生的温馨或吵闹的氛围,都是基于这枚纽扣。 若是这枚纽扣不在了,随之分崩离析的,除了这个宅子,还有他们俩人,或许用不上分崩离析四个字。 就是散了,风一吹,就散了。 但紧跟着发生的事情,让他俩在超脱「责任」与「听话」这种半强制指令之后,产生了某种联结,真正让他们拥有了共同的秘密,那是一枚种子,也是一个开始,昭示着仅有两个人参与的感情正在悄然萌发,虽然无关情爱,但足够隐秘。隐秘产生依赖,阿勒此时还不知道,几年之后,他终将在这种依赖里滋生出贪婪。 秘密是导火索,冲动贯穿始终,爱的暗面同样是爱。 第61章 共依偎 事情是腊月初八这日发生的。 第一束日光落在屋嵴, 新雪初化,龙可羡换了只新书袋,踩着小麂皮靴子, 是年内最后一天上书塾。 她是从阿勒屋里出来的, 一阵风似的卷在前边, 头发还没梳, 乱糟糟地簇着脑门顶上两个旋儿。 阿勒跟在后头,脸色不太好——这小东西, 半夜卷他被子! 话要从日前龙可羡踹的那脚门槛开始说起,阿勒顶着张黑眼眶黑脸,也踹了脚门槛,那薄薄的一道槛当即身负重伤,不过扛了短短两日便四分五裂。照老人家的道理, 屋里动土修葺时是不宜住人的。 府里空出来的屋子不多,大伽正屋里堆满经卷, 后院一排是下人屋, 住哪里都不合适, 那会儿龙可羡还不知道此事,老僕和侍女商议着, 带二姑娘去庄子里玩两日,阿勒却说:「住我屋。」 说来是奇怪的, 仿佛吵归吵,打归打,要阿勒看着小炮仗被丢到庄子里就是不行,诚然也讲不上是丢, 但他就是不得劲儿。 讲完这仨字,阿勒紧跟着补了一句, 「别说是我的意思啊。」 这别扭劲儿。 当夜,龙可羡抱着小毯子,不明所以地站在阿勒屋里,听阿勒一板一眼地训话讲规矩—— 「不准磨牙打呼流口水。」 「不准碰屋里的物件儿。」 「不准光脚在地毯上踩。」 规矩讲了一箩筐,龙可羡看似听得全神贯注,实则眼里早就放空了,阿勒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但他事先讲好规矩,为的只是待龙可羡犯了错,有个由头收拾她,他惯常喜欢事事掌控主导。 屋里没有下人,阿勒抱出被褥,垒在榻上,要龙可羡自己去睡。 刚开始还好好儿的,阿勒侧耳听着,龙可羡在榻上窸窸窣窣,摸了会儿枕头,又坐起来玩了会儿,还趿着鞋喝了口水,便再没有动静,他心说还算老实。 谁知道梆子刚响了两声,床边就摸来个人。 龙可羡卷着小毯子,先在他头顶挥了挥手,见他没醒,便轻手轻脚从他身上爬过去。 阿勒:「……」浑身毛都要炸起来了! 龙可羡自觉做得很隐蔽,把小毯子往里一扔,钻进被窝,挨着他后背,蹭了蹭脸,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整套动作不足十息。 窗外飘起雪花时,她跳下榻,雪花打过几个旋儿,在地上洇出暗灰色时,她上了床。存在感还是很强,只是从隔着帘的,变成了贴着背的。 「??」这般自然吗!阿勒简直想掀被,后边便贴来道凉意。 她好像知道阿勒不爱人同睡,但又实在冷得很,自己的小毯子没热度,于是钻进被窝了,也只敢把脸蹭上来挨着他。 静默片刻,阿勒睁开了眼,盯住窗纸,不耐烦地听着呼吸声。 待她睡着,轻轻地转了个身,在昏光里看到龙可羡缩得跟虾米似的,手握成团,还有点打哆嗦,他伸手探过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这怎么,冷得像坨冰! 他骂了句笨球,也不知道平时自个儿怎么睡的,便把那两坨冰手摊开,想了想,勉为其难地贴在肚子上。 「……」倒吸口凉气。 龙可羡困巴巴的,在睡梦中寻着热源,往前贴得更紧了,把一团小小的身子都挨了上来,手贴不住,自然地蜷成小拳头。 烦死了。阿勒只能微微曲腿,把她粗暴地塞进怀里,幸而没醒。 睡到后半夜,她又嫌热,一骨碌滚到床里侧去,结果被床褥冰着,再一骨碌滚回来。 鹅黄色的被褥里,总能看见一团小东西滚来滚去。 睡相还能再差点吗? 阿勒皱着眉头,烦得要命,干脆也往床里挪,把她困在窄窄的里侧,如果忽视她踢来踢去的小腿,也算睡得安稳。 为了不让阿勒发现,龙可羡日日都起得比他早,要抱着小毯子,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爬下去,坐在光洁如新平平整整的榻上打哈欠。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阿勒也日日都闭着眼,夜里,等那软乎的冰凉的小东西贴上来,白日,再忍着她笨手笨脚地爬出去。 有时候隔着被褥,龙可羡迷迷瞪瞪,摸不准阿勒的身子在哪儿,踩了他三四脚,才心惊胆战地落地,还要故作聪明地掀掀他的眼皮,确认他没有被踩醒。 真烦死了! 阿勒常想着,迟早把龙可羡丢出去,或是等她在身上爬来爬去的时候突然吓她一吓,让她知道这几日的戏码都在他掌控之中,届时,她脸上的神情一定很精彩。 或许会被吓哭,或许会抽鼻子。 于是,他在这想像中获得了满足,日复一日地配合着那蹩脚的戏码。 就好像,在这尚未和好的时间里,龙可羡才没有挨着阿勒取暖睡觉,阿勒也没有莫名其妙地纵容她,那太丢面儿了,谁先露馅谁就输。 两人各自守着对对方单方面封锁的小秘密,似乎自己也端着呢,也骄矜着呢。 吵架时溢出的怒火被自以为是地曲解成脾气,实际上只是委屈和不甘心的集合体,所以在几夜过后,陆陆续续有怪异的行为做出来。 阿勒会把龙可羡松掉的发带扎紧,龙可羡就算气呼呼也要挨着阿勒坐,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目光里碰着火星,但那压根不像吵架,闹别扭似的,观望着,试探着,巴不得对方快快地递个台阶来,像两头滚在一起的幼崽。 *** 吃过腊八粥,二人并肩上学堂去。 走过两道土坡,湿泞雪水不挂脚,沿着靴筒滑落,阿勒手里提着年礼,是些阿悍尔的风物,过了今日,得等年后才能见到先生与同窗,故而老墉提前备了年礼,要阿勒带去学堂。 这事儿往常都是老墉办的,但今日早起,便不见他人,阿勒也安静得反常,握着他的骨哨,不时地往天上看。 小孩子很敏锐的,就如同她对家里近来涌动的暗潮有所察觉,老墉总觉得他藏得很好,但越是用花白的鬍子盖住情绪,那双浑浊的眼里就会透露越多欲说还休的担忧。 家里的人日日都在眼皮子底下,许久见不着的人是大伽正。 在龙可羡还停留在感知这个阶段时,阿勒已经採取了某种行动,他不是甘心被罩在安全壳里的人。 事,他要知悉,不论好坏都不能是被瞒着的那个,若是把他蒙在鼓里,他会不声不响地用自己的方式去探清。 两人绕过土坡,眼前映入道巍巍的石拱门,阿勒停住脚步,把年礼交到她手上,用下巴努努前方,示意她进去。 龙可羡拎着篮子,懵然道:「你不去。」 「我不去,你赶紧。」阿勒催促。 龙可羡踌躇着:「你,哪里去?」 「外边转转,到时辰府里有人来接你,没见着自家人别瞎跑啊,外头多的是拍花子,专挑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哄。」阿勒给她把领子捋捋平,可能是要外出,话就密了点儿。 「……哦。」龙可羡直觉他要去做什么怪事,但没有证据,只能低低应了声,转身时,在风声里捕到了翅膀扇动出的涟漪,她忽然抬头,高兴地说。 「鸟球!」 你是球,你全家都是球。 海鹞子「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落在阿勒肩头,挺着肚子歪着眼,瞟龙可羡,龙可羡就朝它吐舌头。 左边细钩爪上挂着枚漆封小竹筒,在阿勒拆信看时,龙可羡也扒着他的手臂凑上去,但她有心无力,上边的字好比鬼画符,比她写的还要抽象。 「你,讲我听。」龙可羡拽拽他袖子,没想到反手被阿勒推着上前走。 阿勒得看着她进学堂:「少掺和事儿,笔墨红纸带了没有?今日要描福字贴新窗的。」 龙可羡扯扯书袋,里头丁零噹啷:「带好多。」 阿勒点头:「年礼记得分分。大的给山长和先生,别的学生递年礼的时候你跟着去就行,还有小的分给前后学生。那,你的零嘴儿在你自个书袋里,别掏错了啊。」 龙可羡煞有其事地举起篮子,顶到脑门儿:「我,分很好。」 「头发!别压瘪了!」阿勒给她拉下来,想起什么,又交代道,「下午山长多半得把人都聚在前厅,吟两首诗,唱几段词。人多,你别怕,踩不着你,都是熟脸,只管坐在小蓆子上听响就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龙可羡郑重点头,比比自己的身量:「不怕,龙可羡,长高。」 是高了点儿,就是太听话了,反而有点不习惯,阿勒摸摸她脑门:「进去吧。」 这会儿龙可羡犹豫了,仿佛感知到什么,拖拖拉拉不肯走:「你,天有点很快黑,你回来?」 「把话憋长点,说齐全行不行?回回除了我,谁都听不懂,」阿勒念念叨叨的,「顺利的话晚上,不顺利明天就回。」 哦……不顺利的话,晚上可以睡大床,龙可羡转着眼珠子,嘴角已经忍不住弯起来了。 「不准!」阿勒突然哑声,没说不准什么,只是板起脸,「晚上让侍女给你暖个汤婆子,烘暖了再睡,别明日起来冻成棍儿了。」 龙可羡没当回事,唇角弯弯的,朝他挥挥手:「你走。」 阿勒:「……」 三重门下,有姑娘朝龙可羡招手,她拎起篮子,慢慢吞吞进了书塾,一步三回头的,看见林间日光泛滥,犹如涨潮,一点点地吞掉了阿勒的身影。 *** 泊位有条小船,穿短打的祈山蹲在船头,咬着张饼吃,远远看见道峻拔的身影,待那人走到跟前,他熟练地收板放绳,说:「公子来得迟啊,船往东南方去了。」 阿勒没解释,攀着绳上船:「风况海流如何?」 祈山给他抛个千里镜,比了个手势:「妥,南下顺风顺流,一个时辰便能跟上。」 阿勒站在甲板远眺,这是条旧船,几年前大伽正弃下来不用的,后来老墉盘算了几日,想着即便不用,每年养船停船也是笔不小的支出,于是将船折价卖给了一名外来游商,那游商身高马大,相当魁梧,操着口乱七八糟的腔调,正是易了容的祈山。 祈山原是阿悍尔黑骑,是草原上所向披靡的重骑兵,上过战场念过书,被大汗拨去给了阿勒。和他一起来南清城的还有二十黑骑,二十白骑,前者重战猛攻,后者轻装突袭,都是个顶个的好手。 按照祈山这资历,若是留在阿悍尔军中,打几场仗晋升起来,要不了几年就能升副将,但他跟着小主子东奔西跑也没有怨言,由此可见,得是大汗心腹中的心腹,才能把心放这么宽。 老墉是知道这么个人的,也知道阿悍尔没短过阿勒的银钱,甚至给山给地给兵,连阿悍尔的铁矿也给了阿勒,所有东西,句桑和司绒有的,阿勒只多不少,算是亏欠,也是弥补。 但老墉没想到,这船兜兜转转,竟然落到了阿勒手里,藏成了一张牌。平素里,祈山带着人住在城外,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有逢年过节才到家里露个面儿,老墉就把他们当远方亲戚处,还带着他们置办田产地产。 他更没想到,阿勒敢前脚送龙可羡进书塾,后脚带着人尾随他出外海,风里浪里的,去接应陷入围困的大伽正。 船只缓缓离港,冷潮扑得船身微晃。 阿勒扶住船舷,突兀地停下了脚步。 祈山咬着饼:「怎么了?」 阿勒缓慢看了眼四围,皆是被风吹皱的金鳞,把心底那股怪异压下去:「没事,船晃。」 长风卷着云帆翻飞,船尾处尚未收起的绳索晃了两晃,船员探头往下看,只看到朵朵白潮:「怪了,方才像被什么鱼咬着。」说罢一截截地把绳索往上拉起,堆在船舷下。 而一只细细的手则攀在侧舷,两下晃进了舱里。 第62章 让她跑 船廊里弯弯绕绕, 龙可羡背着书袋,里头笔墨都丢出去了,在走动间没发出丁点声响。 这条船相当怪异, 她知道正经商船是什么模样, 但这条船像是披了商船的壳子, 底舱堆的全是冷兵寒武, 还有层层垒叠的漆封大木箱,她途径时, 掀开箱子瞧了眼,霍,说是挖了座金山也不为过。 怪异的不止这,那箱子里的东西,制式徽铭五花八门, 仿佛从各方劫掠至此,来不及销干净, 只好囫囵地塞在箱里。 黑漆漆的底舱里, 安放着的都是不能见光的门门道道。 龙可羡只是看了一眼就放下了, 把东西看在眼里,与搁在心里是两回事, 她专心地找阿勒,挨个门寻过去, 忽然听见了巡卫的脚步声。 那些高高壮壮的汉子们不大说笑,提着油灯,巡视得很严谨,脚步声整齐地叠在一块儿, 如果不是她耳朵灵光,便要误以为只有一人。 龙可羡把自己贴在麻袋与墙角间的缝隙里, 用侧下来的阴影把自己藏起来,在巡卫经过时,眨巴了两下眼睛,捏住了小拳头。 巡卫没有查到异样,锁上了长廊尽头的隔水门,龙可羡猫着步,鬼似的飘荡在内廊,除了曳出来的影子,别的什么也看不到。 她游荡到长廊尽头,摸到了浑重冰冷的大门,稍推了推,那门竟纹丝不动!龙可羡急了,砰砰砰拍门,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叠浪撞耳的声响。 *** 阿勒换了身装束,一下从养尊处优的小公子,成了简单朴实的渔家郎。 他的指头扫过海域图,大多时间在听祈山下达指令,这船是他的不假,但他还没有正儿八经地跟船跑过,有些细则没有祈山清楚。 祈山在左近海域跑了三年,起先只是改了船的制式,正正经经在几个属国之间往来走商,这也是阿勒的授意,他知道自己年纪轻,未必压得住事,于是干脆把船放给心腹去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就这样跑了大半年,撞上了海寇。乌溟海自来不太平,海上盘踞着几个海寇窝点,横行霸道遇船就劫,阿悍尔出来的骑兵哪能受这等气,操着刀剑摆开阵型就干了回去,几个回合下来,海寇大败,连船带人都给沉了。 回到南清城报事时,祈山还有些憷,这事儿,讲好听了是反击自卫,讲难听了就是黑吃黑嘛。 没想到小主子捆着短辫,猛地跳到凳上,挥着拳头讲打得好! 打那开始,这支小队就在正邪之间游走,化出两张面皮,一张是对各属国的诚恳可信,一张是对海寇水匪的强硬作派。 这是南域海上帝国的雏形。此时由于主幼力弱,光凭想像和冲动干不成事,祈山接过活儿,主导了这场追击。 「老墉在前头一路扬帆,恨不得别两双翅膀飞过去,这急匆匆的劲头,就是往南沣城去的,公子往这里看。」  阿勒看着他指出的海域:「有两道峡湾,呈包夹性。」 「若是我,便会把北境尾随而来的人引到此处,」祈山朝脖子比了个手势,「关门打狗。」 「大伽正发了求援讯号,或许对方也有后手,故而被反困在了南沣城里,」阿勒站起来,「此时对方占据上风,老墉冒然驰援,要吃闷亏。」 「没错,」祈山虚虚在南沣城左侧圈了个圆,「南沣城左侧有座小岛,里头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那群水匪今年被咱们榨干净了,给个仨瓜俩枣什么活儿都能接,光凭北境那些随船的人,决计动不了大伽正,他们定然是走了野路子,殊死一搏了。」 「那好办,」阿勒青涩,却胜在胆子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都想当最后一手,我们不进南沣城,碾进他们老巢去。」 祈山拍掌:「好哇!断其后路,本来就是群没头苍蝇,后路一断,他们自个儿就得先内斗,那些水匪不是什么讲信用的人,说不准那群北境浑儿要被反咬一口,大伽正之围可解!于我们而言,横竖跟水匪打久了交道,怎么着都能打两场!公子好主意!」 跑船挣钱打基地不得劲儿,对阿悍尔双骑来说,还是要活动活动手脚,才能唤醒苍鹰雄飞的血脉本能。 两人沿着内廊,往舵室走。 舵室外,阿勒瞟了眼左侧,看到木梯蜿蜒往下,通向一片漆黑,鬼使神差问了句:「下边怎的锁了门?」 「是这两趟跑船劫下来的货,平时是锁的,停岸便会打开,里头好些物件没卸下来呢,」祈山这边已经开了舵室门,见阿勒还在往那处看,「公子要下去看看么?」 阿勒停了停:「不了。」 *** 龙可羡是在一串纷沓的脚步声里被吵醒的。 她拍累了门,便缩在麻袋间,找了个舒坦角落数着浪声等人,等啊等啊,没有等到想找的人,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船只像是已经停泊靠岸,稳稳噹噹的没有悬浮感,一队人急匆匆进舱,再出去时带着金戈交击声,龙可羡探点脑袋,看见隔水门留了道缝。 一道缝! 她揉揉眼睛,背好自己的小书袋,蹬蹬蹬地踩着台阶跑了上去。 天已阒黑,甲板风大,呼簌簌地捲起她的发带,她身量不够高,幸好有两把力气,搬来垛子,爬上去,扒着船舷往下看。 只是一瞬,她就看到了夹在人群中的阿勒,人高马大的汉子们分散在四周,从她的角度看下去,阿勒像是前后都没有跑头。 这是被挟持了吗? 后边传来脚步声,龙可羡随手捡了只长戟,往底下扔,接着攀住绳梯,翻出船舷,一熘儿往下滑,落地后拍了拍手,捡起长戟,「铿铿锵锵」往前跑。 *** 白骑探过路,岛上聚落分散,水匪独占近水道的一片庄子,后边延着山坳,进可攻退可守。 他们的计划是纵火。  火烧是最快的!距离足够近,腾天的火光照透半边天,打个哨的功夫,就能把基地失火的消息传到南沣城,彻底搅乱对方阵脚。 路子有两条,一是找多点位,四处纵火,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二是专攻一处,把仅有的火油用在刀尖上,最好能找刀囤积粮秣的院子,借着东风把油一泼,火摺子一丢,齐活儿了。 前者稳但慢,后者莽却快。 阿勒蹲在林子里,就着昏暗的光线往里看:「我们人少,须得速战速决。」 前头寂寂的野地里荡来几道虫鸣,祈山倾耳听:「三班巡卫,都是软脚虾,里头请着戏班子,宴客呢。」 「宴客?」阿勒咬着这两个字,目光放出很远。 *** 「这谁家孩子?戏台上的长戟也是好玩的?当心把脸戳个洞!」 龙可羡拖着长戟,一头闯入这灯红酒绿中,雄赳赳气昂昂站在廊下,眼珠子转啊转,随时准备营救阿勒。 谁知长戟被轻飘飘踢开,就连后脖子都被人拎住,她还没转头,整个人就被提了起来。 脚尖离地,那人拎猫崽似的拎她,让她难受得呛咳起来,没看来人是谁,只管拳打脚踢地反抗。 「胡二爷在这儿呢!哟,教我好找,」左边又急匆匆传来道声音,陪着笑地,讨好似的说,「前边好酒好菜都备着呢,玲珑乱就等着您开场啦。」 「还挺有劲儿!」胡二哈哈笑两声,把龙可羡往前一甩,「这你们的人?我要了!老巫讲我命里缺道水,这水灵灵的小模样倒是很合我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水匪头子凑过来一看:「这……」 今日为了请他一个胡二,把附近海域说得上话的海寇水匪都喊上了,岛上有头有脸的人家也来了不少,整一个大乱炖,他大爷的他也不知道这是哪家小孩儿! 管他哪家小孩儿,胡二霸着南沣南清南芗三城的航道,巴结上他,金水银河滚滚来,今日就是要他婆娘,他都得拱手送上! 戏台上,浅音轻弦缓缓漾出来,伴随道柔亮的嗓子,龙可羡被丢在张圈椅里,利索地爬坐起来,气鼓鼓地瞪着胡二:「鬍子,坏。」 胡二越看越有意思:「我不坏,随我家去,我家里好吃好喝供着你,不比在这破烂小岛上好?」 这话一出,没人敢接茬儿,左右都是起闹的,要龙可羡管他叫爹。 龙可羡抓着跟前的花生瓜子,坏脾气地一通砸:「不要!」 一墙之隔,就是杂草丛生的花园,阿勒忽地停下脚步,祈山问道:「公子?」 阿勒顿足,在乐曲声哄闹声里还是听了片刻,最后摇摇头:「许是听岔了。」 龙可羡这会儿该被府里的人接回家了,说不定在他床上打滚儿,怎可能凭空出现在这荒岛小宅里。 祈山:「今日宴的这人有来头,姓胡,手底下三十条船,把着航道在三城之间把自己当土皇帝呢,成日里忙着到处赴宴,嗨,说是赴宴,也就是寻个由头,让水匪们上供,这岛上的贼寇让我们打得狠,如今要抱这大腿呢公子。」 阿勒不知想到什么,步子加快:「那就一併烧了吧。」 龙可羡确实在打滚儿,她一脚蹬飞了案几,绕出桌脚,在人群间狂奔起来。 水匪要去追,胡二却高声道:「让她跑!我看这小胳膊小腿能跑哪儿去!」 人太多了,水匪个个不洗澡,臭烘烘的熏得人脑子疼,随行的女子又个个香风暖熏,香得不得了,龙可羡像只迷了路的蜂,分衣拂裙地四处乱窜,就是找不着出去的路。 周遭的人闹得更厉害,有人抢过锣鼓,敲敲打打给龙可羡鼓劲儿,闹笑声震得地面尘屑溅跳。 就在一串激烈的鼓点落下后,人群里有一霎的寂静,紧跟着不知谁喊了声,「火!」 像是道引子,燃出了细细碎碎的磨动声,紧跟着堂上众人蹭地站起来,往西北处望去。 「粮库!」那匪头子如梦初醒,高声喊起来,「他妈的粮库着火啦!人吶!上唧筒啊!」 一时间,人群俱都沸腾起来,里里外外乱作一团,龙可羡终于在轻纱软罗里找到了出路,正要一个猛子往前沖,后脖子再度被拎起,一只粗糙冰冷的手卡住了她的脖颈。 \"一群废物,窝里都弄不明白,还要沾航道,幸好今夜没白跑,是吧,小东西,哈哈……\"胡二拖着她,一路往外走。 龙可羡拼命蹬脚,惊怒之下气劲蹿得厉害,胡二指腹内侧贴着她脖颈,在走动间觉出异常,「你……」 就是这个机会! 龙可羡猛地低头,往他手腕处狠咬了一口,随手抄起条板凳,砸得胡二连退数步。 在这瞬间,她有些微微的晕眩,浑身上下似乎有火星在蹿,激起阵阵战慄,她轻轻发着抖,觉得自己力大无穷,就是传说中的小福将。 胡二被砸了个措手不及,没反应过来,随即冷笑:「不识好歹,带回去调……」 他的话音断续,变得含糊,喉咙口呛着血,在咳嗽间往下看到了一节突兀的剑芒,沾着猩红的颜色,正滴滴答答往下落,很快便凝出片血泊。 胡二的身躯缓缓倒下,露出道小身影,龙可羡背着小书袋,发簪跑掉了,裙摆沾满泥,脸颊上不知哪儿蹭来的胭脂,像是对这一幕始料未及,气势汹汹的表情凝固在当下,有点呆楞。 看到龙可羡那一刻,阿勒的神情实在太精彩。 这一眼太短,龙可羡还没琢磨出什么,眼睛就被只温热的手蒙住了,盖住了沖天火光,也盖住了遍地血迹。 清爽的皂角味让周围的空气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龙可羡轻轻揪住他的衣摆,在阿勒以为她要讲出什么温情脉脉的话时,忽地被龙可羡一把扛起来,跨过门槛,撞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往外狂奔。 第63章 你不在 这一扛, 不仅阿勒惊了,祈山也惊了,角角落落里扎的双骑都探出头来, 小声说:「公子被扛走啦。」 而龙可羡速度太快, 她观此地不是魑魅魍魉, 就是牛头马面, 没有一个好东西,于是拿出了逃命的架势, 扛得阿勒在风中晃个不休。 「放!」阿勒没法子,只好拍着龙可羡后背,「放我下去,扛着跑什么,头要被吹掉了!」 龙可羡不肯放, 她认定一件事,地崩山摧都不会犹豫, 一边在心里原谅阿勒的啰嗦, 一边呼哧呼哧提速。 风骤然掠动他的额发, 窗棂都晃成了灰影,时而漏出点细碎火光。 这还莽上了, 阿勒哪能忍被个小孩儿扛着跑来跑去,回过神来, 弯身扣住龙可羡侧腰,龙可羡冷笑,「龙可羡,不怕痛。」 她不怕疼, 却不晓得腰间两块软肉经不住掐。 那点酸痒麻带来的触动太突兀,像是往静湖里投了颗石子, 荡开的涟漪递到全身,让她霎时抖了一抖,手也松了,步子也猛然剎住了,连后嵴都僵麻一片。 而龙可羡还稳稳噹噹地站着,阿勒整个人受到惯力,差点儿被甩飞出去,他抽出腿,甩个空翻落地后,才算松口气,正要开口,余光里又瞥见乌泱泱的酒客涌出门来,便捞起龙可羡,当腰夹在肘下,藏进了假山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你扛我,我夹你,阿勒低声说:「扯不平的我告诉你,龙可羡,」 阿勒咬着牙,眼里死死盯着她,说不上是气,还是惊,胸口急剧起伏,心绪百转千回,最后没办法似的,又低声念了遍,「龙可羡!」 这三个字灌注了太多情绪,他若不是今夜心神不宁,若不是频频怀疑自己幻听,若不是信邪!这小炮仗当真就要教人带回家去窜天飞了! 龙可羡还浸在那痒麻痒麻的触感里,她对痛觉不敏锐,猛不丁被掐了一回,还有点儿怪新鲜的,转着眼珠子,知道自己可能要挨训,于是只时不时地瞟他一眼。 阿勒被这眼神戳得胸口渐平,又不甘心似的,找了个假山空槽,把她往里一塞,自己跟着猫腰进去:「你怎么进来的?」 龙可羡看向人潮涌去的方向,说:「门。」 阿勒一行人绕了个大圈,找到巡卫薄弱处才一个个摸进来,她走的大门? 龙可羡认真道:「我说,哥哥在,让我进。」 阿勒:「他就信了?!」 龙可羡得意地点头:「带我进。」 是了,谁会想着和一个小孩儿要帖子,十有八九就当作宾客带来的孩子,给放进去了。 「摸上船来的?」阿勒很快跟着联想到这一层。 龙可羡瞄着眼,飞快地抿了下唇:「嗯!」 还挺骄傲,阿勒千防万防,没防到这手,低声警告:「谁的船都敢摸,万一是人牙子呢?将你哄了去,关进那小屋子里,不给吃也不给喝,饿得你浑身软绵绵,还要你搬柴烧火,给人当牛做马去。」 龙可羡听在耳边,一串话只剩「……%不吃……不喝……」 她露出可怜的神情,从书袋里摸出一小块油纸包,窸窸窣窣地打开了,挪过去:「你吃。」 「我不吃。」阿勒被她这手气得不轻,他自来是飘惯了的,底子就在这,浪起来都是有数的,龙可羡!龙可羡单枪匹马,什么事儿也不晓得,背着小书袋就悄悄摸摸地跟来了,万一出点什么事。 阿勒不敢想。 龙可羡看着碎巴巴的糕点,想了会儿,把碎末都吃了,含糊着挪过去:「大大的。」 假山潮湿,石壁上覆着苔,呼吸间都是泥腥气,龙可羡凑过来时,些微糖糕的甜香驱散了这腻人的腥味,阿勒看着雪白的糖糕,忽地低头,一口吃了,恶狠狠道:「下回不准擅作主张。」 龙可羡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缩,肩膀顶住了石壁,生气了:「坏东西。」 阿勒:「……没凶你。」 「我给你糕,我好,你凶,你坏东西。」龙可羡别过脸,不理他。 「我说,」阿勒这才想起来,龙可羡不懂擅作主张四个字,心说真是急昏头了,遂放轻声音,「这里危险。」 这怕什么,龙可羡攥起拳头:「揍他。」 他扒开点垂藤,耳畔里的刀光剑影在眼前揭开一角。 「这里是南域,没人讲道理,也没谁能安安稳稳坐下来讲两句话的,处处都是坑。你这小身板,若是扔进去,别管你力气多大,十只八只刀戟压下来,就能架得你动弹不得。」 龙可羡听懂了,耷拉下脑袋:「挨揍。」 利害关系总要懂,阿勒点头:「你在学堂,乖乖的,听先生念两句诗,吃两块糕,描两个福字,高高兴兴的,我也就回去了,跟出来是不是挨揍了?」  被卡脖子,被丢椅子,被拖着走,龙可羡心有余悸地点点头,然后反应过来什么,又摇头,看着阿勒,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不在。」 你不在啊。 吃糕好,描字也很好,晚上回家,高高兴兴地烫过子吃也很好。 可是你不在嘛。 阿勒被这句话戳了一下,抿下去的糖糕在此时返味,甜津津地一路滑下喉道,沉默片刻,才憋出一句:「别撒娇!」 *** 月牙匿在云后,海鹞子旋飞长天,冷漠的眼将整座岛面尽收眼底,漆黑的夜色作了幕布,任由西北角火龙腾飞,将后院失火的恐慌惊惧传递到不远处的另一座城池。 而庄子内,第一座戏台轰然倒塌,胡二的尸首被发现,有远道而来的海寇要替当家的撑这场子,呼喝着兄弟们留在此地,揪出恶贼。 此时,潜行而入的阿悍尔白骑化作慌乱的宾客,趁机浑水摸鱼游进水匪中,随着第一道尖刃划破肚腹,开始有人在推搡中倒地。 起先,他们以为这只是拥挤所致,然而逐渐有人踩到了血泊,滑倒时触到满掌热血,尖叫声伴随火花爆开的声响,炸得众人阵脚全乱! 看不见的敌手游走在人群里,肆意地挑拨着水匪的无能怒气,撕开了道道口子,试图把水搅得更浑。 两道小肩膀挨在角落里,避免被流剑击伤。 龙可羡在船舱里睡足了,此时精神奕奕,阿勒说要待在此地,她也能乖乖坐着,把腿盘起来,摸摸山石,抠抠泥巴,然后阿勒黑着脸给她刮掉指缝里的泥。 厮杀声越来越小,火龙摆尾,乘着东风沿屋嵴一路舔舐而来,两人都感觉到气温的升高,泥腥味儿混着烧焦味儿,鼻腔都呛得火辣辣。 阿勒从垂藤里摸出去,翻出铁镖攥手中,而后往后伸手,牵着龙可羡出了庄子,冷风含着湿气,在旷野上贴地游荡,一出门,二人都打了个哆嗦,阿勒把书袋掏干净,卷巴卷巴,围在她脖领间,手也整个裹住她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此时,庄子里传来道有清亮的鹤唳,阿勒用骨哨回应,话里难掩高兴:「清干净了。」 祈山心里挂着公子,顾不上掏这伙水匪老底,踩着屋嵴就往外飞掠,终于在重重火舌外看见了人。 「公子!」祈山撑着屋嵴,落地缓冲了一下,就朝阿勒奔来,他经过生死场,刀尖挂血,身上破破烂烂,又生得人高马大,一脸凶相,龙可羡从阿勒身前探出头去,霍然惊了一惊,还当是哪里来的水匪,立刻甩开阿勒就冲上前去。 什么挨揍,什么藏拙,龙可羡全部忘记了! 祈山也没料到,公子背身对着他,身前竟还掩了个人!下意识的反应让他在龙可羡撞上来的一瞬间反剪了她的手,捆在身后。 龙可羡动弹不得,灵机一动,低下脑袋,气势汹汹地往祈山肚子撞上去! 祈山身板儿硬得像铁,那可都是实打实锤鍊出来的肌肉,竟也被这一头撞得腹间剧痛,捂着小腹退了两步,冷汗立刻渗湿了鬓发。 再一看,龙可羡磕了铁板,已经原地晃身,晕过去了。 滑下的身子被阿勒稳稳接住。 「这……」祈山摸不着脑袋。 阿勒面无表情,反手捞起龙可羡,把她往肩上一扛:「自己人。」 *** 天边悬着几颗亮铮铮的星子,穹顶是一片冷白,空气中瀰漫着凉意,老僕点起灯,晕开了暖色。 「幸好最终来了出狗咬狗,此行算得上有惊无险。」 大伽正揉着疲惫的面颊:「尾巴都抹干净了吗?」 「干净,」老僕斟着茶,听见外边有敲门声,「老奴就说,那起子匪寇绝不是好相与之辈,北境人是引狼入室。」 「昨夜确实太过顺利,不是城外的火,他们还乱不起来。」大伽正说。 「那便是老天爷终于站了咱们一回。」老僕万事都往好的想,乐呵呵地开了门,听小厮讲了几句话,那笑容顿时凝在唇边,被寒冬清晨的风打得发僵。 大伽正察觉不对,拭了唇走出来:「怎么了?」他从二人微妙的表情里觉出什么,缓缓道,「大公子在哪里?」 ***  阿勒跪在小佛堂里,面朝南边,没有对着诸天神佛,而是对着一卷家规。 「你我一字一字拟定的,若是触犯,后果当如何,你心里有数。」日光节节攀上窗扉,大伽正侧脸映着日光,语气是不容反驳的温和。 「有数,」阿勒利落地应了,「夜不归宿,罚跪三日,写经两卷,罚银一月,七日内不得出门。」 大伽正从小就知道怎么治阿勒,家规的严格性和利好性成正比,并没有对日常作出条条框框的约束,反而在要紧之处着重要求。阿勒平时如何散漫都无妨,不犯错则矣,一犯错就是重罚。 「有数便好,」大伽正简直头疼,这孩子不但自己玩,还带着龙可羡耍,这才是要紧之处,「昨日都去了哪儿?」 阿勒直挺挺地跪着,闻言不吭声。 香炉里的烟裊裊升起,在佛堂里逸散开,一卷长风忽地从廊下刮来,搅乱了烟色,龙可羡气喘吁吁站在门口,「不……不要打。」 大伽正头更疼了,但还是耐心解释:「没打,你过来,我看看脸,怎的蹭得脏兮兮,哥哥带你去了哪儿?」 这话里就有坑,先默认了阿勒领着她干坏事儿。 要坏事。阿勒默不作声瞟了她一眼,二人还未通过气儿,这小炮仗别把他的底子给炸出来。 「我带他出来,」龙可羡想了想,脸是在庄子里蹭脏的,问的是不是庄子里的事,她又补了一句,「扛出来。」 阿勒:「……」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大伽正显然会错了意,他看阿勒一眼:「你们二人,谁先出的主意?」 龙可羡气势十足地抬手,大声说:「我!」 第64章 我吹吹 佛堂里多出一张蒲团, 龙可羡跪在这里的时候,人还是懵的。 她以为自己受罚的原因是扛阿勒跑,大伽正一条条给她捋, 捋到最后才恍然大悟, 是逃学离家, 夜不归宿这事儿。 待她明白过来, 急不可耐地想要解释清楚,却发现浅显的词彙无法描述出昨日的阴差阳错, 那沖天的火龙,那缭乱的刀影,那曲乐声中的恭维和试探,都化作一条条横平竖直的水墨线,缠着她的喉咙, 让她有口难言。 大伽正以为她知错要改,贴心地递上了蒲团。  阿勒以为她有心掩护, 周到地拍拍蒲团, 给她腾了个能晒到日头的好位置。 蒲团是旧的, 拍过之后跪起来软乎,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扒拉线头, 日光投进来,把一长一短两道影子拉得歪斜。 所谓佛堂反省, 就是枯燥乏味的,要让犯错之人先消耗了力气,跳脱的精神缓和下来,继而在这枯燥乏味中回溯过往, 一遍遍地沉思己错,再毅然决然地痛改前非。 而龙可羡跪在这儿, 反思出来的是——「咕。」 阿勒掀起眼皮,朝她落一眼。 紧跟着第二声——「咕噜。」 龙可羡捂着肚子,纳闷儿地说:「饿。」 「……」阿勒凉凉道,「还得跪三日佛堂,每日只得一顿稀粥,油花儿都不带漂半朵,一碗下去与喝水没差。」 龙可羡被唬得一愣一愣:「要饿死。」 「嗯,」阿勒故作深沉,「两日后,从佛堂里抬出去,龙可羡就瘦成杆儿了,风一吹就倒,日一晒就酥,打个雷,唉,碎成块儿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龙可羡捞起袖子,捏捏自己还没养出几两的肉,抽了下鼻子,「不要碎。」  「我瞅瞅,」阿勒拉过来,手指头在上边粗粗一划,看着那立刻浮出来的红痕,嫌弃道,「这也忒容易留痕了,你这般皮肉,教昨日那些水匪掳走,就得被捏成团儿,下油锅里炸来吃。」 这小子皮死了,一得安稳就爱作弄人。 龙可羡惊恐道:「骨头多,肉少少的,不好吃。」 「嗯……」阿勒掂量着她胳膊上的肉,也纳闷,「成日里塞的那些零嘴儿,一日三顿啃的那些肉食,都哪去了?你这肚子,莫不是漏底的?」 漏了?龙可羡掀起衣裳下摆,垂下脑袋,对着自己肚皮一顿捏,只捏起薄薄的皮,还在嘟囔:「没漏,不好吃的。」 「?!!」阿勒倏地拍掉她的手,这回掐着力道,没给她拍红,「哪有姑娘家掀衣裳看肚皮的!」 姑娘不能看,龙可羡明白了,她凑过去,掀起阿勒衣摆,伸指头往里戳了戳,惊喜道:「肉多,好吃!炸丸子!」 「?!!!!!」阿勒浑身刺儿都张起来了,猛地捂住衣裳,弯腰收腹,缩成虾子,把要害守得死死的,活像个被调戏过头的良家少年,怒瞪着龙可羡,「男孩儿的也不能掀啊!」 「啰嗦,」龙可羡嘟囔,「谁的可以?」  阿勒吼道:「谁的也不行!男女有别懂不懂!什么炸丸子!我开玩笑呢!」 「玩笑?」 「就是假的,假的!哄你玩儿!」 「哦,」龙可羡撇过身子,远离阿勒,跪到了角落,口中念念有词,「假的,都是,骗人。」 龙可羡对话语仍然处在一知半解的阶段,但她丝毫不着急,即便在学堂里融不进叽喳凑堆的同学也不在意,听不懂先生讲课也没关系,很难讲是无知则无谓,还是有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方式,阿勒偏向后者。 眼看小东西举一反三,看他的目光带着幽怨和审视,问他:「要天下第一,好,也是骗人的?」 「什么时候要和你天下第一好了?」阿勒整理着衣摆,还别扭着呢,闷声道,「少给我扣高帽。」 这话一出,龙可羡立刻被虫蛰到似的,震惊地眨了几下眼,而后迅速地背过身去,再也不看他了。 「欸。」阿勒手伸出去,又觉得自己没错,本就没说过什么天下第一好的话,这全是她自己主观臆测的东西,关他屁事。 于是阿勒也别劲儿似的,把背一挺,打定主意晾她两日。 日光薄薄地敷下来,烘得浑身暖洋洋,阿勒本该觉得清净舒坦,反正跪这三日,把罚一领,他的秘密仍然在暗处茁壮成长,明面上小亏,暗地里大赚。 但似乎太安静了,静得有些烦人,非但屋外的鸟雀不嚼弄口舌,连风都止了怒吼,只有佛像慈眉垂目,狭长的眼静静观着人间是非。 该来几朵云把日头遮遮了吧!外头洒扫的婆子呢,不干活儿了?小厮把瓦都捡干净了吗?冷风是干什么吃的,连惊鸟铃都敲不动了! 周遭越安静,龙可羡的存在感越强,她就这般默不作声的,垂下肩膀,跪坐成小小一团在角落里揪蒲团,就足够让阿勒心烦气躁。 两人的影子都没有移动几分,阿勒心里边就过了一万种「兄友妹恭」的理由,来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找个託辞,他不自然地咳两声:「你若是饿,海鹞子可以叼来厨房里的果子,解渴充飢是可以的。」 龙可羡不应他。 「便是想吃肉也能有法子!」 龙可羡充耳不闻。 阿勒吸口长气,终于松口似的,有气无力道:「摸,摸,给你摸……但炸丸子确实是不能的了。」 龙可羡还是一动不动。 阿勒没招儿了,挪着膝盖爬过去,凑近一看,龙可羡垂着脑袋,鼾声轻微,已经睡过去了。 「……蠢死算了。」阿勒默念,也不知在说她,还是在说自个儿,他挪身过去,轻轻把她脑袋拨下来,龙可羡在睡梦中嗅了嗅,是这几日夜里熟悉的味道,安心地翻个面,睡得更沉了。 阿勒轻手轻脚把她放到蒲团,伸出指头去,把她面颊上的灰拭净,指尖站了灰,却奇异地不令他噁心难受。 外边窸窸窣窣的声音重新灌入耳道,小厮捡着旧瓦,磕碰间惊得鸟雀扑飞,苕帚曳地,沙沙响动里夹着衣饰摩擦声,老僕躲在窗边,悄悄地搁下了馒头糖糕,自以为把脚步声藏得很严实。 *** 龙可羡是饿醒的,她肚里叽里咕噜地叫,睁眼时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檐角露出半角瓦蓝,亮金色的光线沿着窗框倾泻而下,最底部是阿勒衣衫上簇簇织金大红。 她迷迷糊糊的,呼吸间都是温热,听见头顶传来道声音:「口水,流我膝上了。」 「没有流。」龙可羡这才发觉阿勒还在跪着,而她躺在两只蒲团上,抱着阿勒膝窝睡了许久,日头晒得人骨筋酥软,她舒服地伸开腿,把脸贴在他膝上,蹭了蹭。 「起来。」阿勒语气不善。 「不起来,」龙可羡还记得睡前的吵闹,「你不,和我好。」 阿勒伸向袖袋的手停了下来:「我和你好。」 「不行,」龙可羡摇摇头,「不好。」 阿勒沉默片刻:「天下第一好。」 「真的?」龙可羡一骨碌坐起来,眼里晃着窗下漏进来的金光,有些灼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阿勒从袖袋里掏出糖糕和馒头,塞她一嘴,不耐烦道:「真的,不是玩笑。」 龙可羡连馒头都顾不上咬,从小荷包里掏出炭笔,「啪」地一放,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写下来。」 「写哪儿?」阿勒莫名,「写你脸上?」 龙可羡左看右看,跪坐起来,一把捞下那捲家规,哗啦啦翻到后头空白处,高声说:「这里!写大大的!」 看着那张空白页面,阿勒想,龙可羡像是天生就知道怎么拿捏他,她没有这个意识,但简直犹如长风,正在逐渐渗透他的领地,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阿勒打小就独来独往,皮得令人头疼,父母出于愧疚与亏欠,并不规训他,大伽正隔了一层加之性格温和,也不曾对他严加管束,导致他养成了这么个无法无天,凭着喜好忽视规则的性子。 他今日跪在这里,跪的不是诸天神佛,而是坚定奉行他自己说过的话。 这种人,天生就厌恶被压制,凌驾一切才是本能,但这小炮仗,看似是他在照顾与管束,实际上总是他在妥协与破例。 不喜旁人进屋,好吧,龙可羡直接熘上了床; 不准磨牙打呼流口水,好吧,口水流到了他枕上; 不准碰屋里的物件,好吧,连物件带他都碰了; 不准光脚在地毯上踩,好吧,直接踩到他身上。 算了,阿勒把这种容忍归咎于他的付出,因为是自己带着的小东西,为她付出了时间与精力,所以要求她给予回馈,诸如信任与袒护,那么这些琐琐碎碎的妥协和破例就是附加的麻烦,是该他受的。 就像这卷家规。 自己一笔一画写下的,就需要为此担责。 阿勒一笔笔描下字,突然觉得太幼稚,于是在顶上写下家规二字,在这行字前边添了个序,满意了。 龙可羡趴在蒲团上,念道:「一,口口竹和龙可羡天下竹一好……」 良久,她趴得脖子都酸了,才仰起头去看阿勒,他那张脸上青红交错,忍无可忍地斥道:「哥舒策!不是口口竹!」 「哦。」龙可羡完全不在意,高高兴兴捧起书册,把这行字翻来覆去地看,余光忽地瞥见一点暗红。 「红了。」龙可羡指着他手腕内侧说。 阿勒不明所以,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果然捕到了一点红色,那点血渍经过一夜,风干后变得暗淡,却仍旧刺目,他沉默着。 两人都没有提及胡二的死,不知道龙可羡如何想,但他确实杀了胡二,会觉得他残忍吗?会觉得他毫无人性吗?会从天下第一好变成天下第一差吗? 半晌,他漠无表情地问:「还要和我好吗?」 龙可羡犹犹豫豫的,把他看了又看,就是不吭声。 阿勒顿了顿,陡然朝窗外扔出炭笔,他就不稀罕!扔了笔他猛起身,把家规卷捞起来,龙可羡急了,噼手去夺,匆匆塞进怀中:「不准抢,我的!」 阿勒沉沉看她,那点不高兴全搁在脸上了:「怎么个意思?」 龙可羡终于鼓起劲儿,捏着袖边,说:「你别打,你打我,我也打你的。」紧跟着飞快把那点红擦干净,低头呼呼气,「我干净,我吹吹,你不痛。」 第65章 勾勾手 龙可羡压根没想给阿勒遮掩这事, 直到三日罚跪结束才漏出来。 阿勒自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原来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这小炮仗是不懂讲才没讲, 根本不是一心给他遮掩, 就连所谓共患难也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可惜刚出佛堂门, 双膝酸疼难耐, 俩人在后院鸡飞狗跳地闹了一阵,午后便由老僕作了和事佬, 捧着红纸笔墨来请二位小主子写福字。 腊八那日,二人错过了书塾里的老传统,没写上福字,依着老僕的意思,年年都要求个圆圆满满, 尤其今年府里添了人,这好兆头更是不能断。 老僕捧着托盘, 白鬍子被二人跑动间的风撩动, 他看大公子一瘸一拐, 拖着腿也要追人,显然气得不轻, 二姑娘倒是全须全尾能跑能跳,被追着弹了个脑崩儿, 也恼得拿脑门磕人! 「咚——」 老僕嘶声闭眼,听这声儿就疼。 这下可好,两人干脆扭打成一团,齐齐滚到地上, 你拽我辫子,我扯你衣袖, 小崽子似的打了个酣畅。 老僕胖乎乎的身子缩进躺椅里,乐呵呵地看热闹,看得眼皮渐沉,打了两个盹儿,直到日头西坠,才心满意足地抱着福字走出书房。 当夜,龙可羡被堵在榻上,耳提面命半个时辰要把事儿藏严实。 她困得已经开始恍惚了,嗯嗯点头:「龙可羡,听话。」 「这就算作你我二人的秘密了,」阿勒一本正经地说,「你替我守着,我护你周全。」 「秘密?」龙可羡抱着小毯子,把下巴搁上去。 阿勒解释道:「便是不愿意被别人知晓的事儿。」 龙可羡睁大眼睛,秘密,她也有的。 见她这副神情,阿勒俯首下去:「你也有秘密。」 「有的。」龙可羡心虚地点点头,眼珠子骨碌碌地直往阿勒转。 「……」阿勒故作轻松,「我不问你,你自个儿的事,自个儿守着。」 他起身,给她把毯子摊摊平,又觉得多此一举,横竖半个时辰后,她还要偷摸儿爬上床来,于是连汤婆子也给拎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谁料龙可羡连半个时辰也没等,里屋灯还未熄,她就抱着小毯子探头探脑地进了屋。 她说:「秘密。」 于是坦坦荡荡地爬上了床,把小毯子一裹,滚进了被窝,露出两只眼看着阿勒,「你不准讲。」 「……」阿勒吹掉灯,「睡觉!」 黑幕罩下来后,就是窸窸窣窣叽叽喳喳的一通闹。 「 手要冰死谁呢。」 「别拱被子!」 「再打滚就回榻上去睡。」 「这会儿知道不动了?离这般远谁听得到你讲话,好吧可以,最后打个滚……磨蹭什么,滚过来先!」 龙可羡喜滋滋地挨着他手臂,问了个问题:「不秘密,你好吗?」 阿勒思忖片刻,想要把话讲得好听点,却有些不得要领:「好啊,你即便给我捅出去了……我除开揍你一顿,还能如何?」 「不揍,你会挨打,」龙可羡眨两下眼,又问,「有秘密,会更好吗?」 「那你就与我一起当坏人了,你说会更好吗?」阿勒反问。 龙可羡弯着眼,拿脑袋蹭他手臂:「好。」 烦死了!阿勒被她蹭得痒,还没开口,又听她说,「你臭。」 「……」阿勒隐忍片刻,他平时爱干净,终于忍不住吼道,「药膏子的味儿!跪了三日不抹点药明日要爬着走吗!你倒是睡了三日好舒坦哪。」 龙可羡笑眯眯的,往他挨了挨,又说一遍,「臭。」 阿勒:「臭你还蹭!」 龙可羡颊边陷入两道梨涡,抱着他手臂,慢慢闭上了眼睛,「臭。」 阿勒哼声,背过身去,听窗外化雪滴石声。 过了许久,半睡半醒间,感觉到后背贴上道软乎的肉,龙可羡好小声地喊了句。 「哥哥。」 *** 翌日,龙可羡屋的门槛修好,连地龙都通上了。晨起,二人正漱口,老僕便在外边叩门,她含着一嘴水,顶着乱糟糟的发,一熘儿就沖了出去。 阿勒:「……」 脸黑了半截。 龙可羡又一捲风似的蹿回来,阿勒繫着腰带:「不去了?就告诉你,地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暖是暖,待久了口干舌燥,不如……」 话没讲完,龙可羡三两下爬上床,捞起她的小毯子,又兴沖沖地奔向门外。 侍女给龙可羡团了圆乎乎的小鬏,今日不捆发带,簪了叠彩宝蓝密羽的小蝴蝶,额前描三簇花钿,换了身鱼逢水滚金边小裙子,踏着麂皮靴,靴面缀南珠,收拾齐整站在院子当中,日头淋下来,整个人看起来灿灿然,像画卷里走出来的金童玉女。 用阿勒的话讲,给她一顶九旒冕,可以就地登基了。 就是看着严肃,板着张小脸,有点紧张,眼睛四处瞥,看着就像跑了。 老僕顶了他一肘,也拾掇得精神奕奕,白鬍子都特意用角梳篦过,他领着龙可羡进屋。 说来也奇怪,大伽正信奉的是阿悍尔天神,老僕没去过重洋之外的阿悍尔,却领着龙可羡,从后边拢着她的小手,把四方海神都拜了个齐全,念叨着,神王殿下要保佑我们二姑娘康健自在,万事顺遂啊。 大伽正亲自授礼,这是阿悍尔旧俗,整片草原,只有大汗家三个孩子出生时得过他授礼。 阿勒不甘人下,也送了贺礼,可惜他没什么好东西,只好拿钱砸了,他送了两张五千两的银票,出屋时,状若无意地踹了脚门槛。 龙可羡把那两张薄薄的纸看了两圈,没琢磨出什么门道,随手夹进了书里。 晚间,府里置了两桌席,老僕忙里忙外,还以龙可羡的名头,往下分了两筐铜板,下人们兴高采烈,要进来拜谢二姑娘。 龙可羡握着小瓷勺,又露出了白日里紧张严肃的神情,僵硬地点了点头,其实压根没听懂那些吉祥话,而阿勒转着杯,从这热闹中咂摸出了点别的。 席散后,他就摸黑去了前院,大伽正还在净面,他不惯那些场面,今夜算是坐得久的,听见叩门声,就知道是阿勒:「进来。」 阿勒熟门熟路地往里进:「要回阿悍尔了?」 开门见山,没有半点铺陈。 「收拾收拾物件,也不必带多,明年夏日还要来,」大伽正站屏风里,在水声淅沥中说,「给家人置办年礼了吗?」 阿勒闷点头,倚在屏风边上:「我以为今年不回去。」 往年他们来南清城的时间不定,但离时都在腊八后,腊八前后常起风,他们能顺着洋流风力回阿悍尔,若是顺利,能省下五六日行程。 今年因为龙可羡这事儿,已经过了腊八,这都奔腊月十三去了,阿勒都做好今年就在这过年的打算了,哪知道还要回阿悍尔。 大伽正拭着手,忽地问:「为此事来的吗?」 「是啊。」阿勒兴致不高。 大伽正拍拍他的肩,笑而不语。 阿勒亦步亦趋跟在后边,烛光投出两人的影子,他已经不比大伽正矮多少,于是挺起胸膛,像是把气势撑出来,便能和大人一样拥有话语权,但他腹中有千言,讲出来的却是:「小炮仗怎么办?跟我们回阿悍尔?」 大伽正静静看他。 阿勒迎着这目光:「也不是不成,阿悍尔多好马,芬捷马她都宝贝得什么似的,去了阿悍尔怕是不愿意回来,住的不要紧,跟我们住青灵湖畔就行,我能看住她。大汗和我娘问起来,我来解释,句桑那温淳性格,只会把龙可羡当妹妹待,司绒么,司绒机灵,自己就能猜个七七八八,她俩能玩到一块儿。阿悍尔虽然冷些,妥帖照顾着就是了,她那身板,瘦归瘦,不爱生病的,夜夜冻得冰棍似的都没挂过鼻涕花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他一讲就是一串话,根本停不下来,条条都捋得明明白白,仿佛讲得越多,越能为这最终的决定增加筹码。而大伽正听着,只是微微地笑了笑,给他递茶水。 阿勒没接,在这眼神里感到不妙,他缓了缓,最终说:「她这么小一个,你能把她独个儿丢这里吗?」 「老墉和家僕都能将妹妹照顾得很好。」大伽正终于说话了。 这话轻飘飘地就驳回了阿勒的提议,他皱起眉:「那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大伽正温声,「我于她,你于她,老墉于她,都是一样的。」 阿勒低着脑袋,固执地说:「不一样。」 接着两人都没再说话,正屋的笑闹声隐约传来,是老僕喝多了在耍拳,大伽正挑了挑灯芯,灯座贴着贝母,光圈晕出来,有种温润而游离的感觉,就像大伽正这个人,他可以为旧友交情蹚北境这趟浑水,为之赴汤蹈火,前后打点得周周到到,但在尘埃落定之后,不会有多余的情感倾入。 阿勒不这样,他的真情实感少得可怜,因此只留给最要紧的人,那天真莽撞还有一身怪力的小孩儿才刚刚养熟了点,若是半年过去,不认他了怎么办?揪着同学叫哥哥怎么办?老墉和这群家僕,哪一个能看得住她? 心里搁着事儿,收拾起行囊来就有些力不从心。 龙可羡在外头「砰砰砰」拍门时,他刚把衣裳卷卷好,怼进箱笼底部,闻声头没抬:「进来。」 龙可羡揣着匣子入内,看见满屋狼籍,惊讶道:「打劫。」 「没遭劫,」阿勒看一眼她,「我们要去阿悍尔,明年再回南清城。」 龙可羡蹲下去,翻翻东西:「阿悍尔?」 「远,来回就要个把月。」阿勒声音有点低,话也不多。 龙可羡看着满满当当的箱笼,若有所思,接着将匣子一丢,转身跑了出去,不多会儿,拖着只一模一样的大木箱子过来,「砰」地撂在阿勒屋子中央。 「?」阿勒说,「 我这箱子够使。」 「不对。」 龙可羡没解释,一熘烟儿又跑了回去,这回抱着两包衣裳,像模像样地往箱子里丢,又回屋把大黑剑背来,斜斜地插进去,放好之后,就站在屋里,安安静静地看着阿勒。 阿勒被她这眼神看得没法子,好半天才说:「没带你走,你留这儿。」 龙可羡也没有什么反应,想了片刻,突然脱了鞋,爬进阿勒那只箱笼里,把铜栓一拉,那箱盖便咚地合了起来。 「带我,我听话,不占地。」 阿勒忙伸手去拉,龙可羡不让,非要合紧,两人就隔着薄薄的木板拉锯。 他恼了,撂下句,「闷死你!」便干脆伸手卡住缝隙,龙可羡不敢用力,便露着双眼睛,死活不肯出来。 一个在箱里,一个在箱外,静静对视着。 阿勒也不太明白,只是半年而已,怎么就能算作是把她「丢」在这里,他也不是没有和老僕告过别,那时绝没有这般困难,也绝用不上这样严重到难以原谅的一个字,但对上这双眼睛,离开就好似变成了十恶不赦的事情。 龙可羡懂什么呢,她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丢下,被丢在龙宅荒僻的小排屋里,被丢在学堂门口,被丢在林子里,被丢在大牢里,身边不断有人离开,这对她而言是常态,但眼前这个人,像是拉拉手,就可以把他留下。 他没有这样给过承诺,他甚至是个臭脾气的坏东西,但他的眼神,是这样讲的。 她不懂事,她不讲道理,她就想要长久地留住什么。 龙可羡伸出手去,轻轻地勾住了他的指头。 阿勒一把掀开箱笼,把人拎起来,夹在胳膊肘下,丢回床里,面无表情道:「睡觉!」  龙可羡坐在毯子里,看阿勒一件件地从箱里往外搬东西,像个斗胜的小将军,霸道地说:「收起!快点!箱子坏,丢掉!」 阿勒反手一掷,朝床上砸了只软枕:「闭嘴。」 龙可羡抱着软枕,躺在床上欢快地打滚,她想,她喜欢这个地方。 第66章 喵喵喵 两日后, 吉仙港外,一炉朝霞拥着航船缓缓驶离,船尾搅碎的浪花叠扑而来, 打在岸边, 溅开在十八褶的小红裙上。 阿勒手里握着卷书册, 从石台上跳下来时, 顺手拍掉了褶裙上的白沫,看了她一眼, 念叨着:「怎么八岁了,看着才六岁的样儿,都没有给你那匹马崽子高。」 大伽正临走时,把龙可羡的事儿简单地讲了,无非是些年纪生辰之类的小事, 诸如为何长成这般未经教化的模样,为何手腕脚腕的伤烂成那般, 这些要紧的事儿半点没漏。 龙可羡吮着糖, 很不服气:「长高很多!衣服, 短。」 「还知道找对标,衣服短是你日日上房爬树磨的, 」阿勒一把夺过木棍儿,把板板糖递给后边老僕, 「日后,你就归我养了,今日起不准吃糖,我得给你请师傅, 请先生,再请两个厨娘, 老墉,你说后院那几亩地是不是能推平,改个小跑马场算了。」 「好啊,全听大公子的,」老僕乐悠悠的,捋着鬍鬚道,「二十年啦,有二十年,府里没有主子过年了,哎呀…… 都忘了如何操持,依老奴看啊,不但跑马场要,庄子也该改改,南清冬日短,过了年紧跟着就开春了,到时带着二姑娘上庄子里放风筝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阿勒点头:「这个好,小东西睡觉像坨冰,汤泉也引了,不如凿个池子,夏日里游水啊。」 「是了,」老僕严肃起来,「二姑娘打北境来,听说那地儿荒僻,千里炫黄无绿影,只怕还不会水,咱们南域夏秋爱刮黑风,前年水都淹进府里来了呢,学凫水这是一等一的大事。」 龙可羡把齿舌间那点甜味儿咂干净,垂头丧气跟在阿勒旁边,听他叨叨着,把往后一年的日程都给她草草地定了,要上书塾,要学功夫,要把她养成个看起来粉雕玉琢,实际上能一拳打倒一头牛的女孩儿。 *** 临近年关,府里事忙。 刚好不到两日,龙可羡和阿勒又闹了起来,这回闹得厉害,已经有整整两个时辰没有说过话了。 阿勒气得拎起鞭子出了府,龙可羡蹲在湖边戳泥巴。 湖面结了冰,有几个小厮绕着湖在扎篱笆,这是防着龙可羡玩起来没分寸,一脚踩进冰窟窿里,她握着枯枝,正戳得起劲,篱笆围过来时,也只好挪了位置。  冬日里,花园也没有余下几朵吉素仙葩,猖獗的藤蔓残叶凋零,被北风吞吃得只剩一副遒劲厉韧的碧骨,牢牢攀在墙垣,龙可羡就蹲在藤蔓下,数着蚂蚁。 她不觉得无聊的,数数蚂蚁,戳戳泥巴就能自得其乐地过一下午。 那排成长队,井然有序的黑色小卫兵走在砌石上,趁着天气尚暖,有条有理地搬运食物,龙可羡看得啧啧称奇,脚都要挪不动了,她以前饿肚子的时候,从不知道这些芝麻粒大小的虫子如此聪明,俨然像支黑甲小军了。 正看着,那间隔有致的黑甲小军绵延向墙角,隐没到一片片肥厚的草叶下,龙可羡的眼神跟着延伸而去,蓦然看见了草叶耸动,叶片边沿漏出了几丛黑毛。 她想都没想,蹭地站起来,像是恪守了某种狩猎本能,浑身绷得像起势的豹子,咻地就拔地而起,扑向了墙角。 身躯滚地声,和微弱的鸣叫声同时响起。 是只小黑猫啊。 角落里的草叶被龙可羡滚乱了,她趴在草地上,手里拢着只小小的猫糰子。 她掂了掂,这团毛好像没有一片叶子重,龙可羡惊奇道:「这般轻!」 不但轻,还小,团在这里只有巴掌大,浑身的毛黑黝黝,只有瞳仁环着一圈琥珀金色,鼻子和嘴都被眼睛挤到了角落。 眼睛太大,脸太扁,浑身绒毛炸在风里,瑟瑟抖着,看起来不但不好看,简直是潦草得很。 龙可羡看了半晌,戳戳它,那截指头直接没入了绒毛,触到它细细的肋骨,龙可羡惊讶得低呼一声,叫它:「猫球,肉少少的,不可以,炸丸子吃。」 「喵呜。」小黑球伤了脚,窝在这里等死,谁知道等来了个要将它炸成丸子的小姑娘。 它发着抖,龙可羡看着它的眼睛,认真问:「你冷吗?」 「喵呜。」弱弱一声。 龙可羡站起来,殷勤地给它腾条道儿:「你走吧。」 「喵……」谢谢啊,但它根本跑不动嘛。 龙可羡干脆坐下来,裙裾铺开,像朵盘踞在地的花儿,她和它大眼瞪小眼,奇怪的,那只小猫球叫了两声,便开始艰难地挪动起来,缩成团,慢吞吞地朝龙可羡裙摆来,然后张开嘴,舔了舔龙可羡手指头。 热热的,软乎的触感,龙可羡吓了一跳,往后缩腿,那裙摆犹如翻浪,将猫球掀了下去,她忙扑上前,稳稳地把它接在手心,小心翼翼放下来,趴在地上,伸出手去,「再,再来。」 猫球又探点舌头,在她指头上轻轻扫过。 「这般软!」龙可羡新奇地跳起来,绕着猫球转了两个圈,兴奋地翻来覆去看猫球,最后摸摸它肚子,丧下眉眼,「小小的,饿肚子的猫。」 猫球蜷着背,连眼皮子也懒得撩起来。 「你不怕,我好多糖糕!」龙可羡突然想到个主意,一把将它塞进怀里,沖回了院子。 *** 老僕巡着内院两间屋子,后边跟着一串管事僕妇。 「这炭要备足……老刘给二姑娘屋里钉个窗栓,长日里也要留道缝,时时都要通风,用着炭呢,这万万不可忽视。」 「欸。」 「两位主子个子都蹿得快,过几日请东街冯庄裁缝过来,给量量身,该裁春装了,不要看姑娘公子爱玩儿,就给裁些黑不熘秋的颜色,这年纪,正当是要穿得鲜鲜亮亮的才好看。」 「是。」 走过长廊,见龙可羡那屋屋门大敞,老僕走向前,门板拉开一个折角的弧度,他转过头,眼前骤然一黑,龙可羡那鲜鲜亮亮的小裙子此刻挂满草屑,站着泥灰,身前还有一团黑不熘秋小猫球。 一人一猫坐在桌下。 龙可羡不住地把糖糕往前推,兴致勃勃地介绍,这个是芝麻糕,这个是核桃糕,这个是蜜薯糕,那团猫崽子无可奈何地闻了闻,然后把身子一缩,表示婉拒。 老僕扶着门框,重重抚胸,吊住口气:「好姑娘!」 *** 洗漱完后,龙可羡坐在小案头前,侍女细心地拿簪尾挑出草屑,龙可羡心里头急不可耐,像有一万只猫爪在挠。 偏偏侍女是个心细如发又爱抹泪的性子,龙可羡不敢招她哭,只拿指头揪住袖口,不住地用眼神瞟她。 老僕叩两下门框,撩起帘子进屋,龙可羡眼睛刷地亮了,从铜镜里看他,老僕孑然而来,手里没有抱着猫球,她着急,吐出的话叽里咕噜,断续不成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姑娘莫急,」老僕抬高手,露出底下的小篮子,「在这儿呢。」 龙可羡宛如被封住穴位,身板儿硬邦邦,只有眼珠在转,侍女终于搁下簪子,龙可羡一瞬不瞬盯着她,那眼里搁的都是不成声的急迫,侍女道:「好了姑娘。」 话刚落,龙可羡就腾身而起,飞到老僕身旁,手忙脚乱地要把猫球捞出来。 老僕偏过身子,避过她的手,耐心道:「老奴瞧着猫孱弱,方才庄子里来人,是养过兔子的老缪,便让他给看了看,道是这猫扭了腿,不好抱来挪去的,须得安生在这篮子里养上几日。」 龙可羡半懂半不懂,只晓得不能抱猫球:「腿?」 「这里,猫崽子痛,」老僕指着猫球前爪,「要多歇息。」 痛?龙可羡打小痛觉不敏锐,痛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牢里吃了顿鞭子,那鞭子沾着盐水,覆盖倒刺,抽下来就是道炸开的血痕,伤口好了烂,烂了好,反反覆覆,痛得像是骨头和肉在身体里打架。 她骇然失色:「这般痛!」  老僕点头:「二姑娘不必忧心,崽子小,没有甚么毛病,就是孱弱些,养上个把月就好了。」 龙可羡嗯嗯点头,凑下去,给猫球呼呼气:「我吹吹。」 「老奴平日里独个住着,看只猫倒是不费力气,还能做个伴儿……」老僕试探地开口。 说到一半,龙可羡已经皱起了眉头:「不要。」她点点矮榻,「猫球在这里。」 「……有件事,」老僕面露难色,「大公子向来爱洁,不喜猫儿狗儿小兔子什么的,养在内院,怕这小崽子串门串到公子屋里去。」 龙可羡不理解:「他有鸟球。」 他还养海鹞子呢,那胖鸟球不也成日停在他臂间,也不见他嫌弃什么。 「那是海鹞子,那鸟……嗨,也随主,爱干净得厉害,连虫都不爱吃的,」老僕解释道,「况且,那海鹞子听哨回来时,都得往府外绕两圈,站檐头把浑身毛抖落干净了,才能进府。」 龙可羡攥着篮子不撒手,固执地说:「猫球在这里。」 「这般,」老僕给支了个主意,「姑娘先将公子说说通,猫崽子搁在前院,老奴替您照料得齐齐全全,待说通了公子,便让它进内院来,好不好?」 *** 这个年纪的少年精力充沛,阿勒在城外跑了几圈马,又叫上同窗,攒了个蹴鞠局,结结实实地把气撒出去后,热得满身汗,回到府里洗了个痛快澡。 出浴房时,正是日落时分,他抬手,支开点窗缝,看见风摇着悬日,落了满地碎金。 房门无风而动,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坏东西,他举着杯盏,分明一下午都在思索递台阶与接台阶的玄妙之道,在门板缓缓打开的那刻,又统统变成了别扭的一声「哼。」 那道门霎时凝住了,像是推门的人被这哼声吓住,不知如何是好,阿勒脱口道:「进来!」 话音刚落,一只毛绒绒的脑袋从门边探出来,龙可羡顶着只黑帽子,披着身黑裘衣,浑身毛绒绒的,左右脸颊各描三道鬍鬚,她侷促地站在门口,从喉咙里挤出一声。 「喵。」 第67章 压岁钱 「哐——」 杯盏跌得四分五裂。 阿勒顾不得收拾, 跨过碎瓷,「砰」地关上了门,看着龙可羡, 眼里是惊讶也是忧心, 几度抬手又放下, 压根儿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良久才憋出句。 「你……舞狮呢?」 龙可羡呆愣愣的,没有反应。 「你……魔怔了?」 龙可羡摇摇头, 脑袋上两只猫耳朵跟着晃悠。 阿勒居高一看,哪是什么猫耳朵,那是拿发带给帽子捆的两团小鬏!是疯了吧,小东西口齿不灵便,吵起架来不能把话吐个痛快, 堵在心里憋出病来啦? 他看龙可羡的目光有懊悔,也有怜爱, 摸摸她的脑袋, 龙可羡就顺势拿脑袋往上拱, 把耳朵拱进他掌心里,动作急了忙慌, 声音微弱短促。 又「喵」了一声。 「别拱!别喵……」阿勒忍着这毛绒绒的触感,把声音放缓, 要摘掉她的帽子,「我不该与你闹脾气,还是先把这毛团摘了吧。」 龙可羡一把捂住:「不摘。」 不但不摘,她还扒下阿勒的手, 探出点舌头,有猫学猫的, 在那指头上轻轻扫过,扫完了,就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勒。 「!!!」而阿勒僵硬不动,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惊天动地一声吼,「你舔我!」 他冲进内室,把右手翻来覆去地洗了八百遍,洗得整只手通红还不罢休,将龙可羡一把拽进来,塞给她一杯水,「漱口。」 龙可羡不懂得他为何有这般大的动静,但她不会揣测,乖乖漱了口,问:「猫球,喜欢吗?」 「……不喜欢。」阿勒实在忍无可忍,剥掉她的绒帽裘衣,用绸布沾了水,把那几道鬍鬚也给擦得半点不剩,才舒坦了些,满意地说,「这般干干净净的,喜欢。」 龙可羡思忖片刻,忽地又扯来帽子戴上,故意晃晃耳朵:「干净猫,喜欢?」 「……」阿勒再度摘掉帽子,「干净龙可羡,喜欢。」 龙可羡如遭雷噼,恍恍惚惚地晃出了门。 *** 最近家里不太对劲。 内院洒扫婆子多了两个,日日拎着鸡毛掸子满脸严肃地巡视,连栏杆都被擦得光亮,问起来,就说是临近过年,务必保证纤尘不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内外院角门下,总有鬼鬼祟祟的小厮。 还有龙可羡,最怪的就是龙可羡,她近来总往前院跑,日日都不知傻乐呵什么,路都不会走,蹦蹦哒哒的自得其乐,而这乐呵劲儿在遇到阿勒之后便会戛然而止,常常令阿勒感到莫名。 而今日,阿勒看着被褥上一根扎眼的黑毛,喃喃道:「别是进山猫了。」 龙可羡打着哈欠,顺着眼神看下去,顿时抖了个激灵,窸窸窣窣地爬起来,撸起阿勒的袖子,理直气壮道:「毛,你的。」 「?胡说八道什么,」阿勒一手把她夹在胳膊肘下,一手捞起被褥丢在榻上,「谁胳膊毛生这般长,还这般软,你别乱……」 说到这里,他陡然想到什么,耳根倏地被烫出点刺目的红,他故作镇定地放下龙可羡,走到浴房内,立刻用后背死死抵住门,拉开点儿裤腰,往里瞅了瞅,比比长短,再比比粗细,比比捲曲度,纳闷道:「也不一样啊。」 就像某种开端。 有了第一道破绽,就有第二道,第三道,阿勒冷眼旁观着,看龙可羡衣裳沾上毛,衣袖偶尔飘出奶味儿,裙面被尖锐物勾出细小的丝,全身衣裳总是胳膊肘和膝盖先脏,还总念叨要吃猫爪小肉包,要让厨房把面团擀成猫耳的形状,甚至跟猫似的,老拿脑袋往他手臂上蹭。 腊月廿八,老僕带龙可羡上街看舞龙舞狮,阿勒总带她去跑马,或许是马背弥补了身高差,让她不再惧怕被人潮淹没。 回府时,她左手抱着丁零噹啷的彩球,右手握着糖,吮得有滋有味。 她要把彩球送给猫球玩儿,它总喜欢垂着线的,会发出声响的东西,走到房门口,龙可羡略停了停,双手都占着位,不好开门,于是转了个身,拿屁股往后顶,一点点儿地顶开了房门。 「吱呀——」 「哼。」 「喵——」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龙可羡惊了一惊,彩球也掉了,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一双麂皮靴面旁。 龙可羡连浇糖猫也不吮了,握着杆儿,揉了几遍眼。 「出息啊。」阿勒支着腿,坐在圈椅内,语气不温不火。 龙可羡没顾得上他,径直地跑到篮子跟前,看到猫球乖乖缩在角落才松口气,点点头:「一点点。」 「哪里捡来的?」阿勒被气得发笑,「养了几日?」 龙可羡老老实实道:「花园,不记得。」 阿勒把腿放下来,他等了大半日,坐得屁股都要酸没了,只能忍着,把脸板起来,看着她问:「府里不养东西,你知不知道?」 龙可羡点头:「知道,所以,偷偷的。」 「?」阿勒冷笑,「觉着自己挺聪明呢?」 龙可羡谦虚道:「一点点。」 「……」阿勒匀过两遍呼吸,才把定论抛出去,「府里不养东西,把猫放了。」 「不准!」龙可羡这就急了,「猫球饿肚子,猫球可怜。」 「你睁开眼瞧瞧,它哪里饿肚子,哪里可怜,龙可羡,」阿勒深吸一口气,「你都没它圆乎!」 「猫球出去,就会饿肚子,」龙可羡一本正经地解释,「龙可羡想要,猫球。」 「不准。」阿勒不松口,他看着那团缩在角落的猫,不能理解龙可羡为此生出的同情和怜爱。 龙可羡糖也不要了,抱着猫不动,眼眶红一圈,明明没落泪,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说:「你不讲道理。」 「你不讲道理,」阿勒原话还给她,「一声不吭把猫养府里的是不是你?跟我讲过没有?」 「你不喜欢,」龙可羡小声说,「他们讲,会丢去餵鱼,会头发冒火。」 「哦,」阿勒冷漠道,「别人讲两句话你倒是听进耳朵里,记在心坎上。」 反话嘛,龙可羡听不懂,她点点头:「讲你的。」 因为是讲你的嘛,所以记在心坎上。  刚竖起来的刺儿瞬间就软下去了,阿勒看那团猫球,虽然还是不顺眼,但语气和缓了许多,他气的就是龙可羡听个教唆,就背着他干事儿,连商量都不带商量,怎么着,别人的嘴抹了蜜,就他一个抹的□□,谁说话都比他中听? 他耐着性子,想了想,说:「没让你给它扔了,放庄子上去,好吃好喝供着,说不准更乐得在庄子上做个猫霸王,日日窝在这屋里,你要让它下蛋?」 「不下蛋,」龙可羡摇头,「要和猫球睡觉。」 「?」阿勒瞪着眼,「我睡哪儿?睡你俩脚下,还是睡床底,还是给我支个大篮子睡呢?」 龙可羡不说话,就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我就养你一个,」养一个就够糟心的了,阿勒撂下话,「你可以,猫不行。」 「一样的,猫球,吃少少的,我,少吃一点。」龙可羡最后争取。 阿勒说:「你俩不一样。」 龙可羡眼睫都湿了:「哪里,不一样?」 她站起来,猫球顺着手臂往上爬,蹲在她肩头,一人一猫都可怜巴巴,同时「喵」了一声。 *** 阿勒还是没有松口,他仅剩的耐心都给了龙可羡,这种情绪没法传递,他做不来爱屋及乌的事情,也不认为这有什么错。 龙可羡睡着了,眼睫湿漉漉的。 猫有什么可爱的?阿勒很少共情,那是种无用的能力,让人陷入不必要的软弱,但他看着龙可羡,这是个生气难过也要揪着他的袖子问,「今晚能不能一起睡觉」的小孩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她像是天生就知道怎么对阿勒撒娇。 屋里光线微亮,是檐下悬挂的柿子灯,像在屋里罩了层暖色的光网,笼得人无处可逃。 翌日起来,龙可羡迷迷糊糊找水喝,走路走得东倒西歪,阿勒捻着窗花说:「顶多让它待到过年后。」 说是说马上过年,就当图个吉祥如意。 除夕夜里,府里请了闹戏人,台上咿咿呀呀地唱戏,台下开了几桌席面,铿铿锵锵,呼喝笑闹,此起彼落,中庭的大缸里舖着翠叶,叶下有尾红鱼,猫球蹲在水缸边捞水玩儿。 正桌上只有龙可羡和阿勒,老僕端着盘,要龙可羡吃饺子,龙可羡一口下去,咬到一枚金葫芦,老僕的吉祥话比锣鼓声还亮:「年年如意平安康健,福禄吉祥万事顺遂,各路神王庇佑!」 紧跟着「噗噜」一声,第二枚牙齿也掉了,左左右右笑得前仰后合。 夜里,阿勒和龙可羡在正屋守岁。  龙可羡先睡着了,趴在阿勒腿上,子时刚过,爆竹炸响,吓得龙可羡一骨碌爬起来,迎面晃来一串缠着红线的铜板。 「压岁钱,」阿勒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袋金葫芦,一袋金花生,一袋南珠,一袋「讲点吉祥话来听听。」 「先生讲,人要活到,一百岁的,牙齿掉光光,也不怕……」龙可羡慢吞吞的,说,「和你活到一百岁,就可以了。」 阿勒笑:「这叫长命百岁,费这劲儿。」 龙可羡拽着钱袋,手都揣不下了,她从来没有收过压岁钱,压岁钱果然沉甸甸,而那些过于晦暗的从前仿佛被风载走了,想起来时轻得没有分量。 阿勒也没有给过压岁钱,阿悍尔的除夕夜也热闹,那是有别于此的热闹,他会坐在人群里,和阿悍尔子民一道祈福颂唱,在子时来临时,进入中帐,和家人短暂地相聚,母亲的眼神很温柔,也很遥远。 他不怪父母,不怪任何人,也逐渐不愿意被足下的土地束缚。 龙可羡的侧脸笼在昏光里,那么小一点儿,他伸伸手,就碰到了。 第68章 少年惑 南清城四季轮替很漫长。 水缸立在院中, 清透的水面倒映出苍冷的天际线,春芽顶出枝头,飞燕裁了两片云, 撑作挡住烈日的伞盖, 秋桂缀在水面上, 被贪嘴的猫吃了去。 宛如有双看不见的手隐藏在天外, 无情地抛接着日月,从盛夏到深秋, 从晚冬到早春,猫球蹲在水缸边,一爪子把水面拍得飞花四溅。 溅开的水珠落在龙可羡裙边,倏尔就没影了,她从书塾出来时, 天色薄阴。 街尾卖熏鱼的花婆婆跟她打招呼:「小女郎有些日子没来,长高啦。」 「花婆婆, 要鱼, 」龙可羡熟稔地绕进摊子里, 掰着指头数,「小黄鱼, 眉刀鱼,炝金丝。」 「不要辣子不要油星, 是吧,」花婆婆接过话,她手脚麻利,很快将鱼干包在油纸里, 「家里大人回来了吗?」 「没有回来,」龙可羡从书袋里掏着铜板, 「要等过完夏天。」 「哦哟,这两年跑海做点生意,怪不容易的,外边乱呢,」花婆婆搓着麻绳,把几个纸包叠着捆起,「小女郎要好好念书,不敢往外边跑哩。」 龙可羡数着铜板移过去,点点头:「我不乱跑。」 花婆婆笑起来,眼尾堆着重重褶皱,她看着这小女郎长大,最初时,站在摊子前,由个俊朗的小公子领着,小小一个,只看得见头顶两团发鬏,如今比她都高啦,她感嘆着问起:「好久不见小公子,小公子如今可好吗?」 龙可羡沉默了会儿,说:「十二日。」 「什么?」午2四九令8一久2 阿勒离家的日子,但她没有应,兴致有些寡淡:「不知道。」 「哦哟,了不得,小小年纪要当家……」 春风含着濛濛水汽,从耳畔滑过,濡散了花婆婆的碎碎念,龙可羡提着油纸包,拽着书袋绳儿,慢慢悠悠地走在青石板路上。 她肩线流畅,腰间掐着二十四道细褶,没有佩香囊玉玦,只是坠了枚缠红线的铜板,随着走动晃出虚影。 铜板不动了,被只劲瘦的手攥着,上边缠的红线有些磨损,边沿被盘得锃亮。 和南清城笼罩春雨的平静宁和不同,南沣城外港口密密麻麻泊着战船,城里乱作一团,街巷宛如被削刀切割成碎片,贼寇和州府军混杂在一起,烧杀掳掠,光凭服饰已经看不出两者的区别。 家家户户落下重锁,听着喊杀声,从深夜到破晓,从黎明到过午。 「公子,」祁山配着宽刀,拍马到岸边,遥遥喊道,「打得凶呢,收网吗?」 厉天回喊道:「大山哥,急个什么嘛,里边打得凶点,咱们就少费点力气。」 他不属于阿悍尔双骑,是这几年在诸城招募遴选而来的,年纪不大,挺轻狂的小子,轻狂,才敢越过公子接话。 祈山指一记这小子,是警告的意思,在晦暗的天色里,看到阿勒手臂架着船舷,指头间隐约露出红色,侧影看起来挺拔,阿勒这两年个子蹿得很快,已经有了大人模样。 这些年来,从港口到海岸,从属城到主国,一千五百余个日夜,万万里海域之长,黑蛟船的行迹贯穿了整片南域,扩张的速度快得惊人,从走商剿匪的正经船队,成了恶名远扬的海寇大军,其间的转折,就是从公子正式登船跑海开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雨帘越来越密,灰沉沉的天色压在城墙上,偶尔能看见零星的火光迸溅。 阿勒仰头看了天色,雨水濡湿眉眼,他不慌不忙把铜钱放回胸前,冰凉凉地贴着,随即抬手,挥下手势。 城门缓缓打开,里边喊杀声震天,雨水混着血水,地面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 「城,城门开了……」厮杀中,有州府军发现了被封死的城门再度打开,欣喜若狂,「是主国援兵吗!这里是南三州州府军啊。」 为首的少年端着一把臂弩,在箭矢飞来时面不改色,笑了笑,堪称温和地说:「是啊。」 紧跟着一箭射穿了他的喉咙。 他身后黑甲宽刀的攻城军如潮涌入,撞开了细密的雨帘,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州府军军旗犹如遮天之云,在阴晦中黯然落地,沾上了泥,压满了足印。 *** 阿勒坐在火堆前,拿匕首扎着肉块吃。 厉天腰后别着双刀,骂骂咧咧地进来:「这南沣城好歹是州府军驻地,府库竟然比我脸还干净,怪不得这么多年,夹在各属国间连个屁都不敢放。」 阿勒慢悠悠看他一眼,厉天立刻捂紧嘴,浑身的气焰都收得干干净净:「我知错了公子。」 「没事就去清点人数,」阿勒没胃口了,翻转着匕首,「州府军是友军,收拾妥当些,缺胳膊少腿的让大夫缝缝,给个体面,再好生给人运回主国。」 人死了,哪还管得上自己齐全不齐全,体面是做给活人看的。  黑蛟军扩张速度太快,四年前吃掉胡二,占走南沣南芗南清三城的海域,以此为基点,向外辐射扩散,两年前吃掉东南海域,因为作风彪悍,行事张狂,逐渐被冠上「寇」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由东南海域向北侵蚀,等到主国反应过来,头顶的半边天已经被黑蛟军捅下来了。 接着就是长达数年的压制与博弈。 整片乌溟海就是片万岛之境,此前没有多少人关注海域,他们把眼神聚焦在陆地,依靠着丰富资源和便利交通往来畅通无阻,随着安全航道被黑蛟船占领,就如同被人捏住了要害,双方真刀真枪干过,尔虞我诈阴过,厉天原本以为会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没想到公子刀柄一转,给主国递了个投名状。 这场仗也是蓄意引导小股流寇袭城。借着这个由头,才能正大光明进城,一转脸,公子就从恶名昭着的海寇寇首,成了仗义驰援的友军。 正与邪的界限就藏在南沣城的刀光剑影里。 厉天应:「是!哎呀,闷吃了两年亏,总算翻身做人了,这一仗打完,咱们是不是也能跟正规军搭上边儿了?您少说也能在朝廷里捞个什么镇海王噹噹吧,黑白两边踩才好办事儿嘛。」 「急得你,」阿勒转个话题,「去问问船备好没有。」 厉天当是运载州府军尸首回主国的船,道:「备好了啊,随时能走,密密麻麻排了一熘呢,公子跟着去主国吗?」 阿勒睨过去:「不是那船。」 祈山从门口进来,拎开厉天:「公子,咱们的船堵在主港出不去,次港泊着几条城里商户的游船,打个招呼就能走,您看是不是……凑合几个时辰?」 「走吧,」阿勒没犹豫,迈开步子往外去,拍了拍祈山肩膀,笑一声,「此战祈叔统筹得好,庆功的事儿交给您了。」 祈山肩颈僵硬。 「什么船吶?」厉天嚷着,「公子去哪儿?我得随侍啊!」 *** 说是游船,其实就是花船。 阿勒站在锦帐堆雪间,满屋都是花样繁多的物件儿,他身边跟着个厉天,两个没沾过荤腥的小和尚浑身都不痛快。 厉天乱翻船里的物件,叮叮噹噹甩了一地,问:「公子去南清城吶?」 「嗯。」阿勒挑了张最正常的椅子坐下,又摸出铜板摩挲着。 「公子家在那儿?」厉天跟随阿勒才短短两年,大多时间在船上,对公子家事并不了解,只从祈山的只言片语里窥得过一二,「听闻公子每隔几日便要回南清城呢。」 「是。」阿勒掌心攥着铜板,背手枕在脑后。 厉天知道公子家在阿悍尔,连带军中那帮老资历全是阿悍尔出身,于是边翻边琢磨着:「家里是位妹妹吧?」 「你有完没完?」阿勒阖着眼。 「您往来南清城的时间都够跑两遍全域了,上回还叮嘱我挑上好的南珠和簪花,」厉天嬉皮笑脸地说,「这般宝贝的,不是妹妹是什么,这年头姑娘才稀罕,带把儿的都像我似的早早的就被丢出去找活计。」 「……」阿勒稍稍撩起点眼皮,「再多言一句,自个儿跳船游回去。」 厉天猜准了,就不再开口。觉着真是稀罕,斩东道,焚三岛,灭六惑的公子竟然还有点人性呢。 他静不下来,这些千奇百怪的物件玩不明白,便扯了书捲来看,不翻不打紧,这一翻,连眼都瞪直了,连连喊阿勒:「公子,公子,您来看。」 阿勒刚想把厉天丢出去,睁眼就是几团虚叠的人影,他汗毛一炸,「啪」地就拍掉了举到眼前的书。 那是卷春宫册,细描慢勾,用色用料都相当考究的好东西。 厉天只在坊巷中看过糙的,哪里肯撒手,当即就抱着书哗啦啦地翻,翻到一半想起点什么,抬起头,震惊地看阿勒:「公子也没……没经过人事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后脖领被拎起来,厉天脚尖拖地,挣扎着解释:「我我我,我就随口问问啊,您都十六了,搁大户人家家里,那都是有人教着晓事的。」 阿勒就对个「教」字相当敏感,拎着他走到窗口:「这还得人教?」 「那您若是无师自通,就算您了不起,」厉天说,「若是不懂还不晓得学,日后要让姑娘嫌的嘛,别说男孩子了,就连姑娘家,出阁前都要请嬷嬷教的,欸公子——」 厉天半截身子悬在窗外,他惶恐道:「公子啊,刚开春,这水冷着呢,掉下去要死人的!」 「正好,顺道回家,连游也不必游了。」阿勒冷哼一声,松开手,反手关了窗。 厉天矫健得猴子似的,匕首扎着船身,两下就翻上了船舷,唉声嘆气地摸进了隔壁舱室。 阿勒踢开那书册,阖着眼没动静,春夜湿雨,海气侵人,顺着脖颈往下游动,他火气旺,不但不冷,还越坐越烦躁,倏地一直身,弯腰捞起书册。 板着张脸,一页一页地开始翻动起来,越看,眉头拧得越紧。 什么破玩意儿。 再好的工笔都白搭,阿勒就没想过男女之事,他对此不感兴趣,有这腻腻歪歪宽衣解带的功夫不如多打几场仗,不如多抢几个海寇窝,不如多教龙可羡读本书。 男孩儿要教,姑娘也要教吗? 龙可羡从小到大,第一句完完整整的话是他教的,打的第一套拳是他教的,在学堂里挨了推搡怎么还手也是他教的。 这也能教? 他不耐烦,哗啦啦地把书册翻出声响,皆是些粗俗鄙恶不堪入目的丑东西,那也配进她的眼吗。 这怎么教! 龙可羡怎么能愿意让人这么摆布? 他丢了书册,转头去拿捲轴,往地上一铺开。 天老爷,捲轴上的手段更花花,他冷眼看着那些器具玩物,看那些匪夷所思的动作和地点,火上心头。 「敢对她做这事儿!」阿勒踹开了矮几,书册捲轴滚落一地,「我折了他的腿!」 第69章 三日行 下船时, 已经将近子时。 厉天举着火把,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么,看公子的脸像是比天色还黑, 他夹着尾巴暂且不敢多话, 二人往夹道取马。 海天是纯粹的黑, 港口泊位旁立着两座石灯, 那光圈吐出微弱的昏光,只够照见左右, 稍有逾越便被黑幕吞吃殆尽,厉天回头望了眼,顿时爬了满身鸡皮疙瘩,拍马赶上公子。 一串急促的马蹄掠过长街,尾音消散在悬挂两盏柿子灯的程府门口。 厉天微喘气, 往左右看了又看。 「贼头贼脑,张望什么。」阿勒翻身下马。 「半个守卫也没有呢, 」厉天深信这阒静夜色里, 定然有某些匿息功夫绝佳的好手藏在角角落落, 「公子把他们都藏哪儿了。」 「没藏,」阿勒忽然看了他一眼, 「你话一直就这般密吗?」 「也有不密的时候……」厉天话讲完就反应过来了,公子压根也不是要听回答, 于是挠挠脑袋,说,「下船没人接应,到门口也无人开门, 公子没给家里递过消息吗?」 阿勒不知道想起点什么:「没有。」 厉天嘟囔:「那多不方便呢,夜半还要扰人清梦。」 「此前是递消息的, 」阿勒勾起点愉悦的笑,难得有点耐心,「后来因风浪偏航迟归,就有人巴巴地坐在门槛上等到大半夜,悄悄划了小筏子出海来寻,找到的时候,她人离外海就差二十里,离刺鱼利齿就差三丈远。」 「嚯!胆子顶到天了。」厉天惊诧,出了外海,别说筏子,就连构造稍弱些的船都会被浪拍翻。 所以,后来再也不敢提前只会龙可羡,在阿勒的事情上,她总有种不讲道理甚至蛮横的专注,这种专注带来超乎寻常的执行力,并且在频繁的分离中强化了它的必要性,常常把人抛在惊和喜的边沿折磨。 厉天准备上前拍门,阿勒随手将马鞭抛给了他。 「你待这儿,」阿勒转身往墙下走,「反省反省为何没人愿意与你一道当差。」 *** 廊下摆着小案,桌上横了一枝冷梅,枝叶凋零,残瓣被拾起来,搁在圆肚瓷盆里,叠得整整齐齐。 阿勒没过去,在阶下站了片刻,直到衣衫被夜雾浸湿,就转身走向自己房门。 刚上台阶,后边「咿呀」一声。 阿勒转过头去,看见薄薄的夜雾里晕出个人影,龙可羡扶着房门,看到阿勒后揉了揉眼,头发乱蓬蓬,睡眼惺忪的模样。 猫球从她衣衫里钻出来,跳到肩头,也是一副蔫头耷脑的傻样儿。  两人一猫对视片刻,夜雾流动间,龙可羡连表情都没有,「砰」的一声反手关上了门。 「又是做梦。」龙可羡嘀咕道。 「喵呜。」表示同意。 「?」阿勒刚抬起的手缓缓垂下。 他三两步迈过中庭,抬手就要拍门,谁知那门骤然从里边拉开,一团软乎的小东西猛然撞上来。 「是不是做梦?」龙可羡抬头看他,伸手在那脸上摸来摸去,摸到一手冰凉,很快就说服了自己,「哪里有人冷冰冰,一定是做梦。」 这架势是还想再甩一次门。 「摸,再摸!」阿勒抬脚卡住门边,拎着她进屋,怒声道,「冷是因为骑马回府,一路上吹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末了补了句,「小白眼儿狼。」 暖光均匀地填满屋内,龙可羡在挪步间瞄向阿勒,逐渐醒过神来,眼里也漾出了光彩:「你,你回来?」 「嗯!」阿勒恶狠狠道,「坐了一夜破船,回来看你当我面儿甩门。」 龙可羡当即甩开他,高兴地绕着阿勒,来来回回转了三圈,像是这样才能确认这人是真的:「你回来了!」 阿勒掐了把她脸颊,就敏锐地察觉到手感不似从前:「是不是做梦?」 龙可羡摇头,颊边两粒深深的梨涡。 「老墉不在,这几日猫都瘦了。」阿勒漫不经心往脚下撂一眼。 原本瞄着机会想往榻上摸的猫球泰然自若地转了个身,然后一个箭步,蹿回了小篮子里缩着。 「瘦了的,」龙可羡真以为讲猫呢,傻乎乎点头,「所以买鱼干给猫球。」 老墉自打去年跌了一跤,腿脚就不如从前灵便,前段时日去了庄子,从结了薄冰的石阶上摔下来,当即就摔伤了嵴椎骨,阿勒回来时带了军用跌打伤膏,派了个阿悍尔出来的大夫,调养半月才稳住。 即便如此,大夫还是建议老人家往气候温和的地方长居,好好将养才是,阿勒那会儿还在筹备南沣城一战,收信后,便遣了支小队,将老墉一路护送到南边小城。 侍女年年都换,龙可羡没有多深的感情,所以老墉不在,就好似府里陡然被抽空,只剩了她孤零零一人,连话都只能和猫球讲。  阿勒摸摸她柔软的发顶,话里就是不饶人:「猫就养得肥熘熘,炸丸子吃好不好?」 龙可羡立刻说,「不好,」她把猫球的篮子往角落里塞,「你日日都惦记把猫球炸成丸子,它那么小一个。」 她就穿着件素白寝衣,光线斜打过去,绸布遮挡不住春色,在光影下透出纤薄的阴影,阿勒偏过头不看,他比她更早意识到这种变化。 「那今日不炸,睡吧,明日再炸。」他捞了盏茶,喝完后便往外走。 「你不走!」龙可羡两头忙活,刚塞好猫球,就奔过去扯住他袖子,生拉硬拽地把他按在榻上,「你不走,你在这里睡。」 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自己飞快抱来小毯子,踢掉鞋,麻熘地爬上榻,卷上小毯子,只露出两双眼睛,催促他:「睡觉吧。」 「……」阿勒说,「榻小,腿伸不直。」 「换了的,」龙可羡仰起点身子,脚趾头探出来,晃了晃,表示离榻尾还有一臂距离,「不会碰到。」 失策,阿勒低头看了眼,又说:「榻硬,睡着不舒坦。」 龙可羡撩起小毯子,拍拍底下软垫,疑惑地把他望着,不明白讲睡觉的是他,啰啰嗦嗦不上榻的也是他。 阿勒觉着自己被风吹昏了头,不知道在挑哪门子毛病。 宽衣上了榻,龙可羡就蹭过来,拿脑门在他手臂上拱拱:「我晚上梦见你呢。」 「嗯?最好梦点好的。」他的声音低下来,仿佛在说悄悄话。 「不记得梦,」龙可羡翘起嘴角,她的重点显然在后边,「但是我能天天梦见你,这般,你就好像没有离开家,只是日夜颠倒了而已,我就当作你白日在房里睡觉,夜里才出来。」 「……什么?」阿勒越听越不对劲。 龙可羡得意洋洋,坐起来,从榻边小几抽来一张纸,摊开,神秘兮兮地给阿勒炫耀:「把你画下来,放在床头,就可以梦见你。」 好傢伙,阿勒一看那趾高气扬的墨线小人,气笑了。 「你在这作法呢!」 龙可羡咻地收回来,揣进袖里,背过身,决定要生一刻钟的气。 阿勒起身吹掉灯,拽来外袍,随手把她塞进毯子里,卷巴卷巴,裹成个茧:「睡觉。」 一人盖着外袍,一人卷着毯子。 阿勒把另一只手背在脑后,很快就听到了绵长的呼吸声。 窗外新芽初绽,风过时,摇着枝桠拨风弄雾,龙可羡在这时低低打了个喷嚏,而后很自然地把脚架了上来,手也伸进袍子,抱住他手臂。 暖烘烘的一小团挨上来,阿勒便下意识抽手,结果龙可羡翻了个身,把脑袋枕在他手臂上呼呼大睡,他的指头就垂在她面颊,停了会儿,不甘心地戳了两戳,这还是个幼崽呢,浑身上下都是惯出来的天真。 他把毯子给拉高,在这寒雾冷夜里,什么都不必想了。 阿勒在府里留了三日,龙可羡理直气壮地熘了三日学,二人日日在城外耍,玩得不知今夕何夕。 最后一日晚饭时,阿勒剔着肉,慢悠悠地问了句:「同我出海吗?」 龙可羡愣了愣:「去几日?」 阿勒:「至少半年。」 龙可羡眼里光膜都透着亮,搁下筷子大声说:「要去!」 真是很难讲,她是在高兴可以出海玩儿,还是高兴不必念书,亦或是高兴能和阿勒在一块儿,这个问题本不该问,得了哪个答案都不太舒坦,但阿勒转了转杯盏,状似不经意地开了口:「不想上学了吗?」 龙可羡喜滋滋的,嘴角压都压不住:「想与你一起!」 「嗯。」阿勒把剔下来的肉移过去。 心说这还问个屁,显见的事么,她能为出海玩儿高兴成这样?能为不必念书高兴成这样?又不是傻子。 他想起她的课业,问:「最近先生教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龙可羡老实答了,见阿勒有些晃神,摆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吃困了吗?」 「没有,谁都跟你似的,」阿勒讲起教这字儿,就想到花船上那些不堪入目的丑东西,冷漠道,「不该学的别学。」 *** 翌日清晨洒了一把细雨,像一把绵密的软刷,将甲板洗得一尘不染。 龙可羡背着小书袋,抱着大黑剑,在船上前前后后跑了两圈,激动道:「当真不上学了吗?」 「这你也信,」阿勒卡着她后脖子往船舱里走,「先生在下个港口登船,你还有十日歇息,可劲儿玩吧。」 进舱时,阿勒兜了兜她的书袋,听到里边铿铿锵锵,扭头问:「书呢?」 龙可羡莫名其妙道:「没带啊。」 阿勒作势就要把她往外丢:「自个儿游回去拿。」 龙可羡手脚并用,整个人扒在他身上:「我不要被丢下去,是你说,不该学的别学!」 「……」阿勒腰嵴发麻,连声音都僵了,他忍耐片刻,低喝,「下来!」 「你不丢我!」龙可羡要他保证,把腿绞得更紧。 「不丢!」阿勒初具规模的地方疼得要死,头皮都麻了一片。 龙可羡一熘儿地滑下来,拽着书袋跑进舱室,从里严严实实地上了两道锁,外边传来道怒吼。 「出来!那我的船舱!」 *** 厉天在府外看了三日马,得亏府里门房递饭食,否则人都成干儿了。 等到上船返程,整个人已经被治得服服帖帖,保准什么蠢话都不敢再说,他有气无力地站在阿勒旁边,说:「公子,既是回来带……二姑娘的,那为何还要耗上三日再走,祁哥那边庆功宴都办完了。」 「这战他居首功,乐几日也是应该的,你急着回去捡漏?」阿勒翻着蒙缇传来的信,头都没抬。 「不敢,」随侍的差事是他求来的,厉天哪能接这话,于是看了看信封,道,「公子看那软骨头拍马屁呢。」 「是啊,」阿勒轻飘飘朝他落一眼,「要不你也来看看?」 「不不,」厉天连连后退,「您都冷了他半年多了,怎么突然记起这败军之将了。」 阿勒抬手吹了声哨,海鹞子落在舷窗边。 他在几年前放权给祈山的效果十分显着,祈山是阿悍尔出来的能文能武的强将,海域广阔,但多是些不成体统的臭鱼烂虾,真正够得上威胁的只有早年间的陈、余、蒙、计罗四家。 前两者先后死于角逐争斗,蒙缇去年六月被祈山困在孤岛半月后,缴械投降,只剩个计罗,势单力薄不成气候。 乌溟海格局初定,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阿勒掏出枚漆封信筒,抛给厉天:「隔着书信拍得不得劲儿,把人提上来掂掂斤两。」 厉天放走海鹞子时,龙可羡正悄悄地顺着船廊摸出去,厉天一转身,看见门外晃过去道人影,高兴地喊:「那就是二姑娘吧!方才上船仓促,我还没见过呢。」 阿勒卡住了他后颈:「想见见?」 厉天点头,小意讨好道:「我也给二姑娘备了见面礼,是盒胭脂,听说姑娘们都喜欢……」 话音未落,人已经被扔出了舷窗。 第70章 小财奴 驶过半个春天, 抵达主国海域时,沿港长道新枝摇曳,牵出了一线翠屏。 主国派出司礼官在外港相迎, 公卿镇场, 条条框框都按照礼制来, 是接待贵客的最高礼仪。 双方已经在抵岸前派遣小船往来沟通, 商议好泊岸日期,主国这边提前清空航道与泊位。 但四月初九这日, 司礼官们站在港口,分明已经看到遥天远处的海平线上浮起黑潮,然而从日升到月起,司礼官吃了满腹妖风,不时地捋顺狂乱飞舞的头发丝儿, 就是不见对方靠岸。 司礼官无法,只好立时派人向陛下呈报此事。 这边日已落, 一条快船驶离港口, 船尾的潮浪被搅成千鳞万片。 那边月正升, 各色灯柱灯檐陈挂在大街小巷,月轮泄下的清晖在这里也显得寡淡, 主国正逢春时灯会。 这是片万岛之境,海上漆黑, 跑船之人对于光,有长久的钟爱,归船要途径灯塔,归家要挂灯笼, 所以主国的灯做得好,各色花灯提灯, 什么新鲜样式都不缺。 龙可羡一手攥着钱袋,一手攥着阿勒袖口,天真道:「花灯这般多,我的眼睛,挤得要放不下了!」 「动动你的钱袋,小财主,」阿勒百无聊赖,「你那攒起来的金珠够买下这条街的花灯了。」 在南清城时,龙可羡的生活极其规律,在钟山书塾、家两点一线,偶尔去给猫球买几吊鱼干,阿勒不在家的时候,她连城外马场也不去。 除开买鱼干,没有用银子的地方,但阿勒还是隔三差五地给她月钱,有时是金珠,有时是银票。 龙可羡渐而摸出个规律,阿勒若是在外边生了气,回家时看面色是看不出来的,但他会往她钱匣子里塞钱,于是她攒了一箱又一箱,就是不花。 龙可羡摇摇头,把钱袋攥得死紧:「不买。」 这怎么能行,光会攒钱不会花钱,能有什么出息, 阿勒转念一想,喊她:「龙可羡。」 「嗯?」龙可羡眼里盛满各色灯影,忙得很,闻言抽空瞥过去。 阿勒没跟谁要过什么,冷酷道:「你给我买盏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  「灯……」龙可羡蹲在小摊子前,左挑右拣,选了盏虎头灯,「我喜欢!」 小贩搓搓掌,热忱道:「小女郎好眼光,满街花灯要数这盏最漂亮,不贵,二两银子!」 她正要往钱袋里摸,后颈就一紧,那少爷挑剔地看了眼:「龙可羡,我让你给我买盏灯,怎么净挑这黑不熘秋像只病猫的。」 「像猫球,好看。」龙可羡恋恋不捨地放下小提灯。 阿勒:「喜欢?」 龙可羡点头。 阿勒:「掏钱。」 「……」龙可羡默默地移开了目光,「黑不熘秋,坏猫。」 「我也没缺你月钱,」阿勒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跟个守财奴似的。」 这事儿阿勒问过许多次,龙可羡是个行动派,甚至很少思考自己行为背后的逻辑支撑,问了,她便只是很笃定地说:「要攒好多钱的。」 「攒好多钱,怎么又愿意给我买花灯了?」阿勒问。 「一样的。」龙可羡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便拽着阿勒往前去,她看到前边岔道口立着座十人高的花楼,上边琳琅满目挂着各色花灯,底下正排着长队。 俩人坠在长队后头,龙可羡仰头,认真地挑着灯,柔光覆在她面颊,宛如凝出来的一层奶皮,像是伸手戳一戳,就嫩得要出水了。 她忽地指上去:「柿子灯。」 阿勒头也没抬,就势上手掐了一把,嫌道:「家里年年挂,看不腻吗?」 她指尖转了个向,指最顶上威风凛凛的花灯:「大鸟灯。」 前边的姑娘转过来,浅浅笑了笑:「小女郎,那是长鸳。」 「长,鸳?」龙可羡拧着眉头,抬头看她。 那姑娘将她和阿勒瞅了一眼,看到二人身高差距,摇摇头:「那是……」她面颊微红,「买给心上人的。」 龙可羡嗯嗯点头,拍着胸脯自豪道:「我,买给心上人的。」 那姑娘面露惊诧,看着十一二岁的龙可羡,再看比鹤立鸡群般的阿勒:「你,你二人不是……」 阿勒一把捂住龙可羡的嘴,微笑道:「舍妹童言无忌,看那大鸟威风罢了,不懂什么心上人。」 那姑娘轻抚两下胸口,跟着同伴取灯去了。 「我懂,」龙可羡扒拉下阿勒的手,很不服气,瞪着阿勒,振振有词道,「放在心上想着的人,大伽正,你,老墉,姐姐,山长。」 她掰着指头,很认真地数了五个。 五分之一呢,阿勒简直要谢谢她。 「……回去把这话写下来,我要刊印成册,留到你长大看,」阿勒罩着她脑袋,把人转过去,「现在,买灯。」 小贩是个老头儿,在这立了座花楼,今夜收银子收得手软,看了眼二人装束,红光满面道:「小女郎喜欢什么灯?我们花楼上挂的都是好灯啊,炽州的纸面,镡城的灯芯,咱本地的梨木提杆。」 龙可羡回头去瞟阿勒,有些犹豫。 小贩深谙生意之道,问小孩儿,就得问她喜欢的,问大的,就得讲价格,于是抬手,从上往下比划了一把:「下边儿的,都是些寻常样式,一两银子一盏,往上递增,挂得越高便越贵。」 阿勒低头,看到龙可羡连头也没抬,只盯着最底下那几盏灰扑扑的丑灯琢磨。 这小财奴! 他拍了拍她的颈,将下巴微微抬起。 「我要最贵的。」 *** 那盏长鸳挂在舷窗边,横出的翅翼被风拂动,阿勒欣赏着那微弱的鸣震,心情愉悦。 祈山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这是……」 「没什么,玩儿呢,」阿勒微抬手,「祈叔坐。」 「二姑娘买的吧,」祈山常见龙可羡,年年的生辰礼都没落下过,笑道,「二姑娘打小喜欢发亮的东西。」 阿勒抬了下眉,没继续这话题:「主国那边怎么个意思?」 「司礼官还在外港候着呢,没敢擅离职守,傍晚时派了人离港,想来是报讯去了,」祈山道,「是属下疏忽,没料到他们在礼制上留了这一手。」 阿勒借着驰援南沣城,送回州府军遗体这事儿,首先与主国破冰,照理,主国应以外邦往来的最高礼制迎他,除了司礼官,还要出卿正,大祭司也得镇场,进京都之后,连皇帝都该下九九长阶相迎。 「今日这点阵仗,打发叫花子呢。」阿勒轻讽。 「公子,若是他们一再拖延,这如何是好?」祈山还是有顾虑。 「拖不起的,」阿勒笑了笑,「再拖下去,州府军就要发臭发烂了,他们的脸面怎么过得去。」 先前送州府军英魂回归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现在最急的是各家家属,州府军么,全是些吃空饷,塞进来玩闹度日的裙带户,他们自有门道层层向上施压。 祈山默了默:「公子考虑得周到。」 阿勒:「时辰不早,回去睡吧。」 临出门时,祈山仿佛才想起件事似的:「公子先时遣人去提蒙缇,人已到了船队外沿,公子要见吗?」 「不急,晾他一晾,免得脑子发热,做出些不体面的事儿来。」阿勒微微含着笑。 祈山垂下眼:「是。」 *** 龙可羡心疼那二十枚金珠,沐浴完就火急火燎地沖向隔壁。 「砰砰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进来。」阿勒换了一套茶盏,心道能这样拍门的全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龙可羡进来就讲:「你高兴吗?」 阿勒提起铜壶:「高兴。」 「很高兴吗?」龙可羡盯着他。 阿勒转了圈杯子,实话实说:「方才不高兴,见着你么,还成,凑合。」 龙可羡这才觉得二十枚金珠没有白掏,她拉开椅子坐,昏光下,能看到脸颊鼻尖沾着点金粉,是方才在街上垂帆沾到的。 「擦擦脸,蹭得跟脏猫似的。」阿勒看过去,跟猫搭边的好话是半句都没有。 龙可羡刚沐浴完,穿的寝衣,纳闷地摸了把脸:「没有帕子,你给擦擦。」 说着扭过身位,把脸颊凑过去。 阿勒看着那饱满的一道弧度,从袖中抽出帕子:「自己擦。」 龙可羡低头,琢磨了会儿:「是因为要避嫌吗?」 她知道的,阿勒早就同她说过,不可以日日一起睡觉,不可以一道沐浴,也不可以抱个没完。 阿勒:「是。」 龙可羡:「今日可以不避嫌吗?明日再避。」 阿勒:「为什么?」 「我给你买花灯了,」龙可羡认真强调,「最贵的。」 阿勒给她倒了盏清茶:「不要讨价还价。」 「是因为有别人,所以才要避嫌吗?」龙可羡说,「那把他们甩掉就好了。」 龙可羡捞起帕子,一顿胡擦乱揉,她生得白,擦了几下,连鼻头带脸颊红了一片,那点金粉还黏在上头。 阿勒简直看不下去,捞起帕子,掐住她两颊,仔仔细细地给擦了个干净。 「跟别人没有关系。」阿勒没有解释,他生来肆意,不受儒道释的思想钢印拘束,更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照料旁人的感受,他只是觉得……他也说不明白。 有些事儿,沾上龙可羡就说不明白。龙可羡对阿勒毫不避讳,甚至常常到了逾越的地步,但他懂啊,那就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会有种占着阅历欺负人的感觉,有点儿……卑劣。自己好吃好喝养大的小白菜,自己总不能去拱一手吧,这不畜生吗。 他在尝试克制自己,遏止她的行为,尽管有些困难。 龙可羡歪着脑袋,她果然不会想多,只是关注现在:「今晚可以一起睡觉吗?」像是要堵死他的话,她再次强调,「我给你买了灯……」 「最贵的,」阿勒补上,他想了想,「我睡榻。」 龙可羡立刻说:「我睡着之后,你去榻上。」 阿勒把帕子揉成团,朝她丢过去,此时,外边传来叩门声,阿勒给她披上裘衣,罩得严严实实。 厉天探头探脑:「公子,司礼官来啦。」 第71章 香袖抛 司礼官在海上漂了半夜, 天明时才见着个混头混脑的青年,那青年蹲在船舷朝他挥手,「我们公子长途夜奔, 身子不适, 怕登岸就要被风捲走啦。」 司礼官再度返程。 随后, 宫中内侍驱着长车鹤冠, 带着大祭司抵达外港,黑蛟船列阵驶近, 双方隔着海域击鼓唱词,行旧古礼制,唱到天色擦黑,皇帝才在听天楼设宴接见。 *** 年迈的帝王端坐高位,他沉迷丹道长生之术二十余年, 已经很久没有出席这样的外事场合。 酒过三巡之后,小琴轻奏, 云足慢点, 飞袖抛转间藏着无形的寒光冷箭。 明丰帝发须掺白, 尤带仙风,比起帝王, 看起来更像个避世隐居的修士,采采露, 踏踏云,不理红尘诸事。 但他看似温和,话里却藏着刀子:「哥舒公子上回递上鹰礼国书,转头就切断了四州和雷遁海的往来通道。」 十个月前, 阿勒曾经给主国递交过鹰礼国书,彼时双方在迷冬海一战, 各有损失,结果让蒙缇闻着血味儿,趁双方休整的时候大肆抢掠,甚至登岸袭城,两个月里吃了个饱。 主国曾有动摇,但因帝王醉心丹道,朝中主战派与主和派意见不统一,日日在丹房里吵得不可开交,迟迟未能拟定结果。 于是,阿勒转头就下重手端掉了蒙氏,顺带封死航道,足足封了半年,各属国怨声载道。明丰帝甚至疑心,那场打得有来有回的仗也是他放出来的烟雾弹,让主战派看到了胜的曙光,而后递出鹰礼国书,也只是为了混淆视听,再度示弱。 为的就是钓蒙氏这条鱼冒头,再名正言顺地侵占航道。 「陛下这就误会大了,」阿勒晃着酒液,语气相当客气,「蒙氏在东海域烧杀掳掠,封锁航道是为剿杀恶寇,不得已而为之么。」 恶寇厉天侍立在侧,听着这话都不好意思。 明丰帝神情莫测:「这么说,哥舒公子还是仗义剿匪了,朕听闻,黑蛟船在海上的名声恶得很呢。」 「唉,陛下实在过誉,哪里就有这般凶恶,讲起来,」阿勒嗅了嗅酒香,慢悠悠搁下,「不凭恶名镇杀,难道要凭四书五经,凭佛道释儒去感化他们么?」 「……」厉天伸手贴在刀柄,他妈的汗都湿透三层衣了,心说公子可少说两句吧! 明丰帝沉沉地看着阿勒,此时侍女鱼贯而入,门扉半掩里,透出天外迟滞昏沉的暮色。 那裘衣紫带的少年郎坐在案几前,将手臂懒懒架着,跟着胡琴节奏随意地点着指头。 他生了一张好面皮,还称不上英俊二字,那是需要年龄与阅历附加来的成熟感,他才十六岁,就锐得像把磨亮的箭簇,丝毫不知道收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可他分明是头兴风作浪的恶蛟龙,坐下来时,又有山狐的狡诈邪性。州府军是死在流寇手里,还是死在他黑蛟军手里,那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侍女渐次退下,带走了明丰帝起伏不定的情绪,他朗笑两声:「哥舒公子是英雄出少年,那等恶寇,自然要以重武镇杀。」 「不错不错,」阿勒轻轻合掌,笑了一声,「似我这等踏踏实实做生意的小海商,听见陛下此言,真是如感春风化雨。」  双方明里暗里斗了太多年,这次州府军案让阿勒钻到空子,名正言顺以友邦之礼登堂入殿,实际上就等同于承认他的地位,真正把对方当作成规模的国家看待。 州府军案是颗甜枣,叩边重军就是隐而不发的暗箭,明着示好,暗着要挟,明丰帝没有别的选择,再逞这口舌之快也太没意思,分明在昨日接见之礼上,阿勒就摆出过态度,他来此,要的是个和气。 明丰帝换了酒,二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气氛一度热络。  在宴席末尾,明丰帝流露出几分醉态,盛赞哥舒公子年轻有为,刚义悍勇,要封他做镇海大将军。 阿勒肆饮一盏酒,摆了摆手,说这怎么当得起。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待宴席散后,明丰帝坐在残酒冷羹间,难掩疲乏,他已经看到了这具身体正在腐朽,服下去的金丹埋在肚腹里,仿佛催生了阴郁枯颓的野草,连呵出来的气,都带着腥腻老旧的味道。 内侍给他捏着颈,道:「皇上用碗热汤,好解酒。」 明丰帝自顾地低喃着:「不是当不起,是人不稀罕……难缠,太难缠了。」 内侍不敢多言语,明丰帝撩起眼皮,问:「 黑蛟军还盘桓在外港?」 「是,陛下,」内侍拿捏着力道,给他捶打肩颈,「席间莫将军来报,巡船粗粗统算,盘桓在外港周旁的就有五十余战船,百里开外还有重兵巡回。」 「所以不能不见啊,」明丰帝合上眼,「此事圆过去,就是皆大欢喜,他若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那盘桓在此的战船就有可能变成捅向都城的尖刀。」 内侍心里一悸,带得手下错力,立时伏跪在地。 明丰帝嗅到汤气,没睁眼,问:「是皇后着人送来的?」 内侍额心贴地:「是,陛下。」 「明勖明懿呢?」 *** 驿馆,理筝园里。 明懿拉着龙可羡的手,又惊又喜:「竟是你,昨夜里可买到心仪的花灯了吗?」 明懿是明丰帝幼女,与太子明勖是同胞双生,皇后听闻驿馆中还有位年纪稍小,不便出席宴席的贵客,便着他二人走动一趟,莫要失了天家礼数。 「买到了的,」龙可羡看着她的手,「大鸟灯。」 明懿拿帕子稍抿了抿嘴,笑起来:「竟真把那盏长鸳带回去了,你哥哥也陪你胡闹。」 龙可羡被她握着手腕,闻见明懿身上的味道,有点儿怔愣,说:「他很高兴的。」 「你怎么没进宫里去?」明懿自然地松手,问起来。 「人多,不喜欢。」龙可羡腕间空空,有些怅然若失,她想起了龙清宁。 一直没有言语的明勖闻言,朝左右看了眼,侍女皆都垂首而退,只剩下个神色阴郁的青年立在暗处,没有动作。 「那是你的侍卫吗?」明懿轻声问。 龙可羡看了眼郁青,摇摇头:「不是,我要保护好他的。」 明懿扑哧一笑:「我见着你就想笑,听你说话也有趣儿,你该早早地来王都,我们定然能玩到一块儿。」 龙可羡也跟着笑,唇边陷入两枚浅浅的梨涡。 「不过现在好啦,」明懿语气欢快,「哥舒公子马上要在主国常驻,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龙可羡反映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常驻?」 明懿:「你还不知道么?哥舒公子送回了州府军,保全了战士的体面,父皇定然会有封赏的,这样你们就不必再往那风里雨里搏命啦。」 明勖淡淡看了她一眼。 龙可羡捏住小勺子:「哦。」 「哥舒公子不是这般打算的吗?」明懿追问。 龙可羡实话实说:「不知道。」 明勖移过琉璃盏,打断了明懿的话,兄妹间对视一眼,明懿收了话头,开开心心地教龙可羡写自己的名字。 桌上积出两道水渍。 龙可羡看着那笔画繁多的字,再看向明懿,相当佩服。 明懿不明所以,拿手肘顶顶她,要她也写,龙可羡以为要写明懿二字,顿时踌躇起来,摇头:「不要。」 「写嘛。」明懿不依,磨着她撒娇。 她身上的香味儿漫过来,甜甜的,龙可羡霎时就红了面颊,跳下椅子去:「我拿笔墨去!」 明勖起身,温声劝道:「二姑娘莫要当真,明懿娇纵爱闹,与你玩儿呢。」 *** 阿勒体热,酒劲儿一激,颧骨和嘴唇微微泛红,挑眼看过来,就欲含欲露地存着情思,让人浮想联翩,他还不知皮囊的妙用,就仿佛天生能策动这种杀伤力。 一路策马回到驿馆,身上乱七八糟的挂满了香囊香帕。 他翻身下马,拍掉赘余的东西。厉天立刻跟上,还在不服:「镇海大将军,无爵无封地,日后说不准还得捏着这名头指使咱们打东打西,这老皇帝心还挺黑,挺能糊弄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三番装傻七番拉扯,就是为君为官之道,不论什么盘算,存在心里,不说出来就是震慑,说出来便得反受其掣肘,」阿勒抬臂闻了闻,「可有味儿么?」 厉天凑过去,却挨了个脑瓜嘣儿,他捂着脑门不敢呼痛:「酒味儿,香囊味儿!」 阿勒啧声,抬步往里走,厉天把马鞭抛给旁人,追上去:「公子,他若再这般磨叽,不如打他的!横竖咱们大军就镇在百里开外,要碾上来,这老皇帝的皇座都要碎成飞灰。」 「打进来又如何?」阿勒嗤笑,「打下来也坐不稳。」 如今他们立场不同,阿勒是枭首,尽管头上顶着个「义」字,那也是意识形态以外的事儿,他如今手头上随便漏点,航道对民用商渔船不加限制,甚至能够保证他们在辖域内的安全,百姓会为此歌功颂德。 恶名昭彰的枭首流露出的些许仁慈,会让人心生感激,不敢要求过甚,但若是坐上那尊皇位,这些所谓功绩,立马就会转变成污点,归根究底就是立场不同导致的期待值不同。 厉天讷讷:「那若是老皇帝一日复一日地施展拖字诀,这可如何是好,咱们已经把州府军都交出去了,外边还漂着百来条船呢,一日就要不少的军项开支。」 「放心吧,老东西还得盘算,」驿馆里全腾给了他们,阿勒径直往里进,忽地看见西侧园子亮着灯,问,「二姑娘还在那玩儿?这都什么时辰了。」 说话间,那院门自内开了。 晚春的风缠绵,挽着龙可羡的裙脚,她乖乖巧巧由个姑娘牵着,与一旁的青年有问有答,相谈甚欢。 阿勒卷着马鞭,笑了笑,出个门,家都被掏了。 第72章 惯脾气 龙可羡跳起来, 揪下片厚叶,甩在手里玩儿。 高大沉默的侍卫跟在后边,手里满满当当抱着锦罗密匣。 龙可羡嗅着湿碧浅香, 忽然转过身子倒着走:「你有妹妹的吗?」 郁青:「属下没有。」 没有妹妹, 那便没有切身体会的参考性, 龙可羡很聪明, 她又问:「你去过,很多地方的吗?」 郁青:「属下在乌溟海长大。」 乌溟海……那可比程府大多了, 龙可羡眼睛一亮,放慢脚步:「你见过的人比我多,你告诉我,哥哥与妹妹在一块,都是像, 像明勖明懿这般的吗?」 郁青:「属下不懂。」 明勖不会给明懿剔肉,不会看到明懿嘴角挂着肉汁就要边嫌弃边给擦干净, 不会时不时地要揉乱明懿的头发, 不会憋着坏劲儿逗得明懿跳脚, 他们看起来,只是有种恰到好处的熟悉。 就像……龙可羡冥思苦想, 就像用尺量好,多一分不多, 少一分不少。 「那好吧,」龙可羡把厚叶当作蒲扇,在胸前摇了两摇,弯起唇角, 「待我懂了,我讲给你听。」 郁青沉默了会儿:「好。」 夹道里起了风, 空气中有湿苔的味道,伴着些许酒香花香薰香,混杂着,滑入龙可羡鼻腔,她皱起眉头,在印象里,这些味道不该如此紧密地混杂在一起。 还没有来得及琢磨,风里就递来道不耐的声音。 「讲给谁听呢,黑灯瞎火的,等鬼来靠耳听吗?」 那话音越来越近,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后背就抵上个硬物,龙可羡转过身,把厚叶挡在脸前,只露出两双眼,严肃地审视着气味的来源。 「怎么着,」阿勒抛着马鞭,居高看着她,「方才笑得挺开心,如今连张脸都不给我看?」 那气味像只杂线毛团,在动作间逸散出来,龙可羡盯住他良久,突然擦过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那厚叶轻轻磕在阿勒脚边,直到关门声响起,阿勒才动了。 他弯身捡起叶片,很轻地笑了一声,问后边的郁青:「她跟人玩得挺开心的?」 郁青:「是。」 厚叶碾碎在掌心里,阿勒神情未变:「见着我就挂脸?」 郁青前后思索一番:「是。」 「真是长脾气了。」月里流淌着薄薄的云絮,将阿勒的阴影拉得斜长,他径直进屋,一把甩上了门。 谁惯出来的狗脾气? ……管他谁惯出来的狗脾气,今日非要掰掰正不可。 浴桶热气蒸腾,他浸在水里,架着手臂,直到最后一丝白雾消弭在颈间,也没有听见拍门声。 这小炮仗打小就黏人,越闹脾气的时候越黏人,非要鼓着面颊,气呼呼把你拽在旁边,眼瞪眼,面对面地生气。 什么时候这样半声不吭过? 他哗啦地起身,裹上衣裳,略略挑开了点儿窗缝,看到龙可羡屋里没亮灯。 这就睡了?不该吧? 阿勒打定主意要把心绷紧绷硬,他点了几盏灯,放到角角落落,把屋里照得通明透亮,那光线透出薄薄窗纸,气势汹汹地压到了龙可羡屋前。 漆封小竹筒拆了一个又一个,手头再无事可忙,阿勒躺倒在榻上,斜看天外缀的孤星,嗤笑,那么小一颗,孤零零的,够顶什么用? 眼神下滑,去看院里一株垂柳,风过,摇摇曳曳,像个小姑娘窸窸窣窣抽鼻子,冷哼,再摇,腰都该摇断了。 阿勒看哪儿都不得劲,不耐烦地摸袖袋,摸出枚缠着红线的铜板,放在指尖转了几圈,那铜板「叮」地跌落在榻沿,摇晃了几圈后,屋里彻底陷入了寂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 龙可羡缩在榻里侧,手里捧着个小册子,已经有些年头了,上边密密麻麻盘着字,还有些歪歪扭扭的画像,全是一个趾高气扬骄傲神气的捲毛小人儿。 龙可羡用这册子给阿勒记分,这习惯自打刚上书塾就有了,还是从先生那儿学来的。 她哗啦啦地翻看,抽了一记鼻子。 -梳头,甲。这是小时候,龙可羡爱玩,发带总爱掉,很长一段时间,阿勒袖袋里都存着发带。 -猫球,甲。虽然阿勒嘴上没有一句关于猫球的好话,但要把猫球放走的话讲了四年,猫球从前院到后院,从后院到她屋里,在府里角角落落作威作福也安然无恙。 -图画,甲。【画的是青面獠牙的恶嬷嬷,头顶三簇火的神气小捲毛。】 那是九岁时,老僕去了南沣城盘帐,侍女出府,便添了个照料她衣食住行的嬷嬷,那嬷嬷看人下菜碟,见龙可羡乖巧还不太会讲话,便将她那些吃食昧下,带回去给她孙儿,转而给龙可羡吃馊饭。 龙可羡鼻子灵,握着自己的筷子死活不吃,那嬷嬷软硬兼施,哄她不吃就要给狗吃,龙可羡刚吃一点点,阿勒便回来了,发了好大的脾气,将那嬷嬷打了三十棍,扔去了庄子关着。 他问龙可羡问什么不动手?分明一拳就可以干翻她。龙可羡想了想,说她给我吃的……当天晚上,龙可羡就扒他窗户,说嬷嬷坏,阿勒好,要进去要跟他睡。 她摸出炭笔,在上边涂涂画画。 【高高俊俊的大捲毛坐在宴席里,身上挂一个美人儿,手上攀个美人儿,嘴里叼着酒杯,浑身腾着黑色波纹线。】 画完,写下个大大的丙! 她低头盯着那个丙字看了老久,阿勒没有做过什么事儿,在她这里得过丙的,于是默默涂掉,改成了乙。 在龙可羡心里,所有感情都可以量化,并且累积计算,譬如阿勒,已经得了二千三百一十八个甲等,三十二个乙等,所以在她心里,再也没有比阿勒更好的人。 也再没有比阿勒更坏的人。 她抽了记鼻子,屋门忽然被「砰砰」砸响,惊得册子炭笔都跌了下去。 阿勒在外边不闻答话,心道不会哭昏在里头了吧,这样想着,手下力道就收不住,猛地往里一推。 龙可羡惊诧回头,去捡炭笔也不是,去收册子也不是,手忙脚乱的,被逮了个正着。 「这什么?」纸页扑簌簌打在脚边,阿勒低头,就着窗边漏进来的月光看见密密麻麻的字眼儿,大多简短,只有寥寥几个字,后边都跟着个「甲」。 「你不准看!」龙可羡当即跳起来,把册子用力捲成条,仓促地收进了袖中。 「……」阿勒闭了闭眼,想把脾气压下去,越压,脑门儿的青筋迸得越厉害,正在此时,他手腕间微微痒。 睁眼一看,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凑在他腕间,一截一截地卷高了他的袖子,耸着鼻子,从指尖一路嗅到了小臂。 「……猫崽子么!」阿勒只觉得她鼻息游经的地方痒得厉害,挠也无用的那种痒,仿佛皮肤底下埋了颗种子,在这春日里无声萌发,缓慢探出的茎络细小而繁密,汲着血肉,每长一丝,就扯着筋拽着骨,酸里带着痛,痛里夹着痒,他从未有过这样陌生且复杂的情绪。 龙可羡仰头看他,翘起唇角:「没有味道。」 「味道?」阿勒自己捞起小臂嗅了嗅,「方才宴上喝了些酒,骑马回来时被丢了满身香囊帕子,腻得要死,你再给闻闻,还有么?」 龙可羡定住了,半晌才说:「香囊?」 「嗯,」阿勒坐在榻上,交叠着腿,小爷范儿吊得十足,「方才怎么见我就拉脸?还敢自个跑了?在屋里忙活什么呢,鬼鬼祟祟的别是写书骂我。」 越说越有谱,阿勒把她拽过来:「我瞧瞧。」 龙可羡捂着袖袋,惊恐地摇头:「不瞧瞧。」 「骂我,小白眼狼,什么甲乙丙丁,」阿勒从她桌上摸出清口的竹芯咬住,「我待你不说掏心掏肺,也算诚心诚意,亏待过你没有?没有,没有就对了,你今日竟给我甩脸子,那老皇帝都不敢给我甩脸子,也就你。」 他上了手,掐住龙可羡脸颊,掐得龙可羡龇牙咧嘴,但她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什么,此刻气得冒烟儿也没好意思还手。 阿勒看她这敢怒不敢言的样儿,蓦地松了手,把竹芯一咬,面无表情道:「龙可羡,我心都碎成八瓣儿了。」 「碎,碎的?」龙可羡伸手摸了摸,当即惊讶地往后退了半步,「好烫!你生病了!我去喊人!」 「别跑!」阿勒一把抓住她,真是恨铁不成钢,「没病!酒劲儿激的,一会儿也就消了。」 龙可羡挨过去:「我,我再摸摸?」 「别摸。」阿勒严肃地说。 要避嫌的。龙可羡知道,她不说话了,坐在榻边,晃荡着脚丫子:「不能给摸摸,你碎吧。」 阿勒坐了起来,语气夸张:「太没良心了吧。」 龙可羡闷着声儿,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不要你浑身臭味道。」 竹芯卡在齿间,阿勒知道龙可羡五感过人,在这电光火石里意识到了什么:「你以为我干嘛去呢。」 「明懿讲,席上有美人跳舞,你搂美人,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身上一个,背上一个。」龙可羡说着话就转过去,拿后脑勺对着阿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阿勒笑出了声:「你当我耍猴儿呢,少跟那俩贼娃娃来往,你当他们存好心呢,打着幌子套你话罢了,什么美人儿,一个没见着。」 「没有贴紧紧的?」龙可羡扭过头,拿眼睛瞟他。 「隔着三丈远,」阿勒没好气,把人拧过来,「为着这么点事儿给我挂脸子,和美人儿能干嘛你明白吗就在这干生闷气。」 龙可羡慌忙捂住脸,不让他掐了:「我知道。」 「说说看。」 龙可羡放下手,信心十足:「脱了衣裳——」 阿勒睨起眼。 龙可羡紧接着一口气说完:「泡泡水,洗干净,摆在家里,漂漂亮亮。」 「……」阿勒忍无可忍,揉了两把她的面颊,「聪明!」 龙可羡惊叫一声,反扑回去,俩人团在榻上,有来有回地闹了一阵儿,阿勒最终仰面躺下,给这事儿定了性:「日后不准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甩脸。」 「不是小事,」龙可羡反驳,攥起拳头虚空挥了挥,「我不可以抱你,若是旁人可以,我要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她是个十分霸道的小孩儿,因为拥有的东西不多,所以必定要把自己的东西紧紧攥在手里,绝不允许旁人沾上一星半点儿。 「可是你说过,要避嫌,与其有关的异议半句不准提,所以我回来,不提,我乖的。」龙可羡声音低下来,小心翼翼地抓上他的手指头,拉起他的手,把脸埋进去,嗅嗅,不吭声了。 阿勒沉默了一会儿,龙可羡喜欢近乎狎昵的亲近,蹭蹭脸,打个滚,抱一抱,挂在身上,更像是动物性的亲昵。 他明令禁止,甚至用白纸黑字写在家规中,漠视她无助不解的眼神,这本来就是某种拒绝,是在用世俗的陈规腐矩曲解她。 她有什么错,她一根筋顶到天,只是想亲近他,无差别隔离所有人的独一无二的亲近。 掌心里团着她的呼吸,浅浅的,小小的,阿勒转过身,把她纳进怀里,在这春夜里如同互相依偎取暖的崽子。 「日后不要避嫌了。」阿勒说。 龙可羡抬起头,试探性地问:「可以一起睡觉了吗?」 阿勒点头:「你想,就可以过来,你的屋我不去。」 这是把决定权给了她,说完他自己都静了片刻,实在没想过他还有这般自处下风的时候,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摊上这么个祖宗,脾气都给她磨没了。 龙可羡欢快地蹭了蹭脸颊,兴奋得连耳朵都是通红的。她想到件事儿,突然爬起来,趴在榻上,掏出册子,飞快地涂掉了那个左拥右抱的大捲毛。 阿勒冷眼看着,哼声:「……果然写书骂我,真是出息。」 龙可羡不理他,挪了挪屁股,涂涂写写。 -图画,甲。【一黑一白两只猫崽子滚在一处,天上悬着一轮月。】 第二千三百一十九个甲等。 第73章 非君子 四月十二, 明丰帝遣人来请哥舒公子进宫,畅谈海外仙山福地。 内侍到了驿馆,连正主面都没见着, 只听里边传话出来, 道哥舒公子水土不服, 心神嚮往却病体难支, 憾甚。 这是种变相的施压,表明阿勒对装痴扮傻的和乐戏码没有兴趣, 水土不服么,若是得不到应有的反馈,再病几日,他就该打道回府了,届时, 雄踞百里之外的黑蛟军是进是退那就不好说了。 四月十五,海鱼洄游, 宗族兴行祈海祭礼, 明丰帝于祭祀礼上请神, 通明神谕,四方海神言明不宜兴起战事。明丰帝慨嘆万分, 称外海来客带回了将士英灵,当以宗礼待之, 故而恭请神谕,赐之万鱼绶带,祈结百岁和平。 四月十八,祈海祭礼之末, 哥舒策应邀,于祭祀大殿酬神祈福。 神祇是民众的信仰, 对于帝王而言,那是顺畅推行政令的工具。 至此,这场持续数年的明争暗斗落下帷幕,阿勒以数十座岛屿为基点,在海域初初建立巡回攻防布局,把控住了除西南以外的海域,而后内结主国,达成友好共识,开启风平浪静的携手路程。 这样一来,西南的计罗氏坐不住了,你不打他不打,局面上就剩个计罗氏在蹦跶,怎么看都像是被联合剿灭的份儿,于是计罗氏派出心腹,厚礼先至,满满当当八条船驶入了港口。 祈山是在这时候撞了枪口,黑蛟军还没有撤出主国辖域,在计罗氏船只靠过来时,双方发生了些许摩擦,计罗氏伤了两个人。 祈山掀袍要跪:「属下御下无方,请公子依军规责罚。」 阿勒连跪都没让他跪,先手搀了起来:「不过是些口角,祁叔也太当回事了,要说御下无方,这浑浑然二十万黑蛟军奉我为主,我岂不是更该先领个八十军棍。」 祈山顺势坐在下首,厉天上了茶就侍立在侧,听到他语气恳切:「公子是主,怎么能与我们混为一谈,公子若是不罚,属下也没有脸面留在军中,」 他顿了顿,搓了搓鬓边的白发,说,「护卫公子十二载,祁叔老了,家中老小都远在阿悍尔,我那幼子,去岁回去时,都不认得我这当爹的……」 他几度哽咽,最后垂头摆了摆手,不再言语,这般魁伟刚硬的汉子眼噙热泪,看得人心里跟着酸楚。 阿勒转了转茶碗,厉天立时奉上茶水,这小子油滑,见缝插针,扑通一声就跪在祈山膝下:「大山哥!您哪儿老了,前些日子营里操练,有哪个比得上您这体格儿,您思念家小,我愿跟公子请船去阿悍尔,替您将家小接来,保准儿安安稳稳的不出半丝岔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祈山嘆了口气:「来回一趟,劳费军帑不说,还折腾兄弟们。」 「那您若是不嫌弃,我愿认您做爹!」 厉天说着,就要弯身叩拜了,他虽惯爱插科打诨没个正经,但也是跟在公子身旁随侍的,这一拜,祈山不敢再受。 祈山挡住厉天下拜的势头,哭笑不得道:「你敢认,我可不敢领,若是带了个小子回家,非得被我那婆娘赶出家门不可。」 厉天还在撒泼打滚,说什么也不依,最后鬼哭狼嚎的,大喊了声,「您这是拿刀子扎公子的心吶!」 「吱——」的一声,窗子顶起道小缝,龙可羡露出两双眼,趴在窗口,悄声说,「不扎公子。」 阿勒起身,拿指背颳了刮她脸颊:「好啊,逮着个听墙角的小贼。」 龙可羡立刻抱头:「不是贼,我来写字。」 阿勒:「还写什么字,你祁叔要告老还乡了。」 「告老还乡?什么是告老还乡?祁叔要去哪里?去玩吗?几时回来?为何不回来?哥哥骂你了吗?你哭过吗?我讲他,你不要哭,我给吹吹。」 龙可羡一讲就是断断续续一串话,阿勒当即拎住她后脖领,给她塞个茶碗堵住嘴,对祈山温声说道:「祁叔,我们是一家人,不讲两家话。」 祈山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听得心里熨帖,喝了茶,便不再提及此事,出门时小将在外边候着他,二人踱步出了院子,讲起主国一行。 「打,公子能杀得王都生灵涂炭,花鸟溅泪,但除了劫掠一番,绝没有坐稳王位的先决条件,打江山和坐江山那是截然不同的事。」 祈山肩上承着日晒,竟觉得那初升的日头热度有些灼人。 「明丰帝也知道公子不能打,主国也没有能与咱们抗衡的战船与将士,我们呢,一个上不了岸,一个下不了海,握手言和是多年角逐后双方妥协的产物。」 小将在旁侍候着:「只是没想到公子会走这步棋。」 「你看他近年来处事雷厉风行,心气儿高,手段硬,那是还年轻,再长些年纪,就会知道有些事儿,软着来比硬来效果更显着,」祈山回头问,「阿悍尔有消息传来吗?」 小将摇头:「没有。」 祈山嘆气:「阿悍尔与北昭之间,相隔一条八里廊,近年来纷争摩擦不断,北昭屯兵二十万于八里廊边境,阿悍尔面临重兵围剿的困境,公子这是要抽出手,扰乱北昭东与南边海域,继而减轻阿悍尔的军情压力,公子是有心的。」 小将道:「公子毕竟是阿悍尔出身嘛,这个局布了八个月,自然是有心的。」 祈山没说什么,接着问起南沣城一战后续犒赏的事,小将积极地答道:「兄弟们领了赏,央我多谢大山哥呢。」 祈山看了小将一眼:「以你看,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将挠挠鼻子:「属下不敢说。」 不敢说。祈山在日光下磨着箭簇,在冰冷的截面里看到了鬓边白发,那是时光淌过的痕迹,他跟随小主子已有十二载,那个精緻的漂亮的瓷娃娃似的小孩儿,已经成长到了让人忌惮惧怕的地步。 祈山说老将乃是自谦,要告老回阿悍尔同样是招以退为进。 辅佐公子十二年,这疆域有一半是他打下来的,早年主幼将强,养出了他强硬的作风,但随着公子逐渐掌权,那权势卸肩逐渐落空的滋味犹如钝刀磨肉,他站惯了高处,已经屈不得膝。 *** 龙可羡坐在书桌后边写字,她握着笔,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往阿勒那瞄一眼,再瞄一眼。 「好看么?」阿勒半躺在窗下矮榻,翘着脚,在竹筒上勾画着什么。 龙可羡点点头。 阿勒换了个腿:「眼睛挖掉好不好?」 龙可羡立时摇头。 「那就把眼睛收回去,写你的字。」 龙可羡低头一看,笔触已经歪出了纸面,在桌上蓄了薄薄一滴墨泪,她盯着墨泪看了片刻,轻手轻脚地摸上了榻,挨着阿勒躺下。 「你不高兴。」 阿勒描完一只竹筒,往后边篮子一扔,又摸了个新的:「哪儿不高兴。」 龙可羡戳戳他胸口:「这里。」 阿勒勾起唇角,连竹筒也不描了,转头看她:「厉天那是玩笑话。」 「玩笑话?」 「厉天么,滑头一个,你当他真傻?不过在我跟前装相罢了。」 龙可羡眉头拧得紧紧的,忽而抬头笃定地说:「不是玩笑话,祁叔让你不高兴。」 「嗯,」阿勒没否认,他也侧过身,拿手掌撑着脑袋,「若是有人让你不高兴,你怎么做?」 龙可羡攥着拳头,肃然正色说:「揍他。」 阿勒饶有兴致地问:「不但不能揍,若这人揍不得也骂不得呢?」 龙可羡倒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在她手下只分两种人,打得过的和打不过的,后者她今年还没有遇到过,于是吊起眉脚把他上下打量一顿,挺着胸脯骄傲道:「你打不过我上。」 「……」阿勒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他弹了弹龙可羡脑门,转而问,「若是祁叔呢?他年年给你带那么些好玩意儿,你也能下得了手?」 龙可羡毫不犹豫:「他对我好,是因为你。」 「你倒是通透,」阿勒眼神很定,直直看着龙可羡,最后问了句,「我若要杀他,不是简简单单打一顿,你当如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会恐惧,会厌恶,会避之不及吗?我不是什么谦和如玉的君子,我狡诈,残忍,嗜杀,玩弄人心,手中人越挣扎越扑腾我越兴奋,这样的哥哥,也可以吗? 龙可羡想也没想,反问他:「他犯了大错吗?」 「我需要他犯错,来成全自己。」阿勒说完,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你高兴重要,别的不重要,」龙可羡伸出两指,放到他唇边,往上推了推,推出个笑来,又觉得没有平素他笑得好看,皱着眉嫌弃,「丑。」 小东西,阿勒静了许久,缓缓笑出了声,掐着她面颊软肉:「你若封王拜相,定然是个昏君佞臣。」 「你昏!」龙可羡疼得恼了,拿脑门儿往他胸口撞。 「我自然昏!我这辈子是做不了君子的了,你怕不怕?你便是怕也来不及了。我是坏东西,你就我养的小坏东西,我们狼狈为奸,我宰人你递刀,我兴风你作浪,搅他个天翻地覆,怎不爽快!」 胸前小牛犊子又是一记撞,阿勒闷哼一声,「再撞!撞死了!」 龙可羡这几年不知怎么长的,个头没怎么蹿,劲儿越来越大,寻常过招有时他都招架不住,这两撞,撞得他胸口滞痛,干脆一把捞起人,夹在胳膊肘下,到得桌前,看纸上那得意洋洋的捲毛小人儿。 「一上午就画了这么个玩意儿!」  龙可羡已经猫着步子往外熘了,阿勒拍桌怒喝:「给我回来!」 第74章 二月二 对于祈山, 阿勒没打也没骂,反倒礼敬有加,接连三天赏了不少金银玉珠, 他带船撤出主国辖域, 回程开始操办募兵事宜, 阿勒便日日写些言辞恳切的信件传去, 船队里无人不知祈山是公子最信重的部下,一时之间, 祈山在军中风头无两。 龙可羡立在桌旁,凑首看他写信,那情真意切的词儿阿勒写来面不改色,龙可羡一簇簇地冒鸡皮疙瘩。 「你写得我的牙都要酸倒了。」 「正好,让我拔两颗嵌在刻刀上。」阿勒搁笔, 作势要捉她拔牙。 龙可羡抬手掩面,惊得往后连退三步:「好久才长齐的, 不要拔!」 厉天在此时敲响房门, 阿勒道了声进, 再伸一指头,把龙可羡摁在桌前描字。 「公子, 那胡添又递了口信,求见您呢, 」厉天从袖中掏出一只钱袋,倒出的金瓜子铺了半边桌,「这小子出手怪大方的,公子见是不见哪?」 「日落过后带进来。」阿勒挑出一本书, 翻开点点,示意龙可羡看。 厉天应后退了出去。 龙可羡把书竖着垫在下巴:「那个吏政枢使。」 她说的是胡添, 从南清城出发前往主国的途中,她就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名字。 「嗯。」 龙可羡边回想着听过的话,边摇头晃脑地学起来:「那个七品小官,仗着祖辈荫蔽,得了这么个一官半职,公子年年往他身上砸银子,能有何大用,不如用这钱去撬撬那朝堂机要的中流砥柱,用处岂不更大?」 阿勒笑,朝她抛了枚金瓜子:「你说亏不亏?」 龙可羡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若是你,要去撬动那朝堂中枢,还是收买末流小官?」阿勒靠桌站,把金瓜子一枚枚摆成起伏条状。 「我不买,」龙可羡摇头,「不听话,打他们。」 阿勒又笑,他生得好,晒得稍深的肤色很好地弱化了年龄带来的劣势,那唇角延在春光里,肆无忌惮地拔高了龙可羡对美色的认知。 她听见阿勒带着笑意的声音:「主国王都,那是一水儿的高门贵族,他们的生死荣辱与帝王宝座上的人息息相关。别看官场上暗流涌动斗得你死我活,事实上,他们本身就是一个牢不可撼的利益集合体。能爬上中枢的,手头没有一个干净,要么是搜刮民脂的巨贪,要么是视名如命以此笼络寒士的清流,我给人送什么呢,送银子么?」 「费这功夫,去助他主国官场此消彼长,那擅权术玩制衡的老皇帝岂不是做梦都得笑醒,所以呢,把功夫往下放放,龙可羡,吏政枢使是做什么的?」 龙可羡举高手:「筛送各地政务,呈递中枢。」 阿勒夸赞般摸了摸她的脑袋:「有了这么个人,就如同在王都里安插一只耳朵,主属国动向皆可洞悉,你要遮点什么政情,拖延点什么民情,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样的人养一百个,都比和一个老狐狸斗法来得简单。」 阿勒此次顺利进入王都,就是这些早年埋下的小人物在后推动,他们毫不起眼,甚至彼此之间都不通底细,由只天外的手操纵着,悄然地改变了局势。 龙可羡似懂非懂地点头:「小人物,大力气。」 阿勒望着桌上气焰汹汹的一条金龙:「力要打在关窍上。」 龙可羡朝阿勒瞄了两眼,突然说:「我有好多好多金珠,」她搁下笔,用手臂环了个大圈,言之凿凿道,「有那么多。」 「嗯?用不着你那些金珠,你就安安生生堆你的金窝吧,」阿勒朝她又弹一枚金瓜子,说,「你就是我的关窍。」 *** 这位小人物趁夜黑风高,由一顶小轿送入僻静巷弄时,龙可羡穿上九丝罗裙,腰间掐着二十四道褶,进了巍巍宫城。 原本应在日前随祈山一道返程,但因为明懿盛情相邀,要她留下来赴生辰宴,龙可羡被香香软软的姑娘抱着臂,那娇嗔的话语萦耳不绝,绕得她脑袋都晕了,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出乎意料的,宴上人不多,连明丰帝也未出席,皇后端坐首座,拉着龙可羡的手讲了几句话,那佶屈聱牙的词儿在龙可羡耳朵间进出,中间掺着几句问及哥舒公子的话,龙可羡半懂半不懂的,只睁着玻璃珠子似的眼睛望住她。 皇后心道好吧,确实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郎,最后说了句,「是个珠玉般的乖孩子,明勖要照看着些,莫要磕了碰了。」 明勖温声应下,领着龙可羡下阶,看到她红扑扑的侧颊,不禁笑道:「二妹妹不禁夸。」 龙可羡侧头看他,露出疑惑的神情。 明勖点点脸颊:「脸红了。」 说着,仿佛那指头点在自己皮肤上,也与谁有了莫名的牵引般,也浮出点粉润的颜色,他肤色偏白,是宛如束之高阁的润玉般,经年不见日光的那种冷白,没有过于锋利的稜角,整个人都是柔和的。 龙可羡歪头把他打量着,忽地指着他说:「你也红了!」 「什么红了粉了?」明懿从花帘间钻出来,满头满脸都是香气,一把攥住龙可羡,「皇兄,母后不过命你领二妹妹去说两句话,怎么你二人躲在这帘子后,自倒是说起悄悄话来了。」 明勖辩驳不得,明懿当即眨眨眼,撺掇龙可羡去投壶:「皇兄只管呆着,二妹妹我可领走了。」 龙可羡由她牵着,穿花拂柳往开阔地去。明勖怔怔地站在原地,能够感觉到面颊触过的那点皮肤正在迅速升温,烫得他心惊胆战,仿佛沾上了火星,他垂下的手指微动,始终不敢抬手碰一碰。 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们围成一圈,在翎汀楼前的空地投壶。 明懿牵着龙可羡,时不时低头告诉她:「看到那只壶了吗?壶里填着赤豆,你站在远处,将箭投进壶口就算成了。」 先生也讲过的,龙可羡点点头。 「二妹妹来,」明懿给了她一支五扶箭,「这支短,你站近些先试试手。」 龙可羡垂头把箭矢翻来覆去地看,明懿弯身下来,抚了抚她的小臂:「不要紧张,就是玩玩儿。」 「不紧张,」龙可羡掂了掂箭矢,「轻,像羽毛。」 明懿扑哧一笑:「自然是轻的,二妹妹当是船上的弩箭么。」 于是没再说话,明懿尚未直身,就觉得抚住龙可羡手臂的那面掌心像是跳了跳,紧跟着一阵风过,耳边细发扬起,那箭矢快得只看得到森冷的尾光,在半空拉出道弧度后,准准地扎入壶中。 明懿激动地喝道:「好!」 而后,听得「嗙」的一声,那壶自底部往上现出均匀的裂痕,炸了个四分五裂,底部的赤豆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明懿弯身附在龙可羡肩头,笑得直不起腰:「二妹妹好力气!」 龙可羡脸颊泛红,有些羞赧,那是被夸的,眼里却是熠熠生辉的,跟着也说:「龙可羡好力气。」 明懿笑罢,四处分发着箭矢。 内侍换上了新壶,四处拾掇着赤豆,圆熘熘的豆子在地面翻滚,和着零星的土粒,在说笑间滚到了一只粗糙的手底下。 那人兜手一捞,左右蹦跳的赤豆皆入了他手中,内侍愣愣地接着,连动作都没有看清,待手中兜满后,才仓皇行礼:「多谢计罗大人。」 计罗磬道:「举手之劳。」 龙可羡循声看过去,撞入双灰褐色的眼里,像是突然被蜂蛰了般,她下意识退了半步,周遭笑闹宛如退潮,渐次消弭,只有箭矢扎入壶底的声音沉闷地敲在耳边。 笃。笃。笃。 她看到计罗磬朝她走来,她想要后退,却似乎被只看不见的手摁住了,周身的气劲也像遇到某种压制,有气无力地流淌在四肢百骸,拖得她手脚沉重,迈不动步。 计罗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夜潮骤然涨返,周遭声响渐次回归,她听到他问:「好厉害的小女郎,力走沉,发循络,今年多大了?」 龙可羡抿紧了唇,连后心都湿透了:「十二。」 「几月生的?」 龙可羡:「二月二。」 「龙抬头啊,好意头!」计罗磬大笑两声,不再多言,转而向明勖明懿递上贺礼。 这齣过后,龙可羡便无精打采,明懿柔声问了几句,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明懿心道怕是困了,便领她到殿外,后边侍女来传,道是皇后寻唤,龙可羡便朝她摆摆手,乖巧地往外走。 月光来到宫道间,起伏的白潮光波里送出道小小的身影,郁青抱剑立在马车旁,龙可羡耷拉着脑袋,扯扯郁青的裤腿,说要回家。 没料到那车帘刷啦打开,阿勒挑开帘子,往前倾身,懒悠悠地和龙可羡对视,看起来就是等得不耐烦了还要心甘情愿捱着,他看了她两眼。 「怎么回事儿,我好好的那么沖一个小炮仗送出去,回来就蔫巴了?」 龙可羡猫儿似的念了声:「没有力气。」 阿勒给郁青递个眼神,随后伸手,把她抱了上来。 车轮碾动时,龙可羡把脑袋埋在阿勒胸口,扒着他不肯下去。 郁青来回就是两刻钟的事,阿勒已经把宴上大大小小的事儿摸清楚了,拍着龙可羡后心:「计罗磬吓唬你了?」 龙可羡迟钝地摇头,闷声说:「没有吓唬,我害怕他……心里不害怕,但是手和脚都不听话,力气没有了,头脑昏昏的。」  就像兽群中存在着森严的等级,在武力的绝对压制下,强弱之间就隔着道天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龙可羡回想着看到计罗磬时,周身气劲服服帖帖,更像是身体对强者的本能规避,那种铁一般的压制力甚至让她连反抗的心都生不出来。 好比正当壮年的狮王,见到了还在找奶喝的小崽子,抬抬爪子,就能把她摁到动弹不得。 阿勒让她趴在颈间,免得闷死了。 「你一次病也没有生过。」 「一身异于常人的力气。」 「你说身体里有跑来跑去的火苗。」 「十岁时,你从坡上跌下来,石块划破膝盖,碎石子嵌入皮肉里,血淌了一地,你说你不痛。」 「你总是不痛。」阿勒若有所思。 是当真天赋异禀,不觉得痛,还是因为对这点痛感不敏锐。 如果是后者,阿勒把她往上颠了颠,没有讲话。 回到驿馆后。 龙可羡恢复了点儿精神,里里外外地跑。 接着生拉硬拽地把阿勒扯上床,抱来被褥毯子,堆高了垒在外沿,搭了道厚厚的城墙,一个劲儿把他往里塞,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攥着小拳头:「你不要怕,我保护你的。」 阿勒后知后觉。 「把我当崽呢?」 第75章 龙抬头 一湾潮浪迎面伸来, 托着船队驶出港口,驶向四月末的远海。 龙可羡坐在船舱里,肃着张小脸, 看看跟前的大夫, 再看看阿勒, 在后者平淡的眼神下, 不情愿地伸出了手。 再别过头去,「咔嚓」咬掉了糖人脑袋。 自打离开主国, 他们就换了条不起眼的船,在周旁属国小城转悠,阿勒把左近有点名头的大夫都数了出来,今日直接泊在皮城湾,将大夫挨个请上了船。 大夫捻着须号脉, 没有说话,片刻后, 挎着药箱和阿勒一道出了舱门。 龙可羡坐得屁股痛, 直勾勾盯住他们, 直到舱门合上,她一熘儿滑下榻, 准备往外跑,郁青抬臂挡住了去路:「还有个大夫要面诊。」 龙可羡垮下肩, 拽拽郁青裤管儿:「你给他讲,我生病了。」 郁青:「公子给您请的正是大夫。」 龙可羡仰头,可怜巴巴望住他:「因为看了太多大夫,所以生病了。」她撸起袖管, 抬起脚丫,摇摇晃晃地说, 「这里,这里,都生病。」 「……」郁青沉默片刻,稍稍挪开步子,龙可羡立刻跳了起来,从船廊这头滚到那头,撒着欢儿地蹦。 郁青守在边上,默数着时辰,在龙可羡要攀绳梯上三层甲板时说:「小厨房今晨上果子行置了清棠青梅,蔗浆冰浸樱桃。」 这几日天热了起来,龙可羡攥着油浸九股绳,额角碎发被汗浸湿,闻言回头,看郁青的目光有些犹疑,仿佛在掂量上甲板与吃果子的优先性。 郁青面色不改,仍旧是古板无波的样子,添了把火:「凌室凿了冰,听闻要备乳糖真雪。」 龙可羡立马丢了绳,郁青掏出帕子,她胡乱擦了擦,一路小跑着往回沖。 谁知她兴沖沖地回到舱室,就见里边桌旁坐着两人,她霎时就剎住了脚,气鼓鼓地扭头,眼眶都气红了,把郁青一推:「不要你。」 郁青纹丝不动,反手关上了门。 「进来。」阿勒侧了下脑袋,示意她落座。 龙可羡磨蹭着步子,悄抬眼把新大夫打量了一番,新大夫没有白鬍子,没有药味儿,也没有挎沉甸甸的药箱,穿一身短打,更像个船户。 她生着气,瞟了眼阿勒,故意坐到他对角。 「小女郎莫怕,」王大夫从袖中掏出糖块儿,笑眯眯道,「老夫今日来,只是听闻女郎有两把力气,特来见见。」 龙可羡警惕地看那糖块儿,又看阿勒,阿勒没反应,她便摇了摇头,勉强开解自己:「吃糖,坏牙。」 王大夫笑笑,又掏出来两枚核桃,放在桌上:「小女郎能将这核桃捏碎吗?」 不号脉都好说,龙可羡兴致勃勃地举手:「能的,捏碎碎的。」 待要去拿,王大夫又摁住了核桃,道:「里头碎,外头完好无损,能做到吗?」 龙可羡点头,捏起枚核桃,嗅了嗅,接着放在桌上一滚,两枚核桃在桌中相碰,她收回了手,端端正正坐着,用下巴努努:「碎的。」 「……」王大夫握住核桃一捏,外壳碎裂后,里边果然泄出细匀的粉末,他又问,「小女郎平素里习武吗?」 「九岁开始请了拳脚师傅,刀枪棍棒都能耍,三人策动的床弩她一人就能掌住,」接话的是阿勒,他徐徐地把粉末拢成个尖儿,「力道大,也能够精准分流,控制得很好。」 龙可羡点头:「很听话。」 她指的是气劲,那些蹿在身体里的火苗。 这就是天赋了,天赋往往伴随常人未知的代价,阿勒的重点在后者。 王大夫颔首,又从袖中摸出卷布条,搁在桌上摊开,那根根银针让龙可羡大惊,往后迅速挪动屁股,眨眼间就挨到了阿勒身边,揪住他袍子,摇了摇头,小声央求:「不要刺我,我乖的。」 「我与你一道。」阿勒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一根根长针刺入皮下时,他连眉头也没有皱。 龙可羡紧张地问:「你痛不痛?」 一连问了三遍,阿勒额上都沁出冷汗,但他说不痛。 王大夫挨个拔出银针,要阿勒对方才递进的痛感有个数,阿勒微不可察地点了头,紧跟着的是龙可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尖锐的东西自带威胁感,八岁以前,她依靠本能而活,看到那晃着寒光的针尖儿,龙可羡就忍不住绷紧身体,一个劲摇头:「不要扎,不要扎了。」 下一刻,一只手捂上来,遮住光亮的同时隔绝了威胁感,阿勒问她:「方才跟郁青闹什么脾气呢?」 讲到这个龙可羡就不高兴,鼓起嘴:「他骗子。」 「骗你什么?」阿勒给王大夫递个眼神。 将要开口,小臂感受到压力,她仿佛能听到银针穿过表皮,刺入了血肉中,明确的寒意传来后,她抖了一下,不是疼,是身体被侵入产生的本能反应。 阿勒另一只手贴在她后颈,缓慢地抚摸着:「不喜欢郁青,换一个护卫给你。」 第二根针扎入。 「不要换,只有一点点。」 第三根针。 「一点点生气,我马上不气了,不要换他。」 第四根针。 小臂在刺激下略微痉挛,龙可羡说:「我的手不听话了。」 仅仅是看着那排银针,阿勒就在不知不觉间出了汗,掌心潮湿,罩住龙可羡半张脸,让她也跟着热起来。 她眨了眨眼,睫毛在他掌心滑动,又说:「眼睛也要下雨了。」 王大夫看了阿勒一眼,询问是否继续,阿勒点个头,他再度施针。 龙可羡还在问:「好了吗?扎完,我会不会瘪掉?」 「瘪不了,操这心呢,」阿勒盯着那排针,语气一贯的轻松,「局势初定,我要常驻海上,你想回老宅去还是同我一道?」 「不要分开,你把我揣在兜里带着,我小小的……猫球也要。」听着他的声音,龙可羡就能平静下来。 「猫不要。」 「要……」顿了顿,龙可羡忽然说,「我的手,乱七八糟的。」 乱七八糟的。阿勒缓吸口气,继续说:「要猫吗?」 痛感在层层累积,肆无忌惮挑衅着龙可羡,她不懂得那是痛,只觉得乱糟糟的,仿佛身体里的火苗和银针扭打在一块儿,扯得她东倒西歪,冷热交替间迸出更多火星,沖得她心口急剧起伏,沖得那层薄薄的壁垒逐渐撕裂,她不住吞咽着口水,忽然把手一拍,高声喊道。 「我不要了!」 那死死钉在地上的桌子应声飞出去,王大夫适时收手,险险避开,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响,那方桌轰然砸往舱门,撞出个大洞后,势头还未收住,直到郁青噼剑斩下,方桌才和舱门一道殉在脚下,四分五裂。 阿勒没回头看,他单臂把龙可羡抱起来,稳住了后冲力,龙可羡额汗涔涔,脱力般把下巴枕在阿勒肩头,声音低得好比蚊子哼哼:「猫球要……」 「我遣船去接。」那骤然烫起来的后背令阿勒心惊,阿勒看了眼王大夫,示意他拔针。 「金珠也要,藏在你屋里,柜子,有三个大箱子,还有小白马,还有我的床,」龙可羡闭着眼,挨个数着,忽而感觉到汗顺着鬓发滴落,「我抱歉,我……汗,汗滴到你。」 王大夫收了针就从门洞退出去了,他抹着汗,在跨出舱门时停了片刻,有些久远的记忆在复现,与此刻莫名重叠,他现在只担忧自己能不能活着下船。 阿勒单手支开点窗缝,让凉风游进来,驱着俩人身上的薄汗:「都带,你乖的。」 龙可羡吸着鼻子,想要把头抬起来:「汗,你很要干净的。」 「我很不要干净的,你好好儿的就成。」阿勒侧头,与她耳朵贴着耳朵,没让动。他看着海面上纤细的潮线,像是现在才缓过神来,理智告诉他这小炮仗能炸,但他没想到这么能炸。 龙可羡汗湿的侧脸贴着他的肩,没再说话。 阳光强烈,在海面上切割出细碎的稜角,他们短暂地依偎在一起,一个身体的脱力,一个认知的动摇,那点儿脆弱融在一起,很快就被阳光晒化了。  远处的山峦彻底被云团吞噬后,龙可羡跳了下来,她恢复得很快,仔仔细细看着手臂,惊讶地举给阿勒看:「没有漏,也没有好大的洞!」 阿勒看向舱门,学着她说:「那儿呢,有好大一个洞。」 龙可羡吐吐舌头:「它们进来的时候,我能听到。」 「什么?」 「针,」龙可羡正儿八经地说,「什么东西进来,我都听得到。」 「厉害,」阿勒拍拍她的颈,认真道,「若是什么时候再感觉……乱七八糟的,要告诉我。」 龙可羡乖乖点头:「我告诉你。」 阿勒:「玩儿去吧,今日没桌子写课业了。」 龙可羡兴奋得耳朵发红,跨过满地狼藉,朝郁青竖起拇指:「好快的刀。」 郁青没什么表情。 她又拽拽郁青裤管儿,支支吾吾道:「我推你,我不好,我抱歉。」 郁青不作声,背着的手往前伸,掌心里托着只木盒,里边是满噹噹的清棠青梅,龙可羡眼都睁圆了,飞快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其他的往他那推:「你吃。」 *** 「明丰三十八年,西南海域奏报天灾,三城十八镇遭黑风席捲,哥舒公子可知此事?」 甲板堆着陶罐,四面八方的大风把说话声颳得破碎。 阿勒:「略知一二。」 「西南抗匪那会儿,我正在军中走医,就是在那年灾后,沿海村落有渔民从近海拖上来一条舢板,上边躺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王大夫眯着眼回想,「那渔民看他虽然身无长物,年纪也不大,却有一把怪力,也不必管吃住,他自能从林子里拣来野物吃,便将他留在了村子里。那青年帮着搭屋建舍,有使不完的力气,即便受了伤,几日也就好了,渐渐的,那渔村将他奉为四方海神赐下的神子,来拯救他们于水火之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阿勒站在风下,想的是大伽正说过关于龙可羡父亲的只言片语,有些细节在无声相连,他不动声色,在求证消息的可信度:「您也见过?」 「那人被巡岸的船只所截,带入军中,隔日,那渔村被守将以勾连匪寇为由清剿,把事儿抹得干干净净,我是在军帐内见到他的,」王大夫如今想起来还是感慨,「真是干干净净的一个青年,全然不谙世事的模样,守将忌惮他的拳脚,给他施加了百余斤重的镣铐,他戴起来宛若无物,且不通人言,不晓疼痛,一身神力。」 王大夫清了清嗓:「不过半月,就听闻他被送走了,守将拿他向米商换了半年军饷,随后辗转在各属国之间,被不断转手,待我退下来,就再没听过他的消息,或许人早没了……您不知道,当年西南比如今更野蛮,守将得了那青年,第一件事就是断骨再生,看他能几时再站起来,接着放血入药,妄图以此得其神力,折腾来折腾去,我第二次见他时,精神头就大不如前。」 阿勒听着,心说对上了。 王大夫很聪明,只字不提龙可羡,也绝不多问半句,只拿那青年之例投射。 「不瞒您说,我的差事就是吊住他那条命,人不死就算成,那青年是个憨傻的,我给他餵了两次食,他便跟着我不放,我心中好奇得很,故而用针试了几次,发觉这青年不是不晓得疼,只是他那疼啊,跟咱们的感知不同,刀剑伤,对他来说好比蚊子叮,断骨之痛就好比挨了一拳,他呢,是忍痛忍惯了的,寻常伤病压根儿不当回事。」 不是不痛,是忍痛忍惯了的。 阿勒回过头,龙可羡和厉天笑闹的声音夹在风声里隐约传来。 「有一事,断腿之后,他不再让人近身,连我都不成,守将要再取血,他便如疯了般……」王大夫声音滞涩,「那次死了百余悍兵,伤者二百余,还是在他拖着断腿的时候,也是那次,守将自知留不住这尊大佛,便拿他换了粮食。」 王大夫摸摸鼻子,把底儿都掏干净了:「那青年么,有一事倒怪异,吃不得用不得药的,凡是用药止血疗伤,总要睡个几天几夜,雷打不动,醒来也得缓上许久,那个样儿,就跟咱们醉酒似的。」 他着重道:「是一丁点也不成,有回偷了我两丸药,晕得同醉猫似的,挂在人身上就不下来,那大高个儿,拖得我步子都迈不动。」 「嗨,我是老了,讲起故事来就没完没了,」王大夫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意有所指道,「小女郎心性单纯,是非都在一念间,平素里,费些心神养着就是,我也是为人兄长的,若有这么个妹妹,不敢盼她建功立业,只盼她平安顺遂。」 阿勒从善如流,接道:「今日舍妹淘气,让你受惊了。」 王大夫忙道不敢,随后领了诊金,还有份厚赏,再安然下了船,一身冷汗总算散干净了。 阿勒站在船舷,看着他融入人潮,对厉天说:「留几个人看着,若有异动,杀了。」 午后,阿勒写了几封信送往西南海域,接着马不停蹄地见了几个退下来的老御医,书局里,事关西南海域的古籍都让他买了个空。 龙可羡由郁青领着,下船去看杂戏。 临近傍晚时,天色阴沉,长风策着巨浪,一波波地迸裂在船身,眼看要落雨,阿勒提伞去接龙可羡。 刚出船舱,迎面打来一卷夹着湿腥气的风,零星的雨点滴落,他看见阴云压在密密叠叠的船帆上,有道踉跄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在跟前扑通跪下。 「公子,郁青断臂,二姑娘失踪……」 朔风猖獗在天际,搅碎了云絮,雨点密集,哗啦地砸了下来,耳际嗡鸣。 第76章 惊雨日 耳际嗡鸣, 先甦醒的是嗅觉。 鲜活海物的腥味儿,潮湿的木板,常年裹在阴暗中的厚苔, 还有若有似无的虎骨膏。 龙可羡睁不开眼睛, 连身体的感知力都几近于无, 魂与躯壳貌合神离着, 轻飘飘,恍恍惚惚, 仿佛还在梦里,连声音都像从天外飘来。 「寿一港已经封锁。」 「嘿,十城都不允非军船通行。」 「左近港口外都停着大量船只,堵得要老命。」 「天老爷,这小娃娃还挺值钱。」 …… 「换快船, 让张封在这处接应。」 这句话一锤定音,前边零零散散的议论声悉数退去。 龙可羡笃定自己在哪里听过这声音, 但她好睏, 对身体感知的缺失导致脑子宛如生了锈, 转动得格外缓慢,只能吃力地在零星的记忆碎片里捞寻。 只要再一次, 再一次,她就能辨认出来, 龙可羡皱起了眉。 水流不停地沖刷着耳廓,在漫长的寂静里,她终于再度听到了那道声音。 「添水,加冰。」 浑厚, 有力,带着不怒自威的强势, 有些记忆碎片与此重合。 「好厉害的小女郎……今年多大了?」 「龙抬头啊,好意头!」 像是生了锈的钥匙找准锁芯,一把捅了进去,昏沉的感觉骤然消散,神魂归位,龙可羡的指头动了一下。 紧跟着「淅沥沥」的水流在身下缓动,碎冰填进水床里,温度再次降低。 她的眼前还是一片黑,但那不是失明,她感觉到了面部的潮湿,有块儿湿润的黑布蒙住了她整张脸,封闭视线,压抑呼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看不见,空气稀薄。 手臂脚腕都锁着铁链。 龙可羡像个掉进陷阱的小豹子,左动动,右挪挪,忙活着逃离这险境。 狡猾强大的敌人察觉了动静。 「醒了?」 那道声音拉近,亮光和空气猝不及防地涌来,龙可羡睁开了眼睛,没有不适,没有躲避,她直勾勾地盯住了计罗磬。 扎扎实实地对视三息。 长街上的杂戏锣鼓声,突然而至的偷袭,颈部掐住的铁手,倒在血泊里的郁青都在对视中回到了脑海,龙可羡说:「你会死的。」 因为冷,龙可羡嗓子发紧,讲得很慢,带着笃定,不是歇斯底里的诅咒,只是面无表情的宣判。 那么丁点大的孩子躺在寒意瀰漫的水床中,一张苍白的小脸,四肢拴着铁链,骤然从花团锦簇的安全地被掳到了陌生的船上,再讲出这样一句话,计罗磬觉得很有意思。 但此刻脱身不易,那轻狂的小子动作太快,他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在这纷乱的海域里找到突破口。 计罗磬重新把几层湿布盖上去,转身出了舱。 黑暗把时间拉得很长,没有人再来添水,只是一盆盆地往水床底下的暗屉倒冰碴子,冷气侵透湿衣,龙可羡挨着冷忍着饿,觉得自己已经冻成块儿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给她餵水,龙可羡躺在水床上动弹不得,船户掀开湿布,倒入她口中的茶水有大半都顺着嘴角淌了下去,她汲着那点湿润,可怜巴巴地说:「我饿,给我一点点饭。」 船户没有回应,擦掉了她嘴角的水,再换了个杯盏往她嘴里倒水。 龙可羡笨拙地张嘴,边喝边呛,咳了个震天响。 「你别动,再动呛死不怪我。」 「我没有力气……我生病,」龙可羡吸着鼻子,费力地挤出细小的哭腔,「不吃饭,我就要死了。」 船户冷漠地说:「计罗将军交代过,不可给你进食。」 「他那么大,不要吃饭饿不坏,我小小的,一顿不吃就没有半条命,」龙可羡抽抽嗒嗒,动了动手,「链子这般粗,这般重,我跑也跑不掉,求求你……」 船户看着她的小身板儿,再看看那比她手还粗的铁链,她就像只没有招架之力的猫崽子,红着眼眶小声央求,船户抬只手就可以碾死她。 他有些动摇,正要去取囊袋时,外边传来拍门声,「好了没!要换船了!」 船户回神:「就来。」 龙可羡哇地就嚎啕起来:「没有吃的,一点点水也不可以吗?我没有喝到,喉咙干得有毛在挠,真的要烧起来了……马上就要烧成一把灰了……」 「张嘴!」船户啧声,不耐地拿起水囊,用水囊口对着她。 唇上浸湿,龙可羡探出点舌头,往里卷着水,「低一点点。」 她费力地仰头:「再低一点点。」 船户俯低身子,握着水囊的手倾斜,大股的水流顿时泄出,浇湿了龙可羡半张脸,他下意识垂目去看,突然间寒意袭面,龙可羡蓄力仰头,猛地磕上了他的脑袋。 剧痛传来的瞬间,晕眩感已经让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你……」他后退两步,拍了两把脑袋却无济于事,颓然软倒在地。 恍惚间,看到小小的一道身影,拖动着铁链,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手腕脚腕的铁环连接水床,她没有腕扣的钥匙,仅凭蛮力把连接处拔起,那整张水床床面被她背在身后,犹如座山岳,压得她踉跄。 龙可羡扭动屁股,用水床边角把船户一怼,让他彻底陷入了昏沉。 她蹲不下身,用脚尖勾起水囊,咬掉塞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光,「下回一定要哭出来……还是不要有下回了。」 摸到门边,龙可羡静静听了会儿,蹑手蹑脚打开门,探头左右一看,听见吵闹声集中在右侧,便摸出了船廊,往反方向猫着走。 铁链实在碍事,这整张床面更是犹如只巨大的靶子,仅仅走出两步,就被往来的人察觉。 「人!操!人跑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数十道脚步声腾起,催命似的敲击在身后。 龙可羡没有往后看,她拖动着铁链,拿出了吃奶的劲儿往前跑,直到看到那扇半掩的廊道防水门,门外晃着火光,她屏着息,闭着眼,侧过身子用水床作撞击,在离门十步之远拔地跃起。 —— 「砰!!」 —— 阿勒踹开了薄木板,目光在墙角地面逡巡而过。 「这地儿离杂戏就十丈远,平日里就堆些柴垛,少有人往来,再往里就是个死胡同。」来回跑了几趟,厉天喘得厉害,但他不敢分神,时刻关注着公子脸色。 大雨瓢泼,把角落处的血迹沖淡了,只剩丝丝缕缕的痕迹,像是石板的血线,在昏暝的天色下显得妖异。 阿勒弯下身,手指在墙面抚过,那里有道半指深的噼痕,龙可羡使刀习惯就是斜挑与横噼,比照身高与危及时爆发的力道,这道截面是她砍出来的。 他捻着指尖湿泞,脸色很沉:「找她的刀。」 下属四散开来,在柴垛间翻找,有的翻过墙垣,把左左右右巷弄摸了个清楚。 「郁青醒过,他说来人只有一个,身量像祈山,披斗篷,佩弯刀,出手奇快,二姑娘见他就跑,但来不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阿勒打断:「跑不远,封死港口,只进不出,从皮城湾往外扩散百里的船挨个查。」 「公子,这毕竟是皮城湾,不是咱们的地儿……」 「烧,撞,把港口堵死,借巡检司名盘查船只,关系网不用留着刻墓碑?若巡检司不出具搜捕文书就伪造,」阿勒拨开柴垛竹枝,在密集的雨帘里往回落一眼,「要我教你?不如你摆张书案在这里听?」 厉天被这一眼催出了汗,没敢擦:「属下这就去。」 此时,前方传来道声音:「公子,剑在这儿!」阿勒闻声望去,下属将柴垛一气儿推开,他看到了龙可羡那把黑色断剑,剑体没入墙中,只露出一截剑柄。 「剑柄往下倾斜,不是孩子能掷出的高度,这是那歹人做的!」 「二姑娘那把剑是断剑吧,弃下来不用的,有些年头了,这切入口跟豆腐块似的……」 「我不成。」 谁也不成。那是没有尖锋的断剑,又不是神兵利器。 明的暗的线索都指向西南,阿勒回头:「计罗氏返程船只行到哪里?」 「西南方向一百二十里处,皮城湾辖域内的晖县。」 阿勒当机立断:「截留,扣船,一天宰一个,挂在西南计罗府门口。」 「是。」一人往外退,去传讯。 「西南海域图找出来,」阿勒浑身湿透,他揉了把脸,脑子飞快地转着,「皮城湾……皮城湾州府县府当中,有西南人氏吗?或是曾赴西南任职的人?或是家中妻妾出身西南的?」 「外派西南任职的有两个,妻妾这块儿,属下这就去查。」 阿勒抬眼,徐徐说:「李青,成禄,」他摁了把有些僵硬的掌心,「提过来。」 无遮无拦的风雨肆意在城街,整个皮城湾笼罩在阴雨中,过路人行色匆匆,踩碎了一片片水洼。 —— 「跐熘!!」 —— 龙可羡脚下湿滑,差点儿摔个大马趴,她浑身紧绷,借水床在船舷一顶,好悬才稳住身形。 海天是彻底的浓黑,那宛如实质的暗色照顶压下来,使人胸臆发紧,大雨被四面八方的风搅刮着,简直无孔不入。 只是一个照面,龙可羡就湿透了,她抹了把脸,听着身后不断逼近的脚步声呼喝声,反手关紧了门,左右一看,抄起根棍儿,把门给卡死。 风灯在雨中摇荡,光影绰绰,龙可羡趴在船舷一看,船尾喧譁处人头攒动,另一条船正与此首尾相衔,计罗氏麾下海寇正在攀着铁连结舷而去。 浪头拍得船身微晃,船廊里砸门声催促着龙可羡,她左左右右地跑,总算在右侧靠中断的位置发现条舢板,当即往那处跑去。 雨幕遽然被斜来的长刀划破,计罗磬从上层攀舷而下,轻轻落地,截断了前往舢板的路。 「这也能跑?」他笑了笑,并不感到紧张,在这方圆十里之内找不到任何援助的境况下,这小孩儿背着水床怎么逃? 龙可羡拿袖管擦了把脸,回身拔腿就跑,爬上船舷,身子立刻跟着船身摇晃。 计罗磬缓步上前:「小女郎有点血性,这样,你若敢跳,我放你走,你若不跳,我便废了你的双腿。」 龙可羡听不清。 她垂下头,漆黑的海面犹如张巨口,咆哮着试图吞噬她。 大雨砸湿眼眶,模糊了龙可羡的视线,在这一刻,她想起的是阿勒说海上有几座小岛很漂亮,当中有道白崖。 他想在崖上盖座小院,不必雕栏玉砌,前后两进就够住了,天井要有,可以架瓜藤,可以摆水缸,最好有棵老树,树下挂个鞦韆,没事的时候就坐在上边数数云,夜里枕着潮声入睡,日出时金鳞从天边铺到脚下。 龙可羡看向脚下,那里黑潮翻腾,她胸口起伏,轻声说,「不怕,龙可羡一点也不怕。」 双手从湿淋淋的船舷滑开,疾风掠耳,船身在下坠时拉成了虚影,她捏住鼻子,闭上眼。 —— 「哗啦!!」 —— 成禄浑身透湿,发须滴着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明丰四十年,你于西南宁边城任职,明丰四十二年,宁边城遭遇海寇入侵,失守,死伤两万四千余人,你活着,」阿勒站在榻边,「明丰四十三年,西南剿匪,三战三败,你的同僚胡勤战死,你活着。明丰四十五年,你调任煜城,剿杀流寇有功,两年后平调槿州,四年后升任皮城湾督海司,总领十城海务。」 「我……我行得端坐得正,你是哪里来的贼寇……」成禄撑着口气,就要破口大骂。 「帮成大人醒醒神。」阿勒转过身。 「哗啦!」又是盆含着冰碴的水泼在身上,成禄抖似筛糠。 阿勒接着说:「两年前,你纳了房小妾,她父亲是你西南旧部,五年前出海遇到风浪失踪,你那小妾,」他抛出条金鱼,「吃穿用度皆是上乘,进府六十四抬箱笼,半数都是这金鱼。」 成禄面色发白:「仅凭金鱼,也不能说明什么……」 「老匹夫你看好了!这是西南制式!」厉天抓着成禄的头发,要他睁大眼看看。 成禄吞咽着口水:「那又如何,西南不止一个宁边城,你想凭此物就把我与计罗氏钉死?」 阿勒扯了扯嘴角。 在片刻的静默里,成禄莫名感到心惊,他看到那少年抛着金鱼,黑袖翻起,金鱼裹着强风,势如破竹地当面掷来,他倒吸口气,来不及反应,就被当头打了个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被捆在椅上的身形摇晃两下,连人带椅,摔在地面,他偏头吐出口带着牙的血,嘶哑着声音说:「戕害朝廷命官,你……」 又是一道金芒疾坠。 鱼嘴撕开了手背,钻入掌心,钉进地面,成禄痛得汗流浃背。 阿勒蹲身,转动着没入他手背的金鱼:「最后问你一遍,计罗磬往哪条方向走?」 成禄张了张唇,没有说话。 「倒是条好狗,」阿勒猛地拔出金鱼,带出的血溅在他靴面上,「你家中一百二十口,连带外边养的,一百四十余口人都知道你如此忠心么?哦,听说你上个月添了个儿子,还没贺过添丁之喜呢。」 成禄咬着后槽牙:「你胆敢!」 厉天出去一趟,再进来时报导:「公子,临近船只皆无异动,只有晖县……晖县有条船踩着咱们封锁的点儿出海,至今未曾返程。」 阿勒半笑不笑地看着他。 厉天继续拱火:「成府的人都押下来了,计罗氏的十八条船都已拖至晖县,没有找着计罗磬。」 「在……」成禄垂下头,「他要我遣出战船,在晖县以南接应,走内海,绕往西南边境。」 「说清楚,」阿勒拿匕面拍着他的面颊,「哪片海域?哪条航道?」 「迷冬海,戌三航道。」 厉天拍掌:「属下这就传讯。」 阿勒起身,走出两步,忽然停下:「戌三航道在我手里,他是想找死吗?」 成禄在言谈间猜出了阿勒身份,但他并不知晓对方的手伸到何种地步,顿了片刻,才说:「戌四……我记岔了,是戌四。」 阿勒抛着匕首:「两者相隔数百里远,成大人想好了。」 成禄:「是戌四。」 「戌四才在我手里,」阿勒弯腰,「戌三我没沾过,那条道运送木料多,没什么赚头。」 阿勒和善地笑了笑,匕尖在他眉骨往下划出道血线:「我这人,惯来没有什么耐心,若是出了岔子,我先送你那刚满月的儿子与令堂相聚。」 成禄左眼已盲,痛苦得蜷身痉挛,他颤抖着,说:「亥二,往西,进迷冬海,那,那片海域春夏起雾,他要在那里甩掉你们。」 阴云堆积,雨势渐小,阿勒推门出来时,就着块帕子,擦掉了脖颈溅上的血。 「绕道西进,走亥六到冬城,抄到他们前路去。」 第77章 从天降 水床被卸掉了, 缚住手脚的铁链还在,每动一下,都能带起刺耳的擦碰声, 龙可羡盘腿坐着, 握着一枚缠红线的铜钱, 放在腿上, 看铜钱从膝盖滚到脚踝,一遍一遍, 玩不腻似的。 「第一日跳海,第二日偷袭看守破门而出,再度跳海,第三日砸破舷窗,戴着八十斤重的镣铐也要跳海, 怎么,你觉得能凭着两条胳膊两条腿, 从迷冬海远渡重洋回到皮城湾?」 龙可羡默默点头:「每次多游一点点, 就靠近一点点。」 计罗磬知道龙可羡能折腾, 但他没想到她破坏力这般强。 捆在水床她能背着床跑,戴镣铐她能用来砸窗, 锁进铁笼里她能顶着笼子在船舱乱撞。三日下来,连看守她的人都筋疲力尽, 但她像是不知道疲倦,看起来乖乖巧巧,却永远能在出乎意料的时刻给你一闷击。 这条重金换来的军船被她折腾得遍体鳞伤,船板坑坑洼洼, 舱内没有一件完好的物什,连舷窗都是破洞之后再度拿木板给封死。 「这般有出息, 还要什么吃的。」计罗磬坐在桌旁,魁伟的阴影把她罩得严严实实。 龙可羡把铜钱握进掌心,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我饿得快死了。」 说完,捋起袖子,揪住小臂那薄薄的皮给他看,「肉少少的,再不吃就变成干,风一吹,就要碎掉了。」 计罗磬生得威严,压下眉时,那股气场从头皮碾到后背,让龙可羡觉得仿佛能听到嵴骨错位的咔嚓声。 计罗磬凝视她片刻,忽地朗笑出声:「不要紧,你若能活着到西南是最好,若是死在半途……」他俯低身子,「也不是坏事。」 龙可羡眨了眨眼:「可是你白费力气。」 计罗磬拍了拍左臂:「这世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事,我弃船劫你,就明白其中风险,不到最后,未必白费力气。」 龙可羡注意到他时常敲击拍打那个部位,像是旧伤,她挪开目光:「我听人讲,你是个海寇窝里的大将军,或许你们西南的将军和我们不同,喜欢抛弃同伴,为领地带去危险,我哥哥正在追我们,几次偏航也是因为前边也有人,你被夹住了,对的吗?」 「不错。」 龙可羡微微摊开手,神情无辜:「我只是一个小孩,你好亏的。」 「你便是用这副脸面待在哥舒策身边的吗?」计罗磬面色阴郁,看着她的方向,声音拉得沉缓,「在王都时,听闻他把你带在身边,宠得很啊。小孩儿……你手起刀落斩掉看守时,眼睛可没眨过。」 龙可羡仍旧是那副慢吞吞的调子,下意识地撇开了哥舒策不谈:「难不成,我要同他好好商量,求他放我出去吗?我是小,不是傻。」 计罗磬眼一眯,偏抓着哥舒策不放,略过她的话,接着问:「怎么在哥舒策身边,就把利爪藏得这样严实?一只茹毛饮血的野豹子,装成只家猫,怎么,你要待到长成后吃了他的基业吗?若是有此等野心,我们西南计罗氏更适合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龙可羡抿紧唇,看着就是生气了,把手一拍,腕间的链条噹啷噹啷响起来。 她一字一顿:「你不准再说他。」 计罗磬反而笑起来,找回了场子,才驳起前面的话头:「我和你这种人打过交道,生下来就百窍皆通,用好了,我西南基业至少可再延续一个甲子。哪怕驯不了,杀了你,就是断哥舒策一臂。你说我亏在哪里?」 还说!龙可羡拖动铁链,气鼓鼓地扭过身子,对着墙角坐,不肯再开口。 须臾,听到计罗磬在门口交代重甲守卫,「无令不得开门,有异动立即来报。」 直到那串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龙可羡才仰面朝天躺下,枕在冰凉的铁链上,揉着空瘪瘪的肚子,她方才没有说谎,她是真的快没有力气了。 虽说每每跑出去时龙可羡都会摸这些守卫的袖袋,运气好,能摸到些干粮,但消耗远大于进食,她闭上眼时,能听到心脏跳动,一下下地撞击在鼓膜,这是疲累饿乏的原因。 龙可羡转了个身,在冰凉的撞击声里,感觉到一道温热划过脸颊。 嗒。 颊边地面凝了一滴血,她摸着铁链环扣间凸起的尖利部位,再看看落下重锁的门板,慢腾腾地坐了起来。 「过了迷冬海,再有三四日就到西南辖域了吧?」 「差不离,这片海忒邪门,白日里也起雾,真他瘆人,船驶进来简直就是抓瞎。」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还有哪儿能甩掉人?你就别挑了。」 重甲着身的守卫在门口低声交谈。 「……你磨什么牙?」 「谁他妈磨牙?老子没睡!挎着刀呢!」 「那……」 「是门后!」 话音方落,身后舱门重锁遽然落地,发出沉钝声响,舱门破开个小洞,晃了两晃之后,「嗙」的一记重击自内破出,碎屑飞溅,守卫的刀还未拔出来,一条甩得寒光冽冽的铁链当头当胸抽下来,守卫闪避不及,被这道力带飞数丈,滚了两滚之后垂过了头。 天老爷。龙可羡握着铁链滑跪在地,差点儿把自己甩出去。 左右两侧守卫遭遇突变,立刻指天骂地围了上来,「这他大爷的,刚关上半日,怎么还能跑!去围船舷,堵舢板!别吃了!叫人!」 龙可羡握着铁链,在刀剑间左抽右甩,转得自己晕晕乎乎,她拍了把脑门,浑身热腾腾,丝丝缕缕到气劲蓄在掌间,硬是凭着蛮力杀出条道,在跌落一地的兵器间捞了把板斧,翻上甲板,直冲桅杆而去。 围在船舷旁的守卫傻了眼,左右问:「怎么不跳了!?」 龙可羡头也不回地喊:「水太冷了!」 天色沉昧,船只犹如行驶在浑浑的鸭蛋清里。 游动的灰雾阻隔了视线,龙可羡目标明确,凭藉数次跳海的记忆摸到桅杆旁,她濒临力竭,按照计罗磬这么个耗法,要不了几日她就折腾不动了,故而这击必须打在要害,不能跑,也得将他们拖在这里。 龙可羡喘着气,忍住因为晕眩而上涌的呕吐感,将板斧卡进铁链间隙,双手握着铁链,借着甩动的力道猛然向桅杆击去。 「桅杆!操!她在噼桅杆!」 有人搭弓射箭,有人急急下舱查看龙骨。 龙可羡充耳不闻,连噼三次,在第四道力将落时,耳尖捕到了剑刃出窍的嗡鸣声,龙可羡立刻蹲地抱头,一把长剑荡开冷雾,擦着手臂掠过,带出道血线,差点儿削掉她的耳朵。 终于力竭。 龙可羡瘫软在地,紧接着被卡住后脖领拎起来,粗暴地扛上肩头,在半昏半睡间听到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前哨来报,东南二里外有座荒岛,可稍作停留。」 「桅杆开裂撑不了多久,船已经偏航了,底部衔接龙骨,若是遇到风浪,怕是撑不住。」 计罗磬把她丢进底舱,亲自看着:「不必巡卫了,增派桨手,天黑前务必抵达。」 船身摇晃,龙可羡在地上滚来滚去,滚进角落蜷起身子,睡了过去。 *** 海鹞子落在窗口时,阿勒立刻睁开了眼。 厉天拆着漆封小竹筒,劝了句:「公子再歇一会儿,这三日紧锣密鼓地调配兵力,您都没有阖过眼,」他拆了信,说,「祈山已经率军开拔,半月后可抵西南计罗氏大营。」 「到哪儿了?」阿勒搓了把脸,灌酽茶。 厉天说:「再有两个时辰,就能到冬城,迷冬海域外都派了船,十二时辰不间歇地巡逻,只要有人出来,就是天罗地网。」 递过信,厉天接着说:「冬城城外已经扩好简易军帐,主次港也已清空,西南船只频繁调动,怕是敌方支援,具体船数与部署还在查。」 阿勒没说话,坐在榻上,垂着脑袋看信,后嵴到脖颈间拉出道弧度,如同道张满的弦,厉天能感觉到他绷紧的精神,能感觉到他这几日来压抑着的一股郁气,以及看着茫茫冷雾始终找不到着力处的一点燥。 在那些搜寻结果报回来的时刻,厉天都有种公子那脾气马上要炸开来的错觉,但他没有,一次次希望落空,一次次无功而返,他只是握着信,一遍遍核对筛查过的区域,再重新调整人手。 厉天敛了门,正要退出去,就听见公子的声音。 「不进冬城,等不了,让闻道来,进迷冬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闻道,厉天,郁青都是近年阿勒一手提拔起来的,是不沾派系的后起之秀,闻道掌军,多年前在迷冬海与主国交过手,对这片海域没有比他更熟的。 半个时辰后,一艘战船缓缓驶近,钩索扣上双方船舷。 阿勒往靴筒插入匕首,低头扣紧护腕,攀着铁锁接舷而去,闻道吊儿郎当拎着臂弩递过去。 他端起臂弩,架在腕肘之间,调试机括后:「走。」 *** 「走。」 龙可羡跌跌撞撞地走在山崖上,睡过一觉恢复了些许体力,右臂还在渗血,及腰的灌木棘刺颳得衣衫破烂,腰侧痒痒麻麻的。 计罗磬举着火把,拽着龙可羡,率先走在前头,其余人背着囊袋跟在后边,一线火龙在荒岛山林里起起伏伏。 后边有人快步追上:「将军,船已沉了。」 计罗磬颔首:「在林间藏起舢板,沿途脚印清得干净点。」 两个时辰前,前哨在南侧发现艘快船,在这个可视度下,距离已经相当近,这打乱了计罗磬的计划,为了不被巡船发现,他不得已凿沉船只,取出日常物事与兵器藏身岛上,待西南援军到后再行打算。 龙可羡悄摸儿竖起耳朵,闻言走得更有劲儿了,边走,边揪着叶子抠着树皮往嘴里塞,她个子矮,没有人察觉。 薄雾冥冥,在沉冷的群青色里走到了天亮,众人来到深山里的一处山坳,易守难攻,计罗磬吩咐就地扎营。 计罗磬把龙可羡甩进帐子里,他此刻不敢让她再离开视线半步。 龙可羡吃了一肚子草叶,进帐就捂着小腹打滚儿:「我肚子乱糟糟的!」 计罗磬视若无睹,套上薄甲,打开囊袋,开始往身上装些零零散散的物件儿,金创药,暗器,短匕之类。 龙可羡坏脾气地朝他喊:「我要如厕!」 计罗磬这才看她一眼,拎着她后背衣裳,提熘着丢在帐子外:「就地解决。」 「我不要,」龙可羡捂住腰带,羞羞答答,「我……害羞,你们,老男人。」 「给你十息。」计罗磬开始倒数。 龙可羡忽然小声说:「很臭的,在这里,走来走去的人都要被臭到的。」 这才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计罗磬啧声,拎着她往山林里走,约莫走了一刻钟,来到远离水源地的半山。 「你不要看。」龙可羡解开腰带。 「我今年四十五,你在我眼里,与这万山群青没有分别。」计罗磬挎着刀,静立不动。 「你才是,老树!」龙可羡攥着腰带不撒手,气得跳脚,「你没有孩子的吗?」 「没有。」计罗磬说。 「怪不得,你太狠心了,」龙可羡找了棵树,背在树后蹲下去,窸窸窣窣地往手里拢石子,「很欺负人。」 计罗磬抱刀在臂间:「你若配合些,我们已经到西南宁边城了,不必挨打不必挨饿,我主自会奉你为上宾,待我走后,你晋升宗师,便是西南二把手。」 「你走?」龙可羡扭过头,悄悄儿瞄着他,「你去哪里?」 「我已老了。」 在浅银灰的晨光里,计罗磬鬓边挂露,反着白色,龙可羡问:「你是说死吗?」 计罗磬没有回答,龙可羡拖拖拉拉地站起来,嘟囔着:「二把手有什么好的,我要做大王。」 计罗磬笑了笑,很难得的,没有敌意与算计,就这么看着一个尚未达到全盛姿态,就敢口出狂言的后浪,带点欣赏,带点愁绪,带点无奈和苍凉。 在这诡异的寂静里,龙可羡也偏过头,头一回认真打量他,计罗磬站在潮雾间,身子看起来仍旧硬朗,结实,让她想起了龙氏老宅里供奉的长枪,是位战死将军的遗物,象徵着已逝的骄傲,孤独地守着曾经的至高荣誉,冷眼看后来者拼尽全力也无法企及,银边永远锃亮,闪闪发光。 「将军!」 一串脚步声打断了对视,计罗磬那点不合时宜的柔软剎那间蒸发消逝。 来人报说:「有船登岸,正在围岛搜寻。」 与此同时,龙可羡转头就跑,计罗磬紧随其后,他的步子更快,更沉,像鼓点般死死咬在身后。 林叶狂乱地拍打着面颊,龙可羡满脸晨露,靴筒粘了圈湿乎乎的泥巴,她翻过块岩石,坐在湿苔上往下滑,落地时踩在石块上,才看见前方竟是片断崖! 计罗磬稳身落地,十息不到就追上了龙可羡,她大喘着气:「我不,跑了,前面,没路。」 「跪下,手里的东西丢了。」计罗磬抽刀,淡声说。 龙可羡松开手,石子骨碌碌落地,她说:「你要杀我吗?我知道你要杀我,你说过的,不放我回家。」 她抿住唇,脸上脏兮兮,衬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那你快一点,我不想太痛。」 这把自己,把全船折腾得筋疲力尽的小孩儿,还没有他胸口高,口齿都不甚灵敏,锲而不捨地逃了一路,终于要等来死期,可她没有濒临绝境的慌溃,也没有声嘶力竭地求饶,她说快一点,不想太痛。 计罗磬紧了紧握刀的手,没说话,突然迈步向前。 龙可羡盯着他的刀,电光火石间,忽然翻出手腕,她腕下贴着枚铜钱,那是去年的压岁钱,她一枚,阿勒一枚,平日里戴着就图个吉利。 她默念着,碎碎平安,碎碎平安,而后长长吸了口气,蓄起气劲,将铜钱猛然掷了出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抬臂的一剎那,发丝霍然向后扬起,那铜板裹着湿冷的寒雾,在破空而出的瞬间似乎爆出了声浪,飞速旋转着打向计罗磬左臂。 「叮——」计罗磬抬刀挡了。 下一刻,那把钢刀寸寸断裂,裂开的部分刺入他左臂,这力道带得计罗磬后退数步。 龙可羡大惊,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看了眼左手,天老爷,没想到她还怪厉害! 她一刻都不敢停留,在计罗磬后退时,掐着时间飞扑向侧方,身子腾空而起,接住了弹出去的铜钱,接着就是熟悉的疾速下坠感。 发带上扬,天空倒悬,崖下是沉碧静谧的潭面。  空空茫茫的薄雾里遽然旋出道白色羽翼,她眼睛亮起来,惊诧地抬手:「鸟球!——」 水花砸起,寒潭冷水四面八方灌来,吞没了尾音。 *** 「哗啦。」 阿勒从海水中站起身来,往浅滩上走,甩了甩手,吹响了骨哨。 左右都是悍将,一色儿的黑色薄甲,身后陆陆续续降下来黑蛟军,训练有素地四散开来往里搜寻。 细犬站在浅滩,抖了抖毛,露出身油亮乌黑的皮毛,闻声小步跑来。 闻道拧开水囊沖了下手,说:「手底下的兄弟盘查过一遍,就这地儿泊过船,近海浅礁有被锉过的痕迹。」 厉天说:「左近都围起来了,按之前的围岛经验,里边就是密林,可能还有沼泽,地形错综复杂,全搜下来要两个日夜。」 「要我说,杀进去就得了,计罗磬么,西南不败战将,」闻道是个浑不吝,嘿嘿笑道,「我惦记他很久了。」 阿勒没说话,海水沿着鬓角低落,迸在阒黑的甲面上,他率先往岸上走,直到先遣小队回报。 「西侧有两条河流相汇入海。」 「西侧入山口无行迹。」 「东侧入山口无行迹。」 「西侧河道旁发现踩踏痕迹,沿途草叶树皮有拽取痕迹。」 草叶,树皮,阿勒皱了下眉,那群西南蛮子不会做这等无用之事,是龙可羡。 他从身后抽出臂弩,架在臂间,说:「从西侧往里速推,东侧外围包抄缓进,」随后转头,「催一下随军大夫,冬城里有些名头的大夫都请到营地里去。」 厉天把消息递出去后,拽着闻道,老妈子似的叮嘱他:「动作要小心点儿,宁可错放,不要误伤,找见二姑娘立刻报给公子,听着没有?」 闻道老大不乐意:「怎么着,我是不配立个头功?」 「你就配找死!」厉天把他一踹,小跑着跟上了先遣队。 *** 守卫正在河边取水,水囊刚浸入河里,底下就遽然探来只手,一把扣住他的脑袋,拖进了河底。 须臾,气泡消失在河面上,薄雾渐浓,黑甲着身的汉子从水里摸出来,紧跟着,越来越多的黑潮浮现,无声无息地朝林中蔓延开来。 计罗氏是海寇起家,能盘踞西南数十年,懂规矩很重要,他们互相轮换休憩,林地里仅剩百余人不到,大多下了崖底寻人。 一人摇着空荡荡的水囊,嘀咕道:「怎么还没回来。」 他刚一起身, 侧旁就压来道黑影,他下意识侧避,喊道:「有敌袭!——」 来不及了,林地里的守卫一个个被放倒,恐慌还没瀰漫开,死亡的阴影已经铺天盖下。 闻道吐掉细枝,踩着个人把刀拭净:「人不对啊,怎么才这几个歪瓜裂枣?」 厉天搜了一圈,没找着人,拖来个漏网之鱼,甩在地上,「你们逮来那姑娘呢?」 那瘦弱小寇瑟瑟颤抖,伏地道:「又跑了……崖下……饶我一命,我能……」 话没说完,一枚短箭穿喉而过,炸开的血雾缓缓落在地面。 阿勒端着臂弩,再推进九道短箭:「下崖。」 同时,海鹞子旋翼而至,落在阿勒臂间,猛啄数口。 *** 在深林里不愁吃喝,甚至不畏蛇虫野兽,烦的是追兵。 从寒潭爬出来后,龙可羡不敢停,深一脚浅一脚往深山里走,林叶浓密,潮雾覆着在重重叠叠的厚叶上,凝成一线往下落,土壤湿软,踩下去就是枯叶死去的味道,小小的脚印混在叶片杂色间。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她甩掉第三波追兵,沿路摘了几团草药,爬上棵老树,借着叶片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低头用裙摆裹着草药压成叶泥,糊在伤口上。 之后翻了翻袖袋,摸出颗皱巴巴的果子含进嘴里,攥着铜钱开始发呆,在呼吸间听着兽类踩在灌木丛里的声音,听蛇嘶声,听规律的虫鸣。 在呼喊声脚步声开始朝这压近时,龙可羡睁开眼,跳下树去,再度狂奔起来。 丛林是座绿色牢笼,困住了龙可羡,丛林之外,这整座荒岛也是道牢笼,困住了计罗磬与麾下众兵,一重套一重,成为一场与时间角力的追逐战。 龙可羡在林子里转圈,很快就被四面八方的追兵围拢,个个都是这几日在船上追逐过她的熟面孔。 龙可羡无路可走。 *** 麂面靴筒踩在泥地里,拔出来时和杂叶底下的脚印重叠,海鹞子低空飞行,灵活的细犬在前面开道。 一行人沉默肃杀地沿着龙可羡踩过的足印前进,他们走得很快,片刻后,细犬吠叫起来,厉天纵跃向前,喊道:「公子!这有俩人,刚死不到一刻钟,我……这个还有气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同时,闻道在左前方百丈处吹响骨哨。 「弄醒,」阿勒额间覆着汗,脚下没停,「有伤亡,那就是计罗磬还没和她碰上,你留这里,后进林子的兵力散开,先捕计罗磬。」 厉天还没应,阿勒已经被潮雾吞没了。 前方,闻道喊着:「可以啊!咱姑娘挺能干,这遍地……」 话没讲完,阿勒朝他落了一眼,闻道自觉转掉话题,提着长刀指了指前路:「脚步太多,指向不同方位,血迹盖住了味道,小狗儿也没招了。」 「散开。」阿勒蹲下身,目光巡过满地狼藉,便起身朝左侧走。 \"得嘞,公子您小心着点,有事儿吹哨,没事儿也吹哨,我就在边上。\"闻道叼着哨往右侧去。 越往深里走,雾色越浓,丛林的局部在方寸之间才尽数展现出来,阿勒不能出错,每一步都走得又快又稳,细犬跳过一截横断的枯树,忽地弓起背,盯向前方,「呜噜呜噜」低叫起来。 *** 龙可羡用刀撑住身体,血珠沿着右臂滚落,在抬头时挡住侧噼过来的长刀,仅仅一瞬就站了起来。 当疲惫困饿达到某个临界点,求生的本能压过一切,使得她在潜意识里抛弃了负面的部分,再起身时只觉得热,暖烘烘的,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仿佛肚子里燃着团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烧,薄刃碰击的剎那,对方的刀就滑了出去,龙可羡低下头,鼻腔里缓缓凝出滴血。 嘀嗒,嘀嗒。 追兵越来越多,倒下一个,堵上三个,他们是成队打配合,没人敢与她单打独斗,。 船上蹦来蹿去,一门心思逃跑,又屡屡被逮回来的小孩儿像是变了个人,他们此前顶多认为她能跑,能折腾,有点力气,侥幸弄死几个人。但在场诸位谁不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他们都是为寇为匪的悍军,没人当真把她当个狠角儿! 但当她站在潮雾翻涌的丛林里,柔软的掌垫下伸出了利爪,照面间就夺走同伴的生命,再站在那儿,缓慢地舔舐利爪时,他们嵴背在麻,拿刀的手在抖,「真他妈……邪门。」 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陷入了僵局。 直到一张渔网兜头罩下! 龙可羡眼前一花,反手噼开道缝,但网面太大,她一脚踹进了网格里,罩下来的部分立马收紧,拖得她翻倒在地。 天旋地转。 龙可羡被拖出数丈远,长剑脱手,她不想戳死自己。紧跟着两道长枪迎面刺来,她看到铜钱在翻滚间跌落在地,丛林,浓雾,枝杈,通通在眼里扭曲变形。 这一刻,她还不认为自己会死。 直到浓雾之外爆出音浪,犬吠,鸟鸣簇着那两道短箭弹射的声响,扎扎实实地进入耳里,那两道长枪连带人被钉死在了树干上。 「 左右回阵,带到外沿,我要活口,鸣哨。」阿勒扔掉臂弩,抽出背后长刀,踩着断臂残肢向前压进。 龙可羡翻回去,捡回了铜钱,把它搁在脏乎乎的手心里。 下一刻,整个身子被捞起,所有的威胁感不安感彷徨感伴随着渔网,被尽数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个湿漉漉的怀抱。 她觉得自己可能死了。 已经出现幻觉了,筋骨软掉,精气神塌掉,只有眼睛还贪婪地看着这个人。 一寸寸地描摹,从他棱岸的眉骨,通红的眼眶,滑到鼻樑,再以下颌收尾,她记不起来这个人,只是觉得熟悉,熟悉里又有些异样,仿佛他不该带着这么沉,这么后怕的神情,他该是有点儿锐的,有点儿欠的,恣肆狡猾的,事事都要处在掌控地位的,谁呢? 他在发抖。 龙可羡闭了闭眼,她也在发抖。 「龙可羡。」 他低声喊。 「龙可羡。」 脸颊滑过滴什么,热热的。 第78章 诛困兽 天还没亮, 厉天守在正屋外,挂上了风灯,一身泥污血渍刚拾掇干净, 看屋里屋外人来来往往, 人影交错叠在镂花门板上。 只有屋里那道身影一动不动。 手肘抵着膝, 沉沉坐着, 薄甲刚卸下来,臂间还有护腕压出的红痕, 风灯的影子在他肩臂滑动,人还是这个人,魂还没回来。 侍女打帘出来,抱着身破破烂烂沾满血污的衣裳。 「公子。」厉天立刻探头,轻声提醒。 阿勒踩着尾音, 已经进了里屋。 大夫正在提笔写方子,看着那一脸沉色, 开门见山就说:「伤势倒是不重, 左脚那处仔细着点就成, 七日内不要下床……你别这副烧心烧肺的样子,给谁看呢!」 阿勒径直折过屏风:「她就那么点儿大, 身板还没一把弓重,吹两口气就要倒了, 刀枪箭雨里滚过来,浑身都是窟窿,你给我讲她伤不重。」 哪儿来的窟窿?大夫淡淡翻起个白眼,头都没抬:「看着骇人, 多是些皮外伤罢了。」 阿勒往里看了眼,帘帐垂下来, 看不清里边人,他说:「皮外伤便不是伤?她那小胳膊小腿,平时蹭破点油皮都要黏着人不撒手,如今浑身上下都找不出块好肉。」 笔尖斜斜滑出纸面,大夫震惊道:「你讲的哪位?若是里边躺着的那个,人在计罗磬手里三逃三战,把整船西南蛮子折腾得心力交瘁,在那荒岛雾林里身陷囹圄,还能以一当十绝地反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吹两口气要倒了,小胳膊小腿,黏着人不撒手,」大夫讽笑,「你的脑子用刀开过光吗阿勒。」 阿勒折身转过屏风,冷酷道:「她真的只是个很乖的,浑身上下找不出半个心眼儿的小崽。」 大夫搁下笔,吹了吹纸面:「好好,她就是拿纸糊的小老虎。」 随军大夫高庭出身阿悍尔,是赤睦大汗嫡亲长兄,本该承袭王帐的年龄,他在游山玩水济世行医,去年被阿勒以乌溟海多杂症怪病为由哄出阿悍尔,直接在黑蛟军中挂了职,乌溟海是好,但他总有股被这侄子阴了一把的错觉。 屏风里,阿勒伸指,轻轻撩起帐幔,唯恐吵着龙可羡,谁料昏光刚刚擦着帐边滑进去,就对上了双乌熘熘的眼珠子。 「……」阿勒哑声,「她怎么……」 高庭撩起眼皮:「昏了?是该昏了,方才敷上药。」 阿勒挂起半边帐幔,把话讲完:「怎么还醒着。」 龙可羡眨眨眼睛,她浑身上下都裹成了个粽子,左脚悬起,用布条挂在半空,露出来的脑门鼓起个包,脸颊还有几道擦痕。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龙可羡很慢很慢地问了句:「我的……手还在吗?」 敷了药,那无时不在的痛感被抹去了,连同知觉削弱,她此刻看着清醒,实际上晕晕乎乎,眼前叠的都是重影。 阿勒说:「还在。」 龙可羡停顿片刻,又问:「脚也还在吗?」 阿勒放下帐幔:「都在,我也在。」 「当真吗?没有悄悄割掉手脚,骗我吗?」 「……叫你看些话本,字都认不全。」 龙可羡眼皮子发沉,她在船上睡过一会儿,如今是撑着精神,贪婪地盯住阿勒,不肯让自己的目光有丝毫偏移,忽而说:「我不信,你给摸摸。」 阿勒望着这颗圆乎乎的茧,实在无从下手,只得颳了刮她鼻头。 龙可羡皱眉,把眼睛直往自己身上瞟:「不是这样的,要多一点。」 阿勒捏捏她手指头,又捏捏脚趾头,别的地儿没敢碰:「都在,齐全着呢。」 这般糊弄人!龙可羡抿住唇,把眼珠子慢吞吞挪到右边,不看他了。 「……」阿勒翻身上床,挨着她不能动弹的半侧身子,「行不行了。」 龙可羡猫儿似的哼哼,拿脑袋蹭蹭他:「你快点抱我。」 「别动了!」阿勒低斥,伸出右臂,从她头顶绕过去,半环住人,「最多这般,我当真怕给你碰碎了。」 药劲儿催上来,不过讲了两句话,龙可羡鬓边就隐约渗出点汗,她记起件重要的事,说:「郁青流好多血……」 阿勒闭了闭眼:「别提旁人。」 龙可羡急了,想要起身,吊起的那只脚都晃了晃:「我要郁青。」 「龙可羡!」阿勒当即按住她,「再动我就把他吊在樑上给你看,你要他,你要他做什么?一个断臂之人,不能再留你身边,顶多让他留在船上担个闲职。」 「他断掉手臂,我要保护他的……」龙可羡泫然欲泣,猫儿似的哼,「我不动,我乖的,你把他给我……」 浑身伤的时候没见她露出这种神情,为了一枚废棋,倒是又卖乖又着急,阿勒几乎要冷笑出声:「等你好了再说。」 龙可羡警惕地瞄他:「你说再说,就是没有的事。」 「……」阿勒忍了再忍,「留,但要看他本事,我身边不留废物。」 龙可羡放心下来,脑袋就昏沉,但还想撑起精神,得意洋洋地把这几日事迹复盘一遍,越说声音越低:「很厉害的,饿肚子……很会欺负人……打回去,躲起来……」 不过片刻,就嗅着阿勒的味道睡了过去。 阿勒听着,看她缓缓闭上眼,手指头虚停在她完好的那边面颊上,轻轻按一按,看到那软乎乎的颊肉下陷又弹起,仿佛带着回弹的力道,让他生起点失而复得的真切感。 这具身子不知疲倦地连轴转了四日,但魂儿还停滞在四日之前。 他松开手,摊平身子,幸好,都回来了。 金光刺破云层,从穹顶俯冲而下,强势地驱散了夜露,透进窗格,爬上阿勒垂在床沿的手,他感觉到一点暖燥,轻轻捻了捻那日光,春夏就在这里隐秘交接。 *** 接连三个艷晴天。 闻道进院的时候,风风火火,提着个小布囊就往里沖:「公子!公子!哥舒策!」 然后在院门外被厉天硬生生逼停,厉天毛都要炸起来了,压声道:「嚷嚷什么!这会儿惹公子,舌头都割了你的。」 闻道满头满脸的污秽都没收拾,看着就是鏖战回来的样子,把眉一挑,问:「公子呢?」 「里边儿呢,」厉天抱着胸,「拿的什么?」 「这啊,」闻道抛了抛那小布囊,「给姑娘的大礼,你瞅瞅?」 「你别往里进啊,就待这,我看看就去通传……」厉天接过布囊,挑开点儿,里边竟是两根青白青白的东西,截断处还沾着红,大吃一惊,「你没事给姑娘送两根手指头干什么……闻道!你回来!」 挑布囊这点功夫,闻道已经熘进了院里,靠近时听里边传出道低声,闻道凑过去一听,嘿!二姑娘念诗呢。 这怎么成,小姑娘家家,念诗不如扛大刀,闻道这般想着,就要伸手去拍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结果那门自里拉开,公子上下抛着戒尺,不轻不重朝他撂一眼:「喊什么?」 闻道把手一拱:「幸不辱命!」 阿勒转身进屋,龙可羡正坐在案前,看一眼书,瞟一眼闻道,又悄摸儿瞟一眼阿勒手里的戒尺,耳朵竖得老高。 皮外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剩手臂大腿两道剑伤还结着痂,只是左脚打着厚厚的纱布,夹着板糊着药,包得跟笋似的,还不能下地。 阿勒敲了敲书案,把她耳朵捂上:「弄死了?」 闻道见此,笑得意味不明,他自顾自斟了杯茶,脏兮兮的就往椅子上坐:「你给的命令是生擒,我哪敢取他命,活的!追了三日,若不是用火把他逼到海上,还真难拿下,现已弄了点下九流的药,关到水牢里去了。」 龙可羡装模作样地翻了页书,借着低头的功夫,露出了耳朵。 阿勒把那点耳朵尖也捂上了:「去点兵,明日拔营,绕道东边与祈山汇合。」 阿勒神情平静,胸腔里豢养着一头渴血的兽,在几日的等待里磨利了爪牙,他要的不仅仅是以牙还牙血债血偿,他要计罗磬誓死守卫的宁边城在其眼里碾成飞灰,要计罗磬眼睁睁看着计罗氏绝脉,要计罗磬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后心一点冰凉,龙可羡忍不住扒下他的手:「悄悄话也讲给我听。」 「好说,」闻道拎着茶壶往嘴里倒了满口,咽下去就说,「我还给二姑娘带了份大礼。」 龙可羡眼睛亮了起来:「大礼!」 阿勒心里有数:「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你瞧瞧,不喜欢我就让他吞了。」 门口厉天听到此处,夺步而进,震惊道:「没有大礼,什么大礼也没有!怎么能让小女郎看那种东西!」 *** 黑色船队停泊在西南最后一场春雨里,战鼓急促地催着雨滴,船队犹如巨鲨,沉默地撕咬着这座碧蓝镶边的城池。宁边城横卧在山脚下,宛如无力抵抗的困兽。  困兽吐出了口含的宝珠,那座象徵计罗氏百余年统治的宫阙暴露在无数兵戈之前。 临近夏日的雨很短,没有了计罗磬,宁边城就被抽掉了嵴骨,傍晚时分,天边燃起一团火球,艷霞无情,熊熊地烧在碧瓦飞檐间,计罗氏这一代的嫡脉跪在血阶上,颤颤巍巍地伏首。 而后被一箭贯穿在宝座上。 阿勒端着臂弩,踩在计罗磬肩头,让他脸面砸地,微笑着轻声说:「再选一个。」 计罗磬急促地喘着息, 在抬头时,被悬日灼痛了双眼,阿勒碾碎了他生的意志,兴致缺缺地放他跪在血阶前自戕。 艷霞烧透了,成为一道道铺天的灰烬,宛如场葬礼,宣告着西南计罗氏的消亡,自此,乌溟海全域尽收囊中。内已皆平,阿勒成为乌溟海的无冕之王,一个新生的,具有相当自由度的法外之地就此形成,暴君的名号荡遍九域。 三年后。 不持臂弩的暴君拎起了戒尺,做了个匪夷所思的梦。 第79章 红盖头 「待会儿你只管往里进, 别怕,闻哥在你后头保驾护航。」 龙可羡慢吞吞地转过头,迷茫道:「谁?」 「……」闻道立马改口, 「小的跟着您, 鞍前马后, 绝出不了半点岔子。」 龙可羡反应了会儿, 听不懂的全当放屁:「哦。」 市集喧嚣,周遭涌动着亮丽的日光和鲜甜的果味儿, 稀奇古怪的商贩敞声吆喝,渔民兜售着鲜活的海物,船匠在敲敲打打中为巨轮填缺补漏,因为夏日海祭,鲜衣怒马穿巷而过的少年人们都戴着各色面具。 龙可羡和闻道穿梭在人群中, 铿铿锵锵的敲打声掩住了二人的谈话。  闻道轻佻地朝贩珠女郎吹了个哨,语气反而平缓:「小皇帝即位后, 政令频发, 内收属国, 外稳海务,将将安稳了两年, 翅膀就硬了。去年颁募兵令,扩充沿海军营, 还着令各地种植铁力树这等上好的造船木,这是朝着咱们来的。」 「打不过我们,没有事的。」龙可羡从兜里摸出糖,含糊地说。 闻道挑眉, 说:「您心可真大,难不成冷眼旁观他们坐大不成?」 龙可羡冷酷道:「养肥, 吃掉。」 「……那还要我,要祈山,要蒙缇做什么?」闻道搓了把脸,「反正,这事儿让他们悄无声息地办了起来,是我失职,近日我又屡屡触公子霉头,若不卯足劲儿立个大功,公子迟早把我踹到军营里去,那就没人给姑娘捎糖画、捎话本、捎泥人玩儿了。」 龙可羡压根不吃这套,咽下糖,又摸出一颗:「没有关系,还有厉天和郁青。」 「……」闻道沉痛地抚胸,「您不管我死活,还不管公子吗?那明丰帝禅位前,给小皇帝把朝堂整得清清楚楚,四大派系互相掣肘,内乱起不来,矛头就要对准公子,就上个月,那半截脚都踏进棺材的老阁臣还在进言,要新设立个什么海务司,参与航道巡卫呢,巴掌都伸到脸上了!」 这怎么行。龙可羡皱眉头。 「哗啦——」 鱼虾从篓子里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八爪章举很不情愿地滑到了最远,软趴趴地贴在龙可羡脚边,她小心翼翼抬起脚,跨过去时正好看见那座拔地而起的船型高楼。 闻道火上浇油似的接着说:「那老阁臣今日就在船楼里,与底下党羽谋划海务司总使一事,你说巧不巧,今年夏日海祭,偏偏就定在这皮城湾,不定来多少牛鬼蛇神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南域盛行海祭礼,家家户户都重视神祇信仰,每到祭礼时就是万人空巷的盛景,就连外域之人也会慕名前来,巡防松散,谁也不会在此时闹事。 「海务司要干涉航道,没有航道就没有钱,没有钱就挨揍,打起仗就有好久见不到阿勒,」龙可羡哼声,把下巴颌一抬,「谁都不可以动航道。」 她看着船楼,不耐地摆摆手:「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你去调兵,三日内踏平这座破楼。」 「……过了过了,」闻道头冒冷汗,好声好气把拱起的火往下压,「咱们今日来,就是摸摸底, 没人调兵,也没人攻陆,姑娘只管进去喝两盏茶,吃点糖糕,听两首曲子就成,探听这事儿交给我。」 龙可羡皱眉:「我不要喝茶吃糕听曲子。」 「你就是后备军,」眼看船楼就在跟前,闻道买了两枚面具,「姑娘还记得计罗磬吗?」 龙可羡当然记得,心有余悸道:「很会欺负人的大块头。」 「那种宗师,整片南域都凑不出一只手的数,但这里边,」闻道伸出两指,「今日就来了俩。所以咱们不滋事,你高高兴兴喝完两盏茶打道回府那是最好的,但若是时运不济,我这儿出了岔子,就得靠姑娘接应一二了。」 船楼巨影笼罩下来,阴森森将人隔绝在暗色内,吞没了龙可羡的影子,她听明白了:「你弱崽,打不过,害怕被逮。」 「正是如此!你我殊途同归嘛,」船楼巍巍金匾就悬在头顶,闻道把眉一扬,「干翻这群老东西!」 船楼里相当清净,楼正中是一座塔状祈神台,四面八方围绕着船型厢房,层层累叠,共七层楼高,连小厮都收拾得体体面面,时而上前询问。 龙可羡凭着一张闲人免近的刁蛮千金脸,小厮没敢多问,在牌子上戳了个印,她便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六层,闻道紧随其后,倚在门框边四下一扫,关上了厢房门:「老阁臣就在正对面,左右两间厢房都教他包圆了。」 龙可羡移过空茶盏。 闻道给斟了茶,轻声交代道:「半个时辰后,我翻窗出去,以骨哨鸣声为信号,骨哨响一声,就是我遇见了些许小麻烦,你在这里闹点动静出来让我脱身即可,响两声,那就是大麻烦,须得你出手捞我一把,响三声……你就别来了,回去给我立个衣冠冢,记得年年都来给我上柱香,唠唠嗑啊……」 龙可羡嗯嗯点头,稍稍举起手,得意道:「知道,我跑很快。」 「……」滑头遇上直性子,闻道千言万语都梗在了喉咙口,掏出面具甩了过去。 *** 酉时过半,龙可羡喝了两壶茶,吃掉三叠糖糕,倚在栏杆听了几首曲子,底下正在唱蝉冤记,那一把柔婉的嗓子愁肠百转,听得人潸然泪下。 龙可羡眼里大颗大颗地砸落泪珠,掏出帕子摁住,擦得鼻头红通通,那密集的音阶敲打中忽然夹着道微弱颤鸣。 一道,两道。龙可羡面不改色地拧干帕子,转过身。 对面房门紧闭,烛光明灭,小厮看过去,那光线又均匀地铺满了门扉,再看过来时,凭栏而立的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小厮揉揉眼,心道许是进了厢房。 厢房外,龙可羡单臂悬挂在船楼外侧。 船楼后边是片静湖,初夏傍晚的风不够温柔,在湖面割出了细小的棱片,卷啸而上,颳得龙可羡的裙裾在移动间啪啪作响。 她动作灵敏,借着外壁凸起迅速移动,片刻之后停在一扇窗格上方。 西山大口嚼食着夕阳,再张口一吐,漫天赤霞滚滚而来,风静了,她听见屋里沉闷的拳脚搏击里掺着隐约交谈声。 一道苍老的声音说:「此人身形诡谲,万不能留!定要将他缉拿在楼里!」 另一道声音烟呛过似的,十分嘶哑:「今日我等冒险前来,本是交託了十足十信任,不料竟有宵小窥听,尤太傅是不是要给个说法!」 「大当家在此聚首之事,我可担保消息绝不是从我手中漏出,此事于你于我百害无益!」 「你们金玉殿中待惯了的人,肚肠里九曲十八弯,难保不会动手脚!今日之事不必再谈!」 「大当家若是不信!我立刻为你引荐一人,见了他,你便可知我等诚心!」 争吵稍顿,门扇幽幽拉响。 就是此时。 龙可羡当即松了手,下落的瞬间攀挂在窗棂,像片叶子似的,无声无息荡进了屋内,落地的瞬间藏进屏风后。 这三间厢房竟是打通的! 打斗声从左侧传来,闻道正在挨打,龙可羡记着不能露面,扣上白鱼面具,贴着屏风扇蹑手蹑脚往那处摸。 挪动间,门口陡然多出道声音,温和,轻缓,有礼,那是明勖! 不及多想,她撞开珠帘,闪身进了左间,珠帘晃动的声响惊动了里边俩人。 闻道根本和对方交不了手,把灵敏度使到了极致,凭藉身法左挪右躲地闪避,即便如此,肌肉耐力还是在巨大的压力下迅速流失,只是一个晃神,就被当胸踹了一脚,闻道咧着两排血红的牙,笑道:「弄死他,小白鱼。」 「还有人。」龙可羡不傻,她只想捞人就走,于是兜里金珠玉块不要钱地一通乱砸,玉瓶迸碎,窗格开裂,桌椅破开道道大洞,飞溅出来的瓷片木屑满天飞! 那名宗师容貌不显,个头也不高,动作又狠又快,挥袖拂掉了这遮眼的纷乱,待视线重新开阔时,龙可羡已经拎起闻道,一把丢出了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沉日彻底被西山吞食,闻道和渐沉的暮色一起坠落湖面,水花溅起,龙可羡横臂接住了压来的一掌,气劲对沖,她纹丝不动,对方明显愣了一下,神情紧绷起来,再抬手时掌间多了把短刀。 龙可羡才不跟他打,她撑手在破破烂烂的窗沿,避过一刀后,抬腿反向他脖颈间绞去,在那人抬臂格挡的同时,脚掌忽然反收回来,蹬在他臂间,借力晃出了窗,踩着开启的窗扇,头也不回地往下跳。 「女子狡诈!」 *** 海祭礼盛大,华灯锣鼓牵出了数十里热闹喧腾。 龙可羡丢掉了面具,融入人潮里,沿街不时地出现三五成队的州府军,听周遭民众说是哪家走丢了个姑娘,帮着寻呢。 但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不像在找人。 龙可羡用仅剩的金珠买了件披风,把身形遮挡严实,通往码头的街口被封锁,甲冑着身的州府军和灰褐衣衫的私军越来越密。 长风翻动戏帆,走戏人吊着唱腔,振动的水袖与州府军的刀靶一起,数次与她擦肩而过。 人流忽然乱了起来,只是一瞬,就像某种号召,混乱无序的人潮开始向东面汇聚。 龙可羡吮着糖人,被人潮裹挟着,慢腾腾往东边挪动,频繁地听见姑娘们捂着笑的窃窃低语,伸手指着某个方向。 她下意识地跟着看过去,围台上,走戏人正唱着龙王迎亲的戏码。 而侧边站着个人,戴了张淌红流金的龙首面具,一手懒懒散散地搭在围台上,一手慢条斯理地抛着枚绣球,缠金绳从他指缝里划过,铃铛擦撞在他掌心中。 撩着心弦,催着红潮,在姑娘们心里纵起一把肆意刮啸的东风。 在细碎的声响里,那道眼神缓缓地移动着。 随后,透过攒动的人头直直钉到龙可羡脸上。 「咔嚓。」 龙可羡愣愣地咬掉块糖,那甜味儿在舌面上化开,她看见那绣球抛出道线,准准地落到了龙可羡怀里。 糖人跌落在地。 他穿过人潮走过来,在她臂间抚了抚,一把低低的带蛊的唱腔。 唱了什么龙可羡听不到,臂间被扣上枚银环,周身气劲一卸而空,她膝弯软下来,耳边嗡了一声,被他罩上红盖头,牵在掌心里。 龙王迎亲徐徐落幕,在周遭此起彼伏的叫好声里,龙可羡头昏脑胀,扑通地栽到了他胸口。 *** 静室里浮着一粒烛火,绣球骨碌碌地掉在地上,连同一柄戒尺。 阿勒提着龙王面具,反手把门锁上。 龙可羡还戴着臂环,手脚软绵绵的,挨过去,拿脑袋蹭了蹭他肩头,因为心虚,话格外的多:「你来接我吗?我没有事的,闻道回来了没有?他被我丢下湖去了,我们今天干了件大事……」 她抬起头,偷摸儿瞟了眼阿勒,再瞟一眼戒尺,那眼神乖得可人疼,阿勒错开目光,不吭声。 龙可羡垂头丧气的,把腰带一解,撅起屁股,趴在了长板凳上。 「轻一点打。」 第80章 不对劲 「起来, 不打屁股。」 阿勒把她拎起来,眼神挪开,「衣裳穿好。」 龙可羡拽着腰带, 迷茫地问了句:「不打吗?」 「不打。」 龙可羡慢慢地系好腰带, 眼神紧巴巴黏在他脸上, 捡起了戒尺, 塞进他掌心里,试探地说:「打两下, 你不要生气。」 阿勒冷声道:「你知道皮城湾聚着几个宗师?你这小身板儿,教人一哄就敢往虎狼窝里钻,胆子几斤几两啊?」 「几斤……我不知道……」龙可羡翻着静室长案上那捲家规,不服气的,小声辩驳, 「我跑很快,如果只有一个, 也打得过。」 阿勒音调都拔了起来:「怎么着, 我再送你回去会会他们?全城戒严, 想必他们还在船楼里等着你呢,干脆搭个擂台, 纠集一圈人,看你们斗武好不好。」 龙可羡眼睛咻地亮了, 想点头,但瞄着阿勒的神情,抓着他的手指头,晃了晃:「不去, 和你一起。」 阿勒被这句话抚顺了毛,但他没松口, 龙可羡偷眼觑着,再度把戒尺递过去,瞅着那家规说:「拉过勾的,乱跑要打两下,打完不生气。」 「不打,」阿勒没这心思,「你待在这儿,自个想想。」 自个儿待着还不如挨顿打,龙可羡攥着戒尺大声说:「我不要想!」 这话沖得阿勒捞起了戒尺,「你这般想挨揍,」接着倏尔拉过她指尖,比照了两下,「我真打了。」 龙可羡也不吭声,抿紧了嘴,有恃无恐的样子。 那戒尺「啪」地落下去,两人都有点愣。 龙可羡的掌心瞬间就红了起来,她垂头看着,戒尺打在掌心时,那种猝然而至的热和痛感反覆涌现,因为臂环剥离了她的屏障,这奇异的感觉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下来。 她眨巴着眼,有点儿新奇。 在龙可羡的记忆里,他们很少有这般力道的接触,戒尺在阿勒手里只有掂手的作用,这卷家规白纸黑字地写明规矩,然而早就覆了层灰,他们坚定地奉行第一条,对于其他琐琐碎碎的规矩保持着睁只眼闭只眼的默契。 「痛不痛?」 「还有两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阿勒第二次愣神,龙可羡被捏住的指尖悄悄往底下滑,在他掌心里挠了挠,轻声地说:「要打完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这句话简直把阿勒架了上去,让他进退两难,他反托住龙可羡的手,看着那道横亘在掌心的红痕,说不清楚哪里出了岔子,总之手里的戒尺突然变得沉甸甸。 三下打完,谁都没说话。 龙可羡默默收回了手,背身过去,一下下地握着掌心,她自然不喜欢挨揍,在哪里受了欺负,必定要成倍地讨回来,但是方才。 他拿捏着力道,施加在她身上,基于足够的安全感,达到惩罚的效果。 于是,这种痛和热忽然就变得可以忍耐,她呆呆的,心里升起了点儿挖凿更多接触方式的心思。  「哭了?是不是在哭?打疼了吗?」 阿勒看她对着墙坐,垂着脑袋也不吭声,戒尺立刻丢了,两步上前把她肩膀握住,一掰。 对上了双攒着光的眼睛。 跃跃欲试的。 龙可羡绞尽脑汁地把从小到大犯的事儿细数了一遍,然后定睛看着阿勒,把戒尺往他那推推,乖乖伸出手去:「一千二百三十下,今天再两次,明日接着来。」 阿勒盯住她两息,骤然起身,摔门而出。 *** 卯时三刻,天刚擦亮,海面笼着层雾气,缓慢地一路游向远方,去唤醒天尽头沉眠的日。 一条不起眼的渔船拂开晨雾,徐徐驶入港口。 厉天提着风灯从门口经过,阿勒睁开了眼,他呼吸微促,早夏微凉的海风里,他竟然睡得满身惊汗,像是做了什么梦,梦里有什么景儿催得他心口狂跳,热汗频出,但随着睁眼,意识回归,那些景儿如同退潮般,悉数离开了脑海,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薄薄的汗覆在额前,他甩了甩头,赤脚踩过汗珠,把薄毯裹在腰下,到屏风后迅速地沖了个凉。 拉开门时,浮云镶着金边,渔民正卸着网兜,滑熘熘湿腻腻的鱼被拖拽上岸,上了早市,厉天灭掉风灯,挂在门边,说。 「公子,一路没有尾巴,昨夜静悄悄地走,今晨静悄悄地回,谁也没惊动,王都里也没出岔子。」 阿勒喝着冷茶,点了个头。 他耳下到脖颈都覆着薄红,因为沐浴过,面上水汽未收干,显得轮廓更深。 厉天看了眼,就收回目光,接着说第二件事:「闻道关进水牢了,据那小子报说,昨日在皮城湾,尤太傅见的是蒲欺松。蒲欺松您记得吗?两年前,出身皮城湾那个大盗,为了个妓子得罪权贵被逐出州府军,纠集一票下属劫了条船逃到海上,结果掘了枭巢,一举发家那个,后来被咱们端了老窝,躲到外域去了。」 阿勒说:「招风耳那个,胆子没有二两重。」 「对对,」厉天拍了下门框,恨声道,「不知道怎么的和朝廷搭上了线,尤太傅要将他招安呢!不过昨日闻道闹那么一出,听他意思,蒲欺松像是打了退堂鼓,无论如何,此事悬而未决,我们还有运作的机会。」 阿勒看着远天,没说话。 厉天这几年被敲打得服服帖帖,看了眼就知道公子心思没在这儿,于是转口,不经意似的说起:「姑娘还在静室呢,这天儿,早晚可凉得很。」 龙可羡在静室睡着了,歪着脑袋枕在蒲团上,臂环还没摘,露出的掌心微微红,蹙着眉头不知道做什么梦。 蒲团挨着墙,龙可羡是这样的,自个儿睡觉时总要把后背靠在某个地方,才能睡得安稳,只有阿勒在时,她的安全区域才会从挨着墙的角落扩散到整张床,翻来滚去,睡相要多差有多差。 阿勒把戒尺踢开,蹲下来,捏住她的鼻子:「龙可羡。」 鼻腔被堵住,龙可羡轻轻张开了唇,在梦里闹脾气似的,翻了个身子,眼看那脑袋就要磕在墙上,阿勒眼疾手快地给垫住了,随即手往下滑,拖住她后颈,捞起人,让她伏在自个儿肩头。 龙可羡被摆弄惯了,这般也没醒,嗅着熟悉的味道,就下意识蹭蹭他的肩,然后偏过头,把鼻尖压在他脖颈,睡得更沉了。 阿勒本来要将她扛在肩头,但她近年个子窜高,扛起来势必顶到她胸腹,那起床气……算了,他捞起龙可羡膝弯,打横抱了起来。 他没有这般抱过龙可羡,一时之间哪儿都别扭,接触面不对,上下姿势也不对,连呼吸的朝向也不对。 或许从小到大都是扛来扛去,两人的脸在肩颈处交错,嬉笑玩闹间,双眼没有触碰在一块儿的时候。  而如今,阿勒低头看着,眼神简直像化掉的糖霜,黏糊着挪不动,龙可羡枕在他胸口呼呼大睡,颊边是压出来的红痕,他的呼吸喷洒在她额前,碎发轻轻飘,一副里里外外都摊开在他眼底的样子。 宛如颗尚且新鲜的果子,暴露在他的目光下,只要低头,就能咬得汁水淋漓。 这种毫不设防的依赖,让阿勒颈侧刚刚消下去的薄红又蹿起来,他紧了紧手,驱赶掉心里骤然乱起来的不知名情绪。 她什么时候长这般大了? 就像是一瞬间的事儿。 *** 龙可羡已经行了及笄礼,这两年个子蹿得快,驿馆里的小榻已经装不下她,醒过来时是在阿勒房里。 他不在。 龙可羡闷闷不乐地洗漱更衣,低头时看到掌心微红,厉天进来时就见着这一幕,他把食盒搁下,惊诧地说:「公子打你了?」 龙可羡却悄悄弯起唇角,把右手藏进袖中,一连点了两下头:「打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这是高兴个什么劲儿? 「莫不是打坏了,除了手还打了哪儿?我去请高大爷过来瞧瞧。」厉天说着就要往外走。 「不要请!」龙可羡刷地站起来,「没有打坏。」 「当真?」 龙可羡坐下来,埋头喝粥,掌心残存着热度,她握紧勺子,冷酷道:「我不讲给你。」 厉天不明所以,在边上叨叨起另一件事,「姑娘怎么跟闻道一块儿胡闹起来,他是什么混帐东西,这两年与祈山掰着腕呢,想借小皇帝设海务司一事在公子跟前立个功,把军权掌了,压祈山一头!」 龙可羡两口把粥喝完,抽空抬头:「他回来了?」 「回来了,」厉天满不在意地说,「昨儿回来,给公子当胸一记踹,肋骨当即就断了两根,拖底下水牢里去了。」 龙可羡咬住馒头:「……啊?」 厉天:「这小子滑头,明知光论将你偷出来这件事,回来就免不了一顿罚,故而他呢,事先在水牢里打点了人,上好的内外伤药都备下了,做足了准备才走这一遭。」 龙可羡狠狠咬下口馒头:「狡猾。」 「可不是,公子自来赏罚分明,和兵权比起来,这点罚算个什么,所以我说,姑娘日后防着点这小子,他就没安好心。」 「他昨日,先在楼船里被踹了一脚,也是胸腹,」龙可羡比划着名位置,「这里。」 「嘿!」厉天跳起来,「所以才往公子跟前凑,还有个苦肉计在这等着呢!一点伤都不白挨!」 龙可羡塞得满嘴鼓囊囊,一个劲儿点头。 闻道关水牢的时间延了十日。 这夜,龙可羡在床上滚了两遭,偷偷地摸去了隔壁,装模作样敲三下门。 然后卷着自己的小毯子,熟门熟路爬到了床里侧,拍拍毯子,就把这事儿揭过去了。 她的是非观念淡薄。 在她心里,哥哥代表规矩,偶尔冒犯一下哥哥,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第81章 美人香 翌日, 龙可羡在驿馆冒了几次头,午时刚过,宫里就送来牌子, 请龙可羡往鸣津池赏飞鸥来朝的盛景。 「你就应了?」阿勒解着鞭子, 往长案上抛。 「应了, 看鸟, 」龙可羡亦步亦趋跟在后边,越说越兴奋, 「听人讲,有千百只飞鸥落在鸣津池边,齐刷刷沖天,呼啦啦掠水,然后围在铜像边上叩拜。」 「落下来的白丁香砸你头顶。」阿勒不咸不淡。 「白, 丁香?」龙可羡愣了一下。 「……」鸟粪。阿勒没说出口,把手浸在水里, 「晚间还有件事儿要办。」 这般说着, 净手时眼神没有离过龙可羡, 仿佛讲了这句话,就是某种递到眼前的暗示——那鸟有什么好看的, 一箭穿一串,平日里在海上看得不够多吗, 非凑到这儿来,那小皇帝什么心思,他来此五日,没有私下递过什么牌子相邀, 龙可羡一来,刚冒点头就给牌子, 这心思是半点都不遮掩。 「那好的。」哪知龙可羡连两句劝都没有,喜滋滋就转了身往外走。 阿勒始料未及,脱口问:「你去?」 龙可羡临出门了,听见声音扒着门框回头:「带郁青去。」 一派恼人的天真。 阿勒擦着手,点了下窗外:「飞鸥有什么看头,你若喜欢,海鹞子旋翼展翅都不错,捕鱼是最好看的,喙刺入水,一口一条肥鱼。」 海鹞子怒而「咕」声。 「鸟球看腻了……」龙可羡狐疑地看阿勒,「你今日话好多。」 往常去便是去,不去便是不去,这种话题在嘴边挂不了三句,哪里有这般推来扯去的讨价还价。 而阿勒没空深思这种反常,他满脑子都是那仨字。 看腻了…… 鸟能看腻,人日日凑在一块儿,是不是也能腻?若是腻了,为何昨夜卷着毯子又来拍他房门?这小炮仗又在胡说八道。 见他擦手擦得用力,连手指都红了一道,显然是很认真的了,龙可羡眼神直往外瞟,开始挪步子。 「走什么!等我。」 后边传来道声音,帕子落进铜盆,她回头时,阿勒已经搭上了她的颈。 因为方才入神思索,他的手指在着力摩擦时发热,那指头粗糙,是投掷铁镖磨出来的茧,热度伴随粗糙感,搭上来时,他习惯性地揉了揉。 龙可羡瑟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了。 阿勒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看到她白腻腻的皮肤留下道红,鬼使神差地问:「抖什么?」 龙可羡低头摸了摸后颈,说「…… 有点热。」 阿勒追问:「糊弄谁,人冷才打颤,你热打什么哆嗦。」 「……我不懂,」龙可羡也不明白,她惯来不会多思的,很快抛到脑后,转而说,「你方才说晚间有事。」 阿勒相当自然地岔过去:「晚间的事晚间办。」 「到时我与你一起。」龙可羡拽拽他衣袖。 「日日跟着,你腻不腻?」阿勒猛不丁地问了一句。 「腻?」龙可羡思索片刻,认真地说,「一百年后才腻。」 这意思是,只要还在喘气,就总也跟不腻的。 「一万年也不准腻。」阿勒挑起眼。 龙可羡愣愣的:「我们都变成灰了。」 「变成灰不好么?」阿勒勾住她的脖子,「浑蒙在天际,乘风去,滑云来,万万年也分不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 鸣津池不大,坐落在王都东南角,早年间是走海人的栖骸地。 池边有座爬满绿芜的圆拱门,里边古木苍苍,周遭静幽幽的,满肺里都是草叶香气,脚下的石阶交错着深浅灰影,偶尔漏下点日光,就跳在龙可羡的鼻樑上。 她轻声说:「好像被吞进来了。」 阿勒学着她,压低声音:「是啊,小女郎皮香肉嫩,最好下口。」 龙可羡闷头往他腰间戳了一拳。 明勖在凉亭里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直到那青绿间吐出道人影,眼睛霎时就亮起来了,而后又觉礼数不妥,将那惊与喜皆收进眼底,只留耳下半道红,缓步下阶,庄庄重重地唤了声。 「哥舒公子,二妹妹。」 龙可羡看他一身明黄常服,才想起明勖已经得承天道,冠上九旒冕,成了主国之尊,不晓得要如何称呼:「明,明勖?」 连名带姓,唤得这么亲热做什么。 阿勒不轻不重地说了句:「皇上。」 龙可羡跟着改:「皇上。」 明勖忙道:「今日是私宴,无君无王,只是故交好友赏脸,借着这飞鸥来朝的景儿叙叙旧罢了。」 说完请二人落座。 龙可羡的眼神还在追着明勖,像是对着记忆在回想那个常常面红的少年,直到阿勒故作无意地往前跨了一阶:「眼珠子掉下来了龙可羡。」 她下意识摸摸眼睛,停顿瞬间,又一拳戳过去。 阿勒侧身躲了,笑起来。 明勖正唤侍女斟茶,目光透过阿勒看向龙可羡。 她长高了,神态却没有变,要紧的是那双琉璃珠子似的眼睛,压根儿没长大似的,无遮无拦地搁着所有情绪,直勾勾看过来,分明只是好奇的打量,却令得明勖招架不住,先错开了目光。 「许久不见二妹妹,年头遣人送的及笄礼,你可还喜欢吗?」 及笄礼。龙可羡没收着明勖的及笄礼,脸上浮出迷茫。 阿勒声音很定:「事多,忘了。」 明勖微露憾色,复又扬起笑:「不要紧,明日我便遣人送往驿馆。」 礼尚往来,龙可羡明白这个道理,她豪横地说:「我也送你……送你一只金鸥。」 这就送上了。 阿勒闲闲地把着杯盏。 金鸥。这几年攒了几筐金珠啊,给他买盏花灯尽挑些便宜货色,转头要给别人送金鸥。  养了七年,养出个小白眼狼。 明勖眼睛亮了亮,只是他生性腼腆,礼数教会他含蓄,于是推辞道:「怎么好让二妹妹破费。」 阿勒搁下杯子,龙可羡沿着轻微磕声看过去,正见到飞鸥列成扇形,成群地掠过池面,搅得满池碎金,登时忘记了要回什么。 阿勒接过话头:「如何称得上破费,做哥哥的,替妹妹回个礼也是该当。」  一下子把话里那点儿微妙的气氛瓦解稀碎,摘掉龙可羡,回到了正常往来范畴,阿勒一点儿也不觉得煞风景,尽挑正事说:「昨日已收到了市舶司初拟的回税草案,皇上日理万机,还要抽空批红,真是辛劳。」 昨日? 龙可羡昨日在船楼上分明听见了明勖的声音,但她没有挑破。 明勖有群臣辅佐,那都是群老能成精的聪明人,尽管腼腆软弱,耳濡目染下也有天子风度,他稳声回答:「回税一事年年都要更改,事关国之重本,不敢轻忽。」 龙可羡转动着眼珠子,把明勖看了又看,明勖不知不觉地掌心发潮,他面对阿勒时尚且能稳住,但龙可羡直白疑惑的目光令他有种被戳穿的羞耻,直到飞鸥散尽,那黏糊糊的感觉还留在掌心。 龙可羡和阿勒踏着夕光回驿馆。 她很是不解,一个劲儿扯阿勒衣袖:「我昨日……分明在船楼里听见明勖的声音。」 「当真?」阿勒佯装诧异。 「当真!」龙可羡举起手保证,「他是不是,是不是扯谎了?」 「你且自辨,我不好在人后言其是非的。」阿勒语气平淡,唇角若有似无地弯起来。 *** 夜里嘈切地落了阵急雨,冲散了马车碾过的痕迹。 阿勒带着龙可羡,进到城郊一座宅子,主人是位略显清瘦的中年男子,他等在门外,把姿态摆得低,甚至亲自撑着伞,引二人入内。 「瞿当家这宅子讲究,」阿勒随口称赞,「这雨竹……是墨县移栽来的吧,别地儿见不着。」 瞿宿是个粮商,手底下三间商行,这人精明得很,惯会投人所好,笑道:「在下平日里没什么喜好,就爱折腾些花花草草,龙公子见笑。」 阿勒掩了名姓,假以粮商的名头,借掮客与这真粮商牵上了线。 落座后,侍女挂起了纱帘,吹掉两盏烛火,名伶抱琴垂首拨弦,香衣柔鬓的姑娘渐次入内。 薰风拂着,软意催着,声色场里浮于暧昧的把戏让龙可羡看呆了眼。 阿勒扭过她的脑袋,塞过去一把勺子,笑了笑,说:「瞿当家好雅兴,我是个粗人,赏不来这靡靡之音。」 瞿宿看了眼龙可羡,心领神会道:「是在下唐突。」于是起身,亲自给斟了酒,二人碰过几杯,才切入正题。 「前几年,太上皇在位时,就有广种船木的消息漏出来,只是并未形成政令推行,传过一阵儿,也就消停了,直到去年,开始令一州二十四县广种铁力树,那铁力树生长期短,受气候土壤地形影响也小,哪儿都能种,行情还好,这一时之间,改耕为林的农户就不在少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阿勒抬眼:「正是,百姓趋利而行,仅仅去年至今,我们商行的粮食就比往年售出六倍不止,」他笑,「粮仓都快腾空了。」 瞿宿满脸愁苦:「朝廷给栽树之户贴补银钱,然而终究不是长久之道,若人人都购粮,只靠朝廷皇地与正经粮商这点耕地,绝撑不住几年。」 阿勒仿佛深有感触,眉间挂着愁绪,龙可羡含着茶水,看得目瞪口呆。 「不瞒龙公子,在下去年接了个活计,要在今夏之前拿出这个数的新米,」瞿宿没有注意到,他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数,而后嘆声道,「这数虽多,但只要赶在去年开春盘些耕地,何愁种不出来?没想到根本买不着地!」 「买不着地?」阿勒挑眉,像是有些惊讶。 「没错!不是教权贵官宦占去栽船木,就是拢在地方豪族手里,空出来的地荒瘠压根儿种不了粮食!」 阿勒面露忧虑:「我消息滞慢,竟不知有此事,这般一来,行情要乱啊,我手里还压着些陈粮,倒不知该不该脱手了。」 「今日请公子来此,就是得知公子手里犹有余粮,若是能解在下燃眉之急,价格不是问题,」瞿宿又抛出个消息,「粮食行情一乱,动的是国之根本,朝廷必定要出手,届时再抛售,便没有如今的好价格了。」 阿勒有些犹豫的模样,斟酌着道:「此事重大,容我与家中商议过,再给瞿掌柜回话。」 二人又谈了会儿,龙可羡吃得肚子滚圆,开始犯困,阿勒揉了揉她脑门,提出要先告辞。 瞿宿立刻挽留:「城郊雨气浓重,雾茫茫的马车难行,不如留在我这拙园里休憩一夜。」 *** 龙可羡认床,新地方睡不好,在榻上滚了两圈,听见门口脚步声轻缓,正往阿勒房里延去。 她一骨碌爬起来,想了想,跳下榻去,砰砰砰地敲响隔壁房门。 里头静悄悄的。 龙可羡没有犹豫,一把推开了门。 屋里只燃着一粒烛火,幽幽昧昧的光线下,床帐没有合严实,隐约可以看见美人横陈的轮廓,听见开门声,一只柔腻丰腴的手缓缓地半探出来,垂着细指,带着某种欲说还休的暧昧。 龙可羡蹲下去,戳了戳那只手。 帐幔忽地大开,龙可羡和里边的美人儿都愣了一下。 「你走错屋了吗?」龙可羡天真地问,「这是我哥哥的屋子。」 那侍女声如蚊蝇:「我来伺候公子。」 龙可羡若有所思,干脆坐到床边去:「怎么伺候?要餵他吃饭吗?为什么要伺候?」 她顿了顿,惊恐道:「他手断掉了吗?」 侍女脸色通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龙可羡蹭地站了起来:「我也可以照顾他,你走吧。」 「不……不是断了手,」侍女急声,「有些事,兄妹不行,姑娘再大些就明白了。」 兄妹有什么不能做?龙可羡满腹好奇,还要再问,那边阿勒沐浴完,刚踏进门,见这景儿就皱眉,问了句这什么人,怎么在这儿? 侍女打量这年轻公子身段风流,生得也俊也冽,要紧的腰肩臀三处更是勾人,一眼扫过来,就像无声的撺掇,让她心口热腾腾。 龙可羡兴致勃勃,站在中间殷勤地介绍:「伺候你的。」 「……」阿勒眼皮乱跳,侧了下头,「滚出去。」 龙可羡对号入座:「不能看的吗?我想看看,你手脚皆在为什么要人伺候?她说这事兄妹不能做,为什么不能……」 越说越没谱。阿勒揉了把脸,捂住她的嘴,一把扛起来就往外走。 龙可羡停了片刻,拧起眉头,噼里啪啦地往他腰上拍:「……不要顶!要吐了!」 第82章 嫁娶事 龙可羡被塞进床里侧, 兜头照脸盖下来件外衫。 刚沐浴完的潮气被体温烘热,阿勒的味道毫无保留地扑了满鼻,龙可羡只是略略拉下点衣裳, 露出两只眼睛:「我……」 阿勒一指头点过来。 龙可羡闭上嘴, 拿衣裳裹住头, 转到里边去, 叽里咕噜地把阿勒骂了一串。 「嘀咕什么,」阿勒吹了蜡烛, 从后边拽拽衣裳,「盖这般严实,要闷死的。」 龙可羡裹得更紧,扭动着不给他拽。 「你还有脾气,」阿勒侧身, 拿肩膀抵住她的后背,「平素里护自己地盘护这般紧, 怎么呢, 换到我这儿, 屋里进了外人也不晓得赶出去,巴巴地和人谈起来, 谈得高兴吗?」 龙可羡闷声说:「不高兴。」 阿勒力道稍松,却听龙可羡接着说道:「是还没有谈高兴, 她讲的许多事情我都不懂。」 阿勒觉得她这闷头乌龟的样儿好笑,那点郁气散得干干净净,逗着人说:「要不我把她叫过来,你俩裹在同个被窝里, 好生地谈个痛快?」 没想到这小炮仗往后拱了拱屁股,催促他:「你现在就去。」 「!」阿勒整个儿往后缩了一个身位, 反手就是一巴掌拍下去,「乱动什么!」 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热辣辣的感觉从腰臀一路往上窜,龙可羡倏地拉下了衣裳,露出双眼睛,又惊又怪盯着他。 烛火熄了,窗格留着缝,屋里仍然有微微的昏光,阿勒觉得这昏光碍事,让这一刻的诡异气氛无所遁形,他呼吸微停,拍过她的那只手更是见了鬼似的发烫,挨了漫长的两息后,他若无其事地拉上了衣裳,把龙可羡整张脸盖得严严实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别看。 尽管此地无银三百两,也总比让龙可羡用这般的眼神盯着好。 他往上拉,龙可羡就往下拽,七分惊诧夹着三分幽怨:「你打我。」 阿勒说:「手快,我道歉。」 这就听出来龙可羡并不在乎打哪里,而是执着于被拍了一巴掌这事儿,这种错位的坦荡没有让阿勒好受多少,只会反衬得他想得太多太深太不应该。 他盘腿坐了起来,心烦气躁的没有讲话。 不就是一时失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打小就在一个被窝里睡大,蹭手蹭脚都是常有的事儿,况且隔着衣裳,远远算不上肌肤相碰,为何就要放在脑子里想得这般旖旎生色! 龙可羡拽了拽他:「其实也不疼的,」她仰起头,往后瞅,伸手摸了摸屁股,像要证明什么,啪啪拍了两下,「真的不疼,我过一会就原谅你了。」 「……」阿勒宛如被把名为直白坦荡的箭簇扎中靶心,他猛地转头,捉住她两只手腕并紧,跟着把人一翻,拉上被子,从头到尾盖得严严实实。 龙可羡被盖了两三次,已经不耐烦了,她挣扎着露出眼:「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怎么还没完了! 阿勒气息不太稳:「你要懂得这么多作什么,开馆教书吗?」 这般含糊其辞。 龙可羡端详他片刻,忽然勘破世情似的:「原来你也不懂得,既然不懂,为何不同那美人学学。」 阿勒反问:「同她学?」 龙可羡理所当然道:「你学学,学成来教我,我们便都懂了。好比我小的时候,掉颗牙便以为自己要死了,哭得天昏地暗,后来你教我不要害怕,除了掉牙,嗯……连初潮都是你讲给我的,还有月事带也是你……唔!」 「……」阿勒伸手又把她的眼睛盖上,顺带捂住了嘴,「这种事不同。」 龙可羡手脚并用,从他掌心里逃出来,瞪着他:「哪里不同?这种事是什么事?你不教给我,那么换我学,我学成回来教给你。」 「不准!」阿勒声音沉下来。 「我只是想问明白,你偏偏不讲给我,也不准我学,好不讲道理!」 龙可羡不懂,什么阴私密事,勾心斗角的东西阿勒都热衷于给她扯得明明白白,为什么连侍女都懂得的东西,他却反而要对此落下道道重门,把她隔绝在外。 阿勒陷入了沉默,他只能反覆地遮住她的眼睛。 像是在与自己角力。 这薄薄的衣裳就像层纸,揭开了,她那双直白的眼睛,那些天真的话,都会脱鞘而出,扎得他心烦意乱。 刚刚才沐浴完,后背又出了层汗,寝衣湿漉漉地贴在后背,他的呼吸又沉又热,那些游刃有余,那些从容不迫,那些恣意乖张,在龙可羡跟前全部不作数。 乱拳打死老师傅。 这究竟有什么不好讲的?龙可羡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们嬉笑吵闹,他们无话不说,龙可羡的行止皆带着他的痕迹。 他们曾经坐在一盏小灯下,就着张从医书里抽出来的人体穴位图,谈过女孩儿随着年龄增长,身体上出现的种种变化,阿勒面不改色地告诉她。 胸口鼓起来——「不是长包了,但要藏严实,别给人瞧见。」 初潮——「只是每月规律的流血,不是要死掉。」 长毛——「都有的,就像头发一般,别揪,可疼着。」 过两年,龙可羡初潮时,好巧不巧在座荒岛上,她没有慌乱,很是镇定,裹着小毯子乖乖巧巧坐在火堆旁,阿勒缝月事带缝得耳根红透。 再过两年,龙可羡有一回沐浴完,愁眉苦脸扒着他,她浑身光熘熘的,是不是还没长大。 诸如此类的事不胜枚举,怎么到了男女情/事就要避而不谈?食色性也,此为人之常情。 风拨得灯影缭乱,透过窄窄的窗缝投进来,阿勒在几个呼吸里想过太多事,龙可羡也不拉衣裳了,气呼呼的,吹得那衣裳起伏不定。 阿勒转过去,这才头一回拉下点衣裳,对上她润亮的眼睛,说:「只是男欢女爱的事情,也值当你一问再问。」 男欢女爱。 短短几个字,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单独摘出来,他能说三天三夜不带喘气儿,偏偏凑在一起就成了符咒,镇得他心口脑中哪儿都沉。  怎么就如此难以启齿? 而龙可羡揉着眼睛:「这般简单?我早便懂了。」 懂了?何时懂的,上哪儿懂的?阿勒心里乱如麻球,面上还要撑得镇定自若,哼声:「口出狂言,只管讲来听听。」 龙可羡得意地飞着眼风:「好比花婆婆和刘大爷,祈叔与他媳妇,小豆子的爹娘,皇帝与皇后才能做的事情,我讲得对不对?」 「……对。」 而后就是一片寂静,只听得到长风涤荡天际的声音,阿勒等了老久,抬眉,缓缓问:「没了?」 龙可羡爬起来,头发丝儿滑下肩头:「没了。」 阿勒一把将她按下去,笑:「半桶水,也喊得叮咚响。」 龙可羡很不服气:「有些东西,书里就是没有写的,我懂得这些很厉害了。」 「了不起,」阿勒笑,「现在明白没有,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儿,是关起门来一个被窝里躺的事儿,我对隔壁那女子没有兴趣。」 阿勒的重点在最后一句,龙可羡却咂摸着前边两句:「一个被窝里……我们这般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阿勒怎料得刀尖还有转回来的一刻,猝不及防的,耳根也红了,气息也乱了:「不是我们这般!」 「你好大声。」龙可羡捂住耳朵。 「不是我们这般,」阿勒拉下她的手,「比这隐秘,比这亲昵,比这……荒唐无度!总归不是什么体面事,你定然不喜欢被那般摆弄的,你会哭,说不定还要踹人。」 龙可羡震惊道:「要打架!」 「差不离,」阿勒故作正经,「所以不要同旁人玩这个,他们皆会欺负你。」 龙可羡乖乖地点头:「我不玩这个。」 阿勒心满意足地躺下,单臂枕着脑袋:「心里不搁事儿了吧,睡觉。」 龙可羡撑得睡不着,爬起来盘腿坐着,把住双膝,偏头静静看阿勒。 阿勒没睁眼:「还有哪里不明白?」 龙可羡掰着指头:「老皇帝与皇后,小豆子的爹娘,他们皆是夫妻,所以这事,只有夫妻能做,兄妹不可以,你日后也要娶妻的吗?」 「……」阿勒徐徐睁眼,「再说吧,我没想过这事儿。」 龙可羡这就好奇了,凑过去问:「现在想想,你娶什么样子的?」 阿勒盯着床帐,随口道:「听话的。」 龙可羡明白了:「木头美人。」 「去,不能像个木头似的全听,还得带劲儿,会点拳脚最好,不要有无用的善心,耐心要有,和你玩得来最好。家里也别有什么弟弟妹妹,这样能对你亲厚点儿。」阿勒从袖中摸出竹芯,咬在齿间清口。 「哦,」龙可羡恍然大悟,指着自己,「是给我娶美人。」 阿勒睨她一眼,嗤声:「给你娶个夜叉。」 龙可羡连连摇头:「不要夜叉,我怕。」 阿勒也坐起来:「你想嫁个什么样的?」 龙可羡没有参考人选,只好从见过的人里边想,想了片刻,志气满满地说:「最好看的!」 阿勒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随即又斥道:「芍药红妆,全是杀人利刃,越漂亮的越难相与。」 龙可羡不同意:「你这般漂亮,还这般好相处,我照着你找。」 不知这话哪里捋顺了阿勒的毛,他心道还算没白长一双眼睛,却又弹了下她脑门:「不能光看容貌,喜欢刚正些的还是随和些的?喜欢文弱书生,还是扛武雄将?喜欢白的黑的?高的矮的?」 龙可羡给问住了,她闷头琢磨了好一阵儿:「我不知道,先嫁几个,试试看,不喜欢再换掉。」 「?」阿勒声儿都拔高了,「你还想成几次亲?」 龙可羡谨慎地比出一根手指头,阿勒脸色稍霁。 紧接着龙可羡郑重地说。 「十七八次吧……」 第83章 局中人 足足吊了瞿宿七日, 阿勒案前摞的帖子能堆成一座小山,他才给出一封遣词恳切的回信,委婉地透露出把粮价拔高两成的意思。 瞿宿那头没有犹豫, 阿勒掩了层身份, 他同样掩了层身份, 皇商与民商一字之隔, 但和云顶上的人交锋是件足够令人胆战心惊的事,尤其是交付粮食的期限一拖再拖, 瞿宿每日睡前都要好生摸着脖颈,生怕第二日起来就身首分家了。 漫长的等待时间与贵人的催促磨耗了瞿宿的心神,商人趋利的特性在重压之下被求生本能淡化,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提价,并要求阿勒这方在两日之内调齐粮食。 「这就说明王都乃至左右属国, 已经无人能拿得出这个数目的粮食,」厉天沏着茶, 「黑商咬钩了公子。」 阿勒坐在榻上, 双手虚虚交叠着, 挺懒散的样儿,榻几上摆着只乌漆麻黑的木头小猫。 「春忙过后, 朝廷的市估人动了吗?」 「动了,」厉天把茶水往长榻、书桌各送一盏, 看到几摞帖子后边一颗歪歪斜着的脑袋,差点儿没憋住笑,搁茶盏的动作重了些,接着说, 「粮价稍有浮动,尚算正常。」 「笃」的一声, 龙可羡立刻直起背,揉揉眼睛,接着埋头猛写。 阿勒往那落一眼:「在放点粮出来,先别打草惊蛇。」 市估人负责王都里每年粮价的收集汇总,要估出粮价,朝廷会根据浮动情况加以干预,往常朝廷收购粮食,凭的也是市估结果,因此这个职差看起来不起眼,活计琐碎,但里边安的都是可信之人,出不了岔子。 「是,」厉天又道,「听闻昨日尤太傅府上来了位远亲。」 阿勒百无聊赖道:「姓蒲的远亲吧。」 「正是,」厉天收拾茶具,「蒲欺松已经进了王都,以远亲之名暂居在尤太傅庄子里,具体在哪儿还在查。」 阿勒摆摆手:「不必查,他俩相交莫逆,巴巴地到人家跟前去显眼做什么。」 厉天颔首,退了出去,预备在闻道出水牢前再给他添点料。 早晨的风绵长,坐在窗边,能嗅到树上水汽收干的味道。 阿勒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木头黑猫,看它摇摇欲坠,看它笨拙端坐,再弹得它哐当倒在桌面,撅起屁股,露出条打圈儿的尾巴。 他盯了会儿,默默地立起木头黑猫,转过头才发现龙可羡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不要欺负猫。」 很严肃。 阿勒偏又伸手弹了一下,给他劲儿的。 龙可羡这就要站起来了:「你不喜欢,还给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阿勒悠哉地把木头黑猫捏在指尖:「不还,小白眼狼。」 「不是白眼狼,」龙可羡小声反驳,「那是我的猫,我的猫给你了。」 昨日龙可羡去听戏,路上瞧见远洋来的云游商人,一时兴起,买了一筐回来。 到家后,盘坐在榻上,垂着脑袋,拨走一只金光灿灿的海鸟像要给明勖回礼,又挑挑拣拣,拨了只精铁护臂要送给郁青,再想到不能落下厉天,瞅来瞅去,把糖盒子拨给厉天。 从上到下,连水牢里的闻道都有一把扫掉晦气的艾草。 谁都记得,独独阿勒什么也没有。 这事儿还直到今日晨起他才知道。 龙可羡低着头,给画册填色,嘟囔道:「我给你我的猫。」 阿勒捏着猫耳朵:「护卫都是亲的,就哥哥不是亲的。」 龙可羡填色填得认真,这话过耳不过心,只呆呆地重复了句:「哥哥不是亲的。」 倏尔从侧方飞来只纸团,龙可羡捕风险避,震惊地看过去:「偷袭我。」 阿勒抱臂侧身,背对着龙可羡,把那木头黑猫弹得「哒哒」响。 龙可羡更生气了。 *** 傍晚,天色浑沌得像快未打磨透的铜镜。 瞿宿焦灼地在屋内踱来踱去,突然听得外边叩门,一叠声道:「快进快进,再敲阎王爷也要来叩门了。」 小厮推门,瞿宿先抵拳在腹间,紧张地问:「如何?」 「当家的,消息已递过去了,上边道是再予一日宽限。」 「好好,」瞿宿摸摸脖颈,那儿一片湿汗,「银子筹备好没有?」 「都筹下了,」小厮掏出一张钱庄银鉴,「走的还是珉丰钱庄的票子。」 「那就只等着龙家那边的粮食,你去给城卫司打个招呼,再给龙公子那递个消息,粮食卸船后只管走官家马道,能省一日是一日。」 小厮一一应下。 瞿宿站在门边,看整片西天都沦为老君的熔炉,吞吐着热浪与红云,没由来的感到心慌意乱,仿佛整个人都被架在炉子上烘烤似的。 他安慰自己,这是过于紧张的缘故,距离交付皇粮的时间已经逾过半月有余,他这整年来四处搜罗大宗粮食,无果,除了大粮商,其余人压根拿不出这个数额。 瞿宿不敢暴露自己缺粮之事,但他已经在这局面下看到了波云诡谲的势头,大粮商十个里有九个空了粮仓,耕地被吞得厉害,为何市面上仍旧没有半点风声?难不成各州各城府皆都仓廪充实,能把动乱压在微末之时不成? *** 夜里颳起大风,风啸声悽厉,彻夜宰割着城郊野地。 瞿宿半睡半醒间,听得一串急促的拍门声。 小厮连滚带爬进屋来,怆然道:「当家的,没啦,全没啦!」 「什么没了!?」瞿宿连鞋都掉了半只,打理得当的长须乱糟糟,顶着眼下青黑扶在桌旁,喝声道,「起来回话!」 「昨儿夜里起大风,进港的船擦碰,龙家货船!翻了……」 瞿宿当即腿软跌地:「完了。」 *** 「什么叫储粮不足以供给皮城湾守军?」 粮官跪在金殿内,以额叩地不敢起身:「主国八仓依赖皇商调集各地存粮,去年各地回粮仓廪充实,又遇二城三县水灾,开仓输粮赈灾之后,储粮消下过半,今年开春时,皮城湾扩营募兵,急向朝廷请旨求粮,又是数十船军粮抵运过去,臣在开年时便已禀过此事。」 兵部尚书握着袖,慢悠悠说:「扩营募兵,这是天家圣旨,训的是海战精兵强将,护的是我主万世基业,是于国于民百利无害的要事,你这意思,是对圣旨不恭?」 粮官砰砰叩了两下头:「臣不敢!」 「起来,好歹是一方粮官,哭天抹泪的像什么话,」尤太傅年迈,素有腿疾,明勖体恤他辛劳,特意赐了方椅,他缓缓站起来,向上行了一礼,「粮仓不是只出不进,各地回的粮往年皆有富余,即便有不足,皇商亦可填平缺漏,哪里出了岔子,倪朋,你来说。」 户部侍郎出列:「前年开始,各地回粮便呈下降趋势,但仍然可靠皇商填补,不论是赈灾还是作军粮亦或是供给宫内,都是绰绰有余的,去年频遭水灾,各地回粮锐减半数,户部拨银,与市估人议后,从皇商手中加价两成收购粮食,自此之后,臣便上书,请暂缓减耕栽树一令。」 「减耕栽树这事儿从来都是稳步推进,依照各地市估评定粮食存量,再定是否可行。」 「若是有地,为何皇商筹不出粮!」 「何时我朝要依靠皇商才能确保八仓充实了?先查明耕地为重!」 「依臣看,是不是该向皇商追究,既筹不出粮,为何春忙之前不上报朝廷,过了农忙期才露头,此间必定有蝇营狗苟的勾当。」 推诿扯皮!乌烟瘴气! 明勖受阁臣辅佐教导,惯来有副好性子,不肯轻易训斥,此时听殿中争来吵去也捏紧了袖:「皮城湾新营才扩,此时绝不能断了供粮,若是筹不到粮,便到底下属国採买。」 尤太傅轻轻捶着膝:「行市里尚无风声,此时压紧消息才是要务,否则行市一乱,粮价就要跟着涨,这是民生动荡的大事。」 殿中逐渐安静下来,眉眼低着,谁也不再露头,只守住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  朝会散后,尤太傅站在殿前,看远海呼啸而来的长风猖獗,撕碎了漫天云絮,压得翠枝折腰,碧瓦颤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为何会在这时候?正是招安蒲欺松,造战船扩军营的关键时刻……」尤太傅念着,忽地被恶风袭面,膝弯皆软,一把扶住了石栏,「哥舒策,哥舒策……好狠的一个局!」 *** 「啊嘁!」 龙可羡揉着鼻子,躲着阿勒走:「你不要过来,你臭。」 阿勒非常招蚊子,入夏就要抹青膏,那青膏是高大夫配出来的,专门用在登陆战里,防止士兵遭蚊蝇虫蚁叮咬,因此用的料足,刚抹上去时味儿沖,得过个把时辰才好些。 龙可羡鼻子灵,总在抹药膏时离他三丈远,但今日不知怎么的,阿勒前脚抹完药膏子,后脚就拉着她出门。 长街灯山缀彩,走戏人耍着一身奇术异能,在百戏间穿梭揖拜,鼓点急促地敲击着,和乐曲声缠连绵延十数里。 「你小时候闻我一身跌打膏味儿,说着臭都要蹭过来,」阿勒看龙可羡避到角落,「如今果真是变了么,送礼没我份儿,这点子药膏也要嫌。没有关系,一会儿就让蚊子给我抬走,横竖也不是亲哥哥。」 二人早晨就怄气。 龙可羡还记着他种种可恶行径,可听了这话,双脚就不由自主往前挪,紧紧拽住阿勒,「不要抬走,一点点臭,马上就不臭了,我一点也不嫌的。」 阿勒面无表情:「心都碎成渣了。」 龙可羡不懂得哄人,但她似乎天生就知道怎么捋顺阿勒的刺,晃晃阿勒的袖子:「不要碎,买灯给你看。」 「是送礼么?」阿勒抱着臂,「迟了。」 然后停顿片刻,说,「不要灯。」 「不是送礼,」龙可羡蹲在彩山下挑拣,煞有其事地应道,「别人才要送礼,哥哥不要的。」 她端起个彩瓷小缸,乌熘熘的眼睛转向阿勒:「给你养鱼。」 外人才要讲究礼尚往来,哥哥不要,哥哥是什么?是自己人,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阿勒心潮翻涌,胸口轻微起伏,一把拉起她:「破鱼有什么好养的,回去,有猫了。」 龙可羡依依不捨地放下瓷缸:「你说不要木头猫的。」 阿勒噎了噎,冷酷道:「我是说丑,没说不要。」 第84章 撒娇猫 阿勒不喜欢猫。 那黑炭猫球分走了他的床, 分走龙可羡弯弯的眼角,分走龙可羡软乎的怀抱,还一见他就炸毛。  能分走龙可羡注意力的东西, 通常在她身旁待不过三个月, 就会以各种离奇的方式消失, 龙可羡不会在意, 她的注意力好比两道线条,当中横贯粗壮的直线是阿勒, 其余细微的起伏以毫不起眼的方式波动向前。 但这夜,阿勒把木头黑猫摆在床头小几。 龙可羡玩水玩到半夜,才慢慢腾腾地拖着毯子过来,把毯子往床里侧一扔,瞥到了小几上黑漆漆的东西, 边小心翼翼跨过阿勒,边说:「你把它放放平。」 「放平?」 龙可羡认真地说:「它要睡觉的。」 「……这是只木头黑猫, 龙可羡你不要太过分。」 龙可羡跨过一条腿, 瘪嘴:「我知道你不喜欢, 你还给我。」 「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往回收的道理,」阿勒弹倒了猫, 看它歪倒在小几上,「这样行不行……龙可羡, 踩着我了……还踩!手!」 龙可羡忙不迭地卷进里侧:「踩坏了吗?我给吹吹。」 「没……」指尖湿热,阿勒鬼使神差地转了口,「疼死了。」 龙可羡握着他的手掌,小口小口地, 从指尖吹到手腕,忧虑道:「上回一脚踩断了床弩脚踏, 你的骨头好好的吗?」 她的气息湿热,像馒头蒸好后浮起来的热气,饱满,细腻,带着轻微的香味儿,沿着他的手掌薄薄淌过。 不知怎么的,阿勒胸口起伏着,心底泛起某种极其细微的痒。 可能是饿的。 「没什么感觉,」阿勒面不改色地胡扯,「是断了么?」 这话让龙可羡面露惊恐,就像只忘记收回尖爪的猫崽,一骨碌翻坐起来,左左右右按了个遍,才松口气:「没有断,是不是踩麻了,有蚂蚁爬吗?」 「没……」声音硬生生断在喉咙口,阿勒绷紧腰背,遽然看向龙可羡。 龙可羡半截舌头还露在外边。 舌尖湿润,刚刚经过阿勒的指腹。 俩人都没有说话,龙可羡眨巴眨巴眼睛,她丝毫不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逾越。 她只是小心地,安抚性地,舔了舔他而已。 阿勒缓缓蜷缩手指,空气正在不断地剥离热度,龙可羡留下的一行痕迹比手掌其他部位更加清凉,凉得他想大口喘息,可是不行,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是饿。他可能是病了。因为那凉飕飕的触感从指头迅速蔓延开,蹿在身体内部,掀起了簇簇火苗,它们大举来犯,轻而易举地侵吞了阿勒的镇定。 他出了汗。 而始作俑者一无所知,龙可羡用拳头拱拱他掌心,要他握,眼里那层光膜干净得像镜面,阿勒看进去,看到一个浑浊的自己。 阿勒没握,他徐徐收回了手。 「你要干净,我忘记了…… 」龙可羡常常这般做,她拱拱阿勒,阿勒就会整个裹住她的拳头,比起牵手,她更喜欢包裹感,她从枕下摸出块帕子,「我给擦擦。」 「不是,」阿勒没法解释,他控制不住火苗蔓延,也控制不住腰眼一阵阵的麻,他只能说,「手没事,不用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龙可羡轻易地相信了,她躺下来,发丝柔柔地铺在枕上,不一会儿就开始乱动,阿勒听到熟悉的衣饰滑动声,在心里默数三息。 肩臂一软,龙可羡挨了上来,不多会儿就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帕子。 阿勒用左手把帕子抽出来,盖在木头小猫身上,手臂枕在脑后,盯着床帐睡意全无。 只是舔了一口而已。谁没被舔过?他还被毒虫蜇过,那痛感远比此刻强烈,几乎是立刻就产生局部痉挛,可为什么,不痛比剧痛的后劲持久? 这究竟与痛感有没有关系?若有,难不成要把龙可羡薅起来,再让她下狠力咬一口吗? 可阿勒连头都不敢偏过去。 她的舌头是软的,热的,湿乎乎的。 滑过来的当下没有感觉,只觉得僵,像种慢性的侵蚀,随着时间流逝,噬得他骨头缝里都酸软。 他的手臂挨着她的额头,滑下来的发丝蹭在手背,龙可羡呼吸绵长,她的存在感无处不在,且正在沿着阿勒的嵴骨敲奏,取代了心脏的鼓动。 而她毫无所觉。 龙可羡压根儿不会把这种事翻来覆去地琢磨,既急不可耐地想琢磨出点什么,又害怕真琢磨出点无法控制的东西。 不应该的。阿勒尝试说服自己,这很正常,龙可羡是他手把手养大的,他教她开口,教她识字,包圆她的衣食住行,他是没有受过来自父母至亲的关怀,但他缺失的情感全数倾注在这过程里。 他们一块儿上学,一块儿出海,有过恬静温馨的好时光,也踏过危险万分的陷阱,最艰难的时刻是在西南一座荒岛,毒障丛生沼泽遍地,他们脱水三日,奄奄一息地靠在一起,数度出现幻觉,他有几次在半昏半醒间尝到了血味儿,然后清醒过来,用铁镖划破手腕,把血餵到她嘴里。脱困时,俩人已经昏死过去了,手指头僵硬地绞在一起,掰都掰不开,而小臂上都布满划痕。 他们连生机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交给对方,哪怕用透支自己的方式。 这点触碰不足为奇。 龙可羡只是撒娇,她喜欢足够亲昵的触碰,猫都这样,她有时凶悍暴力得像只豹子,但在他跟前就是猫,猫都是这般撒娇的——阿勒一遍遍告诉自己。 翌日,龙可羡醒时阿勒不在,她看到木头黑猫端端正正摆在床头,底下团着块帕子。 她揉揉眼,听见落叶彻夜经风,焙干了水分,轻轻磕在窗沿。 *** 长风卷落了残叶,也呼啸着荡开了穹顶的阴霾,明勖站在高台上,看到宫中宝殿碧瓦纤毫毕现。 内侍语速稍缓:「不仅是王都里的各位阁臣,连属国间有些门路的藩王也掺了一手,宁王,福王二人在五年前就以太妃远亲之名圈购大片田地,用以栽种铁力树,再走皇商的路子,向朝廷出售,同时掺以普通林木,获取巨利。」 明勖握着一卷密奏,把手抵在石栏旁,因为太过用力,指骨绷得发白,连密奏边沿也凹进变形,露出些「圈地」、「强买」之类的字眼。 他没有想到,因为一道募兵拓营、鼓励栽种铁力树以造战舰的政令,会牵扯出这么多参与其中的臣子。 「查……继续查!」明勖闷声咳了咳,他近来为此事耗费心神,已经病了数日,他一把将密奏掼掷阶上,「哪家参与此事,购置多少田地,哪家皇商与其勾结,铁力树又是如何通过筛选送去船坞的,都查个一清二楚!」 内侍伏跪在地:「皇上息怒,如今要事在于军中,海务司已在筹备当中,三城的巡船皆已出海外巡。若近些年的铁力树皆是以此种方式进入督造局,造出来的战船不要说与黑蛟船一战,恐怕于演兵巡务上就要出岔子。」 海务司已经在筹备,明勖连掌事人选都定下来了,预备以巡海的名义操练海军,先将朝廷的航道抓牢,立稳脚跟之后再对其余航道与海域徐徐图之,这事儿没兵没船压根做不到。 就差临门一脚! 明勖攥紧石栏,转过身来,逆着光线:「战船一事要暗查,切勿惊动各方,尤其是……驿馆那里。」 天色呈现饱满的蓝,容不下半片云絮,因为站得太高,看得太清,明勖甚至感到些许晕眩,那些教给他为君之道的阁臣,那些朝堂当中的中流砥柱,在长风过境之后,通通露出了晦暗浑浊的面目。 他们将家国天下、黎明苍生置于何地? 明勖感到迷茫,因为他知道法不责众的道理,更别提有些阁臣爱惜羽毛,视清名如命,以此收拢朝中清流,但他们手底下的家臣妻妾远亲却没有这般魄力。 再说,即便查个清清楚楚,就能将满朝文武皆下入刑狱司吗? 他做不到,满街践踏公卿骨的事情若是发生,那么朝堂将会面临一次前所未有的断层威胁,年轻官员的能力不足以胜任要职,他们需要打磨,在层层筛选之后才能进入中枢。 明勖浑身发抖,退一万步讲,即便朝廷能扛,他能保证,若干年后进入朝廷的官员同样能够不改初心吗? 「皇上保重圣体!」内侍膝行上前。 忽然听得阶下纷乱的脚步声响,市估人扑通跪地:「皇上,行市乱了,不知哪里泄了消息,王都大街小巷都在传八仓无粮之事,百姓开始哄抢粮食了!」 *** 「轮值的太医全部领牌子进了宫,」闻道咧嘴笑,他人在水牢,仍然能够耳听八方,「嘿!小皇帝吓病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这么点儿胆子,」厉天虽然不待见他,可听了消息也高兴,「不是说四军齐出,武力镇压了行市动乱么。」 「动乱能压下去,但消息已经乘风飞遍大街小巷啦,」闻道努努嘴,「咱们自己的市估人估出来的粮价涨了几成?」 自家市估人走在前边,脑门上顶着毛绒绒的簪花,回头时跟兔子似的,她说:「两成,若是控制得好,七日内再涨两成都是正常的,过后便会慢慢恢复,若是明勖控制不好,去年的税收都得填进来。」 龙可羡言辞缓慢,却讲得清清楚楚。这样看起来,再也不是那个先生问「张三有二十枚铜板,买过东西后,还余几枚」时,信心十足说出三十枚的那个小姑娘了。 阿勒扭过她的脑袋:「不要讲给他们听。」 龙可羡摇摇脑袋,有点沮丧:「算了半个时辰呢。」 「讲给我听就好,他们不懂这些,」阿勒今日很克制,看着她垂下头时饱满的侧脸,忍住了触碰的欲望,转过脸,说,「龙可羡最厉害。」 龙可羡颊边浅浅陷出两枚梨涡,看起来十分得意。 今日是夏日海祭最后一日,青年男女都要出来走灯山,龙可羡拽着阿勒,把三个护卫甩在身后。 周遭男女为伴,都戴着各色面具,提着飞鱼灯缓步向灯山上走,巧笑倩兮,你侬我侬的。 腻歪。阿勒冷嗤。 眼神却不由自主倾向左侧,看了眼埋头苦拆九连环的龙可羡,再看看自己,总觉得少点儿什么,于是抬肘顶了顶她,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你想要吗?」 龙可羡闻言抬头,迟疑片刻,拒绝了:「不好看,我不要。」 「……」阿勒说,「你戴好看。」 嗯?龙可羡抿一点点嘴,眼睛乌熘熘地转向阿勒:「我好看?」 阿勒握住她手臂,静静看了片刻,正儿八经说:「没有比你更好看的。」 龙可羡就不经夸! 那嘴角压都压不住,眼风立刻要飘起来了! 矜持不了半点,大声说:「给我买,我要最大的!」 扣上面具,提起飞鱼灯,再把龙可羡的小拳头一握,慢慢往灯山上走,阿勒环顾一圈四周,这才满意地勾了个笑。 厉天远远看着:「人家小相好的把戏,公子和姑娘凑什么热闹,这般宠着,我都不敢想日后姑娘嫁了人,公子要怎么刁难姑爷。」 厉天压声,「我同你说,上回姑娘讲起婚嫁之事,讲她要嫁个十七八次,把公子气得不轻,当世的青年才俊列了个遍,没一个能排得上号的。」 闻道哈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公子么,自然觉得谁都不好。」  厉天摸摸脑袋:「妹妹么,我若有这般可人疼的妹妹,我也挑。」 闻道抛着枚面具,吊儿郎当斜一眼过去:「妹妹……这哪是养妹妹?」 第85章 懵懂事 王都乱了数日, 随着从各属国调集的粮食流进行市,在第一波热浪席捲而来时,也冲散了流言与纷乱。 然而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此刻才刚刚掀起。 先是言官弹劾兵部侍郎守丧期间大兴淫/秽之事;再是一位史官在家中宴客时, 兴之所至赋诗一首, 言辞激烈, 被指对宗祠不敬;连某位戍边大将军二十年前纵奸讳匪的事儿都翻出来吵。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闻道热得烦躁,在屋里走来走去, 「没一个敢点到侵占民田这事儿上去!」 「阁臣就是纵着他们闹嘛,」厉天把他往冰鉴边上轰,「小皇帝才刚刚笼络两拨清流,表现出点整治贪腐的动作,就先被这些小事儿绊住了手脚, 小皇帝想飞,可翅膀还没硬呢, 撅了这一回, 必定又疼又憋屈。」 闻道扇着凉风, 踹了脚凳子:「真他妈没用。」 厉天就笑:「朝堂就是如此,全天下的尔虞我诈弯弯绕汇集成河, 流入的就是朝堂,那是权势中心, 也是利益中心。光凭一腔孤勇办不成事,哪怕天皇老子也一样。」 闻道却说:「哪怕有公子一半心眼儿呢,下手整治几个,动静闹得大些, 把海务司这事儿彻底搅黄,对我们而言, 这场历时数年的布局才能凿进骨子里。」 「哪儿这般简单,朝廷里人才济济,个个都是人精,底下盘根错节的纠集成势才能屹立不倒。好比说这史官是你家姻亲,那侍郎是我侄儿,除非这事让朝廷痛到根本,否则动谁都不容易。」 「只是乱一场,我不甘心,那海务司的事儿还没个确切说法呢。」 厉天提着铜壶,看冰鉴飘出丝丝缕缕的凉气,没有说话,他想到了公子。 厉天和闻道一块儿被公子提拔上来,都是从军营里开始摸爬滚打,厉天做了近卫,闻道继续掌军,自此开始出现认知上的分水岭。 闻道总说他没了前些年的拼劲儿,真把自己当成公子身边的一个总管大太监了,他也觉着闻道越来越不会揣度公子的意思,只知道和祈山明争暗斗。 这是局里局外的区别。闻道身在局里,而厉天站在局外冷眼旁观。 同样是主弱臣强的初始局面。 公子在外恶名昭彰,否则镇不住渺渺海域上的流寇恶匪,对里要有贤名,这是为了稳住阿悍尔老资历与亲自提拔的心腹,在平衡权势的同时,他能坐山观虎斗。把14巴以流963 同样是内里斗得乌烟瘴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闻道和祈山斗得不狠吗?两方手底下的兵在营地里发生的摩擦不止一回两回,从口角升为拳脚,从拳脚升为刀枪棍棒。公子每回都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轻重有度,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纵容,只要根不歪,派系之间的斗争在哪儿都不可避免,而底下斗得越狠,公子坐得越稳。 小皇帝差在天真。 公子此次布局,和以往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做法截然不同。 有句话叫赶狗不入穷巷。厉天不知道这算是留有余地,还是掠食者的恶劣趣味,看猎物挣扎困顿,在它即将崩溃时再给予微光般的希望。 凉气滑进衣衫,直往后脖领里钻,厉天感觉到毛骨悚然。 闻道讲了两句,见厉天直愣愣的发呆,越发没意思,扒拉起角落的竹筐,里边都是些已处理好的信笺,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忽然见到信笺中夹着道柔软的明黄色,他坐直起来,翻开那帖子,突兀地笑了声。 紧跟着往下再翻翻,最后干脆把整个竹筐哗啦一倒。 厉天回过神来,扭头看到满地狼藉,急了:「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待会儿就要烧了,你干嘛呢!」 闻道捏着三张明黄色帖子:「这也烧?」 厉天警告他:「公子筛下来的东西,你不要擅作主张。」 闻道仔细看了日期,又晃了晃帖子:「姑娘知道吗?」 厉天噼手要夺:「天老爷,你管得还挺多,水牢还没待够呢吧。」 谁料闻道一个闪身,撑着窗台翻了出去。 *** 午后,这三张帖子就出现在了龙可羡屋里矮榻上。 她握着勺子,乖乖巧巧坐在桌前等霜酪。 阿勒进来时,先捕到了一角碍眼的明黄色,他往榻上落了一眼,就知道那帖子都被翻看过,当下没有反应,抽了只勺子,往霜酪上浇石榴糖汁。 「七日后,启程回返南清。」 龙可羡刚舀起勺霜酪,就顿在了半空:「回家?」 「嗯,」阿勒为这俩字感到愉悦,「事儿都办完了,回去趁天气尚好,还能将老墉接回来住一阵。」 龙可羡眼睛亮晶晶,连霜酪也忘记吃,高兴地点了两下头。 「勺子。」阿勒带点笑,提醒她霜酪要滑下来了。 那点滑润润的霜酪挂在瓷勺边沿,半落不落的,像坠了滴乳白色的泪,龙可羡见着,张口含也不是,往嘴里倒也不是,灵机一动,探出点舌头,把它卷进了口中。 「……」阿勒握着勺子,刚刚滑下喉咙的霜酪顿时失去了滋味,他费力地挪开目光,可脑中回闪的都是那截红润润的舌尖。 龙可羡怕霜酪冻牙,舀一勺,舔两口,再抿抿嘴,双唇呈现含过冰之后的嫣红,又像是被摁住了下巴,用拇指使狠劲擦拭过似的,具有某种让人浮想联翩的诱惑。 「能不能张口吃!」阿勒忍无可忍。 「……」龙可羡刚美滋滋地咽下口霜酪,闻言愣了愣,缓缓问,「啊?」 唇上不仅覆着水泽,甚至沾上了点点乳白。 阿勒直接探手过去,把勺子递进她嘴里,仿佛这般就能做到类似封口的效果,将那惹人心旌摇曳的舌尖和捲舌的动作一併封住。 烦死了。 龙可羡猝不及防冻着了牙床,勺子也不要了,张开嘴,直拿手扇着嘴里的凉气。 哈斯哈斯——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眼里汪着红色,震惊地瞪向阿勒,又可怜兮兮的讲不出话,因为那舌面上还淌着稀薄的霜酪。 这还吃什么! 阿勒浑身都不对劲儿,既想捂死龙可羡的眼睛,又想把这眼神刻在床头,日日看,夜夜看。 看什么呢? 阿勒讲不明白,下腹宛如团着火焰,将吞咽下去的冰烧成滚水,肆无忌惮地奔跑在四肢百骸中,让他哪儿都热。 哪儿都热。 甚至逼出了背上的薄汗。 他鬼使神差地端起龙可羡的碗,将余下的霜酪灌了满嘴! 谁也别吃。 阿勒不知道哪儿出了岔子,只晓得这碗霜酪就是万恶之源,煽动着体内的浪潮,把他变得焦虑且燥热。 龙可羡简直目瞪口呆,她蹭地站起来,气得绕着阿勒团团转了两圈,那怒色从眼周开始蔓延,烧到了耳廓,她攥起勺子,大声说。 「不要你来!」 然后风风火火卷往小厨房,红着眼眶要厨娘再做一碗,也不敢回房,就搬来把小马扎,坐在灶台跟前吃,边吃边化,最后呼噜呼噜地吞了个干净。 不仅是霜酪。 当夜晚饭。小厨房考量着夏日天热,上的是鸡脯丝凉面,还有沙糖冷元子,并几样肉食。 龙可羡捏着筷子,吃一口,看一眼阿勒,再加快速度,塞得嘴里满满当当。 阿勒移过去一盏清茶:「别噎死。」 龙可羡捧起茶盏,一点点把食物顺下去,藏在茶雾里的眼睛偷偷地瞟着阿勒,但阿勒始终垂着眼,没有往她身上放半点目光。 她磨磨蹭蹭地坐过去:「下一回,不可以抢我吃的。」 龙可羡不喜欢旁人碰她的食物,那是小时候饿得狠的缘故,她总是会原谅阿勒的,但若是他不这么做会更好。 「不抢。」阿勒没什么精神,他没法解释,只能把这种异常归咎于夏日天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4页 所以有时看着龙可羡便感到腹中飢饿,感到燥热,感到心口仿佛有只猫爪在刺挠,他越是想压抑这种深层次的异样情绪,越忍不住在回味中越陷越深。 龙可羡当即撒欢儿了,抱着他的臂,霸道地指着烧肋排,要剔肉吃,还要在沙糖冷元子里掺桂花浆水。 她不会问的,甚至不会想。 晚饭时被桂花浆水溅着脖颈,龙可羡觉得黏糊,坐也坐不住,一熘烟儿地去沐浴。 等到阿勒理完海上事务,坐在浴池里时,嗅到了些许幽谧的味道,没忍住,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是桂花香掺着糖味儿,还有浴膏,构成了龙可羡身上的味道。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正在越来越频繁地把目光放龙可羡身上。 他们已经万分熟悉,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对方的样子,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勒看龙可羡,总能在习以为常的情境里捕捉到全新的角度。 她的手并不柔弱,甚至很有力道,总喜欢贴在他后背; 她吃东西时安静,看起来好养,实际上有些挑食,吃不了太冰的,是小时候吃雪冻牙被吓到的缘故,故而会小口小口地舔舐; 她的脖颈纤长玉白,弧度美好,像半卧的月牙,阿勒不喜欢上边停留任何东西,花瓣,草叶,都不可以; 她身手好,兼有爆发性与柔韧度,抱起来却很软乎; 她的眼睛很漂亮,红起来时就像钩子,让人挪不开眼。 龙可羡…… 阿勒闭上眼,在氤氲的水雾中把思绪沉进去,不愿意再想,他知道这不正常,他们共同构筑的安全领域正在塌陷。 这种破坏力来自内部,来自阿勒。 他自己有亲妹妹,知道亲情的真正模样。 绝不会…… 阿勒在池水的浸泡中感觉到了疼痛,那是种饱含侵略的冲动,他低低喘着气,小臂在滑动时青筋毕现。 绝不会这般。 他往后靠在池壁,耳下到脖颈通红,胸口轻微起伏, 水波一圈圈荡开,良久才平复。 他拭着手,想自己病入膏肓,是没救了。 第86章 心跳乱 阿勒在浴池里磨蹭大半夜, 出门时月色清亮,满院都是柔和的光潮。 他在廊下站了会儿,进屋时发觉光线昏暗, 床帐未放, 薄被也叠得整整齐齐, 他微微地松了口气。 但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瞥向床里侧, 仿佛那儿还团着个人。 看了片刻,他蓦地扯过被子, 侧着身躺下。 窗子半开着,眼看月亮爬过半边天,风灯一轮轮吐着青焰,水银般的月色淌进了屋,随之进来的还有道小小的影子。 有门不走, 翻什么窗? 阿勒刚想起来,却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 调匀气息。 龙可羡蹑手蹑脚地落在榻上, 下地时碰到了冰鉴, 伸手一扶,好悬没有砸个稀烂, 她来得匆忙,没有卷着自己的小毯子, 故而小心翼翼爬上床后,从后边探进了阿勒的被子。 她只要一点点,盖住肚子。  阿勒闭目听着,剥离视觉之后, 那窸窸窣窣的动静格外明显,他甚至能够想像到她是怎么用两根手指拎起被角, 先是试探性地放进只手,再蹬鼻子上脸,连身子带手都要钻进来。 动作伴随想像落地生根,腰上圈来只手臂时,阿勒能够听到胸腔里宛如巨槌撞击,猛地跳了一跳。 那只乱动的手臂霎时停了下来,像是试探,像是好奇,鬼鬼祟祟地从腰间一路往上走。 「……」这有什么好摸的,你自个儿胸口不跳吗! 阿勒背上都催出了汗。 那是勉力调息都无法控制的,雷鸣般的鼓动,他简直要怀疑胸口住了一伙锣鼓队。 那只凉凉的手掌每移半寸,都让他十分难捱,触感伴随惊悸,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阿勒。」龙可羡听到他呼吸微乱,便不敢再动,怕他生气起来弹她脑门儿,于是轻轻唤了声。 须臾,阿勒稍稍动了动身子,重新把呼吸放沉,装作正在做梦。 龙可羡睁着圆骨碌的眼睛,等了片刻,就在阿勒以为她要放弃之时,胸口猝不及防地贴上只凉凉的手掌。 阿勒倏地睁开了眼。 躁动的鼓点,鸣震的声响,起伏的频率,都被她拢在掌心里,它们宛如某种暗号,敲奏着阿勒已经偏轨的情绪,是昭然若揭的犯规,昭示着他暗自滋长的恶念。 而龙可羡毫无所觉,她熟门熟路地找了个舒坦的位置,在坏胚的低鸣里,安心地闭上了眼。 而后听见「咕唧」一声。 她惊得一下子睁大了眼,耳朵竖得老高。 月色寂寂地流淌在屋内,她缓缓松弛下来,刚要闭眼,又是一声「咕唧。」 龙可羡当即垂下头,掀开寝衣,默默盯了会儿圆乎的肚子,直接上手,左捏捏,右掐掐,紧跟着第三声「咕唧。」 她大惊失色,死死捂住肚脐,把腿曲起来,妄图阻止肚子发出声响。 突然,一只手从前边往后探来,准准地抓住了她的腕子。 「吃撑了也不知道吗?」 他掌心滚烫,烫得龙可羡缩了缩,睁大眼睛,有点儿无措地看着他。 他没动作,看了她一会儿,从手腕摸到了额头,没摸到烫,便从小几上捞来药匣子,倒了两枚消食丸,「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5页 龙可羡听话地坐起来,指指肚皮:「是我吵醒你吗?它叫得好大声。」  「是,」阿勒给倒杯水,「下回不要它告诉我,哪里不舒坦,要用嘴巴讲的,否则若是我没听着呢,你要叽里咕噜难受一夜么。」 龙可羡捧着茶盏,点点头,随即看了眼肚子,皱起眉把茶盏递回去:「不喝。」 「嗯?」 「再喝……要坏掉了。」龙可羡戳戳肚子,觉得那饱劲儿已经顶到了嗓子口。 阿勒张了张唇,没讲话。 夏夜是暴露秘密的时节,虫鸣鸟叫和少年心思都在月光下一览无余,龙可羡注意到阿勒神色冷峻,但耳下有道红,一直延到肩颈,随着她的注视,阿勒若无其事地紧了紧领口。 「你不信,你摸,」龙可羡跪坐起来,抓住他的手就往肚子上贴,「鼓起来的。」 「!」阿勒想收手,可龙可羡力气怪大,那是一拳头能放倒头牛的力气。 生怕他不信,龙可羡还拽着他的手腕,不但要摸到,还要左左右右地把那小肚皮的形状摹出来,这才松手,清泠泠地看他,认真道:「已经有好多了,不要再吃了。」 「……」阿勒心内如逢大赦,但面上仍然要撑着镇定,「消食丸,不占地儿,你只消就着半口水把药顺下去就成,要不了半个时辰就好了,比你撑一夜舒坦。」 她眨眨眼:「就不叫了?」 「不叫了。」 龙可羡将信将疑,可阿勒说的话,她总是会照做的,吞了药丸,把茶盏递给他时,龙可羡鼻尖耸动,再度抓住他的手腕,把人拉近,阿勒不设防,膝盖蓦地磕上床沿,与她只有一指的距离。 「有味道。」 龙可羡抓住他的手,放在鼻下,一寸寸地仔细嗅闻,十分笃定地说。 「怪味道。」 「……」阿勒耳根通红,脑中简直有座铜钟左右摇摆,荡出来的声浪让他感到晕眩,他默默地收回了手,嘴硬得很,「能有什么味道,药味儿!」 「不是的,」龙可羡方才吞了药丸,怎么会分不出二者的区别,她言之凿凿,「是你的味道。」 她有些霸道,对于阿勒的一切必须牢牢掌控,这点二人如出一辙,于是不高兴地板起脸,目光灼灼盯着他。 「是你哪里的味道?我从前没有闻过。」 *** 一捲云过,遮住了月华,被风拂开时,已经是两日后的午后时分,周遭亮得刺眼,阳光不由分说炙烤着地面,蹴鞠场上每个人都汗津津的,反着光。 明懿挽住龙可羡小臂,沿着林道往蹴鞠场走:「我说回来几日,城郊马场蹴鞠场都进不得,原来是教哥舒公子给包圆了。」 明懿是三日前回到王都,而王都粮价风波真正结束,也是明懿回宫之后,她带回了十船新粮,据传,是为福王强占民田之事找补,她于两年前下嫁福王,成了福王妃。 既是传言,还有个说法。 据说太上皇在位的最后半年里,曾有意传位于公主,后因祖制难违,加上太子素无过错难以废位而放弃。 这道传言显然十分困扰明勖,他登基之后,皇后之位尚且空悬,就已先下了旨,将明勖速速地嫁出王都,夫君还是个年逾四十的异姓王。 龙可羡闻声,纳闷儿地说:「他这两日不回家。」 明懿拉着她的手,半嗔半笑:「我倒不寻哥舒公子,只记挂着你,谁知二妹妹好难请,若不是今晨堵到驿馆门口去,还见不着人。」 「寻……我?」 「好,好,你瞧瞧她,」明懿失笑,「活脱脱一个负心人。」 明懿身旁还跟着个姑娘,身段看起来高挑英气,眉眼却带着点媚色,这是明懿夫家妹子,许甯,她只是笑笑,话挺少的姑娘。 明懿已经习以为常,转而挑了些轻松的话题讲,只要她想,没有热不起来的气氛,轻声笑语间走到皇棚里。 蹴鞠场上翻滚着道道热浪,汗水在激烈的碰撞间迸溅在地上,很开就被纷沓的脚步盖过去了,高呼,急喘,热汗充斥场内。 场里都是自己人,阿勒不爱讲规矩,怎么凶怎么来,这些兔崽子们平日里浑得很,如今逮着机会就给公子下重手。 特别是闻道,他觉着公子简直疯了么! 两日前的夜里,公子半夜把所有人撬起来,拉到后院一个个对拳,打完拳天已亮了,大伙儿个个鼻青脸肿,哪敢说睡,便开始顶着日头训练,练完马不停蹄地背起皮囊袋爬了座又高又险的山,一夜一日下来,闻道双腿都打颤,谁料刚吃两口馒头,公子转头就去游水,那可是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深湖啊!闻道捨命相陪,游到半夜,含着馒头和热泪睡了两个时辰,蹴球就砸了上来,天明踢到午后。 两日两夜,他不知道公子哪儿来的精力需要如此发泄。 但总归是琢磨出一点——跟姑娘有关系。 他连驿馆都没回! 险险避开一道球势,闻道和阿勒擦身而过:「公子,是不是躲着姑娘呢?」 阿勒往后小跑着回退,眼里有点儿血丝,那是两日不眠不休的缘故,但亮得惊人,带着被胜负欲撺掇起来的精气神儿,熠熠发光,有毫不掩饰凶猛的攻击性,那眼神别过来时就是坏劲儿。 他没吭声。 闻道也没憷,在转身时再度绕过去:「我看,小皇帝对姑娘别有用心,这殷勤劲儿,生怕人看不出来……有句话说么,烈女怕缠郎,公子须得防一手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6页 蹴球斜射而过,阿勒充耳不闻,他纵跃起身,连撞三人拦下球,那蹴球在脚下缓慢地滚动,每一次要滚出安全线时都会被他带回来。 闻道冲破防线拦在 阿勒跟前,喘着气,大汗淋漓:「姑娘大了,情窍总会开的,那就是一瞬间的事儿,不是小皇帝,也会是旁人,我若是你呢……」他笑得不怀好意,「谁肖想我的人,我先弄死一个,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 话音未落,左肩猛遭重击,周遭叫好声震耳欲聋! 等他从滚滚尘烟里起身时,只看到公子湿透的衣裳,那汗水沿着鬓角下落,凝在下巴,颗颗砸落在地。 阿勒用进攻代替了防守。 台阶上,皇棚里。 龙可羡一眼就看到了阿勒。 他穿身黑色窄袖马服,跑起来就像穿梭在场中的星子,带着迅猛的爆发力,一下就撞开了闻道,在飞踢间送球进鞠室,然后朝闻道比了个手势,笑得没心没肺。 第87章 悄悄话 就像某种无形的牵引, 阿勒的眼神往皇棚里移来。 没心没肺的坏笑还没收,脸上带着稳占上风的得意,汗水沿着脖颈渗进衣领, 勾出劲瘦峻拔的身段儿, 那是少年特有的张扬。 意气风发, 敢与天争。 而看到龙可羡的剎那, 那些失序且可怖的冲动,仿佛都伴随两日的发泄消磨干净了, 从心底淘洗出了更为柔软的情绪。 他看龙可羡可爱。 神色不虞,歪头瞪着闻道,想把闻道头打掉的模样,可爱。 一边高一边低的辫子,可爱。 抿着嘴, 满脸搁着「过来抱我」的霸道,可爱。 这就是了! 人么, 总有脑子犯浑的时候, 那点浑劲儿抛开, 自然看山是山,看水还是水。 尘沙还在飞扬, 让热浪有了具体的形状,场内进了人, 蹴鞠队一闹而散。 阿勒拿帕子擦着颈部的汗,朝龙可羡招招手,才往场下走。 「这可真是……玩儿得凶啊。」许甯徐徐收回目光。 明懿扶着侍女落座:「是同王都的玩法不同,糙多了……」她略微蹙眉, 看场上个个都是杀红眼的样子,「这也不怕受伤么?」 这话说完, 龙可羡若是知情晓趣八面玲珑的姑娘,就该顺着话题说两嘴军中玩得糙,再夸两句王都儿郎斯文,客客气气的也就过去了。 但她对语言有种暴力式的解读,爱听哪句就回哪句,不爱听的,没兴趣的,听不懂的,通通装作没有听到。 许甯往龙可羡那看一眼,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能把话头接下去:「久闻黑蛟军悍勇,想来军风如此。」 明懿道:「阿甯也是领军之人,想来看得出门道,今日倒是没有白来。」 许甯看着远处那道懒散下来的背影,淡笑:「确实如此。」 场已散空,明懿抬手搁在额前:「二妹妹,方才哥舒公子是不是唤你呢,别教他久等,我们自在这儿用两盏茶也是一样的。」 哪知龙可羡垂着脑袋,闷声说:「不去。」 「这是闹别扭了,」明懿失笑,把她拉过来,看着她干干净净的面容,有点儿感慨,比着自己的胸口,「小时候,二妹妹才这么点高,多年不见,个子长高了,模样长开了,心性还是未变,兄长将你照顾得很好。」 龙可羡停了会儿,轻声说:「他自然是很好的。」 「龙姑娘与哥舒公子,是亲生兄妹么?看着也不像啊,」许甯猛不丁插一句,她有些歉意地笑笑,「龙姑娘莫怪,我这人就是直脾气。」 龙可羡愣了愣,没有开口。 「连姓氏也不同,若说是各承父母族姓……」 龙可羡忽然说:「像的。」 她拿出老夫子的架势,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地应:「眼睛像,鼻子也像,嘴巴哪里都像。」 「像什么?」 胡言胡语刚出去,阿勒的声音便从后传来,龙可羡还未转头,后颈罩来只手,带着蹴鞠过后的热度和力道。 龙可羡觉着痒,却没有躲,把他拉过来,有些强硬地指使他:「你给讲讲,我们还有哪里长得像。」 明懿忍俊不禁,别过头去,许甯也微微地错开了目光,正主儿在这,没继续追问,只有阿勒「啊」了声,捏捏她后脖颈,十分配合:「看得清的人,自然能明白。」 这话里没客气,直接踢回给了许甯,她很聪明地避开了话茬儿,挂起笑意,两方互相见礼。 明懿说起:「今日原是寻二妹妹叙旧,在驿馆门口遇着二妹妹要往蹴鞠场来,这就叨扰哥舒公子雅兴了。」 阿勒把龙可羡辫子拨正,刚沖了个凉,有点儿懒散的意思:「无妨。」 明懿笑意更深:「我难得回王都,更难得与二妹妹见上一面,今日便在清风阁办个小宴,就在这蹴鞠场后山,清清静静的一片地儿,请二位务必赏脸。」 *** 明懿从前在王都,就时常操办宴席,能大雅,也懂谐趣,还知道怎么笼络王都中年轻一辈的心思。 故而虽然是场小宴,里里外外没有一处不周到。 宴席过半时,众人站在石台上,看蹴鞠场上窜起道道花火,挤挤挨挨地簇拥在一角天际,把那苍青黛绿都压在了夜色下。 龙可羡就站在阿勒身前,踩在石块儿上,他只看得到她红扑扑的面颊,因为激动,攥得他指头都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7页 阿勒俯首下去:「手,断了。」 龙可羡立刻低头,把他的手翻来覆去看一遍,怒腾腾:「骗我,你总骗我。」 阿勒笑:「你什么都信。」 龙可羡把玩着他的手指:「你说的,我自然信,万一断了呢,低头看看也不费事。」 阿勒指尖有点儿麻:「若是费事的就不看了?」 「……那也要看。」 阿勒还想逗她两句,龙可羡却突然后仰回头。 头顶花火四溅,一层一层此起彼落,所有人的眼神都追光而去,在两人之间隔出了安静的一隅。 空气缓慢地流淌,阿勒没有开口,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味方才唇上的触感。 因为龙可羡看着他。 像是要说什么。 阿勒喉间发紧,用了两日两夜才消耗殆尽的燥气,龙可羡一个眼神就能煽动起来,汹涌地回返。 夏夜晚风,花火,无声的对视。 她要说什么? 而龙可羡看了他片刻,一本正经地提醒他:「你不要这样说话。」 「……」阿勒一字一句,「我怎么说话?」 「你说话时,烫我耳朵了。」龙可羡点点耳朵,略显困扰,「我这里好热。」 阿勒沿着她的手,看到层淡粉的耳廓,喉咙口再度发紧:「我又没咬你耳朵,红个什么。」 「红了?」龙可羡揉揉,「我看不到,只是觉得热,又不想你离我远,所以你不要开口。」 她说完转了回去,阿勒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嘴唇。 就讲这个?这么个好景儿,不是想着让他不要离近,就是让他不要开口。 光会「不要。」 哪怕向他「要」点什么呢,他必定想也不想就点头,否则岂不是辜负这大好景致。 唇周温度上涨,阿勒呼吸随之沉下来,终于回过味儿来,是触到了龙可羡额头。他冷漠地抿嘴:这有什么,意外罢了,只是不小心蹭到,算不得亲到她。 花火燃尽,灰扑扑、暗沉沉的遥远山影再度压下来,大伙儿三三两两地往席上回去。 明懿没注意脚下,踩在苔面上滑了一滑,惊呼声未起,她咬着唇,先捂住了肚腹,而龙可羡正走在边上,伸出只手,稳稳噹噹地架住了她,然后和她换个位置。 动作很快,没有引起前边人的注意。 「边上好滑,你往中间走走……」龙可羡突然侧头,把手指往腕脉上按了按,面上浮现疑惑,「你的腕脉动得不一样。」 明懿惊吓初定,冷汗频出,此刻闻言,也看向龙可羡:「二妹妹……懂医?」 「不懂,但我摸得到,」龙可羡撒了手,她没多解释,看到明懿鬓角湿透,掏出帕子给她,「我把你抓疼了吗?我同你抱歉。」 「不疼,二妹妹不要多礼,」明懿唇色有些泛白,「能……陪我回趟厢房吗?」 龙可羡摇了摇头:「我不懂得,帮不了你,若你生病了,这般是浪费时间,我可以帮你叫嬷嬷或者许甯姑娘来。」 「别叫她们,我并非生病,」明懿眼里流露出请求,「二妹妹。」 龙可羡抿了抿唇,看向阿勒。 他离她五个台阶,说来也巧,龙可羡刚把目光往下放,他便若有所觉似的回过了头,龙可羡还未开口,阿勒慢悠悠打量了一下明懿,眼神扫过她小腹间,随后收回目光,往上走两步,把提灯递给龙可羡。 「我在下边等你。」 龙可羡乖乖点头:「你不要跑,我有话要讲。」 「我不跑。」 阿勒摸了摸她脑袋,转身走了。 *** 明懿进了屏风后,龙可羡听到里边衣衫轻微摩挲,片刻后,明懿走出来,苍白的面色稍有好转。 「你是吃坏肚子了吗?」龙可羡等得无聊,坐在桌前摆弄茶盏。 「差不离。」明懿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小腹,无声垂目看她。 「你是吃撑了,我前几日也……」 明懿打断她:「我有孕了。」 龙可羡大惊:「肚子里面,有小孩!」 明懿笑笑,这是久违的真心的笑容:「三个月,」 龙可羡不敢再摸,默默地收回了手,怕劲儿大,把里边的小孩吓着,她听人讲,怀孕的女子很辛苦,于是把圈椅也拉开,摆弄着明懿,要她乖乖坐。 「我又不是瓷做的,还能碎了吗,」明懿很无奈,「二妹妹能替我守住这个秘密么?」 「哥哥不可以,」龙可羡没有迟疑,「其他人可以。」 这还真是直白……明懿静默片刻,哥舒策扫过来的眼神还横亘在她心里,她轻声道:「多谢二妹妹。」 暂歇片刻,两人沿山道返回席上,出屋门时,夜风颳乱了提灯穗子,龙可羡低头摆弄整齐才走。 明懿看着那撮被攥在手心里的灯穗子,说:「哥舒公子很疼爱你。」 「疼爱的,」龙可羡点头,「我也疼爱他。」 明懿看向山间冷苍流翠,声音放得很轻:「我很羡慕你,从前有人告诉我,皇室里没有兄妹,哪怕是一母同胞也敌不过那顶九旒冕,我不信,最后落得远嫁属国,举步维艰的下场。」 她抚着小腹:「你知道我为何回来吗?」 龙可羡知道:「带粮。福王捲入侵占民田的风波,你带粮食,叫明勖不要罚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8页 「这是其一,」明懿说,「其二,我是入王都为质的。」 「为质?」 「府中不太平,我将有孕一事遮了下来,只有自小跟着的嬷嬷知晓,但这消息,仅过了三日,就传到了明勖手里,」明懿停了很久,「他要我借送粮的由头入都,诞下世子之后,常居王都。」 龙可羡还让她走中间,免得踩了湿苔:「这里不好吗?你在这里长大。」 明懿良久才说:「物是人非。」 龙可羡歪头看她。 明懿忍不住,也摸了摸龙可羡垂下来的细辫子:「或许从来不曾变过,是我转不过弯,兄长温吞,却总是要比我更知道取捨,我看着利索,却总是耽溺在亲缘情分里。我不曾与他争过什么,甚至他登基之后,复起几位清流老臣,也是我从中调和,我希望他得偿所愿,没有想到他所愿人事里没有我。」 「听起来,明勖做错事了,但他是皇帝,是哥哥,你没法同他生气,」龙可羡若有所思,「若是我哥哥,我会教训他的,关起来,打一顿。」 走到圆拱门前,明懿沉默良久,她们对教训二字理解不尽相同:「你会同他争吗?」 「不争…… 」龙可羡扬起下巴,相当豪横,「我给他!」 「他若是什么都有了,不要你了呢?」 龙可羡诧异道:「我能打能算,还很漂亮,没有比我厉害的,他疯了他不要我。」 明懿笑起来,此时前边有嬷嬷提灯找来,龙可羡见人就问:「你见到我哥哥了吗?」  嬷嬷紧着搀住明懿,闻言思索片刻,指了个方向:「哥舒公子在清风阁二楼,正饮茶消食。」 龙可羡把穗子放下来,捋了捋顺,穿过两捧酽酽绿烟,看到楼阁二层风门大开,阿勒坐在躺椅上,眉眼敛下来,浑身懒筋的模样,把玩着手里一枚铜钱,月色很薄,轻轻敷在他肩臂,柔化了那层攻击性,看不到蹴鞠场上猛力冲撞的狠劲儿。 龙可羡正要喊人,就见躺椅后边压下道影子。 许甯提着酒壶,走到阿勒身后,不知说了句什么。 有点不同的。 许甯和阿勒讲话的模样。 她生得英气,说话时微微弯起眼睛,就有点儿反差性的柔和,不知讲到什么,甚至带出了小幅度的动作,看起来专注而沉浸,仿佛对周遭事物皆觉寡淡,只对眼前这人表露出兴趣。 带着骄矜,带着挑剔,还有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龙可羡纳闷儿:「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要躲到上边去,是悄悄话?讲秘密吗?」 明懿神色莫名,不知如何开口。 龙可羡攥住提灯,很不高兴,两步就晃出了树底。 阿勒不可以和别人有悄悄话的。 第88章 不清白 铜钱摩挲在掌心, 边缘盘得锃亮,阿勒仅从脚步声便可以分辨出来人。 「若要找地儿饮酒,前边主阁又高又宽敞。」 许甯原是刻意放沉的脚步, 闻言抬手捋了下耳发, 把酒壶搁到门边:「有酒无伴, 喝来有什么乐趣。」 阿勒仍旧专注在铜钱上, 只指了指穹顶:「邀月。」 「那是雅致之士做的事儿,我是个俗人, 就喜欢邀知音共饮,」许甯轻轻笑了笑,「哥舒公子不是讲究陈规腐矩的人吧?」 阿勒慢悠悠应:「难说,分人。」 许甯像是找到什么突破点:「嗯……若说对我格外讲究规矩,说不过去啊。」 阿勒抬起头, 看了眼弦月爬过的路径,才说:「跟你没有关系。」 他只是对某一个人, 格外不想讲规矩。 「我听过哥舒公子事迹, 斩东道, 焚三岛,灭六惑做得很利落, 乌溟海数万不愿归顺的海寇悉数死在这三年里,局铺得够广, 手伸得够深。我原以为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但今日午后一见。」 许甯缓缓往前挪一步,影子斜铺,碰到了阿勒肩膀, 近乎气音:「有些事,还是得眼见才够劲儿。」 随后转换了语气, 轻轻呵声:「两年前春日,在亥二航线上,你我有过短暂交锋,那时你略占上风,烧了我两条战船,自那我便记住你了。彼时距离太远,如今楼阁一见,你也不是这么遥不可及的一团传说,敞开了说吧,我对你很有兴趣。」 阿勒终于从半躺的姿态起来,坐直,脱离她的影子,看她一眼。 那眼神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带着在宴席根本没有往她身上放过一眼的陌生,还有点兴致寡淡的意思,像看一棵枯树,一扇薄窗。 但许甯并不在意:「明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王都,我不能不多想,是你的手笔吧?用明懿牵制明勖,天家内斗,你才能高枕无忧。」 她抱着手臂,姿态有点儿傲:「你挺聪明,我同样不差。你有强兵我有能臣,若你我能联手,让这天下易个姓氏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说得轻描淡写,从模糊暧昧的角度直切权势,字字句句都直攻靶心,没有转圜。她此前也耍了个心眼,先用言语把阿勒架高,仿佛若是阿勒当真名副其实,具有野心与魄力,就该对这提议动心。 阿勒想的却是龙可羡,她绝说不出「我同样不差」这五个字,同样意味着莫须有的对比,对比显出自信薄弱,不差更是降势。 他目光温柔,许甯凝滞片刻,正要迈步,听到他说:「站回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9页 许甯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她欣赏哥舒策,是基于哥舒策的手腕和能耐,以及严密广阔的海上版图,容貌只是个切入口。她知道情/欲打不动这种人,但情权相织的网具有足够吸引力,凭什么只换来三个字?她没受过这种挫,也想不明白。男人,脑子里搁的不就这点玩意儿么? 「若你对成事之后分权有顾虑,」许甯咬牙,「我可出面,请求兄长赐你属国封地。」 阿勒没说话,因为他瞥到了楼下一晃而过的影子,他转了圈铜钱,才说。 「王位上坐姓明的,还是姓许的,对我而言没有区别,福王也未必有明勖好相与,你算盘打得不错,话放得很潇洒。」 他听着急促的脚步声,无声地笑了笑。 「可惜眼界稍欠,未明局势,仅靠夸夸空谈就想钓人上钩,我不知道是你蠢,还是我看起来这般好钓。」 许甯也听到了蹬蹬蹬的脚步声,她觉着气势被压了一头,脸色不好看:「究竟是虚是实,不妨先联手,自可互探深浅。」 在须臾的停顿里,脚步声拐上楼梯。 阿勒说:「想联手共事,好说,以福王之名投帖前来,你还差点资格。」 差点资格,许甯打小就没听过这种话,她转身欲离,走出两步后忽而停下来:「 没有一个兄长,是用那样的眼神看妹妹的。」 阿勒没说话,斜了点脑袋,示意她出去。 许甯反而稳身不动,讽道:「我以为你是个志在天下的枭雄,不成想癖好如此殊异。」 「你想得挺多。」 「因为我将你视作对手,与你这种人处起来,没有那么多鸡毛蒜皮的事儿,能拓眼界,能往上走,你亦能看到我的能耐,」许甯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还是不甘心,「你我各取所需,床榻事床榻了,双赢的结果,我不明白你有何理由拒绝,为了个小孩儿?你大可放心,即便你我联手,我也不会动她分毫。」 「你说错了。」 「不是为她么?女人的直觉向来敏锐,你无需瞒我。她自可在你羽翼之下,一辈子天真烂漫,与我不冲突,若她是个懂事的,自然要明白孰轻孰重。」 「不是她在我羽翼之下,她就是我的羽翼。」 许甯怔住。 阿勒徐徐起身,阴影骤然往下压去,轻易地带走了节奏:「你说错了,亥二航线上与你交手的不是我,是她,那年她十三,一个人率着五百后勤军,从西南绕亥二突袭聿边城大枭,回程时遇到你们许氏战船缠连不清,一气之下烧了你们两条船,若我没有记错,你们当时正在巡海。」 确实是在巡海,那片近海里里外外布着许氏二十三条战船,愣是让条中型战船熘了过去,熘过去还不算,对方竟放火烧船!什么缠连不清!许甯只是例行巡查,先遣的副将乘舢板交涉,哪知道对方话都不回,拿钩索拖着舢板就往回杀! 许甯不信。 那姑娘……别说放火烧船暴躁干仗,看起来简直像是见刀就要哭的。 阿勒无所谓她信不信,抬了下眉:「你在她手上落败,惦记两年的不该是我,该是她。」 许甯脸色乍青乍白,这已经不是在言语交锋间落败,而是,哥舒策白日时有意无意地说过句「看得清的人,自然能明白」,敢情话里套事,在这儿又杀了个回马枪,明明白白地讽刺她把豹子当小猫,刺得她眼睛都发红。 阿勒微微摊手:「不过不建议你提及此事,她为此事挨了顿罚,抄了三日书,若是此时知晓,会把你头拧掉。」 他就不知道怜香惜玉怎么写! 头拧掉? 什么头拧掉? 龙可羡「砰砰砰」拍了三下门,没等里边回应,直接推门而入,许甯红着眼眶看她一眼,紧接着低垂下头,与龙可羡匆匆擦肩。 「你们讲悄悄话,」龙可羡惊呆,「你还把她讲跑了。」 *** 厉天开窗通风,他这两日没去蹴鞠场,只留在驿馆处理事务。 「太后懿旨下来,借思念女儿的名头,将明懿留在公主府,这是小皇帝的意思,福王这回赔了夫人又折兵,明懿一留,她在王都中的这些人情关系他便一概沾不上了。」 阿勒捞着茶盏,喝了一口就搁下了:「换壶浓的来,放凉搁点儿冰。」 厉天换茶回来,阿勒正站在桌前写信:「明懿手上有支护卫队,还被扣在福王庄子上,给她搭把手,把人带到王都来。」 「公子这是要搀她一把?」 「她栽了回跟头,就该知道天家无情,回到王都,看似前后皆受掣肘,但也是韬光养晦的好时候。明勖是她兄长,自家人么,自然知道如何往心窝子里戳。若她日后能成事,这就是微末之时的一份大人情。」 厉天觉得难,挠挠头道:「若是起不来呢?」 「起不来,」阿勒咬着这几个字,笑,「关我何事,顺水推舟罢了。」 *** 龙可羡绕着湿漉漉的发尾,坐在桌前喝牛乳盅,她喝得慢,有些走神。 「哒。」 阿勒倚在窗外,弹了下窗沿:「要喝到鼻子里去了。」 龙可羡手忙脚乱去摸鼻子,勺子叮地敲在碗壁,溅起来的牛乳打湿了前襟,连下巴也沾了几滴。 坏东西! 龙可羡猛地抬头,看着就要咬人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0页 「想什么呢,魂儿都要飞了。」阿勒沾湿了帕子,把下巴那点儿给拭净。 「想你。」龙可羡闷声。 擦拭的手顿住。 阿勒拢起帕子,拉开椅子坐了,故作疑惑地说:「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想你,」龙可羡一气儿把话说完,「想你晚上与许甯说什么。」 「就想这个?」  龙可羡静静望住他:「是的。」 阿勒把椅子拉近点儿:「那你晚上说,有话要与我讲,要讲什么?」 「……」龙可羡反应了会儿,才知道他在说山道上那句话,「你靴面上沾了泥巴。」 「就讲这个?!」 龙可羡莫名地望住他:「是的。」 这都哪跟哪儿!阿勒深吸口气:「你不说,我就要说了!」 龙可羡衣襟微湿,扯了两把,不慎把盘扣扯松了,襟口侷促地冒出蛛丝似的白线来。 她没在意,想把牛乳盅喝了再去更衣,谁知刚攥住勺子,就被这声儿定住了,呆呆点头:「请说。」 「等会儿的!」 阿勒把手放在盘扣上,低头就是片白得晃眼的皮肤,微微拱起道弧度,随着呼吸,若有似无地蹭在他小指。 有那么两息的停顿。 龙可羡放轻了呼吸,他们离得很近,从前有比此刻还要近的时候,却没有这般黏稠的对视,湿漉漉的,带着潮气儿,视线在这咫尺之距里仿佛揉成了绳,紧得连线头都瞧不见。 盘扣可怜兮兮地被拽着,阿勒面上不露端倪,但心潮迭起,掌心里都催出了薄汗。 像是想帮她扣上,又像是想把盘扣撕了。 最后低头下去,牙齿轻轻叼住棉线,一拽,线崩断的一瞬间,呼吸铺洒在龙可羡颈部,沿着皮肤狡猾地下游,她不自主地抖了抖,心口鼓鼓的,很是奇怪。 「我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 阿勒没有回退,也没有再近一步,他扣住龙可羡后脑,保持这个距离,与她对视。 「花了两日时间,原以为是犯浑,浑劲儿撒干净,也就无事了,但后来发现这是自欺欺人。」 那蠢蠢欲动的情潮只是随着体力暂时蛰伏下去,只要龙可羡一出现,别管她做什么,只要她站在跟前,就能轻而易举地掀翻那些潮浪,催发更多的贪婪。 他总觉不够。 亲密无间,不够。相依为命,不够。无话不言,不够。 那都是在安全范围内的往来。 他想要更多。 阿勒手腕使力,把她往前送一分,两人额贴额,气息混乱地缠在一处:「这事儿,风月不可解,晚星不可解,唯有疯魔可解。」 龙可羡已经讲不出话,她试着后退,却发现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宛如铁臂,死死禁锢着她:「什么,什么事?我们离太近了,你烫得我好难受。」 阿勒拉开点距离,眼神正经:「我要说了。」 龙可羡无端地紧张,觉得阿勒今夜不同寻常,不知他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有愣愣点头。 「龙可羡。」 他停顿片刻。 「今晚,我是不是亲着你了?」 亲着了吗?龙可羡回想起来,摸了摸额头:「亲着了。」 阿勒蓦地伸手拉近椅子,两把椅子砰地撞在一处,龙可羡下意识想起身,却被拉住了手腕。 「你还我一个。」 龙可羡迷茫道:「要……要还的?」 阿勒没说话,眼神很定,龙可羡半信半疑,但这在她眼里,算不得什么大事,从前打起架来,咬脖子,啃手臂那都是常有的事。 亲一口,这还不简单。 「叭。」 龙可羡迅速探头,湿乎乎地亲了一口,故意亲得大声。 「够不够了?不够我还可以……」 阿勒强自镇定:「嗯!够了。」 龙可羡拽着他,絮絮地念:「你方才说什么解不解的,我不明白,你给说说……」 阿勒反手把人推到屏风后:「去换衣裳,睡觉!」 他心口揣了窝兔子,几欲要蹦出来。 激烈的鼓动就像在开启某个关窍,那些难以言喻的情绪波动,那些莫名其妙的贪慾痴妄,通通有了去处,有了註脚。 浑浊的人慾中生出嫩芽儿似的情丝,让他想触碰,想撕裂,想破坏,还想好生呵护。 那一口亲下来,阿勒终于确定。 他对龙可羡的感情,确实不清白。 第89章 占有欲 龙可羡初具性别意识是在书塾, 她才十岁,那是春雨濛濛,满山谷浅碧深青交织的一日。 她气鼓鼓跑回来跟他讲, 先生说男女有别, 亲兄妹也不可以一起睡觉。 阿勒头一回出海归家, 打了场漂亮仗, 但主幼将强的局面将他框得很尴尬,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拽着往外头去。 龙可羡非要他去书塾跟先生讲道理,哥哥与妹妹就是可以一起睡觉,还讲先生是从书上看来的,便叫阿勒也写本书,必须写一摞, 不能被先生比下去。 小东西那会儿聪明得很,自己嘴皮子不够利索, 就不在外边跟人动嘴, 回来必定条条道道掰扯清楚, 卯着劲儿要顶回去。 她还有个误区——弄不明白亲兄妹和他俩之间的区别。 阿勒反手把她夹在胳膊肘下,丢回了书房, 把小犟猫按在圈椅上,要她写下两人的名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1页 「你叫什么?我叫什么?」他点着纸面。 潮湿沉闷的春日雨夜, 窗纸被泡得发皱,一绺绺嫩枝芽附着在上头,屋里灯影缭乱,口齿不甚灵便的龙可羡慢慢地开口, 把两人的名字咬得又准又轻,眨巴着眼睛看他, 里头搁着无畏的天真。 她不要讲道理,她就要阿勒。 看起来理直气壮,实际上小心翼翼,眼神和声音一道儿,又准又轻地叼住了阿勒,让他讲不出那刺耳的话,他当时心口酸软,想到这只是个打小就受苦受难,没有人要的小崽子,所以对唯一一个可以长久陪伴的他有种固执的占有欲,以至于没有意识到,退让就是破例的开始。 更没有意识到,悬而未决的一件事,在多年之后,会再度摆上檯面。 雨汽收干,烈日无情地烘烤大地,晒深了树色,一打冷风从冰鉴缓缓游满书房。 阿勒搁笔,几个铁画银钩的字横陈在纸面上,他站在桌旁,听到龙可羡小声念,有点儿过往与现在重叠的时空恍惚感。 「哥哥……」龙可羡回头,拽拽阿勒,「少一个,你写,阿勒。」 怎么这会儿偏偏叫哥哥,这俩字一出口,就真刀实枪似的,把阿勒抛在脑后的罪恶感噗呲噗呲地凿出来,他的节奏有片刻混乱,把她的手反握住了,才说:「小名,不要紧。」 龙可羡看着那行字,转动眼珠子看他:「你有小名,我没有。」 阿勒总是连名带姓地叫「龙可羡」,「龙可羡」,乐此不疲。 「……现给你取一个?」阿勒没料到她讲这个,想了想,开始往后搬书,说,「这事儿不小,在南域得请神旨,斋戒沐浴,报予四方海神赐福才能用,我先备上几个,防着那劳什子海神老眼昏花给我否了。」 龙可羡听得一愣一愣:「你不祈神的。」 「一码归一码。我浑,从小祈神就不招神疼,在阿悍尔就是如此,」阿勒撂下一摞书,「你不一样。」 「不一样?」 阿勒弯身,借着日光端详她:「我们家小崽,到哪都很招人疼。」 龙可羡抿一点点唇,眼里得意得要飞起来了,她挺直腰背,坐得板板正,看他翻看书册,又问:「为什么叫阿勒?」 「……不讲给你,」阿勒后知后觉,话题已经偏出了十万八千里,他一把合上书,叩叩桌面,「别打岔!」  龙可羡慢吞吞地「哦」一声,阿勒从来不告诉她这个小名是什么意思,她的性子,也不会拿着这俩字到处问,因此还算个未解之谜。 阿勒点着纸面,娓娓道来:「我们姓名不同,身上流的血脉也不同,你管我叫哥哥,实际上只是基于年龄,于亲缘没有什么关系。」 和小时候讲课一样,龙可羡乖乖点头:「哥哥,是礼貌。」 阿勒满意点头:「不叫也是一样的。」 这怎么能行,龙可羡不同意,仰着头望他。 「……」阿勒给她拧回去,「我们不全是兄妹,也可以不止是兄妹。」 太绕了,龙可羡闷声:「我不明白。」 「不明白不要紧,你先记着,」阿勒循循诱导,「要不要换个称呼?」 龙可羡试着开口:「公子?」 阿勒一眼斜过去:「怎么着,近卫的位子给你留一个?」 龙可羡麻熘地改口:「阿勒?」 这就对了,算个好开头,阿勒不吝鼓励,揉揉她脑袋。 龙可羡瞟他一眼,慢悠悠道:「哥舒?」 阿勒心满意足,却听她又小声补了句,「哥哥。」 「……」算了,徐徐图之吧。 于是,由龙可羡提起,由阿勒定调,时隔五年,这场迟来的立场统一之论落下帷幕,尽管始与末拥有截然不同的初衷,但终将殊途同归。 ***  同样落下帷幕的还有朝廷海务司设立一事。 王都粮价风波看似已经结束,然而风波过后暴露出来的田地问题困扰着上下层级,明勖头疼,涉事权臣不安,被圈占的田地也没有回到农户手中,退林还耕之事不能一蹴而就,王都未来几年仍旧要四处征粮。 国库被拖住,就没办法在军务上施加更多力气。 关于海务司一事,此前草拟的章程全数作废,明勖原定的海务司掌事人在这场波云诡谲的角逐中沦为牺牲品,在这之后受到同僚或明或暗的排挤,明勖只好将他外调到属国,形势明朗后再伺机起用。 和海上的打法不同,陆地不是阿勒的主场,他很早就从自身经历中琢磨出了这套隔山打牛,借力打力的玩法,主国在大体平稳的前提下,内斗不断是最好的。 晨起,阿勒遣人向宫里递了起舶的条子,表明离都返程的意思。 他此次进王都,为的是每年一度的航道回税一事。黑蛟船在海上维护航道稳定,让带有主国徽铭的船只能够不受人为因素影响,保证走海安全性,同时,作为回报,每年朝廷向阿勒付予报酬,再基于运送货物的品类制定了一系列普税,这是除皇室官船之外的民商需要缴纳的部分。 粮价风波之后,尤太傅在局面里看到了阿勒的影子,拖着此事没让他离开王都,阿勒做得绝,直接堂而皇之坐地起价,这苦果朝廷不得不笑着咽下去。 现在事已平定,王都没有再拖着人不给走的道理,然而条子迟迟没有批覆,午后宫里流水般送出奇珍异玩,都是打着太后的名头送给龙可羡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2页 龙可羡在园子里追鸟玩儿。 阿勒挑着南珠,嗤声:「司马昭之心。」 公子出去后,厉天小声嘀咕:「之前宫里来人,旁敲侧击地问二姑娘喜欢什么物件儿,怕送得不合姑娘心意,公子说什么来着,说有这功夫已经送上五六个来回了,如今人家送了五六个来回,公子倒不满意了。」 「这怎么一样!从前公子自欺欺人,死不承认,一个劲儿折腾咱们,如今是拨云见月,心里敞亮啊!」闻道苦尽甘来,春风得意,连尾巴都是翘的,架着脚,就在那看厉天忙东忙西。 「你别胡说八道!」厉天对着礼单,看得晕头转向,「过来搭把手。」 闻道吐着瓜子壳:「是不是胡说八道,等公子栽个跟头你就明白了。」 「栽什么跟头?」厉天抽空抬头,云里雾里的。 「我怎么知道,这得看姑娘。」闻道笑得蔫儿坏。 *** 通关文牒是傍晚到的,同时抵达驿馆的还有轻装便服的明勖,他病了多日,在这夏日傍晚还穿着披风,讲起话来声音嘶哑,不时就要喝水润嗓。 龙可羡看了片刻,觉得晚风吹一吹,他就要倒了,于是关了窗子,将夜风与探头探脑的闻道都隔绝在外。 「挑了些珍奇物件,二妹妹收到了吗?」 他这回很聪明,知道送礼被截过,因此换了个话头。 龙可羡点头,掰着指头数:「喜欢小铜钟,还喜欢香球。」 明勖微微笑了笑,驱散了些许病容,龙可羡总是能够明确表达喜好,并不为此遮掩,她不需要在受好时逢迎,既保留有稚拙的心神,又有能够保持稳态的能耐。明勖垂下眼,身在皇室,他看多了动荡变幻的人事,龙可羡仿佛从来没有变过,还是那个会指着他面颊,直白地说出「你也红了」的小女郎。 所以明勖喜欢她,是基于得不到的前提。 他很清楚这一点。 阿勒正在港口安排起舶事宜,屋内没有旁人,只余夜风翻动绿荫的声音。 明勖目光温柔:「二妹妹明日要走,下一回再来不知是何年何月。」 龙可羡想了想:「若是税算得不对,明年春天要来的。」 明勖微愕:「是二妹妹拟的?」 龙可羡略微得意,坐得更端正了:「我算的。」 明勖喝了口茶水:「真是大水沖了龙王庙,前些日子我着令户部从中挑出数处驳回重改,户部费了不少心思,哪知道隔空拆招的是你。」 这话没有遮掩,像是分离前的坦白,让他感觉到久违的轻松:「近来王都纷乱,处处可见哥舒公子的影子,太傅昨日与我促膝长谈,要我放缓步调,不要急于求成。」 龙可羡很同意:「不要急。」 「但老师……」明勖搁下茶盏,苦笑,「你知道官侵民田一事,老师家里也摘不干净。」 龙可羡睁着双黑熘熘的眼睛看他,她觉得疑惑,不明白明勖怎么会与她谈起这个,她又不认识尤太傅。 明勖有些不敢与她对视,面颊悄悄地红了:「我不该说这些,二妹妹不要放在心里。」 「不放在心上,」龙可羡看着他红透了的颧骨,「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贪心点有什么关系。」 明勖:「嗯?」 「我也很贪心,出任务时要占大头,银子少不干。」龙可羡正儿八经地说。 明勖只有在她侧过头时,才敢看她:「海上没有这般错综复杂的朝务关系,我经此一事才知道朝廷官员多有勾连,清流也在结党聚势,就连常卫司里也俱是各家塞进来的官宦子弟,他们绑住了我的手脚,让我举步维艰。」 「你是小皇帝嘛,」龙可羡不假思索,「小时候都没有力气的,你要一口口把他们吃掉,才能长高,变得厉害,一口吃掉就会噎死自己,那些骨头便会吸着你的血肉长出来。」 明勖沉默着,若有所思。 「贪心点有什么关系,」龙可羡重复道,「不准把位置占满,不准把钱库掏空就好了,大家都怕皇帝。」 官员敬畏皇权,才能行之有度。他要把自己当作皇帝,不是集各家所长的学生,不是温吞和善的太子,是新帝。 *** 阿勒拭着颈上的汗:「听人讲小皇帝出门时面色发红,病容全退,比用灵丹妙药还神。」 龙可羡正盘腿坐在榻上,数着香球里的珠子,含含糊糊地应:「红。」 「嗯?」阿勒冰凉凉的手就往她额头上放,「我来看看,这味灵丹妙药长什么样儿,都治什么症?」 龙可羡被冰得往后仰,惊疑不定:「你冰我!」 「我前脚给明懿送人情,后脚你给小皇帝送灵药,」阿勒抵膝上榻,逼近她,「坏事儿了,我便拿你下酒。」 「不要下酒。」龙可羡迎着这姿势,往前钻,把自己埋在他影子底下,片刻后反应过来,「你吓唬我。」 明勖能进驿馆,能与她喝过两盏茶,偏偏撞在阿勒不在驿馆的时候,这分明是一重套一重,首尾相衔的第二个局,明懿醒了,明勖也该支棱起来,这桿秤歪向哪边都不行。阿勒乐见其成。 柔软的发丝蹭着他下巴,阿勒笑得恣肆:「嗯,我吓唬你。」 龙可羡额头往他胸口磕,闷声骂他:「坏东西。」 阿勒顺着她后背的发丝:「我自然坏,你么,」阿勒把她一绺发尾卷在指头上,「下酒就怕,若是日后挨了更大的欺负怎么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3页 龙可羡探出点脑袋,仰头看他:「欺负?」 阿勒闭目,想到那画册上的种种:「许会比此刻坏十倍百倍,但听人讲那是件快活事……」他顿了片刻,把滚在喉间的话吞下去,变得温和,「待得日后,我教给你。」 第90章 有时候 这事儿宜早不宜迟, 宜缓不宜急。 次日船只起舶,迎着酣畅的海风驶向波澜起伏的天际,阿勒支着躺椅, 在甲板上晒太阳, 面上盖着本书。 他们一直走在条平稳安全的道路上, 有些出格, 但谁也没有把这种出格的亲昵举止冠以爱欲的名头,仿佛是动物间的撒娇打滚, 嬉闹缠耍。 爱与欲如何跨离与融合? 阿勒在自我挣扎间杀出了一条血路,发现路之尽头站的还是龙可羡,他发现自己想要这个人,如兄如父也好,伴侣朋友也罢, 她身边每个倾注情绪的位置,他都要占。 而阿勒, 他也不是甘愿慢慢等龙可羡自个儿开窍的性子。 所以要循序渐进, 最好每个阶段都小有成果, 他光是想想,就发觉自己十分需要龙可羡的正面反馈, 否则他会为此焦躁,做出些不可预料的举动。 怎么循序渐进……阿勒十指交握地搁在身前, 他没有近在身边的例子可供参详。 迄今为止,阿勒对于男女相处的了解停留在旁观与侧听,抛除许多年前花船上所见的荒唐图册,便只能想到远在阿悍尔的父母。 多年前, 阿勒在养小孩儿这事上遭遇挫折—— 龙可羡的性格是伴随武力成长而越发霸道的,每一次脱胎换骨都是在战损之后的爆发期里。那段时间龙可羡会十分亢奋, 有使不完的劲儿,这个劲儿怎么撒都行,打拳也行,从这个岛游到那个岛也行,劲儿卸干净了,便需要十天半月修养过来,这十天半月她一刻都不能离开阿勒,宛如雏鸟。 阿勒起先没有意识到这点,哄睡了人就出海处理件急事,漏夜出门,掐着时间在天明前就得回,当中没有半点歇息的时间,安排得这般紧密,天色熹微时,他披着濛濛海气回去,还是看到了一个坐在门槛上打瞌睡的小东西。 胳膊捆着纱布,左腿打着板曲不起来,就直挺挺地抻着,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一见他,就很不高兴,往自己腿上撇一眼,再往胳膊撇一眼,气鼓鼓的,别过脸去,仿佛再不过来抱她就能泪溅当场。 阿勒不喜欢这般吗? 阿勒喜欢得要死。 就是由爱而生忧,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二人相处时越来越薄弱的分界线。龙可羡童稚、天真、无畏,一次次地在这条界线上暴击,然后就用湿漉漉的眼睛看他,让阿勒主动接近她,这等同于阿勒同样在界线上踩了一脚。 有时候。 有时候阿勒就是没法拒绝龙可羡。 阿勒那个年纪,还会为此发愁,他摸不清尺度在哪里,或者说,摸不清这个尺度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因为这事,阿勒修书回阿悍尔,旁敲侧击地询问赤睦大汗小时候怎么平衡句桑、司绒和阿勒的关系,再稍微提了点儿龙可羡的事。 赤睦大汗很少在正事、问安之外收到阿勒的信,他收信那时就怔了神,之后两日两夜没睡着,提笔写了万八千字,又揉掉作废,因为表述得不满意,急得嘴里长了一个又一个泡,最终才捋得有条有理。 再是润笔,又花了一整夜。熬得眼通红。 结果因为路途遥远,那年雨水特别频,海鹞子在中途被雷暴困在小岛上,孵了一窝鸟崽崽,阿勒收到信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龙可羡恢复如常,但赤睦大汗那封信的后劲压得很沉,让现在的阿勒触到了星点余烬,赤睦大汗的主旨只有一个。 【若是试图给欲望加上限制,无疑是在强化它。】 接着解释了一句,【小崽爱黏人是常有的事,越严苛管束,越是适得其反,你需克制己身。】 最后对阿勒的警示才是重点。 这句话是双向的,多年之前阿勒只咂摸出一层,多年之后这话悄然地转变了锋向,尖刃直指阿勒。 那个试图给欲望加上限制,结果在克制中不断强化它的,反而是阿勒。 海天开阔,风尾柔驯地待在阿勒掌中,他闭目思索片刻,把循序渐进四个字怼进脑海里。 *** 起舶后,行至半程,有起黑风的迹象,为避风雨,他们到一座小镇暂泊。 这座小镇三步一座茶楼,十步一间书局,只是从街头走到巷尾,阿勒就有了个谱儿。 翌日,天刚擦亮,日头不盛,其下浮着两线黑云。 书贩又没抢到好位置,挨在墙跟儿底下垂头丧气,眼前黑影晃了三趟,小贩有气无力:「客人您是买书呢,还是乘凉呢。」 阿勒蹲在摊子前,握着摺扇,装模作样地在一熘儿的书册上划过,问:「有没有那种……」 他欲言又止,小贩心领神会,将压箱底的黄皮册子都翻出来了,谁知客人统统不要,红着耳朵根子斥了一句:「正经册子!」 小贩愣了片刻,随即又抱出一摞话本,无一不是郎才女貌典范夫妻,然而阿勒左挑右拣,还是觉着差点意思。 半晌,阿勒提了要求,小贩边听边从书筐子里头找—— 要男子俊美又专情…… 要有盖世豪情,又能知冷知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4页 要风度翩翩,还要文武全才…… 诸如此类的盛赞说了一箩筐,眼都不眨半下。 小贩额汗涔涔。 当说到话本中的女子要如何时,阿勒沉默了会儿,说得相当具体:最好长着一头浓密的发,笑起来有一对梨涡。打人还得疼!乍看是雪豹,杀人不见血,再看就是猫,养熟了能敞开肚皮任揉任捏。 小贩埋头,在筐里哗啦啦地翻找异志奇谈。 阿勒最后又补上一句——最要紧的是,要这话本中的男女,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 *** 黑风卷着狂涛积势而来,浓云迅速在穹顶部署开,黑沉沉地压在连屋叠瓦上,空气中嗅得到潮湿闷热的水汽。 阿勒袖中躺着两本话本,悠哉地逆着团云回到客栈,看了眼睡得沉酣的龙可羡,刚刚把话本搁下,要去关窗,却在长街尽头看到了几道身影。 那身悠哉的懒筋便缓缓收了。 「啪嗒!」 豆大的雨珠当顶砸下,溅开时带起了零星的土粒,紧接着天地轰然作响,暴雨倾盆而下,这座海上小镇的碧蓝镶边瞬间沉于晦暗。 迟昀踩着雨脚进到客栈,他来得仓促,却不见狼狈,还是一身干干净净的天青蓝,还是地崩山摧于眼前都不会乱一丝的面色。 厉天点起油灯,关了门窗,上过两盏清茶,他们把这间客栈包了七日,此时大堂里没有旁人,灯影孱弱,微微地吐着昏光。 阿勒摇着摺扇,笑起来有点邪性:「闯风沐雨而来,我好生感动。」 迟昀往他摺扇上看了眼,不咸不淡说:「不要拘泥于口舌,洒两滴泪来开开眼。」 阿勒反手往上指:「巧了,今日苍天代我释情。」 迟昀应道:「所以恨不能将我淋个透湿吗?」 阿勒哈哈笑了两声:「话说透就没意思了,说吧,有什么事需你亲自跑一趟。」 「在这说?」迟昀环顾四周,「你倒不讲究。」 「楼上不方便,」阿勒摇了摇扇,眼角折出点招人的弧度,「世子就在大堂将就将就吧。」 迟昀停顿片刻,意识到什么,淡声道:「畜生。」 「 过奖,」阿勒根本收不住这得意劲儿,「养媳妇儿和养妹妹还是不同的,我如今方才咂摸出点意思,日后大成,可以着书立论予你参详。」 雨势密集,一波一波地打得门窗啪啪作响,孱弱的灯影忽然晃了晃,阿勒往墙边看去,龙可羡揉着眼睛站在楼梯口,问:「什么,书?」 「什么书?」阿勒矢口否认,「没有书,这大雨日,下来做什么?」 迟昀瞥他一眼,眼神微妙,搁着俩字:出息。 龙可羡挪着脚步,坐到阿勒边上,眼睛直往迟昀身上瞟,瞟完又一个劲儿看门口,满脸搁着失望:「玉镜没有来吗?」 阿勒立即还以颜色,淡淡瞥回去。 迟昀面色淡漠,道:「玉镜偶感风寒,在府里将养。」 阿勒半笑不笑:「寻常人对自己小娘都这般直呼其名么?」 迟昀四两拨千斤地回击:「二姑娘也时时刻刻唤你兄长么?」 龙可羡捧着茶盏,正在埋头挑果子吃,闻言以为被点了名,老老实实道:「没有,他总让我唤他阿勒……」 迟昀微讽:「五十步笑百步。」  阿勒不以为然:「胜之毫釐也是胜。」 迟昀徐徐地呷了口茶,看着龙可羡:「胜之不武,趁人之危。」 后一句说得重,点的是一派懵懂的龙可羡。 阿勒眼里蓄着风暴,语气越发温和:「这四个字我还给你,还给你府上『偶感风寒,半步不得出府』的小娘。」 窗外狂风暴雨席天捲地,屋内唇枪舌剑明暗交锋。 龙可羡半点也察觉不到二人之间的火药味儿,她竖着耳朵呢,小声地插了句话:「玉镜病得很重吗?你没有带玉镜看大夫吗?」 龙可羡见过玉镜几面。 第一次见面,她形容狼狈,面颊沾着星点血渍,正从恶徒身旁站起来。月色凉凉的,宛如流动的水银,她起得很慢,伸指摸了摸脸,把那血珠拉长,让淡漠的脸色漾出一股妖异,而玉镜看着指头那点红,蹙起了眉,像是有些不高兴,随后轻轻地丢掉了匕首。 是从那夜起,龙可羡看到月亮,再想到玉镜,便会觉得月色也浮出了妖异的红。 后来再见,她总是很温柔的,挽着宽宽的袖袍,说话轻声细语,看一眼过来,龙可羡就觉得整颗心都泡进了糖水缸里。 龙可羡对女孩儿的喜爱,都或多或少来自于对龙清宁的移情,也因为知道她们不是龙清宁,故而喜欢都是有度的,譬如明懿,譬如学堂里的姐姐,玉镜总是不一样的,她有种让人搁不下的本事。 迟昀神色稍缓,他近来疲乏,才会让哥舒三言两语的挑起了火气,他应着龙可羡,揉了下眉心,说:「只是风寒,二姑娘不要担心。」 龙可羡心里挂着事,含糊地点头,吃过茶,就蹬蹬蹬地上了楼,刷啦啦地写了一长票单子,交给厉天,让他置办好,遣船送去镇南王府。 迟昀和阿勒讲的是两边海域交界处聚势的海寇,二人谈完已是入夜,迟昀踏云而来,冒雨而走。 阿勒推门进屋时,雨势稍缓,他一眼就瞧见了窗下的小脑袋。 「看什么呢,头都要埋进去了。」阿勒从后边弹了一记龙可羡头顶的珠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5页 龙可羡看得如痴如醉,没留心周遭动静,被一弹,吓得手里书哗啦落地,未及答话,阿勒凑近一瞧,正是他今日上街买的话本子! 「……」这鬼天气,下了雨,还烘得人发热! 阿勒手比脑子快,一把捞起书:「夜里看这蚊蝇字,也不怕坏了眼睛!」 「别拿,没看完,」龙可羡看得头昏眼花还不愿意撒手,「我的……」  「什么你的我的,」阿勒转头就塞进犄角旮旯里,「去沐浴,行程有变,明日起舶了。」 龙可羡磨蹭着下榻,狐疑地把他看了又看,阿勒佯装正经,耳根却悄悄地红了。 深夜,梆子响了三声。 阿勒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后腰被戳了一下,紧跟着听龙可羡小声问:「那书……怎么净是些哥哥妹妹的?」 「!」阿勒觉也不困了,人都惊醒了,后背绷得发直,三魂七魄都飞了! 第91章 喜欢你 雨声淅沥, 拂到耳朵里,只剩天地的余息。 龙可羡等待片刻,把手贴在阿勒肩头, 轻轻叫他:「阿勒?」 哪敢应? 不敢应! 阿勒连呼吸都放缓, 这句话就是一道靶圈, 把他的心思明明白白挂在上边, 一睁眼,龙可羡随便以话本为延伸讲点什么, 都能轻而易举击中他的心思。 到时别说循序渐进,别说慢慢磨薄窗户纸,只怕连窗带墙都要被一拳击穿。 龙可羡数着呼吸,手指忽轻忽重的,沿着他的嵴背走了一遍, 闷声嘟囔:「你好硬。」 「……」这些话也是胡乱说的吗? 阿勒此时就是道绷紧的弦,一分劲儿都不敢松。 不料身后窸窸窣窣的响了一阵儿, 右臂贴着右腿外侧的部分忽然承力, 阿勒脑中一嗡, 龙可羡手脚并用地翻过他的身子,落在了床外沿, 然后熟门熟路把被子一掀,把阿勒手臂一枕, 整个人塞进了阿勒怀里。 阿勒汗毛都炸起来了! 钻进来不算,还要嫌他热,悄摸儿把脑袋探出来,气息就同羽毛般, 一下,一下, 沿着他下巴往脖颈淌,钻进那不可视的暗色里。 龙可羡盯着阿勒。 当真睡了? 她思忖片刻,伸手掀了掀他的眼皮,又把耳朵贴在胸口听响,还要拿拇指揉一揉他喉结旁的痣。 分明是没睡熟的样子。 眼皮好容易就掀开,胸口鼓动的节奏堪比午后暴雨,揉那颗痣时喉结就不听话地滑来滑去。 为什么不醒呢? 龙可羡想不到复杂的原因,只能就这个结果继续下一步动作,她小心翼翼掀开被子,轻手轻脚下了床。 阿勒睁开眼,缓缓呼出口气,给他憋的,口鼻皆是一片湿热,好比浸满雨水的木头,在龙可羡无意识的撺掇下,「急」与「缓」在胸腔里剧烈拉扯,让他后背一阵阵儿地麻,差点就要绷不住。 要一只飢肠辘辘的狼抑制进食慾,这本来就是件难事。 光影微微一晃,龙可羡点了座小油灯,搁在榻几上,又埋头在角落里掏掏找找,不多时,摸出了两本皱巴巴的话本,心满意足地弯起了唇,趴在榻上,翘起脚,一页页地翻看起来。 阿勒无声看着,挑灯夜战,你还挺好学。 然而龙可羡每翻一页,就像在阿勒心口打靶,一下下的,打得他耳膜生疼,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掀掉被子,三两步跨过去,按住了纸面。 龙可羡这回有防备,咻地抽回了话本,摁在肚子底下,仰头看他:「偷袭我!」 阿勒抱着臂,冷酷道:「翻页声吵得睡不着。」 龙可羡一骨碌坐起来,指指外边:「你睡觉,我外面看,不吵。」 直接给阿勒堵得没脾气,他揉了下脸,把那冷酷揉散了,耳根浮点微妙的红:「晚间同你说过什么,明日就要起舶了,破本子而已,哪里值当你挑着灯熬着夜看。」 「你没看过?」龙可羡关注点在这里。 「没有。」阿勒心说,没来得及。 龙可羡掏出话本,哗啦啦地翻到首页,眼神熠熠道:「一起看!」 *** 两人同榻而坐,那两本册子就搁在案几上,龙可羡目光灼灼,没有半点思绪扩散的模样,阿勒松口气。 他意识到,被动才会让他落入靶圈。 光闭着眼睛让龙可羡折腾註定折腾不出什么门道,这小炮仗一根筋顶到天,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他需要牢牢把控住节奏,才能稳步推进。 油灯孱弱地吐着光圈,照亮底下巴掌大的话本。 「哗啦。」 龙可羡翻过一页,侧额瞄着阿勒,用手肘顶顶他,「你看。」 前边的龙可羡看了不少,在这催他呢,阿勒架着单臂,垂眸翻页,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最后看了眼结尾。 这话本讲的是个外海豪族传世秘宝的故事,一代族长猝然逝世,族中游历的孩子们陆续回归,当中混进来两个细作,这就是主角儿了。 人前扮兄妹,人后滚上床,都知道自己是假的,都以为对方是真的。 整一个《这么巧,你也是细作》的套中套中套故事。 阿勒心道这都偏到哪重天外去了,算什么青梅竹马的情分?骗来哄去,以假充真,他瞥龙可羡一眼:「好看?」 龙可羡含糊地点头,连忙往前翻,美滋滋地翻到中间继续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6页 看两个骗子在相认时泪洒当场,看他们为了博取对方好感,削弱对方防备心,继而方便后续行事,都默契地採取了攻心计,在攻心的过程里先后失陷于谎言重重叠织的罗网中。 自然,这是看过前因后果的阿勒的视角。 小东西眼都不眨,看得全神贯注,她还保留着小时候的习惯,看书时要用手指划着名,一行行慢慢看。 是了,这种话本,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揭露俩细作的身份,小东西当他们是真兄妹呢。 真兄妹哪有这般处的?阿勒无声嗤笑。 嗯?电光火石间,阿勒想到了某种联结,他直起身子,脸上的笑收敛了,沿着龙可羡的指头看下去,看到那对细作刚刚相认,经由族中安排回到儿时院落居住,两人亲密无间,兄友妹恭,仿佛过往数年的分别从不存在。 看到此,都算正常进展。 阿勒偏过头,盯着龙可羡的手指头在块块墨字下划过,剩余三行,两行,一行,一页看完,慢腾腾地翻过页。 看了片刻,疑惑地皱起了眉。 阿勒绷着下颌,目光如鹰隼,像要把她脸上细微的变化都纳入眼中,好抽丝剥茧地辨析。 龙可羡看看字,又短促地看了眼阿勒,再看回话本:「姬莲为什么握住姬珩的手,心跳得就好快?」 阿勒的手近在咫尺,龙可羡想也没想就握住,静思片刻,断言道:「我明白了,定然是姬莲生病了。」 「?」阿勒万万没想到,他敲敲桌面,「没人生病。」 龙可羡接着往下看了两页,信心十足地告诉他,「就是生病了,姬珩也染上了病,你看,姬珩的心跳也变得快。」 「你不懂,有情人……」阿勒及时剎住,转口道,「男女之间有时就会如此,挨得近了,若是喜欢对方,心里就跳得快。」 龙可羡还握着阿勒呢,她茫然道:「可我没有……」 她没有…… 阿勒心欲泣血,面上却仍是正经:「哪有人生来就会的,你看这两兄妹也并非一重逢就如此,还是多牵,多牵着自然熟能生巧。」 龙可羡怔怔的,去向他询证:「多牵你,也会跳得这般快吗?」 阿勒端着良师的架子,点头:「嗯。」 龙可羡却轻轻地撇掉了他的手,低着头说:「我不要跳得快。」 她不喜欢那般失控的感觉。 手上忽然没了力道,阿勒愣了片刻,遽然逼近她:「你不要跳得快,也不要喜欢我了么?」 两人挤在小小的榻上,油灯吐的光圈微小,像一层薄薄的泡,把他们圈在这方寸之地,龙可羡动弹不得,鼻尖和他若有似无地挨着,呼出的气息游动在下巴,仿佛也不适应这距离似的,侷促地交织在一起。 热热的,潮潮的,痒痒的。 龙可羡眨了下眼,那过长的睫毛仿佛要搔在阿勒心口,他一下就意识到这距离不对,但他不想退。 他不想退! 他还生气! 「我……」龙可羡刚开口,阿勒呼吸骤然发沉,在不到一指的距离里,说话和往他理智上纵火有什么区别! 他想咬住她。 从嘴唇到下巴,从下巴到脖颈,用足够恶劣的方式让她把方才的话咽回去。 好吧,龙可羡看着他气势汹汹的眼神,有种被拆解的错觉,她缩了缩脖颈,往后仰了点儿,用气音说:「你瞪我,你凶。」 兜头一盆冷水,浇得那股气一下就散了,阿勒往后直身,不自然地说:「不是瞪……」算了,这和瞪有什么区别,阿勒看着那道弱下去的灯圈,有点泄气,没再说话。 龙可羡偷眼去看,翻过一页,故意把翻页声弄得很大,半个字也没看,光在那左翻右翻,带起的风拂起阿勒的发,但他还在出神,侧脸看起来有点落寞。 龙可羡拿手肘顶顶他,阿勒才回神:「怎么了?」 她指着话本上某个字。 阿勒不明所以,照着念:「喜。」 龙可羡挪动指头。 阿勒说:「欢。」 心口一下揪紧。 龙可羡再度挪动。 阿勒声音发涩:「……你。」 喜欢你。 短短三次挪动,指挥着阿勒心里纵起东风。 龙可羡晃晃脚丫子,和他的碰了碰,紧接着继续逐字逐句地看起话本,阿勒好半晌都说不出话,眼神跟着她的手指生硬地移动,眼看那对儿骗子细作的行止越发越界,差点儿就要亲上了。 阿勒突然伸手按住了纸面,说。 「用讲的。」 龙可羡疑惑地把他望着。 「方才你指出来的,用讲的,再讲一遍。」 龙可羡不明所以,刚开口,阿勒的手往她掌心里拱,就像她撒娇要牵时一样,阿勒把要求拉满。 「看着我,牵着手讲。」 掌心里像塞了团火,龙可羡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在灯影下发白,而他的肤色稍深,手也大得多,硬要塞进来,导致还有大半露在外头。 她迟疑着,慢腾腾开口:「喜欢……你?」 「什么语气,你是在问我么?」做都做到这步了,阿勒索性把脸皮抛掉,逐字咬着说,「我自然喜欢你,比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喜欢,恨不能把你揣在心窝里,时时刻刻都看着!」 这掷地有声的,龙可羡听得发愣,她呆呆地应:「我也喜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7页 阿勒穷追不捨:「喜欢什么?」 龙可羡轻声道:「喜欢你啊。」 阿勒深吸口气,那点火从脖颈一路烧到耳下,烧得他脑中嗡嗡响,他仍然没忘记要句准话:「谁喜欢我?」 龙可羡认认真真地说:「我喜欢你。」 妥了,炸了,阿勒脑袋一阵发紧,浑身的气血直冲上脑,甚至觉得鼻腔发热,磨出了星点血气。 龙可羡觉得阿勒也病了,从头到脚说不出来的奇怪,踌躇着不知道要不要去请大夫来给瞧瞧,阿勒又握住了她的手:「心砰砰跳的喜欢吗?」 龙可羡把他的手按在胸口,睁着清亮亮的眼睛:「没有,我没有生病。」 她拍拍胸脯:「你跳很快没关系,你生病,我可以保护你。」 阿勒徐徐抽回手,顺带着把话本塞进袖中:「下回再看,油灯太暗。」 他是病了。 那有什么关系? 龙可羡喜欢他,龙可羡上天入地也只能喜欢他这么一个! 第92章 有所思 翌日, 随行的第二军上上下下都得了份赏银。 风小了,雨一阵阵地洒着,黑蛟船穿透了雨界的浑沌阴郁, 来到两海交界处酷蓝的晴空。 厉天举着千里镜正在远眺, 腰上一痒, 立刻转头:「好你个小贼子, 升官发财不够你乐的,竟将算盘打到我这小钱袋上了。」 闻道挑开钱袋看了眼:「哟, 够阔的,这年头金葫芦都按满袋儿的装?」 「还来!」厉天伸手夺过,「按篓装也不干你事,如今你也算统领两军的小将了,还缺这点儿?」 「缺, 怎么不缺,」闻道装模作样地嘆声气, 「我又不是祁山, 哪儿干得出来收银子提拔人的事儿, 我对公子那是一片赤诚,绝不结党营私。」 「……」厉天笑骂他一声, 「兔崽子,少掏我话, 这事儿还没定性,公子心里边自有决断。」 闻道冷嗤:「板上钉钉的事,这怎么就没定性?公子再不处置,这黑蛟军就要成他阿悍尔老派私兵了。」 「噤声!」厉天肃然道, 「这话太重了,你刚领第二、第三军, 把位置坐稳才是正道,再口无遮拦当心自讨苦吃。」 闻道不以为意,就是因为手握双军,才有了与祁山分庭抗礼的底气:「我就是看他们阿悍尔一派哪哪都不顺眼。」 「不顺眼往肚子里咽,憋着,」厉天和他交情好,意有所指地透一嘴,「公子心情好,一会儿人齐议事,你可千万别现眼。」  心情好?闻道离开主国时就没与他们一道儿,听这话就来劲,凑过去,挤着厉天小声问:「成了?」 「什么成了?」厉天不明所以。 闻道已经走出两步了,恨铁不成钢地回头:「你这内廷总管大太监,如此迟钝,迟早教人薅下来!」 闻道挨了一脚。 *** 主船漂在洋面上,宛如拔水而起的仙山,衬得周遭巡船犹如吸附在吃水线上的小叶片。坐在中舱里,甚至能听到甲板上的马蹄声纷沓。 二至九军的将领都聚齐了,他们泾渭分明,分坐两侧,正在低声谈论着事务。 阿勒进来时,看到龙可羡坐在尾侧,和伏缇讲着话,伏缇原是龙可羡的术数先生,后来阿勒见他处事周到,严谨又不失谐趣,考量半年后,招纳进了麾下,补足了这群悍将的智脑。 龙可羡一眼瞧见阿勒,便默默地转过了头,拿扇面挡住脸,只露出一圈耳廓。 她出门前,摸走了话本,此刻不敢看他。 阿勒没什么表情,拉开圈椅,点了点条呈。 「公子来了,」厉天往下分发条呈,「此次召集诸位,是乌溟海与雷遁海边界线频发的冲突,条呈上有具体军情,诸位请详看。」 闻道翻着页:「还是些老面孔嘛,两年前跑出去的匪头子们掘了几座枭巢,改名换姓捲土重来了。」 他点着几行字:「名头能改,班子能重组,但行军布阵的习惯不会改,你们看,这摆雁形阵的,就是从西南跑出去的,叫霍霄,阵前爱放话撑场子,几年前我与他交过手,有印象。」 「如今不是这事儿,」祁山受了伤,打着赤膊,左肩到右下腹都缠着纱布,「前些年好打,是因为他们势力分散,消息通得慢,但他们聚势成团,按捺数年之后也不可小觑。」  闻道撂一眼过去,突然笑出了声:「确实,这还是祈叔有经验。」 闻道提霍霄,就是明白霍霄是从祁山手底下熘出去的,那年他为此吃了个不轻不重的罚。 阿勒把手搭在茶盏上,没有开口。 厉天在桌底下踹了闻道一脚,接着祁山的话往下说:「祈叔说得是,此为其一,其二,诸位请看圈起的冲突发起点,均是在边界线靠北的灵沖岛链。」 说完看向伏缇。 伏缇搁下笔,站起来:「大伙儿知道,南域是片万岛之境,事实上隶属主国辖域的十不足一,海域外沿的岛屿是荒岛,要么住着土着。公子五年前将海域以经络方式划分航线,诸位请看海域图。」 左侧墙面,正对光线的地方挂着一副海域图,上边以主属国为辐射点,向外延伸出密密麻麻的线条,像是茫茫海域的脉络般,人为地划出了较为安全的通行线路。 通常,船只不论在巡逻还是走货,都不会往航线外的地方走,那意味着脱离安全,沦入九死一生的境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8页 伏缇点了点右上角:「东北、东南侧均有两处地界未曾划入航线中,东北方向,与雷遁海交界处的灵沖岛链就是其一。」 龙可羡是这时抬的头,她盯着伏缇手指的线形陆地,看了会儿,又骨碌碌地把眼珠转向阿勒,本想偷偷瞧一眼,结果猛不丁地就撞上了道黑沉沉的眼神。 龙可羡脖子一缩,仓促地收回目光,只管埋头写写画画。 阿勒挪开目光,没吭声。 「我跟公子时这片地儿已经是禁域,倒是没去过,很险?」闻道问。 「险,也诡。」伏缇应声。 船上观测天象以定方位的阴阳生道:「我小时跟随父亲四处漂游,曾途径灵沖岛链外侧,在那地儿,罗盘蒙惑,天色诡变,牵星术均不可用,全然辨不出方位。」 厉天补上:「抛除天象,灵沖岛链至少住有十万原地生民,极度排外,也相当野蛮,还不通官话,占着天时地利,拉条小船上来就敢蛮干。」 「奇了怪,霍霄怎么跟这些土老炮儿搅和在了一起?」闻道嘴里没把门,「这些土老炮儿图什么?图霍霄七战七败,图霍霄能苟延残喘,图霍霄能当千年王八?」 厉天又踹一脚过去,稳声道:「此前,公子走海有规矩,不轻易招惹原地住民,原因就是他们报复心太强,且多延用些未曾听说过的怪东西对付人,故而尽管逃匪汇聚灵沖岛链,我们也并未追杀到底。但此次是西南王府世子挑的头,要与我们联手清剿,诸位尽可谈谈想法。」 闻道腿都快折了!把桌面一拍:「打呗!有雷遁海作靠,让他们打头阵儿。」 「我看不妥,」祁山无奈地抬抬手臂,「 七日前,行公子令,我与西南王府先遣队共探灵沖岛链外域,归者十不存一,那地方确实邪门,若要硬打,那就是拿兄弟们的命去撞那诡谲的大门,还不定能撞开。」 祁山手下副将道:「咱们不比西南王府,那是有二十万戍边悍军的,咱们二至九军,拢共八万人,巡航就占走大半,能派上场的不过三万。不是属下畏战,是觉着呢……为了那些手下败将,去敌域玩儿命,不值当。」 也有主战的,嚷嚷着,「有西南王府戍边军打头阵,跟着捡漏也不敢上?」 舱中嚷成一团。 阿勒转着茶盏,轻轻地搁了下去,压住了舱中起伏的声响。 「第四军清点伤亡,该赏赏,该罚罚。七日后,第二军分率七个小队在外沿驰援,听迟昀调令。」 随即着重点了句,「去请高大夫,给祈叔瞧瞧伤。」 第四军正是祁山主领,他沉吟片刻,颔首:「是。」 闻道嬉皮笑脸的,刚要开口,阿勒一眼压过去,厉天立刻跟上,勾住闻道的脖子就给拽了出去。  议事会就此结束,大伙儿三三两两往外退,龙可羡抱着册子,悄悄儿跟在伏先生后边就想熘,刚摸到门口,后边就传来道声音。 「龙可羡。」 龙可羡眼里一水儿的亮色,很不情愿地回过头:「我没有想法。」 阿勒半笑不笑的:「不谈事,你过来。」 龙可羡瞄瞄后边,又垂着脑袋盯鞋面,装作没有听见。 阿勒慢悠悠起身,也低下头,从侧旁看进她眼睛里:「心虚什么?」 龙可羡瓮声瓮气:「不虚。」 「气儿都快断了,」阿勒手里捻着两枚金珠,「有没有话要讲?」 「有。」 「我听着。」 龙可羡别开头,不看他:「今日……热。」 「是么?」阿勒凉凉道。 「嗯……」 「嘴还挺硬,」阿勒把金珠塞进她掌心里,压声道,「谁教你睡完觉在床头留金珠的?」 龙可羡像是有些出乎意料,她以为是摸走话本的事儿,没想到说起了金珠,当即懵了:「书里都有说。」 阿勒气笑了:「那这算是什么,算嫖资吗?」 这事儿不是一日两日,龙可羡自打看了话本,日日都会在阿勒枕下塞两枚金珠,她想着话本子里头,男人这般做,女人便会开心,日日盼着他来,遂也要这般对待阿勒。 而阿勒。 枕着金珠堆儿睡了这么些日子,今晨才发现。 龙可羡不懂什么是嫖资,她觑着阿勒的神色,看到他弯起的唇角,飞快地点了下头:「是的。」 她摸摸他胸口,小声说:「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阿勒愣了片刻,满腹坏水都被激出来了,凑到她耳边说,「我受之有愧。」 「有愧?」 「有愧,」阿勒往后坐下,「光收钱不办事怎么能行,十几枚金珠,仅仅躺在一张床上睡觉,那也太欺负你了。」 「欺负?」 「坐过来,我讲给你听。」 门紧闭着,舷窗大开,龙可羡坐下来时,能看到天蓝得直往海里渗,那碧湛湛的颜色,就从海平线上一路涌来,带着咸湿的味道。 阿勒想了想,说:「词不是个好词,意思同你买卖商货是一个样的,好比你出银子,我付与你物件,钱货两讫就是了。」 龙可羡摇了摇头:「我不要同你买东西,」她骄傲地抬起下巴,「我很厉害,我给你。」 「这就是区别,我不给你物件,而是……」他微笑道,「我坐在此处,任由你做件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9页 龙可羡目不转睛看着他,半晌,开始往后挪步:「那我……我走了?」 「回来!」阿勒一把攥住她手腕,「我坐这儿,任你为所欲为,你就光想走?」 龙可羡袖里揣着压扁的话本,哪里经得住他握,立刻抽回手:「我不想欺负你。」 她以为,为所欲为便是照狠里欺负。 他倒想呢,那也得缓着来啊。 阿勒深吸口气:「不欺负,为所欲为四字,也有好的意思,且凭你自个儿的想法做。」 龙可羡不禁往前探了点:「什么都可以吗?」 总算进了状态,阿勒回视她:「什么都可以。」 龙可羡指指他喉结旁的痣:「可以摸摸吗?」 「……」她的注视带着力道,让那处凸起上下滑动,阿勒的声音顷刻就哑了,「可以。」 龙可羡兴致勃勃:「咬一口,也可以吗?」 第93章 齿间喉 也可以吗? 这个瞬间, 阿勒脑中掠过太多画面,迭浪而来的水花一样,密密麻麻挤在脑中, 让他感到鼻头有些许发热。 「属狗的吗。」他应了句。 没有反对, 那就是可以, 龙可羡话还未出口, 手脚已经先出了动作,她用脚尖勾住椅脚, 把圈椅往自己跟前勾正,又扣住阿勒双臂,往下滑动,把他摁在圈椅扶手上。 整个过程不到两息。 龙可羡的眼睛亮得惊人,她定定地看了阿勒片刻, 又绕着他团团转了几圈,那模样, 就像预备过冬的小动物看到自己囤积的满仓粮食一般, 在大口吞咬和小口品尝之间徘徊不定, 总归都要吃掉他,因此满眼都是兴奋。 她微微低下头, 和他对视,保持着这个姿势, 说:「我会轻轻的,痛要讲给我。」 「……」这什么性别倒错的对话! 阿勒意识到事情正在往不可控的地方发展,他从前对两人推进方式的判断似乎出了差错。 他想循序渐进,但龙可羡不受控。当他表示出渐进的意图时, 龙可羡是能拽着他一路狂飞的。 如今只能先接招,再变招。 脑子在快速转动, 阿勒轻轻地抽出了手,反按在龙可羡手背:「准备出手时,不要有多余的话。」 这是小时候,阿勒陪龙可羡过招时教她的。 龙可羡抿一点唇,笑得有点腼腆,但目光没有丝毫收敛,她看着阿勒脖颈上那颗痣,小小的,偏光呈现出细微的红色,就在喉结侧方。 龙可羡还小的时候,个头不高,所以有好几年,抬头时的画面不是阿勒的正脸,而是那颗小小的痣。 她看着它滑动,在阿勒喝水时,吃饭时,甚至睡觉时。 就像凸起的山峦, 能绊住龙可羡的眼睛。 阿勒显露在外的位置里,这就是龙可羡最喜欢的地方,排在手腕骨与后颈棘突之前。对阿勒身上可见的部位,龙可羡常常会翻来覆去地按照喜好排序,她对这个人有种趋近本能的占有欲。 可惜阿勒怕痒得很,即便是不经意碰到脖颈,他的耳朵也要红上许久,继而便会裹得严严实实,连看也不给看。 但今天她碰到了。她还揉了揉。 「可以不要动吗?」龙可羡小拇指轻轻划过去,她亢奋时,气劲也会在四肢百骸狂躁地窜动,所以身体的温度比平时更高。 龙可羡有些懊恼,她既想收回手,也想如此烫着他,为此踌躇不定,委屈地问:「可以吗?我好烫。」 阿勒口干舌燥,心道这是个坏主意,点在喉咙口的不是手指头,是一柄淬着寒光的匕首,仅仅是触碰到他,就让他想要撕裂胸膛,露出那些勃勃鲜活的、无处藏匿的欲望。 握住她手腕的力道正在失控,后背在海风吹拂里激出层汗,阿勒扯掉襟前的两枚缠丝扣:「我不动。」 龙可羡感觉不到痛,她像个尝新的小孩儿,对诱惑没有抵抗力,缓缓低下了头。 湿湿的呼吸打在他衣襟,龙可羡忽然抬头,很认真地告诉他:「我要咬你了。」 阿勒就着姿势,把龙可羡往前拉了半步,膝盖抵着她,眼神里藏着欲发的力道,正要开口,外边传来道急促的脚步声。 「咚,咚咚!」 阿勒闭了闭眼,龙可羡已经从掌心里熘走了。 她拉开门,探出颗脑袋,问得很急:「有什么事?」 敲门的是厉天,他接了消息已经有一会儿,闻道言之凿凿若是在此刻递消息,公子必得削了他。 厉天先前不信。 厉天正在后悔。 光是站在门口,就能感觉到公子那股要杀人的盛怒,厉天往偏里站了站,压低自己的存在感,说:「迟世子正在靠船,是不是放行?」 龙可羡不假思索:「放行,带到主舱,上茶上点心,请世子等一等,我们有事要忙,」她强调了一句,「是很正经的事。」 是正经事吗? 是能让世子在海上吃风干等的正经事吗? 厉天硬着头皮问了句:「姑娘忙,忙活到何时?属下这便去回话。」 忙活到何时?龙可羡想了想,要从哪里下口,要用几分力道,要不要留个印儿,真咬上去了,龙可羡不会乖的,必定要绕着那圈给咬个遍。 须臾,龙可羡一本正经地估了估:「半个时……」 话音未落,就被拎到了一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0页 舱门被拉开,阿勒站在门口,抬手合着襟扣,看不出喜怒:「去请吧。」 厉天脚底抹油,立刻派人去接船。 龙可羡很不高兴,踮起来攀住他的脖子:「决定讨厌迟昀一刻钟。」 「一刻钟,」阿勒夸张地说,「太抬举他了吧。」 「可是,」龙可羡爬到他背上,小声嘟囔,「不能再久了,迟昀,好东西。」 「他好?他能把你吞得骨头都不剩,」阿勒把她往上颠了颠,「不跟他玩儿,他不是正经人。」 「跟你玩,」龙可羡挨着他侧颈,闷声说,「没咬上。」 「欠一次,」阿勒背着她往前边走,「我一想到迟昀在同条船上,就像他就挂在咱俩头顶一动不动盯着似的,烦。」 *** 西南府军泊在四十里开外的荒岛,迟昀这段时日都在为此奔波布战,加上此前探的路,倾整个西南府军之力,为时半年,才摸出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径通至灵沖岛链外沿。 他静静摩挲着椅子扶手,看到茶盏水面平滑,呈现一道饱满的弧度,在船上几乎感受不到船只晃动,这群人能从海商一路黑吃黑的发展至此,除了依赖悍将能臣,船只才是哥舒所向披靡的关键。 他轻轻呷了口茶,听到门外传来一道脚步声,舱门徐徐推开,露头的却有两个人,龙可羡跳下来,往里探了探脑袋:「世子。」 阿勒紧随其后:「这个月见面的次数抵得上此前一年的了。」 迟昀这就明白了,这是嫌他碍事,他不疾不徐地放下杯盏:「两件事。其一,营地直通灵沖岛链外沿的航道已通,避开风雨天,便能有八成机率抵达灵沖岛链外沿的平沣城。」 阿勒拍掌,由衷地说:「了不起,辟条道儿就花了你半年,还只有八成机率,西南府军近年养的都是酒囊饭袋吗。」 这话不客气。 西南府军是陆上作战军,擅海战者都是从雷遁海湾调集而来,属镇南王旧部,这群人都是老面孔,日后还要起用,故而每走一步都是慎之又慎。 在罗盘失灵、牵星术无用的条件下,能开出条道儿,这难度就好比摸着石头过大江。 迟昀停顿片刻,没有反驳,接着说第二条:「其二,我要向你借个人。」 阿勒如有所感地看向侧方,龙可羡对他们的谈话没有兴趣,拢着两盘冰乳一勺一勺地挖,脑袋都快埋碗里了。 「你说。」 「第一军,」迟昀不动声色,「四年前在夺陆战里,率百人小队侧突击杀敌首的小将;三年前灭六惑时,打接舷战的前突手;两年前全歼蛮军潮,登顶天梯,摘掉了蛮人祭司的脑袋,让你们黑蛟军将近两年无仗可打的军魂。」 龙可羡光顾着听,早就忘记吃了,冰酪滴滴答答地沾湿了碗壁。 天老爷,她没有想到,这般听起来还怪厉害。 「不借,」阿勒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钓那条小傻鱼,把勺子往龙可羡嘴里一送,「这么个宝贝疙瘩,哪能轻易外借。」 宝贝疙瘩。龙可羡默默地低下头,美滋滋地挖起冰酪。 「……」眼看绕不开阿勒,迟昀只能摊条件,「我给的价,不会亏待她。」 龙可羡的耳朵再度竖起来。 点儿都不听话,属兔子的么。阿勒把它往下拨,懒洋洋地说:「你既想要把快刀,第二第三军里的高手随你挑,组个小队走都成。」 而迟昀要万无一失,他坚持只要第一军,为此留下了诚意,随后在入夜之前乘船归营。 上一次在小镇上冒雨见面,双方就灵沖岛链战事起时的规则达成了共识,因为那是乌溟海与雷遁海的交界处,既不属于阿勒的地界儿,也不归镇南王府管辖,故而需要先向阿勒递出合作的意思,敲定短暂的和平。 那一回,迟昀就曾旁敲侧击地问起第一军归在谁手中。 这些年在乌溟海冒头的,功勋赫赫的是二至九军。第一军露面很少,却次次都直取要害,刺客的活计第一军能干,主力战的场第一军也能撑。有个传言,说第一军将令是由一个独臂青年统领,并不直接归属于阿勒,连军令、饷银和选拔方式都与其他八军不同。 那么第一军归谁?还能归谁?简直呼之欲出。 迟昀这狡诈的狐狸。  第二回 就是摸准了时机,掐着龙可羡在场的时候证实猜测,把种子埋在俩人心里,还附送了一簇箭——他留下的诚意是两捲发黄的旧案卷,上边记载着有关龙可羡身世的些许信息,这些事儿,在查明之前,他半点都没给龙可羡漏。 阿勒握着旧案卷,躺在甲板长椅上听风,海面上有浅浅淡淡晕动的月影。 风从他颈间游过,拂起的发尾被人握在了手心里。 阿勒微微偏头:「上哪儿去了?舱中找不着你,晚间……」 话没讲完,龙可羡已经坐了上来,压着他腿侧,拽着他的衣领把人拉起来,准准地咬了下去。 阿勒指头在半空悬停,有点吃痛,痛里夹着隐秘的快意,他好喜欢龙可羡不由分说地动手,要命了这是。 小崽牙齿尖利。 没入骨肉时,阿勒甚至能听到齿尖隔着薄薄一层皮,和喉骨摩擦的声响,这钝钝的声音省去了经风绕到耳朵里的弯路,直接沿着喉骨打到心口。带着钳制要害的无形威胁,让叱咤海域的王仰起了脖颈,去配合这笨拙青涩的噬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1页 龙可羡满意地抬起头,嘴唇湿漉漉的,发丝被四面八方的风乱扫,眼睛仍旧亮得星子似的,她沿着那一圈,摸到了密密麻麻的齿痕,说。 「如果在这里划一刀,我进去,能听到你的声音。」 她总这样说,阿勒从前不明白,后来才逐渐知道是破开皮肉,贴着骨血,以气劲入侵的方式,可以准确捕捉到对方是心悸,还是欢喜,或是悲伤,书上讲起来很拗口,阿勒把它理解为读心。那是种无力反抗,没有距离,亲密到交付性命的解读,它把感同身受变得简单。 阿勒反手从靴筒里抽出匕首,塞进她手里:「只管动手。」 凉凉的刃边贴着颈部游走,因为被咬过,齿痕濡着湿润,在刀刃覆上来时触感格外清晰,阿勒的眼睑迅速发红。 龙可羡握着匕首,停顿片刻,歪了脑袋看他:「不可以的,你痛。」 她比划着名自己的手臂:「你进来,我教你听。」 阿勒直勾勾盯着她,片刻,一把将那脑袋按在了胸口。 这小炮仗,天生就是治他的,情窍都没开,就先撩得他心头如有火烧! 第94章 不自知 距离立秋还有月把时间, 阿勒做了两件事。 其一,着令埋在镇南王府的钉子详查灵沖岛链一事,他总觉蹊跷, 迟昀那人, 擅权术胜于刀枪, 没有道理为着个边境地区的蛮子岛大动干戈, 甚至出派西南府军。 其二,结合迟昀送来的案卷, 查起十八年前的一桩旧事。 前者好查不好信,钉子传回来的消息,清剿灵沖是兵部拟案在册的早年计划,也是镇南王府的戍边令之一,这道军令可以追溯到十余年前, 调兵流程从上到下都挑不出毛病。看起来,迟昀只是在镇南王伤重不可领兵之后站出来的主事人, 但阿勒分明在局势之外感受到了这人千千万万个心眼子。 后者好信不好查, 案卷里是十八年前从灵沖逃出来的一个青年, 那青年在灵沖周边辗转约半年,因为力大无穷, 容貌清朗,心性纯稚, 被奉为海神祭子,而后据说是因为被地方土族之女相中,对方大方求爱,把青年吓得不轻, 连夜捲铺盖熘了,当地还有为他而做的祭子泥塑, 阿勒仔细端详着画像,不敢说像,只觉得这青年俊是俊,看起来有些憨。 从这么只言片语的形容,结合几年前登船为龙可羡按脉的老军医所言,这青年和龙可羡父亲的契合度很高。 但多年过去,有点嚼头的故事,在海上总被人渲以传奇色彩,剩下有几分可信,这都是不好说的事儿,灵沖附近的岛屿上百,多半蛮荒未开化,查起来也有难度。 阿勒这些年为了查龙可羡身世,没少往这些地方使劲儿,查出来的消息真真假假,零碎不全,迟昀这则消息,胜在有个泥塑为证。 于是,就近舶停之后,阿勒前后派了几拨人,往左近的城池岛屿查询。 海面折起皱巴巴的浮光,海鹞子站在窗口,桌上清粥和小菜缓缓腾着热气,一切都懒洋洋的。 阿勒正在看回信,海鹞子哗啦地扇了下翅膀,一双冷酷锐利的豆眼转向门口,阿勒跟着望过去,只见龙可羡蹬蹬蹬地从阶上下来,人在院子里跑,外衫在屁股后边飘,肩头还蹲着只小小的黑球。 一进屋就往桌上扑,念叨着:「饿,龙可羡,好饿。」 龙可羡喝粥从来没耐心,就跟喝水似的,饿起来直接往嘴里倒,两口就见了底,她又呼哧呼哧地盛第三碗。 阿勒瞟了一眼,把猫球拎起来,丢到了窗边矮榻上。 一猫一鸟同时炸了毛。 「漏底的么,吃慢点儿!」阿勒话里嫌弃,手上还没忘给她拨好领口,眼神下滑,就看到龙可羡细细的腕骨。 阿勒始终记着龙可羡刚到南清城时,手腕脚腕甚至手肘,那一圈圈儿厚厚的血痂,还有不是没问过,那时龙可羡话都说得囫囵,哪里能解释清楚,后来会讲话了,却不肯提起往事。 问起大伽正,大伽正口风更紧,不论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入,都只让他别插手。 阿勒这傲脾气,是半刻也不肯等的。 他查北境,龙霈的消息被掩得严严实实,只知道是个将领遗孀,很有几分手段,育有一女,但年龄样貌都和龙可羡对不上号,后来才知道,那是龙可羡三不五时挂在嘴巴上,每月雷打不动都要往北境寄一封信的姐姐。 头两年,龙可羡从未收过回信,但去信却没有断过。每个月月初兴致高昂地写信,字都认不全,不会写的就画画,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写,恨不得着成本书寄过去,然而每到月末收信的日子,她总有几日精神不佳,阿勒夜里一摸,就连睡着了,她那眼睫都是湿漉漉的。 龙可羡十岁那年的春末,她第一次收到回信。 那日,她傻不愣登地坐在门槛儿上,把那信翻来覆去地看,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读了百八十遍,然后不过瘾,倒着又读了百八十遍,最后依依不捨地把原信叠好收起,花了半个时辰誊抄在纸上,书房里贴一张,屋里贴一张,浴房贴一张,时时刻刻都要看着。 阿勒捏酸吃醋,怪腔怪调地喊了她半个月的小炮仗,她也不生气,喜滋滋地爬他背,嘴甜得很,哥哥长哥哥短的,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原本以为龙清宁是个突破口,但龙家之事查来查去就是这么个样儿,算是过往旧事,可有可无,横竖他养了龙可羡,难不成还能让她去吃那从前的苦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2页 相较于无可改变的过往,阿勒更在意的是龙可羡身体里的隐患,断层式的天赋有没有伴随隐忧?现在迟钝的痛觉会不会在未来某一个时刻集中爆发?这些事儿困扰着他,是因为没有一个可供参考的对象。 自打养了龙可羡,阿勒就听不得半句诸如「天才早夭」、「昙花一现」的话。 别怪他异想天开,爱是常惦念,也是常愧疚,他揣着一个宝贝,就要让她长长久久。 「龙可羡。」阿勒慢悠悠叫她。 龙可羡啃着包子,塞得满嘴香软,在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一眼。 「龙可羡,」阿勒又叫一遍,拉开椅子坐在她身旁,贴心地给倒茶水剥蛋壳,等她吃饱,贪嘴儿开始撕肉条的时候,问,「还记得你娘长什么模样吗?听没听说过关于你父亲的事儿?」  「……」龙可羡连嚼也忘了嚼,含得满口鼓涨涨,目瞪口呆看着他。 阿勒也平静回视。 须臾,龙可羡回过神来,默默地端着碗,挨到了对角坐下,离得远远的,连身子也偏过半截儿,就是不与他对视。 小东西!每每讲起这个话题都这般! 阿勒压着情绪,轻声问:「怎么不讲话?」 龙可羡把整块肉条往嘴里塞,垂着脑袋,指指脸颊,示意嘴里正忙,没得空。 阿勒想笑还想揍人:「小白眼狼,我对你藏秘密没有?我哪件事你不知晓?就差没掰开胸膛给你瞧了!」她跑,他就挨过去,攥着她手腕不让逃,「你看着我,浑身上下敞敞亮亮,恨不得用琉璃塑身给你瞧,你倒好,藏着满肚子事不讲给我,怎么呢,是不信我,还是觉着我不配知道?」 他就是故意把话讲得重,这小傻子云里雾里,光捡着咬字重的听进心里,果然就咽下了肉条,凑过来,瓮声瓮气说:「不生气,我摸摸。」 「一手油,往哪儿蹭呢!」阿勒反手抓住她手腕,拿帕子给擦得干干净净,再往里塞个勺子,语重心长道,「我有没有欺负你?」 龙可羡摇头,还是不看他:「没有。」 「是吧,好声好气地问你,为什么,这就是关心爱护,是天底下的哥哥都会对妹妹做的事儿,」阿勒顿了顿,有片刻出神,「我问旧事,不是为着戳你心窝子,没那么混帐!为的是日后,你长大了,这般厉害又漂亮,我却不知道你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龙可羡把脑门抵在他肩膀上,闷闷地说:「和你一起。」 阿勒放低声音:「我盼着与你长长久久,却总觉心难安,事未定,」他退了一步,「你把心软一软,给我漏点儿底,行不行?」 他将姿态放得很低,龙可羡怔怔的,半晌没抬头:「大伽正说不可以讲,你,危险……」 「听他的听我的?」 「听大伽正……」 脸颊蓦然伸来只手,龙可羡被迫抬头,阿勒掐着她面颊,气得头发丝儿要冒烟了:「在你心里边,老头儿还排在我前边?」 小时候,他俩都听大伽正的,论资排辈,大伽正自然更大,龙可羡以为他光论年纪呢,便老实地点了点头。 阿勒这下真懵了,他本来只想套点消息,再把查到的消息漏点出去,瞧瞧龙可羡是否牴触,他把心思放得这样密,就是满心为龙可羡盘算,结果倒好,得了个万万想不到的坏消息。 「还有谁排我跟前?」阿勒深吸口气。 龙可羡瞄着他神情,说,「姐姐,祁叔,郁青,伏先生,玉镜,」在阿勒越来越黑的脸色里,龙可羡补上最后一刀,「世子。」 阿勒如遭雷噼:「迟昀也排我跟前?」 迟昀比他大嘛,龙可羡点点头。 这他大爷的……都什么糟心玩意儿,养了七年,当真养了个小白眼狼? 阿勒什么心思都没了,他又惊又怒,原来,情窍初开不但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就连所谓兄妹情深,都是他自欺欺人一厢情愿的么? 他丢魂儿似的往窗边站。 龙可羡喝着茶,时不时地往那瞟,看到猫球大着胆子从他裤腿儿爬上去,坐到他肩头,阿勒也没有反应。 她咽下茶,悄摸儿地跟过去,拿手背蹭蹭他。 不应。 龙可羡伸点手,勾住他小指头。 不应。 龙可羡紧跟着往他手心里钻,接触面直直往上扩大,两根手指头钻进了他袖口,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 阿勒突然转过头,这才注意到肩头蹲了只黑毛球,没空搭理,像是抽丝剥茧才从记忆中找回反驳她的证据,带着点盛气,问:「说喜欢我,也是假的吗?」 嗯?龙可羡迷惑地把他望着:「不是假的。」 「那便是连同方才说的那几个一併都喜欢了?」阿勒忍不住冷笑,「挺博爱么,明勖那顶九旒冕该给你戴。」 嗯??龙可羡稀里糊涂的,听不明白半点。  阿勒骤然按住她后腰,把人往前带,龙可羡踉跄了半步,额头准准地磕上了他,一下就感觉到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贴了上来,她想抬头,那触感就顺着额头滑至眼皮,直到温热的气息拂上眼皮,她才意识到:「你要咬我吗……」 阿勒声儿也哑了,什么捏酸吃醋,什么未来大计,什么忧虑心爱都压到了脑后,一动没敢动:「牙都没碰着你,怎么就咬了。」 他说话时,嘴唇还贴在她眼皮上方,龙可羡觉得痒,想往后退,可后腰像是被铁钳掌住,动弹不得,她说:「给你咬一口,你不生气。小时候的事情,很多不记得了,记得的都是不开心的,想起来,这里麻麻的,」龙可羡摸了摸胸口,「不是不想讲给你,是不要你难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3页 这般,阿勒就有数了,他心底酸软,沉默片刻:「我再不问了,我混帐,方才吓着你了没有?」 其实没有,但龙可羡撒谎了,「哎呀,吓死我了。」 「……」阿勒听出她胡说,却配合地拍拍她后心,艰难地从她眼皮上离开。 龙可羡揉揉眼:「不要咬了吗?」 阿勒正儿八经地解释:「我是在亲你。」 龙可羡喜欢那样的触碰,和以前不一样:「你小时候很少亲我……」她自我纠正,「是从来没有,为什么现在亲了?」 为什么?因为我是个浪荡坏胚,我有满肚子不见光的龌龊心思,想对你做尽坏事,又想把你含在口中,独独不想做个端方持礼的兄长! 阿勒耳根微红,却装得镇定:「我喜欢如此,你香,还不给亲么?」 「长大了才喜欢?我小时候臭吗?」她抬臂闻了闻自己。 阿勒:「……不臭!」 「我不信,你的舌头很狡猾,」龙可羡警惕地看他,「会骗我。」 阿勒咬牙道:「我若再骗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帐王八蛋,你只管咬我!」 龙可羡将信将疑,摸摸脑门,那儿还濡着湿。 「你……」阿勒试探着问,「不觉噁心?」 龙可羡摇头,往前踮脚:「软软的,没太记得,你给再亲亲。」 不但不噁心,还想再给亲亲。 阿勒心里百转千回,龙可羡对谁说过这话?没有!还说什么在心里把他排在末位,分明是口是心非,是喜欢而不自知的表现! 第95章 落不下 末位之名让阿勒陡然升起些危机感。 在他心里, 已然认定小炮仗情根松动,只要日以继夜持之以恒地撬之凿之,炮仗也有炸花的一日。 数日之后, 厉天核实消息回返, 查明在灵沖东北一处蛮子岛确实供着一座泥塑, 和迟昀案卷中的模样如出一辙, 阿勒决定自个儿跑一趟。 临行这日清晨。 龙可羡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正趴在窗口看流雾, 阿勒摸摸她脑袋,难得温柔:「我离开几日,多则半月,少则七日便回来。」 一人一猫同时回头,龙可羡打了个哈欠:「自己去?」 阿勒说:「同你借个郁青, 他擅土话,能跟蛮人讲两句。」 龙可羡知道他要做什么去, 但她对身世之事有天然的牴触, 半点儿都不想掺和, 摆摆手:「你去吧。」 这般冷漠!没有依依不捨,也没有你侬我侬, 甚至连去哪儿也懒得问一句,阿勒满肚满肠窝心话都结成了冰碴儿, 坠得发疼。 直勾勾地盯她半晌,阿勒走出两步,又不甘心地回头,抬腿上榻, 把人压进榻角里,捧起她的脸, 在龙可羡震惊的目光下,重重地揉了两把,恶狠狠道:「给我写信!日日都要写,回来订不成册子便扣你月钱。」 怎么如此厚颜无耻!龙可羡又气又闷,迫于他的淫威,不甘不愿地答应下来:「现在写。」 掉钱眼儿里吧你就。阿勒忍住咬下去的念头,撂下句「等我走了写!」便大步迈出了门。 有那么点儿形单影只,劳燕分飞的单方面悲怆。这是龙可羡胡诌的,凡是四字词语和诗词她都用不明白,她把下巴靠在窗边,看到雾潮贴地而来,慢慢地吞掉了阿勒的背影。  歪着脑袋琢磨片刻,龙可羡忽然跳下了榻,从床底下拖出个大皮囊袋,往里塞了不少好东西,而后拖着袋子,一路哐哐锵锵地跟了上去。 *** 嚮导等在船上,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穿着灰褐色短打,皮肤黢黑,笑起来面上挂满褶子,连褶子缝里都晒深了颜色。 「爷,要往益诃海湾去,您可算找对人了,从这儿往益诃海湾,得绕过整片灵沖,但我么,穿开裆裤的年纪就跟阿爹走这条道儿了,抢风行船看得稳,保证三日之内准到。」 阿勒换了身衣裳,蹲在箱子上远眺,看起来有些落拓,不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像搅风弄雨的匪头子。 不过这片海域不比主国那些有精兵强将巡卫的航道,乱得很,黑吃黑是常有的事儿,年年都要沉几十条船,能在这附近跑船的,多少都沾点儿匪寇的关系,故而嚮导没有在意。 阿勒转过来,笑容温和:「如此,这趟行程就仰赖您引个路了。」 厉天抛过去一枚钱袋:「照规矩,事成之后付定另一半,您且收好了。」 嚮导呵呵地笑:「明白,明白,您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哪里会贪我们这点银钱,」他颠了颠钱袋,就知道比定好的价钱多了两成,顿时喜上眉梢,连话也愿意多漏些,「不知道爷是做什么生意的?」 阿勒跳下来,袍子吃风,颳得猎猎作响,他露出了腼腆之色:「家里困难,上有老子娘,下有……有小媳妇儿,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等着吃饭,只能胡乱倒腾点儿木材。」 厉天默默盯着靴面,没有多看。 「嗨,您都成家了!」嚮导抚掌嘆道,「我还想给您介绍几位姑娘呢,都是土族里有船有地的好姑娘,可惜可惜。」 「家是有的,」阿勒沉吟片刻,「人么,嗯……成了一半。」 嚮导会意:「 那就是定亲了。」 厉天站在旁边头皮发麻,僵硬得快挂盐霜了,心说这哪是我能听的,恨不得冲上前去封了这嚮导的嘴,恁是爱嚼口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4页 阿勒轻轻笑了声:「她年纪还小。」 嚮导停不下来,好奇道:「哟,听着是青梅竹马一道儿大呢。」 青梅竹马,这个词儿好,阿勒点点头,一副遇着知音的热络模样:「就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她打小来我家,吃没得吃,穿没得穿,一张小脸儿尖得能戳死人,惹人疼得很,我当珠玉似的养着,恨不能剖了心肝给她瞧……」 嚮导牙酸得都快倒了! 他笑得勉强:「爷是性情中人,」而后唯恐阿勒滔滔不绝,嚮导立刻转掉话题,「益诃海湾多铁力木,那是造船的好料子,在下正巧识得几位林山的掌事人,可以为您引荐哪。」 这偏僻岛域的嚮导多半兼作掮客,为蛮人和海商之间牵线搭桥,赚得薄银几两,有时候遇着大方阔绰的商人,走一票就能歇两三年。 「如此甚好。」阿勒与他一拍即合似的,二人又客气两句,郁青便带着人歇息去了。 厉天终于找到机会,插句话:「爷,时辰差不多了,过了这阵潮是不是能起舶了?」 他们此行扮的是木商,不但船的规制用得普通,连徽铭也没有留,上上下下从装扮到称呼一气儿都改了。 阿勒神情寡淡,百无聊赖地看向远海,点了个头。 于是抛索起帆,船只晃动起来,海潮在船身上挤压出浪沫,飞溅着越过了吃水线,船只缓缓离岸,绳梯在半空中晃出了虚影。 厉天正要进舱,余光里见到绳梯围捆在船上的这一侧突然紧了紧,像是另一端被什么巨力拉扯,绷得九股绳都暴出了麻丝儿。 阿勒如有所感,回过了头。 厉天嘟囔:「别是咬了鱼,什么鱼这么大力气……」 他突地变色,往船舷看去,不会吧! 结果刚一抬头,迎面就见着一只皮囊袋抛上了船舷,紧跟着一颗脑袋从皮囊袋后边探出来。 这人还挂在船舷外边呢,就兴奋地朝他们挥手:「我来!」 不是龙可羡还能是谁。 阿勒三两步上前去,把人捞上来,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不说不来么,巴巴地跟着做什么,幸而这回没有把自个儿关在底舱闷一天,尚算有些长进。」 龙可羡知道他讲的是小时候那回,搭着他手臂跳上了船,腼腆地点了点头:「长进很多。」 「来做什么的,是送行头的么?」阿勒拎着那沉甸甸的皮囊袋,「行了,收着了,你这就请回吧。」 龙可羡指着数丈开外的泊位:「船都跑远了,你要我游回去……」 阿勒觉着她逗起来可爱,不论与她说什么,她句句当真,那诧异又委屈的模样谁都见不着,独独是对他才有的。 这般一想,他当即伸手,扛起人:「让你游回去,我捨得么!你就跟着我天南海北地去!」 厉天早就晃进舱里去了,甲板风大,哗啦啦地让龙可羡发丝糊了满脸,在迷濛间她感觉不到船动,反而看到山峦泡在温柔的雾海里,像是正被风推着远去。 跑了几步,龙可羡颠得头昏:「放我下来,我要……」她用恐吓的方式试图阻止他,「我要回去。」 「迟了!这船已经起舶,任你哭天喊地,我可都不放人了,」阿勒哈哈大笑,「不论你想不想弄明白自个打哪儿来,这回都做不了乌龟了。」 「你才乌龟!」龙可羡当他骂人呢,顿时气了,还要补一句,「王八蛋!」 「胆儿肥啊,谁教你口出狂言的,」阿勒照着她大腿就是一拍,语气骄矜,「我王八蛋,你还跟着我来,是不是撂不下我?」 「我没……」 龙可羡大腿根发麻,声音颤颤巍巍的,随着海风灌进阿勒耳朵里,让他心口冒起微妙的痒。 他扬声:「谁扯谎谁王八!」 龙可羡不想做王八,她照着阿勒后背狠狠咬了一口:「你欺负人!」 阿勒挨着痛,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我就是坏东西么!平日里最喜欢挑乖巧可人儿的小女郎欺负,不但欺负,还要扒皮抽骨,把她嚼到肚里,让她与我骨血相合,生生世世都分不开。」 龙可羡惊恐道:「你要吃我。」 阿勒骤然把她放在船舷上坐下,盖住龙可羡后脑,和她对视,一改那恣肆不羁的神情,眼底沉静:「不吃也好说,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风里裹着薄雾,把四周涂晕,线条和色块都模糊不清,龙可羡只能看到阿勒的脸,轻轻地点了个头。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落不下我?」 龙可羡乖乖承认:「危险,我不在,没有人保护你。」 阿勒紧追不捨:「除了担忧安危,有没有别的心思?」 别的心思?龙可羡转动着眼珠子,左瞟右瞄,就是不和他对视。 「舌头长哪儿了?」阿勒抄着手,冷酷地问。 龙可羡探出一点点舌尖,伸手指一指,表示这里。 「话都不会说,干脆拔掉下酒好了。」 龙可羡霎时缩了回去,支支吾吾道:「那是,是第二个问题了。」 这声音低得猫儿似的,准准地衔住了阿勒心口,他笑出了声:「好哇,我竟不知你学得这般坏了!」  龙可羡看天看地,轻轻勾住了他袖口,没有吭声。 「横竖,你为着我连不情愿的事儿也破例做,」阿勒手掌发力,再度把人扛上肩头,「落不下我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5页 黑猫球从囊袋里钻出来,叼着阿勒裤腿儿,一路往上,坐到了另一边肩头。 阿勒头也不回地往舱里走,龙可羡心里有他,哪怕嘴里不会讲,行止间也藏不住!平素里脾气那般犟,怎么不见她为旁人破例?独独为他,这就说明哥哥的分量重……不,这就说明她待他,终究是与别人不一样。 既然如此,情投意合岂不是指日可待! 第96章 谟奇鱼 抢风行船, 果然走得快。三日之后,龙可羡就能看见益诃海湾的轮廓,它静静地伏踞在那里, 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巨兽, 脚是月牙形的海湾, 碧湛湛两只, 隆起的背部长满大树,远远看过去, 正是软绒绒的带有毛边的背部。 登岸时正是清晨。 港口闹哄哄的,地面湿滑泥泞,算不得干净,能修条路已经是顶讲究的了。 道旁草叶上挂满亮晶晶的蛛网,浸湿了裤腿儿, 嚮导拍着水珠,说:「诸位, 登了岸, 咱们便进复昶商行, 我已提前打过招呼,核对过牌子与货物方能放行。」 厉天左右巡了一圈, 笑道:「应当的。」 龙可羡蹲在搭板上,她穿的是阿勒的衣裳, 通身沉黑,因为身量比他稍矮,只能用腰封束得紧紧的,又撩着两道宽宽的袖摆玩儿, 在搭板上左摇右晃。 从高处跳下来的一剎,毛茸茸的兜帽往后飘飞, 露出白白净净的额头,眼神亮晶晶,一个劲儿往上边招呼阿勒也这般跳。 结果脚下没剎住,「砰」地撞上了揣着牌子过来的引船人。 龙可羡倏地回头,手忙脚乱扶稳兜帽,开口就是抱歉:「对不住对不住。」 引船人哪知道这小少年看着清秀,撞起人来好比铁板,当即就摔了个 懵,闻言一骨碌爬起来,点头哈腰:「是小的没眼力见儿。」 他拱手,龙可羡跟着人拱手,他鞠躬,龙可羡跟着人鞠躬,阿勒在后边看得心火烧,撑着搭板就跳了下去,一把拎住龙可羡,冷哼一声。 「拜把子还是拜天地呢,当心把腰折了。」 嚮导刚掏牌子,见状两步过来,把牌子递了,笑道:「老远就见着小兄弟,如今已经能独个儿引船了,两年前还跟在师傅后边抱牌子。」 那引船人嘿嘿地笑了笑,露出口白牙,核过牌子无误后说:「师傅走海去,没回来,诸位,益诃海湾只通用金龙币,银蛇币,铜板在这里只能砸贝听响,银票更是废纸一张,若无余钱,前边直走左拐便是咱们复昶钱庄,金珠兑龙蛇币只取两成利,童叟无欺哪。」 他说话时笑盈盈的,目光滑过龙可羡,视线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没有人注意。 这事嚮导得包圆,他招呼厉天,把东家心腹带上,和引船人一前一后地往钱庄去,龙可羡站在阿勒后边,稍稍踮起脚:「他,怪味道。」 「那小子?」阿勒方才站得远,倒没有闻着,「许是香料味儿。益诃多产香料,他们祭祀时便会从族地里起出沉木,把香料混着赤水抹在木头上,烧上七日七夜都不带熄的,故而明日进山了你须得记着,碰上浑身香气沖人的别招惹,蛮子都记仇,惹上一个,层出不穷的怪招就够你吃一壶。」 龙可羡去过几座诡谲的小岛,被满口尖牙张嘴就能咬掉她脑袋的土族吓了个屁股墩儿,还与那食指甲硬如钢刀的蛮人对过招,无一不是偏执狂热且残忍的族群。 她心有余悸地点头:「我不惹。」 阿勒稍感欣慰,「乖的。」 他看四周人头攒动,闷着潮气,脏臭腥湿,闹哄哄,乱糟糟,真是不失为一处增进感情的好地方,便牵住了龙可羡的手,思忖片刻,又坦坦荡荡地顶开了她的指缝,挤进去与她十指相扣。 他们没有这般牵过手,通常龙可羡只是把手蜷成拳头,往他掌心里拱拱,阿勒便像包饺子似的把她裹住,但他看那些青年男女都如此,哪怕夏日热得满身湿汗也要黏糊糊地牵在一处,从前他嗤之以鼻,如今他觉得尚有可取之处。 手掌相贴,手指紧扣,贪婪的人,忍不住得寸进尺,连剩余一丁点缝隙也要侵占,直到没有分毫距离,冷和热在方寸之间毫无保留地传递。 龙可羡不大习惯,低头瞅了半晌:「黏住了?」 阿勒镇定道:「黏住了。」 她挣了挣,想抽出手:「不喜欢……像以前那样好。」 「不喜欢么?」阿勒浪嘛,偏要攥得紧紧的,箍得指头青白,「我倒喜欢得很,这般才贴得紧,半点儿距离都不要有才好。」 「以前那样也好,」龙可羡还要辩驳,「换换,我牵你也贴紧紧的。」 「……你牵我,半只手还晾在外头!」阿勒见她油盐不进,整个儿不解风情,衬得他挑头担子一头热,不禁怒声道,「如今境况不同,自然牵起来也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同?」龙可羡不明白。 「长大了!」阿勒沉着声应。 边上都是来来往往的船户,等着领牌子,二人移到树荫底下,由巨冠撑出了遮阳的伞面,在缓慢流淌的阴影里窃窃低语。 期间龙可羡没有再挣,只是垂头瞅了半晌,嘟囔道:「长大了,就要亲我,长大了,就要牵得好紧,这些事情你小时候都没有教过我。」 阿勒眼皮子猛地跳了一跳,他没有说过,是因为他对龙可羡一贯敞亮又坦荡,从未设想过阳光下会萌发出畸态的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6页 一时间,他心里激起了成百上千的恶念,恨不得教唆她一起坏,一起浪,但话语仅仅在喉咙口打了个转,就咽下了腹中,继续在爱与欲之间来回撕扯。 他没有说话,龙可羡回想着诸多变化,对亲吻和戒尺格外感兴趣,于是扯扯他,兴致盎然地问:「长大了还要做什么,你会教我吗?」 对着太过干净的眼神,阿勒从前想让它保持原态,如今却只想把它搅浑,他对龙可羡有近乎罪恶的破坏欲。 缓吸口气,阿勒把她的指头衔在齿间,或轻或重地磨着指骨,话不好好讲,偏要磨着人才若有似无地说个,「会。」 龙可羡看不清他神情,也不觉痛,只是没由来地热。 她怔怔地,挨着指上的热,想—— 完了,还要被吃掉。 *** 直到正午,船上的货才清点完,吃过饭,由厉天领着条子,一一在商行里头登记下来。 此行的目的是探消息,他们便没有往清净的院子里住,反而挑了龙蛇混杂的客栈住下。 蝉声鼓譟,金熔熔的日光泄下来,枝叶都懒洋洋地打了捲儿。 阿勒领着龙可羡在街市上晃荡,人不多,官话与土话交织嚷着,据说由于盗匪如麻的缘故,个个都佩着刀剑,实在讲不清是盗匪混进了海商里,还是海商混进了盗匪中。 拐过街角,就到了尽头,龙可羡说:「好短。」 「海湾边上就只有这片民居,越过山岭,往后边走就是土族聚集地了。」 接话的是那引船少年,大伙儿叫他谟奇,在土话里一种白鱼的名字,他拎着水桶站在一处民居边上,日光洒下来可以看见鼻樑上的斑点。 阿勒跟他打招呼:「头回来这儿,人少,货倒是奇。」 谟奇放下水桶:「都是海商老爷们带来的,这里常住的只有百余人,只有来了船,才能热闹些。」 龙可羡打量着他的手,注意到他手背像块糙皮子,不但红肿粗粝,还因为皲裂而爆着细丝一样的皮。 她的眼神直白,却不令人生厌,谟奇看到了,只是抬抬手:「小时候不能担差事,便跟人採珠、挑珠、起瓦陶,这手就给浸坏了。」 谟奇很懂进退,并没有拿这话题让人尴尬,而是自顾自地接上了:「二位的货还挂在商行吧?」 「正是,」阿勒笑道,「干耗时辰最磨人,小兄弟常居于此,可知这有什么可消遣的地界儿么?」 「消遣么,」谟奇思索片刻,「倒是没有。」 阿勒面色不变,瞭然颔首。 「不过……」在二人转身时,谟奇叫住了他们,「沿这条路走到底,有座黑塔,里边供着座泥塑。」 「哦,」阿勒兴致缺缺,「一团泥巴有什么看头,多谢小兄弟,我们这就回了。」 龙可羡呆住了,她不明白,分明目的地就在这儿,阿勒为什么不顺着话题往那去,还要回客栈,他不要看泥塑了么?要缩头做乌龟了么? 叫住阿勒的是谟奇。 「欸,爷!」谟奇憨憨地笑了,「虽不算什么稀奇景儿,但在我们当地,逢海饲节就要拜祭的,是个英勇无畏的人神呢。」 阿勒像是被说动了,露出回想的神情,伸出指头绕着四周打了个转:「方才说是在哪个方位?是……」 「这边!」龙可羡怒而擒住他的指头,直直地指向东边。 最后是谟奇带着二人往那边去,他还用芭蕉叶包了蒸好的糯米,沉甸甸抱在怀里,卷着裤腿,赤脚往前走。 约莫一刻钟,叫卖声锣鼓声都抛在了脑后,转过半道弯,一道黑漆漆的尖角扎入眼里,悍然的,气势磅礴地立在墙边,上边用红丝绳缠着铜铃和黄符,风一吹就激起层叠的音浪。 谟奇往前边走,抱着芭蕉叶跪在台阶上拜了拜,才推开塔门:「二位,这边进。」 进门之后,阿勒刚要故技重施地捞龙可羡的手,谁知那衣角跐熘地就从手边滑过去了,龙可羡盯着塔顶垂下来的那团狰狞的海妖面具,抖了个寒颤,就死活不肯挪步。 阿勒若有所思:「怕?」 谟奇听着,瞥了龙可羡一眼,忽而不好意思地笑笑,拉动麻绳,把面具拉上去:「姑娘莫怕。」 那面具升上去之后,便露出后边憨态可掬的海龟,龙可羡松口气,翘起了嘴角:「乌龟好。」 谟奇不作声地又往龙可羡看一眼,随即放下芭蕉叶,跪在泥塑前,结出手势虔诚地念着词。 阿勒一边看着龙可羡的反应,一边慢悠悠地往泥塑上落两眼,这一比对,不说五官,那眉眼间的天真确实像,不过么,拉一帮不谙世事的小孩儿往这一杵,十个有八个也是像的,这点意识形态上的相似证明不了什么,说不准只是他先入为主的想法呢,要凿出有用的消息,还得往山里的土族去。 看了不多会儿,商行里来人,喊谟奇出去接船,二人原路返回。 日光正盛,从林叶间筛下金芒,到得入夜,就在夜风里拉成了灯笼的虚影。 商行为了迎客,晚间在客栈里摆了两桌好酒菜,有些名头的掌柜都来了,林山的掌事人攒成了大单子,乐得红光满面,拉着阿勒直灌酒,喧嚷声持续到子夜。 直到斑鸠搅乱叶影,梆子响过三声。 「哗啦——」 阿勒破出水面,顶着湿漉漉的发站了起来,肩臂胸口挂着零星的水珠,他扯过衣裳,随手套在身上,没见着床上有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7页 犹豫片刻,正要去隔壁喊门,就听见窗上一片急促的刺挠声。 他刷地拉开窗,睨视着黑乎乎的猫球,很是嫌弃:「怎么是你。」 猫球一个弓身蓄力,蹭地就跳上了他肩头,阿勒不耐烦:「边儿去,我不吃你这套。」 猫球不听,后腿蹬着衣裳,前腿在他鬓发使劲扒拉。 阿勒差点儿想把猫丢出去,心说这猫平时见他就老实,只敢偷偷摸摸拽裤腿儿爬衣裳,何时敢对他上爪子,真想下油锅炸了么。 而猫球越扒越急,胸腔里嘶嘶地发出声响,像是催着他往哪里去。 阿勒倏地转头,在静夜里看向了侧方紧闭的房门。 第97章 猫不灵 楼下酒意喧腾, 吵嚷声透过层层木板,递到楼上只滚起了微小的尘粒,客栈的涂掌柜上来喊门时, 龙可羡正在安安静静吃饭。 一人一猫同时抬头。 郁青起身开了门, 看到涂掌柜左右手都占着东西。 「哟, 还是这儿清净, 」涂掌柜左手提着两个油纸包,哐地怼到桌上, 笑起来有种冶艷飒爽的风情,「山里打的野物,给姑娘尝尝新鲜。」 客栈隶属于复昶商行,常年住的都是商行引进来的客人,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左右逢源是掌柜的基本生存规则。 此刻底下招待着海商大老爷,人家不爱女眷去往那乌烟瘴气里凑, 作掌柜的就得面面俱到, 不让客人觉着遭了冷待。 油纸包还是热乎的, 香气隐约渗出来。 龙可羡礼貌道谢,鼻尖嗅了嗅:「凉凉的。」 「好厉害!」涂掌柜扬起眉, 染满蔻丹的指头绕了两圈麻绳,利索地扯开了油纸包, 「是山里挖的草根儿,风干后磨碎了用油浸个把月,炙肉时抹上点儿,别的地方啊尝不到这滋味儿。」 肉块均匀地铺陈在纸面上, 那股沖鼻的香料味儿更明显了,涂掌柜自顾自地撕了半块儿进嘴里嚼下, 又招呼郁青起罈子。 「这坛叫猫不灵,不醉人,糖水儿似的,我们这海气重,年年冬日就要埋两罈子,待开春下雨了便给孩子们喝,就是果浆,姑娘也尝尝。」 「猫……不灵?」 涂掌柜扑哧地笑,又凑近了点儿:「光腚的崽子披毛的猫,这儿山猫多,渔家都怕猫偷鱼,每到山猫出没的时候就会拿猫不灵兑点儿水,搁在院里,猫啜了便同醉酒似的,走三步就打歪。」 龙可羡悄悄地瞥了眼猫球,猫球瞪圆了眼,连饭也忘了吃。 清冽的浆水滑进碗里,徐徐地涨到碗边沿,涂掌柜看着那饱满的弧面,突兀地笑了声:「猫不灵的由来,还有个不一样的说法。」 「东边山里头住着土族,姑娘想必是知道的。土族崇拜地灵,在族地里养了只灵豹,灵豹早些年常常伤人,族里的祭司便请了乩子来扶乩,结果在扶乩时没看住灵豹,让它跑了出去!」 龙可羡听得紧张,一双眼睛眨都不眨。 涂掌柜搁下罈子,弹指一击,在沉闷的「笃」声里说:「谁料得那灵豹奔窜间打翻了陶罐,被里边的果浆勾住了馋虫,只是舔了几口,便东倒西歪的一副醉样,被族人又给扛了回去。」 「这等怪力乱神的传说遍地都是,比渔网还密,权当听个趣儿,」涂掌柜举起碗,喝糖水也有豪饮的架势,「姑娘慢用,我还得下楼去给那些个酒虫紧紧皮子。」 房门开了又关,猫球从床底下钻出来,跳上了桌,谨慎地绕着空碗转了两圈,低头嗅,须臾,发出个鄙夷的「喵呜」,表示不感兴趣。 龙可羡很有兴趣,伸出的手却被郁青截下来了,他查验过后,两样都尝了尝。 「我鼻子灵,没有毒的。」 事实上,这类荒僻小岛不比主国,处心积虑用毒,还不如直截了当拔刀,后者的效率远超前者,再说了入住客栈之后,晚间的饭食都是客栈提供,没道理再专程上楼来送毒,太刻意,太得不偿失。 「过个手安心。」 确认没有问题,郁青斟了两杯:「白日我带人进了一趟山,山里人防备意识很强,设有地陷和树网,水里也拦着棘刺,我不敢惊动,标下了位置。」 龙可羡嗯嗯点头,顾着把蔬菜埋在饭底下:「谟奇说,祭祀时候,才放人进去。」 「嗯,明日我再去走一趟,把族地的方位摸清楚。」 龙可羡往他那推了推油纸包:「你吃。」 堵住了他的话。 郁青安静地撕着肉块,送进嘴里是还是温的,汁水保存在肉的纹理中,被牙齿挤出来,漫得满嘴满颊都是香味儿。 他短暂地忘记了忙碌的公事。 龙可羡不是解语花,她专注地活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只有阿勒能肆意出入,她对旁人没有多余的期待,因此与她相处起来不累,甚至只要待在她身边,就能在松弛之余缓慢自愈,明懿是这样,郁青也是这样。 他沉默寡言,像道没有存在感的黑影,在断臂之后连依附的资格都被剥夺,成为了一枚弃子,公子很愿意让他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那对公子来说是体恤下属与获得追随者的双赢,但他知道自己会活成什么样,他会在酗酒、自怨自艾、振作精神、自耗酗酒之间消磨时光,日复一日地蹉跎下去,直到成为一副行走的骨骸。 是龙可羡把他拉回来了。 她那么小小一个,拽着他的裤管儿,抹着泪汪汪的眼睛,又霸道又可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8页 于是他又成了道影子。 快活地,自适地,默默地被人需要着。 *** 没有等到阿勒上楼,龙可羡沐浴后就直犯困,趴在榻上翻看话本,还是上次那捲,只是搁置了好些时日,阿勒一直不肯让她继续往下看。 或许是泡了水的缘故,龙可羡有种胳膊吸饱了水的幻觉,似乎手脚都沉甸甸的,喉咙口连着鼻腔却有点儿热,烧得她口渴,频频地饮水,越喝,脑中就越昏沉,但她翻看着话本没有在意。 话本里头,那对儿扮成兄妹的细作行止越来越亲昵,越来越逾矩,直到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双双跌入了陷阱里。幕天席地,荒无人烟,他们短暂地抛开了真真假假的身份与错综复杂的局势,在困境中交付后背,在脱困时情难自已。 他们亲在了一起。 龙可羡皱眉头,翻过一页。 她轻易地发现了端倪。 阿勒没有教好。 正经的不是亲额头,也不是亲脖子,是要碾磨,辗转,缠连悱恻,气息难捨难分,这些龙可羡不懂,但她揉了揉疲倦的眼,在字里行间弄懂了一件事。 要唇贴唇,嘴咬嘴地亲!阿勒的嘴唇很好看,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更好看,而且口舌不饶人,总是说些让龙可羡无法反驳的话,这样一张嘴唇,咬起来定然有别样的滋味儿,光是这般想想,龙可羡又想喝水。 她撑着下巴,翻过身,碰倒了杯盏,空杯盏沿着粗糙的木板滚了几圈便匿进了阴影里。 龙可羡摇了摇茶壶,里边茶壶也空荡荡的,已经饮尽了。 月光挤进窗隙里,把幽暗的房间泡得昏白,周遭一片寂静,龙可羡不知道鬓边已经渗出了薄汗,她开始觉得热,连风都是熏熏的。 不过片刻,那方方正正的墨字就开始颠来倒去,龙可羡甚至眼睁睁地看见那团墨字不住摇晃,挣出了纸面,立在上边,趾高气昂地抖动起来。 龙可羡纳闷儿地伸手,一遍遍把字压下去。 这动静惊醒了猫球,它坐起来,甩了甩耳朵开始往榻上爬。 按不下去干脆翻过一页,密集的字眼儿开始跳动,模模糊糊地,她看到了什么「脱」、「野鸳鸯」之类的字儿。 给鸳鸯脱什么? 拔了毛烤来吃吗? 猫球攀上了她裙边,一路踩上后背,伸爪子往她发间一捞,嗅到了点甜味儿,见龙可羡不理它,又往她肩背踩过来踩过去。 龙可羡头昏脑胀,一把给它掀了下去。 「不要……踩扁了。」 猫球龇牙,朝她嘶嘶地威胁,龙可羡余光里看到了几团重叠的黑影,高兴地翻身坐起来:「好多猫!」 「更多……」 因为起得太猛,龙可羡晃了两下身子,眼前昏花,屋内的线条与色块肉眼可见地被涂晕,话音随之断在喉咙口。 「了……」 人也「砰」地栽到了榻上。 猫球目瞪口呆,跳上去舔了舔龙可羡的脸,又照着脸踩了五六七八脚,龙可羡入睡飞快,这会儿半道魂儿都沉进梦里了。  默默地往后缩了缩,翻个身,另半道魂儿也一併沉进去了。 猫球不知道,它急得团团转了两圈,跳上窗,艰难地从缝隙里钻出去,蹿进了夜风里。 *** 阿勒进屋时龙可羡半边身子悬在榻边,再动半分就要面朝地面跌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稳稳地捞住了她的肩臂。 把她翻过来时,阿勒摸到了比平时稍高的体温,他轻声叫她,「龙可羡。」 就着月色,又看到了她鬓角浸湿的碎发,再摸了摸后背,同样是一层汗。 她惯来有起床气,被唤醒后略略掀点眼皮,很不高兴地「嗯!」了声,然后把袍子拽拽,递到他手里。 「……」阿勒摸不准她哪儿不舒坦,只能弯身从小几上摸来药匣子,托着龙可羡后颈把人抱起来。 「别睡,先告诉我哪儿乱七八糟。」 「没有……热,你走开点。」 说着要人走开,却揪着阿勒手掌不放,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些什么,阿勒按着脉,倾耳去听,还没听出什么,耳根就是一湿。 「舔我干什么!」阿勒刺儿都要炸了! 龙可羡默默盯他半晌,突然很委屈:「你不对。」 「你不对,」阿勒原话还给她,「怎么出了一身汗,做梦了?」 龙可羡直勾勾的,固执地说:「你不对。」 「哪儿……」 话没有说完,尾音被龙可羡咬在了嘴里,连同他的下唇。 ……硬生生撞上来的。 两人都睁着眼,在来去的风里对视,暗夜燃烧,溅起的火花在穹顶烫出一个又一个洞隙,那星光薄薄地敷了半边身子,带得他们的身子都热起来。 阿勒懵了片刻,没有反应过来是个吻。 就是这片刻的时间,小红鱼欢快地摆着尾,游走过阿勒的唇瓣后,开始扩大占领面积,慢慢地移向了眼皮处。 温热的气息罩下来,眼皮被轻轻地衔住,在阿勒脸上来回烙印,伴随生疏的撕扯,带来某种裹着湿热的细微痛感。 阿勒闭着眼,额上是迸起的青筋,他的声音克制又危险,已经绷在了临界点上,随时都会燃起来。 「龙可羡。」 龙可羡充耳不闻,腹间团腾的火苗烧化了她,把那莫名的昏沉烧透了,余下的是跃跃欲试的兴奋,是想要撒野的冲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9页 她看着阿勒,胸口宛如悬了一口铜钟猛撞,撞得指尖都泛起麻,只有亲昵的接触才能缓解。 于是她一下下地啄吻,却仍觉不够。 不够…… 她有些不得其法的着急,眼眶一水儿红,而阿勒在此时睁眼,那眼底漆黑,里头蕴藏风暴,他抚摸着龙可羡后脑,带着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道,挤进了发丝间,强迫她抬头。 他缓慢地逼近,「不是这样做的。」 直到鼻尖相抵,他用强攻开始反击。 第98章 掌中花 方寸天地里, 温度的骤升骤乱太明显了。 龙可羡被掠走了呼吸,连舌头都绊倒了,她想要把它好好地放回原地, 可刚蹭过谁的舌面, 就被反卷了回去。 她想起一种果子。 成熟时便缀在树上, 连成一片灰麻麻的云, 要吃时得拿刀子割开个口子,小心地啜饮, 待吮掉上边一层积攒的果汁之后,尽可把舌尖浸进去,勾着出软滑的果肉来吃,舌头一卷,就是连汁带肉的甘甜。 龙可羡觉得自己成了树上的果子。 开了口, 啜了汁,卷着肉。 快要被掏干净了。 在亢奋的脉搏里, 龙可羡眼前阵白阵青, 已经冒起闪烁的白光。 「匀息, 龙可羡。」 阿勒在头一阵的冲动里缓过神来,注意到这小傻子不但直愣愣地睁着眼, 还屏住了呼吸。 这是想成为第一个亲吻憋气憋死的人吗! 阿勒退出稍许,放在她脑后的手使力提醒她, 又气又爱又好笑:「憋死了!」 这一声把龙可羡的神智从天外唤了回来,她短促地呼出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不但眼眶红了, 连嘴唇也肿起来,还润着层心照不宣的水膜。 她习惯性地探出舌头, 把那混杂的水液卷进口中,喉咙一滑,吞了进去,急沖沖地撞向阿勒。 「再来。」 阿勒瞬间就尝到了痛感,掺杂着血腥味,蛮横地从唇缝往里钻,他嘶声,察觉到不对劲,想要拉开龙可羡。 但龙可羡已经缓过了气,这回准备憋久一点,亲个过瘾,所以她的口齿软绵绵,亲上来却是气势万钧的,半点都不让阿勒回退。 猫不灵让龙可羡神思昏沉,周遭事物模糊不清,宛如袭来一卷弥天大雾,让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思索别的,剥离环境之后,本能的渴望就格外明显。 她或许不会细腻地描述对阿勒的感情,那需要灵敏的口舌与准确的表达,行为驱动着感情,她是依靠本能生存的人。 爱就得霸道地要。 她不是在声色场中游刃有余的高手,不懂得如何抛下似是而非的钩子,也不知道要欲擒故纵地推拉,她甚至因为急迫,而不小心咬破了阿勒的唇角。 但下一刻,龙可羡就把伤口舔舐得干干净净,甚至嘬得有些泛白。 「你不痛,你不痛,我吹吹。」 她凑过去,想要用轻柔的方式表达歉意,却被阿勒掐住了下巴。 动作停在半空。 龙可羡眨着眼,把舌尖上的血渍卷回口腔,那一闪而过的红尾让阿勒呼吸更沉,他低声念:「乖,不要动。」 阿勒知道必定是有哪里出了差错,龙可羡喜欢近乎狎昵的亲近,这种亲近总是充斥着撒娇的意味,但今夜不同,阿勒感觉到了她升起的热度,听到了她喉咙口溢出来的哽音,还有逐渐无法控制的气劲。 现在绝不是追究原因的好时候,稳住龙可羡才是正道。 阿勒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调匀你的气息,慢慢的……」 阿勒有一把好嗓子。 低沉的,每个音节都从胸腔滚出来,滴落在空气中,滑进龙可羡的耳道里。 龙可羡半懵不懵的,她攒着劲儿还想往前撞,却奇异地被这道声音稳了下来,跟随话语的节奏,乖乖的,放缓了呼吸。 阿勒知道她爱听低语,他以此为诱,引导着龙可羡:「对,做得好……」 胸口起伏变慢,躁动的气劲跟着被捋顺了毛,方才那股要把阿勒吞吃殆尽的的嚣张气焰收了收,安分淌在血液中。 阿勒舒出口气,由衷道:「小崽最乖,好聪明。」 「聪明?」  突然,龙可羡仰起了脸,气劲开始随着这句夸奖浑身乱窜,一路往喉咙口狂奔,她费力地吞咽着津液,磕磕巴巴说:「我,夸我?」 她的脸涨红了,耳根也开始热,后脑的麻劲儿窜到了嵴椎骨。 猛不丁地,打了个哆嗦。 完,忘了这姑娘一夸就要翘尾巴。 阿勒沉默片刻,决定掰回去:「夸你做得好,不要急,像方才那般,把气劲匀回去。」 「再说两句!」龙可羡声音高起来。 阿勒睨了她一眼,笑起来漫不经心,他没有顺着龙可羡的意思:「你在吼我吗?」 「我不吼,」龙可羡立刻缩回了脑袋,用气音说,「我很小声。」 阿勒揉了揉她后颈,皱起眉:「你很烫,晚间去了哪里,吃了什么?」 龙可羡对这些话题没有丝毫兴趣,冷漠地忽视掉了,她要求道:「继续亲。」 「?」阿勒并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耳朵,「耳朵在哪里?」 龙可羡倏地捂住双耳:「弹我!」 她耳朵敏感,轻易不能碰。 「耳朵也不要用了,割下来下酒吃好不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0页 「我,」龙可羡知道阿勒口舌很狡猾,话题正在被带偏,于是挺起了胸脯,气势汹汹的,大声说,「命令你!」 阿勒好整以暇地听着。 「命令你,」龙可羡一鼓作气,「继续亲,还要像方才那样,伸舌头亲。」 阿勒语气平静:「不亲。」 龙可羡神情委屈,动作霸道:「不要亲了吗,不香了吗!」 阿勒觉着头疼,霍地直身,直接把人翻到了榻上,在龙可羡要起身时,抬臂压住了她的脖颈。 「砰!」 后背撞在榻上。 龙可羡下意识地反肘顶回去,阿勒抬手握住,卸去了力道,堪称温柔地提醒她:「不要动手。」 「是你先……」龙可羡蓄力仰身,抬头就撞,「压我。」 阿勒侧额避开,用右肩迎了这一击,就着这力道按住她后背,骤然把人带下了榻:「你不听话。」 拳肘相击的声音充斥在屋内,他们为了争夺主导权而陷入争执。 矮几被掀翻在地,在寂夜砸出了声响。 楼下歇息的厉天惆怅地来回踱步,别是打起来了,到底是上去还是不上去呢? 猫球焦躁地走来走去,不时地「喵呜」。 【别打啦,别打啦。】 阿勒喘着气,在翻身压腿时笑出了声,热汗沿着鬓角滑落,滴在龙可羡面颊:「你好凶。」 龙可羡拽着他的衣裳,她的目的性明确,在她看来这只是兴之所至的嬉笑打闹,并没有在意满地狼藉。 「我好爱。」阿勒咬在她耳边,说完了后半句。 龙可羡被烫得颤了颤,手上没有控住。 裂帛声清晰入耳。 阿勒几乎想嘆息,他本来可以顺水推舟,把暗自压抑的念头发泄在夏夜里,直白些,可以说是处心积虑之后的得偿所愿;周全些,可以说是不忍心拒绝龙可羡。龙可羡喜欢他不是吗,退一万步讲,龙可羡除了喜欢他还能喜欢谁?但这太卑劣了。 对龙可羡有多珍视,那么阿勒对某些时刻的仪式要求就有多苛刻。 所以他伸出手,阻止了龙可羡的下一步动作。 龙可羡从「爱」字里回神,手忙脚乱的,结果把那破破烂烂的布条扯得满地都是,她看到了衣衫底下,起伏的肌肉纹理,这景儿把她带回了话本。 龙可羡开始回想话本里密密麻麻的字眼,脱,脱了之后呢? 在龙可羡出神的当口,阿勒慢条斯理地用破布捆住了她双腕,一扯,束得紧紧的,余光瞥见她唇间翕动,问。 「你说什么?」 龙可羡喃喃地:「你,给找鸳鸯来。」 「要鸳鸯做什么?烤来吃吗?」 龙可羡讷讷点头:「拔了毛,烤来吃。」 「吃完要做什么?」 龙可羡不记得了,她想去摸话本:「还没看到。」 阿勒脑子转得快,这就知道是话本子了:「别看那些,都是骗小孩儿的玩意,你想知道,我教给你。」 可是……龙可羡瘪嘴,她发现自己的双手被锁到了背后:「你教的不对。」 「好先生都是因材施教的,」阿勒不疾不徐,在她腕间打了个漂亮的绳结,「一口吃成个胖子还不简单,但那有什么意思,一点点地细嚼慢咽才是正经玩法。」 龙可羡被唬得一愣一愣:「像方才那般?」 「像方才那般,是不是喜欢?」 「……喜欢。」 阿勒牵引着她的眼神,单手把人托抱起来,不动声色地换了位置。 帐幔一层层放下来,隔绝了清亮的月色,连风也无法窥探,只有猫球匿在角落听着响。 在黑暗里,阿勒也能准确地捕捉到龙可羡,像正在猎食的饿狼,飢肠辘辘,又满腔爱恋。 他要掌控。 哪怕是龙可羡掀起了这场浪潮,但他要在危险的狂涛中找到条折中的路子,并且用自己的方式宣告存在感。 肩头凉。龙可羡缩了缩颈,下一刻就被黑暗中的狼叼走了。 夜里微凉。 海边潮湿,一股一股的浪头打湿了沙砾,院子很安静,空气中的水汽凝结成鳞片状的露珠,附着在叶面上,被风一擦,就颗颗砸落在地。 龙可羡吓坏了,她控制不住,想跑,被拽着脚踝给拖了回去。 「你不要学吗?不要也不成,在我这儿没有后悔药吃。」 这声音像是海妖在吟唱,让龙可羡乱糟糟,她的力气太大,像没有归鞘的刀刃,在跌宕间抓破了阿勒的皮肤。 他不在意。 后背手臂都有抓痕,肩头破了皮,凝出细小的血珠,他揩下来,抹在龙可羡唇边,涂湿了一角,低头时的表情仿佛在挑唆龙可羡继续。 他笑一下,龙可羡喉咙间就会返来回声,他需要低头去听,才能听到窄窄的喉道里递来求饶声。 夜深了,猫球伸个懒腰,慢吞吞地跳上榻,把毯子推推整齐,蜷缩成一团,悄悄竖起了耳朵。 它听见斑鸠掠过庭院,带得夜露滴答。 洇湿了地面。 「同你说过了,好先生须得因材施教,你学得这般坏,还把坏作到我头上来,真当我不会……」阿勒也很疼,他缓着气,恶狠狠地把汗蹭在她颈窝里,「真当我不敢么?」 龙可羡说不出话。 她手指尖发软,汗淋淋的,在过分亲密中感到迷茫,不知道阿勒说的不会与不敢是什么意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1页 还有更会更敢的吗? 阿勒附在耳边,边说边教的效果惊人,补上了龙可羡认知里的空白,她只是抬头看了眼,便感到心惊胆战。 阿勒看她可怜巴巴,累得张嘴喘气儿,他就笑,笑得没心没肺,一把将她翻下去。 「到我了。」 夜里分明有凉风,却透不进帐帘,小小的一方天地挤满了呼吸,就荡在龙可羡耳边。 龙可羡伏在枕上匀气,颈部卡来只手,她被迫仰起了头。 「龙可羡。」 坏人在她背后,呢喃着。 「龙可羡。」 阿勒把龙可羡禁锢在双臂里,让她迷失在指尖,他们低语着,肆无忌惮地丈量人与人的距离,试探兄妹间的界限。 「……龙可羡啊。」 阿勒在她耳边咬字。 然后吞掉了她眼下的泪痕,再沖湿了她的手掌。 第99章 立大功 天不亮, 厉天就候在了门口,左手一摞跌打膏,右手一筐金创药, 还要用胳膊肘捅捅郁青。 「昨夜是不是打架了?」 「你听见响没有?天老爷, 有一阵儿哐哐砸得我耳根都软了。」 「上来也不是, 不上来也不是……我怕公子给我耳朵削了, 我看他常有这个意思。」 郁青安安静静站在边上,接着密集的话语, 只回了一句:「没听见。」 「怎可能呢,我分明听着……」厉天惊骇,「难不成是我耳朵不灵了?这回完了,公子定然要削了我。」 淡光来到内廊,斜斜的一道, 光带里飘着细小的尘屑,厉天还在窃窃低语。 光线、声音和尘屑都进不到屋内, 帐幔还没有醒来, 里头有人浸在沉酣里。 阿勒醒了, 他撑着手臂看龙可羡……的后脑勺。 这人昨晚不知道是羞还是热,躲到了里侧贴墙睡, 这会儿露出来的耳朵红通通,阿勒把乱掉的发丝勾到耳后, 还捨不得放,指间卷着一绺柔软的触感。在片刻的静谧里,回想起来的,都是那奇异而湿润的滋味儿。 从前没尝过。 梦里的景儿成了真, 睁开眼却还像在梦里似的。 他懊恼地松开指头,那发丝一圈圈地滑落松绑, 某些亢奋起来的东西却反而被一圈圈束紧似的,痛,还热。 日头彻底升起来了,枝桠上残留的夜露散在空气中,有人提着竹筐,拂开绿云进了客栈,附在郁青耳边说了句话。 厉天倾耳去听,却毫无所获,在郁青横眼过来时悻悻道:「你们第一军瞎捣鼓什么呢?」 第一军独立在外,从日常军费花销到招募标准都是不公开的,平日走的都是二姑娘的私帐,实打实是支私军。 哪怕是厉天,也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第一军军营就设在南清城里,再从几次调兵过程里揣摩出现存人数顶多三千。 三千人。 常常干的是三万人的事儿。 郁青说:「查个人。」 厉天还要再问,不料后脑勺一凉,紧闭的房门慢悠悠打开,公子松松搭着件袍子,肩上蹲只黑猫,反手带上了门,目光不耐烦:「杵在这里干什么?」 郁青道:「公子,饭食已验明。」 阿勒侧了下额,示意他往隔壁房间进,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话音渐渐焙干在空气中,留下厉天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 厉天回想着那短暂晃过的场景。  矮榻是糟乱如麻的,小几是四分五裂的,帐幔垂脚是破破烂烂的,杯盏可怜巴巴滚在桌底,衣裳丢了满地,更可怕的是,公子唇角横着道伤口,脖颈间三两条指痕,敞开的领口里还有密密麻麻的牙印。 ——果真打得凶啊。 不行,厉天蹬蹬蹬往下跑,他得把这事儿讲给闻道听。 *** 「饭食没问题?」 郁青食盒里端出小碟,他有个习惯,龙可羡用过的饭食都会留底,防的就是万一,「都是昨夜从客栈厨房端上来的,咱们人多,我特意遣了人当场盯着,没有问题。」 兵油子要扮成跟船的伙计太简单了,昨夜客栈大堂摆着席面,闹闹哄哄的,伙计打着给姑娘端饭的名头,往后厨走时没有引起注意,他就在那插科打诨地套近乎,塞两把碎菸叶,那掌厨乐得让他留下。 「今晨查过给客栈供菜蔬鱼肉的铺子,亦无异常。」郁青接着说。 阿勒扫过残羹冷炙,而后定在素瓷杯盏上:「酒?」 「是猫不灵,」郁青用指头蘸着猫不灵,涂在手背上,就有邈邈的果香味儿漾出来,「山里边几种果子混着打成浆,混上药材和新雪,经冬可饮。」 猫不灵…… 阿勒嗅着那味道,忽然瞥了眼肩头蹲着的猫球:「尝一口,我瞧瞧灵不灵。」 猫球目不斜视地盯着墙面的光点,装作没有听到。 「餵——」阿勒不大高兴,催促它,「胖猫。」 猫球耳朵动了动,眼珠子缓缓地朝边上挪开,继续端坐如松。 有人在旁,阿勒没再喊猫,而是问起另一件事:「进山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郁青颔首,这事儿他主办,连厉天都给他作下手:「已安排妥当,明日土族行祭礼,有为期七日的开放时间,闻道和伏先生昨夜已入住客栈,明日与我们一同进山。」 「再找个人。」 郁青停顿片刻:「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2页 阿勒反扣素瓷杯盏:「谟奇。」 那清透的糖水溢出了杯沿,贴着桌面缓慢爬行,留下了深色的水渍,滴答,滴答地砸落在地。 *** 溅起的水珠弹到谟奇脚背,他回过神,露出个饱含歉意的笑容:「看我,又走神了。」 屋舍简陋,左右都是光秃秃的墙壁,一眼看过去,除了土床就是桌,步子跨得大些就得碰着膝盖,桌脚下垫着石块,没有半点鲜活的色彩。 麻绳在谟奇指间灵活地穿梭,他背对着床坐下,正在在为东家修补船上的散件:「做完这一次,哥就带你回家,给你买珠花儿,戴在头上会晃的那种,红色衬你,定然好看。」 「回家还能上学,听说学堂又宽敞又亮,进门就能听到读书声,燕雀专门栖在学堂外边,再展翅就成了鸿鹄,」他打好绳结,想到那场景又笑了,「到时候你上学,哥供你,你回来念给哥听,咱们就都懂了。」 皲裂干燥的手背又冒出血来,谟奇低头,把那点血味儿抵在舌尖:「到时候,再也不会有人欺负咱们,」他腼腆又坚定地保证,「哥保证。」 身后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 陶罐渗水,水迹沿着妖异的图腾蜿蜒而下,在地上蓄了小小一滩,荡开的波纹逐渐平复,光滑的弧面映出一张土床。 上边空无一人,只摆着一坛猫不灵。 *** 郁青报过事之后就拎着食盒出去了,对于同吃同喝却只有龙可羡出现异常反应这件事儿,他心里仍盘着疑云,要去再摸排一遍。 郁青一走,阿勒就把猫球薅了下来,目光沿着它的毛边走过一遍,很是嫌弃:「吃了多少山珍海味,才长这么点个子。」 猫球眼神撇开,没有看他。 【无礼的坏人。】 阿勒转头掸了掸肩头:「踩我一肩膀毛,脏猫。」 !猫球倏地盯住他,龇开牙,嘶嘶地低吼着。 【无知的坏人。】 阿勒看着它这副跳脚的样子,愉悦地架起了脚,慷慨地说:「昨夜算你立一大功,说吧,想要什么?」 猫球从桌上站起来,走了两圈,背对着阿勒塌腰,又懒散地抖了抖毛,只给他留个潦草炸毛的背影。 【无常的坏人。】 阿勒自顾自地起身,拉出箱笼。 猫球偷眼去看,在阿勒回头时,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有耳朵竖得高高的。 【无趣的……】 真是猫随主子。 阿勒看了眼,就笑,从箱笼里扒拉出龙可羡的猫食盒,里边装的都是猫零嘴儿,他伸手一熘儿地划过去:「不来?」 话音未落,身旁就窜来道黑影,电光火石那么快,爪子跐熘地在地上划出一长道,猫球端端正正坐在一旁,乖巧等食。 【好人,天大的好人。】 阿勒愣住了,**,再度想到了龙可羡。 小方格一熘儿排开,拢共二十来个猫食盒,阿勒蹲在地上,好整以暇地问:「吃哪个?」 猫球竖着尾巴,慢吞吞地从头走到尾,停在鱼干跟前,伸出前爪压了压盒子,阿勒还没伸手,它又走到尾巴,伸爪压住干奶团,然后从头到尾,每个盒子都压了一遍,再坐下眼巴巴地看着阿勒。 「…… 」还挺贪心。 阿勒抱着臂,坏水又冒出来了:「看不懂,你说话。」 「?」猫球用爪子扒拉了两下盒子。 【没长眼睛的坏人。】 阿勒故作姿态:「怎么着,这盒不合心意是吧,那成,丢了它。」 「喵呜。」 猫球弓起背,坚定地捍卫食物安危。 阿勒冷酷道:「哦,耍脾气的猫没零嘴儿,要下到油锅里炸来吃。」 猫球立刻坐下来,伸爪搭在阿勒手背:「喵。」 「什么?」阿勒坏死了,拢着手搁在耳边,「听不懂,说大声点儿。」 ***  龙可羡是被一阵急促的拍打声惊醒的。 她骨碌地打了个转,在动作间察觉到不对劲,一下翻了起来,发丝顺着肩头往下滑,大腿却在打颤。 打颤。为什么打颤?是要断掉了吗? 龙可羡撩开帐幔,入目一片狼藉,她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寝衣,赤脚踩下去,两条白生生的腿就暴露在光线里。 腿根发软。 明晃晃的日光晃进来,龙可羡下意识地抚上膝盖,一撩。 先看到手臂内侧密密麻麻的……牙印。 再看到腿根儿微红,皮肤表层破了皮,有明显的摩擦痕迹,上边也盖着两枚……牙印。 龙可羡呆住了。 这是让什么东西给啃了。 阿勒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龙可羡坐在床边,皱眉打量青紫斑驳的手臂,听到开门声也没有抬头,只是问:「你是不是打我了?我这般乖,你为什么……」 眼皮跳了一下。阿勒手扶在门框上,脑中有一瞬空白。他构想过很多第二日睁眼过后,二人第一句话说什么,以什么样的眼神对视,亲昵行为的余波可能会延伸到之后的每个日夜,又或许,依照龙可羡的性子,什么也不会改变。 都可以的。 但阿勒没想到…… 他轻轻带上门。 忘记了? 龙可羡没有听到回答,在掌心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她抬起头,正要问个明白,却看到了阿勒被咬破的嘴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3页 龙可羡惊恐道:「是我打你了?」 第100章 混帐事 大眼瞪小眼。 静默的这几息简直被拉得宛如一场审判, 阿勒心潮迭起,做好了龙可羡翻脸不认人的准备,横竖他不会懊悔, 也不会退缩。 因为坏胚已经尝到了甜头, 那点压抑的情愫随着甜头的催发, 酿出了势在必得的决心。 须臾, 阿勒先回过神来,把衣裳搁在床边, 连同两只瓷瓶,都是涂皮外伤的药膏,高大夫调制了好几年,给龙可羡专供,没掺急效的药草, 不至于上一刻涂药,下一刻栽倒。 「衣裳穿好才讲给你。」 龙可羡睡醉了似的, 觉得身体这个容器空了稍许, 浑浑噩噩地不愿意把脑子动一动。 她听话地接过衣裳, 在穿衣的空档,那眼珠子骨碌碌的, 直往阿勒身上跑,瓮声儿说:「我腿软。」 阿勒就背身坐在榻上, 闻言掌压着榻沿,按捺再三,还是坐下了:「把药抹了,就抹你那腿心, 抹了晚间就好。」 龙可羡一边含糊地应,一边呼啦地撩开袍子, 乱七八糟抹一通,抹完才反应过来:「你知道?」 能不知道吗?他那坏东西在那儿肆无忌惮,在数不清的来回间蹭破了皮,龙可羡不晓得喊痛的,这事儿直到天蒙蒙亮他才察觉,那会龙可羡刚睡着,眼睫湿漉漉地挂着水,阿勒自觉把人欺负惨了,没忍心吵,翻出药膏子直等到现在。 于是阿勒点头:「知道,昨夜里打架来着,打得凶,下手没有轻重。」 「唔……」 龙可羡系上腰带,磨蹭着脚步过去,往阿勒手里塞梳子。 要他给梳头。 这事儿阿勒做惯了,三两下就绾了个结实好看的发髻,垂下的发丝绑成几条辫子,利索又好看。 龙可羡边拉着辫梢,边转着眼珠子看阿勒唇角:「……你痛不痛?」 「好痛,」阿勒语气夸张,「舌头都要给你卷出来吃了。」 辫子突兀地被揪直了,龙可羡惊骇道:「咬你舌头!打得这般凶!」 这会儿睡久的糊涂劲才开始缓过来,龙可羡洗漱完,咬着竹芯开始闷头回想昨夜。 阿勒看这冥思苦想的模样就想逗她,悠哉地把梳子翻了个花儿:「不但咬舌头,昨夜玩的花样多了去,桩桩件件都是你我不曾试过的。」 「……」龙可羡很沮丧,伸出一根指头,「只想起来一点。」 「何须费这功夫,」阿勒弯下腰,罩着龙可羡后脑抬起她的头,神情轻佻,「原路走一遭自然就记起来了。」 「怎么……」 话没讲完,阿勒陡然欺身,抽掉了竹芯,追着她的唇含了上来,在湿热软绵的纠缠中勾住她的舌尖。 龙可羡惊诧万分,倏地往后缩身:「你,也要把舌头卷出来吃吗?」 她就这么仰着头看他,嘴唇一片水亮,还带着薄红,在对视间感受到了阿勒眼神带着的力道,那是种年轻的冲动,蓬勃而强烈,还带着不自觉的怜惜,仿佛他既想肆无忌惮地摧折她,又想心肝儿似的含着她。 最终,颠簸的乱流归于平静,阿勒注视着龙可羡:「想起来了吗?」 龙可羡摇头:「一点……」  阿勒短促地笑了声,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掌着她的头压近,又是场急风骤雨般的追逐。 龙可羡在追逐中耗尽了呼吸,结束时喘息不断,她在胸口的起伏间想起了太多,「我……」龙可羡口鼻间尽是她的味道,「想起……」 「嘘,」阿勒伸指头在她唇上揩过,「没想起来不打紧,多亲几次自然就记得了,若是想起来也好,龙可羡,我且问你件事,你老实告诉我。」 龙可羡被叫住名字,忘记了要说的话,怔怔地看他。 「你喜不喜欢?」 「捲舌头吗?」 阿勒笑,每每这般笑起来都很招人,笑着俯首亲了她一下,犹觉不够,又细细密密地沿着脸颊和唇角亲了个遍,自顾自地说:「 我喜欢!龙可羡,我喜欢得恨不能日日都这般含着你,亲着你,我们做尽混帐事,行遍逍遥道。」 龙可羡伸手撑住他胸口,不太明白:「混帐……吗?」 「混帐啊,」阿勒只是凑在她耳畔呼吸,就惹得她打了个颤,他敛了笑,在她耳畔呵着气音,「怎么了呢,亲两口就发懵,吹口气就打颤,昨日拽着我哭得好生可怜,但你越是哭我越是想用力,你说是不是混帐?」 阿勒成了无声的狩猎者,专注地捕食着龙可羡的变化,那胸口起伏的弧度,逐渐浮上的红晕,都被框在了阿勒眼里,他需要这种反馈。 龙可羡缩着腿,想到了那完全不受控的可怕的欢愉,连声音也含混了:「不要混帐……」 「昨夜你抓着我,不是这般说的。」阿勒骤然迫近。 龙可羡突然抬起头,回击似的,高声说:「是因为你一下子就……」龙可羡讲不出来那是什么,只能说,「你烫着我了!」 什么一下子! 这三个字是能随便说的吗! 谁头一回不狼狈? 阿勒没尝过那滋味儿,沖凉时潦草的纾解和温热的腿心压根是两回事,他迅速地投诚,迅速地崛起,龙可羡是半点不记后边几次! 阿勒耳根浮起点红色,压着声说,「你都不管我!一个劲儿说还要看一遍,我再给你喷点什么,喷口血好不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4页 「我,你……」龙可羡紧张时口舌笨拙,叽里咕噜地吐了一串话,全是骂人的,连自己也听不懂。 阿勒干脆等她咕噜完,一把将人按过来,用力「叭」了一口,说:「你浑身上下盖着我的印儿,不喜欢也没用!我在你这儿,横竖是做不了君子的了。」 龙可羡不甘示弱,嘴里磕磕绊绊,气势半点不输,照着他嘴角舔了两口:「你也,你也我的味道……」 阿勒缓慢地笑出声,胸口鸣震的频率就掌在龙可羡手中,他抱着人,把话语都宣洩在了 激烈的亲吻中。 阿勒做过这样的梦。 梦里色块绮丽而飘忽,像是被泡皱了的画布,他溺在里边,热汗如雨,痛感伴随渴望在迅速膨胀。 仿佛知道那是个梦,阿勒无所顾忌,恶劣地用手掌盖住了龙可羡的脸,掌住她的气息,逼得她因为窒息而打颤,眼眶鼻头一水儿通红,潺潺滑下的泪水打湿他的掌心。 他知道为什么要盖住龙可羡的脸,那是他尚且不能正视的、暗自压抑的畸念。实际上被压抑得喘息艰难的人是阿勒自己,甚至连这种程度的自欺欺人也只敢在梦里进行。 阿勒回避过这样的梦。 现在梦就在跟前。 他再一次站到直面与回避的岔路口,这一次,逆行而来的人是龙可羡。 谁说不喜欢呢,分明已经是两情相悦、难捨难分了! *** 天已经快黑了,风的软翼翻动着绿荫,把剩余的天光筛下来,星星点点地落在厉天脚边。  而厉天举着手,站在门口宛如一座石像。 闻道等不及,上楼来催促:「让你喊公子,喊了半日,人吶?」 厉天收了准备敲门的手,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喃喃地说了一句:「他们夜里果然是打架,怎么……打床上去了呢。」 闻道没听清:「什么?公子和姑娘打架了?打哪儿去了,打得如何?」 厉天充耳不闻,结果闻道把这话传到楼下伏先生耳里,就成了,「姑娘把公子打了一顿,听说打得凶,公子连床都下不了,怪不得今日连俩人的面都见不着。」 伏先生提着笔,嘆了句:「姑娘那力道也不是谁都消受得住。」 高大夫随船来,拎着酒壶倚在窗边,在那烦伏先生写字,闻言抬眉:「谁消受不住?他俩成事了?哥舒总算把那层人皮给扒下来了?」 阿勒心情愉悦,手里转着把匕首,慢条斯理地走到门口,听了一耳朵便问:「扒皮?扒谁的皮?」 没有人答。  他一抬头,发现屋里几道目光齐刷刷聚过来,怜悯的、不屑的、唯恐天下不乱的,一个比一个复杂。 第101章 趁夜行 进山事宜已经敲定。 第二日, 乌金西坠,天边晕着沉红,树林间的阴影已经压了下来。  一群人乌泱泱地聚在黑塔前的空地上, 彼此之间泾渭分明, 隔着空隙互相打量。 阿勒带着龙可羡, 他们这拨先到的占一片地儿, 是再正常不过的海商队伍; 商行自个的伙计挤在塔门前,等着门开进去抬祭品; 益诃海湾的普通民众站在不起眼的角落, 左右顾盼着; 还来了一伙处在荒期的海寇,个个长刀短打,有意无意地瞄着阿勒这边儿; 占地最阔的是伏先生和闻道,一个稳如泰山一个吊儿郎当,后者看着就浑身匪气, 大伙都不约而同地离他们远远的,不愿意沾上半点。 嚮导左右瞥两眼, 指着那伙长刀短打的海寇, 悄声说:「那伙儿, 年前在雷遁海海域活动的,抢了两条船后教西南府军打得七零八落, 两千余人就逃出这么几个,估摸着呢, 是干了一票之后,到酒肆赌坊烟花巷里挥霍干净了,如今又盯上土族,这种人在此明着不敢惹事, 暗里少不了埋钉子。」 阿勒往过撂一眼:「乌合之众。」 行吧,嚮导抹着冷汗, 又看向闻道那一伙儿,说:「听商行的朋友讲,那伙人也是进山看木材的,给出的价格比往年高两成。」 商行放出这消息,那就是见来了人便坐地起价,阿勒凝思片刻,道:「待看了林场的料子,我再考虑。」 嚮导颔首,他以为此行进山的目的就是林场,近年来造船的铁力木一直都是紧俏货,不过林场位置紧要,向来是土族人亲自看管,他们借着祭祀礼正好进山去瞧瞧料子。 落日彻底沉了下去,暮色四合。 黑漆漆的塔门才在昏暗中发出滞涩声响,一把光亮便突然从里边投出来,一个少年举着火把,晃晃悠悠的,推走了众人眼前的暗色。 此时没人说话。 谟奇口中吟唱着古老的祭词,对着黑天伏拜下去。 少年清瘦,赤着脚,伏着身,双手高举火把,举向身前高耸峥嵘的黑塔,而塔身缠着铜铃,那铜铃沉在黑暗里偶尔丁零两声,像是在应和着祭词,在寂静中投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刺音。 紧接着,商行的伙计进塔后,再出来时面上都挂着海妖面具,两人一抬长木箱,拢共十四人,把那少年绕在中间,虚张声势地发出类兽的怪叫,左跳右舞的像是要吃了他。 火光晃过去,龙可羡看见那面具上两排尖利的牙齿,形容怪诞。光线聚集在中间,左右都是昏暗,视线可得处被无形地放大,缭乱且狰狞的乱象挤满了眼眶。81四8一六96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5页 那么近,挥舞着像是要朝旁观的人探攫过来。 龙可羡愣愣地后退了一步,连糖也忘记吮了,在掉落的瞬间被阿勒接住,他偏过身,问了句:「不好吃?我丢了。」 宽阔的肩臂挡住了龙可羡的视线,他的味道清清爽爽地漫过来,连龙可羡眼角余光都要霸占。 龙可羡接过来木棍儿,含进嘴里,闷声说:「不要丢。」 「吃独食啊,」阿勒眯起眼,昏影罩着只能看到山根的轮廓,这人笑起来就像猫着坏,不笑时便有种无形的压迫感,他徐徐说,「我怎么教你的。」 「教我……要护好自己东西。」龙可羡转开脸,难得的犟嘴。 阿勒这就笑了,轻轻罩住她脑袋:「那是对别人!拿这套对我试试。」 龙可羡不情不愿地从书袋里掏出糖块,塞过去:「你吃。」 阿勒接过来,又揉了揉她脑袋,垂头下去轻声讲话,他的存在感强烈,宛如刻刀,强硬地噼开了龙可羡和祭祀舞之间的关联,仿佛只要他在,龙可羡就只能全心全意看他。 *** 闻道收回眼神,啧声:「什么时候了还咬耳朵。」 伏先生一身长衫,文雅得很,瞅一眼就明白了:「哄人呢,姑娘怕鬼神。」 「怕鬼神?」闻道一惊一乍的,说什么也不信,「鬼神怕她吧。」 伏先生专注地看着祭祀队里逐渐亮起火把,一线光亮把山岭间的黑暗推开了,延出一线起伏的道路,由祭祀队打头,后边几队人稀稀落落地跟上。 「走吧。」 闻道随手摺了片宽叶,递过去:「当真啊?」 伏先生低头瞅了片刻,淡定地握住叶柄,当作团扇轻摇:「你且去试试。」 「我不试,你少给我挖坑跳,」闻道招呼后边人跟在人群最后,前边正好是公子那伙人,「你教姑娘念了几年书,这事儿我信,可这乌溟海哪个角落没有几句怪力乱神的传说,全是糊弄人的罢了,这也值当怕?」 北国的庙宇供奉慈悲的神佛,南域的伽台同时供奉族神与海妖。 陆地的文化根深扎实,岛屿的文化抽象,甚至具有某种对海洋力量的极端畏惧与隐秘嚮往。 因为文化的分裂和不普及,南域人更依赖这种信仰之力。 早些时候,主国老皇帝还拿这招来对付过他们呢。 伏先生走在前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嘆了口气。他原也不知道,公子请他来给你姑娘讲学,自然不是讲那女德女戒,而四书五经姑娘也听不进去,一往书案前坐就忍不住歪脑袋打瞌睡,故而他教的都是实用的东西。 譬如这乌溟海各城各岛风俗,常见殊罕的鱼虫鸟兽和药材,各地衙门里旧案奇事,就连朝廷往上倒个百余年的各项政令推行姑娘都听得进去,没有想到开始讲四方海神妖异时,小不点儿龙可羡盯着书上的怪图,当场就愣了神,而后手忙脚乱地将图给撕了,一把塞进嘴里咽下去。 咽完,还要拎着书抖一抖,看里头会不会掉出来怪物。 那次将伏先生吓得不轻,龙可羡虽然性格古怪,但念书时相当乖巧,调皮捣蛋的事儿从来不做,陡然来了这么一出,他觉着不对劲,便又旁敲侧击地试了几回,确定龙可羡确实害怕鬼神,连听也听不得。 「稀奇,」闻道听完,心血来潮道,「我若是挂着那面具往姑娘跟前一怼,她会不会当场撅过去?」 伏先生凉凉看他一眼:「你会当场撅过去。」 *** 龙可羡摸着后脑勺。 阿勒侧额:「怎么了?」 「凉。」 祭祀队只能在夜间行走,天边浮白前,赶到了一处山坳,这里错落地立着十几间木屋,几队人分了分地盘,就各自架锅烧火搭棚子,布置了一个简陋的营地。 「冷着了?」阿勒抬手把她脑袋上的兜帽往下拉,拽紧披风繫绳。 龙可羡摇头,她瞥了眼四周黑压压的林影,仿佛在黑暗中还有什么在眈眈窥视着她,带来种令人发毛的寒意。 山风欺面,每个人肩身上都覆着薄薄的夜露,龙可羡背着小书袋进了木屋,里边尚算干净,就是小,没有床榻桌椅,墙角搁着一只小泥炉和几捆柴火。 阿勒进来时,外头天光大亮,大家排好时辰,轮着休息。 龙可羡刚把披风垫在地上,盘腿坐在上边翻书袋,他往屋里一站,头就顶到了木板,这屋子左右纵深禁不住他两步跨的。 「腿疼不疼了?」阿勒要面儿,没去摸磕痛了的脑袋,坐下时从手里翻出两只热腾腾的红薯,还有一把肉干奶块,并水囊一起都给了龙可羡。 「腿?」龙可羡歪着脑袋看他,「疼?」 「我说那儿!」外边都是耳朵,这种话怎么准确开口,阿勒只能若有似无地往底下看了眼。 龙可羡明白了,一把扯开腰带,低头往腿间摸:「不疼……唔!」 阿勒一把拎住她后脖领:「脑袋快埋进去了,哪有这般看的?你坐着,我看。」 「我不要……」龙可羡拽紧腰带,「我摸摸就知道了。」 「那你摸,」阿勒抱着臂,佯作冷酷,「走了一夜路,你那手劲儿,一摸就得蹭下一片皮,到时候连路都走不了,只得我扛着你走了。」  龙可羡梗着脖子:「我能走。」 阿勒忽地冷笑:「你在前边走,大伙儿就在后边看着龙可羡屁股……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6页 龙可羡一把捂住他的嘴:「你……脱裤子看?」 阿勒这才稍有缓和,他从书袋里摸来药膏子,装模作样道:「不脱裤子。」 龙可羡缓出口气,又听他说:「我能透过你的衣裳看到,还能透过你的衣裳上药,了不起吧?」 「……」龙可羡足足呆了十息。 阿勒把她脸一掐:「又不是没有瞧过!我只是上药,不做别的,这光天化日的,我岂能那般禽兽?」 第102章 来与往 龙可羡一点点儿地松开手, 眼神直勾勾的:「你轻轻的。」 「不轻轻的,我还能搓掉你一层皮吗?」阿勒攥住她腰带,不甘心地回一句, 「我捨得吗!」 龙可羡嘟囔着:「你最捨得。」 「……」阿勒转过弯来, 知道这小傻子说他是始作俑者, 憋着笑, 一把扯掉了腰带。 耳边呼吸声骤停,他一侧额, 看见龙可羡死死闭着眼,一张脸紧巴巴的,连呼吸也忘了。 「匀息,」阿勒轻轻拍了她一把,眼神有力, 「我脱了。」 龙可羡没吭声,胡乱地点了点头。 「这般视死如归, 不知道的当要把你扒皮煮来吃了。」阿勒随口调侃两句, 然而当指头搭上裤腰时, 却没由来地感到紧张,连掌心里都沁出了点汗。 疯了吧。 正经欺负人时不带紧张, 抹个药倒是又当回人了。 但此时此刻,他看着手边晃出来的一截腰线, 微微地出了神。 龙可羡的力道来自于经脉中游走的气劲,那并不需要虬结夸张的肌肉,故而为了追求速度和爆发,她的身形看起来很纤薄, 紧实而富有韧性的肌肉藏在衣衫下,能看到清晰的线条。在毫不设防的时候, 这截腰看起来又软又薄,阿勒的指背只是微微地触到了点皮肤,就觉得像滑动在一层奶皮上。 前夜是囫囵吞枣,他整个人宛如条沾了火星的引线,蹭蹭蹭地一路燃到底,把他的镇定和条理都烧透了,以至于不曾缓下来细细地端详她。 此刻……也不敢过分端详,只是轻轻那么一落眼,阿勒鼻腔就开始发热,隐约地嗅到了血气。 他这时才清晰地意识到,因为感情在变道,所以他看龙可羡的目光与角度也有所不同,从前稀松平常的景儿如今也带了杀伤力,无声地催动着情潮。 龙可羡等了半日,不见他动作,悄摸儿睁开道眼缝,看到阿勒似在发呆,她看了片刻,突然动作起来,飞快地覆住阿勒的手,猛地拽下了裤腰,等阿勒眼神挪过来时,她又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 「……」阿勒无言以对,垂首看了看,衣摆遮住了紧要位置,他看下方那磨出来的红肿已经消下去了,便说,「再涂两次药明日便能好了。」 龙可羡一声不吭。 阿勒笑出声,那点儿紧张和别扭随着笑声消散,随即挖了药膏仔仔细细地涂上去:「睁眼吧,再憋气就能见到八辈祖宗了。」 「好,好了?」龙可羡睁开一道缝。 「好了,把裤腰提提吧二姑娘。」阿勒站起来,微微弓着背,没搭理动作间扯开的领口,转身擦起手,不再盯着这小傻子看。 但屋子太小,余光怎么也躲不开,龙可羡急了忙慌拽起亵裤,还要低头用绳儿缠两圈腰的模样尽收眼底。 他还得装作不知。 等龙可羡板板正正坐好,眼神一个劲儿往他侧肩瞄时,他才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吃完东西睡会儿,等日头落山再走一夜便到了。」 龙可羡把红薯一掰两半,递过去,开始连皮吞,恍恍惚惚的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仿佛方才那一脱一擦,把她的胆子也擦掉了两层。龙可羡喜欢各种花样的亲密接触,却不能招架身体里那种深层次的混乱,她讲不明白那种感觉,就仿佛身体里总有什么东西要往外跑。 慌得很。 怎么办呢? 龙可羡没滋没味地嚼着皮,脑子里乱糟糟的,眼前突然窜来道影子。 「连皮吞什么!」阿勒倏地卡住了她手臂,嘴上叼着自己那一半,手里开始给龙可羡剥皮。 龙可羡骨碌碌地转动眼珠,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他手上瞥,接过来红薯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我也,看你的。」 是了,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龙可羡两口吞掉了红薯,坐直,满眼期冀地看向阿勒。 「……」阿勒顿住了,没反应过来,「看什么?」 龙可羡一个劲儿往他裤腰上瞟,热烈地用眼神示意他,突然看到布料间翘起个什么,激动指着它:「会跳!」 阿勒一把捂死了裤腰,活像个黄花大闺女,「不准!」他迅速坐下来,用姿势掩盖住因为一句话就浮想联翩蠢蠢欲动的小兄弟,义正言辞道,「我没受伤,没什么好看。」 「你受伤,」龙可羡偏头想了想,「你吐了。」 当真,阿勒整整花了十息才反应过来龙可羡在讲什么,平素里那点儿不羁的恣意的壳子全被敲碎了,露出青涩的少年模样来,满脑子回荡着「吐了」这俩字。 他艰难地忍着:「不是吐。」 龙可羡执拗道:「就是吐。」 一股股往外冒,不是吐是什么。 「行吧,是吐,」阿勒拗不过她,只能死心,把良心和脸皮都豁出去了,「但这事儿没有你来我往的道理,更没有看了就算的道理,你想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7页 龙可羡没想好,她犹豫着:「要像那日一样的吗?」 「那日算得什么,不过开胃小菜罢了,」阿勒深吸气,猛地扣着她后腰拖近,拽着她的手往腰间放,咬字有点儿紧,「你一句要看,好说,我自当奉陪,那你要如何做呢?不如讲来听听。」 感受到她的惊颤,阿勒凑得更近,那清爽的气息就贴在她脸侧游走:「你不讲,我替你讲,你要攥着腰带,像我那般扯下去,然后呢?看一眼就成?没这个道理!进了套就别想跑了,到时我会将你掀下去,解了你的腰带,这才叫礼尚往来。」 阿勒收敛神情,轻轻笑了声:「到时候必不再让你腿心受苦,那原本也不是正经快活的地方,劲儿往哪撞呢?就该撞你上回舒坦的地方了,捞着腿行,扶着肩行,翻了腰行,站着身也可以,怎么都是快活,我喜欢抱着你,因为抱着你时,只消低了头,就能听见你喘出来的声儿,那又是一重了不得的快活。」 龙可羡吞咽着口水,她没有设想过这样的场景,故而满心都是惊慌,看起来就想跑了。 「章程就是这般,还有些细枝末节,待到了时候再教给你,讲的和做的是两回事,」阿勒偏偏抬起她的脸,扣紧她手腕,「如何?若是满意尽管来宽衣解带。」 龙可羡大惊失色,当即说:「不要了。」 「?」是有料到会被拒绝,但没料到会被这般斩钉截铁地拒绝,更没料到会被龙可羡这般斩钉截铁地拒绝,阿勒咬着牙,把腰间的手箍紧:「耍着我玩儿呢?」 龙可羡喃喃摇头:「我不敢,肚子,肚子咕咚咕咚跑……」 「哪儿跑?」阿勒抚在她小腹间,手掌心滚烫,当即收了孟浪之色,把人按在肩头,轻声哄。 「事是这么个事,不过我们不急,除开床笫之欢,还有很多事儿,夏夜里的星坠还没看,响晴日的捕浪游还没耍过瘾,狸城的雪酿要尝,老宅里你我的屋子要改改,我还要带你回阿悍尔见爹娘。龙可羡,看星看月,数云数浪,桩桩件件我们都要做,我们来日方长。」 *** 睡了三个时辰,在日头最盛的时候,阿勒睁开了眼,身侧早已不见人影,他搓了搓脸,叼着竹芯出了门。 风声撼动林叶,营地里人来人往,商行的伙计挨个敲门叮嘱不要在林子里乱跑。 他左右没看见龙可羡,想找个人来问问,转头时发现远处木屋外围着一圈人,看距离,当是那伙儿荒匪的地盘,没多想,他拔腿就往那儿走。 果然,还没走近,层叠的人群里,龙可羡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还是那样慢吞吞的调子。 「……叶子像狗爪,厚的,捣碎可以止血。」 「红色的花,带小伞面,好吃,但是有毒。」 旁边满口黄牙的男人手里抓着朵花,大声嚷嚷:「你怎么知道有毒,你吃过?」 龙可羡点头:「吃过。」 那男人哈哈大笑,根本没信:「吃了会死吗?」 龙可羡摆弄着草叶,看了眼:「哦这个,吃了不会死。」 在他要把花嚼进嘴里时,龙可羡面无表情道:「会瘫痪。」 那男人刚咬进嘴里,便呸呸呸地吐了一地,周遭一片闹笑,龙可羡镇定地敲敲铜钵:「太吵了,下一个。」 阿勒叼着竹芯站在不远处,凑热闹的闻道一眼就瞧见了,朝他招手,阿勒没动,一个对眼过去,眼里搁的都是类似「这什么玩意儿」的意思。 龙小先生就地开课呢? 紧跟着,黄牙男人后边走出来个女人,伸出肿胀发紫的左手:「不知教什么虫子给叮了,有法子吗?」 龙可羡伸手。 女人摸出两枚银币,要落进铜钵里时,被龙可羡架住了手:「不要这个。」 两枚金珠落进铜钵里,龙可羡才挑了两根身旁搁着的草,卷巴卷巴塞过去:「碾碎敷。」 「……」那女人有点诧异,「这般简单?」 龙可羡收着金珠,抬头时满脸茫然:「是很简单。」 「姑娘这金珠收得也简单吶。」 「是很简单,」龙可羡镇定道,「你再不敷,就不简单了。」 身旁还围着人群,个个探头探脑,声音繁杂。 「小先生,帮我看看!这手臂疼二十年啦。」 「小先生,你瞧我这块石头如何?能不能开出美玉来?」 龙可羡没见到闻道的大脑门,就知道是阿勒来了,她不慌不忙地收起铜钵,从人潮里挤了出来,很有派头地摆摆手:「不看,累,休息。」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了,闻道也恋恋不捨地回了自个那片木屋。 阿勒拨着铜钵里的金珠:「能掐会算的小先生,帮我算算我肘弯里窝的小混蛋落哪儿了,醒了就找不着,别是被山兽给叼走了吧。」 「不是小混蛋,」龙可羡瘪嘴,轻轻踢他一脚,「坏东西。」 「哦,是坏东西,明白了,下回早说么。」阿勒甩着竹芯,看起来吊儿郎当的。 龙可羡横肘过去,很不高兴,但还是从袖里掏出把皱巴巴的花,塞过去。  龙可羡打小就爱藏东西,但凡是她觉着好的,都要妥帖地藏起来再强横地塞给他,有时候是黏糊糊的糖,有时候是块石头,有时候是糖糕,有时候是从一张纸上绞下来的一个写得好的字,不管经不经放,她这习惯就是不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8页 「哪儿摘的?」阿勒小心地捞起来,手心里全是碎花瓣儿,顿时笑了,「皱成这般送人吶。」 龙可羡作势要夺回来:「还我。」 「送了人哪能往回要,皱是皱了点儿,凑合能看,你给它添点颜色就不得了了。」阿勒挑出朵好的,别在她发髻上,指甲盖儿大的一朵,晕着粉,缀在乌润里,经风就是最靓的春光。 龙可羡悄悄地弯点嘴唇,又想起什么,严肃地拽住他袖子:「山里有东西,你不要乱跑。」 「嗯?」 「他们说,有大脚印。」 「哪座山里没有虎啊狼的,不要怕,」阿勒搓搓她面颊,两人往回走,「都是你一拳的事儿。」 龙可羡急了,边比划边说:「那么长的脚印!是大怪物!」 阿勒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说话。 长风卷着残叶拍打着袍裾,敲击着一个午后的消亡,天光越来越薄,一层层的鸦灰刷在穹顶,忽而一个转头,就是朝眼眶眈眈袭来的暮色。 众人再次准备开拔,此起彼伏的呼喝声里,龙可羡背好了书袋,却蓦然抬头看向西边,一道人影踉跄着从林子里跌出来,一下子扑倒在地,在呛起的尘烟里嚎啕大哭。 「没,没了……」 第103章 土皇帝 很快有人围拢上去。 「什么没了?」 「黄牙呢?没跟你一道?」 那男人瘦削的肩头耸动着, 带着哭腔喃喃道:「都没了……一晃儿就没了。」 「讲明白啊!别是吓傻了。」 「撞邪了,定然是撞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他充耳不闻,疯疯癫癫的, 口中念着什么「山魁」、「吃掉脑袋」、「黑面花斑毛」的, 惹得越来越多人往那处挤, 夜已经沉下来了, 焦躁的气氛随着暮色逐渐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行商那头, 木屋里推门走出来个胖掌柜,正是初登益诃海湾那夜设宴款待的林山掌事人,在火光映照下往人潮中走,弯身下来,轻柔地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 「可惜, 年纪轻轻的就疯了。」 随后,胖掌柜招呼伙计, 「抬下去好生照料。」 这一抬走, 就是生死毋论了。 那伙荒匪当即有人站出来:「罗掌柜不厚道吧, 进山前担保出不了事,如今我们这儿丢了个人, 连带我这小兄弟也在山里惊了魂,不给个说法就算了, 还要捂嘴灭口吗?」 「先前已有言明,进山就得讲规矩。您这两位小兄弟坏了规矩,既然私自离群,就不在商行护卫范围了。」罗掌柜笑眯眯的。 「老东西!」荒匪就没有好脾气的, 立刻扶住了刀柄,「哪个走山的不能探路?偏偏要走你们这道儿!谁知道是不是领我们进山送死呢!」 那伙荒匪还在高声叫嚷, 先前疯癫失智的男人突然痉挛起来,举起枯瘦的手,真像惊了魂似的大喊:「不能进!不能进!这山会吃……」 「咔。」 话音截断在喉咙口,那男人的头颅骤然歪斜成一个骇人的弧度。 罗掌柜掏出帕子来擦着手,声音平静:「在下收钱办事,做的是领路的活儿,从海湾到土族族地,哪条道儿清净妥当,在下是最清楚不过的。商行里都是做生意的本分人,与其送各位财神爷赴死,还不如把各位财神爷供起来,咱们就是长长久久的伙伴,对谁都好。」 没有给荒匪回嘴的机会,罗掌柜环顾一圈,客客气气地把话撂给周围人:「有些话嚼烂了,在事儿真正发生前也没人听。如今在下再费句口舌,诸位都是聪明人,眼前就是坦途,何必非走那绝路上去呢。」 随后罗掌柜转头捞起鼓槌,一记重击,高亢清亮的铜锣声遥遥地荡出去,伴随一句中气十足的——「起行!」 祭祀队抬起长箱,举起火把,再度跳着舞着延进山里。 夜风里,树荫下,厉天咋舌:「看不出来,这掌柜一副酒肉肥肠样儿,遇事有定力啊,你看那全程连嘴角都没下去过,就把话也撂了,态度也摆了,堵得人驳不出话来,怪不得这商行能独霸益诃海湾这么多年。」 不论是罗掌柜的话里藏刀和厉天的意有所指,龙可羡都没太听出来,她拽了拽阿勒的皮囊袋:「走吗?」 树影参差,夜幕眈眈,人潮缓慢地动了起来。 阿勒原本正在跟郁青小声谈论队里的防卫人手,闻言侧下头,把声音压低:「牵我。」 龙可羡不解地看他。 阿勒朝郁青打个手势,懒洋洋地转回了头,在晦暗中露出两枚犬齿:「我怕。」 点儿都不害臊。 于是龙可羡轻轻地拱了拱他手背,把拳头塞进了他掌心里。 飞鸟栖定,夜风清爽地拂着面,黑暗吞掉了垂下的袖摆,若有似无的触碰罩在布料里不见天光,龙可羡左手拽着书袋绳儿,右手忽然感觉到手掌被打开,而后带着热度的指头卡进指缝里,麻麻的,痒痒的,就这么强势地扣住了。 偏头时,阿勒神情自若。 厉天往后张望着,还在叨叨:「那伙儿荒匪离队了,往西边去了!甚好,我看他们进山就是奔着枭巢去的嘛。」 「这里有?」龙可羡问。 「不知道,要有我也去凑个热闹,」厉天乐呵呵的,「早百来年的老船队都爱往这片儿藏宝贝,越险越安全嘛。跟祁叔打擂台的那个蒙缇不就是挖枭巢起家的么,我也挖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9页 阿勒闲闲道:「好主意,然后被山魁咬掉脑袋,闻道就把你骨肉都掏空,填上你挖出来的金银,日日抱着你睡,」他啧声,「那小子想想就逍遥。」 龙可羡举起拳头,这才发觉是握着阿勒的那只手,不过她没有在意,跟着说:「吃掉。」 厉天看着那十指交扣的两只手,十分震惊,偷着看了眼公子,连原本要说的话都忘了。 阿勒……阿勒挨着这目光,很是受用。 *** 今夜月明,一弧长长的黑影在山岭间起起伏伏,天穹呈现妖异的紫蓝色。 没有人讲话,大伙儿都在沉默地往前走,队伍里少了几个人对他们而言没有绊住他们的脚步,这是种习以为常的冷漠。 临近土族族地,中间没有休息的时候。龙可羡脚程快,她感觉不到累,在天边开始蒙上白光时,就站在了高高的石头上,指着东面要阿勒看。 阿勒远眺过去,看到的是数里之外一片被剿灭的山岭。 远看过去,没有密集树叶形成的毛边,也没有盈眼的沉绿色,反而遍地都是光秃秃裸出的树桩,风从高处来,可以嗅到树木死去的味道。 「那就是林场外沿,」嚮导抹着汗,他没有那般非凡的体魄,虽说白日里歇息过,但彻夜急行还是让他倍感疲倦,不由看了眼立在晨雾中的青年,在心里暗道海上走商的就是非同一般。 这体格儿。 嗨,他又喘了口气,「别看外圈砍光了,里边都是好木料,这些土族人心里有数着,一代代砍,一代代种,比外边这些行商好多了,行商么,毕竟是生意人,脑子里搁的都是金银,恨不得把山掏空了,在这点上简直像群土匪。」 说到这里,他自知多言,作势拍了下嘴:「不过入口不在这儿,底下瞧见了吗?」 龙可羡跳起来,往山谷下瞅,转头说:「没有看到。」 「没有看到就对了,」嚮导觉着这小姑娘招人疼,乐意多说几句,「林场包裹土族族地,各色陷阱毒物包裹林场,那都是随时更换加料的,除了里边人,没有谁知道藏在哪儿,打的就是一个防不胜防。」 龙可羡明白了:「危险。」 「所以么,跟着商行的伙计走确实没错,他们常年往土族里边运东西,知道哪儿能走,哪儿不该碰,」嚮导想了想,还是说了,「所谓祭礼,其实就是海湾的商行每月派人进山,以物换物。」 「我懂,」龙可羡举起手,「他们没有布,没有药,没有锄头和武器。」 在海上待久为什么要泊岸补给,就是因为物品消耗之后无法自产,在岛上也是一样的,当地不能产出却有需求的东西,就必定要靠外界输送。 「对了,」嚮导弯腰捶了捶大腿,笑得憨厚,「但这话咱们不能说,土族人豢养地灵,认为这是规律的进贡。」 豢养。阿勒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龙可羡跳下来,挨到郁青身边,朝他摊开手掌:「土皇帝。」 嚮导看到郁青从兜里摸出一块糖糕搁上去,那姑娘左挑右拣的,掰了一小块进嘴里,把剩下的攒了攒,推成个球儿还给郁青,顿时笑得眼儿都没缝了。 「就是土皇帝,你们进山就知道了,里边儿跟一小国似的。其实要我说,大伙也不必紧张,益诃海湾的土族尚算好相处,并非全然不开化,他们还念书的,就是祭祀礼……瘆人些,大礼当日别去瞧就行,咱们安安生生把木材定了就算完事儿。」 「还念书吶?!」厉天难以置信。 「念,土族人识字的不在少数,也能讲两句官话,」嚮导口干舌燥,顶开水囊口,「这里边,纸比黄金贵,各位爷若是有那些水务农事药理书,在这儿啊,能换……起码一座山头。但他们教的东西也怪,大到农事水务医理,小到哪怕一个字,都有自个儿的规矩,不是随便学的。」 「像那谟奇,」嚮导往前努努嘴,「谟奇原先那师傅就在族地当先生,是唯一一个能自由进出的外族人,为人也相当谦和,远近都有好名声,听说那座泥塑也是他起头建的……可惜。」 厉天上前两步,和嚮导肩并肩:「听说出海没回来啊。」 「哪儿啊!」嚮导嘴快,「被当作人身祭……」 祭什么?龙可羡好奇地望过去,却见到嚮导仰头猛灌水,呛得脖颈粗红,摆摆手往前走了。 阿勒很少参与话题,更多的时候只是听着,他心里有数,此行的目的是以黑塔里的泥塑为切入点,摸摸龙可羡父亲与土族渊源,若是能查清其来历和特性是最好的。 天幕一层层地褪了色,绕过一壁水帘后,在铺面的水汽里,一圈巍峨的土色高墙突兀地撞入眼里。 当真是撞。 只是一个转头的功夫,视角就豁然被噼开了,湿碧流水抛在脑后,高耸悍然的褐黄色高墙气势汹汹地在眼前拉开,一眼望不到边。 群山密林在那一排土墙前,都被压成了低矮的绒草,背负着身后土墙的沉重阴影,可怜兮兮地随风颤抖。 远看,那一道城墙仿佛可以托起整片天穹。 走近,人就是城墙下的一粒尘沙。 进了族地,就是一座世外土城,里边街坊巷弄井井有条,赤身袒肚的大汉扛着担子挑水,握着两块洋芋的妇人在土屋前交换盐巴,小孩儿脸上涂得花花绿绿从身边一窜而过。可能是屋宅和城墙都是土色的原因,当地人喜欢鲜艷的装束,更是恨不得在每一寸空地都填满植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0页 芦菘高耸,芭蕉长叶,红瑚成片地攀了满墙,生机之旺盛,都有点儿杀气腾腾的意思。 龙可羡新奇地左顾右盼,眼睛都忙不过来了,她随手捞了颗石头,拍掉上边的泥巴,拽住阿勒,悄声说:「土皇帝。」 阿勒悄声应:「好威风。」 龙可羡思量片刻,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打下来,送给你。」 两人正说着话,一片矮树丛里突然扑出颗土球,那土球落地之后滚了两滚,扑簌簌地边抖落叶子边窜起来,站在龙可羡跟前,是个十七八的簪花少年,指着她大声喊了句话。 龙可羡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板着脸,是生气的前兆,她不喜欢有人对着她大吼大叫。 阿勒按住了她的手,神情变得有些怪异:「他说他的崽子。」 什么崽子?  正在这时,掌心里的石头忽地动了动,她吓了一跳,「怪东西。」反手就想石头摁进脚底踩扁,说时迟那时快,那簪花少年急得拔地而起,猛然朝她扑来! 第104章 小叫花 短风掠耳。 阿勒慢条斯理地收回手, 手臂上还残留着冲击的力道,用土话说:【不要撞我的人。】 簪花少年一击未中,狂躁地捋了捋头发, 他一骨碌爬起来, 指着龙可羡叽里咕噜吐了串话。 龙可羡若有所思, 伸出手, 露出掌心里那枚硬邦邦的石头:「你的?」 簪花少年顿时眉开眼笑,挥舞着双手, 想要上前来要,看着阿勒又有些怯懦,嘴里不停地咕哝着。 阿勒在旁解释:「他的崽子。」 龙可羡垂首,盯着这颗裂了缝的石头,突然抠了点儿泥巴, 把那道缝糊上了,递过去:「还给你。」 左右人来人往, 商行掌柜在热火朝天地分发牌子安排住处。 嚮导原本在前边询问着现今的守林人轮到哪位, 余光瞄到后边的动静, 忙拨开人匆匆赶过来,打量两眼这少年, 冲着阿勒低声说:「这是个傻子嘛!喜怒不定说变就变,从前还咬过人的, 莫要招惹,莫要招惹。」 木牌递过来,嚮导领着路,带众人往特定的偏街走, 外族进来的人被限定在那片活动区域内,不得擅自外出。 龙可羡拽了下书袋绳儿, 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看了眼。 阿勒瞥见,也跟着回头,熙攘的人潮里,只有那簪花少年没有挪动,那身油绿色的衣裳让他看起来像一团青苔,面上却灰扑扑的,头顶插了朵硕大的红花,正抱着颗卵石傻笑。 哪怕在怪诞的土族族地里,也显得格格不入。 嚮导的碎碎念在耳旁飘来晃去。 「傻的嘛,话都讲不利索的。」 「谁知道,连族地里的小孩儿也不跟他玩,嫌他痴傻。」 「当然挨欺负了,漂亮?确实漂亮,几年前见着……粉雕玉琢的,唉,没法子的事儿,越漂亮越挨欺负么,不漂亮就得受人可怜了。」 龙可羡揉了揉眼睛,抬头时,看见高墙阻挡了光线,族地的白日被拦住脚,来得迟一些。 *** 有些事在墙外难办,进到墙内之后才好动作。 嚮导办事利索,午时刚过,就携着阿勒一行人出现在了林场内,跟着来的还有商行罗掌柜,他没往里进,候在林子口。 蝉声在山林间鼓譟,林场中间井井有条地堆垒着木料,一行人走在林地间,龙可羡嫌他们慢,已经走出好远,在木堆上上下下地踩玩。 罗掌柜往后看了眼,身后十余堆都是他们看过的木料:「这些,哥舒公子都不中意?」 阿勒握着摺扇,在那粗糙的树皮滑过去,有点儿倜傥的腔调:「木头是好,就是年份可惜。」 土族守林人听得懂官话,怪声怪气地说:「已经是六十年的铁力木,族灵恩赐。」 他用力地拍打木头:「不腐的好木头,去年冬天砍下来,免掉你风干的时间,造船,没有比这个更好!」 「六十年的木头,」阿勒敲了敲扇柄,笑,「造条船在小河里是够玩儿。」 「你……」 罗掌柜适时插一嘴进来:「莫争莫吵,和气生财,哥舒公子是做大买卖的,专程来益诃海湾走一趟就是认可族地的好木料,鲁兄弟在林山守了这么些年,手里攒的好木料多着呢,咱们慢慢看,就像相看媳妇儿,总有看对眼的时候嘛。」 「罗掌柜,」厉天嬉皮笑脸,把话讲得很糙,「赶了两个夜路,今日歇都不曾歇息,就是奔着好木料来的。我们家爷做的是贵人们的生意,要的木头得够年份、质料得是上乘,造出来的船才够撑门面。」 他踢了一脚木堆,流露出些许轻蔑:「这百年不到的嫩木头,搁在我们家里都轮不上盖茅房的。要早说是看这些料子,还不如搁屋里睡觉!」 这一串话出,守林人还在艰难辨句,罗掌柜的脸色已经要挂不住了,他扯出道笑:「是在下见识浅薄,百年往上的木料自然有。」 厉天就着这话势,高声嚷嚷:「我看你们海湾外边那座塔就很气派嘛!当中的骨木也是好年份的金丝柚吧?」 「祭塔?」罗掌柜一愣,「那确是二百年的金丝柚,厉兄弟好眼力。」 厉天洋洋得意:「那是自然,我们就是跟木头打交道的,你拿这些次货糊弄不得我。」 「厉兄弟不知道,」罗掌柜苦笑,「二百年份的金丝柚储下来的本不多,当年祭塔塑好后就只剩些余料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1页 「用那么多!」厉天看了眼公子,接着把话题往祭塔上带,「看来你们是很看中那黑塔了?这么些好料子都捨得下。」 「祭塔!」守林人重重拄了下地面,「自然,最好,族灵保佑。」 「骗谁呢,」厉天撇嘴,「里边供的是个人像,不是你们族灵,我都听人讲了,人家也是外边进来的。」 【愚蠢!】守林人勃然大怒,瞪了他半晌,【那是族灵赐福过的祭子。】 龙可羡远远望着,在他们的声调拔高时便跳下了木堆,片刻间就站在了阿勒身边,不悦地看着守林人。 阿勒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顺势把她袖中的匕首往回塞,神情丝毫不乱,在最后把话题拨回木料:「两百年份的金丝柚和乌骨木,百年份的铁力木,若有散过水的,只管拟单子。」 话未尽,守林人已经拂袖而去。 厉天挑眉,望着那背影:「嘿,脾气够大的。」 罗掌柜掏出册子,还没来得及记,已经额汗涔涔:「土族人不善言辞,对族灵与祭礼有天然崇拜,敌视所有轻蔑族灵的外来者,方才你的言语再过激半分,砍下来的就不是木头,是你项上人头了。」 厉天装作无辜,立刻把话往外踢:「我没说什么,这事儿还是外边听来的。」 「这话不兴说!」罗掌柜抹了把冷汗,「我们商行里边自然是守口如瓶的,外边如何风言风语,与我们无关。」 开什么玩笑,商行还要月月进山,就靠土族在背后撑着才能在益诃海湾立足,恨不得把土族供起来,这话怎么能在族地里说出口。 阿勒看了厉天一眼。 厉天会意:「这么说,这事儿是真的?」 「的确不假,」罗掌柜说,「二十来年前的旧事了,我还在海边当引船小僮,那青年被冲上岸后就被商行救了起来。」 「当真是灵冲出来的吗?」 罗掌柜先记下来方才要的木料,才简单地说:「不错。」 听着这语气,就是不欲多言的意思,厉天斟酌着措辞:「海上志怪鬼神传说,十个有八个讲的是灵沖,我还没见过里边出来的人呢,听说……」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讲悄悄话似的说,「都是些人面兽身,能驭万虫的怪东西?」 他故意说得夸张,罗掌柜便笑:「那都是吓唬人的,厉兄弟还信这个?」 「假的啊。」厉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长什么样,他就什么样,」罗掌柜笑说,「就是不太会说话,勤快又和善,招人喜欢得很,小孩子都爱往他身边凑。」 「不会说话?」 罗掌柜翻了页册子:「官话土话,他均是不通,还难教,谟奇师傅教了他几个月,也没教出什么名堂。」 讲到这里,罗掌柜神色淡下来,沉默须臾,再转头时又是商户惯带的热络:「哥舒公子,金丝柚、乌骨木、铁力木,都记上了,年份水色质地纹样您还有什么要求?」 *** 木料的事好谈,阿勒出手大方,看过林场后就拟了单子,为表歉意,当场把罗掌柜随行的银子结了,没走公帐,封的是两板金条。 罗掌柜出门时,郁青正提着食盒进屋。 「据长居族地的掌柜与当地土族人所言,他们对祭塔泥塑原身的形容,与迟世子给的案卷大体相同,」郁青把问询内容写成了简要,递给阿勒,「可以确定为同一人。」 阿勒看得仔细,青年力大无穷,搭屋建舍时为救老叟为噼山斧所伤,三日即愈,纯稚达观,性情温善,不曾与人红脸。 不仅是主观形容,特殊事件与表现也与之相符,这青年确实是后来流落到西南海域,被囚在军营里放血断骨,而后被多方转手,于颠沛流离中被龙霈捡到身边的男子,是龙可羡的亲生父亲。 什么样的环境会养出不知苦痛、伤愈极快、五感出众、心性纯稚好操控的人? 或者说,这副躯壳是天生如此,还是人为促成? 阿勒不得不这般想,因为这种剥掉野性的头狼……太适合放在战场上了。 临近傍晚,天色迅速黑下来,湿漉漉的白雾临袭族地,龙可羡拽了拽阿勒,在他看过来时,眼神不住地往食盒上放。 阿勒给她递了双筷子,她便沖阿勒笑。 龙可羡对自己的来历没有兴趣,对未来没有瞻望,她是只活在此时此刻的人。 郁青关了窗,把烛芯挑亮,在晃动的光晕里说:「再往深里查,当年与他交往密切之人已经悉数离世,只余两条线索,其一,那位青年曾误入圈禁灵豹的祭台,毫发无损地出来了,土族人后来称为族灵赐福,只不过,在那之后他便出逃了,此事与当时的土族首领招婿重叠,属下想,因果联繫还有待推敲。」 不是被招婿吓跑的,是进了祭台被吓跑的。 「其二,谟奇那位师傅在族地里教书,与之相交甚笃,那青年出逃之后,他开始进出祭台,担起了侍奉族灵的活,直到三年前离世。」 阿勒侧脸融在昏暗里:「此人名声很好。」 「众所周知的好,族里族外都吃得开,只是死因蹊跷,」郁青稍微停顿,「他死在祭台。」 阿勒走到窗边,低头支开道缝,在扑面的潮雾中说:「生祭?」 郁青想到了嚮导欲言又止的话,被当作人身祭,祭什么?听说就是祭了族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2页 「早年确有生祭,近年少有,生祭说不通……他侍奉族灵多年,那只灵豹虽然残暴,却待他亲近,从来没有出过事。」 「他死后,祭礼就由谟奇担上,」阿勒把指尖的潮湿捻在窗台,看到眼前迷雾重重,他忽然转头,提起件事,「我们入住商行客栈那夜,谟奇迟来,我记得他来时携了两壶酒,他还酿酒?」 那会儿厉天在守夜,他立刻就想了起来,震惊道:「两壶酒吗?属下记得他打廊下过去时,手里是三只罈子,两大一小。」 郁青皱起眉,轻掩了门出去。 「进屋时是两坛,」阿勒弯了弯唇,透过重叠的雾霭,隐约看到了点翠色,仿佛自言自语,「玩儿了招灯下黑啊。」 「猫不灵!」厉天跳起来,猛地拍桌,「猫不灵是他带来的!回廊尽头通后厨,他先去了趟后厨,再折返回来叩门进屋,中间要不了半盏茶。」 龙可羡被他拍得怔了怔,筷子顿在半空,阿勒走过去,给她挑了两颗菜蔬搁在米饭上,这时,郁青敲门而入。 「商行伙计所言,谟奇确实带了猫不灵到后厨,本是要给厨娘,涂掌柜有吩咐,要厨房备些风味饭食上楼,厨娘便把猫不灵连同炙鹿肉装进了食盒。」 厉天听到这儿,开始犯愁:「谟奇本就是商行伙计,互相往来时送酒备食是常有的事,人家没遮没掩,猫不灵也不是他要送上去给姑娘的,谁也未曾预料姑娘喝了猫不灵,真就不灵了嘛。」  「事事与他都看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细究却没有一条站得住脚,这本身就是件怪事,」郁青不咸不淡,「要么他手段高明,要么他行事干净,终究是个疑点。属下请求追查到底。」 「公子,我附议,」厉天气沖沖的,他原本很不将谟奇当个事儿,此时有股被反摆一道的愚弄感,「这傢伙!若真是招灯下黑,就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早早的出了手,偏偏谁也怀疑不着他,偏偏谁也挑不出错,竖子狡诈!」 郁青说:「今夜祭礼,闻道和伏先生会前往观礼,属下去递话。」 阿勒站在窗前点灯,一粒粒烛火在他掌下揉亮:「除开此人生平,重点查他师傅逝世前后之事,还有。」 烛台被妥善摆在长条案上,阿勒的视线外,龙可羡正用力把菜蔬往饭底下埋。 「你们可闻得到他身上有什么味道?」 郁青:「不曾。」 厉天摇头:「我与他凑得近,不曾闻过异味,他怪爱干净的,衣裳虽然不鲜亮,缝补得却都很整齐,是个体面人。」 「他平素里接触的物件,船木、漆绘、酒料、祭香,诸如此类带味儿的,都要查过去。」阿勒一一列举,他坐下来盛饭,把龙可羡碗底下的菜蔬都挑了出来。 *** 祭礼持续七日,其间不可进出。 阿勒在大堂里和罗掌柜核算木料价格,算盘珠子噼啪地响,听在龙可羡耳朵里,是另一种蝉噪。 她坐在树底下,跟前从大到小摆了一熘石头,不远处的墙角堆满湿苔,绿得仿佛能冒出油来,树上结的不知名果子零星落在周身,腐烂后露出深褐色的果核。 一颗果核从日光底下骨碌碌地滚到她裙边,簪着花的少年怯怯地躲在墙跟儿底下,朝她一颗颗地滚果核。 大热天里,他至少穿了四五层衣裳,每层都不合身,每层都破破烂烂,整个人看起来又侷促又凌乱。 龙可羡一弹手,那果核儿便骨碌碌地滚了回去,她力道掐得好,果核儿准准地停在他脚边,或许是以为龙可羡要跟他玩儿,顿时咧开嘴笑起来,嘴里咕哝着话,把果核儿又弹回去。 龙可羡很不高兴,气鼓鼓地瞪他一眼,把石头一抄,侧过身去不理会他。 谁知那少年蹦着跳着就过来了,待到龙可羡身边时,却露出了些许羞赧,他想了想,从袖里摸出朵花,放在地上,小心翼翼朝龙可羡移过去。 「我不要。」龙可羡推回去。 他蹲在龙可羡边上,把花胡乱地簪在发上,又掏出一朵来,轻轻往过移。 龙可羡大声说:「我不要。」 他傻笑着,抬臂抖落抖落袖子,从里头哗啦啦地落了满地碎花,他伸手拢了拢,动作很是爱惜,拢成堆儿,全部移过去。 龙可羡看了片刻,指着自己的脑袋,问他:「你脑袋不好用的吗?」 「珀鲁。」这少年突然开口。 龙可羡问:「你的名字?」 他只是重复:「珀鲁。」 龙可羡转回来,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我,龙可羡。」 珀鲁很高兴,突然捏了朵花,用力地簪进她发间,激动得直拍手。 龙可羡瞪大眼睛:「不喜欢花!」 可她却掏出了匕首,用亮面看着脑袋,勉为其难地说,「只戴一会儿,一小会儿。」 珀鲁却激动得疯了似的,绕着龙可羡又蹦又跳,她板着张小脸:「可以了,绕晕我。」 她重新把石头从小到大地摆起来,珀鲁觉得好玩,伸指头戳乱了一颗,龙可羡把它摆回原位,珀鲁紧跟着戳乱两颗,她把石头推过去:「你摆。」 珀鲁像是明白她要做什么,可那石头大大小小的,足有十几颗,数量一多,他便分不清大小,摆得歪歪扭扭。 「我教你,」龙可羡把错位的摆回去,「左小右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3页 龙可羡一遍遍耐心地教,可珀鲁一遍遍戳乱,又摆不回去,只会傻呵呵地朝龙可羡笑,她胸口不停起伏着,说:「你不会吗!这般简单!」 有些久远的记忆像是返潮,打得龙可羡眼睛湿漉漉,她胡乱地抹了抹眼睛,站起来把石头乱踢一气:「我不要教你了!」 珀鲁看着石子四散飞射,紧张得去拉龙可羡的袖摆,刚伸出手,听得一道闷响。 「啪!」 紧跟着四五块泥巴啪啪地砸在珀鲁身上,龙可羡蓦地扭头,看到草垛后边藏了几个小孩儿,猫着身往这里丢泥巴砸石头,有些准头不足的,直直往龙可羡脑门飞过来,珀鲁越是跳脚,他们笑得越是开心。 龙可羡抬臂一抄,当空接了几团泥巴,反手掷了回去。 那为首的孩子当即跌倒在地,他仿佛还没感觉到痛,先被吓得懵,待一股热意从鼻腔缓缓流下,他摸了摸,看到满手鲜血,这才后知后觉地嚎啕起来。 还没嚎几句,又被龙可羡拖着摁进了草垛中,枯草糊了他满鼻满口。 浓云遮蔽了天穹,狂风纠集着呼啸而来,龙可羡站在这里,觉得浑身发冷,那些小孩儿看着她,个个肝胆俱裂痛哭流涕,瑟缩着,后退着,咒骂着。 她揉了揉眼,眼前涌现太多画面,因为久远而略微褪色,也是这样灰麻麻的天,无尽的狂风。 龙可羡进族学时,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她没有见过这么多哥哥姐姐,兴奋地跟在大家后边。 族兄嫌她没有书袋。她便用麻线缝了一个,左破个洞,右缺个口,日日都当个宝贝似的背在身上,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特意绕到族兄跟前给他看,族兄目光复杂,那时她不懂那是回避和嫌恶,也不懂周遭的窃窃私语是刀剑和风霜。 但很快,她被哄着跌进了深坑里,被里头设的木夹夹伤,左脚踝鲜血淋漓,坑沿围着一圈人,他们朝她扔泥巴,丢石子。 她哭得很伤心,不是因为脚踝的伤,是因为他们笑得太大声。 石子磕破了脑袋,龙可羡满脸血泥,她控制不住地有些生气,捡起了石头,沖他们低吼,试图将他们逼离。他们一愣,继而爆出更大的笑声,大声对她说话。 龙可羡听不太懂。只是一遍遍地听到了,记住了那相同的平仄和咬字。 -傻子,没爹没娘的傻子。 -你不会说话吗?你长舌头了吗? -哈哈,她不认字的,日日背着个破布袋子,像个小叫花。 -小叫花!小叫花!叫族长把你赶出去! 龙可羡硬生生把脚拔出来,带落了满地血,手里的石头掷出去,磕破了许多人的脸颊、肩膀、脖子,于是他们的厌恶中开始掺杂惊恐。 -你这个怪物。 -怪物。你不要过来! 龙可羡站在坑底,最后一颗石头脱手而出时,她没由来的感到很难过。 石头被接下了。 「龙可羡。」 阿勒的声音荡开了云霾,把龙可羡从褪色的画面里拉出来。 龙可羡眨了眨眼,阿勒轻轻地把石头丢到一边:「你看我,龙可羡。」 第105章 惊雨响 雨脚涂湿了内城的轮廓, 把天地都画成模糊的虚影,厉天披着蓑衣撞开重重水帘,三两步跳上了阶, 站在阶上抖水时才发现檐下坐了团花花绿绿的……人? 「哪里来的?」 厉天刚开口, 郁青打里边挑起门纱:「如何?」 「有了!公子在哪里?我有事报, 」厉天立时应道, 边脱蓑衣边往里边进,还没忘瞥一眼檐下戳着石头的簪花少年, 小声问,「这谁啊,怎么坐在咱们屋前?」 郁青挑纱的手还没落,他没吭声,只是偏过头, 透过重重窗棂,看着里边的两道身影。 铜盆里浸泡着两双手, 看起来有些拥挤侷促。 龙可羡垂着脑袋, 任由阿勒一遍遍地揉洗她掌心指缝里的污泥, 丝丝缕缕的麻灰色在指间游荡开,染浑了水, 他的手掌宽厚,骨节明显, 肤色稍深,两人相连处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水膜。 一个看得不吭声,一个洗得很专注。 阿勒没有问方才发生何事,那哭嚎溃逃的小孩儿, 那迷茫无助的少年,还有站在草垛旁浑身发抖的龙可羡, 仿佛在他眼里,没有比给龙可羡搓干净手更重要的事。 指缝里卡进粗茧,龙可羡在水里弹了弹水,咕哝道:「回家。」 「嗯?」阿勒抬眼,因为站得太近,那气息就洒在龙可羡面颊,「没听着。」 明明听着了。 龙可羡觉得阿勒在故意逗她,又说了一遍,小小声儿的两个字:「回家。」 「回家要做什么?」阿勒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看星星……」龙可羡以为阿勒会问前因,却没有想到他究后果,噎了噎,又说,「回南清。」 「我……土屋子,不喜欢。」龙可羡眼神飘忽,没等他回答,仿佛临时想到什么藉口,急不可耐地就要讲出来,为自己的要求增加筹码。 这话最说不通,龙可羡连树洞柴房都睡过,没道理嫌弃整洁干燥的土屋,阿勒看着她,比起找理由,这话更像在沖阿勒撒娇。 龙可羡总是懂得怎么同阿勒撒娇,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天真,咬字时吞掉的尾音,有一下没一下搔在心口的眼神,分明都是无意的,是脱离情/欲的,却要浮想联翩的阿勒为此买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4页 阿勒差点动摇了,他忍住了点头的欲望,在这无形的攻势下强撑,他低下头,在水里和她十指交扣:「事没办完,刚摸到新线索,闻道和伏先生还在祭台,祭礼之后我们离开。」 这就是拒绝了。 龙可羡没死心,开始往回抽手:「我自己出去,你留在这里。」 「这般,」阿勒神情淡,「山里有山魁,专挑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吃,走不到半途,龙可羡就要被叼走吃掉了。」 龙可羡睁大眼睛:「骗我。」 阿勒勾了勾唇角:「要不你试试呢。」 「……」龙可羡犹疑片刻,「我不怕,郁青和我一起出去。」 「吃你一个还不算,还要搭上郁青?」阿勒半笑不笑地反问。 龙可羡知道他在吓唬她,却不知道如何反驳,急得额上渗汗,干脆豁出去:「我偏,偏不在这里,自己出去,我有得是力气,我不怕鬼!」 「有胆识,」阿勒话锋一转,露出欣赏的神色,「今夜我便为你备好行囊,你只管星夜疾行,若大难不死,走到海湾自有下属接应。」 龙可羡原本已经做好与阿勒打口舌之战的准备,谁料他突然变招,打得她措手不及,傻愣愣地问:「你怎么办?」 「我么,」阿勒在她指尖捏了捏,手已经洗净了,他却捨不得收回来,「我自然要留在这里的,不说摆在明面上的这桩生意如何,你的身世我也要探得明明白白,你是我一点点儿养大的,你身上虽不曾淌着我的骨血,却浇就着我的心神,但凡与你有关系的,方方面面我都要知晓,有些事儿你不愿意讲,却也不能拦着我寻真相,是不是?」 龙可羡讷讷:「不是高兴的事。」 「不是高兴的事,所以你闷在心里边,行,」阿勒俯身,轻轻磨着她的鼻尖,「但要我日后再见你失控,遇见个小孩儿便要出手,我却只能不知所以地拦着你护着你,对不住,做不到。」 龙可羡深吸气,眼眶迅速地红起来:「不要你护!」 水声激荡,龙可羡胸口起伏,溅起来的水珠打湿了他们的下巴,阿勒面无表情地回视。 「不要我吗?」 龙可羡急了,唇舌开始打架,磕磕绊绊道:「没有,不是……不是这般说!」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偏偏教我迟了几年遇见你,若是再早些,你哌哌坠地时我便该把你裹进袍子里抱走才是,日日悉心养着,不教你受半点委屈。但今世已是不能了,我便只好往你我的『来日』使劲,」阿勒猛地拉近她,「你不要也没有用,我要的『来日』不是一两日,不是两三年,是恨不能天长地久,故而每一日都不能错过。」 铜盆在架子上发出吃痛闷声,水波一圈圈激荡开,「哗啦」地蹦了满地。 阿勒的眼神带着力道,将她锁在原地:「我不要模稜两可的了解,我要里里外外地摸透你,你不想讲的事儿,我甘愿等你开口,你不知道的事儿,我自有法子查清,你自可随时走人,却不能教我停手。爱而生忧,明白吗?没心肝儿的小东西。」 龙可羡心里边堵得厉害,她记挂着阿勒,没有办法丢下他自己离开,故而十分踌躇:「我……」 脑袋忽然一沉,阿勒拨掉了她发髻间的碎花:「插的什么?这蔫巴的丑东西,也敢往你头上落吗?」 他以为是沾上的落花。 龙可羡手忙脚乱去接,不顾湿手,啪地又塞进了发髻里:「珀鲁的,不能摘掉。」 「谁?」阿勒皱眉,很快反应过来,「外边那傻子?」 「不是傻子!」龙可羡被蜇了似的,气沖沖地大声应,「不准说他!」 阿勒反扣住她双腕,摁进铜盆里,神情冷酷:「他给你送花儿?你还挺宝贝。」 龙可羡听不出言外之意,只是点头:「喜欢。」 喜欢?喜欢花,还是喜欢他? 阿勒闭了闭眼,咽下千言万语,干涩的喉咙口磨出三个字:「不准收。」 「要,」龙可羡不想再浸水,泡得指头都要皱巴了,于是用力挣扎起来,「你松开。」 「不好看,」阿勒松开只手,另一只飞快地拨掉了花,「蔫成什么样了,戴不到片刻,成群的蚊蝇就能把龙可羡抬走了。」 龙可羡不信:「你又唬我。」 阿勒冷笑:「你只管试试。」 龙可羡憋了会儿,道:「我不要摘。」 阿勒说:「由不得你,既是我的人,便不可再收旁人的东西。」 龙可羡震惊道:「你没有讲过……我也,我不是你的人!」 「盖了戳的,你还要反悔么?」阿勒刺儿都张起来了,他原本还有些小意妥帖的话,此刻全被怼进了肚腹中,硌得胸口一片酸麻,沉声道,「迟了!」 龙可羡怒不可遏:「你不讲道理!」 阿勒反嘲:「你第一日知道么?」 小小的铜盆挤着两双手,在打动间,盆地和木架摩擦,发出可怜的哀嚎,里边同样打得不可开交,水波纹缭乱,淅淅沥沥地溅了满地,最终盆倾水涌。 「哐当——」 和外间的敲门声同时响起。 雨帘被再度撞破,厉天在檐下接了消息,匆匆拍响内室门,道:「公子!祭台封了!」 龙可羡和阿勒怒视片刻,各自默契地转身擦手。 第106章 零星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5页 一行人快速穿行在烟雨霏霏的长廊下。 厉天逐一报着:「祭台门是在两个时辰前落的, 咱们的人就守在祭台外边,说是骤发动乱,直接从里头落的门。」 阿勒看了眼天色, 转身走进屋子:「顶柱重头, 那是仿古城门的样式, 只要从里落了悬珠, 外边就难以攻破。」 除非有破门车,但他们轻装简从进来, 哪里有这等攻城重械。 「现在几方都守在祭台外边,就等着听消息,听商行伙计讲,」厉天愁眉苦脸,「从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那是灵豹发狂爆沖伤人的缘故,为了不让灵豹窜逃, 这才落了石门。」 郁青始终沉默跟着, 此时出言提醒厉天:「你先时回来说要报给公子的是何事?」 「对!」厉天一拍脑袋, 他是查谟奇去的,「谟奇原本有个妹妹, 三年前就死了,听说是攀高滑脚从山崖跌下去, 他妹妹逝世不久,师傅也跟着走了,真是惹人唏嘘得很。」 窗子没关,斜扑进来的雨水打湿了阿勒的鞋面,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 「进祭台观礼前,身上不能带刀佩剑, 故而闻道他们身上的兵器都缴干净了,」厉天接着说,「若是灵豹暴沖伤人倒不怕,咱们人多,身板摆在那里也不是光好看的,只怕门一落,消息一封,里边就生腌臜。」  阿勒略过这句话,从柜里抽出了护腕,咔嚓一扣,在折出的寒光里说:「祭台有前后门?」 *** 祭台确实有前后门,后门连通林场,是道稍小些的石门,每每祭礼过后,土族人便会把灵豹放进林场里由它自行捕食,他们认为这样可以保持兽类天性。 因为整座祭台由环形土屋围拢起来,好比一只封口的茶杯,没有设窗子,只靠两道冷巷和土墙特留的窄隙通风,杯底那一圈都是暗室,杯中空旷处砌着祭台,故而翻不了墙,石门一落,也不需要人看守。 龙可羡看着这道二人高的石门,没搞明白自己为何站在这里,仿佛隔着雨帘听到阿勒要浑水摸鱼进祭台时,她脚下便不听话,一路跟到了这里。 阿勒站在边上,指头在护腕上轻轻敲击,迈上前一步,想要嘱咐她几句,没想到还未开口,龙可羡便气呼呼地往边上挪两步,还要把那破花往发髻里用力地摁,摁得那花儿可怜见的,侷促地从乌发里伸出薄瓣,似乎连汁都沁了出来。 龙可羡就是生气。 得了。阿勒也没有好脾气,额头撇开,眼神也跟着沉下来。 「姑娘,」厉天赶紧顶上,碎碎念着,「一会儿你抬这石门,万万得小心着,莫要松劲儿,砸着手指头不是好玩的。」 龙可羡听话地点头:「我小心。」 厉天接着说:「姑娘抬一掌就成,把第一步走起来,后边的我们接上,石门抬高后,你便瞅着时机进门,把门后悬珠挂上即可。」 石门不好抬,沉且重,光凭蛮力想要抬起,没有十来个壮汉是万万做不到的,问题就在于这石门也容不下十来人站到跟前,除了石门自重,门底下与地面相接处还有道机扣。 龙可羡右手贴在石板与地面的罅隙里,仔细地寻找那道机扣,左手承力,已经把石门抬起了一指甲盖儿的高度,她没有靠蛮力,气劲就在周身缓慢游走,额头逐渐渗出了汗。 厉天不敢大喘气,随时准备着接力,阿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看过来了,侧头轻声向郁青吩咐了一句什么,只有蹲在角落的珀鲁在叽里咕噜地给她鼓劲儿。 「咔哒。」 极其细微的一道响,机括解了,龙可羡还没开口,厉天还没反应过来,阿勒迅速说了句:「抬。」 龙可羡下意识地蓄力上抬,足足抬了一掌高,正在这时,眼角扎扎实实地挤进道条状阴影,阿勒从郁青手里捞起木条,往门板缝里一卡,郁青紧接着往木条下垫两块石头。 「松手,龙可羡。」 石门下沉的剎那被木条卡住,乌骨木密且硬,跟铁棍儿似的,卡进缝隙里就是一根撬棍。 「抬。」 厉天立刻率四人接力上抬,体格儿大的人踩着乌骨木另一端,两边一起使劲儿,便省了许多力气,龙可羡轻易地就滚进了门内,挂起悬珠,把石门拉到及腰的高度。 顺当,爽利,配合无间。 厉天抹着汗,双手都被磨得通红,高兴起来嘴上就不把门:「这就对了嘛,主子们吵什么嘴呢,此般默契走到哪里都没有敌手。」 他虽然不知道二人为何吵嘴,但姑娘和公子就是吵吵嚷嚷过来的,那眼神里的雷电与火光,公子那不着痕迹的试探,姑娘那越生气越黏人的模样,他熟! 「谁吵嘴?」龙可羡扭头过来。 「我没吵。」阿勒淡声应。 厉天立刻收嘴,眼观鼻鼻观心,生怕沾上点火星,烧得他魂都不剩。 他把差事挨个分下去,探路的探路,守门的守门,而后蹲石门边,对一个劲儿想钻进来的珀鲁说:「小兄弟,别往里进了,里边危险,」厉天一把将他拉进来,摸摸钱袋,掏出两枚钱币,「现在还不能放你走,一会完事儿了带你买糖吃去啊,听话。」 珀鲁一个字也听不懂,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只会表达抗拒,厉天愣了愣,觉得这模样有点儿眼熟,还没咂摸出味道来,珀鲁突然挣开他,环顾一圈四周,高兴地说了句,【猫,珀鲁的朋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6页 郁青刚解开悬珠,把石门落下,闻言问:【你知道哪里有猫?】 珀鲁连连点头:【珀鲁知道,珀鲁的朋友,猫。】 郁青轻声说:【带我们去。】 珀鲁却摇头:【不喜欢人。】 郁青想了想:【我们只是远远地看,不靠近。】 珀鲁把衣摆揪得凌乱,扭扭捏捏的,只摇头不说话。 郁青还要怀柔相待,被阿勒打断了,他转着护腕,把袖箭推进冰冷的护腕底,说:【带路,否则我就拔光你脑袋上的花。】 珀鲁震惊:【坏人。】 阿勒笑容温和:【还不走,等着被拔毛吗?】 珀鲁一熘烟儿跑了个没影,厉天拔脚跟上,龙可羡悄悄地拽过阿勒:「你讲什么?我不懂。」 阿勒往袖边落了一眼,无情地说:「想知道么?是我的人我才讲给她,不是我的人就听响吧。」 龙可羡回过神来,立刻松手,很有骨气地撇开头:「我不要你讲了。」  「是要问郁青去?」阿勒冷笑,「你是他主子,他自然会告诉你。」 这话讲的,就好像俩人吵嘴,龙可羡撑不住去搬了救兵似的,这多没面儿!龙可羡把身板挺直:「不问他,也不要问你。」 「也成,」阿勒无可无不可,「到时候我们自说自的,龙可羡就在旁当个小哑炮,也怪清闲的。」 龙可羡闷头往前走。 外边雨声淅沥,潮气无孔不入,石门隔绝了雨水与光线,里边昏沉,只有壁挂的油灯晃出昏光。 阿勒若有似无地牵着她的影子,忽然看见龙可羡肩头耸了耸,一道轻微的抽气声递过来。 脚步顿了顿,不会吧?气哭了?不该吧?龙可羡哪那么容易哭? 阿勒有些摸不准,从前他们是纯粹的兄妹情谊,如今二人……也算……是情投意合了。 多了这么一层关系,龙可羡娇气些,对他耍些脾气,也是很正常的事,他看那些话本子里,姑娘家掉颗泪都很有讲究的。 「龙可羡,」阿勒轻轻拉住了她的袖摆,「把那丑东西给摘了,立刻讲给你。」 龙可羡鼻子灵,石门一闭,便觉着鼻腔泛痒,正在低头吸鼻子,袖摆忽然被拽住,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清脆的一声响里,隐约地听到了什么「丑东西」…… 阿勒紧着摸出帕子,还没递出去,龙可羡就面无表情地转过来,「砰」地捣了他一拳。 *** 石门连着昏暗的兽室,往外就是内廊,找到内廊门,再往外就能看到中部祭台,厉天追着珀鲁绕了一整圈都没有看到内廊门,喘着气说:「嘿,这小子不会忘路了吧?」 珀鲁疑惑地把他望着:【珀鲁不懂。】 郁青跟上来:【走了一整圈,没有找到你的朋友吗?】 珀鲁一屁股坐在地上,懊恼地揪着头发:【珀鲁找不到。】 郁青半蹲下去,袖里滑出糖块:【你去过祭礼吗?它从哪里上祭台,这里没有通往祭台的门。】郁青往里扫了眼,问。 【珀鲁破破烂烂,不可以进,猫偷偷出来玩。】珀鲁摇头,因为找不到门,难过得直掉眼泪。 阿勒抬指,众人四散开来,他半蹲下去:【谟奇,你认不认识?】 珀鲁抹掉泪,哭腔还在:【珀鲁认识。】 阿勒把公私分得清清楚楚:【他有个妹妹,还有个师傅,你认得他师傅吗?】 珀鲁蓦地抖了抖,鼻涕花儿都冒出来了,他摇着头不肯回答,眼前忽然晃出来颗脑袋,龙可羡把头凑过去,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地讲了一大串话。 没人听得懂。 直到左左右右的人都迷茫地看过来,龙可羡这才满意,拍拍裙摆站起来,胸有成竹地指向东面第三块石板:「门。」 门影叠障,潮气浮动在半空,昏光聚集处的石板沉沉滞滞地往里,一隙暖光从里侧迸出来,照亮了内廊一间间环形暗室。 门还没有推到底,厉天就晃了晃身,他骂了一声,推动困难的石门陡然滑手似的,往里大开,与此同时,地面石块开始震动,惯性力加上地动,门边的几个人全跌进了门后,石板砰地砸回来。 天旋地转。 龙可羡下意识地朝阿勒伸手,她还没有转过头,就被阿勒扣住后脖颈,摁进了怀里,发髻上的小花被拨掉了,她在最后时刻抓住了珀鲁。 第107章 远藏壁 整条内廊开始颠动的时候, 光线黯下去了,龙可羡从阿勒怀里钻出来,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毛边, 阿勒没松劲儿, 反手攥着她手腕把人往身边带。 这时, 嗡嗡的石板挪移声里冒出了些许砰响, 像是壁挂的青铜灯座脱了钩,一座座地斜晃砸落, 青铜灯座尖锐,在震动时还带着惯力,这般砸下来和刀剑也没差。 龙可羡在流动的风里捕捉着青铜灯座的砸向,刚喊出声,「后边!」 就被阿勒扣着后颈重新压了回去, 灯座擦着阿勒护腕砸过去,耳畔顷刻间拉过一道刺耳的摩擦声, 这摩擦声沿着耳道往脑袋里又钻又挠, 挠得龙可羡汗毛都立起来了! 但她没来得及捋捋毛, 便飞快地从阿勒臂下钻出来,把着他的手臂借力, 飞身而起踹掉了他身后砸过来的灯座。 「往前走,前边没有声音。」阿勒一把扯起珀鲁, 往左前方扔过去,用土话又讲了一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7页 珀鲁还在惊声尖叫,阿勒一巴掌拍他后脑勺,珀鲁立即捂住嘴, 继续尖叫着往前爬动。 龙可羡和阿勒身手利落,噼头盖脸的灯座被他们打得七零八落, 俩人都憋着股气,这股气在这惊而不险的时刻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激起了某种一定要保护对方的胜负欲,这就导致他们在错乱的内廊穿行时,为了谁护着谁这事儿,两人差点先打一架! 内廊狭小且封闭,颠起来简直像是地动山摇,他们跟在珀鲁后边,连前进都成了件艰难的事。 阿勒就着昏蒙的光线看向左右,左侧外圈都是连排暗室,他们就是从其中某间连通的石门进来的,右侧内圈则是高耸的石壁。 原本暗室归暗室,石壁归石壁,左右泾渭分明,可此刻数间暗室脱离了左侧面,石壁仍旧巍然不动,在窄道里形成了锯齿般的交错。 这条环形内廊正在重组。 他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就看见珀鲁半截身子咻地滑进了锯齿嵌合处,而锯齿还在交错咬合,千钧一发之际,他撞着龙可羡,两人前后挤进了最后一道缝隙里。 「轰——」 墙缝贴着后背合紧,那斩截的力道削下去,连声音也一併隔断在外面。 万籁俱寂。 珀鲁不知爬到了什么地方去,龙可羡屏着呼吸,在从昏光到阒黑的视觉转换里悄不作声,耳畔忽然滑过道吞咽声。 「不用憋气。」 一把低沉的喉腔,在封闭的暗室内响起来。 龙可羡悄声应:「有人吗?」 阿勒顶开火摺子,吹了吹,一粒黄豆似的火光浮起来了,照得四下微亮,龙可羡转动着眼珠,视线缓慢移动时,左侧视角突兀地扎进一团墨色,墨色里张着两只硕大的瞳仁,她吓了一跳,霍然往后退了半步,砰地撞上阿勒。 「撞死了,」阿勒举起火摺子照过去,「壁画而已,吃不了你。」 话是这般说,还是把人拉到了身后,「害怕就藏严实点,拽着衣裳有什么用,使把劲儿就扯坏了。」 龙可羡是不想拉他手,很不服气地顶了句:「扯哪里不坏?」 阿勒转过头,不作声地盯她。 龙可羡垂下脑袋,不情不愿地拉住了他的两根手指头。 阿勒轻哼,转头再度将火摺子举在壁画跟前,伸指揩了下墙面:「年头不算长,二十年内的画,」他指墙上用的色料,「都是好色料,看这人身上的衣裳,深蓝透金,是青金石里炼出来的颜色,南域不产这东西,北边祁国才产这种石头。」 龙可羡踮脚,站在阿勒身后,只露出两双眼,她对石头不感兴趣,盯着密密麻麻的小人问:「画什么?好多人。」 「祭祀仪式,」阿勒看个大概便明白了,牵着龙可羡往侧边走,「人驯兽,兽吃人,用这种野蛮直观的祭祀仪式统治未开化的子民。」 龙可羡瞄着那花花绿绿的一群人:「这里的人,把自己画下来了?」 「嗯……」几面壁画在脑中闪回,阿勒蹙起眉,忽然看向第一面壁画,说,「不止土族人,记不记得他们爱穿什么衣裳?」 「大红,大绿,鸡子黄,」龙可羡挨个数,「挤巴巴的颜色,看得眼睛都要忙不过来了。」 对,土族人偏爱赤橙黄绿这等鲜亮色,黑灰白褐也有,只是少见,唯独一种颜色,他从未在这里见过。 阿勒回过头,站到第一面壁画前,看着那点珍贵的色料,眼神很沉:「他们不穿蓝。」 第一面壁画:土族人驯养灵豹,蓝衣裳站在祭台上冷眼旁观。 第二面壁画:土族人开始进行生祭,用族人饲养灵豹。 第三面壁画:天上降下重雷,似乎意指此举会招致海神责罚,于是土族改用山鹿饲喂,自此族中出现生祭和饲鹿两种分歧。 蓝衣裳只出现在第一面壁画上,他们是谁?让排外野蛮的土族人用最珍贵的色料刻画,在族中,甚至连这种具有指代性的颜色也不能穿在身上,有点儿避讳的意思。 龙可羡听不到阿勒说话,便用只手捂了眼睛,露出点儿缝:「有没有鬼的?」 「没有,」阿勒侧头,揉乱了龙可羡的头发,「血呼啦的,不好看,不看了。」 龙可羡松一口气,学着阿勒揩了揩墙面,她还蓄着气劲,这一揩能搓下层墙皮,就听得簌簌两声,壁画开始往下剥落,指甲盖儿大小的色块很快在地上积了一小层。 「掉皮了!」龙可羡指着墙。 阿勒举着火摺子,在剥脱下来的墙面上又看到了一片色块,竟然是一面双层的壁画。他抽出帕子擦拭,看到熟悉的蓝,只是剥落下来的壁画有限,只能窥得毫毛,他松开龙可羡,想要把上层壁画从墙面剥离,却只能沿着边沿一点点往下抠。 指缝里塞满灰后,阿勒停下来,转头看了眼龙可羡:「再给扯一层下来,里边还有东西。」 龙可羡扬起下巴,那得意劲儿要从眼角飞出来了:「你求求我。」 阿勒笑,不说话,片刻后才略带蛊惑地说:「我求求你。」 「哗啦!」 成片的墙皮砸落在地,溅起层叠的灰浪,俩人捂住口鼻,看到了第二层壁画里密集点缀的蓝金色。 第二层壁画同样有三面,第一面:层峦叠嶂的山岭中立满蓝衣裳的人,他们簇拥着山顶石台,一名手持金杖的蓝衣裳站在石台上,手持金杖指着东面一道环形天坑,天坑里黑点攒动,细看才看出来是密密麻麻的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8页 第二面:天坑里爬出一人,匍匐在石台,蓝衣丧手持金杖,点在他额心,天空降下重雷,而这时,天坑里的人不见了,悉数变成了虎豹狮狼这类猛兽。 第三面:手持金杖的蓝衣裳稳坐石台,天坑里爬出来的青年率着他的族人攻掠岛域,迅速扩张,直至整片弧型岛链都插上蓝金色的旗帜。 阿勒的眉眼浸在阴影中,剥离的三面壁画浮上眼底,和眼前之景重叠。 蓝衣裳是什么人?他们与土族之间有什么关系?龙可羡的父亲和谟奇师傅,上一辈的人在这里是什么角色? 他抿着唇,必定有些晦涩隐秘的蛛丝马迹藏在其间,是他不曾注意到的。 龙可羡看得很快,指着石台旁边两个字问:「什么字?」 那是土族字,阿勒拭掉薄灰,文字浮起的轮廓流连在指尖:「悬……戈。」 悬戈。龙可羡正儿八经地点点头,逐渐失去了耐心,开始张望着找珀鲁:「不看画了,找人,出去,回家。」 阿勒转头,眼底映出星点蓝金色,说:「好。」 「豹子跑出来,」龙可羡趴在阿勒肩头,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满不在乎地说,「豹子又被抓住,关在这里,很简单的画。」 阿勒觉得脑中清晰地响起了「咔」的一声,有一道关联在扑朔迷离的局面里显现出来,他猛地转头,想要再看一眼第三幅壁画,地面竟再度颠动起来,龙可羡猝不及防地后退数步,细小的尘粒在光带里横冲直撞,她揉眼,想要看清阿勒,又在开口时呛了满口灰。 第二层壁画瞬间就剥离了墙面,那整片岛链的形状在铺天盖地的尘灰里溃落。 「龙可羡!!」 伴随陡然倾斜的地板,龙可羡在眨眼间失去重心,跌进了黑漆漆的地下水道里,阿勒的声音像一道线在耳边滑过,由近及远,余音还绕在耳边,冷水就四面八方围过来,隔绝了声响和最后时刻阿勒伸过来的手。 一道巨大的水花声后,一切归于寂静。 嗡—— 嗡———— 「哗啦。」 水面上冒出颗脑袋,龙可羡攀着石岸边,涉水之后眼睛有点儿酸涩,只觉得这里黑漆漆又湿又冷,刚甩两下脑袋,便听见水花落点的声音不对,像渗进了什么东西,同时鼻腔缓慢地爬进熟悉的味道。 她抬头,对上了一双绿幽幽的眼睛,那东西陡然张开嘴,一口朝龙可羡咬了下来。 *** 「噗呲。」 阿勒把火摺子摁灭在墙上,在黑暗中蹬开壁画碎片,下一刻袖箭从手底疾射而出,在打落墙面之前有道布帛裂声,像是擦着谁的衣裳而过。 「你不是木商,」谟奇擦亮火石,手里提着只满油的青铜灯座,起身时捡起了三寸长的箭矢,行了个礼,仿佛还是港口初见时的本分热情模样,「木商不使这样精巧的武器,一把板斧,一把弯刀就是他们全部家当。」 阿勒轻轻掸掉肩头的灰:「白纸黑字籤条呈,协书定钱和尾钱分毫不差,我做生意,条条框框都按规矩来,一支箭而已,能证明什么?」 「使得上这种箭,」谟奇拿起箭簇,对着光线细看,「便不会来益诃海湾做生意,这里是边缘之地,只来边缘之人。」 「我乐意,」阿勒眼神轻佻,「所以说你们这地儿富不起来,眼界窄,自己先给自己框死了。」 「这样不好么?」谟奇并不反驳,「荒僻,偏远。」 「还不起眼,方便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儿。」阿勒笑眯眯地给他补上。 「啊,你看到了,」谟奇看着满地壁画碎块,有些懊恼,「珀鲁那个傻子太爱乱跑,把你们带到这里,我该先解决他的。」 「别这样叫人家,」阿勒说,「我看他不傻,脑子比你们灵。」 谟奇不置可否,他跨过碎石块,走近两步,仰起脖颈,朝阿勒吐出蛇信一样的嘶嘶声:「你的妹妹掉进去了,你不担心她吗?」 「我?」阿勒悠哉地摊开手,「我不担心。」 「我见过你们这种人,驯兽驯人都有一手,」谟奇面上露出怪异的瞭然之色,「那种东西总爱听你们的话。」 那种东西。 阿勒在脑中嚼着这四个字,他意识到谟奇似乎误解了他与龙可羡的关系,或是误解了龙可羡的身份,他不动声色,顺着话题往下说:「过奖。」 「偏执,冷漠,但只要和他们看对了眼,就愿意为你掏心掏肺,付出性命都不眨眼,但总归是可怕的,」谟奇挑了半人高的石块,坐上去,晃荡着脚时还能看到少年样,只是眉眼太凉,透着浓烈的冷漠和失望,「你不觉得害怕吗?夜里横枕而卧时,不会想到不远处有那么个东西而发毛吗?」 「只有针眼儿大的胆子在这世道可活不下来,」阿勒语气轻松,把话题往龙可羡身上绕,「你见过她,她与『那种东西』不同。」 谟奇眼里的厌弃更重:「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心智开未开的区别而已,你身边带的那个……没疯没傻,已经要烧高香了。」 没疯没傻要烧高香,那龙可羡原本该是什么样子?阿勒有点儿烦躁,恨不得掏开谟奇的肚肠把前因后果摊开来,但他不欲打草惊蛇,谟奇这样儿,就不是吃严刑拷问这套的,他只能在话语间一点点凿出线索:「听起来,你见过很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9页 「很多,」谟奇弯起个诡异的笑,「你猜他们最后都到哪儿去了?」 操。 阿勒后嵴已经冒出汗来,冲动差点儿压过理智,他缓出口气,点点龙可羡消失的石壁:「底下。」 谟奇没说话,脸上光线半明半昧。 阿勒敲击着护腕,遗憾地说:「看来我这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只要她,其余的人都在祭台边,没有性命之忧。」谟奇语气淡漠,仿佛这是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又仿佛吃准了阿勒不会为个龙可羡自讨不痛快。 为什么呢? 她当真是个一点即着的小炮仗吗? 阿勒抬起眼:「若我非要她呢?」 谟奇看过去。 阿勒神情有些耐人寻味:「我养她多年,就此撂开手,总觉得不得劲。」 谟奇站起来,细细端详他:「她没有犯过病?」 「没有。」指沿刺进掌心,阿勒喉咙口发紧。 「那是你好运道,」谟奇冷笑,「 灵沖人养蛊一样养出来的怪物,有几个人能消受得起,你贪图她一时悍勇,图她心性简单易操控,久而她就会要你的命。」 阿勒无谓地嗤笑:「还是那句话,胆小不成事……」 话未说完,风过,火光摇曳,石室里的光影有一霎那的混乱。 谟奇突然转头,察觉到了异样:「不对,你不是自己找到益诃海湾来的!」 谟奇很早就发觉阿勒身上有种矛盾感,他看起来峻拔英挺,魂却邪性。 这几日从罗掌柜处得知,这人做起生意来不拖泥带水,自己该担责的部分做得干脆利落,处处周全。 罗掌柜想要挖坑给他跳时,他看着没有防备,却能不动声色地将罗掌柜敲打得服服帖帖。 这种人说话不应该如此……云遮雾绕。谟奇迅速地回想了一遍阿勒说过的话,看似话都应了,却没有讲出半点要紧内容。 除非,谟奇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刀似的剜着阿勒。 除非他并不知情。 不是他高深莫测,不是他吊人胃口,不是他牵云遮雾,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这石室这壁画是怎么回事儿!他一直在套话! 他用这种似是而非的语气,把话讲得真真假假,打乱了谟奇对他的预判。 谟奇愤然盯住他:「你根本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 阿勒轻声应,随即缓慢走动起来,他很高,大片阴影铺在墙上,像魂里衍出来的恶念,随着他一起卡住了谟奇的脖颈,残忍地说:「那你告诉我,那种东西,是什么。」 他动作太快,谟奇根本反应过来,顷刻间就听到了喉管被挤压发出的可怖声响,他勉力喘着气:「你从哪里来,哪里……找到她?」 「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阿勒不满意这个回答,他俯低身,连影子都像宛如实质的压制。 「她不是……」谟奇却露出了真切的疑惑,「她不是灵沖放出来的孩子,但她确实……」 「不会讲话么?我教你啊,」阿勒把谟奇猛掼在地,俯低身子,他语气温和,目光却森冷,鹰爪般勾死了谟奇的心神,「一,灵沖和土族有什么关系,二,你们把灵沖带出来的豹子镇在族地要做什么,三,她身上有什么隐患?」 说罢,阿勒揪着谟奇起身,把他放在石块上坐着,拍拍他面颊,甚至斯文地替他掸掉了肩头的灰。 谟奇呛着血,坐在这里浑身颤抖:「什么关系……供奉者和神灵的关系,土族人……未曾开智,简单,灵沖人给他们建族地,筑高墙,他们便把灵沖人视作神祇,连灵沖带出来的怪物都奉为族灵。」 阿勒很快想起了第二次地动时,他往壁画看的那一眼,第三面壁画上那岛链的形状就是灵沖。灵沖是土族乃至海湾商行后边的手,他们受益于天险,也受困于天险,因为出岛困难,便需要在此设一双眼睛,能时刻知晓土族情况。 这个人,现在是谟奇,之前是他师傅。 「你为他们做什么事?养豹子?」 谟奇脸色苍白,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没有否认。 阿勒便想起壁画上的天坑,想起从天坑里爬起来的青年,再想起天坑中数不清的豺狼虎豹,谟奇脱口而出的「养蛊」二字让他毛骨悚然,结合此前龙可羡父亲的来历,他和那青年的行迹完全重合。 爬出来的人是万中存一的幸存者,爬不出来的人继续厮杀直到人性泯灭,沦为野兽般的行尸走肉,他们在坑里待的时间够长,够诞下几个孩子,没有在厮杀中被吃掉的就送出来。 他哑声问:「灵沖放出来几个孩子?」 「七个,都死了,」谟奇点点脑袋,「傻的。」 他双目放空:「灵沖人把部分孩子送到这里,试图让他们融入外界,却做不到,他们存活的时间很短,大多活不过二十岁,且养不熟的。」 阿勒问:「族地里那只,是真灵豹吗?」 谟奇垂头:「即便开始不是,现在也是了,灵豹送出来时,我师傅说那还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他们烫坏他的皮肤,在溃烂时沾上兽毛,让他看起来更像豹子,骑着他让族人恐惧跪伏。」 「你不用把自己往外摘,你就是他们伸到域外的黑手。」阿勒露出厌恶,他不算君子,却也不会这样折磨人。 谟奇痴痴地笑了许久,「总要有人做这种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0页 「我初登海湾时,你送来的猫不灵是试探。」 「她看起来很像,有种……」谟奇想了片刻,「不矫饰的天真,不是吗?我见过太多,一试就试出来了,你们第二日没有出客栈,客栈厨房也没有供给三楼的饭食,这印证了我的猜想。只要流着灵沖血,就喝不了猫不灵,我起初以为她是某个……被灵沖人遗漏的孩子,但她不是。」 谟奇很笃定:「她不是。」 阿勒没有回答他的必要,「咔哒」一声,他漠无表情,往护腕底下推进袖箭。 「但她也要死,」谟奇偏头啐掉血,「那些东西,本就不该存于世上。」 「为什么,」阿勒沉声,「因为它咬死了你妹妹吗?」 「你……」 「我不知道,」阿勒发出道短促的气音,「一试就试出来了。」 谟奇神情冷漠。 「你师傅侍奉灵豹,你妹妹死在灵豹口中,她和你师傅前后离世,这太好猜了,」阿勒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割在谟奇胸口,「是你……杀了你师傅。」 不等谟奇回话,阿勒露出两颗犬齿,无情地说:「有一点你说错了,从灵冲出来的人,不止七个,还有一个,你们为他塑了泥像。」 谟奇悚然一惊:「怎么!……」 话音未尽,「轰隆」一声,整块石壁从里被砸破,迸出的碎石块兜头盖脸打过来,阿勒抬脚踹了一记谟奇,自己捞起块壁画挡了。 一团黑影从底下蹭蹭往上爬,不多时就冲出了石壁,一头扎进石室里,站在昏黄的光线下,人不像人兽不似兽,进来后,还抖了抖水,毛茸茸的双臂打开,露出里边湿漉漉的龙可羡。 「哐当」一声,阿勒手里的壁画应声而落。 「好臭,」龙可羡跳下来,沖他大声警告,「不可以咬衣服,咬坏了要阿勒缝,他生我气,现在肯定不给缝的!」 她转过身,急匆匆地要找阿勒,当眼就罩下来道沉沉的阴影,阿勒已经张开双臂,把龙可羡紧紧抱在了怀里,抱得那样紧,她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听到阿勒错乱有力的心跳。 谟奇从碎石堆里抬头,阿勒那一掼要了他半条命,此刻只能呛着血,看到朦朦胧胧抱成一团的人影,他微微愣了愣,意会到什么,再看过去的目光就带了怜悯。 龙可羡很不好意思:「我湿漉漉的,石板下面好多水,还有只豹子,叼着我跑来跑去,你给看看,衣服是不是坏了。」 「我给你缝,」那一抱,把阿勒方才起伏迭合的心绪揉在一起,再抬头时,他眼里的情绪敛得干干净净,「缝一条龙。」 龙可羡兴奋地想转圈,但石洞还有窸窣声,她转过头,看见珀鲁从洞里钻出来,和灵豹坐在角落,激动地揪他身上斑驳的毛:【珀鲁的朋友,珀鲁找到了。】 灵豹站起来,他在笼子里待太久,直立时没法像正常人一般挺直身板,佝偻着,浑身覆盖毛发,指甲厚且坚硬,他绕着龙可羡转了两圈,双眼已经很浑浊,这般看着龙可羡时,就像一条被泥沙裹挟的河流,他已经疲倦不堪地奔流了许多年,不知归处。 阿勒开口,打断了他的注视:【我可以带你出去。】 灵豹恍若未闻,漠然的双眼无波无澜。 【你不咬她,你为什么不咬她!】谟奇突然扑向前来。 【珀鲁的朋友,不咬,珀鲁喜欢,潆芝喜欢,】珀鲁垂头丧气道,【潆芝摔倒,再也看不到。】 【妹妹没有摔倒!她从来都很小心,】谟奇失控般指着灵豹嘶吼,【那年你狂性大发,族中给师傅施压,要施回生祭,我亲眼看到……师傅带潆芝进祭台,我亲眼看到!是你咬死了潆芝。】 【不可以这样讲!】珀鲁大惊,【珀鲁的朋友,想要饿死,大块头们说不可以,潆芝,被叼出去,从后面门跑走,她找你,可是被灌了好多猫不灵,她摔倒在陷阱里。】 珀鲁讲得颠三倒四,但整件事的始末 交错着摊在眼前,谟奇当即就状如癫狂:「不会……」 灵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缓慢转过身,叼起珀鲁,用双臂把他夹在身前,往破开的石洞里走了进去。 龙可羡轻轻拽了拽阿勒:「我听不懂,他们讲什么?」 阿勒用指背搓了搓她的脸:「吵嘴。」 龙可羡还要再问,却听到身后传来道闷哼,「他……」 阿勒盖住了龙可羡的眼睛,她听到箭簇跌落在地的脆响。 *** 半个月后,临靠南清城,夏的蝉噪刚歇,空气中就带了明显的秋信。 一下船,山那边的浮翠就照眼打过来,龙可羡逃难似的奔到府门口,一路闷头往里进,厉天跟在公子旁边,嘟囔了句:「姑娘怎么老躲着您。」 阿勒锁骨下还横着两枚新鲜的齿印,他笑,朝厉天指一记,脱了护腕,随手抛给他。 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慢悠悠往里走,分花拂柳地进到院子,看见外院书房门大开,里边人影微晃,龙可羡亦步亦趋地跟在大伽正后边,揪着他的袍子不肯撒手。 大伽正揉了揉她脑袋,温和地说了句什么,那小东西就跟喝了猫不灵似的,尾巴都要翘天上了! 阿勒冷酷地哼了声,大伽正心有所感地望过来,那双眼睛太润,像能看透万物,阿勒一下子收敛了懒筋,抬指,把盘扣繫紧,连带里头的齿印和吮痕都藏得严严实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1页 第108章 野路子 「底下是越来越会办事儿了, 您回来这么大的事,竟然没人只会我一声,我好接您去啊。」 杲杲秋阳挂在云边, 慵慵懒懒地往下拨着金光, 将叠瓦晒得发亮, 瓦边延出一片裊裊绿烟, 将日光筛下去,底下石板就点了簇簇繁金, 小厮进进出出的,在热汗淋漓里将箱笼整齐地码放在中庭。 窗门敞开,屋里通气凉快,阿勒坐窗边,仿佛盘扣一系整个人又无懈可击了似的, 肩上淋着日光,懒洋洋地拿根细掸子逗猫, 少爷腔调足, 看不出半点心虚。 就是时不时要往龙可羡看一眼, 那小东西扒拉着大伽正带回来的木箱,里头都是大伽正给她捎带的稀奇物件, 一忽儿掏出只千里镜,一忽儿掏出九节鞭, 恨不得把脑袋埋箱子里。 厉天一边指挥手下人轻拿轻放箱笼,一边给斟水递茶,那殷勤劲儿,恨不得两颗眼珠子沾大伽正身上, 跟侍奉太上皇似的,整间书房里都是他的叨叨声。 「夏入秋这时候, 逆风逆水的,正是不好走,您这一路,」厉天重重嘆声,「辛苦。」 大伽正还是那副样子,谈吐儒雅又温润,永远都波澜不惊,永远都兜得住事,他用了口茶,微微一笑:「不过多走两日,与风浪相搏击也别有番滋味,不碍事。」 「墉老伯倒是在路上呢,」厉天添茶,嘴又快又甜,「公子特意交代了去接,明日午后便该到南清了,您也有些年头没见着墉老伯了吧,他如今腿脚可好多了,虎骨膏年年不落,高大夫也年年去看,身子骨好着呢,去年回来六十整,今年再来就五十了。」  大伽正捋须:「老墉是福泽绵长之人。」 猫球瞧见了,从榻上蹭地就跳下去,踩着厉天的靴面往大伽正身上蹬,一熘儿就蹿到了大伽正肩头,伸出爪子想要捞鬍子玩儿。 「嘿哟,大王,猫大王,」厉天紧着哄猫,就差上手抓了,但他不敢,这猫随主,看着又乖又软,动它一下就得挨两爪子,只得好生劝着,「这可不兴挠!」 这边刚哄两句,龙可羡从箱笼里翻出了只纸鸢,一摊开,眼睛都看直了:「好威风的大鸟!」 说完便捞起卷线轴要往外跑了,阿勒伸手将她拉过来,三两下把她鼻子蹭上的那点灰擦干净,随即松开手,看她晃出门,踩碎满地繁金,便收回了眼神。 没有说话,没有对视。 龙可羡满心思都在纸鸢上,没顾得上看阿勒一眼,阿勒从容镇定,一举一动恰到好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但就是有股讲不出的微妙。 「喵。」猫球放过了白鬍子,跳下来,追着龙可羡的裙摆而去。 屋里剩三人,小厮搬完箱笼都退到外院吃茶休憩,把风也带走了,静得连空气都不流动,在这滞涩的气氛里,厉天不敢说话,想要往外熘,却找不到机会。 阿勒站起来,亲自给大伽正添了茶:「阿悍尔还好?」 「大汗正在下放兵权,句桑跌了两个跟头,」大伽正面色沉静,「尚好。」 句桑稳如磐石,在阿悍尔素有贤名,在权力转移的过程中栽跟头就是累经验,现在仗还没有打起来,多栽几个跟头,在战时就少磕几个血洞。  「北昭那二十万兵还囤在八里廊边境呢?」阿勒自个儿斟了杯,没喝,把在手里一圈圈徐徐转。 「年初打过两场,」大伽正走到窗下,「你知道。」 阿勒消息面广,要在南域站稳脚跟,有时比的就是谁的消息跑得快,因此阿勒在哪儿都留有眼睛,替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他确实知道,但他没插手,家里父兄也不曾要求他介入北昭与阿悍尔的局势,双方都保持着某种平衡,隔着层浪叠潮遥遥相望。阿勒远离家乡,在无边南域兴风作浪,父兄守卫阿悍尔,在万里草野策马挥枪。 要说谁路子野,只有司绒,私底下跟他买过北昭的消息。 阿勒把这事跟大伽正提了。 大伽正像是早有预料,不担心,还有心思开玩笑:「你还同自己妹妹明算帐。」 「不但明算帐,还狮子大开口,宰了她一刀,我得看她有多大决心,就知道未来打算捅多大的天,」阿勒从袖子里抽出块牌子,「我看她要捅的天不小,您看着点她,我怕句桑在阿悍尔鞭长莫及,兜不住她的事儿。」 阿勒不能草率站队,因为他身后站着乌溟海,因此,他没有明说,只把意思都放在了话里,鞭长莫及四个字算是把司绒的意图透出来,是拿捏分寸的提醒,也是作为兄长的暗保。 都是通透人,大伽正明白这意思。 「阿悍尔的小鹰总归要搏击长空,司绒心里也有数,她自小是思虑周全的性子,又有大汗和句桑护持,不会让自己吃亏,」大伽正把牌子翻了一面,「你为司绒兜底,为阿悍尔打侧面牵制,那家里这个妹妹呢?」 真是老辣。 阿勒心说,我才把坏水收进肚子摆出张乖脸,您转身就来掏我底。 「您指什么?」 「去过灵沖了?」 「哪能,迟昀那头出了岔子,探路的船回来,人却没了,一时半刻进不去。」 「哥舒策。」 不咸不淡一声。 阿勒便稍稍坐正,抬臂斟茶,难得有副正经的神情:「您既说是家里的妹妹,我少不得上心些。她小时候什么样您比我清楚,龙霈那些事儿您擦得干干净净,半点渣都没漏给我知晓,我认了。但她如今长大了,有些隐忧就像刺儿,卡在我心里头,每每想起来都抓心挠肺不安稳,我便只好用自个儿的法子求个心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2页 大伽正原本有些话,看了他片刻,轻轻别过了头,把阿勒移过来的茶喝了,就是种表态,他不会再过问阿勒行事,查到什么,查得多少,全凭他本事。 一桿绿烟上吐出道长丝,牵着 只摇摇摆摆的大鸟飞在半空,院墙外龙可羡的笑闹声清晰入耳。 阿勒入神听着,指节在桌沿轻轻敲击,心口热。 大伽正看了一眼,垂下眼嗅了嗅茶香:「热了?松颗扣子也无妨。」 阿勒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衣襟,挑眼笑:「扣紧的,不好松。」 大伽正也往墙外看去,院子修葺过,墙下还堆了两码瓦:「家里请了泥瓦匠?你从前不管家里动土之事。」 阿勒搁茶盏的手略微顿了顿,那是原本请来把内院屋子打通的泥瓦匠,龙可羡总是睡他屋的,干脆一气儿打通了,日后也不必来回跑,他把茶盏放稳,神色平静:「今夏黑风盛,捡捡瓦,修修墙,老宅好歹要拾掇得清爽些。」 「这么一班泥瓦匠,大材小用了。」 「用在家里,怎么都使得。」 话里藏话,往来都是玄机,没有把握的试探和恰到好处的还击一来一往,阿勒不知道大伽正看出多少,但他应得滴水不漏。 不是不敢与大伽正挑明,是没有把握。 龙可羡是他手把手养大的小崽。 他们不是在心性成熟之后天雷地火地勾搭,没有那般势均力敌的拉扯和试探,在欲与爱之间来回游走,每进一步都有局势推动,不纯粹,也不简单,能走到最后的万中存一。 他们是在微末之时磕磕绊绊地长大,耍闹、嬉戏、牵绊、相依为命、彼此蛮横侵占。阿勒看着龙可羡,她的一言一行都有阿勒的痕迹,这是种十分危险的心血倾注,它註定了阿勒会对龙可羡无底线纵容,也註定了他会对龙可羡无底线索求。 只要龙可羡朝他走一小步,阿勒愿意把头摘出去给大伽正敲。 但珀鲁那件事敲响了他的警钟,龙可羡只是喜欢亲近他,那是种占有与依赖的自然衍生,行动上风风火火,情感上一动不动。 他已经越界了,他埋下颗种子,看它攀出嫩茎,看它结出花苞,迫不及待地想咬得它汁水淋漓,却不知道它会不会结果。 阿勒没有把握,所以他不能赌。 老头儿看似闲云野鹤,手腕却比谁都利落强硬,他早些年就替龙可羡相看了几户人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世交,没有烈火烹油的富贵门第,只有家风端正的清流人家,他希望龙可羡过得平淡安稳。 阿勒是他首个排除在外的人。 *** 夜里置了桌简单的席面,龙可羡久不见大伽正,新鲜劲儿还在,一晚上都挨着大伽正坐,阿勒想怒不敢怒,装得八风不动,脑门都要冒烟儿了。 用完饭,龙可羡还巴巴儿地望着大伽正,想要听他讲故事,阿勒不冷不热来一句,「纸鸢不要我扔了。」 她才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阿勒回院子。 纸鸢被拽断了线,阿勒重新架了竹骨,绘好纸面,他做得很仔细,上色完晾在外间阴干后,阿勒捏了捏酸胀的后脖颈,走进浴房。 过了亥时,才听见慢吞吞的叩门声。 龙可羡卷着她的小毯子,站在早秋的夜里,发尾都没有擦干,湿漉漉地把身前洇湿一小块儿,她探头看到了崭新的纸鸢, 有种微妙的欢喜沿着四肢百骸流窜,窜到了心口轻轻贴着。 龙可羡小声地问:「可不可以,一起睡觉?」 风助威势,把空气焙得爽利干燥,只有沐浴完的龙可羡带着股潮潮的暖香,又轻又润地顺着阿勒地鼻腔,往心口滑。 一路滑。 撩!使劲撩! 阿勒心里滚着岩浆,噼啪地烫着四肢百骸,他哪儿及得上龙可羡的只言片语,他沉浸在这种近乎自虐的撩拨里,根本思考不了龙可羡究竟对他持有什么样的感情,管他是依赖还是爱欲,他对着这双眼睛,只想让它浸上泪花。 房门从身后关上。 阿勒缓缓地盖上了龙可羡的眼睛。 龙可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薄薄的眼皮上罩着热度。 片刻后,听到阿勒说。 「我要咬你了。」 龙可羡磕磕巴巴应:「咬,咬哪里?」 阿勒俯首过去,把字咬进她耳里,连风也听不到。 言语像有温度,鬼使神差地应验在被他提及过的地方,龙可羡像要烧起来了:「先,先咬一个。」 阿勒衔住了那块软滑,含在齿间碾磨。 感情不感情的,放放,明日再说吧。 *** 日头一寸寸爬上墙,西山山顶泡在涌动的雾海里,远望起来很是温柔,大伽正走出禅屋,掐着时间走到正院时,龙可羡正在堂屋喝粥,他看了眼她的辫子,问。 「还和哥哥睡一间屋子吗?」 龙可羡咽下粥,含混地点头:「他卷我被子。」 阿勒从廊下过来,风里递来话音,他的脚步顿在了门口。 第109章 灯下黑 半道斜长身影已经铺进门槛, 正屋内,两个人的目光同时移过来。 只是一个微小的停顿,阿勒就转进了门里, 视线自然地平滑, 在大伽正和龙可羡身上打了个转, 再轻轻收回来, 说。 「吃什么?又喝粥,龙可羡你喝粥就跟喝水似的, 一会儿上西山跑马放纸鸢,跑不到两步,就得听见自个儿肚子水摇水晃叮噹响……你看我做什么?垫两口馒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3页 坦坦荡荡,分明是听见了话尾,又没有当回事的模样。 大伽正平静地看过去。 阿勒拉了椅子坐, 一进屋就有话讲,先要厨房沖蛋花, 又嫌粥淡, 要了两屉小肉包, 还没忘夸厨娘手艺精进,一高兴, 干脆全府上下各赏了三个月赏钱。 管事要替家僕来谢恩,请厉天通报, 阿勒正撕着果子皮,闻言只是摆摆手,说这三个月大伙儿把家守得好,该赏的, 从筋到骨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少爷范儿。 阿勒如此敞亮,从态度到言谈都和从前没有两样, 大伽正若是普通人,就该收起心里的疑虑,踏入阿勒营造出来的温馨热闹里。 但他不是,他养大了阿勒,他深知越是平静如常的水面,底下越是藏着湍急的暗流,而且阿勒暗渡陈仓的本事,他几年前就领教过。 海鹞子跃过围墙,扑簌地打落了枝叶,停在窗口看戏。 大伽正斯斯文文地喝粥,不掺和赏钱,对院外整整齐齐的谢恩声也恍若未闻,只是隔着氤氲的水汽,看到龙可羡迅速伸手抓了只包子,填得两颊鼓囊囊。 他搁下勺子,问龙可羡:「可有着凉了?」 一下子把话题折了回去。 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龙可羡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又灵又乖的,两口一碗粥,三口一只包子,哪里有半点着凉的样子? 阿勒撕着果皮,连眼皮也没抬,聪明得很,不会在这会儿自作主张替她接话。 龙可羡吃了个半饱,开始瞄阿勒手里的鲜果子,摇头:「没有着凉,哥哥给盖毯子。」 阿勒若有似无地翘起了唇角。 大伽正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龙可羡转了转眼珠子,觉得自个儿说得挺好,又开始慢腾腾地细数:「不但给盖毯子,还给做纸鸢,」她生怕话语不够力度,伸出双臂比了个大圈儿,「这般大的纸鸢,好威风!还给缝衣裳,给……」 阿勒捏了颗果子塞进她口中:「说得好,留几句写下来,我要刊定成册,流传千古。」 龙可羡吞下去,捏着点儿辫子尾,得意地甩来甩去:「最喜欢阿勒。」 阿勒耳根微红,面对大伽正时的那些游刃有余和从容不迫,都被这句话烧透了,他再一次领略到「乱拳打死老师傅」这七个字的威力。 而大伽正慢慢举起茶盏,看着那点红色,把冷茶饮尽。 *** 老墉的船在海上耽搁了半日,日暮时分,才和归雁一起踏进南清城的夜色里。 与他一道来的,还有个银甲着身的青年。 在西山放掉了第二只纸鸢,龙可羡和阿勒意犹未尽地回家,一路上吵吵嚷嚷着下一只纸鸢做什么,二人刚进照壁,就看见镂花屏风后有人影走动。 老墉两步迎出来,时光又在他眼角烫了好几个捲儿,白花花的鬍鬚蓬松,在走动间一颤一颤。 「姑娘!」 老墉攥住龙可羡手臂,将她看了又看,「高了,怎的还是这般瘦,饭有没有按时用?牛乳盅有没有日日喝?」 他笑得皱纹深深,喉咙却哽咽了,他看着两个主子长大,对公子有千万个放心,对姑娘就有千万个惦念。 「有按时……也有喝……」龙可羡又高兴,听他哽音,又有些手足无措,一把撸起了袖子,着急地露出小臂,捏住了肉告诉他,「没有瘦的。」 「墉伯,里边儿坐,」阿勒笑,「否则她就要当场上房给您看了。」 「对对,里边儿,」老墉想起来件事儿,搓了搓眼,「李公子也在里边儿,主子爷陪着的,姑娘这满额汗,骑马回来的吧,先去更衣,夜里凉,当心受寒。」 「谁?」 阿勒感觉不妙。  「衡卢州李将军的幼子,早年也是我们南清城出去的,与主子爷是故交,」老墉说话时一个劲儿看龙可羡,像是着意对她说的,「生得清俊端方,为人谦和有礼,嘿,您猜怎么着,还是位顶顶有名的小将军,实打实立过大功的,武能提枪,文能赋论,还知根知底儿,离南清城又近……」 阿勒:「?」 龙可羡轻轻「哇」一声:「好威风。」 阿勒:「??」 老墉笑得褶子都堆在了一处,催着龙可羡去内院更衣,还絮絮叨叨的:「您瞧这礼数,远远听见马蹄声便说要候在堂屋,这是知道姑娘家要先更衣,这就是讲究人家的好孩子。」 龙可羡边走边回头,跟阿勒说:「墉伯又变矮了。」 「是你高了。」 阿勒纳闷得很,他不等龙可羡,匆匆换了衣裳就出来,在茶房逮住了闲不住的老墉,开门见山地问。 「里边是谁?」 老墉正煮茶呢,满面红光的,笑起来面颊就抖:「李小将军哪。」 「您知道我的意思。」阿勒有些许不耐。 老墉用手遮面,神秘兮兮地说:「来与姑娘相看的,公子看着如何?」  如何?想一刀斩了! *** 龙可羡正襟危坐,小案对面就坐着这位李小将军,俩人已经说过两轮话。  这小将军确实是老辈人眼里的「好孩子」。 能来事,讲分寸,口齿清晰却不过分伶俐,龙可羡只是往那糖糕看了两眼,他便把秋梨和糖糕挪了个位,并添上热茶:「二妹妹配着茶吃。」 「多谢你,」龙可羡把糕往他那边儿推,「你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4页 「听世叔讲,二妹妹也习武,」李霖自个儿习武,从龙可羡的体态就能看出来她身手不错,便从袖里抽出只木盒,「这是年初我出海时购得的小鸾刀,送与二妹妹玩儿。」 龙可羡看得眼都直了,但她记教训,不敢胡乱收东西,只得艰难地挪开眼:「不敢……让你破费。」 李霖把木盒推过去:「哪里就破费了,好刀才配二妹妹,你不妨先瞧瞧,这把刀刀刃好看得很,银色里透蓝偏光,称得上削铁如泥。」 龙可羡试探性地说:「就看看。」 李霖没忍住,笑了笑,觉着这二妹妹是个妙人儿。 龙可羡把那小鸾刀翻来覆去地看,闷声说:「没有蓝色。」 「翻过来,」李霖提醒她,「对着暗处就能看到。」 屋里点了两排烛火,亮如白昼,暗处难寻,李霖看向大伽正,大伽正微微笑了笑,他便起身,坐到龙可羡身边,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伸手替她挡住了光线。 「当真有!」龙可羡惊喜地抬头,「好漂亮!」 指隙下灯影缭乱,窗边碎着两把月光,让龙可羡的双眼看起来玻璃般明净,颊边浅浅陷入两点梨涡,李霖只是扫过一眼,便晃了神,匆匆地错开目光,他收回了手端正坐好:「二妹妹喜欢便好。」 可龙可羡合上刀鞘,又递了回去:「还给你,我就看看。」 李霖下意识回推:「不……」 他一伸手,就碰到了龙可羡手指,那不是一双丰腴柔腻不沾阳春水的手,是一双执剑挽弓的手,玉似的白,骨节清晰,没有染蔻丹,指头呈现干干净净的粉色。 李霖触了火星似的,连忙收手,龙可羡以为他接着,便也一道松了手,结果那小鸾刀直直跌落,俩人都习武,肌肉带动反应,又一齐去接,头砰地磕在了一处,两只手再度擦过。 「玩儿呢。」 阿勒推门而入,半笑不笑看过去。 怎么就拉上手了? 怎么就磕上头了?! 第110章 越天堑 这一声调侃, 风轻云淡,又杀伤甚重。 李霖瞬间口干舌燥,连面颊都发热, 他没有经过如此荒唐的场面, 与姑娘家为一把小鸾刀磕了脑袋擦过手, 若将此归咎于失手, 两个人笑笑就过,那也罢了, 自有一番豁达。 偏偏被姑娘的兄长逮个正着。 偏偏他此刻心如擂鼓,确实有种隐秘的悸动。 所以有些手足无措。 老墉端着茶盘,还被阿勒堵在门外,他身影扎实,拦住了他窥探的目光, 只好出声催促:「公子?」 阿勒漫不经心收回目光,老墉同时进屋, 几句话搅散了屋里尴尬的气氛, 一会儿为双方介绍见礼, 一会儿招呼大伙用茶,一会儿絮絮地讲起龙可羡旧事, 轮过几个话题,堂屋里的气氛也重新热络起来。 阿勒往龙可羡身边坐了, 放着大伽正对面空出的席位不去,偏来挤她,对龙可羡暗示的眼神视若无睹,自顾自拣她盘里剥好的松子。  龙可羡剥一颗, 他吃一颗,就跟较着劲儿似的, 两人动作首尾相衔,咬得相当紧密,直看得龙可羡目瞪口呆,小声说:「我不剥啦。」 阿勒挨过去:「为什么啊?」 龙可羡更小声了:「你拿得好快。」 像追着她咬。 阿勒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口宛如被轻轻挠过,也小声说:「我慢点啊,你再给剥两颗。」 没辙了。 阿勒撒起娇来,是又坏又轻的,迷得龙可羡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就点头:「好的。」 侍女进进出出,老墉正和李霖说话,茶香果香伴随逸散开来,那边儿热火朝天,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处正在暗渡陈仓,只有大伽正往阿勒看了一眼,未置一词。 阿勒满颊松子香,也看回去。 隔着晃动的人影,云淡风轻,先碰一招。 *** 重新落座后,阿勒看了眼桌上的小鸾刀,「小将军从亥二线过来的?」 「不敢当,哥舒公子请唤我小字钟明,亥二线上偶有动乱,我领船护送族里长辈,正巧碰见墉伯,便自作主张送墉伯一程,多有叨扰。」李霖端正应答。 阿勒把着刀鞘,在手中打了个转,又放回桌面,推回去,再开口还是称小将军,「哪里叨扰,墉伯腿脚不便,是我们劳烦小将军,既是故交,又有这么层因缘巧合,」阿勒讲到这里,侧头,「墉伯,换酒来。」 老墉一边念叨煮了好茶不晓得喝,一边去温酒,连客房都让侍女收拾出来了,这是要留客小住的意思,阿勒剥着松子,不置一词,很沉得住气。 待老墉端着托盘进屋时,阿勒才慢条斯理擦了擦手指,朝大伽正侧一下脑袋:「程叔,来一杯?」 大伽正不疾不徐,把攻势打回去:「你自斟来。」 阿勒敢吗? 这话大伽正能说,那是反将一军,阿勒却不能真让大伽正破戒。他吃了颗钉子,反而显出肆意不羁,将酒满了杯,抬手饮尽:「玩笑话,借我十八个胆也不敢。」 李霖适时抬手,不让阿勒空饮,也看得出有眼力见儿,却正好被阿勒逮个正着,连喝了五六盏。 酒喝得疾,就容易上头,军营里混大的李霖不是滴酒不沾,却也招架不住阿悍尔来的烈酒,但他即便有了醉意,谈吐举止也丝毫不乱,这是高门世家的教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5页 「饮酒是意趣,过量则伤身,」大伽正抬指,让老墉上热茶来,「亥二线紧要,走的都是大船,一直是朝廷着重巡查的航道,出了何事?」 大伽正一开口,阿勒这才有所收敛。 俩人连眼神都没有碰到,酒气咬着话音,无形间又过第二招。 李霖赶紧接了茶,酒味儿一路往脑门上蹿,用茶压了两口,才说:「数月前一场粮行风波,亥二及亥四都成了四方往王都运送粮食的航道,福王属地靠近航道,这便有些不太平。」 老墉接上话:「坊间都传福王妃被扣在王都,让福王好生不甘,闹了几起祸事,要和朝廷讨说法呢。」 李霖保持着对政事的灵敏嗅觉,他并不知道黑蛟船与阿勒之间的关系,故而谨慎地没有回答,借着喝茶的间隙避过了话题。 老墉压根对政事没有兴趣,话锋一转,夸起李霖:「小将军是临危受命,将亥二看得严严实实,要说现在年轻人吶,真有本事,姑娘说是不是?」 龙可羡被点到名,抬头时捏了个拳头:「墉伯遇到了也不要怕,我打他们。」 老墉朗笑两声,心里十分熨帖:「白露前后,逆风难行,小将军便在南清多留几日,你们年轻人跑跑马赏赏景,权当消遣。」 阿勒按兵不动,他垂着头,像是在专注地剥松子,对眼前话题没有兴趣,那薄壳噼啪地在碎在他指尖,露出里头饱满的果肉,他很快剥了一盏。 李霖推辞不得,只好起身应下。 「啪。」最后一颗松子缀在顶端,满满一碗移过去,阿勒擦着手:「只怕耽搁小将军行程。」 大伽正轻声细语道:「钟明安心在此小住几日,叔伯们我已遣船去接,届时便在南清城回返王都,也是一样的。」 这意图就太明显了。  对阿勒的敲打,对李霖的回护,对整件事的撮合,都太明显,明显到不像是大伽正的手笔。 阿勒坐直身子,道:「巧了,明日我得闲,正好带小将军试试新到的几匹马。」 李霖拱了拱手,还没开口,便被大伽正打断了:「哥舒,明日随我到庄子走一趟,清点帐目。」 「帐目有什么好点的,」阿勒把手一抄,佻达地说,「我看字儿就晕,到时您帐目没看清,这边先倒一个。您让老墉陪着,他那是活算盘,不比我好么?」 简直是胡搅蛮缠。 大伽正捋了捋花白的鬍子,唇边仍旧挂着笑:「打小算不好帐目,明日正好练练手。」 虚虚实实,第三招。 老墉这才后知后觉地对屋里激荡的暗潮有所察觉,李霖以手撑额,已经微醺,只有龙可羡无知无觉。 龙可羡举了好久手,没有人看她,急得差点儿要站起来,好半日才找到话缝,紧着挤出一句话来:「……我算。」 几人都往这看,龙可羡自豪道:「我算得好,家里的帐都是我算的。」 大伽正没有动摇,温和道:「小羡明日带钟明哥哥试新马,这几匹烈,驯好了才能让钟明哥哥试。」 阿勒闭了闭眼:「程叔。」 从进府门到入堂屋,前后对了三招,每一次都是一个递进,宣告着阿勒是对这场心照不宣的「相看」的不满,那点儿不高兴都搁在这两个字里了。 他最初时有恃无恐,因为这是身为兄长可以发作的脾气,怎么说都过得去。 但随着大伽正的步步紧逼,他逐渐按捺不住,因为龙可羡不是能被摆在天平中间左右摇摆的人,这让他感到焦躁,就像被捆住手脚不得寸进,节奏全失。 在哥哥的立场上,阿勒可以火力全开,但他不能有更多的理由阻止,因为不合身份,因为他是龙可羡的哥哥! 他没有立场。 不是李霖,也会是别人。 别的青年才俊,或许是个学士,或许是个掌院,会有一个又一个男人被筛选出来,推到龙可羡跟前。 每一个都没他有资格,每一个都比他合身份。 哥哥这两个字就是天堑。 龙可羡的手腕不知不觉被握红了,藏在桌下,和这逾越界限的感情一起不见天光。 大伽正没有看阿勒,只是轻声催促:「小羡?」 龙可羡很早就意识到大伽正和阿勒像在「吵嘴」,在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冷战,但她不明白因由,她茫然地抬了头,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好吧。」 *** 夜色深,黑暗已是定局。 风里带了早秋的寒,催得阿勒无比清醒。 沐浴过后,龙可羡在自个屋里埋案画新纸鸢的花样,猫球趴在桌上当镇纸,尾巴一扫一扫,半耷的眼皮忽然睁大,「喵。」 门口同时传来叩门声。 龙可羡还握着笔,拉开房门:「哥哥?」 「叫什么呢,」阿勒径直进屋,看了眼桌面上的花花绿绿,「要做哪个?竹条还有余下的,明日便能做出来。」 龙可羡瞄着阿勒神情,总觉得他今日不高兴,便胡乱地指了个燕子:「这个?」 投石问路啊,阿勒一眼就看到正中间显眼的大猫头,他道:「我看中间那个好。」 「那个大,」龙可羡翘起唇角,瓮声瓮气说,「要做好久。」 「叫声好听的,别说纸鸢,月亮也给你摘了。」阿勒坐到书桌后去,把图纸卷到袖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6页 龙可羡激动地绕阿勒转了两圈,想阿勒身上挨却无处下手,干脆跨坐上去,端端正正捧住他的脸,「啵」地亲了口响的,说。 「好听的。」 确实是好听,阿勒眼眸漆黑,把着她的腰往前拖了几寸:「龙可羡。」 「嗯!」 「龙可羡。」 「嗯!」 阿勒提气,刚要开口,龙可羡忽然在他腿上跪坐起来,往书桌后边的柜子上摸东西。 「找什么?」 龙可羡刚刚沐浴完,单薄的绸布挡不住那截腰线,又薄又韧,往上就是道柔润的弧度,上边还盖着他哥舒策的齿印。 他微微侧开了脸。 龙可羡已经找到了,她把件噼里啪啦响的东西塞进阿勒手里:「送给你。」 「算盘?」阿勒有些诧异。 「我……」龙可羡顾左右而言他,「回家,给大家都送了礼。」 「送了什么?」阿勒看着算盘,就想笑,小炮仗是真以为他算不好帐,他算得好白纸黑字,只是算不好情深情浅。 龙可羡说:「珍珠。」 「都是珍珠?」 龙可羡点头。 阿勒挑眼:「怎么就我的不一样?」 因为你最难搞。 龙可羡正儿八经道:「我怕程叔拿戒尺打你。」 「这么说,」阿勒脑子转得多快,立刻抓到了破绽,「你是未卜先知,知道明日老头儿要逮我去庄子,提前备了把算盘?」 龙可羡愣住了,在他调侃的眼神下,才慢吞吞从小兜里翻出只荷包,倒出枚冷银色的箭簇:「原本,是送这个,算盘是刚刚想到的。」 阿勒挑眉:「赤精钢,」他掂了掂分量,「傻了么?这些年给你的,都在这儿了?」 那是有价无市的东西,锻造武器时,只需要掺一点儿,就能大幅度提升硬度锐度。 「用完,记得找回来,」龙可羡急急忙忙提醒,「好贵的,做了十八个,郁青讲可以买一条船了。」 「杀完人怎么办?」阿勒失笑。 龙可羡嘟囔:「洗洗再用。」 「收了。」 阿勒把箭簇装进荷包,却被龙可羡噼手夺下,她霸道地说:「每次送你东西,都要想好久,这次送算盘,这个留着,下次再送你。」  阿勒把脸埋在龙可羡肩头,低低地笑了好久,笑得龙可羡颈窝发痒,跟着笑起来。 她从他身上滑下来,在宽椅里左挪右蹭,终于在宽椅和阿勒之间找到个空隙,把自己塞进去,头顶就挨着他手臂。 阿勒忽然咬住了她,沿着弧度,来到她唇边,重重厮磨。 「不做兄妹了好不好?」 龙可羡被亲得晕头晕脑,仿佛胸腔里的空气都被夺干净了,在半迷濛里问:「不做兄妹,做什么?」 阿勒可以把话说得漂亮又动听,但他没有开口,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唇面。 他已经疯了,他已经不在乎龙可羡对他是依赖还是爱欲,为了这点甜头,他愿意把头摘出去给大伽正敲个痛快。 *** 大伽正书房门紧闭,阿勒已经进去两刻钟有余。 老墉愁眉苦脸地守在门外,几次要遣侍女去唤二姑娘来,抬了抬手,终究化成一声嘆。 四围寂静,天穹疏疏点着几颗冷峻的星子,连夜虫也不鸣,老墉走过两圈,突然听见屋里传来道怒喝。 「她是你妹妹!」 老墉猛一转头,暗影流转里,屋内的灯骤然晃了晃,亮光刺破了黑暗,紧跟着是一道木杖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啪!——」 他往后踉跄两步,进屋前千叮咛万嘱咐,叫公子莫要硬气,顺着些主子爷也就是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阿勒跪在地上,赤/裸着上半身,血珠沿着背部一路往下淌。 他额前覆着薄汗,掷地有声:「府里刀枪棍棒样样齐全,您挑件趁手的,打到痛快为止。」 第111章 哥舒策 两刻钟前。 阿勒独自等在大伽正书房里, 这里光线昏暗,他支开了窄窗,把自己晾在薄薄的月光下, 随手拿起小案上的书来看。 他看得心不在焉, 知道不论是昏暗的书房, 还是晦涩的经书, 还有进门前老墉的劝告,都是大伽正无声的冷拒。 但他一只脚已经跨过了天堑, 绝对没有往回退的道理。 远天阴云叠积,起风了,拂得书页哗哗作响,其间夹着轻缓的脚步声。 人还未见,禅香先至, 大伽正站在屏风后面净手:「风大了,关上窗。」 阿勒抬手拨掉了铜鞘, 连花影也从身上爬了出去, 屋里暗下来, 他站在窗下,把一排排灯座点起来, 透过屏风,看到大伽正的身影半明半暗。 水盆里的水荡了一下, 大伽正说:「点这么多盏做什么?」 「亮堂,」阿勒往屏风处走,「看着舒坦。」 总归是要过明路的,亮堂才好。 大伽正听出了这意思, 他不置可否,扯下绸布, 将手擦拭干净,一走出屏风就往矮榻走,将翻错的书页折回去了,榻上的小靠枕拨正了,又倒了杯热茶,这才坐下来,隔着氤氲茶气和阿勒对视。 片刻后。 「跪下。」 阿勒没有犹豫,掀袍子就跪。 行了,一晚上你来我往的试探和深水之下的对招,都在膝盖与地面相磕的瞬间土崩瓦解,露出了里头尖锐的分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7页 今夜这才开始。 「两年前,穆随伽使告病返回邦查旗,有你的手笔吗?」 从两年前开始细数,这就是要一一盘帐的意思。 穆随伽使是跟在大伽正在阿悍尔的左膀右臂,伽台的事情琐碎,需要他在里边穿针引线,而穆随两年前忽然告病,回到了草原最东边的邦查旗。自那之后,大伽正就有些脱不开身,更没有多余时间回南清城来——培养一个伽使不是件容易的事,时间、精力、天分缺一不可。 「有。」阿勒干脆地承认了。 「那年你十七,」大伽正捻掉了杯沿的翠叶,「蓄谋已久还是一时冲动?」 「这怎么好说,要说起来,算年轻气盛,」阿勒语气平静,「穆随伽使跟着您的时间长,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三年前便已经布局了。」 埋了个整年的局,就为了把大伽正支开,他不明白:「你那般早……」 「叔,」阿勒揉了把脸,「那年龙可羡才几岁,我没这么混帐!那会儿顶多觉得龙可羡太黏着您,连我也不正眼瞧了,便出此下策,所以说是年轻气盛,搁现在我绝干不了这事儿。」 「现在你起的念头不会比那时更干净。」大伽正一针见血,他抽丝剥茧地想到了更多的细节。 学堂里有个小子送给龙可羡一套精巧的琉璃珠子,阿勒看她废寝忘食地玩了两日,转头给她寻来套花样更多的,等龙可羡过个把月再想起来时,那套琉璃珠子已经在柴房里积灰了。 阿勒不遗余力地给龙可羡请最好的先生,但他们从来待不过三个月,除了一个收为己用的伏缇。 龙可羡只消对别人的东西上点儿心,不需多久,那东西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这种畸态扭曲的占有欲,分明就是超脱兄妹感情的最初端倪!大伽正捏紧了杯盏:「我若是早些……早些发现……」 「没用的,」阿勒看着自己铺在地面的阴影,「您说过,遏制欲望是使其疯长的捷径。这些年我令自己做一个兄长,半点界限都不逾越,我以为这是使感情回归正常的办法,但是不论是自欺欺人还是远离规避,都无法消减欲望,有时候我看着龙可羡那双眼睛,我听她喊哥哥,便会想,」他轻轻笑了笑,「 她不知道这副皮囊下藏着只怎样的恶鬼。」 龙可羡是他养大的小崽。阿勒对龙可羡最初是特殊的占有欲,混杂着怜惜和责任。 他养着龙可羡,实际上也在填补他缺失的亲情。 阿勒把年少时缺失的情感全部倾注在了这过程里,在最初,他没有设想过这种感情会随着年长日久悄然转变,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何时开始的。 从何时开始,他本能地想要斩断她看向其他人的目光,最好只要他,最好只爱他。 「出生不是你的错,双生子带来不详与诅咒这是几代人愚昧的口口相传,在草原上,要破除旧念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做成的事情,大汗曾经那般期盼你的降生,却不能让你在王帐里与句桑和司绒一道长大,这是为父者想一次痛一次的伤口,大汗不曾亏待你,也不曾溺爱你,他对你付出了远超常人的精力,阿悍尔给了你绝无仅有的包容。我从前怕你不明白,如今怕你太明白!」 大伽正声音沉痛。 阿勒打小通透,即便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没有撒泼打滚,只是搓了搓小捲毛,很平静地就接受了。在那之后,阿勒仍旧敬爱大汗,朝夫人撒娇,与句桑有双生子的默契,对司绒关怀备至,那都是真心实意的,故而大伽正越发心疼他。 没有想到缺失的就是缺失了。 阿勒与他们隔着的不是一顶王帐,是王帐之外那千千万万个日夜,再没心没肺的小崽也懂得察言观色,再野性难驯的小崽也会在漆夜里想念母亲的怀抱。 那些过于沉重的无可奈何,压在所有人头上,旁人尚且可以通过弥补与关怀来消减愧疚感,但阿勒只能接受,还得笑着接受。 于是爱溢出来了,酿出了少剂量的毒。 那个出生就带着小捲毛的小崽,永远被留在了阿悍尔的草影叠障中,走出来的是哥舒策。 阿勒是太明白。 他比谁都要早地意识到,这爱再好,也不是原本模样,从他站在大帐的另一段,遥遥望向母亲温柔的双眼那刻开始,那层归属感就被剥掉了。 他开始漂泊,流浪,阿悍尔一碧万顷的草野盛不住他的野心,他也不会为谁停下。 然而他遇到了龙可羡。 那个午后转角的一撞,戴着虎头帽的小炮仗把他望着,口齿绵软地喊出声「哥哥」,就把他推向了另一条路。 两个没人要的小崽,多般配。 溢出来的爱无处盛放,悉数灌注到了龙可羡身上,连同那点少剂量的毒,这种畸变的爱欲是早就註定的。 「您若是为此动怒,我担着,但我不服。」阿勒跪在下首,屋里风很静,连影子都不动。 他为什么不能爱龙可羡? 他们不会受到来自相同血脉的诅咒,只有超脱骨血的亲密无间。 大伽正砰地把茶盏搁下:「她是你妹妹。」 「她不是我妹妹,阿悍尔草野上挥鞭策马的才是我嫡亲妹妹!我见她一遭,便不自主地心爱她,我轻浮浪荡,见她长大便起邪念,」阿勒身板挺直,「我们的缘分,早在七年前就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8页 大伽正颤着手:「你敢把这话对小羡说一遍!」 阿勒平静地说:「对着龙可羡,我也是这说辞。」 大伽正平素温文儒雅,修的是平常心,行的是逍遥道,已经有十数年不曾经历这样剧烈的心潮起伏。 「你这混帐!」他霍然站起来,「这是你口口声声的心爱,你将小羡的意愿置于何处?」 大伽正的怒来自于此,青梅竹马的情谊他不懂吗?风雨并肩的默契他不懂吗?他看得明明白白,龙可羡心性纯稚,她对阿勒的感情干净得没有丝毫杂质,那是喜爱和依赖的混合体。 阿勒却执着地要在这感情里注入浑浊的欲望。  龙可羡毫无防备,待在她自以为安全的兄妹情深里,不知道坏胚已经悄无声息地生出了更大的贪慾,她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天真地对着哥哥撒娇,懵懂地对着哥哥说喜欢。 这和趁虚而入有什么区别! 「您别这样悲观,说得好像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採花贼,」阿勒摊手,「日久生情这事儿常见,为什么不能发生在龙可羡身上?您心明眼亮,这么些年,没有谁比我更懂得如何爱她,」他停了停,「龙可羡除了我,还能爱谁?还会爱谁?」 「不如说她除了你还能要谁!」大伽正勃然大怒,「我今日与你不讲情爱,只说情分!」 「讲情分也成,但凡您能找出个比我对她更好的,头给您摘去玩儿!」 「哥舒策!」 烛火猛地晃了晃,阴影在膝前急剧摇晃。 大伽正把发颤的手拢进袖里,两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若说这份爱是水到渠成的,他绝无二话!他给两个崽子证婚! 他担忧龙可羡。 龙可羡未必想要这层变化,或者说,她未必意识得到从兄妹转变为爱侣意味着什么。 她对阿勒的预判都是纯粹的,向好的,她哪知道阿勒势在必得,已经断掉了她所有后路。 阿勒跪在这里,他所谓的敞亮就包含了那些阴郁强势的部分。阿勒不会共情,他的心软只对龙可羡有用,这种软弱的情绪在具有独一性的时候,就失去了它的存在意义,会变得锋利,会变得残忍。 他此刻的状态充满危险,就像行走在薄薄的冰面上,如果龙可羡给了他负面反馈,就等同于让他一脚踏进冰窟窿里,他会搅得所有人没有好日子过。 别怀疑,在龙可羡的事情上,阿勒就是这么感情用事! 他生性不是安分守己的人,在乌溟海上开疆扩域就是为了活得肆意,他明白得很,自个儿那么能作,没有点家底怎么兴风作浪。 「你羽翼已丰,自然能为所欲为,」大伽正扶住把手,慢慢地走了两步,花白的头发在夜里像块旧绸布,「你心爱她,年少情谊深厚,这原是好事,我对此没有异议。」 「多谢程叔成全。」大伽正还没说完,阿勒就见缝插针磕了个头。 管他的,先磕了再说。 大伽正错开身子,把话撂开了讲:「我只问你,若是她以后有了心爱之人你当如何?」 这可真是……刀子专拣要害捅。 「她若喜欢我,就是锦上添花,」阿勒自嘲般地笑笑,「若不喜欢,那也能过一辈子。」 阿勒不仅诱导她,使得她混淆了亲情与爱欲的概念,还早早地为这份爱的结尾画下了完美的终点,但凡有一日龙可羡情窍初开,他能接受龙可羡不爱他吗? 他能接受龙可羡不要他吗? 放手成了件绝无可能的事。哪怕龙可羡嫁了旁人,阿勒都要把她抢回来,圈/禁在侧,哪怕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这个混帐!他干得出这种事儿! 「她是你妹妹!」大伽正再次重复。 木杖重重地击在阿勒背上,他褪掉了上衣,露出赤/裸的背部,上边斜着几道血痕,血珠从伤口底下渗出来,沿着嵴骨游进腰窝里,他跪在这儿,心甘情愿地挨打。 第112章 水中戏 阿勒是什么时候走的, 龙可羡不知道,她夜半醒时,枕边已经空了, 打了个滚儿, 慢吞吞地起来寻茶壶, 就着昏光把窗支开了一道隙。 夜风游进来, 中庭的一竿翠烟窸窣地晃,中庭对面, 阿勒房里点着灯,竹条扎好的纸鸢架在门板上透出形状来,偶尔可以看到他在屋里走动的虚影。 龙可羡抱着茶壶,歪了歪脑袋,枕在窗口, 发了小半个时辰的呆。 *** 「回神儿了!」 被这一声叫回了魂,龙可羡乍然抬头, 迷茫地看向阿勒:「你没有去庄子。」 第二日要带李小将军试新马, 龙可羡早早地就到了马场, 马场上热闹,马儿们正在早训, 吆喝声此起彼伏,龙可羡就坐在树底下, 数着叶子等早训结束。 哪儿知道阿勒也来了。 「去庄子听算盘响么?那苦差事谁爱干谁干。」 阿勒踏着长马靴,穿一身深墨色窄袖劲装,或许是衣裳衬人,全身笔笔直直的, 把那身轻佻的气度扭正了些许,带了点儿英挺的意思。 他悠哉地甩着马鞭, 侧了脑袋看她片刻便坐下来,把手臂架到椅背,日光从头顶筛落,沿着眼皮跳到鼻樑,晃得他眯上了眼睛,说,「还是马蹄声听着舒坦。」 两人离了一掌宽,龙可羡垂头看了片刻,挪了挪,把那点距离也盖没了,她看阿勒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便又开始默默数叶子,没有说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9页 盘桓半夜的阴云被长风搅散,穹顶蓝得透亮。 这棵老树是左右方圆唯一的主角,它没有听说过王都的阴云诡谲,也没有听说过海域的波涛汹涌,只是屹立在马场边缘,接过百年前的风雨,也看过龙可羡的八到十五岁。 阿勒微微睁开点眼缝,勾了勾唇,他背上斜着几道伤,血倒是少,淤青却很骇人,只要动一动就扯着整片背都痛,但此时此刻感觉到龙可羡的小动作,感觉到那若有似无挨近的腿,便觉得挨的几棍都值了! 简直立马可以飞奔回府,再背着荆条请大伽正多抽百十次! 风轻轻拂,马场里新到了几匹马,难驯,小童奈何不得,被马儿拽得东倒西歪,不远处乱成了一片,龙可羡津津有味地看着,直到经验老道的圉人过来,把马儿们有序地引回马棚里,她便戳了戳阿勒。 「起来。」 「叫魂儿呢,」阿勒半睁开眼,「昨夜拢共睡不到两个时辰,马都没出来,急个什么?」 龙可羡朝不远处挥挥马鞭,「钟明哥哥来了,」她站起来,刚迈出步子,脚底又碾在原地磨了磨,转头,用眼神示意,「你,回去?」 这是什么因果逻辑,阿勒差点儿没气笑:「怎么了,给你们腾地儿?」 「不用腾地方,马场很宽敞,」龙可羡没听出反讽,还在认真解释,「你要睡觉的。」 在龙可羡这儿总能吃到回旋镖,阿勒站起来,擦着她走过去:「睡什么,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还睡。」 龙可羡没听明白,她的心神被另一桩事情占走了,阿勒几步上前,跟李霖打了招呼,随即让小童领着他去更衣,转头时就对上龙可羡审视的目光。 「哪儿不对?」阿勒往下看了自个一眼。 「怪味道。」 「什么味道?」阿勒吊儿郎当地举手,「先说好,我憋了七八日,劲儿都攒着呢。」 「不是那个……」龙可羡惊慌地看了眼四周,确定没有人,才一把将他拽到树荫底下,扒在他手臂上,又仔细地嗅了嗅,「皂角,墨料,团茶,」她拧起眉头,盯着他说出最后一样,「药膏。」 药膏是有的,昨夜从大伽正屋里出来,老墉就备了各色药膏子药丸子,该抹抹,该吞吞,但阿勒不准备把这事儿告诉龙可羡,丢面儿。 「你说这个?」他早已想好了说辞,「昨儿做纸鸢,那竹条糙了些,割了几个口子。」 阿勒翻开手掌,指头虎口显出有几道细小的伤痕。 丝线样的擦痕,看在龙可羡眼里就是要命的大豁口,她急了忙慌地抓住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瞅了又瞅,轻轻吹口气:「是这几道吗?还有的吗?味道好重。」 阿勒玩笑似的应:「就这几道,嫌我小题大作娇气包,小口子也要挖药膏?」 「不是的,」龙可羡忧心忡忡,「要涂多点,用纱布包包好,养七八日再出来。」 阿勒这就笑了,衣裳撑出来的正气所剩无几,坏水噗噜噜往外冒:「好啊,回去了你给我包,包成粽子也不打紧,只是有个问题,包成这般就不好用饭了,过不了两日,哥舒策就要饿成干,风吹一吹就倒。」 龙可羡举手:「我餵给你。」 「够意思,」阿勒不疾不徐地往下挖坑,「传信写字怎么办?」 龙可羡志气满满,扬起下巴:「我来。」 「了不起,」阿勒差点儿想合掌,忍住了,撂下句话扭头就走,「既然如此,沐浴穿衣也一併交给你了。」 龙可羡愣了愣,追上两步:「沐浴穿衣不要……」 「为何不要?」阿勒偏偏要逗她,「臭了你又要嫌,又要扒着我闻。」 「臭两日也没有关系,」龙可羡避开他过于炽热的眼神,小声说,「沐浴穿衣……会打架。」 「怎么打?」阿勒偏偏把脸凑过去,逗着人。 龙可羡被堵得没处跑,只能把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向别处,心虚地说:「压来压去,打滚儿……」 阿勒没忍住,笑了出声,「啵」的一下亲在她脸上,一触即收:「青天白日就想压来压去打滚的事儿,我看你要好生念几遍心经了,牵马去吧。」 龙可羡这就知道被逗着玩儿了,又羞又怒的,握着马鞭,没头没脑地照他后腰戳了一记。 天边爽气逼人。阿勒招待李霖,是当真拿出了好性子,讲起驯马之道没有半点藏私,敞敞亮亮,体体面面,与昨日的明枪暗箭截然不同,那微妙的危机感也消失无踪了。 三个人在马场上从天明到天黑,从驯马到比箭,还上西山跑了一趟,玩儿得酣畅淋漓。 男人之间的默契就在这里,李霖从阿勒的心平气和中感受到了态度的转变,若说昨日还有股疑似大舅子刁难姑爷的敌意,今日就是真真正正的拿他当贵客招待,仿佛阿勒脱下了某种束缚,也剥除了李霖的某种隐形资格,话里话外绝口不把龙可羡和李霖牵连在一处。 李霖这就懂了,有点儿怅然若失,但也仅限于此,家教使得他没法追根究底,在西山回来后就提出了离意。 上道。 于是阿勒遣船送了两百匹战马予李家。 夜色茫茫,风贴着海面游来。 李霖郑重拜别大伽正,站在船舷上,隔着空廓的海面望向岸边那道人影,龙可羡站在夜风里,朝他摆摆手,和在马场上时别无二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0页 他笑了笑,再转头又是海阔天空。 *** 「钟明哥哥走得好早,大伽正讲,要留他住一段的。」 「怎么晚上就走了?」 「马都点好了吗?」 「第一军最近没有事,可以给他送马。」 回廊下吊着柿子灯,一串儿延到小院外,阿勒穿着马靴,走动起来就要由流苏抚顶,听了几串话,阿勒停下来,就着光看龙可羡。 龙可羡落在后头,她还是孩子心性,每条流苏都要挨个拍过去,那柿子灯微微晃,在她身后拉出了一道橘色光潮。她还仰着头,拍掉最后一条流苏,就被阿勒搂住,紧接着那手往下滑,一使力,手臂卡着她大腿,龙可羡就被抱了起来。 阿勒迈开步子往院子跑。 风从廊下来,一齐跟着跑,吹得龙可羡睁不开眼睛,但她这般快活,一个劲儿要阿勒快点,再跑快点。 屋门「砰」地合上,两个人齐齐倒在榻上喘气,边喘边笑。 笑了片刻,阿勒就忍不住,撞了撞她膝盖:「去沐浴,一身汗也往我榻上滚。」 「就滚。」龙可羡滚了三四圈儿,在阿勒捞枕头砸过来时立刻跳下了榻,一熘儿跑回屋里。 *** 龙可羡沐浴后,桌上多了一沓书信。 她瞄了眼,是第一军三个月的进项开支,应该是午后郁青送过来的。 郁青、厉天和伏先生有自己的理事院,就在两条街开外,没有正事的时候,阿勒不爱让人杵在院子里听响。 她发梢还湿着,便提起笔,一笔一画地给批覆了。 烛泪往下滑,积了小小一滩,龙可羡扭过头,发现夜雾已经漫了进来,透过窗子可以看见阿勒屋里光线淡了点儿。 应该是在沐浴。 龙可羡想起了什么,思忖片刻,慢慢地搁下了笔。 阿勒还浸在水里,他阖着眼小憩,但背上不舒坦。昨夜打下去的力道是实实在在的,骑马又是件需要调动肌肉的活儿,现在不看也知道后背肿成了什么样。 「咚咚咚!」 阿勒睁开眼,门缝已经被顶开了,露出龙可羡的一双眼睛,她吹了吹湿漉漉的潮雾:「我来。」 「?」阿勒又被回旋镖扎了个结结实实,转了个身位,把后背藏得严实,「白日里说的玩笑话就不要当真了。」 隔着朦朦胧胧的水汽和屏风,龙可羡看不清他,索性推了门踩进来:「哪一句是玩笑话?」 阿勒挨着疼,刚从水里站起来,龙可羡的影子已经从屏风后爬出了半角影子,他又立刻往下沉,拨了两下水花,镇定地说。 「要你餵饭餵水,沐浴穿衣也一併交给你这事儿!」 龙可羡揉了揉眼睛,从怀里掏出本薄薄的心经,不解地说:「可是经书已经念过了。」 所以可以压来压去打滚儿了。 听出这层意思,阿勒定定地看她,嘴边挂着点若有似无的笑,他分明半身都泡在水里,不声不响的,眼神却在挑拨着龙可羡。  水波慢悠悠地荡开,片刻后,阿勒缓慢地站了起来,垂着手,低着头,肩臂上挂了一行水珠,沿着他腹部线条往下蜿蜒。 蜿蜒。 龙可羡咻地抬手捂面:「 你不要起来了……!」 溅起的水花压过了龙可羡的声音,她跌进池子里,起伏的水波冲到胸口,在迸开的剎那就被阿勒咬住了。 龙可羡吃痛,手里的心经浮在水面上,她下意识地伸进了阿勒发间,五指难耐地蜷缩,又颤颤巍巍地松开,再毫无章法地胡乱揪着,像承受了某种痛感,就要找到另一个出口发泄小脾气似的。 阿勒把龙可羡说的那句话当作邀请,他挨了打,也该向她讨点儿甜头。 心经上的字浸水晕开,变成一枚枚墨眼,无情地注视着激荡的水面。 「念经的时候在想什么?」阿勒是个好猎手,他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把小羊柔软的绒皮剥干净,用哄骗的语气把话呵进她耳边。 「没有想。」龙可羡艰难地吞咽着。 最后一件小衣被握在阿勒手里,他掂了掂,把水挤出来:「念了什么,讲给我听。」 那点儿甜头没有了覆盖,被讨要得可怜,龙可羡感觉到阿勒的目光肆无忌惮,有种睁眼就要被吃掉的错觉,她听了话,开始一字一句地背诵:「观自在菩/萨……」 湿漉漉的布条缚在龙可羡眼睛上,她停了下来。 阿勒系的绳结很漂亮,让那繁复的花纹正好垂在龙可羡鼻樑,既然不敢睁眼,那就不要看好了。 「继续念。」阿勒静静端详她,像是猎人正在思考进食步骤。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尾音已经乱掉了,龙可羡惊慌失措地想去推他,可眼前没有人,水面之上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 手指颓然地垂入水中,龙可羡呼吸凌乱,小衣是湿的,绑在眼睛上,那渗出来的水就沿着面颊往下滴答,她不自主地溢出泪。 水底下的手指头忽然被捏了捏。 像是在催促她继续念。 龙可羡脑子一片昏沉,仿佛那些氤氲的水汽都游进了眼里,她在水下没有支撑,完全漂浮起来,只有一双手稳稳把她托着。 龙可羡仍然记得要听话,她把手撑在池壁,在缓慢的五指蜷缩里,断续地说:「照见,五蕴皆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1页 水滑进来了。 她恍惚地觉得自己像被浪拍乱的沙,起初是堆得漂亮堂皇的堡垒,几百个巨浪兜头打过来,连骨带筋的就散了,紧跟着是细细的冲击,沙砾细,眼口儿小,海浪携着势来,把沙浸得湿透透,热乎乎,平整得跟没筋没骨似的。 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快,她垂着头,蓄着力,在手指全部收进掌心的那一刻喘出口气,在打颤时,眼前全是碎开的白花儿,整个人虚软着往水里沉。 阿勒哗啦地站起来,扶住她,额前滴着水:「再一句。」 龙可羡双脚踩在水下地面上,含糊地应:「度一切苦厄。」 话音落下的瞬间,眼上一轻,蒙眼的布条被扯下来,塞进了嘴里。 「你度一度我。」 *** 龙可羡擦干了发,坐在榻边晃荡着脚,腿根儿软软的,人也软软的,垂头丧气很没有精神。 阿勒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她便心有余悸地移开了目光。 「方才不让你看,不是现在不让你看。」阿勒弯腰下来,捏住她两边下巴颏儿,往中间挤了挤,然后快速地「啵」了一口。 那唇边还有被撑坏的痕迹,水润润的,勾着他去咬。 阿勒看了片刻,只是用拇指揩掉了那点湿,说:「下回不这样了。」 龙可羡默不作声地偏过头,灯火通明里,透过薄薄的寝衣看见了阿勒背上可怖的青紫交错。 第113章 爱厌恨 龙可羡至少在阿勒身上缠了八重纱布, 里边抹了药油,海鹞子漏夜疾催,已经请救死扶伤的高大夫去了。 这祖宗浑嘛, 裹成了粽子还要作。 一会儿喊龙可羡喝茶, 一会儿喊龙可羡念两句书来听听, 龙可羡没有不答应的, 恨不得把一双眼珠子牢牢黏在阿勒身上。 哄来了人,阿勒干脆把她捞到身前, 顺势把下巴抵到她颈窝,懒洋洋地蹭了蹭,说:「龙可羡念什么都好听。」 檐下安安静静的,一隙微薄的日光投在他们交叠的肩臂,风里有好闻的桂子香, 书卷被翻得哗哗响。 龙可羡正襟危坐,在这姿势里侧颈都是阿勒的鼻息, 她觉得热, 耳弧烫得像点了胭脂, 把一卷笠翁对韵念得抑扬顿挫。 高大夫挎着药箱,在去小院之前, 先去拜访了大伽正。 而后老墉引着高大夫走到小院外,他站在月门下, 侧耳听了会儿,很是不齿:「听见了吗?这混帐东西,定然是仗着挨了打,便装模作样的, 支使小女郎念书给他听。」 龙可羡自己是懂医的,平日里府上军中之人有什么伤风受寒跌打损伤的, 她也能给看看,这会儿偏偏要寻高大夫来,就是因为她看不了阿勒,她需要来自另一个医者对阿勒的健康状况再次肯定,这本身就是种趋近病态的在乎。 高大夫百思不得其解,望着老墉:「你说哥舒浑身上下哪点像个正人君子?小女郎怎么就不长半点心眼儿?合该哪日也让他尝尝横眉冷对没人要的滋味儿。」 老墉正引着人,天阴了稍许,一捲风打过来,拍得悬挂的挡板突然震响,突兀的巨声惊得他心口慌悸,他拍拍胸口,定了好一会儿,才说。 「若是那般,这南北海陆就要翻天覆地,谁都没有好日子过啦。」 *** 龙可羡攥着书,不敢出声催促,只敢眼也不眨地盯着高大夫。 盯得高大夫第十八次重复:「没有事,这小子糙得很,不要说挨几棍,就算再捅几个窟窿眼儿,也要不了命。」 「不要捅……」龙可羡瘪起嘴,小声说,「痛。」 阿勒漫不经心地往高大夫瞟了眼,瞟得高大夫冷笑连连,握着剪子,把那厚厚裹缠的纱布一气儿剪开:「别教这小子骗了,他小的时候在阿悍尔跑马,跌下来吭都不吭一声,瘸着腿自个儿走了两里地回来的。」 龙可羡没有听过阿勒小时候的事,当即搬了小板凳,坐得端端正正:「这般厉害。」 「他给你讲过拿铁镖打狼眼的事儿没有?」高大夫仔细地把他背上的药擦干净,转头问阿勒,「你讲过没有?」 阿勒觉得高大夫就是来拆台的,冷酷道:「讲那干什么?我没讲,你也不准讲。」 高大夫一下就来了劲儿,啪地一下把药膏糊到阿勒背上,搓热了掌慢慢推开。 「他小时候又浑又野,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仗着胆气大就敢拿铁镖打狼眼,一两次教他得逞也就罢了,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有回就惹了众怒,被狼群追了十几里地,逃起来马鞭都快抽断了,回来时浑身滚满泥巴,连裤管儿只剩下半截,那模样真是……看了就想往他破碗里丢两枚铜板儿。」 龙可羡睁圆了眼,她没有见过阿勒如此狼狈的模样,也想像不到,把他的裤管儿看了又看,震惊道:「这般可怜。」 「可怜啥子,」高大夫冷哼,用力搓着药膏,「这点小打小闹在从前连伤药都不必上,自个儿就好了。」 药膏化成半油半水的质地,覆在阿勒背上,沿着他背部肌肉流淌,渗进那青紫交错的淤痕里,跟刀器伤比起来确实微不足道,寻常男子汉哪有这点疼也挨不了的,也就龙可羡把它当回事。 高大夫一边搓着药膏,一边看了眼紧紧守在一旁的龙可羡,想,这就是养的小崽护主的模样嘛。 这般想着,高大夫手里就慢了下来:「乖崽,叔提醒你一句,你记在心里,有些人面上越是可怜,就越是装模作样,那是在欺负你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2页 龙可羡眼睛直勾勾的,半句都没有听进去,含混地点了头:「知道了。」 高大夫收拾着药箱,心道算了,自来天公疼憨人,一物降一物,操心个什么劲儿,他把药箱合上,又朝龙可羡招招手:「小崽来,叔给把把脉。」 阿勒合衣起身,听见外边的脚步和喧嚷声,就知道闻道来了,他揉了两把龙可羡的发,是让她伸腕的意思,而后撩开门帘,也没出去,就站在这里看了眼闻道。 闻道绞了头发,脖子上多出块显眼的纹身,不知道这半月来蹬了谁的鼻子,也不知道吃了什么暗亏,总归看着比之前更浑不吝了,他抱着茶壶,坐在外间,报的是益诃海湾的事。 当初龙可羡和阿勒离开益诃海湾,后面的扫尾是闻道在做,阿勒的意思是处理干净,那就要全面封锁益诃海湾。但益诃海湾位于雷遁海和乌溟海的边境线,从位置上看,还与乌溟海隔了整片灵沖岛链,若是阿勒这方开始对边境海域出手,那迟昀也不会置之不理。 这是对疆域的回护。 然而从闻道封锁益诃海湾,到建好守岛哨所,黑蛟旗在益诃海湾猎猎作响,迟昀都没有半点儿动静。 「他占了个便宜,自然要退一步。」阿勒就站在里外间的门帘下,分着一丝心神关註里间把脉。  迟昀给了阿勒益诃海湾这条线索,但迟昀何时做过好人? 这条线索只是个开端,如果阿勒想要深究,查个明明白白,还是要去灵沖岛链,要和迟昀达成合作,迟昀抛出的是阿勒没法拒绝的合作意向。 若是要在边境中立海域对第三方势力动手,只有一方动作那是很微妙的事儿,双方合作起来才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阿勒封锁益诃海湾,迟昀没法儿干预,这是他应做的让步。 「属下处理完益诃海湾一事,马不停蹄的就给迟世子打头阵去了,」闻道咧开嘴笑笑,一手撩起头发,露出耳朵上方一道狰狞瘢痕,「您猜怎么着,灵沖反攻了,迟世子吃了闷亏,同时朝廷下达止戈令,命西南府军全数撤回。」 这就是被自己人捅了个暗刀子。 阿勒对此保持怀疑,他更倾向于迟昀已经达成某种目的,藉由政令回撤止损,表面盘得漂漂亮亮,好像迫不得已似的,让阿勒有气也没法朝他撒。 但这样一来,阿勒也寸进不得,抛开是否能顺利通过灵沖外沿的雾障暗礁不谈,就从局势上看,阿勒若是在边境海域动手,身后要受到王都问责,身前要受到西南府军驱逐,这双重压力罩下来,阿勒也要遭重,更别论阿勒还要分出部分兵马,去缓解阿悍尔的军事压力。 迟昀这一让一退,直接废掉了灵沖这步棋,真是让阿勒很被动。 阿勒站在光影交接的地方,还没开口,就隐约意识到高大夫按脉的时间长了一点,皱了下眉,他回头,对上高大夫微妙的神色。 这时,阴云迅速部署开,天暗了下来。廊下骤然响起噼噼啪啪的拆打声,是老墉领着小厮拆掉摇晃的木板。 灌进耳畔的嘈杂,眼前未知其意的微妙神色,突然而至的大伽正,棋局上的多方角力,棋局下的暗流涌动,就像光和影错综盘织,猝不及防地掀开了一角,成为阿勒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仿佛有什么暗棘悄然爬来,一切安宁的片段都暗含不安的预兆。 *** 阿勒在内院和闻道谈事,龙可羡领着高大夫拜别大伽正。 她站在台阶上,挥挥手和高大夫告别,看他撑伞走进了密集的雨帘中,脚步还不肯挪动,瞄一眼大伽正,再瞄一眼大伽正。 大伽正捋着白须:「雨大,进屋来喝盏茶。」 龙可羡在,大伽正便点了两排青铜九座灯,照得屋里亮堂堂,她捧着茶,又吃了好几颗果子,瓮声儿问:「程叔为什么打阿勒?他做错事情了吗?」 阿勒。 大伽正听着这与前不同的称呼,说:「对错难辨,我打他,是出于情,并非出于理。」 这话太绕,龙可羡绞尽脑汁想了片刻,只能说:「那便不要生气了,我们和从前一样好。」 大伽正站在书桌后,桌上搁着两叠纸,一叠是拆封过的信,上面盖着北境的戳,一叠是高大夫留下的脉案。 他把拆封过的信移过去:「清宁近来有没有与你通信?」 没有想到大伽正会提起姐姐,龙可羡点头:「有的,一直写信。」 「清宁进宫了,这事她应当没有告诉你。」大伽正紧接着说。 「进宫了?」总不会是去做皇帝的,龙可羡拧起眉头,闷闷说,「我不知道。」 龙清宁给龙可羡的信中写的多是小事,她擅长在细枝末节中营造某种岁月静好的气氛,偶尔会提到与乌枝鸣平淡的日常,一点生活的琐碎温馨,一点对丈夫的埋怨,一点恰到好处的闲情逸緻。 对于那些过于惨重的过往和坚冰之下的野心绝口不提。 就像认命了,忘记了母亲是如何在宗族的施压下,为了所谓的大局郁郁而亡,就像真的放弃了走那条过于艰险荒唐的路,于是隐姓埋名七年,自此淡出龙氏宗族的视野。 但她偏偏进宫了。 龙可羡把信纸攥得发皱,龙清宁与大伽正的信里没有分毫琐碎日常,只有按部就班的军报式的内容,文字清醒、冷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3页 ——母亲在北境的旧部与她仍旧有联繫;藉由旧部的眼线,龙清宁掌握着北境龙氏宗族的境况,大到北境将领变动,小到哪个族老纳了小妾,她都瞭若指掌。 「有段日子了,」大伽正接着说,「清宁的事,你不知道,哥舒是知道的,他没有告诉你吗?」 耳边轻微嗡鸣,龙可羡下意识摇头,还没有嚼出这句话暗藏的意思,大伽正又抛出了第二件事。 「小羡有没有想过回到北境?」 「小时候想,」龙可羡诚实地说,「因为姐姐在。」 但随着龙清宁迁居至都城,有了安稳的生活,她就没有想过这件事,事实上只要龙清宁每月不停地给龙可羡来信,她就会安心。 这世上有两个人,他们说的话龙可羡无条件相信,一个是阿勒,一个就是龙清宁。 大伽正沉凝片刻,问:「现在不想了吗?」 龙可羡把信纸抚平:「不想。」 「和哥哥有关系?」 她轻轻点了点头。 风催雨势,海天的界限模糊不清,宅子晕在昏暗中,只有书房窗下吐着半明的微光,廊下远远地走来个人,他收了伞,站在窗下没有动。 大伽正抬眼,正对着窗口,呷了口茶说:「小羡长大了,日后总要和哥哥分开的。」  龙可羡噗呲一下捏皱了果皮,怔怔地望住大伽正,电光火石间,联想到了太多:「分开吗?再也不能一道睡觉,日后就不可以一道吃饭,然后半月见一次,半年见一次,两年见一次,最后只有写信,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记……」 大伽正目光温柔:「不会如此,程叔与小羡也能年年得见,是不是?如今海上行船便利得很。」 她不要果子了,也不要喝茶了,一下子站起来,惶惶地摇头:「我不要这般。」 大伽正看了会儿龙可羡,她像个固执的小孩儿,不管对错,只要和阿勒长长久久地在一处,其他任何事都要往后靠。 于是他没有再问了,另一叠原本要给龙可羡的脉案按在手指底下,在入夜时,送到了阿勒书桌上。 窗外电闪雷鸣,雨势如刀,压得树枝伸出了绿色锯齿,肆无忌惮地切割着暗夜。 阿勒长久地沉默,他看着脉案,耳边响起的是大伽正的话。 「你去过益诃海湾,想必对小羡的身世是了解的。」 阿勒颔首:「他父亲的来历我已知晓。」 「世间诸多道法,礼乐御射书数武,武道是当中最简单也最残忍的,虽说当今高手如云,但高手之间同样存在壁垒,这层薄薄的壁垒,冲破了就是宗师境,沖不破,一辈子做个高手。天坑里出来的人,他们比常人更早地触摸到这层壁垒,在你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他们已经健步如飞,但天赋伴随痛苦,也带来隐患。」 「隐患是没有回头路。」 「好比在攀登天阶,他们每往上走一步,身后的天阶就会消失,停下来太久,也会跌得粉身碎骨,他们只能一级级往上走,直到触摸到那层壁垒,冲过去,就是海阔天空。」 龙可羡的脉案没有问题,她的身子一贯很好,就是这种平稳昭显着她停在某一层天阶上已经太久,那充盈的气劲满溢出来,就会成为要命的反噬。 「灵沖已经封锁,如果你对此束手无策,清宁有条路,」大伽正停顿片刻,「小羡的父亲,当年是在北境晋宗师的。」 阿勒搓了把脸,转头看去:「所以您突然回到南清,是来带龙可羡返回北境的么?」 「清宁已有成算,此前小羡的身份不能公之于众,这是怀璧其罪的道理,但如今只要小羡北归,龙霈旧部便悉数归于她手下。北境战事频发,这是她重掌三山军的机会,哥舒,」大伽正像小时候那样,将手放在他肩头,拍了拍,「小羡的根在北境,她会是下一个北境王。」 这都是讲给阿勒听的。什么北境王,什么三山军,龙可羡没有权欲的,她只想逍遥度日。 南北水火不容,乌溟海的无冕之王踏不上北境的土地,她若是走,归期就成了未定之数,一别经年,或是再也不见都是可能的事。她不会离开阿勒。死有什么可怕的?她自生下来就没有在母亲身边待过一日,多活一日都是在老天手里赚来的,命运已经给了她最大的彩头,她想要每一日都过得快活,和阿勒在一块儿就是最快活的事情。 所以选择摆在阿勒眼前。 茶已经放冷了,在暗淡里呈现海藻般的深绿色,阿勒看着那点绿,药油的味道窜上鼻腔。 那几棍子的后劲现在才扎扎实实感受到,大伽正是要他看清楚——看清楚这来得太早的情意,和终将到来的分别。 *** 龙可羡睡不着,她把阿勒做好的几架纸鸢挂在墙上,看着那垂鬚发呆。 阿勒也睡不着,他在回旋镖上刻了条摇头摆尾的小龙,掷出去,再稳稳收回来,他坐在榻边,面无表情地掷了半个时辰。 这场雨特别长,每一个角落都浸润雨汽,猫球刨掉了角落的湿苔,在窗台上蹭干净,窜进了阿勒屋里。 「没吃的,别找我,」阿勒拨掉猫爪子,「我烦。」 「喵」的一声出口,纸鸢垂带从猫球嘴里落下来,阿勒看了眼:「哪儿来的?」 不等猫球出声,门口就传来三道敲门声,一架纸鸢先斜进屋里,足有一人高,龙可羡再从侧边探出脑袋:「纸鸢,猫球扯坏了,你给修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4页 做剩的料子屋里还有,阿勒侧了下脑袋,让她进来,龙可羡搬来椅子,就坐在桌前看他动作。 「你慢点。」 阿勒说:「无妨,裁片布料的事儿,很……」他略顿了顿,转口说,「我慢点。」 「你生气?」 刀在布料上划过,像裁了片三月的云,阿勒抬了下眼:「有点儿。」 既然生气,龙可羡想了想,便问他:「姐姐进宫,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勒把话题绕回去,「知道我生气,还拿事儿过来质问,是想让我更生气么?」 「是,」龙可羡点头,「这样就生一次气。」 阿勒站直身,拿指骨节压了压额角:「龙可羡。」 「嗯?」 「怎么有这般好的龙可羡啊……」阿勒描了几笔,他看着龙可羡,却有种碰不到的落空感,于是他把垂带捆在了龙可羡手腕上,一拽,眼神就坏得很,「捆起来好不好?」 龙可羡感觉到薄衫下的热度,她想到了昨日,眼神不由得飘忽起来,说:「不捆。」 「不成,捆起来就是我一个人的,」阿勒反手绕到她身后,打了个漂亮的结,「关在这屋子里,谁也夺不走。」 阿勒看着龙可羡,心里有百种不堪的欲望,但他只是凑近了,像个信徒般,很轻很轻地,落了个吻。 「玩个花样,答对了,便松开你。」 龙可羡迟疑地点了点头。 「猫好不好?」 「猫好。」 「养了猫,便不能再养马养鸟,成不成?」 「……我不明白。」 窗缝没有合紧,寒意袭面,阿勒说:「我也不明白,但老天有时候就是这般不讲道理,你不能问,只能选。」 龙可羡纠结半日,脸皱成一小团儿,还是选不出来:「我都要……」 「好贪心,老天说,砰——」阿勒语气夸张,「你全部失去了。」 作为惩罚,他挥手裁下第二条布,绕过龙可羡后脑,细细的一条,卡进了她双唇间,不至于讲不出话,却绊住了舌头,让她堵得难受。 阿勒俯首,叼住了那道布条,继而是不讲道理的入侵,咬得她难以喘息,眼里蒙上了水雾,浸得睫毛湿漉漉,偏偏合不上嘴,只能仰着头,任由他使坏。 「第二个问题,哥舒策好不好?」 龙可羡急促地喘息,含糊道:「好。」 「不要龙清宁,不要程叔,只要哥舒策,成不成?」 龙可羡怔怔的,看到阿勒眼里是沉静的漆黑,倒映出她的不安,她摇了摇头:「我不要选,」她转过身,喃喃着说,「我不要玩了。」 可是她转身就露出了要害,阿勒拽着垂带把她往回带,压进了薄毯里,把那双腕固定在头顶:「不要哥舒策吗?喜欢也是你讲的,骗子是不是?」 「没有骗,」龙可羡脖子湿热刺痛,「都是喜欢的。」 都是喜欢的,龙清宁喜欢,大伽正喜欢,郁青喜欢,说不定连明勖也喜欢,跟喜欢他哥舒策没有区别。 都一样。 龙可羡是喜欢他,一样的喜欢,再多就没有了。 大伽正摊出来的选择和伴生后果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显现,催生了不安,暴露了阿勒的克制已经为数不多。 龙可羡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她被捲入这无序混乱的风暴里,痛得有些难耐,忍不住靠着仰身的力道掀翻了阿勒,阿勒紧跟着反制回来,抵住她的膝,他气息很沉,眼神带着力道,语气里有蛊惑的意思。 「你骗一骗我,说你只要哥舒策。」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商量,也像是恳求,甚至逐渐带了点儿从未有过的茫然,他什么都教给龙可羡,却没有教会她去爱,以至于这满腔滚烫跌了一地。 更糟糕的是,他自以为越过了天堑,却发现龙可羡还站在原处。 龙可羡承着这眼神,不知怎么心口发紧,像滚了一排针,刺得乱七八糟,她别开脸,小声地叫他:「哥哥。」 「别叫我哥哥!」 龙可羡陡然浮现受伤的神情,像是被这句话蜇疼了,很轻微地抖了一下。 阿勒张开手扣住龙可羡下半张脸,指头不留情地摁压她面颊,放低了声音:「我不是来与你做什么狗屁兄妹的。」 他再逼近一寸,眼里有一簇簇危险的火:「没有哥哥会像我这般亲你,没有哥哥会把你拉进池子里,没有哥哥会这般捆着你。」 阿勒松开了手,起身,一步两步往回退,他不知道怎么让龙可羡明白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但他没后悔讲出来。 「你就当我浑球,」阿勒自嘲般笑了笑,「我浑惯了,从启程去益诃海湾时就对你没存好心思,我越了界,也想拽着你尝尝这滋味儿,因此诱着你说喜欢,哄着你做这些混帐事,说得多了,做得多了,连我自个儿都信了。」 是他一厢情愿,是他自作多情。 龙可羡怔怔地看他,眼眶发酸,分明从一开始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挣掉那条垂带,但却始终没有,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很少去想事情的前因后果,譬如为什么这般喜欢咬舌头,为什么这般喜欢亲吻啃咬和更混乱的接触,为什么不想跟别人做这些事。 龙可羡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讲爱,她会霸道地要,但要就是爱了。 在八岁时,她坐在门槛上,等到阿勒放学回来,揉揉眼睛要阿勒抱,就是爱的开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5页 龙可羡只会这样爱人。 可惜现在的阿勒不明白,再聪明的少年在情窦初开时都有变成笨蛋的时候,他其实不是那么高深莫测的人,尤其在龙可羡的事情上。 阿勒退到矮榻旁,碰掉了回旋镖,但他没有在意,那种危险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痛快和隐秘的扭曲,他说:「讨厌我吗?失望吗?觉得骯脏吗?」  他解开了垂带:「那也别离我太远,让我能瞧得见你,你再……再讨厌我,我总归是爱你的。」 「回去睡吧。」 龙可羡抱着纸鸢走下台阶,胡乱地擦了擦脸,是斜雨打湿了她的眼睛。 第114章 情微妙 这场雨到天明才歇。 龙可羡起时, 穹顶是一片阴阴的蛋壳青色,天边隐约地破开了缝,有一两隙阳光漫出来, 不至大亮, 她推门先瞥了眼对面, 阿勒屋门紧闭。 迈出去后, 才发现门外挂了一架崭新的纸鸢,用油纸覆了一层, 连垂带都捲起捆上了,裹得很严实。 这般潮润润的天气,摸起来还是干爽的。 侍女握着竹扫帚,脚底下是一堆湿淋淋的落叶,先朝龙可羡问了安, 便说:「是大公子放在此处的,这天气保不齐还有阵雨要落, 奴婢替您收起来罢。」 「哥……」龙可羡抿住嘴, 改了口, 「他出门?」 侍女拍了拍簸箕,道:「昨夜浪大, 干船坞进了水,里边还有待修的船和三十来名船匠, 大公子后半夜便冒雨去了船坞。」 没有叫她。龙可羡抱起纸鸢,走到门口又扭头问:「留话了吗?」 侍女道:「并无。」 这到底算是好还是吵呢? 龙可羡吸了下鼻子,摸不准。 到前厅时,闻道已经在那儿吃了个半饱, 沏着茶说:「公子也忒闲了,擦破点油皮的事情也值当去, 船坞这会儿又脏又乱,进去少说得淌一身泥。往常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劳得动他?」 龙可羡精神头不太好,搅着粥先喝了两碗:「他不要去的?」 「不用,」闻道把热茶给移过去,「这府里哪一项不是正经事?就说和迟世子合一遭,那边的军费开支要釐清吧?小皇帝缓过供粮案,又要削税款,这事儿要唤伏先生来算一算吧?祈山那伙人私自圈占万余亩地,这帐要算一算吧?说起来多着呢。」 龙可羡听完,更萎靡了。 不要她一起睡觉,不要她一起出府办事,不留半句话,偏偏熬夜做一架纸鸢,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想不明白,闷闷不乐地吃掉了一屉包子。 午时过后,龙可羡埋案,把灵沖一行各项军费算清楚了,收进信封里,让郁青交给伏先生,把西南府军那一份拟成正式的条子送去给迟昀。 日头已经爬起来了,一把推开了穹顶的阴翳,在透湿的瓦砾和挂水的树枝上敷一层光,照得到处都亮晶晶的。 龙可羡握着笔出神,郁青进来时,看到她脚上的马靴,顿了顿:「姑娘要出门吗?属下唤人去备马。」 「不要备马,」龙可羡拿笔头戳了戳头发,闷声说,「我没有要出门。」 她没有要出门找阿勒,只是这般想一想,便不由自主地套上了马靴。 郁青感觉微讶,但没有说什么,这时廊下有拍翼声,他往外看出去:「是海鹞子,公子传了话回来。」 龙可羡霎时抬头,撂下笔就往外跑,高声道:「我来!」 郁青还没回话,身边就窜过道影子,龙可羡已经飞快把小竹筒拆了下来。 字条上只有寥寥几句话,龙可羡反覆看了几遍,一个字一个字抠透了,越看脑袋越耷拉,最后失魂落魄地把字条交给郁青:「不是给我的。」 她回到屋里,发了会儿呆,忽然提笔铺纸,认认真真写了两句话。 【纸鸢我不喜欢,颜色不对。】 顿笔,揉掉,丢纸篓里,提笔再写。 【纸鸢漂亮,但是。】 但是什么呢?她想不出来,但除了纸鸢好像也没有安全话题可以讲,她担忧阿勒把话题带往不可控的地方,像昨夜一样,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慌乱。 龙可羡撑着面颊冥思苦想,她还记得昨夜阿勒说的话,拣了几句错峰回答。 【不讨厌,不失望,不骯脏,你这般爱干净,我喜欢。】 ……她看着那三个字,再度搁笔。  言语如此单调。 它只是有引人深思的魔力,看过文字产生的思想才是最要紧的。 好比龙可羡看着这三个字,便想到阿勒破水而出的样子,想到阿勒青紫斑驳的后背,想到那略带腥膻的味道。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胸腔里正在电闪雷鸣,烫得厉害,她疑心阿勒是某种瘟疫,让她的身体变得不听话,连心跳都会听从他的摆布。 长大好危险。 龙可羡小的时候只想要靠近他,如今却生出了更大的渴望,更糟糕的是,她根本不知道在渴望什么。 昨夜阿勒说的那些话,她一字一句地写了下来,而后看着密密麻麻的几张纸,在那句「不要叫我哥哥」上边重重涂抹,仿佛这样,就能当作阿勒没有讲过这句话。 紧接着又把那句「我总归是爱你」用裁刀裁下来,好生抚了抚,夹进随身带的小册子里。 最终,纸篓里落满了纸团,龙可羡不知该讲什么,但她有个好主意,唤来郁青,把厚厚一沓纸递给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6页 「姑娘这是……」 龙可羡略微有些得意:「先前算好的军费,誊了一份,你给阿勒送去。」 郁青不解:「伏先生看过后自会呈递给公子。」 龙可羡摆摆手,往前推了推,强调一句:「不要紧的,你送去,说是急报。」 郁青出去之后,龙可羡便抱着猫球在榻上打滚儿。 装得跟例行公事似的,装得跟她也很有脾气似的,仿佛这沓纸送出去,阿勒就要接过这台阶,顺熘地下来,一路拍马疾行回府,俩人啃啃亲亲就算翻篇了,一切都不会发生变化。 直到傍晚时分,阿勒的回话才捎到府里,他只说了个,「知道了。」 知道了? 龙可羡盯着厉天,像要从他嘴里掏出更多的内容,厉天被这眼神逼出了汗,他只是个传话的,哪知道两位主子玩儿什么花样,只能保证,「当真是这般说的,属下不敢妄言,公子还在船坞,要不姑娘跑一趟,有什么话都能说开。」 「不要跑,」龙可羡闷声,「说不开。」 坏东西。 龙可羡蹬着马靴,气沖沖地在屋里走了八百个来回。 *** 船坞的事儿理完,已经是深夜。 阿勒在中庭弯腰拍着靴筒,远远看见屋里一角影子,问了句:「纸鸢龙可羡没拿走?」 「说是早间拿了,宝贝得很,不知为什么,晚间又给送回来了。」老墉不知道昨夜的事儿, 阿勒有两息没讲话,拍完泥点才应了声:「嗯。」 很出息。 他单方面给两人之间的窗户纸捅了几个洞,今日避开是为了让她有时间消化昨夜的话,结果她这一整日,要么不声不响不问过半句,要么就拿军费正事堵他,最后来这齣完璧归赵。 龙可羡出息的还不止这点儿。 第二日,阿勒没出门,两人就在前厅碰上了面。 伏先生和闻道都在,龙可羡后至,见着桌前的阿勒就剎住了脚步,故意放慢速度,寻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不讲话也不对视,只在喝粥的间隙偷偷地瞄一眼,蜻蜓点水似的,立刻就收了回来。 阿勒稳得八风不动,仿佛没有注意到。 用过早饭,龙可羡便迅速地回到屋里,关门的剎那开始懊恼复盘,方才应该更加强势一些,最好能扒着他的领口,说:「你不可以不理我!」 但想也知道,若是阿勒抛出那夜的问题,龙可羡又会像蜗牛似的缩回去,舌头打结,脑子浑沌,结结巴巴地讲不出话来。 到底要如何是好? 龙可羡背着手,赤着脚,又焦躁地走了八百个来回。 *** 这种微妙的气氛没有维持太久,大伽正要回阿悍尔了。 连日天晴,空气薄而轻,一艘不起眼的商船停在泊位上,船户在进行最后的校对,龙可羡揪着大伽正的袖子,垂头丧气的听他讲话。 「高大夫讲了,脉案一切都好,武道不要落下,哥哥已经给你寻了师傅,再有半年……」大伽正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罢了,哥哥会同你讲的。」 龙可羡张了张唇,往后看了眼,阿勒站在风翼里与人讲话,肩袖鼓起来,是理事时的正经神态,很亮眼的俊。 她闷闷地应好。 阿勒像是察觉到什么,侧头时,龙可羡已经转了回去,像两道风尾,在半空轻轻擦过,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阿勒遣了两条船一路护送到阿悍尔,交代完,从侧旁泊位过来,对大伽正说:「山南海域已经动起来了,让司绒不必束手束脚,捅破天也有我接着。」 大伽正颔首,看了阿勒片刻,看得他没办法似的,说:「您别这般看我,说半年就是半年,事关这小炮仗,我总不会出尔反尔。」 龙可羡迷茫地抬头,大伽正揉揉她的脑袋,已经踏着搭板上了船。 风里不宜多言,龙可羡的发丝侧扬,她朝远处摆摆手,落下来时揉了揉眼睛,下意识想要牵住阿勒,他也正看过来。 那夜之后,第一次对视。 半透明的日光落在肩身上,暖而不燥,有预谋地撺掇起了周身的温度,他们的手指头藏在袖中,不约而同地动了动。 都忍不住想要靠近。 又碍于某种微妙的情感状态而难以出手,进进不得,退又不捨得,只好挨着这又痒又麻的折磨。 龙可羡望天望海,最后垂头盯着自个儿的靴面,正要开口,被后边一声喊打断。 「公子!马都备好啦!」 俩人同时回头,恶狠狠地瞪了眼厉天。 马拴在阴凉处,泊位空置,往来也没有几个人影,他们沉默无言地往那走,盈耳的是风吼浪啸,在转角的地方,龙可羡突然斜身,拉住他的衣袖,手紧接着往上攥他襟口,闭上眼,不管不顾地怼了上去。 猝不及防。 唇是软的,牙是硬的。 磕头似的亲吻让两个人都不好受,嘴里几乎是顷刻间就漫出了血味儿,血味儿激起了阿勒按捺数日的劲儿,想都不想地就罩住她后腰往前带,熟稔地含进去,加深了这个吻。 第115章 别离泪 亲上去时, 龙可羡清晰地听到胸腔里坚冰迸裂的声音。 以至于她以为这就是和好了,不会再有超出她理解的问题,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但晚间她再抱着小毯子敲响阿勒房门时, 就像打了胜仗趾高气昂的小将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7页 阿勒情绪很淡, 几乎没有怎么看她, 就坐在书桌后边写信,他眼风不动, 也能用听觉捕捉龙可羡的动作,她把那小毯子堆在榻上,圈地盘似的盖得严严实实,坐在那儿把算盘拨得啪啪响,一颗颗的算盘在她手里成了钩子, 勾着他去看,诱着他去问。 他偏不。 于是算盘声止了, 龙可羡赤着脚, 圈椅椅脚在地面曳过的声音由远及近, 最后「笃」地停在书桌旁。 龙可羡进入了他余光范围里,装模作样地从书架上挑了本书, 坐在椅上开始翻看。 阿勒正襟危坐,铺纸换笔, 是在拟半年内的巡船安排。 余光里,龙可羡翻了两页书,眉头皱得能把纸页夹起来,正着看了会儿, 倒着看了会儿,就这般颠来倒去地摆弄, 发现自己怎么都看不懂。 她泄气地把书一撂,悄摸儿瞄一眼阿勒,阿勒不管她,她便又把书捞起来,故意翻得哗啦啦响,阿勒还是不管她。 因为他心知肚明。龙可羡打小如此,每每有事要讲,自知这事不占道理却不肯轻易罢休的时候,总要先招来阿勒的注意力,再与阿勒示好。阿勒接了,她才会讲。有时阿勒坏么,故意逗弄着人佯装不懂,龙可羡便会急得团团转。 龙可羡虚张声势的本事就到这儿了,把书胡乱一翻,着急起来,便理直气壮地拖着椅子坐过去:「这里我看不懂。」 「攒起来,明日去问伏先生。」阿勒视若无睹,下笔仍旧稳。 「不要伏先生讲,现在就想知道。」龙可羡强硬地把书推过去。 阿勒终于慢条斯理搁笔,把纸放在手边晾,侧额看了眼龙可羡:「当真要听么?」 好了,这几日晾自己也晾她,装作漠不在意,装作泾渭分明,结果龙可羡不明不白的一个吻就让他失控。这会儿终于有点撒了三日网,要开始反击清算的意思。 「不听。」龙可羡毫不犹豫地否认,把书合上,亲亲热热地挨过去,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肩。 猫儿一样,蹭完了才舒坦,却在要抬头的时候被摁住了脑袋,阿勒轻轻摩挲她的发丝,缓慢下移,罩住龙可羡后颈,用握掐的方式控制着让她抬起头。 「又亲又蹭的是怎么个意思?」阿勒眼神很沉,一字一句讲得慢,「忘了那夜我讲过的话了?」 龙可羡眼神飘忽:「……忘记了。」 「撒谎的时候不要左顾右盼。」 阿勒拇指正好卡住她耳下,用了些力,把那处磨得发红,像是被谁揉得可怜兮兮,他盯着那点红,呼吸逐渐有些重,但他一动不动,把欲望牢牢压制在掌心下。 「也不要无缘无故亲我蹭我,抱着毯子就往我屋里睡,你若想要与我做一辈子兄妹,这些事儿半点都不能做。」 都不能做。龙可羡被吓住了,凑近舔了舔他的唇:「这般,也不能?」 阿勒喉结上下一滚,滚出来的声音微哑:「不能。」 龙可羡面上浮现出困惑,那种被蜂蜇过的感觉又窜了上来,仅仅几息就消下去,因为同那夜相比,龙可羡已经长进了许多,她学会了使坏。阿勒说不要叫他哥哥,她便不叫了吗?阿勒说不能亲近他,她便不亲近了吗?手脚皆长在她身上,若是他不愿意,捆起来亲一顿也是可以的。 这般一想,龙可羡挺起胸脯,煞有其事地宣布:「我不听你的。」 「为什么?」阿勒像是料到了这点,不疾不徐地反问。 「兄妹要与你做,亲近的事也要与你做,」龙可羡拽着他的衣摆,讲得小声又郑重,「我不想要别人……」 不想要别人。这句话莫名地抚顺了阿勒的毛,让他不知不觉放柔声音:「怎么天底下的便宜事你都要占了,没有这么容易的事。」 「怎么没有,」龙可羡强撑着一口气,「我讲有就有。」 「好不讲道理,」阿勒扣着她脖颈,往前压一寸,两人已经鼻尖相抵,「要我答应也成,只是这般就不能算作正经兄妹了。」 好说!龙可羡眼睛都亮起来了:「在外边,我不喊你哥哥!」 这般上道,阿勒饶有兴致地问:「哪里喊?」 「 家里偷偷喊。」 「不妥,」阿勒想了片刻,终究还是做了个混帐,附耳下去,「榻上喊。」 龙可羡压根没明白这是个多无耻的套,喜滋滋地答应了,这就想拽着阿勒去榻上喊个百八十遍。 于是阿勒明白了,哥哥这两个字对她而言没有世俗关系的加成,更没有伦理孝道的规范。 只是一个单纯的称呼。 兄妹意味着安全感,龙可羡从小到大最稳固的一段关系就是兄妹,哥哥这两个字,就代表了她不是没有人要的小崽,所以她抗拒变化,本质是在守护关系。 但阿勒的结还没有解开,他按住龙可羡的手,没让动,把话题绕回去:「讲讲清楚,什么叫不想要旁人?分明有人前些夜里还在讲喜欢旁人,与喜欢我一样。」 「是一样的,」在阿勒眼神骤变时,龙可羡往前亲了亲,「你更多。」 她挣开阿勒,从小兜里掏出本册子,稍稍翻了翻,上边是密密麻麻的甲等,龙可羡洋洋得意地甩了甩册子:「多得……旁人拍马都赶不上。」 阿勒缓吸口气,这不谙世事的小炮仗,惯会惹得他心窝又酸又涨。 不管是不是爱,阿勒总要和龙可羡天长地久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8页 那是不是爱还重要吗? 对阿勒来说,龙可羡才最重要。 他栽了,他已经先输一筹,他意识到就算龙可羡不爱他,只是单纯喜欢这种狎昵的亲近,他也没有办法拒绝,甚至会在这种失衡的关系里沦陷下去,所以他只能另闢蹊径。 阿勒在他揉红的地方加重了力道:「不但册子里要有我,心里边也要搁着我,不可把我忘了。」 龙可羡乖乖点头:「我不忘。」 「不能把旁人记在册子上,这里,」阿勒弹了一记封皮,「我全都要占。」 龙可羡立刻捂住册子:「你不讲道理!」 「我自然不讲道理,与你学来的,」阿勒看着她,「若是日后你喜欢哪个公子哥儿,也要记着同我讲。」 龙可羡不明白:「为什么?」 「你别管,讲就是了。」 只要宰得够快,下手够利落,龙可羡就永远只喜欢他一人。 他偏要一厢情愿,他偏要自作多情。 *** 秋风起的时候,龙可羡开始在南清城东处一座岛屿精进武道,阿勒新请的师傅是个宗师,他要在这儿让龙可羡往天阶上再走几层,直到触到那层壁垒。 在这半年里,任何事情都要给龙可羡让步。 为了保证专注,阿勒不能留在岛上,只能七日来见她一回。龙可羡很听话,每次到了日子,就抱着小册子坐在礁石上等船来,颳风下雨都不愿意挪步。 阿勒花了三个月,循序渐进地把回北境这事儿漏给龙可羡,但最终明白过来的她还是消沉了好几天。 龙可羡十六岁生辰这日,收到了一把叠雪弯刀,隔日,便踏上了北归的船,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阿勒。 *** *** *** 海面漆黑,潮涌声像海的鼾息。 南清城宛如匍匐在远天的巨兽,被海雾晕上了一层毛边,厉天坐在甲板上,给这北境来的小哨兵讲了很久故事。 厉天:「那是南域混乱的开端,姑娘……就是你们少君北归之后,福王就反了,连同几个海寇开始侵蚀我们的航道。」 哨兵:「少君方到北境时,进不了中军,从宗祠里出来,领着支五百人的小队,直接去了前线,我那会儿因为个子小被拨到后方看守粮秣辎重,每月都能见到少君去信所。」 龙可羡最初很不习惯,时不时就要写信回去,拢共十七封信,每一封末尾都是带我回家。 一休战,龙可羡就跑到信所外边,拽着人问,「有没有人来接我?」但是没有人理她,信所里处处都是奔忙的人群,为了纸上的一点盼头望穿天地,于是龙可羡抹抹眼睛,又回了军营,下个月还是雷打不动地来。 厉天:「公子没有入境通牒,半年的布局时间不够把手伸进北境为所欲为,只能远远看着,不敢露面,要留着力气到关键时候用。」 哨兵:「关键时候,是褚门一战吗?那一战北境惨胜,继而暴雪封境,全境进入了休战期。」 也是在休战期里,龙可羡进入悬戈台,冲破壁垒晋了宗师,那之后的半个月,龙可羡精神和身体都很虚弱,龙氏在这时找到了突破口,这是绝佳的控制龙可羡为我所用的机会。 厉天:「公子在那时进了悬戈台,好端端进去,出来时伤重险些没有挺过来。」  哨兵:「少君出来时也说是伤到了头,许多事都不太记得了。」 没有人知道悬戈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悬戈台毁后,龙家精锐损失大半,根基尽毁,龙可羡叛出龙氏,归入中军,战事结束后封北境王。 厉天嘆口气:「总算回来了,这一年半像是做梦似的。」 哨兵凑过去:「既然是青梅竹马的情分,怎么哥舒公子还要给我们少君下药?」 厉天回头望了眼昏暗的船廊:「小孩子不要打听。」 哨兵讷讷点头:「我不打听。」 夜潮涌动着,在他们听不着的地方,难耐的喘息交错在一起。 =第三卷 ~追猎= 第116章 少君 距离龙可羡因「越境刺杀」的罪名被擒, 已经过了半个月。 在阿勒的有意扩散下,消息在日前已经飞遍了祁国的大街小巷,关于南北战事将起的猜测与论断不绝于耳, 从民间到朝堂, 日日吵得不可开交。 坎西港停摆, 南下的商船堵得水泄不通, 泊位千金难求,先前吃到航道红利的商户如今个个闭门不出, 暗地里踩塌了海务司的门槛。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祁国局势仿佛被当颈掐住,偏偏南域语焉不详,也不讲清楚北境王刺杀成功与否,南域是否会以此为由反攻祁国,偏偏拿捏人心, 偏偏留了这么一丝气孔,让已经入局的各门各户在残局里喘息。 骊王以此为由欲收回三山军兵权, 但传话的小太监连城门口都没跑出去, 就死在了僻静小巷, 骊王进退不得,握着一纸奏疏在大殿里彻夜长坐, 第二日,由皇后下达懿旨, 将宁贵妃以言行出格为由罚在宫苑静思己过。 宁贵妃来自北境龙氏,与北境王同出一门,这旨意一出,掀起了王都内的第二重滔天浪潮, 街巷间开始有北境王勾结南域海寇,拥兵自重的传言。 不论是高谈阔论还是窃窃私语, 不论是惊怒谩骂还是试探拉扯,都和千鳞万片的海面一起被抛在身后,龙可羡听不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9页 她周围长久地响着同一种声音,海浪,和风,呼吸,心跳,它们交织在一起,合成一首催眠的长调,温柔地抚摸着龙可羡的精神,宛如把她浸在了釉蓝的海里,因此龙可羡睁开眼时还有点儿忽轻忽重的恍惚。 「压得还舒坦吗?」 耳畔响起道声音,龙可羡缓神,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阿勒,这才发觉心跳声来自耳畔,她枕的是阿勒的胸膛。 「舒坦……」龙可羡尾音绵长,还带点儿懒。 「那是还想继续压着吗?」 「想……」 可能是长梦刚醒,加上接连半个月都一日三顿地喝补药,换个人都得被补得面色红润流鼻血,龙可羡倒是不流鼻血,就是晕得厉害——脑子糊得像团馅儿,走路打歪,眼现重影,舌头和脑袋各管各的,讲话颠三倒四,行止乱七八糟。 就好比明明阿勒没有锁着门,龙可羡想要往外走,却总是在舱室里一圈圈打转儿,结果无一例外是一头磕到阿勒胸口,连门边都摸不着。 头顶传来道短促的气音,龙可羡反应了会儿,意识到不对,慢慢吞吞地改了口:「不想?」 耳廓被撞了一下,是阿勒心跳骤重的缘故,紧跟着是比原先更低的声音:「讲讲清楚,是不想,还是不想?」 ……有什么区别?不过是语调的平与扬,龙可羡揉了揉眼,并不想搭理阿勒,想从他身上下来,但四肢绵软无力,刚滑下来点儿又被拎了回去。 龙可羡泄气地戳了一下阿勒:「解开臂环。」 阿勒仍旧闭着眼:「不要。」 「要戴到什么时候?」龙可羡戳了又戳,「你给我餵的汤也有问题……你还给我下药。」 「补药,」阿勒慢悠悠堵一句,「我与你一道喝的,要死我先死。」  龙可羡很生气,把脑袋一埋,不讲话了。 呼吸平缓地滑过耳畔,龙可羡眼角忽然捕捉到一点光线,偏过头看到煌煌的火光从舷窗投进来,她看了片刻:「走水了?」 阿勒微微嘆口气,补药确实不能喝了,再喝就是小傻子了,他就着姿势坐起来,把龙可羡脑袋拨到肩头,就这么抱着人走到窗边。 窗外夜深,龙可羡从斜框望出去,穹顶呈深紫蓝色,天边只有寥寥几颗星子,烫出来的光很淡,晕晕柔柔的,一副没有吃饱饭就被晚云推出来了的样子。 龙可羡嘟囔着:「黑漆漆,有什么好看,不如看你的脸好了。」 「?」阿勒搓了下眼皮,把她脑袋往左边拨,「转头。」 视线从暗到明只要一息,成排的火把点亮瞳孔,龙可羡看到了四五条巡船并列,正在包围他们。 龙可羡看得久了点儿,还维持着那副没睡饱的愣模样:「是不是,」她揪住了阿勒的手指头,「是不是被包围了?要打架了?」 那是自家的巡船,阿勒不知她在瞎兴奋什么:「巡船后边就是南沣城,那就好比南清的束袋口,驶过这段儿,就进了南清辖域,到了这里还想跑么?」 放眼望去,那排火把后边隐约透出苍冷的山峦稜线,稜线上错落有致地点缀着哨所的火光,寻常城池没有这般密集的哨所,只有常年处于备战状态的地方才需要这般高强度的戒备。 「……」龙可羡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后边的要挟,身体和精神状况让她连谎话都编不出来,坚定地点头,「想的。」 还是想跑的。 阿勒松开了手,错开一步,半笑不笑看她:「跑吧,从这里游回北境半年顶天了,就你如今这体格儿,给鱼咬上几口也没有关系,回到北境正好剩副骨架子,敲敲打打还能挂面军旗。」 没有腰间那只手的固定,龙可羡骤然成了挂在窗边的一片叶,心口猛一提,下意识地催动气劲,但臂环阻了气劲的流动,把那欲发的力变作了加倍的昏沉,她头昏脑胀的看不清眼前人,手一脱力半截身子都晃出了窗外! 求生本能让她仓促地抓住了什么,再一拽,想要借着力把自己往窗里带,哪知耳边一声闷哼,紧跟着龙可羡手臂一酸,就被卸掉了力,结结实实束到身前。 「往哪儿抓!」阿勒的声音带点儿急促,还有某种隐晦的咬着牙的痛。 「我,」龙可羡惊魂未定,匆匆地往那儿抚了几把,「不是故意……」 阿勒紧紧攥住她的手,不让她再煽风点火。 俩人额抵额地缓了会儿,阿勒才拢好她随风侧飞的发丝,余光里,那四条巡船正在有序变换阵列,不论是山稜上的哨所,还是密集的防卫,都意味着龙可羡没可能从南域返回北境,但她还是一心记挂龙清宁。 指头颳了下她颈侧,阿勒语气轻佻:「怎么说呢,姑娘家养得粉雕玉琢不是为了被鱼吃成副骨架子的,还是得带回家里,扒扒干净,下进油锅里炸成团儿来吃。」 ——「你这般皮肉,教昨日那些水匪掳走,就得被捏成团儿,下油锅里炸来吃。」 或许是风里存了许多年前的声音,漂进龙可羡耳朵里,让她恍惚地生出种熟悉感,下意识地低头,捏住了小臂,连话也像是编排好了,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去:「骨头多,肉少少的,不好吃。」 阿勒罕见地愣了片刻,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他带到了许多年前的小佛堂,他鬼使神差地贴上她:「你这肚子,莫不是漏底的?」 然而那种恍惚一闪而逝,龙可羡重新露出茫然的神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0页 这股落差感将阿勒猛地拉回现实,他缓慢地呼吸着,眼里情绪满溢出来,说不上是不甘还是想念,突然就拉过了龙可羡,在裂帛声后,引领着她施加力道。 龙可羡对此显得很陌生,此前俩人也玩儿过,但那种玩法再过火也是朦胧又安全的,此时此刻,这种带着破坏力的单刀直入让龙可羡吓了一跳。臂环隔绝气劲,带来与常人无异的痛感,龙可羡觉着骨头都要被凿开了! 这是惩罚吗?是要用这东西打她吗?就因为她被带着捅了他一刀? 龙可羡痛得颤,还有点儿麻,冷汗都逼出来了,一个劲儿想往后爬,她在仓促间扭头,看见身后只有深黑色的海面,海潮扑出了沫儿,似乎要溅到她脸上来。 阿勒偏扣着她后颈,让她低头看。 「外边……有船……」 「有船不好么?能看得清清楚楚,」阿勒凑前来咬她,他喘息微乱,笑起来风流又邪气,「你想跑,我偏不如你的意,睁眼瞧瞧,这里是南域,是你闯不出去的金戈铁桶,北境王的名头在这里行不通,你只能看着我,看着我们。」 可能是浪太大,周身都在跌宕不定,不论是船还是哪儿。 龙可羡在晃动里看见了阿勒小腹的伤,时隔多日,痂结了厚厚一层,但她还是不自觉地感到难过,就像不慎摔坏了格外宝贝的物件儿,难过里掺着讲不清的委屈。 阿勒注意到她的眼神,缓下来,带着龙可羡摸到了伤口,皮下是新生的血肉,在恢复期里有些发痒,唆使他变得更凶。 「小少君越境刺杀,若是这般便宜就让你跑了,这痛岂不白挨了。」 龙可羡坐在这窗口,逐渐汗湿了鬓发,她讲不出话,一出口就是呜咽,她觉得羞耻,只能把嘴唇咬得发白,瞧着好可怜。 阿勒就是坏么,舷窗就巴掌宽,她越是可怜,他越是把她往舷窗外撞,龙可羡的发丝全部飘在夜风里,要掉不掉地悬着半身,失重感让她十分紧张,她越是紧张,他的节奏越是凶悍。 那看似完好的衣襟里都是汗,滑腻腻地附在皮肤上,捂在阿勒掌心。 他靠在龙可羡颈间低喃,宛如情人间的悄悄话:「怎么办呢,小少君被圈禁在此,只能时时刻刻挨着欺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我……」龙可羡闷声说,「你是我买来的!我要……」她断续不成声,「我不要这般。」 「可惜,当初小少君在坎西港一枚金珠就买下我,却没有好好用过一日,没有关系,」阿勒呼吸乱得不像样,故意把凌乱的话咬在她耳边,热得她缩紧肩,「我教给你,从前没有教过的,悉数教给你。」 他凭着一个藉口在龙可羡这里肆无忌惮。 「不要学……」龙可羡像是撒娇,又像是亲昵,她生起气来,却连口齿都打了结,叽里咕噜地骂他。 阿勒笑她,还要攥住她的脚踝,让她踩在窗口,龙可羡还坐着,这意味着毫无保留。 「要掉下去!」 阿勒挤压着这点距离,在柔软的跑道里汗连成线,打在窗口,坠进了夜海里。 「由我抓着你便掉不下去,龙可羡,小少君……」 龙可羡不要他这般叫,只是刚刚抬手,就抖得扶不住,被阿勒攥紧,连着两个手腕攥在了手中。 阿勒停了片刻,笑起来汗往地板砸,他把汗蹭掉,终于发现了端倪,不怀好意地说,「少君。」 「这般喊你,是兴奋了吗?」 第117章 债主 天还没有亮, 风灯轻轻摇。 阿勒坐在甲板上,双腿叠在一起,左臂垫在脑后, 因为刚刚沐浴过, 耳边落的发便不听话地捲曲起来, 灯影缭乱, 莫名将那道侧脸笼得有点落寞,他垂着指, 把玩一枚铜钱,不知道在想什么。 「郁青带着船停在三十里开外,公子要放行吗?」厉天把风灯罩严实,一边指了下东南方向。 「不见。」阿勒眼也没抬。 郁青是个死脑筋,龙可羡北归之前, 给第一军留的最后一道军令是留守南域,不得越境北伐, 当时南北局势紧张, 龙可羡不想他去送死, 郁青就死心眼儿地待在南域,有仗就打, 有功要捞,不要命地锤鍊第一军, 平时看着阴郁寡言这么一个人,狠起来简直判若两人,硬生生把第一军的名头越打越响。 谁都知道这是替龙可羡守着兵权,不让那些趋炎附势的东西看低了她, 看低了她的第一军。 所以阿勒睁只眼闭只眼,对郁青有时过分的军势扩张也没有重罚过。 「他托人来传话, 不带人,只身前来,」厉天夹着几张银票,在风里甩了甩,嘿嘿地笑了声,「五百两银子,就传一句话,要说阔还是他们第一军阔。」 阿勒睁眼看他片刻,忽然把那银票抽过来:「要不把你下放去混半年?」 「属下这副身板儿,公子怎么忍心的,」厉天看着那几张银票,想夺不敢夺,眼皮子都快呲出火花了,「那见是不见吶?」 「不见。」阿勒起身往船舱走。 「不见公子把银票还我啊,」厉天在后边追上几步,扒着门框不敢进,「成事全拿,不成返半,这是规矩……」 规矩和杂音都被舱门隔在了身后,阿勒折身进门,挑开了帐幔。 乱糟糟的被褥间横着只手臂,龙可羡埋在枕头里呼呼大睡,那脸是红的,手腕也是红的,像是被拴得久了握得紧了,拨开被褥后,露出的肩颈侧腰也没有一处能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1页 阿勒静静看了会儿,到柜格里摸来瓷瓶,将药膏子推进去化开,又摘掉了臂环,再拢着她睡时,明显感觉到怀里升起的温度。 *** 卯时二刻船进港,天边吐露着朝霞。 港口年前才拓过,分出了主次港,主港整齐有序地泊着战船,一面面黑蛟旗吃风猎猎而响。 军营就建在百丈开外,早前得了吩咐,临岸早训的兵崽子都挪了位置,整片港口都静悄悄的,除了水拍岸声再不闻别的。 龙可羡累得眼皮子都掀不起来,连被褥带人都让阿勒卷在一起,再罩上件大氅,扛上肩就下船了。 再醒过来时天都黑了。 她拨了拨乱糟糟的发,把脸露出来,茫然地看了眼四周,确认周身没有微小的晃动,才知道是上了贼岸,进了贼窝。 屋里燃着一座烛台,隔着屏风只得一点点昏光,龙可羡的药已停了,昏沉感逐渐消散,她轻手轻脚摸下床,一边找鞋,一边束发。 落地时轻轻嘶声,那股酸胀的不适感还在,但没有想像中的重,她记得最后一次在浴桶里时已经连脚都站不住了。 想到这里,龙可羡呆了片刻,伸手去摸臂环,臂环仍然在,银亮亮的三道窄环扣在左臂,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着比之前要凉一些,像是刚戴上不久。 「少君醒了。」 侍女这时提着食盒进来,一边摆一边说,「公子在前院理事,说是等少君醒了便自玩自个儿的,若是嫌闷了,桌上有些军务也可聊以消遣。」 龙可羡慢腾腾挪步子,瞥了眼桌上三荤三素和一碗冒着尖顶儿的白饭,隔着衣裳捏了把薄薄的肚皮,很有骨气地把头一别,半声不吭。 侍女盛了汤,把几座烛台悉数点燃后,又说:「公子吩咐,少君无事便不要出院。」 龙可羡呆呆地应了句:「是要关起来的意思吗?」 这话太重,侍女不好答,只说:「少君若是有事,遣府上小厮跑一趟也是行的。」 龙可羡不知道这种回避代表什么,她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她是以刺杀罪名被擒到南域的,阿勒让她稀里糊涂地过了十几日,既没有提及刺杀案,也没有提及为何要自降身份蓄意接近龙可羡,更没有说清二人是不是当真相识,一切都蒙在云雾里。 退一万步讲,抛开这些事儿,纯粹以南域和北境王的立场,阿勒不该关她在院子里,不该好吃好喝供着,应该动之以刑晓之以罚,逼她交出三山军军权才对。 龙可羡微微垂下头,觉得这侍女对刺杀主子的人还怪客气。 侍女前脚一走,龙可羡后脚就坐了过去,一口口紧着往嘴里扒饭,还没忘环视屋里。 这是阿勒的屋子,龙可羡一眼就看出来了,屋子前后两个隔间,宽敞亮堂,没有博古文玩也没有珠帘绢纱,藏书不少,墙上挂着狼牙和长弓,总体朗阔冷硬,还掺着点格格不入的小东西。 龙可羡揉了揉眼,看到榻上搁着糖盒,杯盏成双成对,屏风后还设了妆檯,看起来是阿勒的屋子,却处处都是为了迁就而改变的突兀痕迹,像是有个人在这里频繁夜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阿勒这种性格,怎么会忍得了如此? 龙可羡捏着勺子,在八角格旁看到一张小画,抽象得宛如小儿胡乱涂抹,她定睛看了会儿,仍旧没有看懂,心说这般 丑还往屋里挂,定然是价值连城的一幅画了。 她有些出神。阿勒还养过别人在此处吗? 「吱——」 窗边忽然动了动,龙可羡转过头,透过窗缝看到月亮挂在树梢,淡淡的,像是裁下来的半弧旧纸,月下新窗,窗前团了只黑黝黝的……球。 龙可羡含着口汤,跟它大眼瞪小眼。 那黑球只有巴掌大一团,毛发炸在风里,神态却很矜持似的,小幅度地摆着尾,坐在窗台,又高傲又巴不得你快快过去亲近的样子。 「你……」龙可羡很是稀罕,速速搁下勺子,爬上榻去,伸出手却不知道往哪里戳。 猫球伸了个懒腰,踱了两步,像是等不及了,甩甩耳朵「喵」一声,用那双镶了琥珀金边的眼睛催促她。 龙可羡只是轻轻戳了戳它的背,便大惊失色道:「这般软!」 猫球舒坦起来,蹭了蹭她的指,又伸出舌头舔了舔,那略带毛刺的舌面从指头掠过,带来一种微妙的触感。 龙可羡坐得板板正,把十根手指头都摆出来,跃跃欲试道:「再来。」 猫球却突然撇下了矜持,撒腿跳上她怀里,喵呜喵呜地蹭起她的下巴和脖颈。 *** 阿勒离境半年,一概要务都是伏先生拟定,厉天复裁,再重重下发给各军各司执行,每一项要务都记录在案,阿勒回程路上要再过眼,今夜就是请了伏先生来补阙拾遗。 茶水换了两轮,伏先生讲得口干舌燥,阿勒看了眼时辰,这才放人回去歇息。 出了屋子,伏先生忍不住问厉天:「姑娘当真回了?」 「回了,」厉天指指内院,「在院里。」 「我道方才侍女来得怪,公子从来不置人在内院侍候的,」伏先生与龙可羡有师生之谊,不免多问几句,「听闻……伤了公子,可是打起来了?」 「哪儿啊,」厉天提着灯,「公子把着姑娘的手,自个儿捅的一刀,咱们的人都没见着,我费了不少功夫从那小哨兵嘴里撬出来的,您别漏了消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2页 「怪不得,」伏先生感慨,「公子还是为姑娘清路,想来不久之后,祁国使臣便要涉海而来了。」 刺杀,关押。 这两个词很微妙,相当于把龙可羡的身份隔离在南域之外,剥掉了她和海寇的关联,只要消息传上一阵,祁国上下多琢磨一阵,那「勾结南域」的罪名就得不攻自破,不管祁国王室信不信,他们都得顺着这条路往下走。 比起北境王和南域狼狈为奸勾结已久,还是北境王刺杀被擒这事儿更容易处理,阿勒抛出去的消息就是这个意思,他要在龙可羡声名无损的前提下做些坏事儿。 「那侍女方才说的什么?」伏先生问。 厉天面色尴尬:「侍女递话呢,说少君形容萎顿,面色不佳。」 伏先生看了眼府卫,只能猜测这个因由:「真关起来了?」 「确实,」厉天瞥了眼身后,「连臂环都戴上了。」 「唉,」伏先生伸手,接了捧柔亮的月辉,「磨吧,不论如何,人在这里,总比公子独个儿养伤的那半年好。」  *** 形容萎顿,面色不佳。 阿勒倚在廊下,咬着这几个字,就看见龙可羡趴在榻上,头顶着一团黑球,一人一猫在那儿翻看画册。 他拎起了猫球,丢进窝里,再捞起龙可羡,扛在肩上就往里走。 龙可羡原本看得津津有味,被这一扛,骤然腾空起来,魂都要飞了! 「吃……肚子撑,再颠就!吐!」 阿勒把她摁进被褥里,扯下了帐幔,龙可羡在床上滚过两圈,抽出条被褥卷巴卷巴,隔在中间,扬起下巴摆出气势,很神气地警告他:「不要越界,我有话讲。」 停了补药,饱了肚腹,还实打实地处在劣势之下,这就开始翻身算帐了,阿勒慢条斯理解着腰带:「你讲。」 「你骗我写信。」 手顿了片刻,阿勒想过她清醒之后要讲起的诸多事宜,但没有想到先是这件,他把外衫抛在一旁:「大家都有两层壳子,你也不曾与我说过身份。」 果然,她在海上由海鹞子送出去的那些信,转了个圈儿便落回了阿勒手里,也就是说,龙可羡因为阿勒太浪荡,暗地里与对方讨要经书,为了让阿勒念来平心静气,对方转手赠她一册欢喜禅,就是因为这俩压根就是同个人。 龙可羡面红耳赤,舌头开始不听话:「你,你还卖船给我。」 「啊,对,」阿勒往前压身,像是捕捉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你还欠我一大笔银子,我算是你的债主。」 「我会还清!」 「无妨,」阿勒宽容地说,「还不上,拿别的抵也是一样的。」 第118章 求你 龙可羡经算帐务, 机灵得很:「不要抵给你,已经是拟好协约的了。」 「协约是协约,此一时彼一时, 」阿勒半躺在床上, 慢悠悠堵一句, 「从前你为主, 如今你落在我手上,我占了个债主的名头, 不做点儿什么竟觉亏得慌。」 龙可羡不知道此人这般厚颜无耻,急道:「从前我待你这般好,你却只想欺负人!」 「不错,」阿勒交叠着双腿,「以怨报德, 混帐都是这般模样,少君还是趁早习惯一二, 免得日后吃了苦头。」 龙可羡噎住半晌:「在北边时, 你分明不是这般的。」 「处境不同, 做的事儿自然也不同,」阿勒不紧不慢地逗着人, 「从前我别有目的,便要处处小意妥帖, 此刻到了我的地盘儿,就该依着性子胡作非为,难不成你看我还像个大善人么?」 「你……」龙可羡气势汹汹地骂出句,「你混帐!」 「嗯, 」阿勒应,「我混帐。」 「你说我们有旧情, 早先便认得……」龙可羡已经昏了头,彻底乱在阿勒说过的话里头,狐疑道,「其实是旧仇吧。」 「我还说过我们夜夜颠/鸾/倒/凤,你身上没有一处不沾染我的味道,」阿勒挑起眼,「你怎么不拣要紧的讲?」 「……」 龙可羡耳根子发烫,觉得他的眼神像要吞人,骨碌碌地把眼珠子转开,声音已低下来了。 「是不是,是不是我从前耍了你?」 这不禁逗的小炮仗!讲两句浑话就哑了火。 阿勒煞有其事地轻哼一声:「不错,你从前能耐得很,将我耍得团团转。」 龙可羡愣住了,依照阿勒此前所说,她不但将他耍得团团转,欠了他一笔银子,还将他吃干抹净就一走了之。 天老爷,她还有这般本事! 「所以你就不必想着跑了,」阿勒伸指撩开帐幔,漏进几隙昏光,他看着外边,说,「这是南清城,不是祁国的千山万壑,哪怕让你出去,你还能扎个筏子自个儿划回去吗?」 她的航道刚刚有起色,和骊王尚在角力之中,龙清宁尚未脱离骊王掌控,不要说造筏子…… 龙可羡坚定地点头:「游也要游回去的。」 「了不得,」阿勒笑意莫名,他不再提什么骨架子这类吓唬人的话,只说,「待你游到坎西港,龙清宁已经填了深宫寒井了。」 龙可羡倏地看他。 「这般凶。」 帐幔落下来,再度推走了光线,阿勒张开手,肆无忌惮地握住了龙可羡的下颌:「想咬我吗?」 那粗糙的虎口厮磨在下巴,龙可羡要往后仰头,口中却探来一只拇指,牢牢地卡住了她下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3页 「给你咬啊。」 龙可羡只觉得口中被搅得淋漓,连眼里都蒙上了雾,睫毛湿漉漉的好生可怜,她口齿不清:「不,咬……」 「说不咬,还要拿牙磕我,龙可羡就是小骗子。」 阿勒收回了手,在龙可羡亟待喘息时,蛮横地亲了下去,这一下又凶又狠,耗尽了她胸腔里的气息,亲得龙可羡头昏眼花,脑子里阵阵儿泛碎光。 龙可羡大惊失色,霎时推开他,往后一靠,却砰地挨上了墙壁,前边气息短促,这一撞就呛得直咳嗽,从脸红到了脖子根。 「龙可羡……」 阿勒简直作死,逗人玩是他,亲得狠是他,捨不得还是他,他伸出手,想去握龙可羡手腕,而身子刚往前靠,底下就窜来只脚,电光火石般的速度,猛地踹了他一记。 「龙可羡!」 阿勒捂着膝,声音拔高。 「坏东西。」龙可羡缓过了劲儿,捞点什么全往他身上砸。 阿勒一手拨开软枕,一手拂掉衣裳,翻过中线就攥住了她的脚踝,一拽,把人压进角落里挤着。 「少君好硬气。」 龙可羡硬邦邦地迎上去:「你且,且解一道臂环,我让你看更硬气的。」 「是么,」阿勒恶意地挤着她,咬掉了一粒盘扣,重复着,「是么?」 薄薄的布料隔绝不了慑人的温度,龙可羡知道那是什么,但阿勒沉得像座山,扎扎实实将她罩在底下,丁点儿都逃不了。 「我,我不能了……」龙可羡咽了口津液,已经方寸大乱了,连腿根儿都在颤,她艰难地伸出手,「你先,先亲只手解解馋吧。」 阿勒垂目凝视她良久,蓦地低下来,把脸埋在她耳侧:「讲了这般多,你便没想过向我开口吗?」 威逼利诱都用了,这小炮仗心硬得像块石头,丝毫不向他倾一倾。 「……要求你吗?」 阿勒没吭声,嗅着龙可羡发里的香味儿,像只委屈的大犬。 龙可羡试探地说:「你求我求求你。」 阿勒闷声:「我求你求求我。」 「我……」龙可羡讲不出口,气闷地拽了拽头发,「你将海鹞子借我使使便好,我付给你银子。」 「银子?」阿勒笑出道气音,「你浑身上下没有半个子儿,我摸过了。」 龙可羡咬牙切齿:「挂我帐上!」 「也成,」阿勒思忖片刻,「要按着我的法子来记,金银俗物皆不要。」 「你要什么?」龙可羡警惕地问。 「不说给你,先收个利钱,」阿勒稍微仰点儿头,撑在龙可羡耳旁,就这么垂眼看着她,「亲我。」 龙可羡飞快地撞上去,亲了口响亮亮的。 少爷这才高兴了点儿,翻下来,一脚把被褥蹬下了床:「航道这会儿没人敢走,一时半刻乱不了,依着你治军的路子,三山军也会将北境守得固若金汤,你如今最愁的想必是龙清宁。」 龙可羡连连点头:「愁。」 「瞎急个什么劲儿。」阿勒嗤声。 龙可羡在这儿愁上天,龙清宁也掉不了层皮。 祁国王都南北皆压着三山军,骊王手里没有兵权,他一日掌不了王都守备军,就一日不会跟龙可羡翻脸,而他能用来与龙可羡相谈的,也只得龙清宁这么一张牌,哪里捨得不明不白地就杀了。 这小炮仗就是护短,从前对他也是这般,如今…… 阿勒心里又不痛快了:「给你漏个消息,骊王已将龙清宁禁足在宫中,便是在借势逼你露面,你这会儿若是全须全尾地回去,必得踩进他的套儿,不论你扯不扯得清与南域的干系,朝臣都会往你脑袋上扣帽子,先臭了你的名声,再步步敲打你,直到坐以大逆。」 「不怕,」龙可羡趴下来,翘起小腿,晃了晃,「反了他。」 「……」阿勒弹一记她的脑门儿,「反一个骊王容易,但你反不了王庭,反不了士族。」 祁国王庭势弱,为何还能屹立不倒,因为其下士族豪强把控朝局,已经形成了难以替代的统战价值,他们都是有地有兵有威望的地头蛇,合在一起就能构成祁国的头顶天。 龙可羡有兵,人家也有,他们还能策动百姓,让三山军走出北境就寸步难行,届时就连北境境内需要採买互易的丝绸粗盐和粮食都要受影响。 「别皱了,脸都皱成团儿了。」 阿勒一把将她拖到上边,扶稳坐着,接着说。 「你当龙清宁是娇弱妇人?你且看吧,赤海航道空置,再过十天半月,祁国见我不出兵便要朝这块肥肉动手,届时骊王必定要与士族周旋,龙清宁正好作壁上观,你不妨把局势搅得再浑一些,拖得大伙儿都下水沾沾腥,谁都别跑,要玩儿就玩个够。」 「搅浑?」 「待北边消息来了再说。」 龙可羡点了头:「来了消息,第一时间,我看。」 「遵少君命。」 阿勒不疾不徐地解掉了她的发,等那发丝落下来,龙可羡才从错综复杂的局势里醒神,倏地抓住衣襟,佯装镇定:「我不来。」 「这回不教你难受。」 阿勒这般说着,忽然使了点儿力,龙可羡坐得不防备,沿着他的胸口往前滑,肚子砰地就撞上了他的下巴。 「……」龙可羡手忙脚乱想要起来,却猛不丁地被咬了一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4页 阿勒眼神里浸满欲望,就这么隔着薄衣望了龙可羡一眼,就教她自鬓边、脖颈、背嵴滑下了细汗。 他如此贪婪,又如此坦荡,满腔的爱烫得龙可羡无处躲避,她撑住了自己的足踝,发丝摇成流瀑,连漏出的喘息都被阿勒吞走了。 *** 龙可羡的药停了,但臂环没有摘,阿勒说圈禁要有个圈禁的样子,他专程带龙可羡走了一趟水牢,让她在各色刑具和臂环之间任选一个,龙可羡怒气腾腾地踹掉了刑桌。 「根本是在逗姑娘玩儿!」厉天小声念叨,「俩人日日都闹,比小时候闹得凶,房顶都要掀掉了,姑娘如今见他都绕着走。」 伏先生莞尔:「情浓是好事。」 「情浓怎么还锁着姑娘,」厉天不明白,挠挠头,「我都没见着她的面,回回只能远望,说不准姑娘还记得我呢,小时候我还给姑娘买过糖人儿。」 「主子的事莫要掺和。」伏先生转过身,进到拱门里就看见阿勒坐在廊下,脸上不太痛快,他顿了顿,继而快步上前,抽出三卷信筒。 「公子,北边有消息来,一则是骊王,一则是伏虞城程家,」伏先生抽出信,铺陈开来,「骊王的意思还是替北境王开脱,想请咱们这边帮着疏通航道,对日后将拟的关税还有松口的意思。」 还挺聪明,表面上看,没有对龙可羡落井下石,既全了三山军的面子,日后还能以此事和龙可羡谈好处。  「程家后边站着封家,估摸着就是替士族传话,倒不提航道,只问……」伏先生略显尴尬,「问姑娘好。」 龙可羡趴屋顶上听了半日,终于忍不住探出头:「宫里呢?宫里有什么消息?」 第119章 试探 龙清宁原本该禁足宫苑半月, 但三日不到就被骊王亲自接了出来,接连数日都安置在寝殿内,直到龙清宁自请离殿, 说是天子寝殿乃是紫气汇聚之地, 宫妃不该违背祖制久居于此, 这番话当日就传遍了王宫, 宁贵妃因「言行出格」而吃罚的说法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中宫与宠妃的明争暗斗。 「骊王这招儿就是宁贵妃给支的, 」厉天把窗子打开,「前些日子骊王见姑娘……见少君还是眼中钉,没道理不借着这机会往死里踩少君,这番态度转变,定然是枕头风么!」 龙可羡看完了第三卷 信, 想到了阿勒说的「作壁上观」,转眼看过去, 和他碰了个眼神, 又默默地挪开了——她近来患了病, 见到阿勒就面红腰酸腿打颤,他这段时间纵慾的劲儿实在令她心惊胆战。 她的记忆里没有经过这事儿, 也没听谁讲过这事儿。 因此当阿勒头一回告诉她,「饭是不是一日三顿地吃?那这事儿一日三次地干有什么问题?」 龙可羡当即懵住了神, 就那么片刻的功夫,就在跌宕中颠得魂都散了。 阿勒花样多,变着法儿地折腾,劲儿又狠又巧, 龙可羡吃不住,只好见他就躲, 连眼神都不要碰上最好。 风游进来,阿勒把一枚铁镖转在指头尖上,对龙可羡的心思了如指掌,鱼咬了几日钩,却被吃掉了一层皮,怕是自然的,那他只好再下一味饵料。 「龙争虎斗,渔翁得利,送他们再走一程。」 厉天出门的时候,龙可羡在那儿纠结了半日,才要死不活地朝阿勒挨过去,一个劲儿问,「送谁?走一程去哪里?你讲给我。」 阿勒笑了笑:「聪明的小孩儿这会儿就开始撒娇了。」 龙可羡朝阿勒的椅子腿儿轻轻踢了一脚,硬巴巴说:「不要撒,你讲!」 阿勒纹丝不动,一副你看我讲不讲的样子。 厉天手扶着门框,就看见姑娘目瞪口呆站了半晌,紧跟着磨磨蹭蹭地凑过去,很快地低下头。 「啵」声响起的瞬间,厉天便关上了门,顺带着捂住眼睛,大逆不道地在心里边说。 钓吧钓吧!使劲儿钓吧!81481六9流伞 这记力下在哪儿,送谁走一程,龙可羡很快就知道了,他们轻装简从地乘船北去,悄悄驶向了南北边线。 秋末的日光很平滑,微寒。过了雨季,连海面都懒洋洋的,一波一波地往岸边拍打白潮,船只正在泊岸,龙可羡蹲在船弩上,她戴了顶滑稽的黑色绒帽,跟猫球一样在风里炸着毛,衬得脸更小了。 「一路来,好多巡船,为什么?」龙可羡扭头问。 这里又不是航道,有什么必要以这样高的频率巡卫?当然,有种情况除外。 「你的船多?」 在海上,船就好比陆上兵种、军械、战马的集合,若是龙可羡有这么多战船,她也会忍不住显摆,她偷摸儿瞄了眼阿勒,这人这般张狂,少显摆一天可能要死。 阿勒迎着风,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拽低了她的绒帽,龙可羡一下子失去了光线,在船弩上晃了两下,便被抄着腰扛下了船。 时隔几月再登碧鳞岛,龙可羡没有什么特殊感受,照样是听不懂的土话,照样是夹着浓烈花果香味儿的空气,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入住那间简朴僻静的客栈,而是在巷弄中七拐八弯,进入一间酒楼。 祁国海令一开,伴随三山军拓定航道的消息回传,祁国几方人都在抢占这座小岛,因为这地儿太好了,夹在赤海和乌溟海之间,有三山军坐镇,剥除了危险因素,就是最安稳的航线补给点,南下北上的船都得舶在这里补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5页 届时南北走动起来,真金白银便会滚滚流向这里的酒楼茶肆、银铺商行。 龙可羡从侧门进,回想起酒楼正门的气派堂皇,由衷地说:「无奸不商。」 早知这片地盘如此吃香,她也该圈条街挂牌子,谁还往闻商道去啊。 阿勒看了她一眼:「?」 龙可羡微微踮脚,凑到阿勒耳边,像是要讲什么悄悄话。 那温热的气息轻轻滑过耳下,在干冽的秋风里带来某种微妙的触感,阿勒停了片刻,但那气息滑过就消失了,龙可羡被内廊的挂饰勾走了目光,眼珠子都转不动了,亦步亦趋跟在引客女郎后边看。 阿勒:「??」 进了偏院,引客女郎将他们带进屋,屋里边儿宽敞,设了张席,看起来少说能容个十来人,龙可羡一边琢磨除开他们还会有谁,一边看着左右,谁知引客女郎步子没停,绕过屏风还在往里侧走,直走到西面一扇博古架前,朝龙可羡微笑。 龙可羡迷茫地看她。 「挡着道儿了。」阿勒把她拎边上。 龙可羡便看着她站过的那块地砖被稳稳翘起,地砖底下被凿了个拳头大的空,搁着块镇石,引客女郎熟稔地转动镇石,博古架连着整面墙随之倾斜,露出里头幽暗的内室。 「里边备着食水,若有异动,主子可击叩西侧墙面正中石砖,外边自有人候着。」引客女郎道。 阿勒点了头,引客女郎便合门而出了。 龙可羡还愣着神,阿勒拍了把她后腰:「进,想什么呢。」 龙可羡半晌无言,一脚踩进幽暗里,才小声地说了句:「奸商。」 *** 墙面在身后合上,龙可羡听见了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可能是安静的关系,她不自在地扭开了头,觉得这种隐秘的交错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你……」 话刚出口,龙可羡就浑身发毛,这声音也太……倒不是响,就是像话出了口,又从四面八方递回来似的,灌得耳朵尽满了。 「嗯?」阿勒倒很自在,拎着水壶就慢慢饮了一口。 那吞咽的声音清晰入耳,带来暧昧的滑动声,龙可羡忍耐片刻,闷声道:「别喝了!」 「好。」阿勒搁下了茶盏。 周遭再度静下来,一层接一层的阴影覆盖在眼前。龙可羡眼珠子左转右转,就是不看阿勒,她没法解释这种感觉,内室太窄了,光线太暗了,声音太满了,没有什么能帮龙可羡分散心神,导致阿勒的存在感在她这里无限放大。 她觉得危险。 像种无形的入侵。 他的呼吸,手指和桌面的摩挲,甚至若有似无扫过她的目光,都在这环境里变得不可忽视。 她背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他,却明显地感觉到那目光更加肆无忌惮。 龙可羡蓦地转过头,阿勒懒洋洋看回去:「怎么了?」 「你不要讲话!」她凶巴巴应。 阿勒摊手,闭目养神起来。 龙可羡等了会儿,突然起身坐过去:「听见没有?」 阿勒睁开眼,只看她,不说话。 「哥舒策……」 龙可羡话一出口,半张脸就被捂住了。 阿勒在她耳边呵出道音:「嘘——」 龙可羡后嵴惊凉,顷刻就渗出了薄薄的汗,紧接着便听到了一点儿声音,像是透过捂了一层的耳朵传进来似的,有点儿飘忽的意思。 还能听见外边的? 在这个姿势里,龙可羡整个人被按在他身前,只能揪住他的手挠了几下。 阿勒像是能读出她的心思,压声道:「能听见,所以不要出声。」  做贼似的。 龙可羡配合地点头,指指自己,表示绝不出声。 *** 酒过三巡之后,伏先生坐在上首,道:「诸位远道而来,路上辛劳,伏某也知道诸位因何而来,但,在谈及航道之前,我们还有件要案要讲,这件要案若是没有解决,接下来万事都不必谈了。」 伏先生看起来温文尔雅,却把话都放得死,没有给人转圜的机会,这种人最难磨。 在座没有人不知道他讲的要案是哪件,因此通通看向了尤副将。 「我是粗人一个,讲起话来没有分寸,若是得罪了伏先生,还请伏先生海涵。」尤副将拱手作揖,伏先生回一礼。 北境之前同南域买船,出面相商的就是尤副将和伏先生,那会儿两人相谈甚欢,但那都是牌桌之下的暗渡陈仓,今日再见,两人都装得像从未见过似的,客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忌惮。 尤副将停了片刻,道:「上过战场的都知道,我们少君要杀谁,那用不着刺杀,也没有刀口留命的可能,这话放到北境那是要吃笑话的。这当中有什么误会或是构陷,那我老尤不知道,伏先生要谈,不如先把我们少君请出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地盘一盘。」 尤副将这意思很明显,你要跟我算帐,我还想跟你要人呢,大不了打一场,拳头底下见真章。 「尤副将莫急躁,」这会儿只有封殊接得住话,他丰俊清朗,轻易地就化开了紧张的气氛,「今日你我能齐聚一堂,万事便都有讲开的机会,咱们心平气和地把事情条理捋清才是要紧事。」 伏先生看向他,在座都是几方派出来传话的,伏先生背后站着南域,尤副将代表北境王,角落那个战战兢兢的宦官是骊王派来的,只有封殊是实打实的士族话事人,伏先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封殊特别看重航道,还是这场局里有他不得不来的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6页 伏先生饮尽酒液,微笑道:「三爷是觉得此事还有条理未明。」 「未窥全豹,实在不敢妄加评断,但在下愿为北境王担保,她不是那般为私慾弃大局的人。」封殊回敬一杯,不紧不慢地回,他的谈吐实在好,有人觉得如沐春风,也有人觉得如鲠在喉。 龙可羡呼吸不畅,压在后颈的力道正在叠加,她不敢出声,只能艰难地转过头,露出一双憋得通红的眼睛。 「不舒服?」阿勒作出口型。 龙可羡口干舌燥,在这暗淡的光线里只能看到他眼里晃出来的一点儿光,她有几个瞬间想要摇头,最后却轻轻地嗯了声。 阿勒松开捂住她的手,嘴唇挨着她的耳朵:「要不要把臂环解开?」 嗯?龙可羡顿时惊了,连湿热的耳朵也管不得了,作出口型:「可以吗?」 阿勒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那眼神里摊着很多情绪,龙可羡还要说点什么,手臂便是一松,蔫了许久的气劲骤然躁动起来,沖得她鼻腔都发热。 这般轻易就松掉了臂环!龙可羡不可置信地抚着手臂,说:「你不要关我了?」 阿勒没应这句,反问:「你不怕被人听着?」 龙可羡犹疑地点头,却在阿勒抬眼的瞬间迅速拨掉了桌上的茶盏。 「哐当——」 碎瓷四溅开来,与此同时,外间的声音低了下去。 阿勒半笑不笑地看着龙可羡,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被这目光剥掉了一层皮。 第120章 委屈 屋门敞开片刻, 众人皆望出去,看见重重叠瓦延向天际,已近黄昏了, 那柔亮的金光泻下来, 将瓦砾镶了层金鳞边。 侍女合上门, 捧着托盘盈盈行了礼, 便恭顺地退向屏风后。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 内室中只余阿勒的喘息声。 他踩着墙面翻身回退,站稳时笑了声, 唇边的弧度勾得浅,像是打得痛快了,也像是下的钩子勾住了不听话的鱼,他盯住龙可羡,连眼神都在咬着她, 总之不含好意,他偏头咳一声, 接着缓缓地松掉了领口, 反手向龙可羡探来。 龙可羡伸手欲去推来时的暗墙, 腰带就教人扯住了,往后一拽, 后肩便撞进了阿勒胸口。 仅仅是一瞬,她屈肘向后顶, 借着力滑出了两个身位。 她对阿勒天然不设防,方才在对打时她就感觉出来了,那是种经年累月养出来的信任感,身体远比意识更加诚实——她对阿勒下不了重手。 内外夹击是件要命的事, 对内,她在出手时还要突破自己的心理防线, 就像身体里有双手在拽着她的力,对外,阿勒相当难缠,龙可羡逐渐发觉他们出招和拆招都惊人地相似,他也全然不是初见时那般病弱的样子。 这令她有种左手打右手的错觉。 拳风扫过龙可羡耳畔,她闪电般往后斜噼而去,手刀直噼阿勒,他一动不动,而龙可羡却在击中阿勒的瞬息侧了个身,直直噼向墙头,砸下了星点碎石。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里擦过一剎,阿勒就洞悉了她的目的。 她不想打,只想跑。 「拆了这四面墙你也出不去,」阿勒提醒她,「拆了我,你还能走。」 「不拆,」龙可羡答得斩钉截铁,她左右环顾,已经发现了这墙体的端倪,里边不知浇了什么,硬得很,她往后撤步,和阿勒拉开距离,认真地问,「只能从外边打开吗?」 阿勒点头,神情里带着点儿残忍的温柔,龙可羡还没有咂摸出味道来,眼前又是一道拳风,她空翻回避,阿勒已经纵跃而起,死死扣住了她的脚踝,继而以脚踝为施力点,往后一拖! 碎瓷散在地上,两个人缠斗着滚过去时身体里都扎进了碎片,但没有人在意,直至砰地撞上窄室的墙角,他们同时闷哼一声,才在喘息间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这一瞬很漫长。 长到龙可羡能感觉到脚踝那只手还在一路往上。 登、徒、子。 「没有想过我为什么摘掉臂环吗?」 阿勒感受着龙可羡的温度,别有意味地拍了拍她的脸。 「你说过,有东西进去你都能听到,我没尝过这滋味儿,想试试。」 龙可羡半晌才想起来他讲的是什么,她嘴唇几度张合,讲不出话,最后抬手抵在他胸口,把他推开了些,匆促地站起来。 「不要,」龙可羡警告他,「不要乱来。」 「怎么呢,是怕外边听到吗?」阿勒步步紧逼,「有什么打紧,让他们听,杀干净就是。」 龙可羡绕着桌边走,气鼓鼓瞪他一眼:「你唬我,外边根本听不见。」 自然听不见,否则内室打得这般激烈,他们还能坐得下去么?这墙就是有问题! *** 侍女温了酒水,合上门出去。 伏先生举杯走了一圈,寒暄下来,又化掉了先前的稍许敌意:「有三爷作保,伏某自然是心服口服的,但此事三爷不明原委,还是不要蹚下水的好。」  「冒昧问一句,哥舒公子可还好?」 封殊说的是哥舒公子,这毫无依据,他的手远远伸不到南域,仅仅是凭藉从前寥寥几次照面猜测出来的罢了。龙可羡带着一船人去了雷遁海,回来的只有尤副将和随船军士,那个散漫不驯的青年和龙可羡都失去行踪,这么巧,谁信呢,问题就在哥舒策身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7页 抵赖就是反向推证,伏先生淡淡地颔首,模稜两可道:「有劳挂心。」 这就是承认了。 「在伏虞城时不曾设宴款待,是我失礼,只是…… 」封殊自斟了一杯酒,又说,「彼时哥舒公子与小羡关系尚佳,这就是疑点。」 尤副将补一句:「何止关系尚佳,在伏虞城时,少君与他同出同入,一道儿挖坑给人跳,相当亲热,好得简直能穿同一条裤子。」 伏先生不能正面作答,只问:「三爷与少君是?」 封殊看向酒面:「她唤我老师。」 *** 碎瓷从阿勒臂间拔出来,湿淋淋的,带着他的温度,强硬地递到龙可羡手里,再包裹住了她的手背。 「你唤他老师,他都教你什么?」 龙可羡仰面微喘,她体力未减,只是束手束脚打得难受,阿勒简直不要命似的,次次拿身体接招,挨着疼也要禁锢她一时片刻。 龙可羡偏头:「教得很多。」 「讲来听听,」阿勒扭过她的下巴,「教你用这种眼神看人了么?」 阿勒膝盖抵在她腹部,限制了她的动作,龙可羡不能动,动起来那枚碎瓷片就会被阿勒带着刺进他的腹部。 龙可羡尝过一次被动的滋味,她不想再做第二次。 这个人真是……是疯了吧? 「看久了也怪新鲜的。」阿勒另一只手抚着她眼角,只是轻轻磨了两下,就把那处磨红了,他静静凝视片刻,而后咬了下去。 *** 「……」伏先生哪知道公子在龙可羡那里犯下的桃花债,面不改色地说,「因爱生恨了,年轻人,都有冲动的时候。」 封殊沉默。 尤副将瞠目结舌:「你说谁因爱生恨了,说我们少君吗?不能够,我们少君再恨也要捆人回来关进牢里调/教的,怎会恨到把自己折进去!」 伏先生十分沉稳,顺着这话尾往下接:「少君确实有此打算,只是当时毕竟在外海,加之双拳难敌千万手,形势所迫,这便落了网。」 他说得言辞凿凿,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儿,反倒教人不好反驳,至此,那缩得鹌鹑似的宦官才抬起头来,道:「既如此,又非是深仇大恨,假以时日必定能讲开了。如今航道已停,外边皆是人心惶惶,沿海数地的铺子关了不知多少,依咱家看,还是要以大局为重,早日通了航道才是。」 伏先生看过去:「这么说,骊王也要为少君开脱。」 「非是开脱,」宦官紧张地看封殊,大着胆子说,「就事论事罢了。」 「好一个就事论事,」伏先生大笑几声,有几分落拓,「公公要与乌溟海就事论事么!」 刚刚缓下去的气氛再度绷紧。 封殊抬手止了宦官的话:「大祁上下一体,大伙儿不为谁开脱,更不会置谁不顾,但如今航道空置,行市动荡,民生不安,停在这里作口舌之争究竟不是个办法,讲起来乌溟海在此僵持就不亏么?」 行市动荡都讲得轻了,之前阿勒在伏虞城闻商道搞的那一出,勾得谁都以为这是千载难逢的风口时代。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上到士族皇商,下到普罗大众,能有门路的全都掺了一手! 那堆山填海的货积压在坎西港,数以万计的田地屋宅写进债书压在钱庄里,地方衙门抵不住开始放地给士族……大祁这几个月动起来的银子多数倾注在此,龙可羡身家在北境,她是局中人,她不敢也不会跟整个大局逆着来,只有哥舒策不怕。 他一个南域的海寇,兵强马壮还在朝廷挂了名,不跟你讲道理,你北边这些金山银山堆在那儿,那是要动起来的,堆久了银子就死了,到时候拖死的是千万人,他没这么讲仁义道德,玩了就是玩了,全部凭心情。 所以封殊对南域局势还是探得浅,不晓得阿勒还真不亏,只不过是赚多赚少,赚早赚晚的问题,而这些跟龙可羡比起来,那都算不上什么。 伏先生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却意外地露出了松动的意思:「乌溟海与北境王有旧交,也有旧怨,但今日你我齐聚在此,便是为此而来,」他顿了顿,「这么说罢,万事开头难,路要走得稳当,还是由简拓详为好。」 蹬鼻子上脸的匪寇王八蛋!果真狡诈!连尤副将都听出意思了,这就是不跟那么多方势力玩儿,你们内部先打一轮,打赢的我乌溟海扫榻相迎,从走海到销货乃至关税都能给你打点清楚。哪方输了也不打紧,日后还是朋友,站后边去慢慢排吧。 那宦官的脸色当场就垮下来了,封殊慢慢地敲着桌面,道:「哥舒公子能代表南域朝廷的意思吗?」 伏先生反问:「否则三爷为何在这见的是伏某,不是海务司的官老爷呢?」 中计了。 对方并没有要置龙可羡进死局的意思,伏先生几次把刺杀案拔到针尖麦芒的地步,就是为了让他们拧成股绳,从祁国内部先把龙可羡的罪名摘干净,再让他们鹬蚌相争。 那么之后北境王是朋友还是敌人,不就是阿勒说的算了么? 贪心的坏胚,既要龙可羡还钱债,还要龙可羡偿情债,他斩掉了龙可羡的退路,让她除了阿勒没有别的伙伴能选,最好眼里日日都只搁着他一人。 这是坏胚的执拗。 *** 龙可羡眼里没有旁人,油灯跌在角落里,索性没有倒,只是倾出了些灯油,只有暗淡的一团光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8页 碎瓷刺破了阿勒的衣裳,就抵在他腹部旧伤处,他把手撑在龙可羡耳朵边上,尽管从嘴角到颧骨,从脖颈到指骨全部破了皮,却带着股异样的压制欲。 龙可羡背靠墙角,竭力张开五指,丢掉了碎瓷片,她缓出口气:「不要再打了。」 若不是间怪墙怪门的窄室,这屋子都能给他们拆了。 「嗯。」阿勒没有说话的心思,浪荡的口舌在此刻另有企图。 他坏么,顶着脸上的皮外伤就足够让龙可羡心软,连龙可羡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什么,那是记忆无法篡改的本能,阿勒用尽偏爱惯出了这么一个龙可羡,在此时得到了恰到好处的反馈。 「我不……」腰侧全凉,龙可羡吓了一跳,舌头绊成一团,她慌不择路地掐住了阿勒的喉咙,「别撕!」 阿勒置若罔闻,他抵着龙可羡,连气息都是滚烫的。 龙可羡是真的慌了。 慌得手足无措,慌得浑身发抖,就算外边听不见他们,但龙可羡能实实在在听到他们的声音。 小少君面皮薄得很,就玩儿不来这么花的! 掐住喉咙的手还在收缩,龙可羡抖得不像样,她看见阿勒额顶爆出了青筋,那是窒息的缘故,但这丝毫没有阻止他的动作,他还在放肆。 「哥……」 阿勒的指头已经突破了障碍,却在这当口停了下来。 龙可羡反反覆覆地低声叫他:「哥哥。」 「哥哥。」 「哥哥……」 停不下来,心里铺天盖地啸满了西风。 她疑心这两个字长了刺,只是在喉咙口滚了滚,就刺得她心口发涨,眼里不知不觉地蓄满了水。 像是身体里另有个人在渴望这个称呼。 只要喊一喊,就委屈得鼻子发酸,而这种委屈,从前总有人能接住的。 阿勒揉了把脸,让身体的温度降下来,用拇指揩掉那点儿湿:「喊一次就成,我总会停的,再是混帐也会停的。」 龙可羡抹着泪花儿,极其难过地哭出了声。 像小孩儿失了心爱的糖似的那种哭法。 「不准哭,再哭把舌头拔了下酒。」 龙可羡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含糊地说:「不要打了……」 「不打,」阿勒带着她摸到颧骨,「再打要破相了。」 「你开门……」龙可羡噎了噎,指着窄门的位置。 「我开。」阿勒以某种频率敲响西侧正中的石砖。 窄门应声而开,外边已经没人了,连席面都撤得干干净净。 阿勒瞥了眼,转头时看到龙可羡还在吸鼻子,只是眼泪已经擦干净了,他顿声:「耍我呢?」 龙可羡老实地摇头:「没有。」 夜色漫野而来,阿勒开了门,就等同于放任龙可羡自由出入,半座碧鳞岛都是三山军的驻点,龙可羡半只脚已经踩到了家。 有什么办法?龙可羡那声哥哥喊出口就是冲着他要害来的,他能设局牵制南北,却没办法对龙可羡心狠。 被遗忘就是被丢弃。 阿勒一个被丢弃的人恬不知耻地凑上去,百般手段用了,一颗真心掏了,到头来她要走的时候连瞬息的犹豫都没有,那茶盏说拨就拨。 他以为是失而复得,没想到还是求而不得, 眼是酸的。 阿勒侧了下额头:「还不走,等我送你么?」 龙可羡悄悄把臂环踹到角落,走出两步,脚底碾着地面,偷摸瞟了他一眼:「……我走了?」 「嗯。」阿勒没什么情绪,伸指搓了搓颧骨和嘴角,指头沾着血,被冷漠地忽视了,他连帕子都不想掏。 龙可羡已经走到了门口,两三朵灰云贴在天边,她回过头,看见阿勒侧身站在博古架前,肩身浸在昏暗里,轮廓半隐,那股无时不刻的轻佻和懒散不见了,身上压着股气,有点儿沉,还有点儿难以言说的落寞。 「落了什么?」 听见脚步声,阿勒头都没回,舔掉了唇边的血,直到手指头被轻轻勾住。 阿勒转头,眼里搁着很明显的愠怒,他能看龙可羡走出这道门,但不能忍龙可羡来回摇摆地折磨人,他甩掉龙可羡的手:「可怜我吗?这就不必了。」 「不是可怜,」龙可羡左瞥瞥,右瞧瞧,就是不看他,把那手攥得紧紧的,找了个最站不住脚的理由,「猫,我的,还没有带走。」 第121章 作局 那只手牵上来的时候, 阿勒以为龙可羡是要与他一道回南清城,哪知道这崽一路给他牵回了三山军驻地。 陈包袱简单处理了阿勒脸上的伤,还有些压进背部手臂的碎瓷片, 一併给挑了出来, 哨兵扒在门口, 时不时地往里看。 「蹲这儿干嘛呢?」尤副将从后边踢了他一脚, 「要进进,不进就给我站直喽!往外边走一圈, 是根草都比你站得直。」 哨兵泪眼汪汪,觑了眼尤副将,小声辩驳:「我看着他呢!」 他这些日子过得委屈,先是被当作软柿子捏回了南清城,他胆战心惊, 他磨刀霍霍,结果只是被套空了话, 连少君的面都没见着, 就被扔回了军营里。 尤副将闻言, 偏头往里瞅了眼,陈包袱正给哥舒公子上药, 少君坐在一边叠纸花玩儿,尤副将便停了会儿, 问:「他当真是……」 尤副将欲言又止,哨兵哪里有不明白的,他立刻起身,用告状的语气喋喋不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9页 「就是他, 从前我们都看走了眼,他哪里是什么落魄採珠人, 哪里是什么镇南王府迟世子,分明是这天底下第一号恶寇!」 尤副将在心里好生消化了一番,才勉勉强强把出身贫苦却热忱机敏的哥舒公子和南域寇首联在一起,他倒没有哨兵这么义愤填膺,就是心里膈应,哥舒公子让全境上下焦头烂额了这么些日子,连带三山军也被架在火上烤。 说是敌吧,方才席上伏先生对少君的明激暗保肯定是有人授意的,说是友吧,这路数也太张狂了。 「哥舒公子怎么来的?」尤副将想了半晌,在进屋时先问了哨兵。 「少君……」哨兵骄傲地扬着下巴,「少君牵回来的。」 妥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管他什么恶寇,管他什么枭首,还有少君制不住的吗! 尤副将迈开腿,刚刚踏出一步,便见着少君翻了个纸花儿,许是想玩个情趣,却不慎丢到了哥舒公子脑门上。 龙可羡:「……」 「……」陈包袱扭脸,捕到了尤副将半边魁梧身影,眼一亮,「来得正好!」 在里边目光齐刷刷转过来时,尤副将淡定地别过头,把哨兵拎了进去,自个儿头也不回地遁了。 哨兵立在门边,手足无措,头皮发麻:「我我我……少君,我路过。」 「这孩子,自打从南边回来,便有些水土不服。」陈包袱一本正经把药箱收好,藉口要给哨兵按脉,在出门时把他也给拎了出去。 屋里霎时静下来。 龙可羡用余光瞄着角落,装作不经意地伸脚,把那纸花儿踢进了椅子底,便开始若无其事翻第二张纸花儿,推过去。 阿勒没搭理她。 龙可羡立刻坐不住了,他把脸扭哪边,龙可羡就要坐到哪边,左左右右来回走,真是不腻的。 「别挡,」阿勒终于开了口,「眼花。」 龙可羡说:「你看我,我不挡。」 阿勒一眼睨过来,她便把纸花儿往他手里一塞,小声地说:「你不生气。」 阿勒起身朝外边走:「要生气。」 龙可羡跟在他后边,像条小尾巴,俩人绕着回廊走。 夜色俘获了鸣虫,把它们压在草叶间低语,营地是新建成的,外沿巡卫严谨,院里便不设人,因此四围很静,龙可羡能清晰地听到两人肩袖擦过的声音。 几度伸手,却心虚得没敢牵。 在折过一道拱门时,龙可羡立刻找着个好机会,拽住他,指指右边的白墙小院:「那里,我们住。」 说话便说话,手指头在掌心里蹭什么?阿勒这般看她,却没有说出口,一言不发跟着她回屋。 洗漱,更衣,等歇下来已经月上中天了。 龙可羡趴在榻上,埋首二次核对三山军军项进出,因为心急,拿笔桿子把头发戳得乱七八糟。 那双耳朵就跟兔子似的,竖得老高。 等浴门一响,龙可羡立刻丢了笔,麻熘地跳下榻,爬进床里侧去坐着,拍了拍被子,很乖地朝阿勒抿唇笑。 阿勒慢慢擦着后颈的水,往她落一眼,把帕子丢小案上,就扯下了帐幔:「睡觉。」 龙可羡蒙着被,只露出两双眼睛,被褥底下的手偷偷地越过界限,照着后腰摸了两把,惊喜道:「好硬!」 阿勒冷酷地说:「别摸。」 龙可羡便戳了戳他:「脱光了睡吗?」 那指头柔软,带着点儿试探的意思,分明很轻,却戳得他热血沸腾,差点儿立了起来。 阿勒阖着眼:「穿衣裳睡。」 「可……」龙可羡看了眼床尾那堆寝衣,忧郁地说,「我已经脱干净了。」 「……」阿勒偏过头,两人在温柔的昏光里对视片刻,在龙可羡即将再度语出惊人时,阿勒忽然抬手把被褥拉高,将她的脑袋蒙在里头,然后用力地、泄愤似的揉了个痛快,斩截道:「睡觉!」 *** 雨来时,风助威势,海天界限被雨脚涂得模糊不清,整座岛都笼在灰濛濛的水帘里,一行人穿街走巷,在雨幕里匆匆而行,敲响了营地的大门。 厉天和伏先生站在门口把蓑衣褪下,拍干净了水珠才进屋,一进屋,便发现公子和少君都在。 因为天气骤凉,屋里烧了炭盆搁在四角,陈包袱上了驱寒的药茶:「几位冒雨而来,饮杯热茶暖暖身子。」 阿勒坐在龙可羡下首,侧了下头:「坐。」 长桌上茶烟裊裊,左边一熘儿坐着厉天、伏先生和阿勒,右边一熘儿坐着几位副将。 北境和南域这是头一回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也是头一回站在同一道阵线上。 「昨日所谈,诸位心里都有数了,」伏先生擅长控局,便先说道,「北境位属裂土之滨,旁观龙争虎斗是最好的,一来不必牵扯王权之争。」 伏先生看了眼龙可羡:「少君在王位更迭时已经沾了脏水,此时不宜入局过深。二来,北境要留有余力在后场。」 尤副将憋了一肚子话,终于能摆到檯面上理理清楚了,当即提出了重点:「骊王连王位都是士族捧上去坐的,这场龙争虎斗结局已经很明朗了么,骊王压根没有正面一打的能力。」 论人,骊王手里只有三千銮卫兵; 论名声,真正的清流名士也瞧不起旁宗入继大统的骊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0页 论家底儿,骊王私库还没有一州知府厚。 「讲得难听点儿,」跟海寇同坐一桌,尤副将胆子也大了,「这九天宝座是骊王的宝座,但天下可不是骊王的天下。」 阿勒双手搁在桌面,虚虚握着杯茶:「那倒不一定,看起来赢面越大的,变数就越多,这道理自古不变。」 他看起来有点乏,昨夜落雨骤然降温,龙可羡睡沉了,就不自觉地往他怀里拱,手环上来,脚勾上来,毫无知觉地勾着他。 阿勒被勾得浑身都燥,他越热,龙可羡就贴越紧。 有几次他想干脆就这般撞进去了,但是不成,不甘心,心里边还憋着气,昨儿是实打实被那只茶盏伤着了,越想越不甘心,只好挨着折磨等天亮。 龙可羡浑然不知,她这会儿听得认真,看他的眼神也认真。 阿勒顿了两息,若无其事别开脸:「现在真正怕银子死在潮起之前的是士族,骊王只是干犯愁,什么都没压进来。」 没错,骊王原先想借龙可羡的势,直接抄近路占航道先机,这般一来,就要比士族走得快一步,还稳,但他没想到龙可羡不带他。 哨兵挠着脑袋:「银子怎么死?」 说到银子,龙可羡就懂得飞快,她说:「坎西港堆山填海的货都是银子啊,好多人倾家荡产搏这一次海令,甚至有为此抵押田地屋宅的,钱庄里一摞摞都是债书,如今航道走不了,货便要积灰了,再拖久些,这些人还不上银子,就要被拖垮,府门被敲掉,家产被变卖,就只好上大街讨饭吃……」 「咳……」伏先生适时阻断少君的发散。 「哦,」龙可羡看了他一眼,接着说,「拖垮的商户多了,银子便死了,接下来就是行市重创,税赋锐减,甚至地方衙门抵不住开始放地给士族。」 说完,略显得意地瞄了阿勒一眼。 阿勒把她的脑袋拧回去,道:「骊王在此时便借朝廷赈济名义,以低于行市的价格收掉货物,玩儿得糙一点,派兵把港口的仓廪府库都扫空都成。」 讲道理,这块肉太大,连阿勒都想掺一手。 尤副将懂了,朗笑两声,把自个儿的话颠倒过来:「这天下不是骊王的天下,但九天宝座是骊王的宝座, 君王要发行政令,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里边的门门道道就好说了。」 「但……」哨兵谨慎地说,「骊王哪儿来那么多银子?」 「有兵就征银,没兵么,就借。」阿勒言简意赅。 厉天道:「北境的余力便是留在此处。」 龙可羡沉默片刻,羞涩地说:「我穷。」 哨兵跟着点头。 尤副将:「……」 没法子,银子确实变不出来,打几年仗把北境掏得干干净净,那些矿脉不是一时半刻能变现的,所以龙可羡才会冒险南下走海。 阿勒意味不明道:「没关系。」 厉天心说,公子大把银子,为了钓鱼连血本都下了。 尤副将知道银子算不上问题,但他仍有顾虑:「骊王有勤政爱民的名声,恐怕不肯如此让生民动荡。」 要抄底价,就要压得商户爬不起来,再一口气收干净。骊王的王位来路不正,却有爱民之心,在眼见的实权和爱民的虚名之间,他必定为难。 阿勒嗤声:「这一点他想不透,就不要跟士族玩儿了,趁早学他爷爷起炉炼丹,准备投胎去吧。」 *** 方向初定,就一些细节又谈了半个时辰,尤副将便嚷嚷着要作东,请南域的朋友饮两盏北境醇酒,人声散去,屋里就只剩他们。 龙可羡眨两下眼:「你,不去?」  「不去。」他说着却起身了。 龙可羡没跟,只用眼珠子追着他,试探性地问:「你,还生气?」 「还生气。」他往门口走。 龙可羡瞭然道:「要气沖沖地摔门而出吗?」 「……嗯!」 龙可羡配合地作出惊吓状:「哇。」 第122章 画像 秋日的云罗都很轻, 高高团在天边,白得发亮,一颗白色水滴从云边旋翼俯冲直下, 绕着军营飞过三圈, 停在了厉天臂间。 「迟了两日, 又被哪只漂亮的雌鸟勾走帮着孵蛋了吗?」厉天站在窗口, 解下小竹筒,拍拍海鹞子脑袋, 「去吧,大哥辛苦了。」 海鹞子冷漠地扇了扇翅膀,振翼而起,扑到了阿勒肩头站着。 在海上传讯最快的要属海鹞子,这是南域土生土长的鸟, 它们生来就熟悉空中气流方向,懂得与自然协作, 乘着风尾省力, 除了\8 难驯狂妄眼高于顶, 没有别的毛病了。 在几方传讯快船还在海域上乘风破浪时,海鹞子已经来回走了四趟, 厉天忍了它,拆开小竹筒, 粗粗看了眼,递给了龙可羡:「骊王手里还是有办事人的嘛。」 在军营的第一次议事结束之后,就由三山军出面,递了信给宁贵妃, 把坎西港现状透给她,敏锐如龙清宁, 一下就捕到了龙可羡的意思。 当夜,宁贵妃偶感不适召了太医按脉,骊王百忙之中抽空前往,在宁贵妃宫里过了一夜,翌日就有各色赏赐源源不断送往宁贵妃宫中,盛宠数日。 这是做给龙可羡看的。 谁也不知道那夜骊王经历了怎样的天人交战。 登基之初的雄心壮志被残酷的现状磨得鲜血淋漓,他意识到仅靠一腔热血成不了事,血会凉的,凉了就变成深宫院墙的一道朱红,覆盖在祖辈的颜色上,然后在风雨淋漓里褪色斑驳,谁也不会在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1页 于是以骊王为首的,这波在开海令初期没有占到位置的失意者合起来,在士族的目光望向南域的时候,悄悄搓成了一股绳。 骊王没法出宫,这事儿必须有人出面。 大祁的宦官不招人待见,司礼监在数代之前还是风光无两,在王权强盛时期能够与士族平分秋色,但随着王权渐弱,司礼监在清流权贵的联合打压下没落下去,失去了批红权,被士族从政事核心摘出来之后,没有权柄的太监就成为了匍匐在王座下的灰影。 这事儿有好有坏,对骊王来说,在当下局势里,急于改变现状的宦官除了骊王,没有任何能够依附的对象,他们卑贱、谄媚且毫不起眼,没有谁会去关注一个宦官与落魄门户的短暂往来,于是宦官便成了缓慢爬动在王宫与宅门间的蚁群。 「宦官也有野心,宦官还比常人更擅长隐忍,」阿勒轻悠悠说,「跟骊王挺像。」 龙可羡看完了信,翻过去,在背面写了几句话,塞进竹筒里,扭头递给哨兵:「送去给余蔚。」 「可是坎西港要动起来了?」尤副将问。 自从龙可羡南下,余蔚就留在坎西港没有挪过位置,她是从龙可羡随侍做起的,算不得正经的三山军出身,但因为在王都长大,对高门大户里的那些弯弯绕十分清楚,哪怕是龙可羡因刺杀案而流言缠身的这些日子,她守着坎西港的一亩三分地都没有乱。 龙可羡点点头:「动起来,收银子了。」 要抄底坎西港,需要的银子数额之大,能买得下南部的几座大城了,这样体量的银子不能走银票,祁国钱庄都是士族最核心的据点,兑的银子稍多些就容易被盯上,因此只能从南域往北送,海路在三山军的掌控里,能够确保万无一失。 银子抵达坎西港后,靠骊王是守不住的,只能稍作掩饰后,送进三山军在坎西港的驻点。 反正北境王浑嘛,名声凶嘛,里里外外都出了名的,谁敢查! 尤副将面色复杂地看着龙可羡,就像看一个把自己卖干净还在高高兴兴数钱的小崽。 「罢了,」尤副将摇摇头,说起另件事,「少君,这笔银子骊王借走了,咱们不白借吧?届时利钱返回来,借的是军饷的名头,您这就答应了?」  龙可羡嘟囔:「反正,骊王还不起,他比我还穷,听人讲连王座都没有张好垫子,日日坐在上边硌屁股。」 「……」尤副将竭力忽视那俩字,「妥了,属下明白。」 北境跟南域借银子,依照少君和哥舒公子的关系,那就是左手倒右手,私底下哥舒公子拟了哪些不平等协约给少君,那外人掺和不了,反正明面儿上看,南域这半个国库抽出来,连利钱都没有跟北境要。 天老爷,尤副将忍不住咽口水,他听少君讲过,按钱庄的利来算,一年的利钱够整个北境使上十年了。 讲回来,北境再将银子放给骊王,利钱是半分都没少收。 但明面上是不能讲利钱的,这笔银子需要清清白白地走进北境,最合适的就是冠一个军饷的名头,藉机拨给北境,自此就能从不可见光的牌桌下腾到明面上。 骊王还欠着北境大把军饷呢,他也精得很,在这里故意玩儿了个心眼,若是日后的利钱走的是军饷的名头,那么他先前欠的那些军饷就一笔勾销。 对北境来说,骊王反正死活还不上,丢个芝麻,捡回来西瓜,北境也不亏。 帐面这就抹平了。 明白了还在这里做什么?龙可羡直勾勾地瞪着尤副将,尤副将有心表现,还要讲些军务,厉天一眼瞥见,勾着尤副将的脖子给带了出去。 *** 屋里静下来,连海鹞子都识趣地站到了窗口。 阿勒坐在桌旁,低头专注摆弄手里的一只护腕,他今日穿了身绛红大圆领的宽袍,里边是件素白中衣,盘扣繫到顶了,晒深的肤色白回来点儿,整个人看起来俊拔又清爽,全靠那股锐劲儿压着这身颜色。 龙可羡一直在他余光里,也垂着脑袋,起先还批两件军务,后来就撒开了玩儿,这会又开始忙忙碌碌地从筐子里掏着什么,边掏,边偷觑阿勒。 阿勒像是把眼神黏在护腕上的样子,那双手熟练地翻弄,就是不看她,龙可羡手指头在马鞭上划来划去,划去划来,终于问:「你忙吗?」 「忙。」阿勒刚把机括拆开,露出里边放置短箭簇的箭道。 这一句过后,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风疾了些,空气里有焙干的青草味儿,阿勒不想抬头,但十息过后,他还是看了过去。 龙可羡在那对着筐子念咒呢! 「怎么?」 龙可羡眼里的光膜霎时亮了,举起马鞭:「跑马去!」 阿勒说:「营地小,跑不痛快。」 于是龙可羡丢掉马鞭,掏出张皱巴巴的帖子,激动道::「听戏去!」 阿勒说:「戏楼人多,你想被人当众认出来,银子打水漂么?」 「咔哒。」 手边的短箭簇一枚枚推进护腕里,一共四枚,四道「咔哒」声后,龙可羡还没有掏出新东西,阿勒抬起头,正好对上龙可羡的眼睛。 小少君没有接连被拒两次过,懵在那儿,连张口也不会了。 箭道压进护腕,重新扣紧机括,阿勒的手指头在娴熟地动着,但眼神没挪过,就这样,在轻微的金属击碰声里注视着龙可羡,然后把护腕随手一搁,走上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2页 刚刚拆完护腕,手里带着金属的冰凉,她的手腕温热,高低温带来明显的触感差异,让他的手掌不自觉地多停留了会儿,这种停留在龙可羡看来就是和好的徵兆,小少君重新摆起了尾巴,觉着自己把人哄得挺好。 随后他的手一路下滑,翻开她掌心,捏了捏:「松手。」 龙可羡听话地松开手。 皱巴巴的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阿勒翻了翻,说:「夜里的场,换雅间,稍改装束出门也成。」 龙可羡抿唇,唇边陷出两点浅梨涡:「哥舒策。」 阿勒:「说事。」 龙可羡把脑袋往他衣襟上蹭:「哥舒策。」 「……」阿勒被她头顶的发蹭得发痒,忍了片刻,终于开口,「别撒娇!」 *** 入夜之后,戏楼人不少,碧鳞岛是横在南北之间的一枚纽扣,往北的航道通不了,往南却没有阻碍,大把南域豪商嗅着味儿就来岛上探消息,把坊巷填得满满当当。 龙可羡看完戏,满心都是新奇,坐在马车里还左顾右盼着。她今夜作的是男子装束,发冠一戴,就是个高门大户里溺爱出来的小少爷模样,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用阿勒的话讲,就是浑身上下都写着「我很好骗」、「两颗糖骗不走不要钱」。 待到月色渐浓,连夜鸦都栖进了密林间,一架马车才把锣鼓喧阗甩在身后,慢悠悠踱出小道,驶进安静肃杀的营地内。 龙可羡晾着半干的发,坐在榻上,也不知在涂画些什么,但架势总是摆得够足了。 捋着袖,研着墨,灯盏摆了三座,连毛笔摆满小案,连头上都插了两支。正埋头苦干着,忽然笔一歪,身后就贴上道热度。 阿勒伸手把小案上的火熄掉两盏,只余一粒昏光。 龙可羡抬头,正好看见阿勒的下巴,左手迅速地盖住了纸,右手戳了戳他:「没画完。」 「画的什么?」阿勒靠坐在榻沿,抬头把窗缝关紧。 龙可羡接连眨了几下眼睛:「画猫,是画猫的。」 阿勒睨着她不说话,半晌,龙可羡才伸出一指,用商量的语气说:「还没有画完,只看一眼。」 「成。」 龙可羡扬起下巴,自信地展开了画纸,露出上边神气昂扬的一个小人儿。 「……」阿勒心里有不好的预感,眯眼看她,「画的谁?」 龙可羡越发得意了,嘴角压都压不住,最后才克制了点儿,矜持地介绍道:「是你。」 阿勒猛地弹坐起来:「我就长这!?」 第123章 成亲 他伸手去擒龙可羡, 想要当场打死她。 龙可羡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往榻下爬,声音都含混了:「你捉我, 捉我做什么!」 俩人在屋子里追着跑了几圈, 阿勒一把勾住她的腰, 夹在肘下丢上了床, 而后把那张纸叠起来,左看右看, 最后塞进了鞋底,预备明日烧给她龙家的列祖列宗,说不准随手能气活几个。 龙可羡从被褥里抬起头,终于后知后觉意会到什么,迷惑地问:「不喜欢?」 这表情。 他要说句不喜欢那张丑东西, 她立刻就要往回缩,半年都不会碰丹青。  「……」阿勒咬着牙道, 「喜欢!」 龙可羡心满意足了, 探头朝他身后看:「画呢?」 「我喜欢得很, 捨不得让旁人看,收起来了。」阿勒张口就来。 「这般喜欢!」龙可羡兴奋道, 「明日再给你画!画一摞!」手上还在一个劲儿拍被褥,等阿勒进来, 便贴过去小声问,「是哄好了吗?」 阿勒把被褥拉低:「没有,但不必再哄了。」 嗯?龙可羡正哄得上头,哪里肯就此作罢, 立刻不满道:「再使使劲就要哄好了。」 阿勒面无表情:「再使使劲就要哄死了。」 龙可羡不明白,她侧身枕着手臂, 和阿勒面对面,见到他唇边落了发丝,便凑过去轻轻吹了吹,要回身的时候退路已经被堵死了,阿勒抚着她后颈,一下一下轻拍,把她拦在了一掌的距离里。 鼻息交错。 偏偏隔着这点儿距离,谁也没有再近一寸,距离隔出了空间,却把眼神变得紧密热烈,像两株藤蔓,带着缠绞的力道。 龙可羡觉得有某个部位被无形地缠紧了,那藤蔓肆意地探出了尖端,正在沿着龙可羡的轮廓仔细描摹,途经的地方泛起热度,一路沿着要害往里去,蛮横地攥住了她的心口。 在这时候,阿勒说话了:「吹什么?」 龙可羡磕磕巴巴:「头发,在你脸上。」 「头发?」阿勒故意加重了力道,用眼神锁着她,十分真诚地问,「只想吹一吹脸么?」 这话讲得龙可羡心潮澎湃,像个被妖精蛊惑得七荤八素的小崽,稀里糊涂就凑上去,停了片刻,像进行什么仪式,专心又郑重地舔了舔他的唇。 阿勒笑出了声,用他惯有的那种声音,又低又懒的,还有点儿顽劣的意思:「一下?」 于是龙可羡揪住了他衣襟,十分听话,将那唇瓣一下下舔得湿漉漉,「可……」 话音被吞掉了,连同那短促的气息一併被碾碎了,悉数化在激烈的亲吻中。 龙可羡被吻得头昏脑胀,分开时就自觉地拱起来,面朝下抱着枕,拍了拍自个儿的屁股。 这动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3页 「…… 」弦儿瞬间绷紧了!阿勒的鼻腔烫起来,艰难地错开目光,只用指尖绕着她的发尾,说,「有一事我须得同你说明白。」 龙可羡呆了呆:「啊?」 「那日在内室里我着实不舒坦,一颗心巴巴儿地掏出来,原是求个情投意合两心相许的,没想到竟被你踩在脚底下跺了个稀烂。你想跑我理解,但哪怕犹豫个一时片刻呢?哪怕把我放在心上想一想呢?但你那茶盏拨得眼都不眨……」 阿勒定了定神,「我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也难免神思萎顿,说是心如死灰也不为过。」  龙可羡把脸埋在枕头里:「跑起来,哪里能犹豫,在你跟前,犹豫一息都要被逮住。」 「听不听了。」阿勒一巴掌拍下去。 龙可羡瞬间就激灵起来,侧臀火辣辣,不知所措地望着阿勒,半晌才点头:「听。」 「但你这几日忙前忙后,我喜欢得很,」阿勒把邪火压下去,咳了声,「可能我们这等情种都心软,见你心里边存着我,原先那事儿就算过了罢。于公于私,你我如今才是绑在一条船上的盟友,什么先生什么四五六爷的劝你趁早忘了。」 他含着笑,把威胁说得像情话,「日后若是再跑,跑一回,我便关你一回,银环从手戴到腿,捆在床上,日日夜夜都只能见着我。」 一串话龙可羡没听进几句,她满脑子装的都是花花把式,胡乱地点了头:「我不跑。」 这小昏君。 阿勒咬住了她的手指头,牙齿轻轻从她的指尖往上碾,把那儿碾得又湿又热:「都惦记什么呢。」 小昏君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只用眼神不住地瞥向后边儿,催促他,撺掇他。 阿勒仍旧没有动,而龙可羡失了一只手的支撑,腰便往下塌出了美妙的弧度,他把那一截月弧似的腰线看在眼里,这截腰能有多大的爆发力他知道,能柔韧成什么样他也知道,这是他视野落点,也是容他撒野的领地。 寝衣很薄,柔软的绸布逐渐拦不住力道,平滑的纹理已经被撑得十分侷促,像随时都会破开绸布冲出来。 阿勒浑身哪儿都烫,他分明情不自禁,却又异常克制,只是撑着脑袋吻了吻她,说,「不跑就对了,夫妻本是同林鸟,你我齐心,凭他是哪儿都能搅个天翻地覆,是不是?」 「啊,是……」龙可羡被吻得热乎乎,脑子都蒙了层雾,对言语的敏锐性骤降,还保持着那姿势,「夫妻本是……」 等等,她疑惑地看过去,「夫妻?」 「忘了同你说,你我已经是过了明路,在祖宗跟前拜过天地的,」阿勒勾着笑,一字一句道,「欢喜坏了么?不错,我们已成过亲了。」 霎时间,龙可羡眼也直了,腰也塌了,屁股也撅不住了,整个人都懵了! 「砰」的一声,趴在了床上。 第124章 和离 「不……」龙可羡抓了抓头发, 半张脸都陷在枕头里,「怎么会成亲了呢!」 「不信么?」阿勒好整以暇看她。 「……信。」龙可羡有气无力。 「听着不像,」阿勒手掌轻轻捏在她颈部, 「有疑问只管提,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店了, 日后我不定乐意讲给你。」 「成亲不是坏事, 为什么不乐意讲给我?」龙可羡彻底从情潮里清醒过来,偏头看他, 「我不记得从前,亦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这么说,你也觉得你我成亲是好事。」阿勒不答别的,只说这句。  龙可羡觉着哪里被他绕进去了,这姿势有点儿闷, 想要坐起来,却被只横来的手压住了腰。 她无暇顾及, 再度趴回去:「我没有这般讲, 你不要在话里挖坑。」 「好, 」阿勒道,「你不知从何问起, 你我的过去也不是一两句能讲得清楚,你只需记住, 这世上没人比我们更亲近,也没人比我们更需要对方,你我就是天生一对。」 这话很讨巧,抹掉了情投意合的过程, 直接盖下了结论,龙可羡点点头:「天生一对。」 「更多的事儿, 日后你想起一件半件,都远比我讲千百句更直观,」阿勒神情专注,「过去的不重要,未来盛大可期。」 龙可羡默了默:「……我知道了。」 她翻个身,定定看他,「当真是心甘情愿成亲的吗?」 「怎会这般问?」 「像是被逼无奈,」龙可羡指指自己,指指他,「你与我。」 「真是问到点儿上了,我们成亲时境况特殊,顾不上心甘情愿,」阿勒把她翻回去趴着,轻轻拍,「但,即便你手段强硬些,我也是愿意的。」 「什,什么……」龙可羡震惊得语无伦次起来,「我强迫你成亲!?……」 怪不得阿勒要讲她将他吃干抹净又无情抛弃,原来竟是这般!龙可羡看他的眼神顿时充满怜爱。 「差不离,」阿勒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眼神,「你强迫我洞房。」 龙可羡被自个儿的口水呛住,咳了个脸红耳赤。 「此前没有与你讲明白,就是这个因由,」阿勒转口说起从前,「否则怎会见你便忍不住放浪形骸,你让我变得这般坏,却又弃之不顾。」 「我……」 他蓦地逼近:「我是来讨债的,龙可羡。」 龙可羡匆促地亲了上去,说:「我必不会再抛下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4页 「抛下也没关系,」阿勒磕了她的额头,「就当情趣了,天涯海角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只是就像我讲过的,若再有一次,我必不放过你。」 他讲得很认真,低迷的情绪多过于威胁。仿佛龙可羡真的曾经做过什么事,真的抛下过他,这件事把他的笃定和从容都扒掉了,露出了残忍痛苦的一面。 离别来得那样猝不及防,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就是一个人。 龙可羡忘记他,把自己彻底留在了过去,在坎西港再遇见的那个人是北境小少君。 龙可羡怔怔的,在这个瞬间,奇异地感觉到身体成了只容器,仿佛有哪里空了稍许,晃晃荡荡的,有点儿慌悸,这是她从前不曾注意过的。她摸到了阿勒的脸,在真切的触感里才能安心。 阿勒抓住她的手,让她贴得更紧,一扫低迷,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神情:「这事儿不大不小,夫妻,讲起来还没有债主这关系刺激,你又不记得了,若是不想认,我没有意见。」 什么叫做没有意见?龙可羡一头撞进他胸口,紧张地问:「要和离吗?」 「……」阿勒失笑,「和离?!做八辈子梦我也不会同你和离!想美事儿呢!」 「那你说……」龙可羡口齿混乱,只能斩截地告诉他,「我没有不认,成亲就成亲!」 「这就对了,」阿勒把这小鹌鹑从怀里拎出来,「这招叫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为的就是让你点头,学到了?」 这坏东西!龙可羡瞪着他,恶狠狠地照着他嘴角咬了一口:「你从前就这般坏吗?」 「我自来就坏,遇着你只想变得更坏,」阿勒哈哈笑了两声,「怎么办,这回彻底甩不脱了,明日要当众唤我声夫君吗?」 龙可羡一抖,手臂整片发麻,断然摇头:「不要。」 她喊不出来。 「不告诉旁人?」 龙可羡嗯嗯点头:「不告诉。」 「哦……金屋藏娇啊,」阿勒觉得有点儿刺激,答应了,「这事儿咱们也不是没干过,现在先叫声来听听。」 「叫什么?」 「不要装傻龙可羡。」阿勒眯起眼,不轻不重地照着那腴润处拍了两把。 龙可羡当真喊不出来,她趴在枕上的脸被擒住了,阿勒自上而下,堵住她的嘴唇,肆意挤压着她胸腔里的气息,让她昏昏热热的,哪儿都麻。 阿勒这回坏得很,不紧不慢逗弄着她。 小少君招架不住这般花招,汗涔涔的,硬是撑出了气势:「你磨墨呢!」 阿勒笑起来,汗沿着脖颈滑下胸口,他罩着她的脑袋,免得一下下磕在床头,那些过于晦暗的记忆像是被热汗泡皱了,变得模糊不清。 他都不记得,只记得龙可羡。 只有龙可羡。 他们青梅竹马,他们情投意合,他们天生一对,是榫卯,也是冰火,是要彼此肆无忌惮地占有。 遗忘的没有消失,它只是暂时睡着了。 阿勒从前拥有的依恋和爱,龙可羡再度给了他,以全新的身份。他不再是那个背着回忆独自负重的人,现在闭上眼,再睁开还是龙可羡。 他用炽热的目光锁定了她,然后一手束紧了她双腕,又捂住她的嘴,在跌宕里着了迷一样的挪不开目光。 是他的龙可羡。 他的。 阿勒在最后那刻松手,凶狠地堵住她的嘴唇。 「龙可羡……」 *** 海鹞子再度启程时,阿勒也出了海,去往北昭南部海域。 与此同时,第一批银子抵达碧鳞岛, 要在这里换成三山军巡船,再以巡卫的名头运往坎西港,龙可羡要留下来,确保万无一失。 主船甲板宽敞,甚至阔得能跑马。 龙可羡一边惊奇地左右张望,一边敷衍地听阿勒讲话。 「喂,」阿勒掐住她的脸,转过来,「我讲的听见没有?」 龙可羡被掐得眯起眼:「听到,要小心士族反击。」 「骊王已经动起来了,他野心大,一出手就是吏治,新颁的政令明着是整顿地方田赋,实则是冲着地方官去的,」阿勒给她把帽子扯正,说,「这步子迈得太大,难保士族不会觉察出什么,万事要快,必要时不用守规矩,雷霆手段比怀柔远人更加有效。」 龙可羡点头:「我记住了。」 「在这里等我回来,」阿勒摸摸她,「不要让人三言两语哄了去。」 龙可羡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把话岔过去:「给司绒的礼,带了吗?」 「带着,」阿勒看了眼天色,「最迟半月,我便回来了,要给我写信。」 「日日都写。」 「想我就要写。」 龙可羡为难道:「平时放心里,十分想的时候便写信给你。」 「也成吧,」阿勒勉为其难答应了,他一只手按在船梯上,「我遣人排了一齣戏,回来我们一道去听。」 龙可羡点头,看了眼四周,然后迅速地亲了他一口。 阿勒接舷而去,继而在千里镜里缩成小小的虚影,直到消失在海天尽头。 *** 北上的船跟着也到了,没驳岸,就用接舷板架在船只间,靠着高低差运送木箱。 响晴日,碧蓝天,封漆木箱一只只地用麻绳捆了垒在甲板,三山军正在有条不紊地搬运,到处洒着热汗,响着吆喝,太阳晒得大伙儿脸上亮晶晶,镀了层油膜似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5页 这就显得对面船头那个断臂青年十分瞩目。 龙可羡拿着册子看过去,厉天就说:「那是郁青,」他斟酌了措辞,「押送银两过来的。」 「唔,」龙可羡的眼神没有流连在他空荡荡的袖子,她对战伤者保持着应有的尊重,「会跟着尤副将北上吗?」 「当是不会了,」厉天悄悄朝郁青招手,「进坎西港还是得用三山军的熟面孔,越寻常越好,不出岔子。」 两人说话的时候,郁青忽然看过来,他有些清瘦,眉眼间带着海上的风雨,一眼看过去不像是海寇,像是哪个乡里的落魄先生,他安静地看了片刻,跟着对龙可羡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龙可羡对他颔首致意。 「第二波船何时到?」 厉天翻开册子,递过去:「五日后抵达。」 龙可羡盘算着时间,低头在图上圈了几个点,而后把尤副将喊过来,对他二人说:「第二波船进入巡航范围后,仍旧换成三山军巡船,把银子分别送到这三处。」 「二、三、五成依量存放,巡卫不能停,」龙可羡在圈出的岛屿旁划下道线,「具体布防尤副将明日便要排好。」 「是,少君,」尤副将把图纸接过来,「银子不能一次进坎西港么?」 龙可羡摇摇头:「骊王,不能全信。」 不要指望短暂的合作能够改变骊王本性,他仍旧是那条阴狠的毒蛇,起势的过程正是暗自蓄出毒牙的过程,她得防一手骊王的反击,这事儿他也不是没干过。 尤副将沉默片刻,便攀着绳梯下船回营去了。  光斑在海面上抖动,龙可羡被晒得脸色薄红,仿佛施了层脂粉,透出饱满的灵润来,她架着千里镜回看整座碧鳞岛,看这颗系在南北之间的扣子,它正在暗自蓄力,只待一个契机,就会蜕变为贯通南北的关节。 厉天跟对边的郁青核对完数量,再把单子交给龙可羡,忽然听到她问。 「我们从前也见过吗?」 啊?  龙可羡把千里镜搭在手中打转儿:「你写单子,和我一样的。」 每个人在处理军务或是帐目时皆有自己的习惯,龙可羡跟王庭交涉,便跟着王庭的帐本走,龙可羡跟程家买船,就跟着程家的帐本走,只有在三山军里才沿用她自己那套清帐的法子,但是南域竟然与她使的一模一样。 厉天摸着脑袋:「自然是见过的。」 他没法儿说得太多,那些事只有他们二人最清楚,由一个外人讲出来,究竟还是落于片面。 好在龙可羡也没有穷追猛打的意思,她低着脑袋,把千里镜摆来转去,半晌才说:「你们公子成过亲吗?」 啊? 「没有!」厉天矢口否认,「我们公子清清白白,没有家室更没有外室,比我的钱兜还干净!」 龙可羡呆住,千里镜「哐」地跌落在地。 第125章 远信 碧鳞岛上茂树常碧, 王都里却已经啸过了三笔秋风,一笔比一笔浓郁,刷黄了满宫残叶。 宁贵妃未饰华簪, 一把青丝都松松束在后腰, 正握着绢布把煨汤的盖儿擦拭干净, 热汤滚出的薄雾散到屋里, 石述玉就抱着臂,靠在门边看。 「你近日来得勤。」 石述玉手指头敲着臂间, 眉脚吊得高,看起来总有种莫名的冷淡:「三爷南下,不带着我玩儿,临走交代我看着您呢,怕您跟北境王往来, 乱了王都里的局势。」 「宫苑外看也是看,没有这般日夜蹲守的, 」宁贵妃连头也没抬, 打湿绢布, 沿着盖沿围了一圈,「夜里陛下咳嗽一声, 石统领也能听着吧?」 岂止能听到咳嗽,在有心探听下, 这薄薄的宫墙藏不住丁点秘密,石述玉玩味地应:「贵妃娘娘夜里辛劳,白日还要亲熬羹汤。」 宁贵妃轻声笑,像是应对任性的小辈, 带有温柔的包容:「收一收你的语气,太明显了, 石统领。」 这话有种心照不宣的暧昧,仿佛他自以为深藏不露的心思在她眼里就是一览无遗,但这也是该的,石述玉知道龙清宁的本事,她瓦解男人的心防比刀削豆腐还快,石述玉面色几变,最终没法儿反驳什么,只是别过了头。 龙清宁像逗小孩似的,引着他说:「石统领恪尽职守,可查出些端倪来了?」 「查了,内宦在宫内外走动得很勤嘛,」石述玉顺着台阶就立马熘下来,道,「从前进出宫,打点人 连铜板儿都不捨得掏,近来都用上金瓜子了,怎么,近来宫里这般好混?」 「好混,这不是连石统领都混到我宫里来了么?」龙清宁还是那副慵慵懒懒的样子,把勺子一搁,就要往屋外走。 她只是略略地瞥了眼披在架子上的披风,石述玉就没忍住先她一步取下来,给她披了上去。 龙清宁似笑非笑地往他看一眼,石述玉反倒叛逆起来似的,非要给她系上带子。 「这事儿我不会瞒报,一会儿就要写成条子递给三爷。宦官进出宫苑,替骊王笼络的都是无名小卒,就算把那些人攒在一起又能如何?来阵风就作鸟兽散了。」 龙清宁思索片刻,含笑道:「石统领说得有理。」 「你趁早散了那等心思吧,跟着骊王玩不出花样,世家大族树大根深,哪家没有几个经世大儒?哪家没有几个封疆大吏?哪家没有几万兵马?骊王要跟他们对着来,连具全尸都落不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6页 荀王为什么死?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石述玉和龙清宁,一个是荀王最信重的内庭宫卫统领,一个是荀王宁可落个强抢臣妻的名声也要带进宫里的人,他们知道荀王生前最后一段时日想做什么。 那个醉心旁道的帝王,在人生最后几年就像突然中了邪一样,在他的封地涪州设立了一座涪州学府,谁都以为这是中规中矩的学堂,顶多冠了个天子门生的名头,谁知道出来的学生迅速地通过了层层审调,并打进各地官僚体系中,官职都不高,但此举打破了百年来由士族把控的官场大门,短暂地掀起了一场中兴之潮。 但是没过几年,荀王就「被病逝」了。 龙清宁走到外面,云层是铁铮铮的灰色,压在重重宫檐上,让每一个人都透不过气,她伸手拂了拂桂枝:「君王有雄心,这是好事,怎么能拦呢?」 「没让你拦!」石述玉急了,「让你别跟着瞎折腾,你觉得背靠北境王就万无一失了吗?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儿。就北境那点底子,掏干净了也只能养那二十万兵马,龙可羡哪儿来的力气襄助你?」 冷香摇下来。龙清宁没说话。 石述玉接着道:「龙可羡也不干净!她背后连着南域,和三爷还有牵扯。若是安安生生把航道通起来,那就是士族与北境双赢的局,但若是云顶的大佛们打起来,弄死了骊王,再扶起骊王幼子继位,届时你要怎么办?」 「我要怎么办?」龙清宁重复道,「骊王活有活的玩法,死有死的玩法。」 她站在秋色里,就像一粒格格不入的冷霜,挣扎在劲风中,随时都会化成一点水渍,然后消失在天地间。 石述玉挪不开眼。 不该这般的,他少失双亲,沦落到和野狗争食,而后被捡入了高门朱户里,得到了第二条命。在那里,他被灌以诗书礼仪和刀枪兵械,在刻意安排下救下荀王,自此平步青云,但他明白,他只是一枚士族埋在宫阙里的钉子,为的是在关键时刻推动政局。 石述玉活得很清醒。 那个苍老的帝王是真的信任他,将他视作心腹。但这没有让他打开那扇门的动作有丝毫犹豫,当三山军涌入王都包围殿宇的时候,他就对那种反叛有病态的着迷。 现在只是看着龙清宁,他竟然又生出了相同的感觉。 是情/欲吗?石述玉吃不准,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但他没有想要占有她的心思,只是有时候看着她剪花枝、煲羹汤,看着她琐琐碎碎地忙来忙去就足够了似的。 真他*的没出息,石述玉不由自嘲地想,他明明知道,龙清宁能展现出来的柔弱或是果决都是武器,她靠这武器,收拢了两朝帝王,勾勾手就让他生不起反抗的心思。 石述玉带着气走了,龙清宁看了眼赌气系死的绳结,自言自语似的:「还是个孩子呢。」 *** 在王都的信抵达碧鳞岛之前,封殊就摸清了刺杀案的原委,什么刺杀案,分明就是摘出北境,挑拨祁国内斗的藉口。这是个局,笼盖士族与王权的惊天之局。 他在离开碧鳞岛之前,同龙可羡见了一面。 「听人讲你在海上受了伤,可好全了?」 海边风大,把俩人的声音搅得零碎断续。 龙可羡戴着帽子,垂头把石子踢来踢去:「好了。」 「此番南下一趟不容易,见着你倒是都值当了,」封殊像个真正的先生,「怎么玩到南边去了?」 龙可羡碾着颗石子,在鞋底滚来滚去:「没想去的。」 她去的时候是真被放倒了。 「南域如何?」封殊放眼望去,那万万朵叠浪之后就是士族迫不及待要打开的天地。 龙可羡想了片刻,诚实地说:「海域巡卫确实完备。」 阿勒算是把海域玩儿明白了,他把领地分割得像棋盘格一般,必要时候和属国合作,把巡船的作用放大到了极致,就像海龙王,每朵浪都要听从他摆布似的。 船已经准备起航了,封殊看着那缓慢张开的船帆,说:「我要回王都了,可有什么话要转告宁贵妃?」 龙可羡摇摇头:「我给她写信。」 那句话听起来像是某种警告,暗示着龙清宁还压在王都,但封殊没有这个意思,他知道龙可羡也不会朝阴仄里想,她向来都很直白,或者说对于言语有种独断专行的理解,只会按照她自己的法子解读,这种独断专行的背后是与其相匹配的实力。 这样的龙可羡,不把她拘在王都会很可惜,若是真拘在了王都,那会更可惜。 封殊微微嘆口气:「今日之后,还唤我先生吗?」 龙可羡莫名地看他:「唤的。」 在龙可羡带兵南下勤王时,封殊确实教她良多,在王庭剋扣北境军费时,只有封殊会给北境折算军粮。 对她来说,针对士族的最终目的是龙清宁,她对封殊这个人没有恶意。 「那先生多说一句,秋燥风寒,小心烛火。」 *** 龙可羡望着这点烛火,想起封殊临走前的话,有点儿走神,直到尤副将喊了她一句。 「少君,这些军械都要西运啊?」 龙可羡这才回神,接过册子核了一遍,在底下盖了自个儿的印:「要。」 阿勒在西边打了几波散寇,他要把那群乌合之众串起来造势,在军械上有些短缺,正好北境送来碧鳞岛的军械先到了两船,龙可羡直接拨了过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7页 尤副将没二话,搁在从前,这种用军备谈情说爱的事儿他得提点少君几句,但是自从知道南域拨出的银子总数,他就彻底对哥舒公子没了意见。 房门轻轻合上,尤副将领了册子出去,在门口逮着哨兵训了几句,哨兵不服气地呛回去。夜深了,院里瀰漫着流雾,俩人就在柿子灯下吵来吵去,龙可羡侧耳听了片刻,忽然提笔给阿勒写信。 *** 「……小厨房里做了酱肉,太咸,夹舌头。」  薄薄的晨光里,阿勒刚打过两套拳,溅在木桩旁的汗水还没干,他收了信就忍不住拆,念了几句,就仿佛透过纸面看见了龙可羡吐舌头的样子。  他笑了笑,肩臂的肌肉把线条撑得饱满,上边还覆了层汗,看起来像是化开的糖水,他怕把信打湿,扯了帕子把汗擦干,靠在窗边接着念。 「城里有小孩趁风放纸鸢,我没有放过,削竹条给你做了一架。」 小崽觉着自己没有放过纸鸢,在碧云天里看到了那威风的大鸟,先想的是给他做一架,阿勒勾起唇角,他看到末尾。 「今日想你。」 他胸腔微震,有片刻没法作出反应,而后叠了纸,准备回舱里提笔回信,又看见背后还有一小行字,应该是搁笔后补的。 「方才搁下笔便忍不住想你会回些什么,这感觉不陌生。你说得没错,我定然从前就认得你了。」 若是阿勒诓她那几次不算上,龙可羡就没有正经给阿勒写过信,起码在她仅存的记忆里没有,但搁笔之后的感觉却不陌生,阿勒来回地念了几遍这句话,觉得这比「想你」二字更具杀伤力。 他简直想现在就返程,在日落前从天而降,然后看她眼里的惊和喜。 等回了信,阿勒才拿起第二只小竹筒,粗粗扫了眼,便看到了「封殊,见面,北归」几个字。 第126章 烛火 海鹞子一个东西来回, 正好是入夜时分。 晚上洒了阵毛毛雨,龙可羡顶着雨回到营地,连衣服也没换, 火急火燎拆信筒, 而后点了绢灯, 就趴在桌上一个字一个字点着看。 【昨夜长钓, 钓了条小鱼,白腹釉蓝背, 腹部柔滑敏感,触之即颤缩,像你,故而烤来吃了,不及你鲜甜。此地天热, 日轮烤着晒深肤色,回去时莫要惊慌。诸事顺利, 或可提前回去。】 翻页过来, 还有一句。 【纸短情长, 时时惦念。】 沐浴过后,龙可羡把信叠好, 压在枕下,美滋滋地揪着枕头一角睡。 *** 枕下被信纸铺满时, 最后一拨银子已经送到三山军手中。 龙可羡弯身拉高靴筒,把匕首「噗呲」扎进去,接着把叠雪弯刀挂在腰侧,头发一束, 哨兵都不敢多看。 厉天在旁忧心忡忡:「少君当真要往坎西港去么?」 跳过这个话题,龙可羡把桌上零零碎碎的物件儿一抄, 全部收进皮囊袋里,「哥舒是三日后到?」 「是,约莫三日后午时。」 「此事就不要报了,」龙可羡看着厉天,「我自己同他讲。」 厉天应了,他想来想去,还是劝了句:「银子送进坎西港衙门府库,那就挂了朝廷的名儿,咱们与朝廷的帐就已算明了,这笔银子使得顺不顺,那就要看骊王的本事,您何苦蹚这趟浑水?」 银子从南域到坎西港,这是第一段路,是龙可羡时刻挂心的要事。 银子从衙门府库提出来,到坎西港撒出去,这是第二段路,成与不成要看骊王。 只要银子安安稳稳进了坎西港衙门府库,这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骊王近来动作频繁,先是再度启用了涪州学府,把数年前因为先皇与士族相斗而殃及的池鱼悉数捞回来,只做了简单的背调便安插进各地衙门里,此举让他捞了个任人唯贤的好名声。 涪州学府在荀王时期开设,它打破了士族对朝堂的严密把控,自上而下地撕开了僵化的选官制度,虽然只是很不起眼的一道,但足够令阵风涌入,于是天下间那微弱却执着的星芒重新亮了起来,寒窗苦读却报国无门的学子们再度看到了希望。 后来因为荀王病逝,在权势更迭里,涪州学府沦为了牺牲品,士族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小心翼翼地把刚刚亮起来的微光压了下去。 他们也不敢堂而皇之地阻拦寒门入仕。 士族之所以能屹立不倒,名声是重中之重,真正的高门世家,并不像戏本子里所说那般鱼肉乡里欺行霸市,这种浅层里给家族丢面儿的事很少发生,相反地,他们常常接济乡邻,开设善堂,贴补书塾。散出去钱财,收回来名望,一本万利。  他们只要占住了道德层面,就敢在某些事件上和王庭叫板,譬如宁贵妃一事,譬如中宫子嗣一事,但要士族明面上去打压寒门士子,这和他们一贯以来的主张相悖,真掀桌子去干了,祖宗的棺材板都得压不住。 骊王是抓着这点,明面上吸走士族的部分目光,暗地里借着秋收去清查地方田赋,把涪州学府的学生零零散散地塞进衙门,但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坎西衙门。 这手准备着实做得好,伏先生接连几日都在给龙可羡分析局势。 她听得十分认真,还乖乖写了心得,虽说不像策论那般正式,但伏先生捎给阿勒看时,大伙儿都以为龙可羡能安安生生置身事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8页 谁能想到今日起来,龙可羡背了皮囊袋,挎上弯刀,就要起舶去坎西港。 尤副将点兵去了,厉天和伏先生对视一眼。 「姑娘即便北上,性命之忧总是不至于有,我跟着便是。您手里有三山军令牌,便镇守在岛上,届时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公子留的两万人要越境北上还需这道令牌。」 伏先生颔首:「只能如此,我即刻给公子去信,你万事当心。」 *** 通了航道之后,南北缩短了三四日行程。 起舶三日后,龙可羡给阿勒去信,把北上的事儿讲了,但阿勒迟迟没有回信,龙可羡便日日待在舷窗边等,等到厉天忍不住说:「我……启程前已将此事告知公子,公子当是早早便知晓了。」 「……」龙可羡半晌才反应过来,「啊?」 「所以您这会儿坦白,在公子那儿就是延时呈报,」厉天没敢直视龙可羡,「在我们军中是要挨板子的。」 啊!?龙可羡下意识地捂住后腰,「他知道?」 「知道。」 「我这两日……」龙可羡懊恼地扯扯辫子,「我还以为掩得很好呢。」 厉天心说那是公子配合着您。  龙可羡在舱里踱来踱去,看着厉天欲言又止。 「您是担心公子生气?」厉天想了想,「公子若当您是北境王,那倒没什么好置气的,但公子若当您是自家人,确实是要有脾气。」 「不是,」龙可羡摆摆手,掏出本子来记,「你们公子喜欢用什么打板子?打哪里?给歇口气吗?要打几板子才够?」 「……」厉天无力扶额,「属下,属下去探探口风。」 碧鳞岛在身后降下去,坎西城群山从眼前升起,龙可羡在次港登岸时,余蔚亲自来接,他们轻车简从前往三山军驻地。 新驻地龙可羡还没有来过,设在临港城郊,原先是一片庄子,庄稼地保留了三成,其余改作兵营和演武场,连船坞都在修建了。 「官府怎么会给这么大片地?咱们可是三山军吶,」哨兵觉得不可思议,「没盘剥咱们就谢天谢地了,这么大一片地儿,岂不是捅了官老爷的肺管子了!」 余蔚拍他一下,笑说:「咱们正经按流程办事,捅什么肺管子?」 哨兵嘿嘿笑:「三万亩地吶,姐真能耐。」 「到她是姐,到我这儿是叔,我打量你是欠抽了!」尤副将这就上手要揍了。 哨兵抱头四处乱窜,边跑边嚷嚷:「你还让我喊你爷爷!我喊的时候怎么不嫌老了?」 龙可羡歪了下头:「喊爷爷?」 「少君别搭理,」余蔚引龙可羡进院子,「此次可是为坎西港之乱来的?」 「城里境况如何了?」 余蔚抬臂注水,熟稔地沖洗茶具:「少君进城时也见着了,人挤人,货压货,有点儿门路的全部都在外面走动,人心浮动,满城风雨。」 龙可羡听着,看余蔚拆了团茶,慢慢煮着。 「这些货就是千家万户的命根子。不在各家商行挂靠,仅靠自家跑货的那些小商户已经有撑不住的了,早些日子就散了货,低价卖给了商行,商行一开始还乐呢,着实趁着那波退堂鼓收了不少东西,但王都里的消息传出来,大伙儿便都知道航道暂封了,这下可好,商行掌柜日日挂在三尺白绫上边抹眼泪。」 茶烟逸出来,被龙可羡的手指头梳开,她安静听着。 「早些日子,都有问上军营里来的,都教我给捆了!就跟那萝蔔似的怼进地里,等主家来一个个拔走。」 龙可羡想到那景儿就笑起来:「乱不了多少日子了,萝蔔坑填了吧。」 入夜时分,龙可羡往衙门和港口走了一趟,她一来一回,融在暗夜里连鸦都觉不出来,回到院里时,那黑乎乎的一团影子将余蔚吓了一跳。 「少君!」 龙可羡抬手止住她:「见着我的鸟了吗?」 「什么……」 龙可羡摸黑换了外衫:「把厉天叫过来。」 余蔚抚了抚胸口,把惊压下去,而后摸出点了两盏灯:「是与您一道来的那青年?」 「是他。」 余蔚对哥舒公子的身份适应良好,她应了声便去了。龙可羡净手出来,就眼巴巴地等在窗口,看风喧闹在枝叶间,不知道那点白影什么时候从半空俯冲而来。 厉天进屋时两手空空,龙可羡一看就明白了:「没有我的信。」 「公子兴许是忙忘了。」厉天知道这话站不住脚,但自来要讲安慰的话就是越站不住脚的越好,在乎的人自会从中摘出他们想信的。 龙可羡就很相信,她心里有无数理由为阿勒开脱,兴许是忘了吧,兴许海鹞子半途孵蛋去了吧。 她把几枚空竹筒握在手心里,风漫进来,月色薄薄的,在窗台落了层清霜,她无端地感到点熟悉,仿佛从前也这样焦急地等过一个人的信。 那种等待时的焦灼期冀,那种久候不至时隐约的失落。 哪怕这次没有收到信,下次还是信心十足地狂奔过来。 这种情绪并不陌生,她怔怔的,觉得心口有点儿酸,连指头都发麻。 「少君?」 厉天见她出神,不由唤了一声。 「啊……」龙可羡胡乱地拨着桌上的纸,灌了两盏茶才把那种情绪驱走,而后翻了翻坎西城地图,提笔圈出两片地方,「恤商令明日就要提上朝堂了,你带二十个生面孔,把衙门府库看起来,不要让闲杂人等靠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9页 龙可羡为什么会北上?就是为封殊临走前说的那句话——秋燥风寒,小心烛火。 烛火。 这两个字一直烫着龙可羡,哪里来的烛火呢?她思来想去,只有衙门府库,北上的银子全数囤在府库里,靠那几个差役哪儿镇得住?若是一把火放下去,这些日子的安排全要化为飞灰。她有试错的资本,但她不想让阿勒的银子打水漂,这一仗要打得漂亮才行。 恤商令明日在朝堂上提出来,这是龙可羡和骊王谈好的日子。 一项政令的推行需要商议、核定,通过之后还得缮写、经各方会签,再传到地方少说也要半月。但明日衙门府库的银子便会动起来,开始购进囤积在坎西港的货物,王都里的大老爷们传信传得再快也不可能当日抵达坎西,她要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 厉天走后,龙可羡重新倒在床上,把枕下的信摸出来,正着念了遍,倒着念了遍,念到昏昏欲睡,那信纸轻飘飘的,打了个旋儿往下落。 阿勒接住了。 他手肘抵着膝盖,把一团信纸上下抛着,说:「把火油柜点起来,再提速。」 在他身后,舷窗外的粼粼波光迅速后退着,拉出了混乱的光潮。 第127章 吉凶 卯时, 天色昏黑,朝会的长鼓逡巡在重重宫门间,长阶上殿门紧闭, 宫卫垂手肃立。 直到卯时中, 侧门稍稍开了一角, 早早候在侧旁的内宦提着食盒、拎着铜壶鱼贯而入。换过一轮茶水, 再出来时,匆促的脚步悄悄地延向了深宫内苑。 「朝会还在开着呢, 」小太监隔着帘子低声道,「三州旱情议了半日,几位大人把赈灾抚恤的银子都拨得痛快,还议了些修筑宫苑和加固护城河河堤的事儿。」 帘子静静地垂着,里边没有声响, 小太监心有惴惴,没敢抬头, 半晌才看到帘子脚轻轻磕了磕。 宫女从里边出来, 扶起了小太监, 往他手里塞了把茶果子:「公公辛劳,先用些果子吧。」 没给赏钱, 却给了茶果子,这就是要再探的意思, 小太监意会,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 日轮抬升,天已大亮,散朝的鼓声荡开了云潮, 曦光从观天台碧瓦淌下来,从前殿一路淌到后宫。 又是个把时辰, 小太监步伐匆匆地来,进屋就磕头:「朝会已散,陛下留了三位阁老和孟东巡抚,并户部吏部两位大人。陛下重提三州旱情,再讲了秋收和赋税,孟东巡抚李澶便上奏,提出了恤商法令。谁知刚提出来,还没议呢,徐阁老便犯了咳疾,这会儿正传太医。」 李澶是皇后族叔,而皇后是骊王在封地时所娶正妻,骊王即位后要搭自己的班子,先提拔起来的就是李氏,中宫无子,所谓外戚就构不成多大威胁。而李氏偏居封地已久,往上跟真正的世家大族搭不上边,往下也看不起那些末流小户,自然想借着骊王登基彻底把家族打进权力中枢,便只能依附骊王,甘愿把自己当作新王手中刀。 故而在骊王的安排中,三州旱情、秋收、赋税都只是投石问路,他就是要几位阁老痛痛快快拨出赈灾银子,再由李澶提出恤商令,这般,就不会被那些老狐狸以国库空虚的理由给否了。 李澶提出来后,骊王採纳并抛出去,这就能正式地把事儿摆到檯面上来议,只要提上日程,这项政令就能推及坎西城。 谁知道这当口,徐顷奏这老狐狸竟当庭犯了「病」,硬生生打断了庭议。 宫女掀帘而出,搀人的时候往小太监袖里塞了只钱袋:「这天儿骤变,眼看要落雨了,贵妃娘娘忧心陛下身子,偏殿里温着药茶,劳烦公公端了给陛下用了才是。」 小太监悄悄掂了把钱袋分量,顿时喜笑颜开,接连磕了两个头才退。 屋里侍候的人一走,帘子便乱了,石述玉抱着臂,从屏风后折进去:「恤商令,骊王胃口还不小,拿什么去恤商?国库里边的银子他调不了,就凭在封地里攒的那点家底儿?连坎西港一间商行都吃不下吧。」 龙清宁姿态娴静,正在绣一块帕子:「用私库来行政令,石统领今儿没睡醒来的吧?」 那针线就在她指间来回穿梭,石述玉看着就晃了神,觉着哪是没睡醒,简直还在梦里!他咳了声,才看到帕子上那团黑乎乎的球:「什么丑东西,也值当你来回绣。」 龙清宁没接这话,她把尾针收掉,平铺开来,就是一块猫扑绣球的帕子,龙可羡前些日子传信,次次都要提那只小黑猫,还要画下来给姐姐看,龙清宁便绣了块帕子,帕子轻,夹在信纸里不碍事,正好能捎给她。 「除了私库,骊王还能从哪儿调集银子,那些小门小户只能造点势,真到要掏钱的时候他们顶个屁用,是龙可羡?」石述玉刚坐下来,忽然福至心灵似的,一个接一个地串了起来,「还是哥舒策?!」 他蹭地一下站起来,不可置信道:「南边的银子你们也敢用!」 龙清宁侧了头,揉了揉弯得僵硬的颈子,微微笑着说:「与南边有什么干系?这银子从北境来,干干净净。」 明面上自然这样算帐,里边的门道谁不清楚,石述玉冷哼。 「骗鬼吧,北境早被战事拖垮了,少说还兵归田休养生息个五六年才能缓过来,哪儿来的银子。」 他越想越不对劲:「你当他哥舒策是什么大善人么?先不论此事成败,这银子你们用一分,就要偿他三分,我看此事成比不成更可怕,若当真成了,骊王拿什么偿他,拿半壁江山吗?引狼入室,引狼入室!他昏了头,竟不知道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凶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0页 「凶邪也好,善人也罢,这是前朝之事,后宫不能干政啊,」龙清宁侧了头,挑起眼,就这么轻悠悠地说,「即便他是个凶邪呢,吃得到我头上来么?」 若是不干政,她让人给骊王送药茶干什么?石述玉又不是傻子,这里边必然有他不懂的门道,他还想反驳,却被这神情绊住了口舌,闷了半天才说。 「就算成了事,骊王又能如何?一个涪州学府就让他焦头烂额,还妄想吃下航道,也不怕噎个半死。」 成不成还两说。 龙清宁搅着桂花蜜,看到远天的云团沉甸甸,驱着风势大举来犯,顷刻间就压沉了宫檐一角,便问:「什么时辰了?」 石述玉说:「巳时。」 巳时,行市已启,坎西港应该动起来了。 龙清宁嗅了嗅桂花蜜,神情冷静,别说事成,就连恤商令能不能议定,都还是件没谱的事。 *** 「若是议定了,此次就是师出有名,奉命行事,若是未议定,此番咱们就成乱臣贼子了……」 尤副将笑了两声:「乱臣贼子,怕个蛋!咱们不是没当过。笔桿子嘴皮子都在别人手中,咱们只管握住了刀把子,天也能捅下半片来!」 行市一开,各家商行就教人堵了个水泄不通,尤副将领了支小队,乔装改扮混在对面的茶坊里看着这些场子。 茶坊二楼开阔,人都挤到了街上,摩肩接踵的,一片热闹喧腾。 哨兵端着茶,被他吓得哆嗦:「我不想当乱臣贼子,这坎西逍遥城,我还没尝过滋味儿呢,届时教人打出去了怎么办?」 尤副将眯着眼,把茶梗捻出去:「要尝滋味儿,先数数你压鞋底那些铜板儿!就这点出息,出去了别讲是少君跟前的人。」 哨兵不服气,把脖子一梗:「就是少君出的主意,我俩说好的!此次事毕就要往坎西城里最豪横的销金窟去,那还要什么铜板,跟着少君大把大把撒金珠就是了!」 「……」此时街尾忽然扬起尘灰,喧譁的街市似乎静了一瞬,尤副将一把按下哨兵脑袋,定睛看过去,是坎西府的司户老爷领着衙役登了衡历商行的大门。 坎西府衙的司户,姓钱,正是涪州学府出来的学子,此刻走进衡历商行,脑门上就闪闪发光地顶着天子门生四个字。 衡历商行是坎西港里少有的不背靠士族的商行,他们最初只是几个兜售海物的商人辟出来的一个门面,没有走士族的门路,自去府衙记了名,凡是小门小户都可以在这儿挂牌子卖,在这条长街里,衡历商行不起眼,不挂金幌不铺华阶,甚至连匾额都灰扑扑的。 首先进衡历商行就是正举。 航道封了这些日子,还能撑下来的只有背靠士族的大商行,这些大商行从来都不是骊王的目标。 反观衡历商行,里边的商户无一不是背了累累债务的,都在卖地卖宅子卖僕从,货再压一日,光是利钱都能逼死人,这些人如今已经不想借海令的风口一飞沖天了,只想保住祖宗留下来的一亩三分地,先抄掉他们手里的货,这步棋就算走稳了,若有余力,还可以搬出恤商令敲敲大商行,若是遇到胆小些的掌柜,也能刮一层肉下来。 越来越多人聚集在衡历商行外边,甚至有精明灵巧的小厮在从中穿梭,四处询问消息。 「骊王要吃小虾米,池子里的大鱼也要待不住了,」尤副将捻掉花生壳,扔进嘴里嚼,「下去探探,报给少君。」 话尾巴刚落下,哨兵就踩着窗沿荡了出去,落在衡历商行屋顶,贴着听了许久,随后又像只风筝似的,把自己越放越远,直到踩住一道镶金嵌玉的窗沿,他低头看了眼,心道好生豪阔,一脚下去就是百十两银子。 哨兵咻地荡进屋里头,稍稍稳身,便听见屏风后边笙歌曼乐,探头一瞅,翠幌间闪着润亮的耳珰,到处是香风滑纱,白花花的臂膀晃得他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美人们端着杯,抱着琴,掐着花地追着一个人,那人在屋里上蹿下跳,简直拿出了逃命的架势,不是少君又是谁! 「来得好!」龙可羡抱头就蹲,躲开了美人餵来的酒液,「把人清出去!」 哨兵看得目瞪口呆,闻言撒腿就跑。 「你!胆小!」龙可羡倏地站起来,哪知眼前又压过来两团白玉,她涨红了脸,不敢多看一眼,重新抱头蹲下去。 等掌柜带走了依依不捨的美人儿,龙可羡满头满脸的脂粉,坐在榻上累得眼都直了,上阵领兵都没有和美人周旋来得累。 哨兵蹲在边上,觉得销金窟就好比山野精怪的洞窟,想一想就要发毛了,忍不住看向主子:「少君,我看书里讲,您这样的,叫银样蜡枪头。」 「书可以乱读,话不要乱讲,」龙可羡胡乱地拨掉脑袋上的珠花,「外边如何了?」 哨兵手舞足蹈地说:「府衙的官老爷领着人进衡历商行啦,加盖骊王私印的恤商令一出,那些小掌柜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少君何时与骊王讨的恤商令,来得这样及时。」 龙可羡瞪着他:「我何时讨了,是昨夜亲手写的。」 哨兵愣住:「那骊王私印?」 「骊王哪来的私印,」龙可羡揪了衣襟来闻,差点儿被酒味熏昏过去,「……我画的,像不像?」 哨兵惊呆:「假传圣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1页 龙可羡跳下榻去,义正言辞道:「恤商令今日决计能够议定,日后让骊王追发一道口谕,此事便能揭过去了。」 这玩法太糙了,就是抓住时间差,钻了个律法空子。日后就算当真有谁追究起来,只要抓住两点:恤商令就是今日起效的;此事已得骊王口谕,有临事裁定之权。此事就不算违了大祁律法。 哨兵说:「这就是书上讲的先斩后奏么?」 龙可羡煞有其事地应:「没错,就是这么念的,先斩后奏。」 「一个衙门的司户老爷,一张假的恤商令,这便行了?」哨兵心说,这钱挺好骗啊。  「好笨,」龙可羡嫌弃道,「只有两个东西能促成生意,一是真金白银,二是真刀实枪。」 什么司户老爷,什么恤商令,那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得要见到银子,衡历商行才会松口。 「银子送过去了吗?」 「厉天送着呢,」哨兵在屋里转来转去,还在嘟囔,「毕竟还要骊王那儿得力,把政令提上来嘛。」 若骊王是个软胚子,他们做的便都白搭,到时士族反咬一口,他们就真成了乱臣贼子。 现在箭在弦上,草打了,蛇惊了,大商行也该有所反击了。 龙可羡刷地把窗子全推开,此地楼高,明晃晃的日光照下来,就能看到不远处的海面吐露着千顷波涛,海天交接处悄悄浮起了一线黑云。 *** 王都里。 圣驾已经到了宫门口,龙清宁坐在镜前,不慌不忙地敷上脂粉。 小太监一路弯腰跟着,前边骊王步子迈得又急又大,一把撞开了珠帘,看着龙清宁朗笑出声。 「阿宁!」 这位年过不惑的君王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意气了。 龙清宁迎上去,先左右看了看,见侍候的人都识趣儿避出去了,便盈盈一笑,并未行礼,而是用手背碰了碰骊王面颊:「陛下怎么连披风也不穿,就这般顶着风过来了?明日腿脚疼起来……可不要喊阿宁救驾。」 骊王却满不在乎,握住了她的手,带到榻上坐下,迫不及待地说:「药茶苦口,却是对症而来,阿宁有心了。」 那盏茶来得好。 对病症——骊王早年在封地很是受过冷待,腿脚就是在那时摔坏的,每逢阴天下雨就是钻心地疼,龙清宁略通医理,找过许多方子,提过许多次要熬盏药茶给他试试。 那会儿骊王心高势弱,处处受掣肘,日日都心焦如焚,哪里顾得上这?冷言拒了多次。 也对心症——今日这盏药茶送 到桌案上,骊王原本被阁老堵得一筹莫展,却几乎是嗅着味儿就想到了龙清宁的轻言软语,「试试吧陛下,」「若不先试一副,怎么知道药效如何。」 怎么不能先试试? 为什么非要由面及点?政令推行之初,由点及面也是上策。 「最后统协之下,已经定了坎西、涪州等六城先予推行恤商令,待试行半年后,再视各地市情斟酌调整,推及全地。这般就跳过了两方会签,只要盖了玉玺便能成效,坎西衙门的司户今日出手,便是师出有名,便是依令行事,谁也挑不出错来。总算……」 郁结在胸口近半年的一股气,总算疏了出来。 *** 衡历商行门口却堵得水泄不通。 堂屋里倒是有条不紊的,每个帐房先生配了个衙役,帐房先生坐在桌案后边,前头排着各个小商户,先生在衙门拟出的契书上填上货类和数目,手边搁着本行价册子,算出个总数来,双方没问题,就可以画押上后院等着领银子了。 这一忙活,日头在头顶滑得飞快,一眨眼天就黑了。 期间有人起闹,有人砸场,几个衙役压不住事,闹腾起来差点儿把屋顶给掀了,尤副将便包了茶坊,直接把四五张桌子往街面上一摆,就堵在衡历商行旁边,摘下腰牌,「砰」地按在桌上,露出森寒的笑:「三山军今日要饮茶消遣,谁在老子跟前耍威风,我请他去下面喝。」 算是有惊无险。 龙可羡听着各方消息,坐在楼台上,既能俯瞰坎西港,也能遥望衡历商行,她今日也是在赌,赌每一个节点的吉凶。 赌赢了,皆大欢喜。 赌输了…… 坎西港东北角骤然闪过一点明灭。 哨兵揉着眼:「少……」 一转头,龙可羡已经翻下石栏,几个纵跃,消失在了昏光里。他立刻爬起来,朝着相反方向,融进了同一片夜色。 赌输了,就大杀四方。 整片坎西港都乱起来了,火光沖天而起,映得半座坎西港如临白昼。 「唧筒呢!水囊呢!云梯呢!潜火队干什么吃的,烧成这样了还不来!」 「不让进啊,万家和卢家的都守在外头,说是要有知府大人和守城军盖了戳的手令才放人。」 「敢情烧的不是他家库房!」 「引水隙能开吗?」 「一刻钟前还行,如今谁敢往里进。」 四围都热烘烘的,像跳进了炼丹炉里。而且越靠近甲字库房,那股刺鼻的灼烧味儿就越明显。 龙可羡速度很快,拿湿布捂了脸,又跳进缸里打湿了全身,但还是觉得眼眶微麻,眼睫酸沉,空气又黏又重,每吸口气胸腔里都扯得难受。 「磅!」 长板砸落在身侧,溅起的火星打在她腿上,龙可羡跨过去,滑下了沟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2页 坎西港是祁国第一大港,在初建时就考虑过黑风、潮涌、失火、海水倒灌这些问题,她看过坎西港地图,每个库房都有里外三层,就像院子一般,每层由沟渠隔开。 沟渠是干的,说明没人开引水隙,她踩了踩地面,接着往上攀爬,就在探头的瞬间,一点寒影从左上方刺来,她反应快,侧身躲了这自上而下的一刀,而后迅速抓了把土往那扬,自个儿蹬着石块就翻上了沟渠。 「铿——」 一个照面,龙可羡就收了刀,她掂了掂刀柄,提着往第三层引水渠走,里层的火势要小些,她拉开遮面的湿布喘了两口气,就在走过外事房时,身后一毛,她下意识地往后噼了一道,电光火石那么快。 但这刀竟然空了,她转过头,只看到不远处浮动的火海,身后没有半个人。 她握着刀柄挽了个圈,思量片刻,像是准备把刀收回去,就在归刀入鞘的瞬间,她连退数步,凭靠蛮力撞出一肘! 这一肘落实了,落进一个掌心里,她轻松地抽手,转身屈膝一顶,一只手掌就贴住她膝头卸了力,往下滑着握住了她的脚踝。 不轻不重的力道,有意把玩似的。 龙可羡怔了怔,还没对那熟悉的握力作出反应,脚踝被用力一拽,整个人失重往前栽,栽进了一片熟悉的胸口,俩人滚着撞开了库房门,看到里边一片漆黑。 甲字库房,是空的。 「要人来探口风,不如亲口听我讲。我打人板子,向来是要捆了绑在长凳上,褪掉衣裳亵裤,一下下打得过瘾才作数。」 阿勒撑手在她头顶,眼神带着劲儿。 第128章 拿捏 你怎么会在这儿? 连着带兵半月有余, 你不应该在岛上休息吗? 坎西港这里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待我处理好,过十天半个月便回去了。 外侧的火舌还在朝里侵蚀, 两个人还挤在凌乱的麻袋上, 阿勒还在注视着她, 横板「噼啪」地砸进干渠里, 迸出的声音打断了龙可羡的胡思乱想。她仿佛是重新回到重重火影中,慢吞吞挪开视线, 嘴里却在说。 「胡说,你从来不打板子,厉天都告诉我了。」 阿勒说:「我不打旁人,你么,你不同。」 龙可羡撇开脑袋:「我的骨头就更硬吗?你打几下, 直说好了,喊一声疼都是我输。」 阿勒想了片刻:「一千二百三十下。」 这还是龙可羡自个儿要求的, 小东西挨打上了瘾, 每日都要他打两板子, 那会儿他怒急攻心没搭理她,事后想起来悔得肠子都青了, 此刻真是提得妙啊。 果然,龙可羡当即被唬住了, 难以置信:「你忍心?」 「对,我很忍心,」阿勒逗着她,「他还告诉你什么?」 龙可羡垂下眼睫, 很奇怪,明明滚进了更幽暗沉闷的空间里, 可是呼吸间那种干燥的撕扯感却奇异地消失了,她只能闻到阿勒身上的味道,体温把他的气味烘出来,顺着鼻腔往里滑,像密密绒绒的小刷子,一下子就勾起了回忆,让人忍不住想起跌宕里紧密又潮热的拥抱,于是龙可羡脑子昏昏的,变得钝,胡乱地说了句。 「告诉我,你根本没有成过亲。」 阿勒听着,觉得这话就有点儿意思,半个多月没见,一上来就问成亲的事。 这说明什么?说明龙可羡心里边搁着这事儿,说明龙可羡在意二人成没成亲,说明龙可羡打心里是盼着他们成了亲的! 阿勒心里边熨帖,觉着连日疾追的烦躁都被捋平了,这绰绰的火影算个蛋,这错综复杂的局势算个蛋,他手掌上移,撑在龙可羡耳边,压出了气势。 「成没成亲,是他讲的算还是我讲的算?」 龙可羡眨了眨眼:「你。」 「这就对了,」阿勒被这个字哄高兴了,说,「虽然少了些章程,但自然算成亲了,我们俩私下里干的事儿多着,旁人不定知晓,以后这些事问我就可以。」 「好,」龙可羡很乖地点了个头,追着问:「少了什么章程?」 阿勒收回手,看了眼库房外边,毫不在意地说:「也就是少了纳采、问名这些三书六礼,少了主婚,少了婚席,少了迎亲揭盖头。」 龙可羡越听越惊:「这,这也算成了亲么?」 「怎么不算?你我许了终身,入了洞房就算,」阿勒理直气壮,说罢挑了下眼,往底下看,「讲话便讲话,脚缠上来做什么?」 「……?」龙可羡茫然地看下去,自个儿的腿不知不觉地勾上了他腰侧,脑子轰的就拉过一道长鸣,她慌慌张张地撤回来,像是急于自证清白似的,「没有要缠上去,它自己。」 话音顿住。 「哦,想说它自己不听话缠上来了?原来龙可羡膝盖窝里也长脑子,我且听听,」阿勒把手搁在耳朵边上,「听着了,它说想缠得再紧一点儿。」 「它没这般说!」龙可羡面红耳赤地从阿勒肘弯下钻出来,小声嘀咕一句,「火烧眉毛也止不住你浪荡。」 阿勒稍显遗憾,罕见地没有驳这句话。 视线重新校对,回归库房,龙可羡看了一圈,除了围绕三面墙堆拢起来的草灰麻袋,当中所有堆放货物的格子全是空的,一眼过去,只有有序摆放在地的木头标牌。  「甲字库房怎会是空的?」 「库房门口挂的是九方锁,须得衡历商行和衙门两边掏钥匙方能开启。」阿勒走出两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3页 可是……龙可羡挥开点菸尘,懵住了:「他们没理由这般做。」 「没讲他们,」阿勒手里拎着九方锁,晃了晃,露出锁头上平滑的截面,「自来开锁也不止有钥匙这一条路子,否则天下的梁上君子岂不是要饿死了。」 九方锁精铁所造,若是有这般好噼开,那这整座坎西城和王都里有牵扯的门户夜里都不要睡觉了,日日都得派重兵围守在这里。 龙可羡的手垂在身侧,贴着叠雪弯刀的刀柄,脑中似有明光照彻似的,忽然洞悉:「库房是你开的,里边的东西是你挪的。」 自然是阿勒。叠雪弯刀在锻造时花了两年半时间,余下的赤精钢阿勒命人打成一把短匕,赏给了郁青。 龙可羡北上之前,郁青已经先一步到了,搬空库房只是第一道命令,阿勒料到士族不会作壁上观,他要将计就计,跟士族玩个正反手打法。 「早在临行之前,我便交代过你只管好生待在南边,坎西港的事儿不必掺和,」阿勒丢掉九方锁,半是感慨似的,「偏生我们小崽耳根子软,被人三言两语就哄了来。」 龙可羡心虚,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来转去,讲话很没有底气:「谁知道你如此狡诈。」 阿勒对这俩字欣然接受。 龙可羡使的那是君子之道,治军治国好用,生意场就是名利场,玩法太正派的最终都得挨算计,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火势蔓延,一路燎至第二道引水渠,俩人都感觉到了热浪扑来的滞闷,龙可羡没迟疑,转身朝阿勒探手而去。 这姿势阿勒太熟了!他立刻后退半步,抬起手:「别扛!」 龙可羡的手已经贴上了他肩臂,闻言就纳闷儿,觉着自己好似被看得透了,她手往下滑,改擒为握,带着阿勒扭头狂奔出库房,她速度快,拉着阿勒丝毫不费力,火墙已经推过了第二道引水渠。 龙可羡瞅准位置,侧身一跳,跐熘地滑进了第三道引水渠里。 「前边还有道引水口,是不是要毁了?」龙可羡还不知道阿勒为什么着人搬空库房,便问了句。 只要打开引水口,顶部挡板落下,风势会往外跑,同时海水会从深渠漫上来,潜火队再进来便能就地灭火。 风掠得阿勒耳侧刺痛,他没什么表情,说:「不必,潜火队已经整装而来,外面的守卫拦不住多久,由他们去灭火。」 外边还有尤副将呢,尤副将刚直,且不知阿勒的安排,他此刻看库房就好比看北境的金山银海,怎么可能眼睁睁看库房化为飞灰,打也要打进来的,前边三山军开道,后边成千数百的商户也会涌进来,阿勒在飞溅的火星里看了眼南侧。 「龙可羡。」 「啊?」 龙可羡一心二用,一边预判顶柱砸下来的方位和速度,一边把阿勒甩上了沟渠,自个儿紧随其后,顶着灰扑扑的一张脸,在地上滚了几圈,抬眼过去:「你叫我。」 阿勒被她甩得想吐,刚抬起头,蓦地一把按低了她的脑袋,燃烧的碎木屑就擦着他手背过去。 龙可羡啃了满嘴尘灰,下一瞬就偏头「呸呸呸」地吐了个干净。 俩人都趴在地上,在第二波火势抵达前默契地滚了个身,等前面成排的顶柱坍塌才能过。 他们在这险象环生里头磕着头,脸对着脸,看了片刻,忽然「噗嗤」地笑了出来。 「哪里来的小乞儿?」 龙可羡很不服气:「哪里来的大贼头。」 「海上来,」阿勒用手掌罩住了她裸出的后颈,「家里跑了个小孩儿,今日我是来逮她回家的。」 逮她,这可不是个好词儿。龙可羡咽了咽口水,紧张地问:「逮到了吗?」 「没有,」阿勒磕了她一下,「小女郎可见过?」 「我没见过,」龙可羡矢口否认,「她办完了事,自己便会回家的。」 「是吗?她小时候不这般,黏人得很,遇着人多的地方就想逃,带这小傻子出去她都不晓得怎么玩儿,大了就好些,爱蹿,哪里打得凶就往哪里钻,」阿勒声音略沉,「如今看来,许久不见,是不同了。」 顶柱开始依次砸落,四周都是迸溅的火星,火势没有推到此处,高温却顺着土壤迅速蔓延过来,龙可羡觉得热,喉咙也发涩,心里有种莫名的无能为力,那些记忆就在她脑袋里,却像隔着片天地,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捧住了阿勒的脑袋,含糊地亲了几下。 阿勒挨着亲,笑了声:「别啃了,啃得我满嘴土。」 「……」太丢面儿了! 龙可羡耳根微微红,开始转移话题,「我方才遇到一人,身上有火油味儿,当是他纵的火。」  「什么样子?」 龙可羡迟疑了片刻,说:「扁扁的,血呼啦的样子。」 「……」阿勒看她一眼,「不是问你把他拍成什么样子,是问那人生得什么模样,有没有明显标识?」 耳根的红烧到了面颊,龙可羡闷声道:「没有。」 「记着在哪儿吗?」 「记得的。」 「走,送他一顶身份。」 两人沿着来路找到了那纵火者,阿勒从袖间不知翻出了什么,塞进了他胸口,再度返回时热浪已经涌尽了,顶柱间隔着空隙,可以容人通行。 阿勒指了条路,两人就在其间飞跃,蹬着坍塌的墙垣翻出了甲字库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4页 落地时左右都是长巷,他们摸黑往南边狂奔,火海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寒意袭面而来,心还没有松下去,又遇到了肃列而来的兵队,他们在这里□□西闪,像是敏捷的星子。最后阿勒拉着她的手,浸在阴影里翻过了道墙。 两人扎进草堆里滚了两滚,龙可羡站起来,草堆外边是道低矮的石垛,她翻上去坐着,扑掉了身上的泥:「云台库房?」 「嗯。」 这是士族的地盘。 龙可羡歪了下脑袋:「偷东西?」 「不偷,」阿勒呼吸微促,盯着她的腿,「要以牙还牙。」 龙可羡沿着他的目光往下看,看到了开裂的靴筒,裤子也被石块蹭破了,一截润白在里边若隐若现,她下意识地挡住。 阿勒却往前走了两步,抵到她的膝盖,「把腿张开。」 这句话不像对她说的,像是个心照不宣的宣示,宣示着他要拿走她身体的主控权。 阿勒「咔」地把火摺子咬在齿间,扯掉了发带,抽出了匕首,然后低着头,往靴筒扎了两个孔,麻利地用匕尖把发带顺进去,绕着龙可羡小腿环了两圈。 小腿被靴面再度包裹,那种束缚感越了界,从小腿一路蹿到周身,像是整个人都被他拿捏在手里。  阿勒在此刻抬头,和龙可羡额碰额,眼神变得有点儿玩味,手里同时使劲,把发带系了个紧,龙可羡倒吸口气,喉咙里滑出了道羞耻的哼声。 第129章 坏水 「潜火队还没有散, 火源集中在囤放修船木料的库房,此时已经清出了隔火线,云台库房没有损失, 火起两刻钟便控制住了, 」厉天停了停, 「自然, 即便有损失他们也不敢往外报。」 阿勒站在窗前,透过昏蒙的天色俯瞰坎西港。 临港的铺子知道出了事儿, 今日干脆连门都不开,从这可以看到巡逻队挎着刀挨家挨户搜过去,铜环击门声不绝于耳。 哨兵打着哈欠:「\8 天都亮了,尤大爷怎还没回来?」 厉天擦着脸上的灰泥,手浸到盆里搓得一片浑浊:「尤副将上衙门去了, 昨日在街上摆了那么几桌倒也罢了,领兵砸坎西港大门这事儿有点大, 被守城将军请去饮茶了。」 哨兵瞪圆了眼:「不会下狱吧。」 「会啊, 」阿勒合上窗, 说,「不但要下狱, 百八十件刑具都要挨个尝遍,考虑考虑, 要不要跟我去劫狱?」 这,这这这,哨兵连退数步,理智告诉他不可信, 情感上却十分慌乱:「你别是哄我的!」 「傻吗,自然是哄你的, 」厉天敲他一下,这小子能进三山军简直是个奇蹟,「三山军把控航道,日后整座坎西港都要看尤副将脸色行事,哪个会在这时候得罪他,例行公事罢了,午后就该放出来了。」 哨兵这就知道被耍了,红着眼睛瞪阿勒,真是恨急了:「少君在哪里,我有要事要报!」 少君在哪里?少君昨夜放了把火,此刻握着笔坐在桌旁,困得直往边上歪脑袋,她用力揉了揉眼,听哨兵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阿勒。 「手脚可还在吗?」 哨兵不懂少君为何有此一问,抽噎着说:「在。」 「流血断骨了吗?」 哨兵摇头:「不曾。」 龙可羡写了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这就行了,他那个人,嘴皮子最坏,刺人的时候好比尖刀寒剑,跟他动嘴皮子定是讨不到好处的,能保全性命也不错了。」 「……」哨兵犹犹豫豫的,「是这个道理么?」 「自然,他……」龙可羡说到一半,就见那门板一晃,她飞快地把纸叠起来,封进信筒里,一本正经地改了口风,「他为人最是熨帖,没有道理欺负你的,去把信传出去,告诉岛上留守的副将,准备恢复航道巡航。」 阿勒咬着饼,从门外踱进来,在火场里滚了一夜也没有让他狼狈半点,还是那副悠哉的少爷样儿。 哨兵接了信,再看阿勒仍然是贴着墙跟儿走的。 「航道要开了?」 龙可羡点点头:「若是没有坎西港一事,航道也不能久置,北境投进了太多成本,将士南调、与程家购船,后边还要趁着秋收囤些军粮,到处都要用银子。」 二十万三山军要养起来哪儿那么容易,每日龙可羡一睁眼,就能听见银子流水似的往外淌,她说穷不是骗人的。 厉天后脚提着食盒进来,把早饭一一摆好:「郁青挪走的货就囤在三山军驻地左近,跟着南下的巡船走正好啊。」 「……」龙可羡搁下笔,她没有听明白这句话。 「对外界而言,骊王想要的那批货,昨夜已经尽烧在坎西港了,」阿勒给她盛粥,「你不想要?」 「想,」龙可羡不隐瞒,「但那是你的。」 「你出的力,你撑的场,我只是动了嘴皮子,不敢居功,」阿勒搅了搅瓷勺,加了点儿爽口的鲜蔬,「再说,听说我为人最是熨帖,若不言行一致些,我怕日后就得落个嘴皮子坏、心眼毒辣、见死不救的名声了。」 龙可羡连粥的滋味儿都尝不出来,满脑子想着他听到了,他果然听到了。 软甜的粥滑下喉道,龙可羡默默把蔬菜埋进碗底,努力拨正了思路,好像欠的东西多了,心里便油然生出种债多不愁的感觉。 「若是这样,骊王手里便没有牌了,赶狗入穷巷定会被反咬一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5页 「这你别愁,」阿勒撕着肉条,往她碗里填,「自然有人把这个豁口填上。」 *** 昨儿夜里坎西港那场火大,火舌盘蛟走蟒,驱策着长风,从甲字库房游到云台库房,烧热了每一片地砖,烧凉了全城商户的心。 大商行的掌柜连夜被撬起来,鞋都来不及穿上,匆匆往坎西港赶。天老爷,甲字库房和云台库房之间的距离,比掌柜老爷和潘安的距离都远。 明明大伙儿联合起来烧的是甲字库房,谁也没想到火星子怎么就溅到自个儿身上了! 大商行想要彻夜封锁消息,但三山军领头撞开了坎西港大门,成百上千的人往里涌,消息和爆开的火星一样溅到了坎西城的大街小巷,失火的事儿遮是遮不住了,他们只能硬扛,一再强调云台库房没有损失。 阿勒就偏要煽风点火,偏要把控舆论风向,日头都还没冲破云端,城里就传出了云台库房一夜之间烧成灰烬的消息。 哨兵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就学舌讲给少君听:「有得是人不信呢,说是云台库房比国库还气派,不但重兵把守,还有数层引水渠,连风墙也筑了,若是起了火,挡板之间的风墙便会下滑,把火势拦在库房外。」 「确实如此,」龙可羡握着笔,「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但也有人说了,看起来最是安全的地方,一旦出事儿,就证明是要命的大事,云台库房保不准真烧成了灰,」哨兵大口灌着茶水,「如今外边到处都在议论,听得多了,属下都糊涂起来,竟觉得每个人讲的都有道理。」 龙可羡描了几笔:「吵得有来有回,才能把事闹大。」 等吵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就得有人来收拾烂摊子,骊王有心无力,衡历商行领了银子巴不得离得远远的,只有士族会接茬儿。 凡是做生意做得大,都得讲究名声。云台库房不是某个士族的云台库房,它吸纳的是各个世家豪族手里的商货,若是任由流言漫天飞,势必会对云台库房的可信度造成重创,继而削弱士族在各地的权威。 所以他们再想查出背后那只推波助澜的手,都必须暂时搁置,对他们来说,尽快填上甲字库房的豁口才是更重要的事,这样才能堵住那只暗手,才能在最短时间里止损。 这样一来,出血的是士族,骊王有惊无险,北境多了份应急的银子,阿勒发作了脾气,皆大欢喜。 如果没有龙可羡,昨夜阿勒就不会打云台库房的主意,因为那样程度的防卫,绝不是普通人可以闯进去的,所以阿勒说她出了力,她撑了场,这批货就是该她拿。 等到街上巡卫松了些,龙可羡便回了营地,她昨日在美人堆里打转,在火堆里打滚,因此一回屋就钻进了浴房。 出来时神清气爽。 龙可羡绕着微潮的发尾,看了眼撂在榻边的破靴子,想了片刻,又把它穿上了,只是那松开的发带总也系不上,她闷头捣鼓半日,困劲儿漫上来,拽着发带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久,半空中银线一洒,秋雨就淅淅沥沥地来了,夜色浸在寒气里,龙可羡露在被褥外的手腕发凉,要缩回来时却被谁握住了。 她倏地睁眼,手刀已经并起来了,却对上了一双带笑的眼睛。 龙可羡怔怔地看着他,昏光柔化了他的稜角,把那张轻佻的脸变得无害,这般温和地望下来,就让她有些挪不开眼。 阿勒垂下手,颳了刮她鼻樑:「睡迷糊了么?」 神思缓慢归位,龙可羡揉了揉眼,脸上看起来还是副懵懂的样子:「去哪儿了?」 声音很黏,咬字都含糊,像是下一刻就要睡过去了。 阿勒揉了揉她凉凉的手腕:「做点坏事儿。」 龙可羡被揉得发热,「嗯」了声,就要翻过去再睡,谁知阿勒托着她颈部,饶有兴致地说:「不与我一道么?」 「一道做什么?」 她迷迷瞪瞪的,去捞他覆在榻边的影子,那黑影捞不动,却压上了她垂落的手掌,阿勒半蹲在榻前,视线自然而然下滑,这才看到她连靴子都没有脱,就把脚半悬在榻边睡了。 他下意识皱眉,这怎么能睡?连脚都打不直。 但下一刻,某些画面在脑海里闪回,碰撞出了一道微妙的联结。阿勒握住了靴筒,连同她的小腿一起裹进掌心,认认真真地盯着她:「龙可羡,睡觉也不捨得脱靴么?」 脱靴? 龙可羡后知后觉地往下看,顿时觉也不困了,左腿倏地往后收,可阿勒握得紧,收也收不回来,俩人就这样僵持片刻:「我……忘了。」 「忘了,」阿勒嚼着这两个字,松开了手,「我当你喜欢被捆着,又碍于脸皮薄不敢说,故而连睡觉也捨不得脱下来。」 话里带着刀锋似的锐利,龙可羡仿佛在阿勒跟前被层层剥开了,露出了矛盾的部分,那是不成熟的举止,还有晦涩离奇的渴望,两者交汇在一起,促成了这个尴尬的局面。 她想往后爬,手却碰到了墙,前后都被堵死了,只能顶着这眼神,嘴硬道,「不是……」 「当真不是?」阿勒不慌不忙,语气一反常态的温和。 「……」龙可羡在这语气里败下阵来,「是的。」 是的,我对这种偏离传统的亲昵行为产生了渴望,我可能是个喜欢追求特殊刺激的疯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6页 第130章 学坏 手腕不凉了, 在阿勒掌心里发烫。 他掌心覆着茧,那种粗糙感正在挤压着她,碾磨着她, 龙可羡在无声的注视里动了一下, 凑过去, 很轻地啄了他脸颊。 像个不会说话的小崽, 用试探性的亲吻来探路。 阿勒没回应,她就啄第二下, 第三下,直到他脸颊变得湿漉漉,呼吸节奏跟着快起来,她的后颈就被握住了。 充满掌控欲的动作。 他恶意地用虎口指腹的茧蹭了蹭,才把龙可羡拉开:「谁教你用舔人来撒娇的, 小狗教的吗?」 明明他最爱把人舔得浑身湿,龙可羡闷闷地戳了他一指头:「你教。」 阿勒笑了两声, 握住靴筒的手指在轻微滑动, 若有似无地挑着那根繫绳:「嗯, 把自己捆起来也是我教的?」 「……」龙可羡宛如某种被戳了就会涨大的鱼类,在声音和触感的交替攻击里脸色通红, 在这一刻,她对哨兵喋喋不休的愤怒深有同感, 阿勒就是那种会掐住别人的羞耻感,然后翻来覆去肆意把玩的人。 「脸都气紫了,好生可怜,这会儿心里边该恨死我了, 恨不得把我戳成蜂窝,是不是?」 龙可羡撇开脑袋, 不看他。 阿勒偏偏要拧过她脖颈,不由分说地亲下去,那种狂风骤雨式的亲法,霸道又蛮横,对她口中每一寸湿润都没有留情,箍着她索要,凶得她吸气。 秋雨还在飘,一层层浸湿了屋嵴,经夜的寒气凝成薄雾,灰茫茫地罩住了这座营地,屋里很安静,交错着呼吸,偶尔有隐晦的水渍声和吞咽声。 衣裳紧贴衣裳,克制地挨在一起,不挑破布料之间薄薄的边界线。 而口舌却在作坏。 欲望让阿勒轻佻的神情变得格外专注,他这样拉开点距离放龙可羡喘气的时候,她被眼神锁着,呼吸更黏更热,仿佛下一刻就要在他手里化成水。 但阿勒没有继续,他恢复了来时的散漫,再度颳了下她鼻头:「这才是正经撒娇的法子,光亲脸总归不解瘾,下回撒娇得把劲儿用准了。」 一副完事了的样子。 龙可羡茫然地看他,情绪已经被调起来了,再往上够一够就是更深层次的快活,但阿勒偏偏停住了,停得她浑身不舒坦,哪儿都不对劲。 这坏东西开始给她换靴子披衣裳,一抬头:「你这是什么神情?」 龙可羡沉默着由他摆弄,只用那种担忧的目光望着他欲言又止。 「龙可羡,」阿勒危险地眯起了眼,他意会到什么,终究有点不敢置信,「你最好不是在想歪的?」  「没有想歪的,」龙可羡心里充斥着柔软,连声音也关怀备至,轻轻地问出了口,「你是不是不行?」 「??」 「?????」 不行?谁不行?哪里不行?她哪里学来这个说辞? 阿勒难得语塞,脑子里滚过千万个疑问,这小炮仗进了大染缸,炸开的花儿都是昏黄昏黄的。 他半晌讲不出话,龙可羡便当作默认了。 连日奔劳之后必定疲累,龙可羡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踮起脚,宽容地摸摸他的脑袋:「没有关系的,我听人讲,这般也是情有可原。」 这都哪跟哪儿! 谁难过?谁不行?!阿勒恨得牙根痒,一开口便显得在强撑自辩,只得一把箍住了她的腰,用力摁进榻里。 天旋地转间,龙可羡扶着他肩头,还在提心弔胆:「你不要勉强。」 阿勒的手已经搭上了她腰带,只要使点劲儿就能剥掉她所有的防备,但这句话奇异地让他清醒稍许,他停了下来,逼视着龙可羡,最终俯下去,恶狠狠地怼在她唇边咬了一口,撞得她脑袋后仰,咬得她面红耳赤,然后蓦地把她拉起身,在后腰一拍。 「走。」 *** 这座城池里有多少人为一场火辗转反侧,就有多少人置身事外乐得逍遥。 夜深雾浓,雨停了,屋瓦间还流泻着小股雨水,屏风后的歌妓抱着琴,露出一截颈项,她唱声婉转,应和着管弦和雨滴,唱的是前朝的登仙台曲。 「大人,今夜怕是等不到了,要不就先回府,待明日再递帖子也是一样的。」 万琛看着桌上放冷的茶水,伸手进去搅了搅:「再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又半个时辰,万琛已经在此虚掷了半个夜晚,侍从不敢说话,换了茶水便退了下去,谁料这门一开,外边就探进颗脑袋,他没防备,差点儿磕了个正着。 侍从还没反应过来,那颗脑袋就教人拎到了后边,他听到声「啧」,接着视线上移,对上一双略带不耐的眼神。 侍从这就知道来者何人了,垂下头,恭恭敬敬地问了礼:「哥舒公子。」 *** 万琛是老派士族出身,今年将将四十,正值仕途鼎盛的大好时期。 万家的根儿在王都,他走的也是十分典型的士族培养后嗣入仕的路。 年轻时在地方轮调,干出过不少实绩,依靠祖荫,也积累了庞大的门生故旧关系网。若是不出意外,坎西城是万琛最后一任外调职务,待到再次升迁,就该进入内阁接父亲的班子了。 因为任职的关系,万家背靠坎西港,在这里的话语权远远比其他士族更重,获益自然也更多,所以前些年不遗余力推动开海令之策的也就是万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7页 万琛就是在任职期里与哥舒策联络在一处的。 本质上是精于算计的老狐狸,和没安好心的恶蛟龙之间的暗渡陈仓。 早年间阿勒就是通过万琛查北境龙家,万琛知道他除了查北境,还查宁贵妃,至今还挂在赏金头榜的是遗失在北境战场的十七封信。 也不知道是什么要紧的信,值当他来来回回掘地三尺地查,一再拔高赏金,累到今日都可以买下半座坎西城了。 歌妓调琴,换了首曲子,侍从正在挨个斟酒,龙可羡乖乖地跽坐在阿勒身边。 屋里敞亮,摆的是雅致的滴雪席,两边互相寒暄了两句,其间万琛看了龙可羡两眼。 这是个相当灵窍的小女郎,年纪不大,可能是没来过这种声色场,转着圆熘熘的眼睛四处看,光是屏风后的歌妓就看了五六眼。 侍从斟到龙可羡这张席时,阿勒略抬了抬手:「她不喝。」 而后像是才想起来,转头对万琛说:「家里么妹,爱闹又爱娇,日日跟尾巴似的,缠得没法子。」 谁爱闹,谁像尾巴?龙可羡纳闷儿地看过去,而阿勒罩着她脑袋,「叫人。」 「……」于是龙可羡咧开嘴,沖万琛抿了个笑,「万大人。」 万琛温和地应了声,「小女郎不要客气,若不嫌弃,唤声万叔也可以,」说完,紧跟着就睨阿勒,「你自己浑就罢了,自家妹子也往这地儿带!」 他常年外调,是没见过北境王的,宫变那会儿龙可羡戴着头盔,遮住了大半张脸,因此族里对北境王生得什么模样也没有明确概念,只知道是个挺清瘦的少年。 所以阿勒敢堂而皇之地带龙可羡赴约。 他笑了笑,没接这话,只是不轻不重地捻着龙可羡颈后,余光里还捕捉着龙可羡的反应。 然而龙可羡对「你自己浑就罢了」这几个字没起半点波澜,也不想问问他是不是当真留恋烟花之地。那双眼睛不是在看歌妓,就是在看糕点,就跟完全不在意他一般。 那么爱看,杀了挂她床头算了。 心这么大,掏出来烤了吃算了。 阿勒嗤声,手底下忍不住施了力,磨得龙可羡颈后生热,迷惑地看过来。 俩人对视片刻,阿勒突然敲了一记她头顶,脾气这就上来了:「吃你的!」 龙可羡莫名其妙挨了敲,很不高兴,把嘴里塞得鼓囊囊。 侍从斟罢酒,便退到了外边。酒香环在屋里,带起了谈势,万琛今日来为的就是昨夜那场火,他意有所指地说。 「哥舒公子一把火差点烧掉了在下的通天路。」 「万大人谦虚,」阿勒拣着松子剥了几颗,「云台库房跟你沾什么干系?」 云台库房在坎西港建成之后,在这里任职的万琛就必须避嫌。士族都是聪明人,权和钱不会同时交付在一家手里,这有违他们一直以来的平衡之策,云台库房一烧,其余士族要为填补豁口出点儿血,要为平息流言出点儿力,万家的损失相比之下小了许多,他们乐得看戏。 此消彼长嘛,士族之间也有微妙的竞争。 万琛捋着须,眼里笑意很明显:「不要这样说,云台库房损耗虽小,但这事儿对接下来的海商是个打击,对坎西衙门和守城军的能力也是种挫伤。」 阿勒要笑不笑的:「你想得挺远。」 「欸,哥舒公子这就没意思了,」万琛说,「你擒了北境王,三山军失了领头能撑多久?巡航建营不要银子吗?我们还有些家底能撑,散商已经倒向骊王了,接下来撑不住的就是三山军,所以航道重启是迫在眉睫的事。」 听到自己的名号,龙可羡悄悄地竖起了耳朵。 阿勒漫不经心把松子仁儿拨到手心里:「万大人也能耐,借着这把火在局势里推波助澜,长了一波流言的威势,既能逼得各家拾了烂摊子,又能给北境施压,一举两得么。」 「这也是被逼无奈,骊王背后有人支招儿,动得比预想中快,我们万家一向没有封家得圣心,自然得为自己找出路。」 阿勒宛如听不出试探,顺着这话就抬起眼,略显不满:「这么个半路杀出来的主子,若是听不懂话,换了就是。」 此时侍从敲了门,引着几位美人入内侍候,当中一位自然地坐到万琛身侧,斟茶餵酒好生温柔。 「你要?」阿勒不冷不热地问,「昨日没有过着瘾么?」 龙可羡摇了摇头,阿勒神色稍霁,紧跟着又看她伸出一指:「不要这般多,一个就好了。」 「?」 屋里几人齐齐看过去。 龙可羡殷勤地腾了座儿,拍拍身侧,高兴地说:「坐这里来。」 第131章 靡靡 阿勒掌心里把着酒杯, 一声不吭地看龙可羡,他脸上没表情的时候,压得场子里气氛微妙, 然而这股微妙仅仅持续两息, 歌妓再度拨弦转调时, 阿勒就收了视线, 短促地笑了声,说。 「给她。」 万琛反覆嚼着那眼神, 觉着不对劲儿,这不像兄长看妹子该有的眼神,吃味儿的意思多过于管束,哪个哥哥会这般? 但哥舒策么,这种脾气差、手段硬、底子厚的浑球, 每回来楼里从来不叫姑娘近身,连侍候酒水的也不要。万琛半真半假地问过, 哥舒策就说自个儿不举。 不举。天老爷, 哪个男人会这般说, 万琛反而不信这话。他一度怀疑哥舒策就是谨慎,不爱在女人身上花心思, 没想到他只是爱乱/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8页 美人面面相觑,在流光里交换着犹豫的神情, 最后齐齐看向主家。 「小姑娘爱新鲜,光听咱们讲些乌烟瘴气的事儿多没意思,这几个都是自家庄子里养的人,干净还识趣, 陪着小女郎讲两句话,斟两盏茶, 这怎么着你了。」万琛语气松快地打着圆场,而后给美人打了个眼色。 美人抚着鬓,裊裊娜娜地就坐过来了,龙可羡顿时兴致勃勃,一忽儿要看她额心花钿,一忽儿要给她讲故事,半点儿不让她侍候,确实就是副贪新鲜的样子。 没见过世面的小土包子。 阿勒冷哼。 算了,这种世面不见也罢。 阿勒没再看龙可羡,万琛还在打趣似的要给他塞个人,他摆摆手,把话题拉了回去,说:「骊王背后有人支招儿,这事你们没查出来?」 万琛笑了笑:「一潭死水忽然起了波澜,不必想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自从骊王即位以来,拜那位临阵反水的石统领所赐,拜那位率兵入都的北境王所赐,整座王宫前前后后血洗过几遍,我们万家在宫里的线就隐下去了,能说得上话的就是封老三嘛。」 涪州学府这招儿,说起来算是炒冷饭,先王掀起的□□余威犹在,骊王只要有胆,踏着潮尾也能收穫一批寒门忠臣,此事士族早有预料,只是没料到骊王动手的时间这般早,直到前日坎西港衡历商行这事儿一出,万琛才知道骊王在抄底。 这就不是单单一个骊王能做出来的事儿了,最重要的银子来源万琛还不知道,方才对哥舒策提到骊王就是在试探深浅,但这人态度直接,脾气挂脸的速度比他还快,这就让万琛有点儿摸不准。 不是哥舒策,就是封殊了。 「封殊能在士族圈里混到今日地步,那是你们轻敌纵出来的,」阿勒挂了点儿意味不明的笑,「早年就劝你该杀就杀,怎么样,现在如鲠在喉的滋味儿可好?」 万琛苦笑:「黎婕为人霸道,她儿子哪能说动就动,封老三自立门户以前,我们连他的行踪都摸不到,等他自立门户以后,羽翼也已丰满,能在朝中与我父亲平起平坐。不怕你笑话,每每回朝述职,我总觉矮他一头。」 封殊和万家有旧怨,平素打交道只是面子上过得去,暗地里谁也没少踩对方,这就是万琛优先怀疑封殊与骊王结势的原因。 阿勒齿间含着酒香,仿佛有了点儿醉意:「听起来他也不是无懈可击。」 万琛一顿:「难,再是内斗他们也是母子连心,争起来那都是有数的,若是遭遇外力,他们就要联合起来一致对外了,届时黎婕手头有兵,封殊有名有势底子还很浑……不成,」他断然摇头,「这种事儿风险太大,族里也不会答应。」 士族之所以能对抗王权,本质就是联合。 祁国就这么大,数得上的好东西早早地就被士族瓜分完毕,这些得利者通过百十年的艰难磨合,形成了类似阶梯的层级关系,一层层往下压,一层层往下分利,国势才能不崩塌,自家才能在世道洪流里站稳脚步。 若是内部出现明显裂隙,他们的优势便会溃散,甚至互相倾轧自相残杀,制造各种门阀清洗,最终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那么,以骊王为首的正统王权就将再度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这事儿压根没得商量。 阿勒对这里边的门道清清楚楚,道:「没叫你去送死,分而化之还不简单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但此刻就有道缝横在他们母子之间。」 万琛肃容,他没想到今夜还有此等收穫,缓缓地坐正了,连酒杯也搁下来:「哥舒公子消息挺广。」 「自然,你昨日助我,我今日还你个大的,」阿勒抬手,朝他略略压了下酒杯,饮尽了才说,「前两日西北海域不安生,我走了一趟,缴了几条船,你猜是谁?」 西北海域直通北昭,万琛皱了下眉:「黎婕。」 「顺着那几条船我摸到了点儿更有意思的,西北海域有三座孤岛,年前还未曾有人驻扎,上回再探,方圆百里之外已经有了粗糙的巡卫,那船和军备都是战时规制。」 万琛悚然一惊,这些日子从未听闻有哪家调兵遣将,运送军备,这是要做什么? 「别慌,那刀尖儿朝着北昭而去,跟祁国没有什么干系,」阿勒拎着酒壶,「这还不算道缝么?」 何止是缝,简直是道削天凿地的裂谷。 稳定的前提是没有足够利益驱动分裂,先不论黎婕为何要对北昭下暗手,只要推她一把,就能化掉她手里的军力,封殊在朝局里的话语权没了强硬军力支撑,也会随之降低。 这个诱惑太大了,万琛陷入沉思,片刻后才说:「你要什么?」 这混帐,总不会是巴巴地来给他递消息的,他没那么好心眼儿! 阿勒晃了晃空酒壶,喝过了瘾,整个人有点儿懒:「也没什么。」 他顿了顿,昏光里露出两枚犬齿,笑得无害:「我想跟北境王交个朋友,但她脾气硬,屡次拒我于门外,想请万家从中调和罢了。」 哈?万琛下意识看龙可羡,谁料龙可羡也呆呆地看向哥舒策。 他想的是姑娘还坐在这儿,就如此急色于旁人,这合适吗? 龙可羡想的是一扇门能拦得住他吗?真是好不要脸! 万琛迟疑片刻,想起件正事儿,道:「北境与王都的关系自来微妙,新任北境王在初掌三山军时就已经积累了名望,后来的封赏是王庭顺势而为。说白了,人家早就是北境的土皇帝了,骊王这封号赐下去就是锦上添花,封不封,人家都在北境呼风唤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9页 「那地儿,插不进人,」万琛叩着桌面,实话实说,「我们万家跟北境也搭不上关系。」 「好歹头顶着同一片天穹,万家总比我说得上话,」阿勒不以为意,「是吧?」 万琛的回绝实际上是试探,与北境王交好这事儿,要做起来,对北境对万家都是百利无害,就是膈应,毕竟听说北境王跟封殊要好,这插一脚进去,怎么都有点儿横刀夺爱的意思。 但阿勒再度把话打回来,万琛就很意外。 万家和北境王交好,和他一个南域的贼头霸王有什么干系? 「不是还听说你把人掳了吗?怎么又打上这主意了?」 「怎么叫掳呢,」阿勒把龙可羡脑袋拨回去,手还搭在她颈后,「我们一见如故,请她去南域做做客罢了。」 万琛浸淫官场多年,一下就听出这话里透出的风向转变,航道开启在即,这无法无天的贼头也要跟北境王合起来止戈求和了。 他沉吟片刻,应了下来:「好。」 阿勒举杯:「昨夜这把火用得妥当,也可以是万大人升迁时的一把三昧真火。」 侍从换了酒,接下来两人不谈正事,天南海北地侃。 龙可羡反倒把自个儿沉进去了,颠来倒去地把那些话放进心里琢磨,越想越心不在焉,咬着唇角,把唇角那点破口咬得湿漉漉。 侍候的美人儿正剥果子,惊讶道:「小女郎嘴边是烫着了吗?」 「不是,」龙可羡探舌舔了舔,闷声说,「是被咬了。」 阿勒一眼横过来,露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 宴罢,阿勒不要人送,带着龙可羡在楼里转来转去。 空气里滴着靡靡之音,楼台上随处可见交颈缠绵的男男女女,轻纱幽窗掩在雾里,那晦涩交叠的影子就压在门后,毫无保留地映入眼中。 龙可羡乖乖牵着阿勒,眼睛却忙活得很,像个坠进了糖罐儿的小蚁,用余光在左右汲味儿。 经过几扇没掩实的门前,她的耳朵轻微抖动,因为听觉灵敏,甚至连里边讲的什么话都清晰入耳,但没听几句,耳垂就被阿勒捻住了。 「爱看?」 「不爱看,」龙可羡就是好奇,那点儿软肉被捏得微微烫,她偏了下脑袋,问,「去哪里?」 阿勒带着她走暗廊下楼,踹开了侧门,捞过龙可羡的腰,一把扛了起来,弯身登上马车:「听戏。」 听戏? 龙可羡不知道阿勒在坎西城里还有座别院,她跳下马车,抬眼就看到座高楼,蒙在夜雾里,只浮出了幽黯挺峭的轮廓,看不清全貌。 待得进到院中,龙可羡听见偏厅有调弦声,才知道是座戏楼。 戏楼里没有侍候的人,阿勒径直带她上了楼,推开道房门,龙可羡看到跟前挂着帘子,透出去便正对戏台,两边有个高低差,下边的人看不上来。 龙可羡撑在围栏边上往下看,刚要说点什么,身后就伸来只手,撩开了帘子,这个动作让阿勒身体前倾,胸口略微起伏着,和她的后背若有似无地碰在一起。 就像把她困在了双臂之间。 紧接着颈窝一沉,是阿勒把下巴埋了进来:「困不困?」 龙可羡摇摇头:「不困的。」她睡了大半日。 「那好。」 龙可羡的手腕被轻轻握住了,往后带离围栏,她低头时看到了捆过靴筒的发带,正在随着阿勒的手指一圈圈捆上她双腕。 与此同时,戏台鸣锣,伴随「铿——」的一道长鸣,阿勒扯掉了她的腰带,说。 「 专心。」 第132章 印章 龙可羡很专心。 纱帘重新落下来, 她隔着薄薄的影看向戏台,注意力却全部跑到了身后,阿勒的呼吸就洒在她颈窝, 一下下又沉又慢, 烫得她发颤, 余息又凉飕飕的, 放肆地钻进了她领口,游进那不可视的暗色里。 她什么曲子都听不到, 耳朵里灌满呼吸声。 手被捆得很紧,从手腕到小臂绕了七八圈,发带不够长,腰带也使上了,只留出了她的手掌能够自由动弹, 龙可羡弯了弯手指,说。 「手。」 阿勒「嗯」一声:「手怎么?捆得难受了?」 「不是, 」龙可羡摇头, 用手指头勾住了他的衣摆, 示意他,「这里还能动。」 她那神情一板一眼的, 像是在照本宣科。 也是,小少君不懂得这么多, 她只见过牢房里审人捆人,哪儿玩过这等花头,自然觉得要捆就得捆个严严实实才对,露着手掌算怎么回事儿。 阿勒这就笑出了声, 气音挨着她耳珠,那儿肉眼可见的就红了, 前边的纱帘也是茜色的,映下来就像在她脸上敷了层薄妆。 他拿鼻子蹭了蹭那点红:「这得留着,一会儿还有用。」 有用?有什么用?龙可羡脸上发热,猫儿似的应了一声。 「说什么呢?听不见,」阿勒偏要作坏,把耳朵凑过去,逗着她玩儿,「猫哼得都比你响,方才在宴上与人同席时可不是这般。」 龙可羡根本没有听出秋后算帐的意思,她今日穿的是宽袖云服,这衣裳宽大,就靠腰带捆着,没了腰带那袍子里就空空荡荡的,十分别扭,亵裤都要掉了。她正要开口,外边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锣鼓似的敲打在耳膜里,龙可羡惊了一跳,下意识就往旁边避开半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0页 阿勒箍着她,没让动,侧头看了眼。 厉天鬼精得很,有眼力见儿,定然不会在这时候凑上来。 而那串脚步声不重,两息就蹿到了门口,来了还不知道立刻报事,犹豫了会儿,左右徘徊了会儿,才磕磕巴巴开口。 「少君,甲字库房里边的东西都搬上巡船了,压在底舱充进军械库里,尤副将让我来取您的印子。」 果然是哨兵。 三山军军纪森严,少一道流程都办不成事儿,龙可羡闻言想去摸袖袋,突然反应过来手还捆在背后,于是她转过了头。 鬓发擦过阿勒下巴,心底有种隐晦的痒,阿勒相当宽容:「要我帮你吗?」 龙可羡想的是把手解开,但阿勒神情真诚,仿佛没有想到这一点,她默默点了下头:「袖袋里,有枚印子,一指长……」 话没说完,腰侧受力,龙可羡后嵴都僵住了。 「是这里吗?」阿勒说悄悄话似的问。 龙可羡闷声道:「袖袋!不是衣带。」 「对不住,」阿勒把衣带放下去,却不经意似的解开了里边的障碍,龙可羡的背肌在他手里僵麻,他无声地笑,然后问,「左手右手?」 「左手,」龙可羡清晰地感觉到亵裤往下滑,她紧张地并紧了脚,汗都要滑下来了。 哨兵没听见回话,干脆把耳朵贴在门上,但这戏楼古怪得很,屋子之间的墙壁不知灌了什么,连门板也怪厚,他算耳目灵光的,却半点声音都没有听到,他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声音不够大,于是扯开嗓子,响亮亮地唤了声。 「少君!您在里边吗?您听得见吗?您在干嘛哪?」 这声儿一出,别说龙可羡了,连戏台上的乐声都有一瞬停滞,她涨红了脸,忍不住低喊了句:「在里边!」 这一扭,亵裤一熘儿滑下去,雪似的堆在脚踝上,那羞耻感贴着脚踝往上爬,一把火烧得鼻子脸颊热辣辣,简直从里到外都要熟透了。 「哦!」哨兵一屁股坐下来,扯着那大嗓门儿,接着喊,「尤副将让我来取您的印子,您方不方便?」 「不方便……」龙可羡紧张得要死,她感觉到袖里挤进来一根手指,正沿着她手腕小心探寻。 「不方便啊!」哨兵拍拍屁股站起来,手把在门框上,「您若是不方便,我自取来也是一样的。」 「不准!」龙可羡脱口而出。 那一圈圈发带捆在小臂上,本来就把衣袖束得紧巴巴,哪里能容手指探入,环形的束缚感成为了阿勒需要穿过的障碍,他的手指头沿着袖口进去,挤开束缚的同时,也紧紧贴住了龙可羡小臂,随着灵活的探索,甚至压出了手指形状的凹陷。 哨兵抽了下鼻子,委屈地坐下来:「您别吼我。」 「我,」龙可羡挨着袖里的碾磨和探寻,气息瞬间就乱了。 阿勒手掌没有道理地热,热还粗糙,一寸寸地压进来不是静止不动的,他一边咬在龙可羡耳边小声问印在哪儿,一边用手指在细緻地搜寻。 龙可羡闭上眼,汗津津的好生狼狈,咬着牙说完,「不是要吼……」 「少君?」哨兵搓搓耳朵,再度站起来,「您是不是不舒坦?是病了吗?是不是伤没有好透?您晕不晕乎?我去请大夫来!」 「你少搅和事儿,」阿勒慢悠悠堵一句,「在门外等着就是。」 「啊?」哨兵整个人都扒在门上,「哥舒公子?少君,您和哥舒公子在里边干嘛呢?」 在里边干嘛?龙可羡偷偷勾了勾脚,意图把亵裤勾上来,可阿勒留给她的空间太窄,后边是他,前边抵着纱帘围栏,连膝盖都屈不起来。 「下去等着,再多嘴一句,舌头割来下酒,」阿勒终于摸到了小印,他压低声音问龙可羡,「是不是这枚?」 龙可羡如获新生,一个劲儿点头:「拿出来,快一点。」 「滑啊。」阿勒用气音回这句。 滑嘛,龙可羡汗湿了鬓发,连带小臂也汗涔涔的,说不清是谁的汗,黏哒哒地挤在一处,把两人的体温都烘得不正常。  龙可羡不知道这是更高一筹的撩拨,还是一次常规的帮助,她分不清,汗已经来到了眼睫,她眨眨眼,连视线都开始模糊。 小印被勾出袖袋,露了个头,阿勒为难地说:「勾出不来,能不能再进根手指?」 这还需问吗?伸手便是。 龙可羡胡乱地点了头。 第二根手指头怼进来。 龙可羡小臂外侧立刻便感觉到绷紧,但阿勒没再逗人,干干脆脆地取出了小印。  那罪魁祸首从小臂间滑出来的剎那,龙可羡如逢大赦,腿根儿都软了,阿勒把小印往下边一抛,哨兵早就含着泪捧着手等在下边,边撤边一步三回头地往楼上看,在心里把哥舒策捣成了泥。 哨兵一走,龙可羡就要弯腰。 阿勒这会儿倒是没再堵着人,他悠哉地拉上了帘子,让光线刷暗两层,再一把捞起她的腰,像小时候一样夹在肘下,滚上了后边的矮榻。 *** 挤进来的还是手指。 淌出去的不止是汗。 第133章 绵绵 龙可羡发着抖。 宽阔有力的臂弯成了潮浪, 托着龙可羡这枚小舟,她陷进海潮里,被浸得湿漉漉, 吐出来的气息迸碎在洋面上, 顷刻就让浪头掀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1页 阿勒含着她的下唇, 吞掉了余音。 他把龙可羡抱起来, 这个高低位让她皱眉,而他可以恰到好处地把控主动, 就像把着缰绳,但他是那匹驰骋的马儿,在离阿悍尔千万里之外的港城里飞奔抵撞。 速度是格外令人着迷的,它常常和危险与失控搭边。 在阿悍尔延绵草野策马飞驰的时候,速度是马背上的起伏和掠耳的风声。 在海域上以舟作骑的时候, 速度是顺风顺流的自然协作,还有舷窗里拉成虚影的那道蓝色。 视野里, 或近或远的景儿都要荡成虚线, 只有两颗急促跳动的心脏在碰撞, 隔着薄薄的皮肉,和成同一支古老原始的调子, 间或有清泠的伴奏。 只要速度足够快,点儿落得足够准, 短促的爆发就能让人头皮发麻,紧闭着眼打颤。 马鞍上没别的,就只置着这一团簇簇新的雪。 这雪软啊,白得晃眼, 捣一捣就要溢出透明的水了,随着颠簸扑簌簌地摇下雪粒来。 雪粒是冰的, 落下来就成了火种,撺掇得阿勒更凶,杀红了眼似的。 戏台上的小皮鼓在模仿马蹄声,骁勇的将军奔跑在长野,用刀枪守卫国土,唱腔高亢清亮,盖住了细细的抽噎声。 阿勒稍微缓了缓,等龙可羡匀过这口气,小崽滚下来的泪珠都打在他小腹上了。 上一刻,龙可羡被抛高再落地,心里想的是阿勒还留了点儿良心。 下一刻,就听到他猫着坏的声音。 「龙可羡,再掉几颗来看看。」 这声音夹在戏曲鼓点里,龙可羡吸了下鼻子,她没有听清楚,耳朵嗡嗡地鸣震,还沉在跌宕的余韵中。 「什……么?」 「再掉几颗珍珠,」阿勒单臂枕在脑后,一手手指去揩掉挂在她下巴的那颗泪,不怀好意地抹开来,「我好串起来挂在屋里,日日都要拨着玩儿。」 「你……」 「我什么?」 龙可羡泄气地往他肚子上捶一拳,闷声说:「你不好,很会欺负人。」 这拳落下来,捶得阿勒闷哼,他懒着音调,说:「打死了……」 「打疼了吗?」龙可羡着急。 阿勒仰面朝天:「疼啊。」 「我给吹吹……」 「往哪儿吹!」阿勒腰腹绷紧,骤然起身,这一起身的冲劲儿龙可羡哪里吃得住,阿勒偏偏摁着她不让跑,「打了人还想逃,哪有这般简单的事儿,你给我偿命。」 龙可羡还没渡过那段尾巴,就再度被浪头掀翻了。 这样很难受,好比练兵的时候,绕校场跑圈儿,跑十圈歇半刻钟,歇够了才有力气往一个十圈跑。而阿勒就要在那半刻钟的尾巴拽上龙可羡再跑起来。 那一口气就堵在喉咙口,温度还没有降下去,难耐异样的感觉也还在,这就导致身体各处比平时更加敏锐,跑不到一盏茶,气儿都续不上来,龙可羡就眼冒金星地要倒了。 扶不住。 腿打颤。 摇摇欲坠。 阿勒掐了一颗掉不下来的雪粒,把它从粉白变得茜红,缀在这屋子里,仿佛是夜空中缀了一颗妖异的星子,引着他追逐,勾得他侵吞。 狭小的室内温度太高,外边细雨淋漓,迎着昏昏烛光,搁在马鞍上的雪糰子不多会儿就化了,雪水清透,迅速打湿了马鞍。 这就坏了,被坏胚接住,悉数饮了个干净。 *** 两曲唱罢,天色熹微。 龙可羡刚刚喝过水,饱得肚子涨起来。 阿勒意犹未尽,就着她的手把茶饮了:「龙可羡,你不管我了。」 龙可羡被哄得上了次当,这会儿决计不会再中招,她昏昏欲睡,眼皮子都撩不动,声音含糊:「唔……」 「嗯?」 龙可羡的发顶抵着阿勒下巴,他偏点儿头,才能看到龙可羡半张脸,他搓了把龙可羡面颊,「骂什么呢?再讲一遍来听听。」 「讲……」龙可羡鼻音甚重,那是哭狠了的原因,鼻头红通通的,「讲你不是好东西。」 「换换,讲点新鲜的,」阿勒还蛮横地堵在里边,亲了亲她,「这句我方才听得多,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只是亲了亲,就再度抬起了头。 「……」龙可羡不可置信,抬起脸,充满困惑地往下看了眼,不知道怎么还会动,「我揣,揣了满肚……肚子里皆装满了……哥舒策,这就是完事了!你不要再挤!」 她支支吾吾,又要顾忌着下面的戏台,又不敢把那荒唐话讲出口,憋得脖子根儿都红了。 阿勒笑:「哪儿呢?是吃多了么?吃多了就得动动,这样方能消食啊。」 「不成了,我不成。」龙可羡使劲摇头,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龙可羡翻下去了,发出「啵」的声音。 阿勒啧一下。 她双脚刚沾上地儿,就软得往下瘫,阿勒伸手给扶住:「衣裳乱了,小少君。」 何止衣裳乱了,她就剩件宽大的外袍,拖动着走起来,脚下还曳出一道白色的痕迹,龙可羡知道那是从哪儿跑出来的,霎时捂住了眼睛。 不对。 不捂眼睛,她手忙脚乱去捂肚子,再又捂住大腿,接着往上捂住屁股,可哪哪儿都遮不住阿勒罗网一样的目光,他略掀着眼皮子,站起来时那外袍往下垂,遮住了放浪的部分,只打出道斜阴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2页 「差点儿忘了,今夜是来听戏的。」 阿勒就跟现在才想起来似的,敲了一记铜铃,底下戏台便静了下来,流泻在耳边的曲乐声戛然而止,静得让人不习惯。 龙可羡拢住衣裳,坐在与阿勒对角的桌旁,屁股挨上凳子,小腹便酸胀,像有什么挤着往外跑,她又羞又恼,使了姥姥劲儿并紧腿,此刻只想泡进池子里躲起来,于是气鼓鼓地朝阿勒瞪了一眼。 「这曲子谱得早了,」阿勒扭过头,对上她的眼睛,愣了片刻,又笑起来,「前头使劲撺掇的也是你,怎么还记上仇了。」 「没有撺掇。」龙可羡用后脑勺对着他,瓮声应。 「嗯,没有撺掇,」阿勒捻灭灯芯,支开点儿窗缝,雨后的湿雾带寒气,稍稍平复了他浑身的燥,「是我撺掇你。」 「你撺掇,你使坏。」龙可羡煞有其事地点头。 此时戏台上换了景儿,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登台,琴弦骤然拨响,音色长而透,荡在这楼台里,龙可羡和他们隔了两层纱,终究看不明晰,但她又不敢起来,一起来就含不住那么多荒唐的证据。 少君面皮薄,擅长掩耳盗铃,就好像不要动弹就能装作无事发生过。 那微微翕动的耳朵,那咬红微肿的嘴唇,那欲窥不窥的眼神,全数收进了阿勒的眼角余光里,他不疾不徐斟两杯茶,一杯往过移。 龙可羡捧杯,低着头,微喘着气,小口地啜饮。 这时,开了道缝的窗子探进来颗白球,海鹞子正在艰难地往里挤,喙缘把窗子啄得库库响,阿勒去解开信筒,递给她。 龙可羡摊开看,是尤副将:「船已经往南去了,坎西港放行很快。」 原本北境的巡船往来南北要受到盘查,少说得耗个把日才能放行,但这次只花了一个时辰,这是几个时辰前那场宴席的余波。 阿勒要万琛替他和北境打点关系,从中周旋。 怎么打点?怎么周旋?士族和北境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谁都别惹谁。阿勒这不就是要万家主动破冰的意思么? 万琛脑子里九转十八弯,都是官场上那点弯弯绕,很快就意会了,这次坎西港放行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示好,是冰面裂隙的开端。 阿勒不意外,坐到龙可羡身边,把脚架起来,绕着她一缕发玩儿:「万琛这人谨慎,北境的处境大面上不会有明显变化,微末处还是能行些方便的,慢慢来,口子撕开了,这就是好开头。」 不管是宴席上,还是现在,龙可羡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阿勒用一道消息,要把北境从朝局里边缘化的位置拽回中心。 原本他这样的人,可以用这道消息做多少动作,谋多少好处,龙可羡心里的算盘啪啪响,算得头昏脑胀,那样庞大的好处他不要。 他只想给龙可羡清出一条好走的路,拨开硌脚的石子,剪掉拦路的枝蔓,让她走得畅快。 三山军很好,阿勒不否认。 他从掳龙可羡到南域那一日起,就把眼睛放到了北边。 连伏先生都忧心三山军会顶不住来自王庭和士族的双重压力,这会有分崩离析的风险。 这些忧虑没有发生。 余蔚身居坎西港,在官僚间八面玲珑地周旋,顶着风头还能扩充营地,把北边据点建了起来。 尤副将稳在海上,巡航建卫没有落下,枕兵操戈,让海陆两界固若金汤。 少君虽然年轻,但她有让人信任追随的本事,北境那大小战事就是对此最好的说明,她的部下也好,他们都值当走一条更顺畅的路。 阿勒做的只是打破了层级的壁障。 以前阿勒自个儿都会觉得好笑,他何时这么面面俱到地为人铺路,明明破坏和支配才是他的本性,但每次等到回过味来,他都已经下意识地铺了一半,再想到对方是龙可羡,那么便会心甘情愿把另一半铺完。 龙可羡嘛,他做什么都正常。 自家的崽自己养,这没错。 龙可羡忽然凑过去,一下就亲在他嘴上,撬开他齿缝,急急地往里伸,虽然还很生涩,但总算没用那种磕头式的亲法了,阿勒跟着她的节奏回应。 阿勒用局势玩了手很高明的前戏。 少君开始主动了。 *** 唱词透过两重纱,递进耳里。 龙可羡拉开点儿距离,唇色润红,捧着先前那盏茶在饮,垂头时,颈后的绒毛暴露在昏暗里。 两人挤着一张椅,半边身子都贴得很紧,她倾耳听了半晌,台上唱的是新戏,但那把嗓子可好,悠悠转转几句词就勾住了她的耳朵。 「见那把釉蓝长堤,把风儿轻骑,我束手迎,叠雪弯刀藏袖里。」 叠什么雪?弯什么刀? 龙可羡疑心自己听岔了,她攥着阿勒小指头:「唱的什么曲?」 「记不得了吗?」阿勒佻然地应,「你曾念给我听过的。」 龙可羡纳闷儿,她何时念过这曲子,阿勒言之凿凿让她不得不凝神去听,底下又唱。 「……淙淙拧露滴,北境王寒甲里,却藏满汪热泉,听,那痴儿冲撞,把风揉乱…… 」 是那本配了图的艷册! 龙可羡倏地看向阿勒,捂住了耳朵:「我不要听。」 被画进册子里,被写进词句里已经十分羞耻了,怎么能唱出来演出来!这个浪荡的坏东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3页 「我命人排了好些日子,作词作曲不舍昼夜,岂能是你想不听便不听的。」 阿勒露出不满,干脆支配了她的手腕,然后滑进袍子去,再抬手时,指头沾着滑腻。 他俯首去嗅,笑容莫名:「慢火轻煨,煨得浓了,嗯……」 话没完,那指头倏尔转了个弯,送到了龙可羡嘴里。 「唔……」距离太近,龙可羡刚刚被偷袭,还死死拢着衣襟,压根没防这一手。 阿勒还要捏住她双颊,捏得她张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他这会儿憋不住笑,是想起了龙可羡第一次换牙那会儿。 缺了颗牙的小炮仗以为自己要死了,在床上自搭了个窝,可怜兮兮的,要给他留遗物。 龙可羡哪儿知道他想什么,她嘴里尝着点味儿,顿时就要炸毛了,泪汪汪地把舌头往外推,「不要吃!」 「茶喝不喝?」 阿勒坏死,手太快了,从她口中出来就浸到茶盏里去。 茶水清透,里边藏不住秘密,有她的津液,也有他的,龙可羡连连摇头,不禁往后缩着:「不要喝。」 结果阿勒虚晃一枪,自个儿全饮尽了。 台下的曲子还在唱,龙可羡站在桌边,跟前就是白肚圆瓷壶,细长的壶嘴儿被撞得倾斜了,往外荡出茶,溅湿了龙可羡脸颊。 阿勒给她擦干,又给她餵茶水,低喃着:「声音好哑,饮杯茶润润。」 龙可羡傻不愣登地张嘴,那杯沿骤倾,茶水沿着下巴往下淌,只解了阿勒的渴。 戏词和着阿勒的呼吸,它们无孔不入,让龙可羡难以招架,她一声声喊阿勒,喊哥舒策,迷迷糊糊地告诉他桌子总是跑偏了,告诉他她再也站不住了。 素指拨弦,腔调回转,戏台上唱着北境王的离合悲欢。 「潮浪掀波,天欲要伸手掬一把水,掬不得,掬不得乱海情水,掬不得浅池温汤,雾茫茫,前有玉壁拦,后有铁臂锁,竟扶那无骨观音坐。」 戏台外的北境王耳根通红。 「扶不扶?」 阿勒热得直淌汗,这会儿连窗缝都没有用,那寒风漾进来,只会催得他更燥,龙可羡不应,阿勒就一声声地问。 「不要,扶。」龙可羡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她知道现在什么样儿。 阿勒说:「戏词里都讲了,什么坐?」 「你不敬,不敬神明你……你混帐,」龙可羡讲不出口,骂人的话都断断续续,「你阎王,你乌龟,你是穿山甲吗,别凿了……」 哭腔出来了,细细的,勾得阿勒更凶。 「你不敬,你最不敬,」阿勒拿话臊她,「方才在榻上时,最不敬的就是龙可羡了,脸皮最薄的也是龙可羡,小少君话里话外样样都来,真上了阵样样都羞。」 阿勒就是要放浪。 谁端着,谁受罪。 龙可羡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拴着阿勒,那种懵懂就带着催人沉迷的味道,阿勒觉得自个是疯了,怎么把她摆得这样…… 汗还在滴落,他们在紧密地亲吻。阿勒一度以为他总是会温温柔柔地待龙可羡,从小到大,从一而终。 天老爷,他哪里来的自信。 他只想攻击。 他只想摧折。  天已经亮了,雨刚刚停,早桂的低语浮在空气中,和戏词一起游进耳里。 「……红尘里把情寄,凭她北去千万里。」 凭她北去千万里,阿勒总是会找到她,他说过的。 「我说过的,我总会找到你,」阿勒看着她仰起的脖颈,轻轻地握住,「要并肩,要同行,要共卧,要不分你我,要……」 他用了力,让她呼吸不畅:「龙可羡,我恨不得吞掉你。」 「我,」龙可羡声调全部乱了,但她好乖,「吞掉也可以。」 手刚刚松开,阿勒就把她转过个身,背了过去。 龙可羡想看着他,求助似的偏头,阿勒就把她拉起来,捂住了她的口鼻,在她耳边讲悄悄话,操纵着她的呼吸,试探着她的承受范围,在每一次气息枯竭的瞬间就让她回来。 龙可羡眼里原本还有清醒,最后全模糊了,红通通的,润着层特别亮的光膜,随着日头高升,和夜雨一起,碎成了千万片。 *** 铜铃和风灯不知什么时候取下来的,戏台早就空了,楼里只剩他们俩人。 龙可羡衣衫齐整,坐在小榻边喝粥,她渴得厉害,嗓子哑一片,一口一碗粥,跟喝水似的往肚子里灌。 阿勒收拾完自个儿,推门进来时,就看到龙可羡默默挪了点屁股,像是不想和他对上眼。 还在生气,带着羞臊呢。 他落拓拓地坐下来,看龙可羡喝得香,胃口就开了,连喝几碗粥还不过瘾,把那一屉饺子全垫进肚子里,扭头看到龙可羡目瞪口呆。 「吃你的。」阿勒瞟她一眼,转身去收拾丢了满地的衣裳,捡起龙可羡外袍时那袖袋没束紧,里边的东西叮叮噹噹地跌了满地。 有点烦。 阿勒爱洁,喜欢东西齐齐整整地摆放,这一下就看不过去了。 龙可羡往嘴里塞肉丸子,闻声看下去,是她随身带的东西。 一只空信筒,里边搁着炭笔,是用来紧急传讯的;一团小油纸包裹着糖块能抵饿,少君动得多饿得快;一方绣满金元宝的帕子;十来颗金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4页 还有一枚铜钱。 龙可羡吞下丸子,见阿勒皱了下眉,浑身的浪劲儿都敛干净了,露出种她没看过的神色,然后弯了腰去捡,这些物件都稀松平常,她不知道哪一点让他情绪波动,便安静地看。 她的眼神随阿勒手指而动,看到他越过竹筒,无视帕子,拨开了金珠,从椅子腿下捡起油纸包和那枚铜钱。 龙可羡一怔,在脑袋里迅速搜寻,可能是情潮没散尽,心神也懒怠,想起来十分恍惚:「北境的板糖。」 阿勒说:「什么……」 他还没有说完,龙可羡就先答了,「尤副将捎来的,」她颠来倒去地讲,「以前爱吃,休战的时候,便要出军营去买。」 龙可羡战时常常受伤,虽说好得快,但她受了伤便总想吃糖,馋那口甜的,但军营不是市集,有时候供不上,龙可羡嘴里没味儿便会十分焦躁。 这事陈包袱也知道,他有一段时间对她的体质十分好奇,追着问,但她也讲不明白,好像烙在躯壳里的印记,她吃了糖,就能好得快。 阿勒喉结滑动,没讲话。 龙可羡讲不明白的,他知道。 龙可羡八岁前没过过好日子,到得南域后,阿勒养了大半年,发现她仍旧会在某些特殊时候出现异常反应。有时候是受伤流血流多了,有时候是让人砸了,最严重的一次是自己冒雨划着名小船出海,回程时船被浪头拍翻,她磕着暗礁昏了过去,幸好离岸不远,被巡逻的船捞起来,捡回条小命。 那次阿勒是真生气,谁说都不管用。 他一言不发把龙可羡拎到家门外,而后把门锁一落,打定主意不搭理她。 不能指望龙可羡每次依靠那飘渺的幸运死里逃生,所以要给她个教训,起码得知道怕。 回到屋里后,阿勒根本坐不下来,左右踱来踱去,后怕啊,手抖得不像样,气沖脑门眼前都是昏花的。 龙可羡被撂在门外,开始还喊他,带着哭腔地喊,而后站在门外嚎啕大哭,砰砰砸门,可能是知道阿勒当真生气,所以不敢翻墙,只敢等他来开,开了门就算和好了,他不来就算把门拆了也没用。 龙可羡喊累了,喊哑了,就坐在门槛儿上抹眼泪,把自己蜷成一团,蜷着蜷着就出了事。 等阿勒把她扛进屋的时候,小崽已经不讲话了,也听不见别人讲话似的,她沉默着用被褥垒成高墙,把自己缩在里头,比第一次掉牙那会儿还要反常。 她拼了命地吃东西,吃糖吃糕,噎得往外吐,吐完了继续塞。 高大夫赶来时,将他噼头盖脸一顿骂,他才知道,小崽是觉得自己被丢了。 再一次被丢了。 这是某种自我保护的法子,在战后的将士身上很常见,应激的反应也略有不同。 阿勒老老实实挨骂,半句话没呛,他从小到大就挨过那一回骂,他该的,他受着,然后半个月都没敢离开龙可羡的视线。  她变回了小时候不会说话的样子,还是很黏他,一步不离,上茅房都得在外边杵着,半个月后愿意开口了,但黏人的劲儿改不了。 打那之后,生天大的气,龙可羡也要把他按在身边。 打那之后,龙可羡每次受伤都要吃东西,阿勒花了半年,把东西逐步减少,是怕撑坏了肠胃,最后变成含颗糖就能安抚住焦虑。 那颗糖就是阿勒,对龙可羡来说。 阿勒的思绪拨到坎西港「初见」。 龙可羡那会儿身上半点伤口都没有,还是常常觉得饿。是因为就算记忆丢失了,潜意识里,她还是没有痊癒也没有找到安全领域的状态,她身边少了个人,宛如心口缺了一角,但她自己没有意识到的,她的身体正在替她做出反应。 阿勒沉默着,他不知道,她比他想像中更需要自己。 「铜钱呢?」 铜钱也是这样的,阿勒在明知故问。 果然,龙可羡说:「早先买鱼干,留着的,身上要留一枚铜板,没有金珠可以,没有铜钱不可以的。」 对啊,那是阿勒送她的压岁钱,年年都有。 龙可羡忘了,但她记得糖,还有枚铜钱。 阿勒从未觉得自己的存在感如此具象,他把油纸包和铜钱都收进小兜里,轻轻地亲她眼皮。 这一刻很怪,龙可羡觉得他像是要说些情意绵绵的话,没想到阿勒拽下了腰带,说。 「再来一次。」 龙可羡拽着腰带,抵死不从。 第134章 恤商 半个月后, 恤商令下来,龙可羡懒在甲板上晒太阳,她接连十几日在海上奔波, 把航道建卫这事儿做了调整, 北境再拨下来的士兵在坎西城营地操练, 逐步适应了从陆战到海战的跨越。 这会儿正返程回坎西港。 她忙活, 阿勒也忙,他近来往西边跑得勤, 还往赤海边境处建了个临时营地,三两日就得回一趟。 碰上天气好的时候,两人能在定好的小岛见上一面,枕着野花儿,围道栅栏, 串两条鱼烤着吃。 若是碰上颳风下雨,便挤在狭小的舱室里胡天胡地, 和着海潮的波动从床头滚到床尾, 从榻上抱到榻下。 日子就这般过。 坎西城里却日日都热闹。 尤副将坐在太师椅上, 一边看余蔚煮茶,一边悠哉地嚼炒黄豆:「还是避出来好啊, 这航道还没复启呢,营地门上衔的那铜环都要被扣秃噜皮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5页 余蔚笑说:「坎西港各家商行往上都通着天呢, 来的多是打探消息真假。」 商行背靠士族,是王都中各家派驻在坎西港的货物进出地。 恤商令到达坎西城之前,各大掌柜就已经得知衡历商行事件背后是骊王手笔,他非但要掺一手航道复启, 还要让朝廷皇商作首发船舰。 「少君你说,这是怎么个意思?一个吃不着肉喝不上汤的骊王, 让他收了衡历商行,就已经是士族给了几口汤喝,如今他是要连锅端,连汤带肉都自个儿吞哪。」 龙可羡守在炉子边上,盯着那两颗红薯:「他已经靠近那口锅啦,就算少喝口汤,士族也不会对他手下留情,不如趁机……」 她顿了顿,严肃地说,「嗯,吃饱喝足决一死战。」 风尾骤然斜抽过来,打得船帆猎猎响。 尤副将怔住了:「…… 」 余蔚惊了一跳,险些被铜壶盖子烫了手,那壶盖「叮——」地敲在地上,被龙可羡拦住了去路,等她弯腰捡起壶盖,发现两个下属都瞠目结舌地看自个儿。 龙可羡怪不好意思的,流露出些许腼腆:「你们信了吗?」 「主子!」尤副将差点儿掉下椅去,「这话也是浑说的!」 「我近来与哥舒学了几句唬人的话,」龙可羡目光灼灼,「你们,要学吗?」 「还是不了。」余蔚摆手。 她紧着把壶盖接过来,收拾了情绪,心道少君从前哪儿会唬弄人,连谎话也撒不圆,东漏点儿西漏点儿,正经可人疼,如今……这就是近墨者黑了吧。 好吧,龙可羡感到可惜:「不会打得你死我活,放心。」 骊王即位不到一年,就已经以各种理由清剿了宗族,将有可能承袭王位的兄弟子侄们贬的贬,杀的杀,骊王若死,宗族里的这一脉已经没有能够承袭王位的了。 国势枢纽空悬不是好事,士族也不会想在短时间里再经一次动荡,长治久安才是上策。 她用刀尖把炭拨开,接着说:「从涪州学府到坎西港,骊王用的都是寒门子弟,要让他们心甘情愿追随,便要让他们吃得饱。」 龙可羡确实不善,你让她去设局明争暗斗,她不成,但她能将局势看得清楚,这是打小耳濡目染,阿勒养出来的政事嗅觉。  余蔚经过家族的兴衰,对里边的门道最清楚:「寒门也逐利,这利非是金银之利,而是声名之利,要驱策人家,不让他们有盼头怎么行。」 「就是这般,」龙可羡剥着红薯皮,「骊王这局若是赢了,寒门食到好处,他便有了追随者,」她伸出一根手指头,「还十分忠诚。」 余蔚从食盒里摸出桂花糕和各色果子,龙可羡一样样挑着吃。 只有尤副将还在局势里兜兜转,想到朝中一股新兴势潮正在崛起,天下寒门千千万,若能为骊王作用,他就有逆风翻盘的机会。尤副将不由咋舌道:「骊王有了人,有了银子,就可以谋兵力,届时新贵可生。」 「这不是已经生了吗?」余蔚把茶水注入碗中,移过去给少君,「皇商啊。」 「皇商,」尤副将朝嘴里扔颗豆子,「原本都是王都里那些不着眼的小门小户,赏几匹缎子,冠了个名头,骊王就能把他们抬上来与商行对垒。」 「所以商行愁嘛,」余蔚说,「士族看中并且瓜分完的盘子突然被割了一刀,掌柜们都坐不住了。」 骊王万事俱备,只要皇商乘浪而去,就算把第一步走稳了。士族会坐以待毙,还是奋起直追? 龙可羡含着红薯,看到天尽头浮起一线黑潮,正在气势汹汹朝此处逼近,她突然站起来,数万里的长风无遮无拦,掀动裙裾和发丝侧飞。 她攀上船舷,晃着腿儿笑得眼睛弯。 *** 阿勒解掉了护腕,换过身衣裳,扣子还没扣紧,就从屏风后转出来了,龙可羡就趴在桌上,抬起点脑袋看他。 回回都这般,不问他怎么来得这般早,就拿这眼神把他望着,就能望得他没了疲惫倦怠,简直要溺进去了。 「钓了条鱼,做鱼脍最好,等不及要带回来让你尝尝,」阿勒弯下身,揉了揉她后脑勺,「巡卫都安排好了?」 龙可羡下巴还垫在桌上,眨眨眼,表示好了。 「刚刚南派下来的将士不急着上船,交给郁青,他知道怎么让将士适应战域转变。」 龙可羡再眨一下眼,表示知道了。  「鱼脍吃不吃?」 龙可羡迟疑片刻,又眨眨眼,表示要与他一道吃。 「去外边,搁在冰桶里镇着呢。」阿勒斜了下额头,却被龙可羡抓住了手腕,她借着力站起来,猛然抱住他脖子,把人压下来亲。 阿勒反应快,立刻把她环身抱起来,放在桌上:「这可好,不会讲话,光知道搂着人又亲又啃,长舌头了没有?」 龙可羡轻轻点头。 乖得阿勒这就想剥了这身皮,露出内里的凶悍恶劣,但他忍住了,手脚皆克制,只留目光炽热:「我不信,长了舌头却不知道讲话?探出来我瞧过才作数。」 龙可羡只是探出了个尖儿,就被人恶狠狠地含了去,吮在口中,卷舐得她嘶嘶吸气,眼里汪的都是水花儿。 屋里有晾干的桂子,星星点点铺在窗沿,日头一晒,把空气焙得好香。 那点桂香都被搅和进了口齿间,和着异常潮热的呼吸,长久都不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6页 *** 鱼脍片得整整齐齐,码放在白瓷盘上,从浅到浓的一水儿红。 阿勒递给她筷子:「方才收到信,宫里传出来的,骊王日日把小儿子带在身边,进出龙清宁寝宫,像是要让龙清宁抚养皇子的意思。」 鱼脍纹理细腻,龙可羡夹了一片,刚放进嘴里,那柔软的鱼肉像是另一条舌头,带着清甜味儿,和她的黏连交缠,想到这,龙可羡突然捂了嘴,朝着桌旁干呕一声。 「咔哒。」 阿勒懵住了,筷子滑下掌心,跌在了地上。 第135章 子嗣 「吐出来。」 阿勒手上垫着帕子, 怼到她下巴。 龙可羡摇头。 但鱼脍太新鲜。 阿勒盯着这条蓝鳍很久了,好不容易捕上船,正经事儿都撂给厉天了, 千里迢迢用冰桶镇着带过来, 一上船就跟她要人, 现指了一个刀法利索的副将切片儿, 不加炙烤的肉入口柔腻,带一种难以言说的温堵感。 喉咙口再度涌上一阵强烈的排斥感, 沖得她再也含不住东西,「呕」一声,全吐在了阿勒手上。 阿勒手快,立马接一杯清茶:「漱口。」 龙可羡听话地含了茶水,嘴里的腻被清香代替, 她锁起来的眉头舒展开,阿勒一瞬不动地盯着她看。 心情复杂。 讲不好, 有点震惊, 当头一棒打懵了似的。 阿勒忖度着现在局势乱, 时机不大好,要带回南清城里养才行, 这一想便完全遏制不住了—— 是姑娘还是小子? 长得像谁多点儿? 龙可羡那肚皮薄薄的能不能装得下? 龙可羡得吃多少苦头? 然后心情骤然低沉下来。 完了,他不一定有能耐再带大一个小孩儿。 他所有的耐心、温和、细緻, 都只对龙可羡定靶投射,这些为数不多的正面情绪全数用来养大龙可羡了,没多余的。 就算这小孩儿是龙可羡生的也一样,那还淌着一半哥舒策的血呢, 定然也是半个小坏东西,上房揭瓦下水摸鱼都算了, 再呛他老子怎么办!丢了?那不成,龙可羡丢个旧钱袋都要找半天,丢个人不得把整片海都淘一遍。 眼前伸来只手,阿勒侧眼过去,龙可羡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眼睛直了。」 谁料阿勒当即擒住她的手:「还有哪里不舒坦?想吐吗?」 「一点想吐,」茶香把那股腻压了大半,龙可羡毫不在意,看向略小的鱼脍,「没有关系的,吃这个。」 「还惦记鱼!」阿勒横眉竖目,拉着龙可羡往外走,四围的海风没遮拦地绞过来,闻得到初冬的味道,他原先最喜欢这种带着点酷烈的长风,现在却在烦这风太大,恨不得把龙可羡整个兜起来,塞进袖袋里揣着。 「你如今不好吃生冷的,得用点儿热汤食才行。」 龙可羡把脑袋一斜,疑惑道:「热汤食?」 「嗯,热汤食,」阿勒这会儿正经得不行,将龙可羡看了又看,想到自己对这事儿一知半解,还是请大夫按过脉才算稳妥,便问,「船上有没有大夫,一会儿唤来瞧瞧。」 龙可羡先把他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了关切:「你一路疾行过来,是累糊涂了吗?」 阿勒一滞:「想哪儿呢,没说我!」 那就是说她。龙可羡摸了摸肚皮,若有所思:「近来这里总是涨。」 果真如此! 阿勒难得严肃:「何时的事儿?多久了?除了涨还有什么感觉?」 「上回戏楼里便涨了,沙地那回也涨,木屋那回也涨,」龙可羡掰着指头,老实地细细数来,「总往我肚子里灌,这样是不成的,我时常觉得要被撑坏了……唔!」 「龙可羡!」阿勒一把捂住她的嘴,「讲的不是这个!」 龙可羡不明所以,胡乱扒下他的手:「那是什么?你不说给我,还要让我猜吗?」 这怎么讲,他没有十足十的把握。 若是贸然告诉龙可羡,你肚子里可能揣了个崽,龙可羡得多惊恐。若是最后查明了,发现只是闹了个笑话,龙可羡得多难过。 于是阿勒艰难开口:「是我,你说得不错,我近来常感倦怠,恐怕是秋燥的缘由,请上大夫来,给你……你我都瞧瞧。」 先不说秋燥使人倦怠这句话立不立得住,他就绝少正经地说自己哪里不舒坦,这个人总是示弱和使坏并行。 龙可羡像那种刚刚出巢穴的小动物,用略带新奇的目光看他:「可,我们在海上,最近的大夫距离我们七个日头。」 *** "陈包袱留守坎西港营地,这趟走得仓促,船上……确实也没大夫了,"尤副将蹲在灶台边上,拍拍膝上的灰站起来,「您哪里不舒坦?若是筋骨劳损,那兄弟们都懂一二,能给您看看。」 「我没有事。」阿勒眉眼笼着层雾,看起来心不在焉。 没事您不在前舱和少君腻歪着,跑这儿来受烟燻火燎。尤副将咂摸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问了句:「当真?」 阿勒撂他一眼,转而说:「航道复启在即,待得万琛那里的通关文牒印下来了,便要准备巡航之事,近来还有流寇侵袭航道吗?」 「来的不少,都是嗅着海令的味儿来的,有远行客,也有改头换面的大祁人,」尤副将这几年练出来了,谈及正事就像骤然被拴紧头皮,浑身都激灵了,说起来头头是道,「少君下的是格杀令,要杀鸡儆猴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7页 阿勒颔首,敲着指骨节:「赤海海峡的通关牌子和口令尽早定下来,有异状报给伏先生即可。」 南北衔接的枢纽定在赤海海峡,往北算祁国地界儿,过了海峡就算南域,这片海峡严格讲起来是边境线上的三不管地带,这次因为通航才用起来,南北双方都要往里驻兵,故而规矩十分重要,持兵多少、持械多少、地盘怎么划分、谁管事,这些都要详谈。 阿勒不管这事儿,龙可羡也不管,便都落到了底下人手上。 今日阿勒提起来,尤副将有点意外,趁着时机问:「通航的商船都是五千斛往上的大船,峡湾不好通行,我的意思还是得拓宽凿深了才好,只是这事儿动起来约莫得半年,不若封一半留一半,既不影响船只通行,也能把峡湾修筑好。」 「这事我记着了,」阿勒应得很痛快,「祁国不擅此事,交给伏先生去安排工匠。」 「也好,」尤副将琢磨着说,「北境出银子。」 「行,」阿勒知道尤副将的顾虑,在要出门时,扭头提点了一句,「这银子不必北境掏,报给工部备案后,去找骊王要钱,他不敢不给。」 门板合上,隔绝了天光,尤副将暗道:心可真黑啊,听起来可真得劲儿啊。 哨兵从角落里钻出来,满头满脸的炭灰:「哥舒公子找您做什么呢?」 尤副将掀开锅子,里边焖着肉,闻言道:「问咱们船上有没有大夫,也不知道是不是哪儿不舒坦,男人吶,有些难言之隐也正常,但哥舒公子这般的……」他揩了点汁尝味道,「看不出来啊。」 哨兵听得云里雾里,但他不在乎,他小声告状:「我方才见他去寻余姐了呢。」 「哦?」尤副将这才有点兴趣,佯装正经地问了句,「寻余蔚也正常,余蔚管着少君大大小小的起居琐事。」 哨兵急得要死,心里边火烧火燎,话茬儿挠着嗓,痒得只想往外蹦:「我可全听见了,你就半点都不想知道他们讲了什么?」 「不想。」 哨兵顿时焦躁地绕圈。 绕得尤副将头晕目眩,勉强松口:「你且说来听听……」 「哥舒公子问少君月事呢,」哨兵立马精神了,倒豆子似的全倒了出来,「月事是什么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你听过月事吗?」 「……闭嘴吧!」 军营里长大的小孩儿,大字都不识几个,尤副将拿锅勺敲了把哨兵的脑袋:「这事儿烂肚子里,谁都不准提。」 哨兵捂着脑袋,相当委屈:「凭什么?」 「提了就等着被哥舒公子扒皮抽骨吧。」 哨兵缩着脖颈:「我不明白。」 这还不明白。尤副将连这锅子肉都不要了,擦了擦手就往外走。 这是要当爹了! *** 龙可羡趴在桌前,看尤副将呈上来的峡湾图纸,金算珠在手里拨得咔哒咔哒响,要报给工部,就须得把各项明细列出来,这事越早办完越好。 阿勒进来时,龙可羡有气无力朝他招招手,而后将手边的一叠纸移过去。 「你给核一下,没错我便拟摺子了。」 阿勒粗略扫一眼:「照这个拟吧,怎么看着没精神。」 龙可羡使劲儿揉眼睛,乏得蔫巴:「困。」 睏乏,这也像是对症。 阿勒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没跑了,于是轻轻把她捞起来,像对待件瓷器似的把她放到榻上,顺带捻暗了灯芯:「这点破事儿也值当你费心算,合眼。」 龙可羡翻个身,把额头抵在他胸口,这会儿又不困了,绕着那一片蹭了个遍,蹭得阿勒心猿意马,麻劲儿从嵴骨蹿到腰眼,当即就热起来了。 「不困了?」 龙可羡目光熠熠,那层光膜润在昏光里,阿勒抬手就给遮住了。 「今夜别撺掇我。」 龙可羡清了清嗓子,早就想好了措辞:「不撺掇,要听你讲故事。」 讲故事,这倒也成,两个都能听。 阿勒在心里迅速翻着大人小孩儿都相宜的书,还没选出个好的来,就听龙可羡试探着说:「讲你写的……戏词里的故事。」 这故事阿勒自然倒背如流,每一个字儿都是挑灯夜战,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但此时合适吗?! 「今夜不讲那个,换换,保准讲得比那个更好。」 今夜不准这个,不准那个,龙可羡闹脾气似的,一骨碌翻了个身,面朝里不搭理他。 阿勒面色难辨,听闻有孕的姑娘都有脾气,连这点都对上了! 他思索片刻,想到个主意:「你捂着肚子,我讲。」 龙可羡一骨碌又翻回来:「捂哪里?」 阿勒说:「肚脐眼儿。」 捂住肚脐眼儿总听不到了吧。 后来几日,阿勒往舵室交代过,刻意放缓了船行速度,海鹞子日日不停歇地南北来回。 乌溟海的快船一艘艘赶上来,或是捎点时兴的玩意儿,或是捎点精巧的小食,看得尤副将咋舌,「手里有船都这能般霍霍了?这和大把大把往海里抛金珠有什么区别?」 这些东西都垒成箱,摞在船舱里,大箱都是龙可羡的,小箱预备给崽子,里边刀枪棍棒琴棋书画,什么东西都齐全,但这些东西阿勒没打算给龙可羡看,便把小箱子挪进了底舱。 谁料临港这日,阿勒沐浴完出来,偏头擦着肩上的水珠,随手拎着哨兵问:「你们主子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8页 「底,底舱,」哨兵见他就哆嗦,「藤壶覆底,蚀了排水道,尤副将请少君去挪个船板。」 阿勒眼一沉,把帕子甩给哨兵,迈开步子就往下赶。 等他推开底舱门时,船板已经钉严实了,龙可羡抱着只小箱子,正往里边掏板糖,闻声回头,那板糖已经嗦了一半。 阿勒不动声色地把箱子合上:「下边冷潮,怎么在这儿找吃的?」 「方才找东西,看到这里多了排箱子,」龙可羡吮着糖,含糊地问,「是你的?」 「不是什么要紧东西,」阿勒侧额,示意她出去讲话,「快登岸了。」 龙可羡点点头,准备跟着往外走,谁料船身微晃,那小箱子突然斜滑下来,龙可羡眼疾手快扶住了,抬手时不慎拨掉了铜拴,露出里边零零散散的物件。 「这是……」 箱子里金光灿灿,拨浪鼓、玉如意、天丝虎头帽、小金锁、小马鞍,还有襁褓、提篮、小孩衣裳,应有尽有。 龙可羡握着糖棍儿,迷茫地问。 「你要生孩子了吗?」 第136章 跋扈 要生孩子的不是阿勒, 是龙可羡。 她手里的糖棍儿掉了:「我?」 「月事迟了半月,爱乏嗜甜,干呕腹胀, 条条都对得上。」阿勒把小木箱的捆绳绑回去, 搓了搓她的手指头, 带着就往外走。 龙可羡自然地蜷个拳头, 往他掌心里拱拱,闷声道:「半月都在海上, 事忙,月事便迟了。」  在北境打仗那会儿,服药延迟月事也是常有的事,女将女兵能随场调换,但她不能, 所以这半个月忙起来,她也没有当回事。 「我按按。」龙可羡说着就撩袖子, 三指搭在手腕间把自个的脉。 阿勒看过去, 也跟着屏息凝神。 「没有。」龙可羡诚实地摇头, 她当真按不出来半点珠滚玉盘的滑脉。 但阿勒用一句话就把她堵了回来,他说:「时日短也有把不出来的。」 龙可羡没话说,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她低头捏捏肚皮儿, 恨不得从肚脐眼儿里窥进去,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单个拎出来都好解释,偏凑一块儿,我哪能不多想, 」阿勒难得耐心解释,「你当作轮值歇息, 事儿都排下去,手底下的副将该用便用,如今战事不起,这些大老粗也该扔进官场里浸一浸。」 龙可羡揪住他一根指头,说知道了。 阿勒拇指指骨节抵眉头,用力搓了下,还是没绷住,像小时候那般喋喋不休:「我怕他折腾你,这事儿我没法帮你担,只能把面上功夫做全了,盼这小崽子能领情,卖他老子两分面儿。」 哥舒策这人,知道的都说他是祖宗脾气。 性格硬、做事狠、不讲规矩喜怒无常,心情好的时候,能半真半假跟你开玩笑逗趣儿,心情差的时候,不等脾气挂脸,脑袋已经穿成串挂在枝头上了。 但这个人要是温柔起来,能让人溺进去。 龙可羡是不是有孕他不能确定。第一日算是脑热上头,后几日清醒过来,也知道这事儿还不算有谱,却接连几日使唤海鹞子,南北来回飞,快船南北来回跑,为了点虚无缥缈的迹象能把那小崽子供起来。 还跑去问尤副将,问他船上有没有当过爹的,他要讨教两招儿,得知没有后便冷哼,说满船找不出一个当爹的,怎么,你们三山军有亲缘歧视? 堵得尤副将没敢吭声,看他的眼神就好比母凭子贵的跋扈妃子。 *** 两人绕出底舱往上走,天光薄薄的,从粗糙的木梯淌下来。 折过木梯的当口,头顶的木板重重碾轧,是有士兵在搬运物件,准备下船。 窸窣的尘灰扬下来,荡在光带里,龙可羡抬手挥了挥,侧身便猝不及防一重,整个人被压进了舱门后的阴影中。 一只手罩在她后腰,宽厚有力还带点浪劲儿,沿着那片衣裳有目的地来回逡巡,阿勒用鼻尖抵着她耳后。 阿勒体热,掌心总是像团着火,还干燥粗糙,龙可羡贪爱这个部位,和着粗茧刮起来,后嵴就得蹿层麻劲儿。 鼻尖来到龙可羡下巴,拉开了距离。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龙可羡微微张着唇,气息温热,一点润红在齿间若隐若现,眼里半失焦,耳后那块小小的软骨也微妙地沾上了点红。 阿勒就不说话了,手指抚上那点红,揉得她轻嘶声。 「若是有,你别怕,若是没有也不打紧,我们来日方长,」阿勒说,「坎西港这事办完,同我回南清城,行不行?」 这根本没在问。 龙可羡陷在他臂弯里,撩眼皮,飞快地瞟他一眼,又垂下脑袋,拿额头一下下磕他下巴颏儿。 「不讲话,光磕头,我就当你答应了,」阿勒佯装恼怒,「届时若要反悔,臂环从这儿套到……」他指尖滑动,抵在腿侧,「套到这儿,你连路也不必走,我扛着就能上山下河,你就长我身上!」 龙可羡用力磕了他一下,磕得他脑袋后仰,然后伸出双手去捧住他面颊,轻轻嘬了一口。 士兵还在来回走动,头顶木板轻轻颤,龙可羡和阿勒躲在这片昏暗寂静的角落,像两枚嵌合齿轮,胸口挨着胸口,下巴挨着颈窝,呼吸和心跳毫无保留地交递,没有更旖旎的举动,两人默契地没有讲话。 等到士兵散尽,阿勒推开顶上舱板,听到龙可羡说了个字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9页 这人多精,哪怕没听清,也故作其事地点头:「成,这就是板上钉钉了,红口白牙耍不得赖。」 「不耍赖,」龙可羡跟在后边,思索着说,「等三山军稳下来。」 「行。」 「等姐姐安然无恙。」 「行。」 「等……」 「等会儿,别说了,」阿勒伸手给她,「我排第几?」 失忆没失忆,都不妨碍他在她心里边排末位是吧。 龙可羡搭上他的手,认真盘了两遍:「第十七。」 「我丢了啊,」阿勒作势要把她往下扔,吓得龙可羡攥紧了他手指,阿勒堵住了舱板,俯首下来问,「第几?讲不高兴就丢下去。」 龙可羡微恼,往他靴面上戳了一拳,又凑过去咬他下巴。 「行了,明白了,第一,」阿勒悠哉地牵她起来,踹上舱板,「用讲的再讲一遍。」 *** 远天有风来。 龙可羡搓了搓手腕,把两只手都藏进宽大的袖摆里。 军用港口人流稀少,往来都是披甲配刀的巡卫,她的马通常就拴在马厩里,下船自有人牵来,但今日没有,龙可羡透过横斜的桅影看过去,马厩外边停着架马车。 哨兵手里捧着好些信筒,顺着龙可羡的眼神看过去:「哥舒公子前几日就吩咐了,不让带马,让驾车来。」 龙可羡默了默,心道好吧。 暮色像晚潮,被风推着,从港口的每个角落漫上来,一层层刷黯了天色,阿勒站在不远处跟厉天说着什么,哨兵看着马车还没过来,便拆了信筒。 连拆三四只,都是一样的,哨兵说:「商行设宴,请您赏脸。」 龙可羡在海上建卫巡逻这事没瞒着人。 关于北境王在南域走了一圈,全须全尾回到赤海的风声早传遍了坎西港。 有人说南北局势向好,这是南域作出的让步;有人说北境王手眼通天,顶上有人作保;甚至有人说北境王在南域失节,和那海寇头子狼狈为奸,剑指大祁。 不管风声怎么传,外行看热闹,内行探深浅,航道复启在即,北境王在赤海就是土皇帝,谁都想攀点关系。 龙可羡都交给了尤副将:「挑着去。」 商行后边站着世家,在万琛的动作下,北境正在回归朝局中心,这会儿不能驳面子。 尤副将早就卸了甲,穿上那身富贵逼人的袍子,哼着曲儿骑着大马就去了。 还有推不了的,哨兵看到信筒上的火云标识,没敢拆,龙可羡接过来,卷出细看,那边阿勒正瞧过来,看到她拆信筒的动作顿了两瞬,觉出点不妙。 「什么事?」 龙可羡把信递过去,他缓慢地拧起了眉头。 此时厉天牵了马车候在一旁,阿勒拍拍她后腰:「这事你别管,先回营地,高大夫已经等着了。」 第137章 节制 龙可羡没有回营地, 上了马车直奔西九楼。 坎西港出口往城里有两条路,一是行商和官马走的,开阔平坦, 沿途悬风灯立哨塔, 还有一条就是龙可羡走的这条, 不卡哨塔, 盘问松散,是让寻常百姓往来的。 就是难走, 凹凸不平,石子儿没清干净,颠得龙可羡头晕脑胀,干脆掀了帘子让风进来,秋末风烈, 摧得鼻樑发红,沿途可以看到层层叠瓦, 在窗口拉成波浪状的灰云。 跟来的是余蔚, 她这段路都很静, 少君从前谈事都是独来独往,没带过人, 这事儿余蔚知道,但她没明白此番为什么带了她。 在又一个颠簸的拐角后, 余蔚轻咳一声,开口道:「少君,是骊王那边出了事吗?」 能让龙可羡下船就直奔西九楼的,除了三山军, 就是骊王,前者事关自己, 后者事关宁贵妃,龙可羡都不会敷衍了事。 「还没有。」龙可羡耳边曳过风声。 那就是要出事,但少君提前收到了风声,这风声从谁来,余蔚心里都有数,她想了想,说:「日前您让我跟坎西海务司交涉,谈在港口设哨卡的事儿,被驳了。」 设哨卡是为了快速且稳妥地过关。 坎西港一直都是海务司在把持,三山军的船归港都要受盘查,上回运送银子进港费了大力气,那么些银子,分散到每条船上,塞进军械舱里,封在特制的木箱底部藏好,才算有惊无险地送进坎西港。 日后三山军要护卫航道,就得在坎西港常驻,这里插不进自己人就会被动。 有了哨卡,明面上呢,是三山军出动军力为整座坎西港提供保护,暗地里,龙可羡要为自己行方便。 龙可羡从前不提这事儿,那是因为没得谈,她和王都关系微妙,和士族更说不上话,提也白提。 这次不同,她给骊王送银子,在背后撑了他一把,设哨卡这事儿骊王得卖面子,而坎西城里也有万琛在后面运作,上下皆通,故而龙可羡才会派余蔚去把此事谈下来。 龙可羡问:「谁驳了?」 「海务司,」余蔚斟酌着说,「海务司里多是虚职,被士族子弟占了个满,属下探查过了,是有两位副使驳了这条程,分属李、林两家,这两家在商行占大头,估摸着,是知道您在骊王背后撑腰,让他们失了首发船舰的机会,没面子!找您茬儿呢。」 哨卡这事,说简单简单,说难也难。 其他士族不开口倒好,万琛顺水推舟盖个印儿,此事就成了,若是有人既不卖万家面子,又要跟北境槓,此事就决计办不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0页 龙可羡想这些弯弯绕的事儿,心里边就缺耐心,拿手指头在窗沿戳了又戳:「按下,不提了。」 余蔚应是,看少君兴致缺缺,心生一计:「方才,哥舒公子看着不高兴。」 龙可羡这才回过头,侧脸笼在昏影里:「不高兴吗?他没讲。」 她回想起来,在坎西港那会儿看着也还行啊,不像生气的样子。 余蔚挪过去,苦口婆心道:「二人说好了一道儿回营地,您接了信就往外跑,撂下哥舒公子,他不拦不阻才是问题,面上越心平气和,心里边就越不痛快。」 像是有点道理,龙可羡细细琢磨。 马蹄声还在巷道间回荡,仿佛行走在羊肠之中,紧接着「登」的一声,马车踏上青石板路,整面视野从左到右倏然拉开,宛如从黢黑布袋中被吐了出来,闯进华灯宝炬的富贵乡里。 龙可羡脸上流转着光晕,她思量片刻,扬起下巴,很是霸道地说:「我哄。」 *** 马车滑进了人潮里,速度慢了下来。 左右到处是车骑雍容,沿街明灯高挂,高阁花台彻夜不休,巨大的灯楼伫立在三岔路口,往来的行人操着各路口音,热闹劲儿不输王都。 到得西九楼,马车直入楼门,往里驶到小楼门口,龙可羡跳下马车,就在廊下见到了那张不耐烦的脸。 「人呢?」 石述玉抱着刀,睨龙可羡一眼,踹开了房门:「进吧。」 余蔚见过石述玉,点了个头:「石统领。」 石述玉对余蔚没意见,颔首道:「余司御高升,恭喜。」 龙可羡身陷行刺风波的那段时间里,余蔚让三山军在坎西城里站稳脚步,这是一功劳,龙可羡回来后,破格提了三山军司御,属文职,领总营后勤文务,管些帐目进出和外事商谈,确实是高升。 余蔚回一礼:「少君用得上,供以差遣罢了,不敢谈高升。」 她跟在少君身后走,还不知道今夜何事,于是并不多话,把那套八面玲珑的圆滑劲儿收了,安安静静跟在后边。 三人上了二楼,雅间里煮着茶,里边空无一人。 「有什么事?」 龙可羡开门见山,她在港口收到的信就是石述玉来的,上边只说:后院生变,西九楼相候。 石述玉推开朝南一侧的窗子,示意她往下看:「我们三爷说了,各家事儿,各家清理,让我不要打草惊蛇。」 西九楼,顾名思义,是指城西九座客楼,每日只订给九位贵客,一包就得是整座,据说没有两千金珠下不来。 寻常人家的酒宴雅席不会置办到这里,也没有高歌曼舞供公子哥儿们一掷千金,这地儿幽静、隐蔽,适合官商相谈,龙可羡顺着打开的窗子望下去,果然看见了两个商行大掌柜,他们对座也有两人。 其中一个…… 余蔚大惊:「是贊军校尉!」 她脚一软,差点儿跪了下去,顾及在石述玉跟前,那双膝终究没触地,豆大的汗珠顷刻就滚下来了,「请少君责罚。」 龙可羡站在窗边,一言不发。 「认识啊?」石述玉把着窗,指了指贊军校尉旁边那人,说,「他同座那个,是海务司的李施。这不巧了吗?三山军贊军校尉,海务司,商行大掌柜凑了桌儿,这是要商量什么呢。」 石述玉阴阳怪气,把余蔚讲得冷汗涔涔。 贊军校尉不属三山军正编,是到得坎西港之后,临时在当地招募而来,负责杂务的士兵,他们进不了营地的主校场,也担不了正事,连职称也是临时拟的,却挂着三山军的名头。 那次募兵的主事除了两个副将,就是余蔚。 余蔚后心全湿透了,双手止不住颤。经由她手里批报招募进来的人,和士族朝廷勾连,这样大的纰漏,够她死一百次的。 但龙可羡挥了挥寒气,只说:「关窗。」 这就是没打算处置的意思,起码没打算当着石述玉的面处置余蔚,给她留了面子。 石述玉关了窗,怪笑道:「你们内务,自个儿理去。这事不是头一回了,三爷知道你治军严,也不想担个挑拨离间的坏名声,才特意下了个『眼见为实』的命令。」 「知道了,」龙可羡把窗栓拉上,「你从王都来?」 「嗯?」石述玉吊起眉尾,「怎么个意思?从我这儿掏别的消息,那是要算帐的。」 龙可羡掏出两枚金珠:「宁贵妃为什么……」她想了想,改口道,「骊王为什么无缘无故把皇子交给宁贵妃养?」 石述玉摩挲着那两枚金珠,半晌才说:「中宫病重。」 「病重!」龙可羡错愕,「我没有得到消息。」 海鹞子从王都到坎西港就是两三日的事,龙可羡没有收到消息,要么是事出紧急,要么是将设之局。 「三爷要动手了,」石述玉垂着眼帘,「中宫一倒,宁贵妃手握皇子,在后宫就彻底坐稳了位置。」 不对。龙可羡把话头拨回去:「骊王忌惮宁贵妃,又不得不抬高宁贵妃,高到这个位份已经是顶天了,为什么还要再加一层砝码给她?」 石述玉似笑非笑:「谁知道呢,说不准他们当真有情,骊王乐意讨她欢心呗。」 这话听着,连余蔚都觉得不对劲儿,怎那么酸! 石述玉掸了下衣袖的草屑:「走了。」  龙可羡提醒他:「金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1页 石述玉这就要走了,懒声说:「白送你。」 龙可羡狐疑地看他:「你要反水了。」 「不要胡说。」石述玉眯眼看她。 「泄漏主子谋划,白送消息,怪腔怪调,」龙可羡伸出一指,言之凿凿,「你定然是要反水了。」 「砰!」 *** 「随后他就踹门走了,」龙可羡扭头,不解道,「恼羞成怒?」 哨兵嗯嗯点头,他提着灯,带少君往堂屋走,哥舒公子和一位长鬍子大夫在堂屋里等她,听少君讲完今夜之事,哨兵不由忧心地问。 「听说您罚了余,余司御?」 「是啊,」龙可羡问哨兵,「要求情吗?」 回到营地,余蔚就自行领罚去了,龙可羡没摘她军衔,只是原地降职,罚了半年月俸,限期三日内调自查,把所有非正编的士兵筛一遍,清得干干净净才能归职。 不过听说她自个儿去校场领了十鞭子,这原本是区别于武将的刑罚,她本不必领,领了就是表忠心。 两人沿着长廊走。哨兵傻不愣登点头:「属下求情,好使吗?」 「好使的,」龙可羡认真地给出建议,「替她罚三个月月俸,这个法子可行,只消去校场再领十鞭子。」 求情至多帮顶一半月俸,还得先去领同等鞭刑,这是军中规矩。 哨兵捂着钱袋:「鞭子可以打,银子是要留着娶亲的!」 龙可羡瞟他一眼,小声说:「好小气。」 「当真哪,哥舒公子要娶您,也要好多好多银子。」 「谁说他娶我,」龙可羡脖子一横,「我娶他不成吗?」 说着话,堂屋已经近在眼前,屋门关着,里头灯火通明。 哨兵被她噎得没话讲,龙可羡挥挥手,让他下去歇息,自个儿迈过中庭,正要敲门,就听到里边说。 「这种事儿,只可一次,多了不成,你也须得有所节制!」 龙可羡怔愣在原地,还没想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屋门刷地拉开,光潮贴地涌来,轻轻地挽着裙摆,阿勒身形高大,站在跟前就如同一堵墙,阴影沉沉地罩住了龙可羡。 龙可羡偏头一瞧,见里边站着个慈眉善目的大鬍子大夫,她眼现警惕,想起方才那句话,又觉得这人奸滑狡诈,不是好东西。 于是拽着阿勒走出两步,在门边悄悄儿问:「只能做一次吗?」 阿勒沉默片刻,摸不准她听到几句,小崽断章取义是一把好手:「你听到了?」 「我听到了,」龙可羡摆出架势来,一本正经告诉他,「你不要听他的,此事可以做很多次,你我皆很快活,你忘了?若是此事不好,哪里来的快活?」 小崽说着话,手指头还在他手腕内侧轻轻戳。这就是小时候的把戏了,每每要胡说八道时,总有细细碎碎的小动作。 「…… 」阿勒心里瞭然,这就知道听见哪句了。 这人坏么,故意作出为难模样,小声说,「你讲的也有道理。如此我倒不知道听谁的了,不若你给个准数,很多次,是多少次?」 龙可羡给他问住了,揪住手指头,咬牙道:「一日一次。」 「一次?」阿勒瞄了眼屋里,感慨道,「我觉着这大夫说的有几分道理啊……」 「没道理的!」龙可羡急了。 「没道理?」阿勒神色真诚,把甜味儿藏在口齿间,勾着她逐句入套,「有多没道理?莫非要与大夫说的反着来?」 龙可羡用力点头:「是的。」 「妥了,此事要一日照三顿地来,」阿勒拍拍她肩头,「小少君志存高远,日后你我共勉啊。」 第138章 丢失 白石灯座的影子斜倒, 随着时间流淌,灯影矮下半寸,昏线沿着龙可羡的裙面描画, 片刻后, 龙可羡收回手, 正对上阿勒虎视眈眈的眼睛。 「如何?」 那鬍子拉碴的大夫捋着鬍鬚, 说:「小……少君长大了,功夫也精进了, 生得越发水灵。」 龙可羡煞有其事地点了个头:「是的,水灵。」 阿勒看他片刻,神情复杂:「没了?」 高大夫捲起软垫,足足钓了阿勒十来息,才说:「没了, 腹胀而已,药方子也不必开, 平日里注意些饮食, 哪怕忙起来也不要日日啃行军饼, 现在又不是战时,歇口气儿用饱饭的功夫总腾得出来吧?」 这就很明显了, 姑娘家在这里,大夫不好把有孕与否挂在嘴边, 这般一说,谁都能明白。 腹胀而已,肚子里没揣崽子。 龙可羡捧着茶盏,嗯嗯点头, 在烟雾缭绕里偷瞄阿勒。 他神情淡,看不出高兴不高兴, 和高大夫对过一眼,就坐到了她身边,拿掉茶盏,握住她左手搁在腿上,气息有点沉。 「那些反应?」 阿勒指的是爱乏嗜甜和干呕。 高大夫看着龙可羡,无情地漏了底:「之前战时服的那些药,药性积在身子里还未排尽,这大半年又是兵荒马乱的,海上挨的那刀前前后后拖了多久?这几日呢,仗着底子好,大冷天里跳海泡水,吃食上也不晓得讲究,生冷辛辣这么一冲。」 他越说越快,敲一记桌:「铁打的身子也得磨损了!」 茶水猛地晃动,龙可羡被这记力惊到,想跟着拍桌子,偷摸瞟了眼阿勒,还是默默搁下了茶盏,垂着脑袋乖乖听训的模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2页 「儿哪能这么糙!」高大夫话锋一转,他是亲叔么,横起来连阿勒也敢训,幸而给俩人留了面子,缓着气,猛灌两口茶。 阿勒难得没反呛,垂着眼皮,不知在想些什么。 龙可羡用膝盖碰碰他,刚想开口,屋外递来叩门声,阿勒揉了把脸,在起身时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他拉开门,见是厉天就没让进,走出两步,站在廊下谈事。 营地临山临港而建,占了这辽辽三万亩平地,夜里还能听见隐约的操练声,龙可羡看阿勒立在往来穿梭的风里,袖口微扬,光线从鼻樑滑下来,在右侧脸打出轮廓,她摸着温热的手背,觉着这幕似曾相识。 高大夫看了眼龙可羡:「少君早已知晓了吗?」 自己肚子里揣没揣崽子吗?龙可羡思忖片刻:「不意外。」 龙可羡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度足够精准,击打时用几分力,调动的是哪块肌群,气劲收与泄的平衡,她都瞭若指掌,没道理察觉不出身体里孕育了一条生命。 高大夫问:「少君喜欢娃娃?」 「谈不上,」龙可羡想像不出来那个景儿,实话实说,「我没有想过。」 「北境久战初歇,遍地荒芜,少说须得三年五载才能缓过这口气,你冒险扶持骊王上位,又剑走偏锋南下取航道,终究挑起了骊王猜忌。索性动作够利索,只要三山军在横霸赤海一日,骊王和士族皆要对你笑脸相迎。」 高大夫起身缓踱,娓娓道来。 「此时此刻,你凭藉坎西港那笔起势的银子牵制骊王,凭藉万家的动作进入朝局中心,后边还有千难万难等着你。」 他把局势看得全面,龙可羡安静听着,等他的下文。 高大夫对上她的眼神,喉咙口的字儿来回滚动,就像堵着口气,最终别过脸去:「没有崽儿,也算不上件坏事,如今这个局势,多得是要你耗损心力去做的事儿。」 龙可羡点了下头,拨弄着袖摆的花纹,不甚在意的模样:「我知道的。」 「小崽。」高大夫突然叫她。 龙可羡抬起头,流露出疑惑。 「你打小也是叔看着大的,有些话,叔不瞒你,」高大夫语气严肃,「你体质殊异,不病不痛,在晋宗师之后,你身上的气劲越来越强横,它们先于你的意志霸占了你的身体,身体越强横,就意味着排异性越强,你明白吗。」 龙可羡似懂非懂:「明……不明白。」 「好比这圈里皆是你的地盘,」高大夫抬手虚画个圆圈,「闯进来只雀儿,你抬抬指头就给驱离了。」 龙可羡不自觉地抚住小腹:「……进不来。」 高大夫顿了片刻:「正是这个理儿。」 十月怀胎这件事儿,抛开情感联结,但从身体上讲,就是一场长期掠夺,胎儿在母亲肚子里汲取掠夺母亲的养分供己生长,对母亲的身体是种损耗。龙可羡的身体会先于感情排斥这个可能性,这是她自己也无能为力的事。 龙可羡愣了神,此刻没有,和未来也很难有,这两件事天差地别,她习惯于事到临头再见招拆招,却没有设想过这个可能,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把目光惶然地投向了门口。 「老话讲,人不轻狂枉少年,你年纪还轻,又生逢乱世,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也是兴风作浪的好年纪。只管痛快地玩!痛快地闯!」高大夫语重心长,「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说不准在你想要时,机缘就来了,这世上啊,就没有绝对的成与不成。」 和稀泥式的劝慰,龙可羡过耳即抛,她怔怔的,应了声好,目光仍旧胶着在门口。 淡灰薄云里嵌着一粒白珠,缓缓从阿勒肩头浮起,他身后是钴蓝色的天穹,阿勒正跟厉天说着话,像是感觉到什么,回过头。 这一撞眼,阿勒就察觉不对,他抬手止了厉天的话,朝龙可羡微一扬眉。 微小的神情龙可羡读懂了,是个疑问的意思,她默默摇了摇头,悄悄指一记高大夫,意思是还在训我。 小骗子。阿勒的神情有那么点儿意味深长,回过头去开始加快语速,把进港事宜悉数安排给厉天。 高大夫把这一来一往收进眼里:「我料想此事你该是首个知情的,哥舒那等狗脾气,若是知晓这事,这祁国的天又该塌下一片,你若不想此事为他所知,我可为你守口如瓶。」 龙可羡却说:「不必,他若是问,你如实说。」 高大夫有点儿错愕:「……成。」 校场演兵结束,东南方向的微光黯下去,连同遥远的喊号声也一道消失不见,龙可羡想到件事,歪过脑袋去瞧高大夫:「我们从前也见过吗?」 高大夫回神:「自然,你打小就跟着那小子喊我叔。」 没想到是阿勒自家人,龙可羡吃惊地把他打量着,目光从他挺拔的身板儿延伸到白花花的鬍鬚,心道确实像,毛发都相当浓密。 龙可羡卸下了先前的警惕,红着脸,硬邦邦地问:「您方才说,什么要节制,什么只能一次?」 高大夫神情几变:「不是讲你们房中事。」 龙可羡不解地望过去。 「是讲,」高大夫错开眼神,摆了摆手说,「是讲那小子老是欺负你,次数多了不成,须得有所节制。」  原来是这样。龙可羡松口气,深以为然。 既是好大夫,又是自家人,龙可羡用探究的眼神把他看了又看,心里边有个盘桓已久的问题想说,她紧张地攥起了拳头,道:「高叔,我还能想起来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3页 她眼里的光膜清润,干干净净的没有防备,带着点儿踌躇,还有点儿期冀。 龙可羡很少这样。 有时候她抚摸着胸口的跳动,会清晰地感知到,那里被凶狠地扯成了八瓣儿,再胡乱地拼凑起来,有些纹路和裂隙对不上,把她的记忆变得面目全非。 阿勒的出现是一剂药水,融化了那些生硬拼凑的痕迹,把精心篡改的记忆洗净,剩下的却还是空白。 高大夫沉默着。 「不能吗?」龙可羡这就明白了,她面容不改,像是自言自语,「没有关系,如今这般也很好,我就是……丢了件东西,」掌心贴着胸口,那里漏掉了一拍,龙可羡闷声说,「想要回来。」 高大夫挨不住这样纯粹的目光,袖里的手指头掐得发白。 门板吱呀一声响,轻易地打破了屋里的凝滞,两人都往外看。 厉天已经匆匆退了出去,阿勒转过身,影子垂曳在他身后,仿佛拖动着一条漆黑的河,他的眼神轻飘飘扫过高大夫,最后定在龙可羡脸上。 *** 龙可羡盘坐在床头,身前支了张小案,案上是亟待批覆的一件军务,若是往常她可能半刻钟就能批完,今日总是频频出神。 夜里很静,静得她仿佛可以听见墨汁浸润在豪须中的声音,一重渗过一重。 笔头汲满墨汁,悬在尖端要坠不坠的当口,笔桿被一只手握住了,那只手覆盖住了龙可羡的手背,交叠着,在纸上写下几行字,然后连纸带笔都被搁到了书桌上。 龙可羡仰起头,视线刚擦过阿勒下巴,就被罩得严严实实。 「少君好勤勉,给自己的月俸有按时发放吗?」 阿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龙可羡看不到他表情,但还是认真地回答了:「有的,处理紧急军务还有贴补,二十文。」 胸腔里的震动透过皮肤,敲打在龙可羡耳膜,她无端地觉着面热。 「为了二十文,在这儿坐了多久?」阿勒的声音没有那么紧,像是带着点笑。 龙可羡想像他笑起来的模样,就弯了下唇角,老老实实说:「……两刻钟。」 阿勒闷笑出声:「赏个薄面,我若出是二十文,能不能买少君两刻钟的时间?」 龙可羡听着声儿,从他胸口钻出来,断然摇头:「不能。」 一脚蹬掉了小案,阿勒用手臂枕着脑后:「条件尽管开。」 龙可羡支支吾吾的:「你,再出得多点,买两个时辰的。」 「嗯——」阿勒拉长尾音,「两个时辰后,天也要亮了,少君要与我一道看日出吗?」 「一颗红彤彤的蛋,那有什么好看,」龙可羡的眼珠子黏在阿勒脸上,手指头沿着掌心往上,一下下轻轻戳着他小臂,口齿黏糊,「睡,嗯,觉。」 「说什么呢,没听清啊,」说着没听清,手已经托起了龙可羡的腿,「两个时辰不够,我要天长日久。」 天边浮起鱼肚白,薄薄的雾气萦绕在营地,四方帐幔里游走着呼吸,龙可羡身上汗津津的,口中塞着东西,连呜咽都断续。 阿勒随手给她罩了件袍子,单手抱起人,走到窗边,支开道缝,晚秋的寒雾覆上后颈,突如其来的冷感让龙可羡忍不住瑟缩,她一缩,阿勒就闷声淌汗。 「看。」阿勒把她拨过去,从身后圈住了人。 龙可羡抬眼望过去。 漆夜焚烧殆尽,余下的温度烘烤着东边,敷上了一层淡光,金乌此刻还沉在天尽头,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一簇更深的金线先从云下探出来,紧接着攀起了第二道。 龙可羡眼睫沉甸甸,拧一把都是潮湿的汗。 「哥唔,」她费力地想开口,舌面上却压着圆润的玉珠,讲不了话,湿乎乎的水反而从唇角淌下去,「我……」 阿勒附耳下去:「嘘——你听。」 耳边水花激撞,云边金芒迸散。 晨光犹如扑面而来的潮汐,顷刻间就席捲了天地,夜露挂在树梢间,连蛛网都亮晶晶的,紧跟着那白潮疾冲过来,带着热度,浇在潮乎乎的山谷里。 天色大亮。 龙可羡口干舌燥,脱了力也脱了水,脸上落着细细柔柔的曦光,把双颊烘出了红云,筋骨也软得一塌糊涂。 阿勒的手指头沿着唇边空隙进来,指尖沿着珠子表面来回,在旋转的时候蹭在舌面上,让龙可羡尝到了点滋味儿。 浑身气劲偃旗息鼓,她懒懒地抬起头,任阿勒取下玉珠,和他碰了个吻。 混杂的味道充斥在口齿间,两个人依偎在窗口,用舌根抵着推来推去,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 随着漆夜焚烧殆尽的,还有那场心照不宣的乌龙。 龙可羡没有什么好别扭的,打着哈欠就投入了忙碌的军务里,哨卡一事被驳回,归属三山军的贊军校尉和士族往来密切,原本顺顺噹噹的航道复启一事也隐约地出现了不详的火星。 忙起来日子过得快,阿勒自忙自个儿的,接连两日都不在营地。 第三日傍晚,落日悬在海天尽头,龙可羡收到封帖子。 悬日正熊熊燃烧着,在海面烫出了片片金鳞,港口泊位停得满满当当,桅杆笔直而密集,肆意地切割着天幕,细看过去,连船帆都绣了显赫的金线,彰显的是皇商气派。 这拨船明日就要出海,龙可羡低下头,翻开帖子,看到落款一个「万」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4页 「啪。」 猝不及防地,身侧压过来道阴影,一封一模一样的帖子压在了龙可羡掌心上。 「巧了不是,」强光晃着,阿勒眯起眼,「来者不善啊。」 他低下头,轻佻地说:「晚间席上相见,不要偷看我。」 第139章 双相 万琛在坎西城只手遮天, 别说主动给谁下帖子,就是族里乡亲的赴个家宴都不常见,说是万琛惯爱名声, 不肯在声色场里落人把柄。但短短一月, 龙可羡就在宴上见了他两次。 一次在花楼, 不为人知, 一次在西九楼,声势浩大。 马车通过重军把守的正门, 往幽静的小道里驶去,龙可羡落下车帘,还能听见往来的丝竹声。 阿勒拨了下她的耳垂:「寻常地方官要往王都里升,最后的关头要更安分守己,以防横生枝节被拉下马, 像万琛这般大张旗鼓设宴的,少见。」 听说万琛包下了整九座宴客楼, 为明日坎西港首发船队撑场子鼓劲儿, 有意思的是, 皇商顾忌身份,一个没来, 来的全是等待第二拨出海的高门士族。 龙可羡说:「沖你来的。」 万琛的帖子分量是重,但没重到让北境王打破规矩赴宴的地步, 万琛对此心知肚明,那封帖子仅是礼数,北境王来,万琛能说蓬荜生辉欣然迎之, 北境王不来,万琛的礼数也没得挑错。 阿勒这两日在坎西港里泄过行踪, 这些大行商就像蚁群,寻着味儿就来了。 「你呢,你沖谁来的?」指头游走到唇边,阿勒伸手卡住了她的齿面,沿着那整齐的一排缓慢挪动,「北境王我行我素,脾气大过天,谁的面子也不赏,却乐意跟在我身边当个乖乖巧巧的妹妹么?」 「我自然也沖你……」龙可羡声音含混不清,干脆一口咬住了他。 柔软和坚硬一併袭击阿勒的指头,他眼神带着劲儿,加了根手指,干脆往里深究,拨弄着那尾红鱼。 「你且看他起高楼,且看他宴宾客,总有楼塌客散的一日,这些人都不值当你费心神。」 「你唔……」龙可羡眼里泛水光,她在阿勒脸上看到了亵/渎的意思,但他又那般认真,动作里既有邪性又有坦荡。 「北境王,不下凡,神威英武,马踏四方。」 阿勒哼着北境的歌谣,抽出了手:「你不要下凡,且高卧云端。」 龙可羡喘着气儿:「若是云轻,一脚踏空了怎么办?」 「好说啊,」阿勒不假思索,「我把天阶铺到你脚下,保准你每一步都踏踏实实,天塌了你都跌不了。」 龙可羡呆了呆,接着就被罩住了后心。 「感动吗?」 龙可羡点点头,怪不好意思的,往后仰颈,避开了滚烫的气息。 「要报答我一番吗?」 龙可羡觉得哪里不对:「……报答?」 「黑天窄室,孤男寡女,你不想做点儿什么?」 马上就要到了,小道两侧立着侍卫,问安声此起彼伏,小少君面皮薄,飞快地啄了口阿勒,便坐了回去,把背挺得笔直。 *** 马车在楼前才停下,阿勒刚下马车,就见楼前立着位白面长须的幕僚,这是万琛心腹,他是第一次见这位恶名昭彰的海上王。 两年前,他在海务司任笔官,经他手处理过两件要务。 一是坎西城海商南行,因为骤逢风暴,罗盘蒙惑,闯进了乌溟海地界儿,被海寇捉住,个个扒得干净,捆在船上绕着坎西港来回巡游,一日丢一个,后来还是万琛花了大价钱出面带回,就这么件事,哥舒策将士族的里子面子都碾在脚底肆弄; 二是去年冬日,坎西港下了场罕见的大雪,他奉命放行两条从北境来的船只,登船时例行公事查验,经过间舱室时看见个男子,窗外是灰麻麻的雪天,风烈得像小刀子刮,那男子就坐在榻上,情绪很沉,嵴骨略弯,整个人都压着股阴郁的气场,手里还握着卷小册子,就巴掌那么大,烧了小半,纸面都散开了,上边烙着褐色的烧痕,还有密密麻麻的字团,他眼力好,一眼看出全是「甲」字。 那一眼很仓促,之后幕僚想起来,便知悉了那男子的身份。两次虚虚实实的接触下来,张狂恣肆是幕僚对哥舒策的第一印象,枭雄情长是第二个咂摸出来的味儿。 如今再看,又是不同的味道。 秋末冬初的夜里,这个人身段风流,眉目挑着情,唇边勾着笑,没有传言里那般凶神恶煞,也像是疗好了伤,他往马车里伸手,那姿势好像在向神明讨一味药。 等阿勒站定,幕僚收神,疾步迎上去:「哥舒公子安好,天儿凉,您里边请。」 靠近的时候,马车上伸出只手,哥舒公子攥紧了治他的那味药,走进了桂香瀰漫的长廊里。 *** 「万芗的酒,霖州的鱼,咱们坎西城最好的糕点师傅,知道小女郎赏光,特意从高尚知府上请来的。」 和月前的谨慎沉稳不同,此时的万琛神采奕奕,满面春风,连鬓边的白发都往斜上篦得油光水亮。不像父母官了,像土皇帝。 「人逢喜事精神爽,听闻万大人此次考绩评了个优异,特别是治水平灾这事儿,都编成歌谣唱进王都里了,东风已至,万大人可上青云。」阿勒单手搭着酒杯,嗅了嗅酒香。 「都是诸位同僚的功劳,万某不过占了个名头,惭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5页 「柳阁老年纪到了,扛不住这冬日严寒,待得年后必定要上疏告老,内阁乃是国之中枢,少不得人,除开万大人,朝中有谁够履历,够资格的么?」 两人往来推杯换盏,两轮话完,才切正题。 「今日原还给北境王去了帖子,」万琛露出点儿无奈,「本意是想请两位共商海务,谈谈之后的行船体量,然……北境王忙于督促航卫,为我大祁首发船舰鞠躬尽瘁,实是不易。」  龙可羡竖起耳朵,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不易。」 「哥舒姑娘也见过北境王?」万琛微讶。 「见过的,」龙可羡说,「日日都见啊。」 万琛这会儿是真惊了,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之前以为哥舒策只是和北境王有些情仇未了,不想走得这般近。 龙可羡把筷子摆好,清了清嗓子,正要胡说八道,口中就塞来块肉堵了个死。 「北境王么,请不来也正常。」 万琛听出回避话题的意思,看了龙可羡一眼,笑说:「不瞒你说,前些日子两位闹得凶,我辗转反侧数夜未眠,就怕大水沖了龙王庙。」 「不打不相识,」阿勒从容道,「有些情分硬凑,凑不上,换个法子或许就能打出来,万大人说是不是?」 这话就是在反讽万琛削尖了脑袋往王都里凑,为此不惜出卖士族利益,在阿勒和士族之间做双面人,既要仕途高升,还要名声无恙。 万琛不恼不怒,哈哈两声:「比不得哥舒公子,我万家往上五代都是拿笔桿子的,舞刀弄枪万万来不了。」 他话锋一转,自斟了杯酒:「只是如今,这笔桿子也要旁落他手了。」 「区区几个胥吏,出身寒微,又无甚门生故旧,」阿勒微微抬指,「万大人不必杞人忧天。」 「骊王也不简单哪,涪州学府让他尝到了甜头,已经把主意打到吏治整顿上来了,吏部原先是王衡安作主,前些日子教他寻了个由头,打发去督造宫殿了,如今提上来的是他的大舅子,李澍。」万琛用手指蘸了点酒水,在桌面上写下个「吏」字。 「群雄环伺,李澍没有三把火,就坐不稳这个位置。」阿勒懒声说。 「先例不可启,否则就是崩坏的开端。」 「这么忌惮,」阿勒轻笑,「杀了便是。」 万琛摇摇头:「祸不及死,这是规矩。」 这么多年来,官场由士族把控,各家盘根错节,以姻亲和实利等方式互相勾连,他们有个心照不宣的默契。 祸不及死,罪不殃族。 哪怕是二十余年前的李宿两家斗得乌烟瘴气,他们都没有打破这道底线,最后宿家只是举族迁往定城,退出了权力中枢。 死罪,那是给普罗百姓定的,到得他们这个位置,若是因为政事斗败而赶尽杀绝,难免会有唇亡齿寒之感。 风水轮流转,谁都不能保证自家永远稳占上风。 阿勒揉着龙可羡领子上的绒毛,唇边挂着笑,有点儿讽刺的意思。 万琛自然知道士族这套说辞海寇是决计看不上的,他停了片刻,意有所指道:「骊王在朝中动作频出,说到底还是航道这事撑起了他的胃口。」 阿勒听出来了,他不疾不徐:「怎么个意思?」 「乌溟海人杰地灵,海外的仙山洞府数不胜数,让首发的船多流连几日,想必不是问题。」 流连几日。龙可羡看过去。万琛是要让首发的船迟归,若是第二拨船率先返回坎西港,那首发就没有意义了,骊王得呕血。 万琛没有注意:「此事若成,士族这边出去的船入南域境内所挂的税还能再谈。」 阿勒意味深长地说:「这事儿三山军能答应吗?」 虽然没有下达明令,但三山军在衡历商行掺了一手,很明显就给骊王撑着场子,三山军要保证皇商船舰首先归港,这就是意在言外的事。 万琛回道:「此事不必知会北境王,乌溟海如何,还不是哥舒公子说的算么。」 好生奸诈!龙可羡生气地戳了一筷子。 阿勒侧头,拍拍她的后颈:「闷了吗?」 万琛会意,立刻唤来位美人儿,吩咐着领龙可羡上外边散散心,这就是要详谈的意思,龙可羡拍掉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夜深露重,龙可羡不高兴,连美人儿哄着也没用,她甩掉尾巴,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戳了好久泥巴,左一个万琛,右一个阿勒,戳得蜂窝似的。 美人儿找不着人,便唤来幕僚一道,提着灯到处找人,龙可羡一脚跺翻了泥团儿,翻上屋顶,漫无目的晃荡来晃荡去。 月牙贴在天边,四围都黑黢黢的,除了主楼,就只有西侧角密林尽头晃着微光,龙可羡循着光源摸过去,落地时到了座高台上。 高台四周垂着竹帘,龙可羡礼貌地敲了柱子,没有人应,她探点儿头,看见里边只有一案一榻,半墙月影,风从耳边游进去,掠起了案上的画纸。 她慢吞吞走过去,才看到是幅未完的画,画的是水云林意,落笔不噼不凿,反而温柔蕴藉,逸兴淋漓,右下角还盘着只猫,只粗粗描出了轮廓。 龙可羡歪了下头,提起笔开始往上填画。 风还在四方高台里游走,撩起了谁的白色袍摆,他静立在竹帘边,看到龙可羡半张脸,竹帘落下,他走动间没有声音,等龙可羡嗅到墨香,她的手已经被握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6页 这是只很凉的手。 力气很轻,也让人没有攻击欲,甚至连动作都保有克制,不像阿勒那般握得严严实实,像长辈教孩子描字一样,带着她寥寥添了几笔,一只憨猫就跃然纸上。 龙可羡没有动,她闻到了类似松针的味道。 第140章 味道 席上还在细谈。 「若是北境王肯开那个口子, 我也决计不劳烦你,」万琛抚着玉扳指,拿捏着话里的度, 「前次见面, 你要我暗里拉拢北境, 这步险棋我下了。照理说抛了枝儿, 北境王也该给几分薄面,但这几日三山军军营里的热闹传得满城皆知, 他既然眼里留不得沙子,我也不走他那条路。」 余蔚领罚,三山军上上下下肃清过一遍,把临时招募而来的士兵查个底儿掉,有半点沾士族关系的都不留。 北境王驳其他家族面子就算了, 那狗脾气出了名,自来是谁也不惯的, 但万琛受阿勒的好处, 暗里给北境疏通打点, 这巴掌就结结实实落在万琛脸上,让他有苦难言。 阿勒把这意思明明白白听在耳里, 也领会到万琛略带幽怨的意思,这哪是说北境王, 明明是借事给阿勒施压。 人得意起来,胆儿也跟着肥了。 挨个巴掌又如何? 实利他得了,往内阁的通天梯也搭好了,连点闷亏都不吃, 还当什么官儿。 阿勒把玩着茶杯,忽然露出温和的笑:「成啊, 小事。」 万琛原以为还得多费些口舌,不成想哥舒策这般容易就应了下来,不由喜上眉梢:「哥舒公子敞亮!北境那儿,即便我回了王都,接任的后辈也会办得妥妥帖帖。」 话里话外,万琛可以埋怨几句北境王不懂规矩,但这种政治动物和泼皮不一样,连一句埋怨都埋着深意,阿勒听懂了,他也得把事儿办妥。 自始至终,北境都是万琛和阿勒谈条件的砝码。 万琛在酒香里忍不住深思,那两个人不打不相识恐怕是真的,在边境线闹那出刺杀恐怕也是真的,但打了之后,两个人暗渡陈仓,也是真的。 否则就哥舒策这种狠角儿,有什么必要一再为北境破例,闲得慌么? 北境北境,万琛心尖一动:「你先前托我在北境查的东西,有眉目了。」 阿勒抬眼:「找到了?」 「那倒没有,」万琛借着执筷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打量他,「寻到点苗头,东西已经不在北境了。」 「料到了,」阿勒漫不经心,「怎么,在坎西港还是在王都?」 万琛嘴巴紧得很,跳过这句话,说:「十七封信,要集齐不容易,要在战火纷飞里保全也不容易,若是寻到了确切下落,我第一时间为你夺来。」 阿勒有意试探:「若能在半月之内到手,我还能饶你两成利。」 两成!万琛坐直了,他定定地看着对方,倏忽摇了摇头,无奈笑道:「只恨没有确凿把握。」 事已谈定,万琛叫了乐姬来唱曲儿,两人拣着时局又谈了几句。 美人在怀,清乐绕耳,万琛半眯着眼打起拍子,眼风没忘往对座飘,见阿勒懒散地往后靠坐,架着手臂,指头垂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万琛就不懂了。都是男人,哥舒策这厮,他就跟清心寡欲四个字沾不上边! 生得这样一副欢场老手的模样儿,偏偏每回到他这儿来都跟茹素高僧似的,太定了,也太难撬了。乱/伦就这般刺激,刺激到别的美人皆入不了眼了? 他今日心里畅快,便借着酒劲儿开起玩笑:「哥舒公子也二十有余了吧。」 「嗯。」 「家里可有定了亲吗?」 阿勒看过去,半笑不笑:「万大人要牵一回红线?」 「嗨,」万琛就着家伎的手饮了满杯,笑道,「我们万家确有两名待嫁之龄的女儿,只是都娇纵惯了,怕给哥舒公子添堵。」 「万家家风清正,乌溟海这虎狼窝,你也放心姑娘往里跳?」阿勒像是玩笑,晃了晃指头,「谈生意好说,谈姻缘就不必了,我指间自有月老牵了线。」 万琛跟着玩笑两句:「本想占你点儿辈分上的便宜,没想到当真成了家。」 正在这时,重帘晃了晃,龙可羡「散心」回来,看起来还是恹恹的,默不作声往阿勒身旁一坐,就开始揪袖口的毛边玩儿。 龙可羡生了副乖模样,只要不拔刀,看着就怪招人疼,因此万琛看过去,只当小女郎耍得乏了,犯困,他本还想谈谈骊王之事,见哥舒策心不在焉,也就作罢了。 *** 马车如何来,就原路回返。 万琛打着哥舒策的幌子,把坎西港里能说得上话的管事聚在西九楼,在他走后,万琛把乐姬一散,琴鼓一撤,拉起帘子,关得严严实实就开始密谈了。 龙可羡手指头卷着马车帘,看九座高楼矗立在红灯流影间,宛如地底延伸出来的异爪,沉默无声地托举着夜色。 「他还要跟你谈事情,」龙可羡干巴巴说,「怎么这样早就散了。」 「要紧的事都谈完了,留下来作什么?等他把家中娇纵的姑娘说给我作小妾吗?」 阿勒把十指交叠着,松松放在腿上,看着龙可羡侧脸,小炮仗上车就没拿正眼看过她。 这话出,龙可羡立刻扭过头:「当真?」 阿勒没答这话,只看着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7页 龙可羡把帘子一撂:「好不要脸,别人锅里的也要惦记,只管让他来好了,三山军军营为他大敞。」 阿勒笑,罩着她脸颊揉了个畅快:「酸不酸。」 「一点也不酸,」龙可羡把脖子一横,「谁惦记我的东西,我就要他好看!你,」她目光刀子似的,瞪着阿勒,「你也不好。」 阿勒笑得停不下来,捞着她的膝:「天老爷,即便我心有七窍,淌的都是坏水儿,那也坏不到你头上来。」 「你胡说,我一点也不要信了,」龙可羡不肯坐上去,「你们方才合起伙来算计我,就当着我的面。」 阿勒弹一记她脑门:「算计你什么?你既把我想得那般坏,干脆讲讲清楚,若是有一星半点的冤枉,我就扒你层皮。」 「骊王的船明日就要首发,首发就意味着首归,虽然没有白纸黑字写明,这仍然是我与他默认的协约,你……你偏要听万家撺掇,让士族去拔这个头筹,」龙可羡舌头差点儿打架,「那此前为何还要大费周章捧骊王起势?」 「万琛精于算计,既要在我这讨得方便,又要在士族跟前竖起威信,此番他亟待升调王都,只想把最后的航道办得漂亮,好为进内阁添上把火。送他阵东风又能如何,保不齐飞高了,摔得更惨。」 龙可羡眉毛拧成一团儿了。 阿勒伸手给抚平,直白地说:「你看我像惯爱做善事的吗?」 「不像,」龙可羡脱口而出,「你,坏的。」 惯的她!阿勒使了劲儿,掐住了那团轮廓:「这就得了,事情未成之前,我不爱夸下海口,你且等着看吧。」 龙可羡被掐住了要害,后腰往下都是火辣辣的,她坐不住,撑住了阿勒肩膀,说:「我不疑你,但我身后是二十万三山军,是北境二十六州,你不可骗我。」 阿勒磕了下她额头:「我比你更想这群兵蛋子能早日撑起你的担子,这样就能掳了你,天南海北地放浪去。」 龙可羡被这话撺掇得耳根红透,绷紧了脸,捧着他双颊,郑重其事地说:「也不可以让龙清宁陷入困境。」 「龙可羡,」阿勒鼻尖抵着她,「不要为别人跟我提条件。」 他不是大善人,做不来善事,他掀起的所有风浪,背后都直指龙可羡——抬北境进入朝局中心,让骊王起势和士族相抗,变相推动祁国官场变革,打乱坎西港商行生态,挑拨士族内部倾轧,桩桩件件都是为了更快地把龙可羡摘出来。 北境和龙清宁都是捎带的。 任何在她心里边占据重要地位的人,他都会剔干净。 阿勒不是好人。 他一直在给龙可羡传达这层意思,就是不想龙可羡对他抱有太纯洁的期待,一直拥有,和失去之后蓄意谋划,这两者天差地别,阿勒是实打实被推开过的人,他对「复得」的执着令人害怕。 这个局早就失控了,从龙可羡失忆那刻起就走向了歧途,不可回转。 马车驶入黑暗里,十里繁华都抛在身后,身边静极了,只有纷沓的马蹄声。 龙可羡难以招架,她指节绷得发白,整个人大汗淋漓的,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那么可怜,连哼声都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搔着阿勒。 阿勒的注视好似藤蔓,绑住了龙可羡的嘴唇,让她说不出话,他肆无忌惮地逡巡着龙可羡,腹中时刻都在叫嚣着飢饿,他如此贪婪,每一寸都没有放过。 龙可羡里里外外,每一处,都是他的。 鼻尖沿着龙可羡的脸部轮廓游走,两个人都衣冠楚楚。他们抱得很紧,连风都找不到缝隙,布料的重叠处,阿勒在缓速推进。 龙可羡察觉到阿勒的状态不同寻常,他比往常更能折腾,也比往常更具耐心,在她这儿烫出了无数的汗,她挨不住,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 马车经过了山坳,车轮咯哒响,每一次踏在碎石上都会引发震颤。 因为这条路太难走,狭小,加上秋夜清寒,浸了湿雾,路也闷软湿润,不像青石板,马蹄踏上去就要下陷。 好不容易闯出了豁口,还是可怜巴巴地吞吐着暗夜,夜太沉了,风也疾,赶路时需要擦亮眼睛,幸而有风灯悬挂在马车外边,却随着马蹄颠得不像样子。 龙可羡不止一次磕到角落里,肩膀手肘磕到了车壁,再被捞起来,安置妥当,阿勒一本正经地把她固定好。 「还要扶吗?」 龙可羡羞耻地抓乱了他的衣裳。 狂风骤雨临袭四方天地,雨歇之后,两人都被打湿了全身,阿勒的亲吻变得温柔缱绻,他来到龙可羡耳后,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  不妙,他嗅到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第141章 捧杀 这点味道盘桓不去, 像上好的香料近距离点燃,以温度和初逸的香味薰染过,不浓, 凑近了才闻得出。 翌日阿勒早起, 眯眼看着天边高悬的酷蓝, 侍女正在耳房煨着汤, 他打门边过,走出两步又折回来。 「你们少君近日熏什么香?」 侍女搁下汤勺, 疑惑道:「少君不薰香。」 「用的仍是应州墨吗?」 「是,」侍女道,「纸墨都是应州出的。」 阿勒淡声应了:「她睡得迟,等巳时末,港口的消息传回来再进屋侍候。」 秋末的风很轻, 把空阔的校场抚得平顺,营地里空了大半, 两营八千士兵昨夜就整装肃列调往港口, 今晨只有两队在演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8页 侍女进屋时, 龙可羡刚迷迷糊糊睁开眼。 她困得东倒西歪,赤着脚, 搭着件不合身的寝衣,在屋里飘来飘去。 满地尽是衣裳, 撕得扯得都看不出本来模样,侍女没作声,把饭食摆上了桌才说:「少君,皇商船队已出港了。」 龙可羡坐在妆檯前出神:「顺利吗?」 侍女一一报来:「有条船的掌舵人出了岔子, 扬帆时港口外堵满了瞧热闹的百姓,险些堵出祸事, 幸而有尤副将压阵,总体有惊无险。」 龙可羡想起一事:「北境有信来吗?」 「昨儿夜里来的,放在您书房里,说是战时忙乱,顾不上那些细的,您在族地里住的那院子也烧毁了,故而寻不到多少旧物件儿。」 龙可羡闷闷道:「知道了,让他们继续找,年后我会回趟北境。」 「是。」 头发滑动在肩颈,龙可羡忽然察觉到异样,对着镜子拨开发丝,侧点儿头去瞧。 「少君?!」侍女由惊愕到羞臊,立刻垂下头去不敢多看。 铜镜昏黄,里边盛着个睡眼惺忪的姑娘,从右耳耳后那块软骨,延伸往颈侧的皮肤都盖满了牙印,一环扣一环,有些咬得太重,仿佛叼着那块儿反覆咂吮,一遍遍地欲往肚子里吞似的。 红是其次,都已经泛肿了,手指头擦过去辣辣的。 玉白耳垂滴红珠,龙可羡故作镇定:「没有什么,马车上撞的。」 *** 银狐毛围领的披风、簇金绒的褙子,能遮脖子的衣裳挨个换着穿了七日,初冬的朔风迎面啸来,第二拨船只出港了。 从港口到城街,从天明到天黑,歌舞百戏,锣鼓金腰,嘈嘈切切地耍了场热闹。 「这排场,比皇商出海那会儿大多了,」尤副将站在阶下,弯腰敲着鞋底的沙,「打脸给谁看呢。」 哨兵今日当值,戴着顶绒帽站在风口处,不由拿手肘拱拱他:「你怎不去巡卫了?」 「巡什么,士族还缺咱们这点人?万大人调了守城军巡卫,防着咱们寻衅滋事呢,」尤副将嗤声,把靴子套上,「这鬼天气,过两日怕是要下雪了,少君可在?」 哨兵高兴地说:「在呢,方才和余姐盘点过冬军服的事儿,少君说是按规制重做的,和咱们北境的样式不一样,」他手舞足蹈地比划,「可威风!」 军服需求大,不能等落雪才置办,早三个月余蔚就联络好了商行,前两日才陆续送进营地,他揣度着少君的意思:「这两日,都是余蔚跟着?」 「是啊,」哨兵没心眼儿,「前日运送军服的车马入营,少君就点了她去办。」 余蔚因为募兵一事受罚,后来虽说将功补过,但少君迟迟没有召她回到身边随侍,尤副将心里边憋着这事儿,只是不敢过问少君,这类涉及人事任用的军务,提了容易成为结党营私的忌讳,今日总算松口气。 尤副将拍拍这傻小子:「少君是等着这件事儿呢。余蔚从军务上跌下去,少君便要让她从军务上再站起来,摆明不是点她侍候起居,是要重用的意思。」 余蔚出身士族,少逢家道中落,又不是正经北境旧臣,因此格外懂得四方周旋,在官商场里比尤副将这些军中汉子更加如鱼得水,但毛病也很突出,容易把官场那套人情世故用到军务里,这次募兵事件就是如此,士族的耳目如何安插进来的?套了几重人情,以下行上,糊弄过了余蔚而已。 从落魄潦倒的孤女,到籍籍无名的随侍,借着少君的威名撑起营地半边天,继而被提拔为三山军司御,余蔚这条路走得不容易,如果能在三山军司御这条路上打磨几年,往上还有再升的机会,那才是真正的阶级跨越。 募兵事件正好是个坎儿,让余蔚从鲜花锦簇中警醒过来,这后手的复用更是巩固忠心的怀柔之策,经此一事,余蔚必定野望尽敛,安生了。 「嘿,」尤副将咂摸出味道来,摇着头笑笑,「少君能耐啊。」 航道复启,随着坎西港主港泊位渐空,被桅杆切割的蓝色天幕重新合拢,坎西城里这锅沸腾了数月的乱局平静下去,士族和骊王各取所需,各有妥协,达成了明面上的平和。 凛冬将至,冰面上平稳静谧,实则裂隙遍布,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冰面下也有四方而来的暗流在无声碰撞。 没想到,先失足的是万琛。 龙可羡坐在书桌后,桌上摞着满噹噹的帐本,临近年关,她忙着把北境和坎西城的军营帐目做个分割,日后南北双营各论收支,这帐才不会乱。 这几日她夜夜枕着算盘睡,梦里都在清帐,因此听到尤副将报的话还有点儿诧异。 「你说什么?」 「王都有消息,朝中任命下来,最终给万琛定的不是吏部侍郎,也没有兼领东阁大学士!」 天色已晚,窗格里盛着橘红色的云浪,倏忽一团白影扑簌簌掠过,龙可羡陡然回神,问:「是哪里?」 *** 「工部?」 万宅里,幕僚万河愁了一夜,嘴里长了个大燎泡,张嘴都疼,听见侍从问,只得闷闷点个头。 侍从脸色阵青阵白:「这可怎么好?老祖宗坐镇内阁,老爷又素有功绩,朝中上下均打点得当,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吗?怎生……怎生……」 工部不吃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9页 王庭势弱,骊王又以克己俭朴标榜自己,不会做那大兴土木的事儿,各地工事各地自就调度完了,工部这位置一直以来都不温不火,堪比冷宫。 内阁里现有的几位阁老,多是从吏部礼部户部升任的。 万琛本该升任三部之一的侍郎,兼领东阁大学士,待个一年半载,就能顺理成章迁任内阁次辅,这才算真正踏上了青云阶。 「原本摺子都已经拟好了的,据查是都察院一封密奏直送中枢,定好的户部就成了工部。」 「哐当!」 万琛书房房门紧闭,里边突然传来碎瓷声,在夜色里荡出了涟漪,各房各院都熄了灯,不敢在这时候触万琛霉头。 书房外立着的几个幕僚面面相觑,正要敲门,那门忽然自内拉开了,万琛面色铁青:「六弟在哪儿?」 侍从立刻垂首道:「家主大人还在西九楼中,与琴疏先生论法。」 万琛在家中行二,但万家当家作主的不是他,也不是首辅大人万渠亭,而是他同胞弟弟,万壑松。 万家往上五代都是拿笔桿子的,名士大儒出了好几个,入朝为官的却是寥寥,万壑松少通神智,三岁作诗七岁写赋,十二岁作《抚水论》,被当时的定州巡抚採纳,此后六年定州都没有再遭过水患之灾。 万壑松有经世治国的才能,却不入仕,他为人十分低调,连文人之间的雅集诗会都不赴,二十二岁时成婚,然夫人早逝,只给他留了个女儿,之后十年都未曾续弦。 坊间有戏言,说万琛和万渠亭父子俩在任期间的几项功绩,都有万壑松在后边推动,因此万壑松有个戏称,叫做「帝师」。 行帝师之事,建安邦之功。 万琛连几个幕僚都没有召见,急匆匆地换了轿子,到西九楼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竹楼门扉紧闭,他请书童代为通传。 书童打着哈欠,却告诉他:「家主大人已经歇下了,万大人明日再来吧。」 万琛在坎西城里就是土皇帝,谁都得卖他几分薄面,没想到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刻吃了闭门羹。 他不敢强闯,也没心思回府去睡,干脆撩了袍子,坐在这门槛儿上,和书童并排坐着等天亮。 书童揉揉眼:「万大人有心事吗?」 万琛烦得要命,半辈子的体面都在这一日焚成了灰,把他烧得面目狰狞,他粗声道:「是啊,到嘴的鸭子,飞了。」 书童却不以为然:「或许不合你口味呢,换道菜不好吗?」 「鸭子飞了,换你只小鹌鹑,你乐意吗?」万琛睨他。 书童点点头:「乐意啊,我个头小,鸭子吃不完,鹌鹑刚刚好,家主大人常常说,有多大的肚腹吃多少的粮食,撑破了胃肠就要吃苦头的。」 万琛喉咙梗塞,他不傻,这话就是点给他听的,万壑松摆明要他自咽苦果,但他不甘心,他十七当差,摸爬滚打二十载,才坐到这封疆大吏的位置,再往上够一丁点儿,就能踏上青云阶,叫他此时往冷宫里苦守三十载,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万大人不坐啦?」书童站起来。 楼前的石灯吐出赤焰,松间小径光影缭乱,匆匆地吞噬了万琛的背影。 万宅,书房的灯火燃到天明,接连数日都没有息过人声。 万琛在坎西城里为官多年,攒下的门生故旧无数,肯为他发声的大小官吏很多,一时之间,关于万大人在位期间爱民如子的摺子像雪花一样飞往王都,但都如雪落于海,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万琛急了,他在这不同寻常的局势中嗅到了「弃子」的味道,他兵行险招,想要拉动更有话事权的北境王为他美言,却连三山军军营都进不去。  就在此时,刚刚乱起来的局面再度落进一颗石子,都察院二次进疏,参万琛私自篡改海务税数,以巨利向南域行贿。 这摺子一上,顿时掀起滔天巨浪,连他老子万渠亭都压不住!拿士族的利益去餵那海上王,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 消息传到坎西城,万琛软倒在竹楼前:「捧杀,这是捧杀!哥舒策误我!」 书童兜着宽袖,手忙脚乱去将他扶起来:「万大人小声些,家主大人有贵客呢。」 万琛抬头去瞧,见到高台上竹帘半卷,里头隐隐约约透出道人影。 第142章 主客 都察院二次上疏之前, 龙可羡就嗅到了端倪。 一个封疆大吏,素来谨慎圆滑,深谙官场生存之道, 没有劲敌也没有明显过错, 怎么会在这节骨眼儿上失了前蹄? 都察院一个刚擢升不久的愣头青要上疏, 不是把奏章写得工整漂亮就可以, 那些所谓关于万琛的秘辛要呈到诸位阁老面前,还得先过顶头上司这关, 都察院御史不傻,万琛是万渠亭亲子,那在地方就是土皇帝,在王都中就是半个太子爷,这封密奏落到御史手中, 必定只有两个下场,一是压下不表, 一是呈给万渠亭, 然后还是压下不表。 但偏偏这个愣头青上的楞头密奏, 就这么通畅无阻地呈进了内阁,在庭议时被捅出来, 连骊王坐在王位上都惊住了,他没料到, 士族内斗?还有这等好事? 「密奏上说什么?」 尤副将那几日辗转在各色酒宴里,他顶着三山军二把手的名头,大伙儿请不到北境王,就请她座下大将, 他在宴上听了一耳朵,道:「没那么玄乎, 就参万琛纵家奴私占民田,还有些不大不小的事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0页 这道消息后来由龙清宁送来的信证实,信上说,当日庭议,并没有对万琛下狠手。 骊王倒是不阴不阳地点了几句,说,「孤全意信重万卿,然万卿纵奴行凶,是此身未曾立正的缘故,终究于德行有亏。」 德行有亏。哪个封疆大吏经得住这四个字? 万家在朝中根深势大,首辅大人还在堂上喘气儿呢,眼看脸都要挂不住了,各部官老爷纷纷为万琛发声,道是万琛日理万机,有所疏漏是人之常情,不可为个恶奴寒了万大人的心。 原以为事儿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但是没想到庭议过后,万琛升任户部右侍郎一事就被按了下来,连同兼领东阁大学士的敕书也作废,改为工部右侍郎。 到此为止,事态并不算严重。  工部虽说算半个冷宫,半个养老之地,好好儿钻营,也不是没有调任的机会。内阁退下个柳阁老,终究是要往里填人的,眼下出了这场风波,也没谁胆敢踩着万家的脸面领这个差事。 然而几日之后,万琛不甘心,频频向三山军军营递交拜帖那会儿,龙可羡察觉到不对劲了。 万琛为什么觉着北境王能卖他两分薄面?就是因为阿勒曾牵头,借着万琛的手把北境带进朝局里,在万琛觉着,他和北境王就算没有大张旗鼓地往来,那也算有点儿私交了吧。 龙可羡没见他,她那几日清帐清得头晕目眩,刚刚抽出神来,就从这层层罗网里摸到了相同的联结。 这种让人爬高再跌重的恶趣味,怎么那么像阿勒? 再想到阿勒出西九楼后说的那句,「送他阵东风,飞高了,摔得更惨。」龙可羡便坐不住了,让尤副将去把哥舒公子请过来。 谁知道那祖宗浑身旺盛精力,被龙可羡冷落几日后,撂下句,「让你们少君跟算盘珠子过日子吧」,就自个和三山军上林子里演兵去了。 一去数日。 龙可羡纳闷地戳坏了两把算盘,没滋没味地睡了两日,第三日早晨大手一挥,气势万钧地指向床上的单枕,让哨兵给哥舒捎过去。 她十分生气,既然不要一道睡觉,那就让他抱着单枕过日子好了! 单枕送出去,龙可羡得意洋洋,觉着胜了半子,然而还没有等到阿勒回话,先等到了万琛风波二次发酵。 还有一张拜帖。 这张拜帖乍看不起眼,翻开看了,里边两行字让龙可羡没挪开眼。 人常说字如其人,字写得好的,阿勒算一个,他落笔露锋力无虚发,道道犹如铁画银钩,风流恣意的劲儿和那副性格如出一辙。 简而言之,龙可羡常常看不懂他的字。  但这封帖子上的字儿,行笔时锐畅流丽,悬针垂露,筋骨昂藏,应当是个谦和不失态度,持身严谨却犹有锋芒的人。 简而言之,龙可羡觉得好看,能看懂。 视线往下挪,角落处画了只拇指大小的猫崽,她一下就想起来了,想起了手背寒凉的触感,还想起了那夜高台上浅淡的墨香和松针味儿。 龙可羡想了片刻,握着帖子准备出门,余蔚在侧问了句:「少君要赴宴吗?可要备礼?」 「要备,」龙可羡一下就想到要备什么了,她指着八宝柜下的敞口大瓷瓶,「里边的空捲轴都取出来。」 *** 午后,日头高晒,往西九楼去的路上,要经过片民居。 民居低矮,一扇薄门两排篱笆,后边就是间小院,家家户户趁着日头好,都在晒被褥晾鱼肉,连屋顶也没有闲置着,皆整整齐齐摊着大圆簸箕,晒金灿灿的果干儿,红彤彤的辣椒串儿,一眼看过去,香熟的艷色随着屋瓦连成了起伏的波浪线。 万壑松袖摆宽大,抱着两只酒罈子从门中出来,就听见一串马蹄声经耳掠过,掀起道风,随后越来越远,刚走出两步,那马蹄声去而复返,惊雷似的奔回来,最终剎在了他十步开外。 亮灿灿的日光下,白马上的姑娘目不转睛看着他,旋即歪了点脑袋,像在辨析什么。 万壑松微微一笑,朝她颔首:「少君。」 确实是他,但和那夜的模样又不相同了。 龙可羡打量着他略显侷促的神情,再滑到那两只沉甸甸的酒罈子上,最终翻身下马:「要帮忙吗?」 「那就有劳了。」万壑松倒不推辞。 龙可羡把酒罈子拎在手里,一手一只,轻松得很,她鼻尖翕动:「是酒。」 「好酒,」万壑松甩甩灌铅似的双臂,指了下身后,「这家住着位老师傅,酿的酒是天下第一。」 龙可羡不喝酒,但阿勒爱饮酒,还爱存酒,她看过去:「比见雪还要好吗?」 「见雪名贵,是千金难易的珍酿,这两坛烧刀子,拢共不过二十文,」万壑松娓娓道来,「却胜在够烈,合口缘。」 多智近妖,幕后控场,清流名士,却喜好二十文两坛的烧刀子,龙可羡默默地记住了。 万壑松却从这句话里反应过来:「少君不饮酒么?」 「不饮。」 「这可真是,」万壑松有点儿意外,「投错少君喜好了,如此,这两坛酒……」 「这两坛酒?」 万壑松看着她轻松的模样,不好意思地说:「还是继续劳烦少君吧。」 两人并肩走着,肩袖偶尔擦碰。走到马儿边上,龙可羡看了看占满的双手,还没开口,万壑松便自然地接过了缰绳,他牵着马,看到侧腹挂着捲轴:「定州的绯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1页 好识货,龙可羡道:「送给你的,算作赔礼,上回坏了你的画,」她指的是那夜在高台上添的那几笔,「我不常给人送礼,若是不喜欢……」 万壑松:「若是不喜欢?」 龙可羡很豪横地说:「打两架赤金屏风送给你,威风!」 万壑松失笑:「家里俭朴,摆两架屏风,只怕夜里都不必点灯了,小贼循着光就要找来。」 踩过溪桥,他牵着马,往左侧小径走,进去就是西九楼后门,「赔礼倒是不必了,不过像少君这般,把玄虎画得像只黑猫的人,也不多见。」 龙可羡睁大眼睛:「不是猫吗?」 万壑松笑意更深,眼尾延出两道笑纹:「是我族族徽,玄虎。」 龙可羡默默地挪开了目光,望天望地,含糊道:「不太,不太威风。」 「嗯……少君的话,我会代为转告。」 万壑松在王都祖宅待得多,来坎西城时,只住在这座竹楼,屋里的竹榻和竹床都是他亲手做的,竹楼临着片山坡,坡顶就是观星石台。 冬日天黑得早,到得竹楼时,书童已经点起了灯,晚霞滚滚艷烧在林子上空,压低了满山翠枝。  屋里四处散着画轴,龙可羡瞄了眼万壑松,又瞄了眼万壑松,瞄得他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家里不常来客。」 如此,龙可羡瞭然,她搜刮着措辞,在落座时用心地夸了句:「听人讲,你们名士都不太拘这些小节。」 「……这已经是拘了的,」万壑松艰难地说,「罢了,今日在少君跟前横竖是撑不起门面了,少君不要笑话。」 龙可羡认真地说:「不笑话。」 万壑松取了团茶出来,捣碎了放进壶里煮着,龙可羡看这煮茶的手法,就疑心他不擅此道,她犹豫了会儿,干干脆脆地切正题。 「你不是为万琛来拉拢我的。」 「少君何出此言?」 龙可羡憋了会儿,忍不住说:「不可以当众揭人短的。」 若是求人,哪里有不投其所好的,哪里有让客人拎酒罈子的,哪里有在乱糟糟的家中招待人的,哪里有笑话客人画技不精的。 万壑松微怔,又笑了起来:「家兄将升工部侍郎,从品级来看,算是平调,他心心念念着回王都,何尝不是件好事。」 「那是你想,」龙可羡忧虑地看着那滚起的茶烟,「他差口气就够进内阁了,看着很不甘心。」 「官场上没有差口气这个说法,」万壑松斟茶,「够不上便是够不上。」 龙可羡看着那浓酽酽的茶汤,眉头拧得紧:「方才来之前,王都有消息来,都察院二参万琛。」 都察院一参,参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把万琛从半步内阁拉了下来。 都察院二参,参万琛篡改税数,向南域行贿,要遣私船南下以谋巨利,骊王给他扣顶贪腐的帽子都是轻的。 「家兄做事急躁,族里自会惩戒,今日请少君来,只是为亲口告知少君,此事不妨碍北境和万氏的交情,日后少君若有要差遣的,只管捎话到西九楼。」万壑松面不改色,抿了口茶。 龙可羡盯着茶面,默默地抵远了点。 万壑松看着她:「原话请少君替我转达哥舒公子。」 *** 营地里静悄悄的,星子爬出来,撺掇月牙儿,在地面掀动了一场水银浪潮。 余蔚接过披风:「少君前脚走,后脚王都里的信便到了,万大人被免了敕书,令其闭府加以省改呢。」 免了敕书,这就是连工部也进不了了。 龙可羡说:「知道了,让尤副将明日点兵出海,不要再赴城中酒宴。」 「是,」余蔚看见她衣摆沾的碎草叶,「少君见着万家家主了?」 「见着了。」 「听说是个神仙似的人物,」余蔚忍不住道,「属下还在闺中时,那些雅集茶会上,听得最多的就是万六的名头,少君同他处得来吗?」 「不太处得来,他笑话我画画难看,」龙可羡回想那盏黑黝黝的茶汤,心有余悸道,「还有可能想毒死自己,毒死我。」 *** 夜深时起了雾,龙可羡洗漱完出来,发尾带着潮气,她站在窗口,听到风在潮湿的雾气里沉滞地飘移。 捞着发尾,龙可羡慢腾腾往床边挪,忽然感觉到后嵴发寒,她倏地扭过头,看见榻上无声无息地坐着个人。 阿勒把玩着她褪下来的外衫,放在鼻尖轻轻嗅闻。 「玩儿个游戏。」 龙可羡没反应过来似的,先怔怔地点了个头:「请说。」 「很简单,我问你答,不能扯谎回避顾左右而言他,」阿勒坐直,肘抵着膝,「自然,公平起见你也可以问我,一问一答轮着来,如何?」 龙可羡惊讶之余,心里边高兴,但还记着前几日那桩仇,拉不下面子来亲近,硬邦邦地应了声:「只管来。」 「第一个问题,」阿勒松开手,外衫在他掌心里碾成了碎条,窸窸窣窣落在地上,他抬起头,要笑不笑地问,「你见了谁?」 第143章 铃铛 你见了谁。 龙可羡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 明明胸有成竹,却还是想要从她口中得个准话,她迟疑一瞬, 道:「万六。」 万六, 喊得这般亲近。阿勒眼神沉了沉, 斜压在地上的影子没有动, 不冷不热说出句:「你们交情挺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2页 「还可以。」如果没有意图下毒谋害她的话,就算挺好了, 少君没有交过朋友,对此要求不高。 阿勒鼻腔里哼出道气:「万琛在西九楼设宴那夜,你途中离席,见的也是万六?」 「啊,」龙可羡到榻上盘腿坐下, 惊讶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我能掐会算, 算出来的, 」阿勒压根儿不看她, 「他找你是为万琛之事,还是为万渠亭?」 跟首辅大人有什么关系?龙可羡没明白:「都不是, 请我喝酒。」 「你还喝酒了?」声调一下子拔高,眼神也瞬间挪向她。 「没有啊, 」龙可羡扒开领子,扇了扇给他闻,严肃地说,「香的。」 「…… 」阿勒盯着她看了半晌, 突然拢紧了她衣领,撂下句, 「别撒娇!」 「没撒娇!」龙可羡被扣了顶帽子,很不高兴,「你已问了五句,该到我了。」 阿勒稍微坐直点儿:「你问。」 「你听好了!我这就要问了!」气势已经抬起来了,可龙可羡压根没想好,结结巴巴道,「你,你睡得可好吗?」 「……」阿勒接连看了她两眼,终于明白这是个把刀递到手边,也只会问他要不要削颗果子吃的人。 沉默片刻,他说:「好。」 军营的训练强度没得说,日日沾枕就睡。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龙可羡看着更生气了,把裙边攥得皱巴巴:「那你回去吧,营地演兵还有半月,半月后再回来!」 「?」吵嘴便吵嘴,大不了打一架也就是了,哪里有把人往外赶的!出去一趟,立刻就学坏了。阿勒这脾气哪儿能忍,声音也硬起来:「不是还有四个问题吗,问完我走,不占你地儿。」 龙可羡觉着发顶都要冒烟了:「你,你是不是还想回南清城去?」 这倒好,赶出门还不算,还得赶回南清城去,阿勒心里发酸,冷声道:「是啊,明日就回。」 龙可羡一愣:「不要带我了吗?」 烛火猛一跳,映出琉璃窗上细鳞状的夜露,阿勒看着龙可羡,仿佛那夜露也浸湿了她的眼睛,里边透出茫然的,困惑的,能瞬息攥紧他心口的情绪。 阿勒伸手把她脸揉得皱巴巴,发泄一般:「你不把我往外赶吗?不是要往南清城赶吗?」 「我没,」龙可羡费力地从他掌心里逃出来,震惊道,「我没有这般说。」 「那你就是不要我走,要我留这了?」阿勒抱着臂,不等她回答,立刻就接上了,「早这般说啊,我还能让你哄我第二句吗?」 龙可羡更迷茫了。 阿勒抬起眼,整个人的阴郁气儿都散干净了,捏着小铜钩把灯芯挑亮:「还有两句,快问,不要说我糊弄了你,问完该睡了。」 龙可羡像个推一把,才动一下的小泥人儿,呆呆道:「那,万琛被免了敕书,是你做的吗?」 「他自寻死路,我推一把罢了,」阿勒不耐烦提姓万的,「丢官罢爵算什么,他还有得苦头吃。」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龙可羡说,「朋友之间也要这般吗?」 阿勒嗤声:「酒肉朋友,就是一时敌一时友,没有长久的,我与万琛喝酒宴饮时就埋杀心,别这般看我,万琛心里边也是如此,但凡有个能除掉我的计策,他忍不到三更天。」 阿勒说完,和她额碰额地磕了一下:「我没有朋友,只得你一个。」 这话说的,龙可羡心里现软塌了半角,当即「叭」地亲在他嘴角。 「雀儿啄食吗,还是军中短了你吃食了,这般没有力气。」阿勒遽然翻身,将她堵在榻下,低头亲了个痛快。 龙可羡唇舌皆化成了水,胸腔里的气息被掠夺着,连呼吸都急促,含混间想起什么:「等……万六说……你咬我!」 「咬了吗?」阿勒拉开点距离,唇上水亮一片,「对不住,我确是故意的。」 「没,没有关系。」 龙可羡被勾得头晕脑胀,话还没有讲完,就整个压进了薄毯里,阿勒不知从哪儿寻来枚古怪的铃铛,有鹌鹑蛋大,拢在阿勒掌心,贴着龙可羡手腕内侧游走,就发出快速的震颤。 丁零零,丁零零。 龙可羡汗湿眼睫,往后看不到阿勒,喃喃地问了句:「是什么?」 「新鲜玩意。」 铃铛格外冰凉,滑动起来,推进了氤氲的一线红里,冷热交替时发出颤动和声响,龙可羡吓了一跳,瞬间就撑不住了,整个人颤抖着往前栽倒,手掌按在斑驳潮湿的琉璃窗上,五指无意识地收拢,摊开,再度收拢,把那面琉璃窗按得模糊不清。 「不要铃铛,不要铃铛了!」  阿勒把她翻过来,神情正经,用耳朵贴着她的小腹,像听胎动似的:「我听听。」 龙可羡眼底湿红,求助似的看向他:「不要听。」 「嗯……听到了,在我们小崽肚子里,」阿勒的声音哑得不像话,不怀好意地罩住她后脑,要她仰身来看,「怎么还在动,又有孕了吗。」 龙可羡受不得这些混帐话,她不要看,也不要听,用力地摇着头,短短的时间里就再度挤出了哭腔。 阿勒把她溢出的水泪都吞了,咬在她耳边:「不要也成,你还给我啊。」 对,还给他,龙可羡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可她稍有动静,就被反震得更加厉害,她被震得意识模糊,双眼紧闭着,声音猫儿似的轻:「我不会,你教教我,教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3页 那被摧坏的神情就摊在阿勒眼底,他朝她轻轻吹口气:「好说,要紧的第一件事,不要总馋着铃铛,用巧劲,自己把它吐出来。」 龙可羡吸着鼻子,像个乖学生,依照老师的话,按部就班地做着,还在不停地问,「是这样吗?这般就可以吐出去了吗?」 「好乖,就是这般。」 那怪异的铃铛确实在逐步往外推移,只是刚动半寸,就被戾兽堵住了去路。 阿勒爱玩儿,也会玩儿,但凡对什么新鲜玩意上心,就能够不眠不休地钻研个明白,这铃铛和珠子是成套的,花了不少功夫从海商手中买来,得手之后想了几个日夜,才算把东西玩儿明白。 谁知道那几日龙可羡日日清帐,恨不得抱着算盘珠子睡,他钻研出的一身邪火只得往军营里撒。 狭路相逢。珠子只有指甲盖大小,镶嵌在戾兽那端,张嘴就咬住了铃铛,发出沉闷的丁零声,阿勒滚着热汗,推着铃铛往里走:「怎么那般好骗,男人么,上了榻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信。」 *** 夜深雾浓,天不亮就淅淅沥沥地落了雨。 厉天撑伞等在宅子外边,看那湿沉的夜幕里陡然闯出道马蹄声,紧接着一架马车撞破了雨线,停在他跟前。 厉天利索地掀车帘:「公子,人在里边,死活不肯吐口,西九楼那边已经动起来了,咱们还有半个时辰。」 阿勒手里握着方帕子,大马金刀坐着,下车前擦了把颈部,那儿还残存着痕迹,皆细细密密地覆着汗,厉天霎时低下头,不敢多看。 阿勒拢好衣襟,低头进了伞里。 门板腐旧,推开时带落了两捧尘灰,万琛被强光晃得睁不开眼。 厉天把灯座搁在桌上,端着杯茶,说:「万大人醒醒神。」 一杯凉茶兜头浇下去,激得万琛浑身寒毛直竖,牙关磕磕巴巴打颤,终于拂掉了眼里的薄雾,看到桌边那道人影时,他有片刻的怔愣,随后自嘲地笑了声。 阿勒环顾一圈,这宅子老旧,桌椅处处都脏兮兮的,他半点也不想往上坐,就这般站着,任由阴影压在万琛头顶,说:「让万大人深夜劳累跑这一趟,是委屈了。」 「万某常年涉水而行,没想到在阴沟里翻了船。」 「悬崖勒马为时不晚,这船翻不翻,还掌在万大人手上,」阿勒语气温和,「十七封信换工部侍郎的位置,半年后备选东阁大学士,能不能进内阁就是你老子一句话的事,做不做?」 「你当我信吗?」万琛被捆在椅上,目光阴狠,「前□□出东西,后脚我便身首异位了,你今日敢绑我,明日便敢杀我。」 阿勒没吭声,侧了下额。 厉天踩住椅子一脚,把匕首递过去。 阿勒握着匕首,漫不经心掂了两下,忽然斜噼下去,刀柄猛砸在万琛脸颊,这一下又狠又快,万琛立刻就呛出了口血,偏头咳出口血,三四颗牙齿应声滚落下来,白生生的很是瘆人。 「问什么答什么,」阿勒漏夜出门,实在没什么耐心,「答得我不爱听,就敲两颗牙,牙敲光了就斩指头,斩秃了也不要紧,外边还牵着只羊,我不逼你,你自选吧。」 「万大人吶,」厉天松开脚,「十七封信换平步青云,一本万利的买卖啊,这不是您这些日子愁坏了脑袋都想要的东西吗,怎么如今还要犹豫了呢。」 「我原以为你意在南北联合,我大祈商船南下,就是源源不断的金山银山,故而才要拉北境王入局,」万琛咽下口血,双眼瞪得赤红,「没想到你们早有勾连。」 「嗯,我们暗渡陈仓,狼狈为奸,」阿勒随口应着,「听高兴了吗?那该换我听听了。」 万琛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让哥舒策笃定他手里有信,但这是他活命的最后希望,掏掉了自己的底,按这人的手段,必定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这宅子,所以闭口不言才是活路。 阿勒短促地笑了声,厉天会意,折身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雨还在下,天已经快亮了,到处都是瀰漫的寒气,屋里火苗跳得厉害,阿勒站在门边,听见拳拳到肉的闷声,听见椅子拖曳在地上的刺声。 他捞了把雨丝,垂头用帕子擦拭起手指。 万琛已经开不了口,南域强寇的手段不是读书人能招架得住的,他无力地垂着手腕,臂间凝出道血线,正在无声地往下落,地面上蓄出了巴掌大的血泊。 阿勒似乎嫌弃这味道,轻轻地掩住了口鼻:「万大人不喜欢讲话,那就不必开口了,还有两刻钟,若是狗鼻子够灵,还能赶得及给你收个全尸。」 正在这时,檐下有侍卫匆匆而来:「公子……」 阿勒顺着他的眼神往外看:「巧了,说谁谁到。」 那昏黄的长廊里逐渐现出个人影,万壑松提着灯,套了件宽松的长袍,睡眼惺忪地就来了:「哥舒公子,下回要再绑人,务必请待天明之后再动手。」 阿勒抱着臂,吊儿郎当道:「我这般的就适合带刀夜行啊,这位公子只身前来,带足银子了吗?」 两人一黑一白,一内一外,站在这湿濛濛的雨气中,对了一眼,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 第144章 君子 「家中不宽裕, 上奉父兄,下供子侄,」万壑松拢了拢袖袍, 含笑道, 「怕让哥舒公子看了笑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4页 朝中最贪的是吏户两部与太常寺, 士族中最富的是封林二家, 论有钱,万氏还真排不上号, 但这仅仅相对而言,万氏占据内阁头把交椅,万六在名士之中独占鰲头,这种富贵不声不响,比鲜花着锦的门户更深更浑。 阿勒眼皮微微下压, 折出个锐利的弧度:「如此自谦就没意思了。」 万壑松拱手道:「惭愧,万某打小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 不会讲好听话, 稍后若有得罪之处, 我先赔个不是。」 「话好不好听不要紧,讲得合心意才重要, 」阿勒终于侧了点身,「外边风雨暝晦, 里边请。」 有了这话,万壑松才提着灯抬步往里进,那盏提灯微微一照,先看到了绑在椅上的血人, 他「呀」一声,低头去看那截手腕, 不自觉赞嘆:「好精准的力道。」 门外雨水斜飞,屋内昏沉窒闷,万壑松已经一脚踩上了血泊,但他仿佛豪不在意,也没有半点不耐,仍旧眉眼含笑,这种从容不是作伪,是胸有成竹,也是对局势看得通透,厉天不由心道,难缠。 他往前半步,笑嘻嘻道,「六爷过誉,在下就是吃这碗饭的,刀口开在这儿,细如红线,凝血若丝,人嘛一时半刻死不了,就是使不上力气。」 「掳掠朝廷命官这事,万某经得少,听得也不多,但此番哥舒公子有意留家兄一命,这份情万某承了。」万壑松不疾不徐,语气是春风般和煦。 阿勒慢悠悠应:「承情倒是不急,万大人有福气,运道也好,再歇两刻钟也不妨事。」 「再歇两刻钟,血都该凉了,」万壑松微微嘆口气,「哥舒公子辛苦这趟,便该起反效用了。」 阿勒笑得很轻:「不妨事,我做事,就讲究个称心如意,万大人不如我的意,我总要在别的地方找找乐子。」  万壑松恍然大悟,目光在阿勒和万琛之间打了个转:「原来是有旧事未了,哥舒公子不妨与我说说,若是能有差遣得上的,万某绝不推辞。」 「早这般就对了,」阿勒轻飘飘向万琛落一眼,「方寸地方当家作主的,眼界还是比不得世家大族的掌权人。」 此时天已熹微,雨渐渐停了,蓄在檐下,垂了一幅剔透的雨帘,万壑松看出去:「外边请?」  阿勒踏步往外:「厉天,送万大人回府将养。」 「不敢劳动小兄弟,这挪动间若是出了岔子,倒累得小兄弟说不清了,」万壑松摆摆手,「家中有医侍候在外边,劳你去唤一声就是。」 *** 「差点儿忘了,万家还做药材生意。」 落过雨的清晨格外冷,破败的屋宅里到处汪着水洼,倒映出残缺的檐角,湿苔从砖缝里钻出来,油汪汪一片,黑白两道影子从檐下过,那盏提灯打头照着,颤巍巍地拨开了条亮堂路。 万壑松颔首:「聊以养家。」 「多年前,我与万大人的交情就源自于此,」阿勒摸出竹芯,放在鼻下嗅闻,「海上走货的药商多,我侥幸有些门路,便与万大人一道儿把药材倒腾着卖往各处。」 他把这场早有预谋的官商跨域勾结讲得像场美妙的邂逅,万壑松听着,反倒笑起来:「这些年兄长不吝惜打点各部,原来里边还有你一份力。」 这话里的意思晦涩,暗指阿勒在最初合作时,就对万琛埋了杀心。 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万琛这种封疆大吏,进项多出得也多,他想要往王都走,上上下下逢年过节需要打点的地方多了去,凭藉万家的财力能供得起他,也会为他铺一条更稳更慢的路。但万琛不一定能知足,能多条财路,能早一年坐进内阁,谁也不会拒绝。 然而,就是这条财路让万琛过了数年好日子,也成了催发他野心,致使他误以为自己够格往内阁再进一步的导火索。 万壑松不着痕迹往左侧看一眼,心里边对哥舒策拿捏人性与欲望的本事有了新的认知,也对他布局的深度与广度有了新的忌惮。 阿勒拂开枯败的软藤,接着说:「北境打了几年仗,我们就往北境输送了多少军械和药材,这横财万大人没少搂,绊子也没少使,」他略微眯眼,「这倒算了,生意场上,只要大面儿能过得去,细枝末节我不计较,但偏偏万大人把主意打到药材上边。」 阿勒靠着万琛的人脉,打通了往北的商路;万琛靠着阿勒的货物,吃了几年横财。 这笔银子阿勒甚至帮他洗得干干净净,打点官吏的都算少数,其余全部「用」在了收用城郊那片地上,三万亩地啊,约摸有一个大城池的规模了。 所以,万家没有人察觉到异样,没有察觉到一颗催命的毒囊裹了艷丽的外衣,正在暗中滋长。 然后,多年过去,那片地被北境购得,拓成了三山军军营,那银子便正当地流入了万琛囊中。 怪不得万琛急不可耐,偌大的金库就在枕榻之侧,只能看,不能享,一朝得手,就是钱潮激涌,如同玉崩山摧,谁都会被沖昏头脑。 万壑松不禁想到,哥舒策不该做土匪,做海寇,做阎王爷,他若是入仕,士族绝计没有安生日子过。 那么,往前回溯还不够,若是往后推演,哥舒策往北境输送军械和药材,当真就是为了钱财吗? 答案呼之欲出。清夜高台上,趴在案前描画的人影还铺在眼前。哥舒策层层设局,分明是奔着龙可羡去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5页 一场经年的大局摊开,万壑松心里略感沉重:「家兄一开始就註定落败,他不是你对手。族中耆老总说,士族没有单打独斗的,我们习惯抱团抗敌。士族散,则王权拢,士族聚,则王权弱,这个道理放在你身上也同样适用。」 阿勒站在风口,肩袖吃风,微微鼓起来:「故而万家不倒,万琛就不算败。」 这,万壑松没料到他把话反打回来,失笑道:「倒是这么个理儿,所以哥舒公子今日算准了我要来,也算准了我要兜这乱摊子。」 「能钓大鱼,没道理揪着虾米不放,是吧,」阿勒直白地说,「万琛昧了我两船药材,私扣我与北境往来帐目与书信,药材我要折现银,帐目书信要原封不动还我,这事儿六爷能办吗?」 药材折现银,是怕已经久置耗损,亏点银子不要紧,万壑松敛目思忖:「帐目书信都是私物,家兄若是醒得不及时,查起来便要费些时日。」 阿勒沖他一笑:「我耐性不佳,你拖一日,我便一日不舒坦,万琛便挨一日苦头。」 天灰濛濛的,两匹马拴在宅门外,地上还残留着马车匆匆离去的痕迹,阿勒一身黑衣,站在荒僻的台阶前,厉天牵着缰绳走过来。 「万琛如何?」 「三日之内醒不过来,醒来也开不了口,那药灌下去,少说养个半年才能下床,即便养好了,日后也少不得人服侍。」 「消息散出去,就说万琛不满内阁廷议结果,消极公务,怠慢朝事。」 「是,」厉天迟疑道,「少君那边?」 阿勒睨眼过去:「你想死得早点?」 厉天这就明白了,照着脸上比了个封口的手势。 说起来,万琛并没有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也不算得罪死了阿勒。 阿勒本没想那么快处理万琛,毕竟他知道进退,用起来还算顺手,贪点狠点都不算事儿。 但这仅限于在坎西城里。 等万琛回了王都,往上再走一步,阿勒就会成为万琛第一个下刀的对象。 进入内阁,不拿出点真本事哪能行,他和阿勒多年暗中往来,手里捏着阿勒不少把柄,只要扒在阿勒身上吸几口血,吐些消息给内阁,再把阿勒私宅私库一抄,埋在朝廷里的钉子一拔,就够万琛站稳脚跟了。 更别提万琛心野胆儿也肥了,竟在阿勒眼皮子底下玩了出灯下黑,借着阿勒的人手,用着阿勒的渠道,在北境搜寻到那十七封信之后,偷梁换柱地私自扣了下来。 弄不死他,阿勒也不会让他过得痛快。 想到这里,阿勒就有点儿烦躁,今日没有撬出信的下落,就意味着这十七封信要落入万壑松手里。 他翻身上马,吩咐厉天:「这几日,在坎西城里的所有据点都夹起尾巴,万六不是万琛,别让那狗鼻子嗅到味儿。」 万壑松行的是君子之道,但这不代表他没有雷霆手段,相反地,他手段背后是礼法教条的强硬支撑,只要时机准确,往往就是场排山倒海的反击。 阿勒是野路子。万壑松是雅君子。俩人还有得打。 两匹马一前一后奔出巷子口,巷子尽头的旧宅子腾起灰烟,顷刻就融入了层叠的阴云中。 *** 回到营地,已经是午时。院子里静悄悄的,阿勒进门时把扯烂的帘子摘下来,还没绕进屏风,里头「丁零」一响。 自己玩儿起来了? 他笑眯眯地折过屏风,却看见柜格前蹲了个人影,顶着头乱糟糟的发,在那一个劲儿往箱子里倒腾,凑近一看。 小少君在箱子里埋铃铛呢。 用旧衣裳压了一层又一层,就跟那铃铛会跳起来咬住她似的,埋完,她心有余悸地抹了把汗,小声念叨着什么。 阿勒压身下去,龙可羡没防备,一屁股坐了下去。 「吓死我,你何时回来的?」 阿勒不知从哪变出来一串铃铛,在她眼前晃了晃:「好手法,埋一枚铃铛,长一串铃铛,你只管埋,要不了几日,这屋里就堆满铃铛了,哪儿都能塞。」 第145章 恃宠 论玩得开的程度, 龙可羡远不及阿勒,跟他比榻上花样,那是以己之短, 攻彼之长。 幸而她也没有这个意识, 这串铃铛悬在眼前, 撞出让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每一颗都没有她埋下去的那颗滑,也没有那颗润, 龙可羡默默转开眼珠子,小声说:「一颗就好了,……吃不下的。」 阿勒愣了片刻,迅速欺身,下颌压住她后脑, 亲了口她耳廓,把手搭在箱盖上边, 砰地一合, 而后在人反应过来之前, 捞起龙可羡到浴池沖了个凉。 神清气爽。 用过午饭后,尤副将遣人扛走了两箱帐本, 进屋时和阿勒擦肩而过,他热络地打了个招呼:「哥舒公子, 」眼神下滑,「哟,您还盘核桃呢。」 阿勒没开腔,笑笑, 抛了抛掌心的两颗扁珠子。 尤副将望着他背影,拍掉肩膀头上的水渍, 进到屋里:「少君,帐册都按营分下去了,就差来年春季的整编册子还未定。」 话刚说完,便看到桌上拆得七零八落的金算盘,嘿!尤副将探头往外瞧,只在廊尾捕了道影子。 那哪是核桃,分明是少君的算盘珠子! 被算盘夺了几日恩宠,就磨刀霍霍,把算盘连骨带珠都给拆了,这睚眦必报的劲儿,真跟个恃宠而骄的贵妃似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6页 龙可羡今日犯懒,坐在榻上翻纸花玩儿,闻言头也没抬:「你和余蔚定夺,北境有消息来吗?」 「没有,旧事难查,哨兵已经北归,他为人机灵,又在北境土生土长,少时也进过龙氏学堂,许能找到几个老人,」尤副将应声,报完事,拎起铜壶,沖了只鸡缸杯,在呼噜噜的水声里说,「少君,万琛出事了。」 嗯?龙可羡抬头。 尤副将刮着沫子:「晨起,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万琛犯了忌讳,连敕书都被免了,心怀不满在家装病,用怠慢朝务来向上施压呢。」 这话龙可羡都不信,怠慢朝务就能向内阁施压么,他万琛没那么大能耐,再说这坎西城最要紧的航道一事已经走上正轨,哪怕停摆两日,城务也不会乱到哪儿去。 尤副将把茶杯移过去:「这消息传了半个时辰,街头巷尾又传出个说法,道是昨夜雨大,万大人亲自去查看河堤,连夜指点河道筑防,不慎踩着湿泥受了伤,这才关门闭户。」 「抛开两个截然不同的说辞不谈,整个上午,万家的药材铺子调进调出都较往日频繁,少君,万琛病重在家像是真的。」 龙可羡本来就睏乏,只要泰山未崩于前,她连脑子也不想转,一串话听了个七零八落:「病了,要送礼吗?」 送礼,是要把半死不活的万琛气撅过去吗? 尤副将抚住胸口,连顺两口气:「要送礼也轮不着咱们送,属下的意思是,这坎西城的天,看着要变了!」 在北境和士族之间牵线搭桥的是万琛,这事儿还没办成呢,尤副将转身,坐到椅上,撑住了膝盖:「航道复启后,三山军若是要正经地收纳海务税,还得走万大人这条路呢,除开此事,还有兵部那个职缺,咱们要往里填人,在朝野上有只眼睛,也得内阁首肯。」 地方州县可以缴税,那是基于律法之下的正规途径,北境不能跨地域到坎西城来收纳海务税。 此次商船出海,到返程时,需要依照商货的数量和价格付与三山军「海卫银」,这笔银子目前为止没有正经名头,士族在这里也玩儿了个心眼,现在他们是碍于三山军巡航护卫来缴纳银子,但若是日后闹翻,这笔银子就有说头了,搞不好就是违律收税、恃军叛国的罪名。 所以士族乐得在这件事上装傻充愣。 万琛若是下马,海务税这事,往兵部安人这事,就没有了从中运作的人,不上不下。尤副将结交的那些官吏能做吗?他们没那么大话事权。 届时,北境会陷入某种半只脚踏进朝局的局面,不上不下,尴尬。入局这事哪有回头路,到最后龙可羡就得自己出面和朝廷谈。但,只要开口,北境就只能落于下风了。 这面子,总是越用越薄的。 龙可羡抽丝剥茧地捋着,先想到这些环环相扣的破事,再想到阿勒和万琛那些勾心斗角的往来,继而想到今晨凉飕飕的枕畔,几条线索毫不费力地串在一起,阿勒造下这些坏事,是遮都没想在她眼前遮掩一下。 她弹了下被拆成几块的算盘,坏脾气地说:「找哥舒策,谁捅的烂摊子,谁收拾。」 ***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少君的意思我们做属下的不敢拂逆,有劳哥舒公子。」尤副将把话带到了。 阿勒正在校场调试那把臂弩,闻言道:「你说她怎么?」 「少君勃然大怒,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尤副将近来在哥舒策跟前越来越自如了,「勒令哥舒公子半月内平息此事,否则军法处置。」 「你回去转达。」 阿勒端着臂弩,校正了准星,「嗖」的一道声浪炸开,远处立的箭靶应声而落,他这才回头,笑道。 「遵少君命。」 *** 万琛是否重伤,万家如何处置,城务由谁暂摄,万家在北境和朝廷之间穿针引线的角色是否能持续?崩坏的棋子造成局势骤变,这几日还在持续升温。 阿勒接连几日没有动作。 万壑松同样安安生生。 两人似乎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中,除了城中那两股愈演愈烈的流言,看不到丝毫对招的迹象。 促使局势升温的是骊王,这是个看到星点机会,就会迫不及待往上走的投机者。 王都里,柳阁老已经第二次上疏告老,内阁有意压下这道奏疏,没想到骊王以挑选皇子开蒙老师为由,召见了柳阁老。 「结果呢,骊王在暖阁里对柳阁老冷嘲热讽,先说他年老体弱,再说他多年毫无建树,光在内阁里和稀泥,柳阁老是温吞些,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当场就撅过去了!」厉天叨叨着王都里的新鲜事。 「不稀奇,」尤副将蹲在校场边上,顶着日头往前边看龙可羡射箭,「内阁即将空悬出一个位置,将由哪位升任,这事儿骊王说得不算,他心里不痛快,又不敢朝首辅大人撂脸子,当然只能抓着软柿子捏,柳阁老要退了,心气儿本来就不足,不欺负他欺负谁呢。」 「这也太不像样了,」厉天忿忿,「柳阁老一病,回到家里就哭天抢地不干了,立刻就要辞官返乡养老去,这下可好,原本年后才会空出来的位置,此时就成了无主的肥肉。」 尤副将说:「骊王心够急的。」 厉天揪着枯草芯:「可不是!万琛是上不去了,现在大家都卖首辅大人面子,没有明着惦记那位置,暗地里谁不想使使劲儿?这还没过年呢,王都里各门各户来来往往,热闹得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7页 那箭簇「咻」地射出,尤副将高呼一声,给少君喝彩。 龙可羡得意地撇过脑袋,而后像是意识到太过了,便矜持地点了个头:「大声了。」 尤副将咧着嘴,配合地比了个压低的手势,小声说:「少君好准头。」 龙可羡不但准头好,心情也好,她不爱事无巨细亲力亲为那套,把事儿丢出去,就不会再为之操心,为此过了几天清闲日子,这就迷上了阿勒的臂弩,日日都想玩儿。 这臂弩跟阿勒多年,重铸数次,作了不少改动,弩身掺了赤精钢,纯度比不上龙可羡的叠雪弯刀,这是要减轻重量的缘故。 阿勒这人念旧,驯过的马,用过的弓,平素里都养得十分精心,刷马养弓都是亲力亲为,不允许别人碰上半点,龙可羡不算旁人,但他把话放前边了,要龙可羡用普通弩箭调准力道之后,才能用他那把臂弩。 「给我,」龙可羡併拢双手,朝上摊开,目光灼灼,「调好了的,很轻的力气。」 阿勒沉默片刻:「屈肘。」 龙可羡照做,紧跟着左臂内侧一沉,臂弩架了上来。 龙可羡还浸在新鲜感里,半点都没有注意阿勒,那冷冰冰的臂弩占走了她全部心神,目光沿着亮银色的弩身走,右手蹭了蹭机括的位置,手背就一热,贴上了阿勒掌心。 阿勒右手环住她肩,手把手地教她控位发力,声音就响在她耳边,不知不觉地,那白玉似的耳廓就沾上了一簇红,龙可羡自己还没注意到,脸红扑扑,一个劲儿在问,「弩腔在哪?哪里上韧?后劲强不强?」 阿勒一一答了,耐心好得不行,那粗糙干燥的手掌缓慢移动,来到她指头,很轻很短地捏了一下。  一股微妙的痒。 龙可羡便如同受了惊的鹿,注意力立刻从臂弩拨回了阿勒。 可能是最近玩得频繁,龙可羡对阿勒的某些行为已经形成了基础反应,好比现在,龙可羡就自然地往后站了小半步,挨着阿勒胸口,半回头,略带不解地看向他。 这个反应落在阿勒眼里,坏胚却没有得寸进尺,神态正经得很,甚至抽开了身位,叮嘱她:「看好,别摔了我心肝儿。」 仿佛方才的撩拨都是无意的。 龙可羡不明白欲擒故纵的路数,只觉得这热意来得快,散得却很慢,就好像是她想太多似的,少君原本不是这般容易想多的人,她好像被阿勒带坏了,纳闷起来,手就不听话,拨了拨凸起的机括。  「上游珠了吗?」阿勒突然问。 「啊?」 龙可羡刚出声,右手就麻了一下,是弩弦正在绷紧。 可游珠还没上呢!若是弩箭发出去,轻则偏向,重则连弩腔都会炸开,龙可羡反应过来,立刻去抽弩腔。 「手!」 这一个身位的距离都拦不住龙可羡动作,她手劲儿大,这一抽直接把弩腔硬拉了出来,「咔哒」一声,九支短箭应声落地,是弩腔的机括让她扯断了。 「……」 阿勒无声吸气,足足盯住她十息:「以后这玩意儿,你别玩。」 *** 龙可羡重创了阿勒的心肝,这祖宗一下午都有脾气,龙可羡自知理亏,骑上马就进了城,直冲专司兵械铸造的王家巷。 天色近晚,龙可羡走了几条街,都没有找到半个能修好臂弩的师傅。 夕阳沉在灰烬中,在巷子里镀一层金,等龙可羡再度从铁铺走出来,天已经全黑了,那师傅站在铺子外,无奈地对她摇头。 龙可羡只好垂头丧气地拎着臂弩,走在暗淡的巷子里,天一黑,巷子就变得冷了,周遭静悄悄的。 她踢了脚石头子,听到深深浅浅的回声,那声音突然止在三丈开外,仿佛被什么压住了去路,龙可羡抬起头,看到张带笑的脸。 万壑松抱着两只酒罈子,稍显吃力,看到她便笑意更深:「搭把手吗?」 第146章 三角 还是同样的路, 龙可羡帮万壑松把两坛酒拎回西九楼,就搁在引鱼池旁,她接书童递来的热帕子拭了手, 说:「你找我。」 不是疑问, 也不是揣测。 朝局纷乱, 大家都忙, 巷口那一撞眼必定不是场单纯的偶遇,她知道, 故而看向万壑松的眼神十分直白。 而万壑松没有露出类似心虚,或是居心不安的神情,他很坦然地承认了,用帕子擦了脸后,把手洗净, 绕到长案后边坐下来,抬手请她坐。 「赤海海峡工事修筑进展如何?」 龙可羡说:「修筑图纸呈给工部了, 工匠、建料已经遣往峡湾, 若是顺利, 明年夏至之前可以通出西侧道来,承重五千斛以上的商船不必绕路而行, 两年后东面主道也可以完工。」 「工部户部拟批的摺子到了,你看看。」 万壑松手指下按着封摺子, 轻轻移过去,在龙可羡翻摺子细看时,他取出了案几下的食盒,上边由绸布盖着两只糯米糍团, 他掀开,看了看色儿, 随即往炉子搁了几块银丝炭。 银丝炭剥掉层白灰,露出斑驳的猩红,龙可羡扫完了摺子:「户部拟算的银子只够到明年夏日,修完西侧道,东主道朝廷便不打算修筑了吗?」 峡湾就是祈国和南域的海上边境线,这里日后是要做戍边重地的,修筑工事是为了让承重过大的商船快速通行,避免搁浅,也不必绕行,不管是从政务还是商事上,这都是势在必行的事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8页 这项工事需要拨银,跟朝廷支银子,这还是阿勒教给尤副将的法子,横竖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凭什么要从三山军军费里扣,没想到朝廷在这里卡了一手,给一半,留一半。 万壑松听着话,手里还在摆弄白糍团,那手指头玉似的白,指甲圆润干净,摆弄了几下,就在白糍团上掐出一枚枚丸子,搁在素净的绸布上,那小糍团又弹又软,微微黏,稍稍碰一碰就要陷下去,他做起这些事十分专注,不像呼风唤雨的幕后黑手,像个常常洗手作羹汤的丈夫。 「户部考虑到东主道修筑时日长久,这笔银子数额大,两位侍郎拿不定主意,请尚书定夺,便定了个每半年拨银的章程,此事也算合了两部的规矩。」 说白了,拿捏北境王的软刀子嘛。 龙可羡忽然不高兴,拿起奏摺,往炉子里一扔,那银丝炭上的菸灰「垮拉」扬起来,页面边角霎时被褐色火圈吞噬,万壑松侧身躲了,这人也是怪得很,没有丝毫脾气似的,语气柔软道。 「不高兴了连奏章也敢扔,北境王脾气很差,只是这银子虽少,这般弃了岂不是可惜。」 「谁说不要,」龙可羡咕哝,「不要白不要,不可以亏的,我很穷。」 户部拨银子不痛快,她也能在之后还以颜色,当谁好欺负么,无非是刚拟好的预算再改改就是了。 万壑松一愣,随即莞尔:「少君是真性情。」 他用两根红松枝串了白糍团,悬在炭火上空:「要见少君一面不容易,若是特意送这消息给你添堵,那便太不识趣了些。」 意识到这话还有后半句,龙可羡耐心道:「请直说。」 万壑松翻转着白糍团:「年关过后,城北要修座灵阁,此事我截了下来,余下的银子正好填峡湾的缺口。」 送钱! 龙可羡顿时坐正了:「需要我做什么?」 万壑松略带疑惑,看她一眼:「不必。」 北境只是为战事所累,拖垮了民生,正处于恢复生机的关键期,简言之,穷,但一身本事。 龙可羡挨个道来,「坎西城需要操练巡卫兵吗?万家需要军械吗?嗯……或者说,你要我下放海域巡逻之权吗?都可以商量。」 万壑松唇边浮起笑,很浅:「都不必。」 「灵阁,不过修来供人玩乐罢了,这有什么意思,」在龙可羡开口之前,他转身拿了只青花小瓷瓶,「况且,这笔银子不是给了少君,只是替少君垫过这两年,两年后,工部批覆户部盖章,为这项工事批下来的银子,还得回到坎西城的帐面上。」 不是送钱,是万壑松取坎西城的银子为她垫付。 这事儿看起来坎西城没有损失,但万壑松本不需要这般做,坎西城和北境没有深交,隔岸观火,看北境和朝廷斗法才是明哲保身之举,为什么要蹚这趟浑水? 龙可羡脸上藏不住事儿,她直勾勾看着万壑松,万壑松这就明白了,补了句:「峡湾事关民生大计,我没脸让少君垫这笔银子。」 敢情是个真君子。  龙可羡没推辞,应了,当场提笔写了张契书,戳上随身小印给他。 万壑松转着两根红松枝,心思都在吃食上,两颗白糍团表面微焦,有些许香味儿逸出来,他顶开瓷瓶口,淋了些蜜在上头,递给龙可羡一只:「少君尝尝。」 考虑到他煮茶的功夫,龙可羡接了过来,转着细枝条,小声说,「你先吃……」 万壑松不语,咬下一口,轻轻一声「咔」,唇齿间跟着逸出了热雾。 龙可羡咕噜一口津液,跟着咬了下去。糍团表皮焦脆,里边儿弹软黏牙,蜜糖淋得正正好,带出了糯米本身的清甜味儿,两口吞下去,龙可羡怔住了,把那红松枝翻来覆去地瞧。怎么这般不经吃! 她悄悄抬眼,去瞄万壑松,他含笑道:「可还合胃口?」 龙可羡点了一下脑袋,矜持地说:「十分合胃口。」  半刻钟后,两人脚边落了满地红松枝。 龙可羡揉着肚子出神儿,耳边潺潺地泄着水声,万壑松拎着只陶罐进来,站在长案前,抓了两把焙干的叶子,註上水煮开放凉。 他动作娴熟,行止斯文雅致,站在那儿,就是道令人心旷神怡的景儿。 万六这人,一看便是打小没让长辈操过心的,有主见,有能耐,够风度,可能还有点儿谐趣。 和阿勒像,又有些差别。 不加掩饰的欲/望和攻击性,构成了阿勒的生命力,他是宁愿负尽天下人,也不能让天下人负我的性子。 而万壑松相反,他是能坦然接受天下人负我,而我仍旧看此身如琉璃的菩萨性子。 一个兴风作浪,一个春风化雨。 龙可羡撑着手掌,忽然说:「你有个女儿。」 怪不得,做起这些事如此顺手。 「小女将将满十岁,」万壑松知道她想哪儿去了,摇了摇头,「不过小女心里边搁着家国天下,向来是不喜玩乐的。」 龙可羡震惊道:「她才这般小。」 可能是出于保护,或是出于避讳,万壑松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族门里养出来的孩子,要比寻常人家长得快些,少君儿时也是如此。我们站在父辈的荣光下,既享利益,便得割捨些其他的。」 少君儿时也是如此。龙可羡若有所思,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好歹她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9页 龙可羡连自己十岁时在做什么都不晓得,不止是十岁,往后的记忆都混乱而失真,她对自己的认知和判断,大多来自于旁人的阐述。 万壑松平静地看了她片刻,话在嘴巴绕个弯,咽回去了,转而说:「我喜欢有些难度的事,特别是一眼看上去便做不成的,越受挫,越上心。下厨我不行,家中也无人同我瞎胡闹,迄今为止,少君是第一个尝过这个苦头的。」 说完,就有些许失神,可能是不曾向谁提及过自身喜好的关系,怎么方才就这么自然地说出了口?而他的这层思量也很怪异,像是不自觉地给自己设了个陷阱,把那句无心之言定义成超出目前关系的试探。 然而龙可羡又犯了老毛病,拆读着这串话,「不苦啊,甜。」 少君眼睛很亮,润着层水膜,半点也没多想。 万壑松呼吸放缓,眼帘低垂,抬臂斟了两海碗茶水,「城北的灵沖泉。」 龙可羡捧着茶碗,仔细看了眼,那微凉的清茶很解腻,把糍团的滞堵化开了,只剩下浅淡的甜味儿。 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喝。 屋里灯点得足,一束透过屏风镂空处,斜打在龙可羡侧脸,光带里浮动着微小的尘粒,万壑松透过光带看她,看她的发,看她脸颊鼓起的弧度,看她沾湿的唇,他的眼神很轻,像一只林间鹿在观察,令人生不起防备心,一息,两息。 「咕噜。」 茶水滑下喉咙。 龙可羡察觉到目光,抬起眼看过去,万壑松也没有仓促躲开,他微蹙眉,不知在思考什么。 茶壶里的水还在滚,水雾沿着他手指往上攀,壶口和壶身击碰,发出轻微磕声。 在这诡异的安静里,万壑松搁下茶碗,主动说:「夜路难行,不敢多留少君,我遣人送你回营地。」 「我骑马,不打紧。」龙可羡摆摆手。 「姑娘家,」万壑松坚持,「还是要的。」 两人一前一后下阶,竹楼前坪空旷,月光涨潮似的漫过来,侍从牵着她的马,龙可羡翻身上去:「坎西城日后由你主事吗?」 「只是暂摄。」 那日后要打交道的地方还很多,她低头,在小兜里一阵掏,摸出块牌子给他:「你说寻我不方便,有牌子可以传话直入军营。」 牌子上没有别的,只一个钢筋铁骨的龙字,万壑松摩挲过去,字体纹路上还残留着龙可羡的温度,他若无其事地收了。 「凛冬将至,少君顾好自己,万某在北境还有些余力,若有差遣得上的,只管开口。」 *** 回去路上,风很细。 龙可羡速度不快,满山道的虫鸣鸟叫里荡着两股回声,到得营地门口,守卫肃立:「少君。」 龙可羡勒停,但没下马,指了指后边的人影,那侍从也聪明,立刻上来认了个脸熟,意思就是后面若有要事请见,不必拦阻。 这算是对万壑松善意的回馈。 她方才在路上才琢磨出来,万家和北境不愿闹翻,起码万壑松的态度是如此,即便没有阿勒,万家也会在航道复启之后,向北境抛出交好的意思,这是大势所趋,用得好,还能牵制骊王。 但阿勒先于万家促成了这件事,手段不太体面,不是士族喜欢的那种心平气和的法子,但也免掉了很多冠冕堂皇的虚招儿,让北境不必与士族虚与委蛇。北境受益于此,得到的是实打实的好处。 阿勒一边不遗余力地帮北境铺路清道,一边堂而皇之地和万家过招,北境夹在中间,就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三角关系。 好比今夜,万壑松只提了件峡湾拨银这件事,以万家和北境一对一的方式直接敲定,中间略过了阿勒,关于最近沸沸扬扬的万琛之事也只字不提,既没因为龙可羡和阿勒的关系而迁怒,也没有要千方百计利用她反打阿勒。 万壑松的意思很明显了,他和阿勒斗得再凶,不希望龙可羡参与其中。这是种善意的避讳,也是种另类的自保。 龙可羡一条条捋得清清楚楚,意识到万六也习惯用实事传递态度,而非虚头巴脑的言辞。 那么他最后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北境是她地盘儿,还有什么事,需要万六来施以援手? 龙可羡慢慢腾腾走进小院,洗漱完还不见阿勒。 侍女端着茶水进来,说:「哥舒公子住在西院。」 西院是营地里辟出来的一处院子,临着山脚,专供客人居住,伏先生和厉天就住在那儿,这地方听起来近,实际上离龙可羡的院子还有两刻钟路程,阿勒这是还在生气。 龙可羡抱着茶壶走神儿。 哄人是门讲究学问,少君不擅此道。 上回哄阿勒,使劲过头差点把人哄死,于是这回她打算另闢蹊径,她盘坐在榻上,抓着脚趾头,有一下没一下摇晃,脑子缓慢地转动,眼神缓慢地挪移,移到书桌那两摞军务上。 她突然跳下榻去,赤着脚站在桌前写了几行字,写完还挺满意,料想阿勒看此字条,必定就要飞也似的奔回来了,她美滋滋地吹干了纸,遣侍卫给西院送过去。 *** 阿勒站在窗边净手,桌上摆满了各色锤把刀具,远天是紫黑色的,一带星子犹如碎盐粒般粘在上边,光线不亮。 「万琛醒不过来,名声倒是转好了。」厉天站在后边,给公子报着近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0页 最初的「不满内阁,怠慢公务,」是阿勒散的消息,但万壑松立刻放出了对策,给万琛的受伤安上「全心为民」的名头,和阿勒打了场舆论战,紧接着下放职权,上疏请罪,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把万琛这点事儿压得连水花都没了。 阿勒懒得在舆论上和他斗,搅浑了水就算达成目的,他擦着手,说:「静观其变,看半月之内,万琛是死是活。」 「是,」厉天觑着公子的表情,「少君吩咐的,海务税和兵部这两件事,皆已办妥了,是属下直接报给少君,还是公子您自个儿……」 阿勒把帕子一揉,投进了水盆里:「这点事儿也要问。」 厉天心道我可不得问吗!借着这事去寻少君多好啊,总比您猫在屋里敲敲打打做新臂弩好吧! 他装作犹犹豫豫的模样,试探道:「那属下这就去?」 「敢!?」阿勒当即睨过去。 厉天脖子一缩,立刻脚底抹油就要熘了,哪知刚到门口就撞见了伏先生,伏先生捏着张字条,欲言又止:「是少君。」 好事儿!厉天高声道:「公子!少君给您捎话了!」 「低声些。」伏先生偏头叮嘱,进屋里把字条递给了公子。  低声什么,少君主动给公子递台阶,这不是好事儿吗,厉天摸不着头脑,站在门口去瞧公子,却见公子看了字条,脸色一寸寸沉下来,劲风卷雨一般出了门。 厉天早就躲到了廊柱后边,骇然道:「少君写了什么,把公子气得这般!」 *** 「啪。」 一只纸团落在榻上,滚了两滚,碰到龙可羡鼻樑,她迷迷糊糊睁眼,见是阿勒,便连眼皮子也掀不开了,嘟囔了句什么,翻个身面朝里侧,还要再睡。 谁料身后一沉,一团火压了上来,龙可羡睡梦间觉得好烫,一团湿热附着在颈侧,叼住了一块,来回咂吮。 她闷哼一声,徐徐睁开眼,正对上面不改色的阿勒。 「你怎么在?」龙可羡坐起来,揉了两下眼睛。 阿勒没说话,握着纸团抛了抛。 想起来了!龙可羡立时醒神,高兴地牵住了他的手:「你不生气了。」 「哪只眼睛看出来的?」阿勒不咸不淡。 龙可羡伸手指了指,「两只都看到。」 「两只都剜了吧,长来也没有用,」阿勒盯着她,脸上没表情,「嵌两颗夜明珠,夜里还能当盏灯使。」 「剜了!」龙可羡惊恐道,「不要剜……扯坏臂弩是我不对,必定给你修修好,为什么就要剜了眼睛。你生气,把心肝也气黑了吗!」 「 龙可羡!」 阿勒骤然翻身,把她提起,按趴在膝盖上,抄起一架崭新的臂弩,照着屁股就拍了下去。 龙可羡后腰往下麻了一片,继而窜起火辣辣的后劲儿,她懵了神,这热感沿着嵴骨往上爬,窜到后脑时,她用力颤了一下,接着便羞耻地把脸埋在了他膝盖上。 阿勒没察觉,只当她害臊,语气硬得很:「我心肝儿若是黑的,这会儿就敲昏了你关到南清城里!」 龙可羡额头湿了一片,脸上浮现不正常的潮红,她艰难地抬头:「是新的?」 「新的!」阿勒没好气。 生气的是他,在营地里做新臂弩哄人的还是他,「反过来呢,你写些什么玩意儿,怕我气不死,再往心窝里踹一脚便痛快了吗?」 「踹一脚?」龙可羡拧起眉毛,她不明所以地说,「我只是写了军务,请你过来指点一下。」 这般正经堂皇的理由,阿勒就没法拒绝了吧,她还为此得意了半晌。 阿勒眯起眼,「你觉得自己这主意还挺好?」 龙可羡瞟他一眼,自信地说:「嗯!」 「……」阿勒彻底没脾气了,他把臂弩搁一旁,揉了下脸,「什么军务要跟万六谈,他垫银子给你,就是没安好心!」 龙可羡「唔」一声,悄悄地去扯寝衣。 阿勒这才感觉到膝头微热,他当即把人翻过来,入目就是块洇湿的衣摆,还有烧透了的耳朵。 龙可羡死死闭着眼,把脑袋往他胸口顶,颠来倒去地说,「湿掉了,打的时候,我没防备,我,你不要看。」 阿勒沉默须臾,短促地笑出声,不怀好意道:「龙可羡,你尿在我膝上了。」 第147章 记忆 这话一出, 龙可羡脑中「轰」地就炸了,她怔忪着,夹了舌似的, 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幅模样落在阿勒眼里, 又是另一种说不出的撺掇, 他抄起龙可羡侧腰, 把人捞起来,面对面地端详她。 他的眼神总是很直白, 像浸着一味毒,对骨头里那些下等欲望不加掩饰,无孔不入地侵蚀着龙可羡,他就是这么个混帐,他就想撒在龙可羡身上。 龙可羡没法直视阿勒, 湿热的衣物半黏不黏地贴在皮肤上,她快要被羞耻心杀死了。 「不准看, 」龙可羡避开目光, 口齿也黏糊, 「不准动。」 「不准这,不准那, 少君这般威风,怎么却禁不住打, 」阿勒弹一记她额头,接着便顺着姿势把她扛在肩上,「是我力道落大了吗,还是那臂弩太冷太硬。」 龙可羡咬死不答, 憋得脸通红。阿勒把她放到屏风里侧,龙可羡一骨碌就爬下来, 蹲在柜格前边翻箱倒柜找衣裳,把那浅黄月白的寝衣通通拨到边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1页 「哪件儿?」阿勒站她身后,随手从柜格深处捞了两件,一黑一白。 龙可羡抬眼,迅速地指了指黑的。 「没听见啊,」这人坏死了,逗着她说,「舌头也打结了吗?伸出来瞧瞧,若是结起来,趁早拿剪子挑开。」 龙可羡转身,闷头给他一拳。 阿勒笑起来,把黑色那件寝衣兜头罩上去,隔着布料揉得她晕头转向。 简单洗漱过,龙可羡逃难似的冲出浴房,她穿了身全黑,是那种即便打湿了也看不出来的颜色。 阿勒正坐在榻上正喝汤,隐约瞥到屏风后那团褪下来的皱巴巴的衣裳,再看她的寝衣,就忍不住笑出声,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朝她招招手,好歹没有戳破,把正事拎起来讲:「兵部空了个职缺,我有个人选,郭骅。」 这个人,龙可羡有印象:「郭擎的儿子?」 郭家在建朝之初也算老牌士族,家风正,满门都是征战沙场的好儿郎。但几代之后士族坐大,王权势微,地方私兵泛滥到镇压不住的地步。郭家本可以跟着这股风气笼络旧部,在地方重兵屯守,做个土皇帝。但他们没有,仍旧守着那几亩皇田过日子,有乱就平,无事就练兵种地,百年过去,为了养兵把家底儿都掏空了。 于是,郭家就这般落到了中不熘的位置,没有万、李几家的清贵显赫,也没有徐、封几家的豪阔富裕,在现在的士族后辈眼里,成了不识时务的朽木。 朽木也有朽木的好,郭家在士族眼里不成气候,但在民间口碑甚好,哪里出了旱涝之灾,哪里有匪寇作乱,郭家是动得最快的。 就连北境突遇入侵时,郭家也敢顶着压力带兵北上,那时候,带兵的将领就是年近花甲的老将郭擎。  龙可羡觉着奇怪:「郭擎的儿子,连兵部也进不去吗?」 「兵部右侍郎原是定了郭骅的,」他慢悠悠把饼子撕成小块,泡进热汤里,「但内阁有意加强兵部职能,把守城士官的选授考客之权放下去,郭骅就被压下来了,冷落三年,此次右侍郎平调出去,位置才空出来。」 「你有把握就好了,」龙可羡说,「演兵结束了,明日我将尤副将调给你差遣。」 「郭骅明面上谁也不靠,这种人最好用,」阿勒把那碗泡好的饼子移过去,「让他知道尤铮为他暗中出了力气,也必然不会声张,这就是枚正经棋子。有郭骅在兵部,三山军日后在朝中就有了只耳朵。」 龙可羡含着汤,含混地嗯了声。 「海务税这事儿好办,算算日子,第一批南下的皇商船舰也要回来了,届时收进来的银子,你给安个明目,就照朝廷惯用的税目来拟,拟成摺子递进王都,」阿勒喝着汤,「回来的船不急着泊岸,让巡船领着他们兜几个圈子,什么时候摺子批下来了,什么时候放行。」 龙可羡木愣愣地看他。 皇商交的这笔银子,说起来算作巡卫费,是三山军的巡船在海上护卫的银子,买平安的,这么偷梁换柱,不是玩赖嘛。 阿勒弹一记她脑门:「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付那些官场上的弯弯绕,就得上手段。」 龙可羡含着软乎的饼,一忖度,点了头。 朝堂上群狼环伺,北境王初来乍到,处处都是等着让她碰壁栽跟头的,当个不好惹的坏蛋没错儿。 如此,海务税和兵部两件事都有了清晰的眉目,阿勒废掉个万琛,搅了龙可羡的事儿,也能把烂摊子收拾得齐齐整整。 这个人爱作也能作,就是因为他有兜底的自觉。 就着热汤吃了饼子,阿勒才觉着缓过来些,俩人绕着廊下散食,月色敷在庭院里,薄薄的,冷霜一般,树枝被风摇得半秃了,张牙舞爪地向夜空探去。 阿勒冷不防地说了句:「手。」 「啊?」龙可羡吸了下鼻子,没明白。 阿勒压根不说第二句,捞起她的手,攥在掌心里搓着。 「高兴了吗?」龙可羡用肩膀顶顶他,「脾气撒干净了吗?」 阿勒懒声应:「且没呢。」 于是龙可羡会意,所以此时不算牵手,他是将她的手当胰子搓了,只消不搓下两层皮,挨点苦也没有什么。 阿勒往她脸上落一眼,看那忍辱负重的样子就想使坏:「亲过才算好。」 龙可羡震惊:「不高兴,也可以亲吗? 「自然可以,」阿勒扯起来一套一套的,「不亲怎么高兴?」 倒也说得通,龙可羡闷了片刻,突然在转角处把阿勒袖管一拽,按着他坐到廊下,「你喜欢哪种亲法,轻的重的,伸……」龙可羡顿了顿,「伸舌头吗?」 阿勒这就笑了:「年纪小小,你懂得多少花样?只管照着使来,我只把话放在前头,亲不舒坦不作数的。」 「你不要说话了。」 龙可羡把眼一闭,亲吻被她当作了差事,一下下按部就班,试图把此事做得正经些,却架不住自个儿面嫩手生,亲下来简直毫无章法。 生涩有生涩的妙处,这般别扭又被动的亲法,阿勒受着,硬生生尝出了万般滋味。 讲起来也很奇怪,他们俩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总是吵吵闹闹,但作起来的都是阿勒,龙可羡就没有正经地生过气。 哪怕不高兴了,也跟猫似的。 要么关在屋里来回走上八百遍,要么自个躲起来玩儿,玩个半日便来寻他了,装作小尾巴,不声不响地跟在他后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2页 这跟撒娇有什么区别! 阿勒伸出拇指,压在她下唇,就着滑润来回摩挲:「如若日后我做了混帐事,惹你不高兴,也这般哄你……能不能管用?」 龙可羡自动地掠过这句话,听出了层要紧的意思:「是我当真亲得很好吗?」 「很好,我自愧不如。」阿勒语气压低,灌迷魂汤似的说。 龙可羡果然被他拨得心猿意马,当真觉得自己在情/事上练出了结果,心里十分得意,却只抿了点儿唇,快速地弯了弯嘴角。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做混帐事?」 「不好说,」阿勒得寸进尺,亲了亲她,「我这人,做什么都没个定性,先同你讨个准话,保不齐哪日就用上了。」 龙可羡狐疑地把他看着,终究没抵过美人计,浑浑噩噩地点了头。 *** 坎西城第一场冬雨落下时,皇商满载而归,并依照朝廷商税条目向三山军缴纳税银。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先拍碎了大商行的几张桌子,背靠士族的商行掌柜纷纷怒斥皇商谄媚,不守规矩,这个口子一开,后边回来的商船哪还能不乖乖缴纳税银。 若是不缴,且等着三山军带你绕海行个九万八千里吧。 自此,北境这大半年来展现出的皆是强硬手腕。 从率军南下,和骊王打擂台,向程家买几条船就敢出海南下,到建立海上巡卫,北境王疑似一言不合杀到南域反被扣留,再安然无恙脱身而归,在骊王和士族之间游刃有余地周旋,最后彻底在海上站稳脚跟。 原本诸家都以为北境要往朝堂走,势必要在屋檐下低头,没料到这北蛮子的狗脾气半点没变。 龙可羡的路走得越来越顺,却没有遭到强烈弹压,越来越多人回过味儿来,这是天上有人在保的缘故。 于是近来尤副将三天两头就有酒宴雅席,忙得不可开交。 龙可羡走得顺,在宫里的宁贵妃就走得顺,有了小皇子傍身,骊王想再拿捏宁贵妃,就要掂掂北境王和小皇子的分量。 静水之下有暗流涌动,阿勒和万壑松这些日子打得很凶。 阿勒不讲道理也不留情面,他靠着野路子,用蛮横的方式冲击了士族之间「祸不及死,罪不殃族」的规矩,若是万琛就此死了,那才是真正扇在万家脸上的一巴掌,所以万壑松还在吊着万琛的一口气, 万壑松拔掉了阿勒安插在朝堂上的钉子,将阿勒在伏虞城里的商铺强行摘了牌子,甚至联合内阁颁下道政令,对所有往大祈来的异域海商採取严格的文牒盘查,违律进关者,一律当作细作处理,简而言之,若是阿勒没有通关文牒,只要在城里露面,守城军就可以当场将他拿下。 反过来。 阿勒也没藏着,直接亮了牌,在海务司登记造册,以正儿八经的身份踏上祈国土地——他用的不是海寇头子这个身份,是鸣西王。 早些年,南域还是老皇帝当家那会儿,老皇帝曾想封王拉拢阿勒,那时候阿勒性格轻狂,看不上这种虚衔,如今他稀罕了,稍漏点儿口风,明勖便把封号和仪仗规制送到了南清城。 有这么层南域朝廷认可的身份,阿勒在祈国可以享上宾待遇,但他没有,日日泡在三山军营,纯粹是狂给万六看。 但也由于这么件事儿,万壑松就坡下驴,给鸣西王下了帖子,请他赴场夜宴。 鸿门宴。 *** 今日天寒,冷雨一阵阵地下,雨气压成流雾,把天空染成铁铮铮的灰色,山道泥泞不好骑马,尤副将便套了马车,亲送他们往西九楼去。 龙可羡缩在毯子里,被晃得直打瞌睡。 帖子是送往三山军营的,自然请了龙可羡。 除开她,还有一位因为海务而破格外调的阁老,专掌天下粮务的李家掌事人,分量不是万琛之流可比。 阿勒一只手扶着她脑袋,一只手把着枚铜钱翻转。 行过外城山道,踏入内城之后逐渐有人声递来,龙可羡用力揉了两下眼,支开点儿缝往外瞧:「要到了吗?」 尤副将在外头应:「再有两刻钟便到了。」 龙可羡坐回来,人看着没精神,阿勒往她嘴里塞了颗糖:「怎么近来不见那傻小子?」 他说的是哨兵,龙可羡困巴巴的,随口道:「派他回北境了。」 手指上翻转的铜钱倏然停下来,卡在阿勒指缝间:「北境?」 「是,我…… 」龙可羡扭过头,对上他的眼神便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艰难地转口道,「我派他回去探亲。」 「探亲,」阿勒嚼着这两个字,看她因为心虚而飘忽的眼睛,「他最近的亲眷埋在褚门下,是跟随你的第二任哨兵,你要他去探谁?」 龙可羡不想他连这也知道,不禁越发心虚了,要在阿勒眼皮子底下扯谎,这是天方夜谭,她只好含糊其辞地说:「是让他回去帮我寻些东西。」 「寻什么?」 龙可羡垂下眼,语气带着迷茫:「我不记得……落了什么在北境。」 从南域回来之后,龙可羡就鲜少做梦,但记忆混乱带来的影响没有消失,她有时候瞌睡醒来会恍惚,仿佛身体沉在地上,思绪悬浮半空,那种分裂和拉扯感持续不散,她知道这样下去会影响她对真实的判断。 记忆是很危险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3页 若是一个人连记忆都不可相信,那便意味着她的认知和判断都存在问题,只要谎言编织得足够精妙,谁都可以改变她,甚至击溃她。 好比阿勒,如果他对龙可羡过往的阐述都是假的,是一道精心策划的谎言,她就是摊在阿勒眼前的透明人,任由他泼墨挥毫,画成他想要的样子。 龙可羡并没有这般想,她只是想要回自己的东西。 但阿勒顺着她的话,摸到了这点,他捻着铜钱,望向长街上的湿红流绿,罕见的没有说话。 第148章 退让 马车直入万宅, 在夹道停下。 一层蒙蒙的光晕渗进车帘里,龙可羡倾身要去拉车门,刚离座, 垂在身侧的左手被按住了。 是个阻止的意思。 她身体一晃, 重新坐回去, 阿勒顺势从她掌心往上收力, 磨得她手腕内侧那截皮肤微微发热。 车内半明半昧,阿勒的身子沉在阴影里, 只看得清半截下巴,他直截了当地问:「你仍旧意在北境,是记忆不全的缘故吗。」 龙可羡点点头:「是的。」 「你若想记起更多,何不与我回南清城,」阿勒搓两下眉心, 然后把她拉得更近,「虽说你生在北境, 然而开蒙上学、交友玩乐, 皆是在南清城, 说是在南清活过第二条命也不为过。」 龙可羡膝盖轻轻碰上他的,伸手扶了一下:「与南清没有关系的。因何忘记, 比过往如何更加重要。」 「你不想要知道过往如何,只想弄明白为何忘记的?」 雨打伞面, 万家管事见车帘未动,便下阶走出两步,撑着伞到了马车边。 轻声细语传进来,龙可羡扭头看了眼:「我没有这样说, 你在曲解我的意思……该下去了。」 「龙可羡,」阿勒纹丝不动, 「你我就好比左右手,好比心肝和脏腑,好比筋骨和血脉,只要你想知道的,何年何月何日只管提,我记性不差,都能给你还原个七七八八。」 根本不是这个道理,龙可羡急了,蹦出四个字:「耳听为虚。」 耳听为虚,难不成是说阿勒说给她的事情都是假的?这小炮仗今日当真胆儿肥。阿勒神情莫测:「你不信我。」 「……」龙可羡直愣愣瞪着他,急得舌头打成死结,半晌才捋顺了,「耳听为虚是说,许多事情,你即便全告诉了我,那也不是自己经历过的。」 被灌输的记忆就像仓促移栽的草木,契合度低,再如何说服自己心里边还是缺乏认同感,怎么说呢,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龙可羡的问题在于,分不清真假虚实的临界点在哪里。 南下的记忆是真切的,但过去的一切都来自于旁人的言语灌输,就好像十七岁以前的龙可羡就是透明的,里边空空荡荡,什么也不存在。 谁说一句,就往这具透明身体上添两道色,久而久之,龙可羡便会成为一个被悉心描画出来的人偶,被冠以这样那样的行为准则。 好比厉天说少君小时候便擅使鞭子,那么龙可羡若是没有自己的判断,便会在无意中顺从这种引导,放下弯刀,去拾起长鞭。 然而被千人千言堆砌出来的龙可羡就是完整的吗? 那也不然。 所以龙可羡很少问起自己的过往。 「我不喜欢这般,」龙可羡闷声说,「错误和混乱皆是始于北境,若是能查明原因,或许还有想起来的时候。」 这话阿勒没法反驳,他敲了敲指节,问一句:「有头绪了吗?」 「有的,」龙可羡挺起胸脯,正正经经说,「我在北境征战驱敌,军中和百姓都没道理做此事。只有龙氏视我为叛族者,祠堂也教我一把火烧了,他们是最有可能下手之人。」  「龙氏,倒也行。」阿勒点头。 而后终于慢悠悠地直了背,光影斜铺上他半边身子,眼神随之瞟过来,带了点探究的意思,问,「龙可羡,自个儿琢磨这事多久了。」 龙可羡的眼神霎时就飘了,嗓音因为心虚而软下来:「一点点久。」 马车外边,尤副将握着缰绳,和万家管事干聊了小半盏茶,忍不住敲敲车门:「少君,到啦。」 龙可羡如逢大赦,立刻说:「再没有事情隐瞒你了,这种事情我做来也十分别扭,只是没有十分把握,不要你因此失望。」 阿勒把她的手搁在掌心,垂下眼,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摩挲:「此前不知你这般想法,是我疏忽了。这种事没人能与你感同身受,这样吧,你要查便查,需要人手只管提。」 龙可羡乖乖点头。 「若是查出来的事与你想像中的不同,也不要紧,所得与所盼总会有落差,」阿勒一字一句,叮嘱道,「万事信我。」 龙可羡听这话就有些莫名,她自然是信他的:「我已经知晓族里不容我,小时候必定是过得不如意的,能遇到你已经是老天打瞌睡放过一马,后来必定是顺当的,如果有所盼,你才是我所盼。」 她这样说着,语气是万万分的笃定,似乎认准了阿勒就是绝好的兄长与玩伴,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阿勒攥住她手腕,眼神有点沉,仿佛有话要说。 龙可羡见此倒犹豫了,她自顾自地发散着:「难不成……」她惊恐道,「你打我!」 「扯呢!」阿勒嗤声,弹她一记,「小时候头一回见面我就没打过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4页 龙可羡吃痛,捂住了脑袋,眼巴巴地说:「那你便是欺负我?不给我吃饭,不给我睡觉?」 「是啊,」阿勒抄起手臂,凉凉道,「我把你扔进冰天雪地的大窟窿里,把你串起来架在火上烤,把你称斤按两卖了沽酒吃。」 「……」这会儿龙可羡听出反讽了,她颓然地坐下来,百思不得其解,「都没有,那便是有难以启齿的秘密瞒我了?」 阿勒盯着她,停顿两息:「有。」 「嗯……」龙可羡瞄他一眼,故意把音拖长,在阿勒晦涩不明的视线里弯了下眼睛,短促地说,「不要紧。」 她故作高深:「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阿勒挑眼:「学聪明了,这番要留着我的把柄,待日后寻个好时机清算。」  龙可羡得意地朝他飞了个眼神:「你这般好,这个时机找不到也没有关系,等到我们都老了,就带进棺材里。」 「你不要这样想,」阿勒眼神很定,「我要活得比你长,确保你一生都过得快活。」 *** 夹道的长灯亮了整一刻钟,万家管事真是稳得住,见帘子掀了,便撑着伞迎上来。 后边跟了一串人,抱手炉的抱手炉,递帕子的递帕子,恭恭敬敬半点不乱,龙可羡搭着阿勒的手跳下去,就在门下看到了万壑松。 风细细吹,把雨气化成湿漉漉的冷雾,要钻进衣领里蚀肤凿骨,人在外边站上片刻就要冻僵了。 万壑松似是畏寒,罩着大氅站在那儿,长身玉立的,像枚套在绒袋里的冷玉。 他含笑站在阶上:「二位里边请。」 龙可羡和他擦身时,鼻尖微微一动,那是很浅淡的药味儿,她不禁侧过脸去,万壑松面上却看不出端倪。  万壑松察觉到目光:「少君?」 龙可羡说:「你生病了。」 这几个字倒是把阿勒的注意力抓了过来,他没什么表情,掩在袖摆下的手抓住了龙可羡的,在她看过来前开口:「六爷身子骨弱,少操劳,方能长命百岁。」 万壑松借着转身,不着痕迹地落了眼那交叠的袖摆,轻声细语打回去:「那便要请哥舒公子手下留情了。」 「好说,」阿勒笑,「我这人最好相与,谁顺着我的意,我便与谁为善。」 万壑松拢着袖:「哥舒公子还是孩子脾气,喜欢被人哄着么。」 「是啊,」阿勒眉梢一挑,就露出些轻佻,「哄不高兴不作数。」 风疾了些,打在伞面上沙沙响,两人的目光在这湿雾中相撞,一个势在必得,一个从容不迫,仅仅过了瞬息,便不约而同地转开了眼。 穿过园子进了屋,香风暖意扑面而来。 今日天寒,时辰还没到呢,没想到人都来齐了,已经在里边用过了两盏茶。 万壑松是主家,站在中间互相引见。 龙可羡扫了两眼,面容清癯的是齐阁老,弥勒佛似的是李掌柜,这两位都是在宫里见过的,只是彼时她身披银甲,身形面容都瞧不出来,这会儿在灯影澄澄里一打照面,他们有片刻讶异,眼风互相交递,便快速地掠过去了。 对这些老狐狸而言,北境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那没有多大区别,该结交时春风拂面,该翻脸时也毫不留情。 茶水撤下去,换了热食酒水上来。 宴是鸿门宴。 按照阿勒的性子,不说搅风弄雨,也至少要占稳上风,但今夜他格外收敛,仿佛藏起了尖利的爪牙,挂上一张谦逊和善的面具,政事军务丝毫不谈,只讲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譬如谁家的酒更醇,谁的曲儿谱得好。 齐阁老和李掌柜都没跟他打过交道,面上不显半分,心里边都在骂娘,简直怀疑这小子是要憋什么大招。 酒过三巡,场子热了,大伙儿半是借酒兴,半是真试探,开始掏了点儿真话。 李掌柜假借航道之名,明里暗里说阿勒这些年把海上搅得腥风血雨,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拔高了各国之间往来的危险性。 阿勒笑笑,只道:「若不是海上难走,哪里显得出诸位的本事来。」 四两拨千斤地给推回去了。 李掌柜本家做粮食生意,他有个孪生兄长,时任户部侍郎,主司屯垦、征粮和召纳,老爹也曾任两朝阁臣,不过他自己却不入仕,和兄长一个在野,一个在朝,把住了祈国粮仓,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海上越乱,粮食越贵,李家越高兴嘛。 李掌柜精明得很,顺着这话提出南域粮税太高,活生生要扒下粮船三层皮似的,阿勒面不改色,当场让了两成利。 不仅如此。齐阁老是带着两项海务来谈的,原本已经做好了唇枪舌战的打算,没想到话风刚抛出去,阿勒就接了,不该吃的亏全吞肚子里,那些明显有问题的条款也答应得干脆利落。 哥舒策茹素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想。 只有万壑松眼神带笑,在无形的博弈间读出了退让的意思,宴席结束,龙可羡前脚回到军营,后脚万宅侍从就拍马而来,将十七封信原原本本交到了阿勒手上。 第149章 旧信 十七封信完好无损。 万琛没有来得及动。他利用阿勒的人手和布控, 在北境几乎要把每一寸土都翻过来,最后才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信的去处,没有料到刚刚露出点马脚, 就栽了个彻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5页 万壑松是没想过要动。他和阿勒的明争暗斗持续良久, 本质原因, 还是阿勒用野路子近乎粗暴地打破了士族之间的政治生态, 但这个原因不能抬上檯面, 那十七封信就成了在争斗之间来回推拉的一道线。 完好无损是它值钱的前提, 若是信被拆封过,被第二双眼睛看到过,那这就是另一件天翻地覆的事儿了。 信封一字叠排,阿勒抚着上边的火漆印。 细雨沖刷着屋嵴,这声音听起来很单调, 但很容易把人心底里那些本已忽视的情绪重新翻起来,阿勒指头慢慢滑动, 直至摸到最后一封信上。 他屈起指节, 轻轻敲两下, 然后把第十七封信投进了火炉子里。 *** 那日鸿门宴后,以齐阁老为首的士族官吏都吃到了甜头, 阿勒的退让就是真金白银,这两项海务促成之后, 士族在海上的话事权进一步加大,行市间已经听不到皇商的声音。 他们本来就是群根基薄弱的小商户,跟动辄数百年传承的士族不同,他们的崛起仰赖于骊王, 是南域、王庭、北境和士族交锋下的阶段性产物,脆弱且虚张声势。 如果骊王没有给予足够的支撑, 他们便会犹如昙花一现,碾碎在滚滚的巨轮底下。 相反地,如果骊王此时迎难而上,站在皇商背后补足气势,他也能收穫一批死心塌地的钱袋子。 骊王如何把第二步棋走好,龙可羡不太在意,她只在意每月返回帐上的利钱,在意龙清宁在宫里的处境。 还有哨兵捎回来的消息。 龙可羡没想到当真能查到东西。 「哨兵信里边说,少君是匆促间被召回北境的,进军营之前还在龙宅偏院住过两日,属下猜测,当时龙氏在战场上折了太多人,他们是既盼着您撑起大梁,又怕您翻起儿时的旧帐。」 余蔚也在跟着看信,她就是在龙宅里见到少君的,那宅子里的人怎么说呢,反正不像能毫无芥蒂启用少君的人。 龙可羡刚刚在校场上试新马,听着消息就往回奔,这会儿额上密密麻麻覆了层汗,她接过热帕子胡乱按掉,抽出第二张开始看。 她看得慢,因为开蒙晚的关系,小孩儿习惯一直不改,总要用手指头比着一个个字往下看。 这片刻功夫,余蔚正好捣了团茶去煮,顺带帮她把前边的事儿捋顺了。 「龙宅里余下的人不多,照料过您的大夫和侍女也难觅踪迹……因为宗祠失火的缘故,连带着您住过的那片宅子也烧了大半,要寻个与您相关的物件着实不容易,能搜到这些信实是不易。」 龙可羡咬住匕首,匆匆地看完了哨兵留的话,牛皮袋里鼓鼓囊囊的,都是上了火漆的信,信封上脏污不堪,盖着脚印和泥灰,像是战乱中几经转手的样子。 她松口,匕尖挑开火漆封泥,就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 阿勒。 若你看到信,不要惊讶它的厚度。 别人的家书才两行,可是我要写好多,小时候你该让我进书塾再上几天学的。 老先生的鬍子很长,但他可以把信变得很短。 我想学会用四个字的成语,作七个字的诗,写前后对仗的词。 褚门雪还没化,人走在地上打滑,我跌了一跤,很想你,坐在这里给你写信。 离开家的第二十日零三个时辰,我还在生气,我走时你没有看我一眼,你快些问我为什么知晓,我会立刻告诉你,因为我一直在看你,直到你被海平面吃去。 我不喜欢北境。 这里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但是转头就送我去战场,打仗会流血,流血好痛,他们说这是荣耀,为此欢呼,可是没有人问我哪里痛。 我非常生气。 ———— 你说满一月就来接我的,我将日子记在靴筒上,今日就满三十道。 骗子,你没有来。 ———— 别人告诉我,梦都是反的,我有点难过。 已经离家四十八日了,超过你出海最长的一次,北境的仗打不完,很不想理他们了。 算了,小山今日哭得很伤心,因为我说他爹爹死在战场上了,他娘亲朝我丢了一块泥巴,骂我失心疯。 阿勒,我不想打仗。 我想回家。 他们说这就是我家,龙家祖祖辈辈的骸骨都埋在北境土地下。 我觉得好可怕,昨夜甚至没有睡着,我怕夜里有个陌生老头拽我头发,叫我乖孙,而我都不认识他们。 我只认识你。 如果家是这样的,那还是和你在一起比较好。 可是你不要来接我。 还是非常生气。 ———— 今天的信很短,我发现小山的爹爹回不来了,但成哥、毛豆和棉棒的爹爹都还在,我好高兴。 我是可以做点什么的。 明日我想多做一点。 因为高兴,所以没有那么生气,如果你此刻站在我面前接我回家,我会考虑三日之内原谅你。 ———— 别人会受伤,会疲惫,可我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听人讲怪物才会这般,我是怪物吗? 若我是怪物也很好,你不要怕,我有得是力气保护你。 可是你不要我,我好生气。 ———— 今日我去策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6页 不知道讲什么,就给他们背了首童谣,新学的。 铃儿载着英魂归,英魂归。 英魂归入娘心窝,娘心窝。 娘心窝作千丝线,千丝线。 千丝线里缝罗锅,缝罗锅。 罗锅护儿心, 丝线缠儿伤, 心窝纳百川, 英魂乘铃归。 大家都哭了,可能我讲得不好听,磕磕巴巴的,还爱忘词,你知道,我以前就是个结巴,也可能是今日风太大,沙尘多迷了眼睛。 我想,督军大爷可能要觉得晦气,没想到大爷也哭了。可是大爷站在棚里呢,果然是我没讲好。 幸好,今天打了个大胜仗,前所未有的。 回到帐篷高兴了一盏茶,暂时忘记生气。 ———— 又轮到我策军,我很高兴,准备再给他们唱那首童谣。 督军大爷拼命拦我,不叫我唱,尽管我向他保证,我练了好些天,保准不再磕巴。 好吧,我只能给他们耍了一趟红缨枪,我心觉遗憾,但总算没有人哭。 今日又打了个大胜仗。 但还是有些生气。 ———— 掉进一个冰洞里,困了三日三夜,大家都觉得出不去了。 我觉得很奇怪,怎么会出不去呢,只要想到你在外面等我,就绝无可能出不去。 但是出冰洞的时候,没有看到你从天而降,我还是生了一会儿气。 就一小会儿。 因为留给我想你的时间不多,不能浪费在生气上。 可是你什么时候才会来接我。 ———— 在北境,我最喜欢睡觉,因为你每夜都出现在梦里,这是如何做到的,你教教我,我也想进入你梦里。 哥哥。阿勒。哥舒策。 现在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睡不着时念给自己听。 我不生气,你来接我回家。 *** 茶烟模糊了龙可羡的视线,她胡乱地抹了把眼睛,把底下的火漆封转过来就明白了,这是十六封寄不出去的信。 第150章 琴戏 纸面发黄且干燥, 在翻阅时发出脆响,甚至不甚平整,上边有一枚枚水滴干涸的痕迹。 龙可羡轻轻摸过去, 那横竖撇捺的灰黑色线条如此熟悉。 有些记忆缺失了, 可是习惯和喜好根植在身体中, 远比记忆更加诚实。这与耳听旁说截然不同, 仿佛时光罅隙里还存着另一个龙可羡,用字里行间盛着她的喜怒哀乐, 无论何时,只要龙可羡看一眼,就能接到过去的自己。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对旧事有了那么点模糊的概念。 龙可羡吸了吸鼻子,胸腔浸了一汪醋, 把心口泡得软乎乎的,她小心地把信纸铺平, 夹进书里。 余蔚不知何时已经掩门出去了, 茶壶静静搁在小泥炉上, 余息孱弱,龙可羡用力揉了两把眼睛, 拉开门,把书揣进怀中, 冲进了酽酽夜色里。 阿勒还在调试琴弦,指头下淌着音调,他把绢灯都点起来了,仿佛知道有人要来。 「砰砰砰!」 极富个人特徵的拍门声响起, 而后在阿勒应答之前,两扇门板骤然推开, 又骤然合紧。 寒风袭面,一团白色影子猛地扎进了胸口,电光火石那么快。 琴弦「铮——」地拉出长音。阿勒闷哼:「撞死了龙可羡。」 龙可羡环着他腰,把脑袋埋在他胸前,半晌都不吭声。 「我知你心爱我,心爱这种东西呢,用讲的好,用做的更佳,」阿勒把最后的弦拧好,往上滑到她后嵴骨,讲话仍旧没个正经,佻然地说,「不知道少君今日中意哪种法子,我建议后者,因为我近来寻摸到个好东西,你来得巧,一会儿我们试试。」 龙可羡听他一顿胡诌,心口的酸软去了大半,傻乎乎应了句:「试试?」 阿勒低头,在她耳边把话呵进去,温度和距离刚刚好,把本就浪荡的话变得更加耐人寻味,伴随若有似无的触碰,龙可羡的耳廓迅速红了一层,她瞥着那张琴,刚想开口,又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 「让让。」龙可羡匆匆忙忙撤身,把怀里的书取出来,小心地检查了一番,把皱掉的边角抚平。 阿勒往后靠到椅背上,架着扶手说:「投怀送抱我就很喜欢,挑灯夜读却不是我所好。」 「不是读书。」龙可羡把信抽出来,跳到榻上,弯弯手,要他来看。 阿勒意兴阑珊,没动身:「什么好东西?」 「你来。」龙可羡重复道。 阿勒这会儿才起来,沿着她的手指头往下看,墨字撞眼,继而撞在胸口,令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哪怕曾经看过,但战火纷飞的仓促一瞥,和寒夜暖灯里的慢慢细看不同。 人也不同。 阿勒把手罩在她发顶,揉了揉,在开口之前就被龙可羡抢白了。 她跪坐起来,捧住阿勒的脸亲了又亲,濡得那双唇面水亮亮,才说:「方才我看到信,第一个便想着你必定是不知道的,虽然信来得迟了两个秋冬,但是,但是如今你我一道看了,也不觉得差什么了。」 她把话讲得凌乱无序,但阿勒听得明白,小崽不知道自己写了信,满心地误会战时纷乱,阿勒必定没有收到家书,自顾自地代入了等待者惶急的心绪里,只记挂着安抚他,完全没有提起信里边她日日生气又日日盼望的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7页 龙可羡不是没看到,不是不想问一句「你为何没有接我回家」,是此时此刻,她把他看得比自己还重要,于是自然而然地忽视了那些话。 阿勒不由喉咙干涩,这坏胚竟然有倍感心虚的一日,他把龙可羡的脑袋按到颈窝里埋着,避开了她干净透亮的眼神,避重就轻地说:「你说得是,如今你我在一处,就再不差什么了。」 龙可羡牵着他手指:「你我从前这么要好,我却不能想起更多,心里边总是觉得遗憾。」 「也不算多要好,」阿勒偏过头,「三日不打架都算稀罕事,闹得凶时足足有五个时辰不曾说话。」 「这般久!」龙可羡惊诧道。 「嗯,」阿勒循循善诱,「那些污糟事儿,即便记不起来也不要紧,只要知晓你我情深意重、相依为命便足够了。」 龙可羡心觉不对,却讲不出哪里怪异,呆呆地点了头,用额头蹭蹭他的面颊:「打架也不是污糟事。」 阿勒心思一动:「若是比打架更严重的事儿呢?」 龙可羡不明白:「有比破皮流血更严重的吗?」 阿勒不假思索:「自然,有那么一次,你气得差点噼了我。」 龙可羡愣住:「伤到了!?」 「……没有,」阿勒掐头去尾道,「只是略有些轻伤。」 这就不好说了,龙可羡翻来覆去地想了想:「既然当时已经发作了脾气,那事便算过了,后边不要再提。」 阿勒半晌没说话,把她捞进怀里。 龙可羡挣出颗脑袋:「你做了什么事让人这般生气?」 阿勒挑眼:「你说了不必再提的。」 龙可羡被堵了回来,噎了片刻,倒也就算了,半点没搁在心上,她扭过身子,把信纸一张张夹回书里,很心爱地,搁在箱格最里边。 接着伸手环住阿勒脖颈,好听的话龙可羡不会说,但是她会把他抱得很紧。 心跳的频率和力道最直白,透过薄薄的衣裳,在相互传递间胜过千言万语。 在伏虞城时,龙可羡便很想要阿勒,起初是种出于猎奇心理的试探。 她频频为这个人侧目, 与他们是不是早就认得没有关系。 是因为他恣意又处处妥帖,浪荡又有涓滴柔情,洞察力可怕,掌控欲强,习惯性占据主导位置,却愿意把自己放在她下风。 不是大善人,只能算是个犹有底线的坏蛋。 靠着三分皮囊,三分风骨,三捧坏水,还有一分谁也参不透的诡诈横行无忌,有公子哥儿的脾气,还有掌事人的果决。 后来,那层窗户纸彻底捅开,龙可羡在他的攻势下犹如撞了树桩的那只兔子,被迷得晕头转向。 阿勒谈情说爱时不讲究水到渠成,对他来说,这么理智这么文明不是谈情说爱,那是读圣贤书了,他需要足够强劲的刺激,龙可羡就是他的那味毒,只要看到她,听到她声音,感知她,他就会兴奋起来。 「不要看信了。」 龙可羡胸口涨得厉害,急需一个宣洩口,她攥着阿勒一根指头,把他往榻上带。 细细密密的吻从他唇边往下滑,直到喉结覆上两圈齿印,龙可羡想起点什么,拽着他衣摆,小声地说:「好东西……」 「嗯?」 一把沙哑的嗓音。 龙可羡抬眼,飞快地指了一下琴,而后往他胸口一埋,又重复了一遍,这回咬字更含糊了,阿勒顺势把指头探进去,寻路一般,在她齿间找条柔软的通道。 那通道很短,尽头处是窄的,稍碰一碰就要红眼眶了,那要呕不呕的感觉哽在喉咙口,龙可羡吞咽都困难,她攥着毯子,用湿润的眼睛望着阿勒。 阿勒这就差点儿丢盔卸甲了。 他额上迸着青筋,在几个长呼吸里把劲儿压回去,左手把琴抄过来,然后麻利地抽出手指,把龙可羡抱起来,让她半边小腿压在弦上。 「要玩儿好说,我须得把话放在前边,这把琴算不得雅物,是专程打来榻上玩花样的,绷着几根清弦,奏的却是快活曲。」 阿勒划过龙可羡的小腿,把那靴筒剥下来,滑进锦袜里,把多余的布料除掉,再引着她踩上琴弦。 龙可羡脚底敏感,踩上弦立刻抖了一下,又惊又懵地看琴,再看他:「不一样的。」 她说的是弦。 「自然是不同的。」 阿勒拨了一下弦,清亮的一道音起,那质地特殊的琴弦就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弹了一下,龙可羡立时闷哼了声,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把琴的用处。 她推着琴,又推着阿勒,不知道是喜欢还是难以承受,总之耳朵红得不像样。 阿勒还要火上浇油,伸手把小几扯过来,从匣子里取出铃铛,咬在龙可羡耳边说:「你弹给我听。」 满屋子滴着混乱的音符,龙可羡锁骨往下皆是红线,一道道纵横交错,那是在琴弦上压久了的缘故,有的压得狠了,甚至显出红肿的痕迹来。 琴被撞偏了。 阿勒抚在琴弦上,随意拨弄了几下,力道弹回来,打得龙可羡颤颤巍巍,红得要滴血似的。 她受着琴弦的困扰。  不知道这弦究竟有什么来头,弹打回来时竟然不觉得疼,只是热,十分噬骨的热,还带着股微妙的痒。 窗外雨停了,风催得急,惊鸟铃颤颤作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8页 屋里也是。 铃铛浸在冰块里,刚刚被取出来,就滑进了暖腔中,跳动起来。 榻上绘着群山,边缘压迫龙可羡的视野,阿勒的手臂横到眼前,紧接着卡住了龙可羡的下巴,沿着脖颈一起掐住了。 龙可羡感受着震颤,月退根儿酸软,连站也站不稳,摇摇晃晃地往前倾倒下去,那把怪异的琴就卡在她小肚子上。 「不要玩了。」 龙可羡泪眼汪汪的。 阿勒充耳不闻,他看着龙可羡发红的嵴背,听到琴弦在震动下发出的音律,有种错乱且热烈的美感。 他撞得琴乱晃。 琴晃得越厉害,龙可羡就被迫往琴身上挨得越紧。 滴滴答答的,眼泪无意识淌下来,打在琴身上,和着音律一起,潮得一塌糊涂。 龙可羡被琴和铃铛作弄得眼冒金星,身后还有个凶狠攻伐的阿勒,她今日这般高兴,满心都以为这十六封信起了个好头,她总有一日会找到记忆失序的原因,接着想起一切,俩人就像书里写的那样,从此圆圆满满,以至于都没有想过,还会有彻底反转的一天。 第151章 婚约 那是个冷晴日。 大雪过后, 北境的寒气弥天捲来,落了两场雪,太阳终于从积云里冒出头, 屋门口挂上了厚帘子, 侍女正在阳光下拍打薄毯, 龙可羡已经数日没有回营地了。 潞水以北的定州出了兵祸, 起因是阿勒放出的一道消息。 最近阿勒不在坎西城,出海往北昭去了, 顺带回趟阿悍尔,临行前,他把厉天和伏先生留在了坎西城,这是对内,是为了让龙可羡肩上的担子轻点儿。 对外, 这祖宗借力打力,用一道消息, 搅得坎西和其周边四城的士族都不得安生。 月前, 阿勒告诉万琛, 封殊和黎婕这对母子已经开始内部争权了。 黎婕手里把着重兵,正在部署攻打北昭的事宜, 而兵马一旦外调,她雄踞一方的根基也要跟着松动, 封殊这段日子不闻声息,就是被这事儿绊住了脚,他要在稳定兵马的前提下,为自己争得足够利益。 封家以兵马横行四方, 若是内斗,其他士族乃至骊王都要笑豁了牙。 于是定州南面的云松城先动起来了。 半月以前, 云松城的驻守米家以定州兵无故越境为由,扣下了定州一支小队,封家出面相商无果,这支小队反而被米家拿来开刀,废了手脚筋之后,给血淋淋地送回了封家。 一巴掌刮在封家脸上,成为兵祸的开端。 破船还有三千钉,况且封家掌兵多年,怎么能忍这奇耻大辱,于是仅仅过了七日,云松城外所有驻兵点位都被拔了个干净,伤损万余人。 双方争斗不休,惊动了王都里的老狐狸们,却谁也不愿意出这个头。 大伙儿有私兵不假,但是数量多少、兵力强弱,这都是各家压箱的底牌,谁也不想为这件事暴露。再说了,他们跟封家没有生死仇怨,虽然想借着此消彼长的道理,削弱封家滋长自身,但不是用兵戎相见的法子,犯不着!  于是有人把消息递到了龙可羡案头前,话说得很漂亮,但余蔚把它拆开了,告诉龙可羡,士族的意思就是让龙可羡领兵北上,从中周旋,能平定兵祸最好,即便不能平定,那也承她一份情。 那会儿呢,底下副将们是这般琢磨的,「自打南下之后,北境在士族心里边树立的形象……不说豺狼虎豹,那也差不离了。若是北境仍旧雄踞裂土之滨,那一条道儿走到黑是可以,如今进了朝堂,有适当的时机能缓和关系,那也可一试。」 龙可羡一听,是要劝架,精神头都垮下来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拖着叠雪弯刀就出了营地。 *** 劝架龙可羡不擅长,各打五十大板她做来得心应手。 抵达云松城外的第一日,三山军就占领了原有的驻兵点,这支军队来势汹汹,快速地组起阵型,冲破了双方的鏖战。  在「劝架」之前,他们的对手是北地凶残威猛的异族人,要对付这些养尊处优的私兵,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五日后,三山军清扫过的范围逐渐增大,但云松城和定州两方没人服软,仍旧有小股兵马流窜对战。 「大面儿上,两边都不动了,」尤副将咬着果子,一只手还在沙盘上来回转,「云松城是真怂,挑起乱子的是他们,眼看打不过了,就仗着天险跟封家玩赖的。」 龙可羡撕着饼子啃:「明日把西北和西南两面的驻点拔了,就可以整兵回程了。」 她虚虚圈了两块地方。 「拔了……」尤副将转个身,仔细看了眼,「好事儿!拔了这两颗门牙,云松城就再无天险可据,不过,」他犹疑道,「万一封家攻进城里呢?」 「傻子才攻城,」龙可羡就着冷水,把饼咽下去,「在城外,封家都不算铁打的优势方,一旦进城里边了,受制于地形,他们就会变成没头苍蝇,说不定要吃暗亏的。」 是这么个理儿。尤副将搓了搓手指,说:「属下这就去安排。」 尤副将掀帘出了帐篷,龙可羡把果子皮儿搓搓干净,放在嘴边啃了一口,慢慢捋着这几日的战况,云松城米家确实是中看不中用,说不准是被推出来试水的,这场内斗戏码看了这么久,上边肯定有人心急,想要探探封家如今的底。 万家、骊王、齐家,都有可能暗中掺了一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9页 这潭水确实被阿勒搅浑了,但封家的应对却很不对劲。 弱得……太离谱。 行军时倾巢而出是大忌,定州是封家老巢,即便封殊母亲把兵力外调,布控在了进攻北昭的岛域上,那定州也不该只有这点老弱病残。他们的魄力似乎只体现在兵乱前期,为一支小队愤而重创云松城万余人。 在那一鼓作气之后,便衰而竭,打得很乏力,被云松城遛狗似的牵来牵去。 假的吧。 龙可羡咬一口果子,唇齿间汁水四溢,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不远处城墙的灰影。 *** 定州是仿着王都建的,因为城外「闹匪祸」,城门戒严,龙可羡靠着封殊给的白玉进了城,可能是封家在定州养兵的关系,乡邻们皆对此见怪不怪了,左右街巷热闹喧阗,卖糖人儿的,耍手艺的,挤得街上水泄不通。 厉天指着筐果子,蹲在边上和小贩讨价还价,龙可羡吮着糖人儿,左右扫了两眼,问郁青:「你给瞧瞧,东南方向的哨楼,有几个人?」 郁青个子高,正好能透过哨眼看个大概:「七人。」 街上的一座哨塔都守着七个人,巡卫的官兵个个猿臂蜂腰,反倒派出去的兵都跟霜打了似的,龙可羡「咔嚓」一口咬掉糖人儿,摸出白玉,递过去给郁青:「送到封家书斋,说……说有学生拜访。」 *** 一块玉当真钓出了人。 日光淋在雪白的峰顶上,稜线晃出淡金色的光,封家老宅坐落在东北角,地势高,站在窗边可以看到半座城。 龙可羡撑着手掌,发丝在风里侧扬。 身后响起推门声。 封殊朱衣玉冠入内:「往右两个身位,可以看到谛听湖,冬日景致不错。」 龙可羡转过身,规规矩矩喊一声:「先生。」 「近日事忙,等久了吗?」封殊掀袍坐下来。 「不到一盏茶,」龙可羡老实地说,「听人讲,封家两位掌事都出了海,我原本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你当真在。」 封殊莞尔,往她身边落了眼,看到两张生面孔,「这两位兄弟没见过,新训的?」 厉天紧张地盯着封殊,知道这是公子头号劲敌,郁青不声不响,存在感低得很。 「不是,」龙可羡没打算多讲,「早知道你在,我便不来了。」 封殊淡声道:「劳你跑一趟,是齐阁老的意思吧?」 「不知道,」龙可羡摇了摇头,「反正兵部户部都盖了戳,这趟出兵军费也入了帐,不来白不来。」 「让人当枪使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云松城米家驻军不算硬茬子,这趟三山军很赚。」 封殊失笑:「三山军在兵部挂了名,还有航运这条路子,应当不算落魄了,怎么还是如此为军费操心?」  这话戳中了龙可羡的伤心事,她小声地说:「欠了很多债的。」 薄云慢悠悠地从远天推过来,积得越来越厚,屋里黯了两三分,封殊亲自煮了茶,是龙可羡爱喝的,他煮茶时很专注,没有讲话,龙可羡就把干果挨个摆得整整齐齐,嗅着溢出的茶香,问他是不是早便计划好了。 封殊抬眼,没承认也没否认,等着龙可羡把话说下去。 「在碧鳞岛的时候,送给我坎西城或许会放火的消息,借石述玉的口,放给我要对中宫下手的消息,这都催着我与士族越搅越乱。」 而封殊就是要士族自顾不暇,把目光聚焦到龙可羡身上,聚焦到她身后的阿勒身上,因为他比谁都早地知悉定州军力变动,这种大风浪要平稳度过,就不能有外力干扰。 这才是暗渡陈仓。 这场局里每个人都有私心,都在戴着面具四方游走,此刻能与你掏心掏肺,转眼也能捅得你鲜血淋漓。 封殊颔首:「不错。」 龙可羡得了准话,就宛如定心了,捧着茶慢慢喝着。 封殊看她喝完了一盏茶,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问:「算计了你一遭,是我的不对,封家挨过这遭,日后便欠你道人情。」 「不用的。」龙可羡一点也不想要,讲起来,北境并没有损失,只是被利用了一把,封殊把她推到明面上,拿她来挡住士族视线,也是顺水推舟的事儿,换作谁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于公,龙可羡没吃亏。 于私……她和封殊也不算私交深厚。 封殊品出了这个意思,不由觉得遗憾,他看了眼虎视眈眈的厉天,斟了盏茶:「先遣船已经回来了,这事你知道。」 龙可羡自然知道,那海务税还是借这倒霉蛋办下来的。 赤海和乌溟海的边境线上,设有类似榷场的两处口岸,南下的所有船只里,先遣船是只到边境线,载满南域商货就北归的,其余船只会继续南下。 「深入乌溟海的船,也有两条正在返程,我有些四海云游的朋友,近日带了个消息,令我思虑数日,寝食难安。」 龙可羡等着他说完。 「哥舒公子在海上威名甚重,」封殊微笑道,「不想百鍊钢也有化成绕指柔的时候。」 龙可羡安静看他。 风尾抽打着窗扇,封殊接着说:「哥舒公子曾有婚约在身,你知道吗?」 砰砰两声,厉天和郁青不约而同凝起了眉。 这算得什么新鲜事,龙可羡丝毫不觉,她挺起胸脯,就差摆出谱儿来了,道:「我知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0页 封殊看着她,平静地说:「那纸婚约在南域传开过一阵儿,后来便再无消息了。」 应该是她去了北境的缘故吧,龙可羡到这会儿还没有察觉不对,轻轻应了一声。 封殊顿了片刻:「福王的族妹,许家二小姐,你也认得吗?」 阴云悍然地结势而来,在穹顶迅速部署开。 屋里昏沉,朔风灌进屋里,小刀似的,颳得她颈部发寒,有那么十来息时间,龙可羡没有反应过来。 脖颈被风吹得发硬,转动时僵涩,她困惑地把目光投向厉天。 这一瞬间。 厉天脸上明显的惊惶; 阿勒在榻上说过的,「做过一件你恨不得拿刀噼了我的坏事」; 还有前些日子半真半假地说,「如若日后我做了混帐事,惹你不高兴,也这般哄你能不能管用?」 彼时没有意会到的碎片,此刻乘着风一气儿灌进脑子里,稜角尖锐,割得人心口沉钝。 龙可羡缓缓开口:「现在知道了。」 第152章 争风 回到营地, 穹顶是阴沉的铁灰色,空气中悬浮着盐粒般的雪,风把伞都压弯了。 尤副将进出帐篷两趟, 把明日摘掉驻兵点的事儿报上去了, 拔营回返坎西城的事儿也安排妥当, 龙可羡接过他的条子, 说。  「明日不出兵,天明准备拔营, 」她抬头,叮嘱道,「封殊就在定州府邸里边,替他拔掉云松城驻点就是白费力气,不过呢, 军费还是要照常报的。」 尤副将惊了惊:「三爷在定州啊?」 「在的,」龙可羡在条子上挨个戳印, 「我们是鱼竿, 云松城是鱼饵, 封殊是今日冒头的大鱼。」 「真稳得住!」尤副将不由咋舌,「前几日外边都传成什么样了, 到处都在说封家重兵倾巢而出,现在就是虎落平阳, 谁都能踩上一脚。」 于是王都里有人动心思了,推出云松城米家来探路,单一个米家不够,还推出了龙可羡来加重砝码。封殊此次露面, 就是给王都里的那些老狐狸看的,要传达的意思很明白, 他封家精锐犹在,利爪犹存,试探的看戏的都趁早散了吧。 余蔚对局势摸得更透一些,顺着这条线往下捋:「讲起来,封三此时在定州现了踪迹,是不是意味着,封家兵马完成了转移,那母子俩终于分道扬镳了?」 「还真是,」尤副将灵光一闪,「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嘛,黎婕那手腕比老爷们儿还硬,母子俩一脉相承的脾性,三爷哪甘心活在母亲的阴影下,定然早就有自立门户的心思了!如今她一条道儿走到黑,要调定州兵去打那劳什子北昭,三爷想在里边做点手脚,保留精锐也好,抽调兵力也好,真狠下心,没什么做不成的。」 「真是奇怪,」尤副将难以理解地摇摇头,「黎婕早年过得不容易,今日的声望和家底都掺着血泪,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去撞那南墙。」  「谁知道呢,」余蔚留意到龙可羡频频走神儿,「这辈子,她威风也有了,名声也打响了,该享的福都享过,心里边不就惦记着点过往的不如意。」 尤副将还在搓果子皮儿,刚要开口,胳膊就挨了一肘,他不明所以,扭头又对上了余蔚略显复杂的眼神。 余蔚看这模样,就知道指望不上他,自个儿上前两步,把戳好印的条子收好:「明日拔营,少君今日早些歇息,」说着,她往帐篷外撂了一眼,「厉天还守在外边,要请进来吗?」 *** 厉天就盼着这句话。 从封家出来之后,龙可羡就什么也没问他,八风不动的,整个人稳得出奇。 厉天稳不住啊,他魂都快飞了,偏偏肚子里揣着话,被少君晾在帐篷外边,从天亮到天黑,一点开口的机会都没想过给他,此刻一进帐篷,扑通就跪了下来。 「少君冤枉!」 龙可羡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糖糕上的豆粉都抖下来了:「谁冤枉你?」 厉天憋得厉害,指天发誓,一口气全倒了出来:「公子绝没有与谁订过婚约,那都是南边福王造反时放的迷/魂烟!」 龙可羡咀嚼的速度慢下来,一串掷地有声的话放完之后,帐篷里陷入微妙的寂静。她没应声,厉天就不敢开口。 高涨的情绪缓缓平复,余蔚给沏了茶叫厉天坐着说话,笑说:「天塌不下来,不要急,饮盏茶水慢慢讲。」 龙可羡终于开了口,问的不是阿勒,是这桩误会里的另一个姑娘:「依你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家二小姐?」厉天这会儿不敢瞒,「属下没怎么与许家打交道,听闻是个挺利落的女将军。」 「女将军,」龙可羡若有所思,提起笔在纸上刷刷地写,「喜欢大英雄吗?」 「……」厉天心说我哪知道!他支支吾吾,半猜半糊弄地说,「想必是喜欢的。」 龙可羡再问:「喜欢金银首饰吗?还有那种最气派的大金屏风,实心的。」 「是个人都喜欢,」厉天小声嘀咕,「我也喜欢啊,少君。」 龙可羡搁笔,把纸推过桌面:「这般,她会喜欢吗?」 厉天越来越摸不着头脑,走过去一看,那纸上半面字都在夸北境王,溢美之词多不胜数,另外半面,则密密麻麻写着各色稀罕的珠玉宝箱,他纳闷儿地抬头:「少君这……」 「明日遣船把这些宝贝送过去,她家造反落败,一定很不好过的,送过去就是买姑娘家高兴,这样你再趁机告诉她,」龙可羡自信满满直起身板,指了下自己,「让她不要喜欢阿勒,来喜欢我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1页 余蔚:「……」 厉天:「……」 龙可羡又把纸往过推推:「北境王的名头管用吗?依你看,她会移情别恋吗?」说着她懊恼地把纸抽回来,刷刷地又添了些东西,「不够可以再加。」 「够够够。」厉天一叠声地应,他还沉浸在震惊里,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少君这是要和公子争姑娘吗,这他妈,都哪跟哪儿! 「但是!」他理完了这诡异的现况,突然想起点什么,打断了龙可羡的话。 龙可羡看着他:「请讲。」 「许家二姑娘已经战死了啊……」厉天艰难地说。 沉默片刻,余蔚问:「死了?」 厉天点头,一个劲儿给余蔚打眼色:「福王造反落败,拉拢公子不得,便疯了似的泼脏水,什么话都敢掰扯,公子哪能放过他们,连人带船都沉了海,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余蔚听到这里,也摸了个七七八八,她斟酌一番,道:「原是一场误会,封三这心思,够阴的啊。」 「就是误会!」厉天合掌,「公子将少君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怎会闹出这些污糟事儿来。」 一个两个都看向龙可羡。 外头雪雾迷眼,风尾细细地抽打帐篷脚,烛火不安地跳动着,阴影流淌在龙可羡的侧脸,她点点头,说。 「那便是另一件事。」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浇得厉天心口拔凉。 被少君套话了。 厉天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封殊抛出的消息,只是一根导火索,点燃了阿勒这些日子来的异样,厉天的辩白排除掉误会,却令这些异样更加突出。 记忆如同返潮,席捲了龙可羡的思绪,她开始回想阿勒说过的每一句话。真切存在的记忆不多,因此回想起来就尤为鲜明。 她想着阿勒挂在嘴边的混帐事,想着阿勒欲言又止的神情,想着一切和他性格不符的举止,那些言不由衷的试探,那些弦外有音的玩笑。甚至往前回溯,想到坎西港初见时他的处心积虑,再延伸到之后的种种浪荡引诱。 阿勒这样强势地占据龙可羡心神,急于证明自己的存在感,仅仅是因为久别重逢吗? 「既然与婚约没有关系,那便是另一件事。」 另一件龙可羡忘记的事。  说不定,那个不想让龙可羡想起来的人,是阿勒。 *** 朔风撞了满怀,阿勒拍掉肩上的雪,走进帐篷里,里边一片浓郁药味儿,侍女端着铜盆进进出出。 北昭和阿悍尔的合作出了岔子,北昭太子不大体面,竟然动了把司绒关在园子里的心思,阿勒将她带回阿悍尔之后,她心口那股气一散,整个人病得厉害。 阿勒往榻上一坐,翻着手烤火:「稚山已经送大伽正回九彤旗了,你还能喘气儿吗?」 屏风后边磨着一阵衣饰滑动声,间而还有闷咳,司绒喝完药茶:「喘着,死不了。」 「北昭太子跟了一路,倒是挺闲的。」阿勒不咸不淡地说。 司绒从屏风后折出来:「这么久不见,你给人添堵的本事还是一流。」 明知道她不想提谁,偏偏要来这么一句。 阿勒笑起来,他们二人长得都随阿娘,尤其是眉眼那股锐锐的劲儿,这劲儿搁司绒身上要说美艷夺目,搁阿勒身上就是火力全开的浪。 「明日我便南下,转船回程了,阿悍尔交给你和句桑,打不过了就出海,到乌溟海来保你有口热饭吃,讲起来乌溟海的好儿郎也不少,没必要死磕一个太子殿下。」 「……」司绒朝他轻踢一脚,咳了两声,「就你这种,战前胡说八道动摇军心的,都要拖出去祭旗。」 「没大没小。」 「你也知道你是哥哥。」 「哥哥怎么,你打着我旗号干的坏事儿还少?」 「……」司绒语塞,「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这里用不着你上战场,阿爹阿娘和句桑你都没见呢。」 「下回吧。」阿勒神情淡。 司绒机灵,揣摩着他神色就能猜到大概:「哟,小嫂嫂跑了么。」 阿勒转着杯子,厉天已经有六日不曾来信,坎西港的消息悉数中断,要么人全死了,要么…… 阿勒懒声说:「五十步笑百步,你有空想想怎么对付太子爷吧,操这心。」 「……」司绒再度噎住,她对阿勒和龙可羡的旧事有所了解,「早说了那法子不像话,兜不住了吧,嫂嫂跑了吧,你哪日把自己折腾下一层皮都是该的。」 「管那么宽呢,」阿勒睨一眼过去,「跑了有跑了的路数。」 第153章 决裂 话是这样讲, 但阿勒与坎西港断掉消息的第三日,就另换了一条道,一边与厉天和伏先生保持单向传信, 一边用起坎西城里布过的网, 把城里的风吹草动捏在手里。 尽管海鹞子来回传讯的速度很快。 只要两个日夜, 就能把他脑海里那些蛛丝般的猜测和臆想沖洗一遍, 但他仍旧觉得不够。 看不到龙可羡,什么都是虚的。 龙可羡倒聪明得很, 不知道是不是怕打草惊蛇,故而没有断掉消息,仍旧保持着每日给他来一道信。 连日奔波,阿勒瘦了些许,站在船舷边上, 身段更挺了。 从额头到颧骨再到下颌,那薄薄的皮肤紧贴骨骼, 在脸上找不到多余的赘肉, 下巴也长出了鬍子, 他懒得打理,因此看起来更加不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2页 几张纸条併叠着捏在手指头上, 阿勒嚼着果子,一张张的仔细比对, 龙可羡写信不讲究逻辑,表述混乱,想到什么写什么,总是不肯浪费纸张的空间, 非要把纸都写满了才高兴。 那是她对阿勒溢出的喜爱。 但这几日的信,一张比一张短, 空白处也一张比一张多,显然是连糊弄他的心思也不乐意花了。 阿勒慢悠悠把信捲起来,迎着咸湿的海风,「咔」一声,咬碎了果核儿,脖颈处绷出几条青筋。 *** 拔营的时候,封殊出城来送龙可羡。 下了一夜的雪,不远处峰顶耀目,牵着云,吐着雾,空气冽得清清醒醒,龙可羡鼻子都冻红了。 「府里有新制的氅衣,我着人去拿,来回半个时辰,不耽误你们拔营。」 「不用的,帐篷里备着。」 两匹马并排而行,马蹄在雪毯上烙下几串印子。 封殊笑笑,可能是在她这儿被拒得多了,应对起来也很自如:「此次在坎西港待多久,还回北境吗?」 龙可羡摇头,精气神有点儿散:「要看返程的船是否顺利。」 封殊侧头看她片刻:「昨日说的话,终究还是令你难做了。南北合力于此,你是其间关键,与哥舒公子的关系轻不得,也重不得,他性格张狂,在南域说一不二惯了,难免让你受委屈。」 听起来挺中肯,挺偏心龙可羡,但还是暗自蓄着股劲儿往她心窝子戳,所幸龙可羡心眼子少,只拣着听得明白的入耳,闻言便说:「不委屈。」 风把积雪摇落,不远处有三山军来回走动,先遣队已经开拔,辎重粮秣落在后头,尤副将站在树底下等着,龙可羡朝他招招手,而后转头跟封殊告别。 白马哼哧着热气,转过身时,封殊座下那匹马也跟着转过来,「阿羡。」 「我虚长你几岁,身家尚算清白,家里也没有置娇妾通房,」封殊看着她,「在朝,我能为北境说上话,在野,北境休战时若是想要拓些别的路子,我也能搭把手。」 日光晃眼,龙可羡抬手挡了挡。 封殊停顿两息,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我初见你,便有倾心之意。」 手缓缓垂下去,龙可羡额头敷上一层柔光,睫毛的阴影打在眼下,她没接这句话,反而顺着这意思往上倒了点儿,想起之前俩人相处时,他说的那些弯弯绕绕的话。 「之前…… 在王都和坎西城时,你想讲的也是这个意思吗?」 「我是不是说迟了?」封殊此刻才对龙可羡的直白有了真切认知,「在王都时,我就该如此明说是不是?」 龙可羡又问:「是想与我成亲吗?」 「是。」封殊没犹豫。 龙可羡却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祁国律法,可以成两次亲吗?」 「……」封殊怔了怔,「不可。」  「那你便连想也不能这般想了,」龙可羡认真地说,「我已经拜过堂成过亲了。」 封殊皱眉:「哥舒策他……」 龙可羡打断他:「你今日出城,是要在人前露面,让世人皆知封家如今是你当家作主,顺带送我的吧。」 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封殊说:「此事没有先后次序,送你返程也是应当做的。」 龙可羡仿佛没有听见,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捋清楚:「成亲也是为了和北境联合,你母亲带走了定州兵,你虽然留有部分精锐,实力自然不如从前,要保持封家在朝堂中的话事权,便需要把兵力补足,北境就是最直接的兵力来源,对吗?」 这个时间点太暧昧了。 封殊昨天才借着一个过时的消息踩了阿勒一脚,把阿勒在龙可羡心里的信任度削薄,今日就以貌似真诚的态度剖白心意,有心计,但不太体面,玩的还是趁虚而入那套。 他若是真在意龙可羡,就不会用戳一记软刀子,再给颗甜枣这样的方式。 少君或许不擅长逢场作戏,但也没有讨好欲,她有自己的理解方式,对外界事物也保有警惕,真的,除了那个漂在海上的混蛋,没有谁能轻易地带跑她的节奏。 封殊面露苦笑:「我还没有落魄到需要用联姻换兵力,我明白你谨慎,但也实在没有必要为此揣测过深,我今日说这番话,不是为了教你为难,只是想让你知道此事。」 龙可羡说好:「我知道了。」 这模样反而让封殊不知该说什么,龙可羡长了一张太有欺骗性的脸,她压根不似看起来这样好骗,就像自带了一层无形的盔甲,对他的话语全然无动于衷。 封殊有真心,也有私心,二者并存,说不准孰轻孰重。 他得承认感情确实不纯粹,但他生长在一个充满压迫感的环境中,这样的感情是他能拿出来的全部了。 可惜,龙可羡不想要。 尤副将在远处打了个哨,后备营也出发了,车轮碾动,带得雪雾悬了漫天。 龙可羡掂了掂马鞭,最后把话题倒回去,说:「哥舒不是好人,我知道的,他的危险性抵得上整支三山军,他做错事,我可以罚他,别人不可以说。」 *** 话是这样讲,但龙可羡一回坎西城,就把阿勒的枕头抽出来丢在了地上,赌气般地,用力踩了两脚。 紧接着踢掉靴子,赤脚在屋里走了八百个来回,在天光昏沉时一把拉开房门,「有消息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3页 尤副将就守在外边呢,闻言摇头:「没有。」 三山军有自己的一支探哨小队,战时用得多,战后再启用就是近日。 坎西城有阿勒渗透的痕迹,要避开他的耳目很难,尤副将花了很多时间与精力,都没有带回一个有用的消息。 从北境的角度。龙可羡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过往如何没人知道。褚门一战死伤惨重,诸如尤副将这类心腹,都是在那之后擢升上来补足职缺的。 龙可羡就着那十六封信,只能推断出一件事:起码在褚门一战之前,龙可羡仍然记得阿勒。因为信是在休战期中断的,也就是龙可羡养伤那段时间。 所以,临界点就在这里。 偏偏那段时间接触过她的人悉数消失,紧跟着的是龙家败落,宗祠塌毁,等龙可羡再度回到三山军驻地,她就是北境少君,那些隐约的不适立刻被紧张的战事沖得干干净净,将士们都忙着活命,忙着守卫疆土,谁也不会注意到龙可羡面上还是挂着这张皮,可内里已经淘换了一遍。 线索断得干干净净。 就像一条长河,过去的龙可羡站在上游,现在的龙可羡站在下游,当中横亘着一道巨大的阻碍将河流截断。 问题就在这里。 在龙可羡之前的认知里,阿勒是站在河岸上的,但这事儿出了之后,她意识到,阿勒也是阻碍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她在屋里焦灼地走来走去,忽然听到外边的叩门声,尤副将去而复返,在门外说:「少君,有信儿。」 门刷地拉开,一捧夹着雪粒的风迎面打来,龙可羡无暇顾及:「是阿勒吗?」 「是宁贵妃。」 是了,她给龙清宁去过信,龙清宁是长姐,是将她从南域召回北境之人,母亲旧部也是龙清宁替她联络的,北境战事起时她还曾在北境住过几日。 若是龙可羡发生过什么不测,龙清宁多少是知晓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跟阿勒一样选择了闭口不谈。所以她去信,把南下的事情讲了个大概,向龙清宁要一句准话。 疾风贴着屋嵴游窜,龙可羡拆着信筒,站在风口读信。 ——此事我确实知悉,褚门战后,龙氏以治伤为名,将你接回祖宅。彼时你声望初成,龙氏族老拉拢不成,心起歹念,在悬戈台内对你行以私刑。 ——半月后,悬戈台焚。 这是她失忆的原因,龙可羡猜测被证实,隐约松口气。 衣摆经风,猎猎作响,几张纸哗啦地散落一地,有几张被风带着飘向内廊,龙可羡没去追,弯身捡了两张,眼里映入几行字。 ——在此之前,你在营中留有十七封信,我已悉数收起,放置在王都旧宅中,日前发觉宅子遭窃,多方查寻,方知已在万壑松手中高价抛出。 刚松下的一口气再度提起,雪粒一颗颗打下来,龙可羡额头冰凉,手指轻微抖,接着往下翻。 ——我离开北境时,你与哥舒策已经决裂。 第154章 巧合 亥时一刻, 余蔚轻合上房门出来。 尤副将一挺身站起来,压着声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少君?」余蔚往里一指, 莫名地说, 「用了牛乳盅, 睡下了啊。」 尤副将岔过几步, 拽着余蔚袖管往外边走:「没哭鼻子啊?」 「想哪去了!自始至终,除了那十六封信, 其余皆是道听途说,少君心里自有杆称,」余蔚不自在地收回手,「方才还听少君在那嘟囔。」 尤副将立即凑过去:「嘟囔什么?」 「说要把哥舒公子……」余蔚偏开两步,实在说不出口, 「罢了,一些闺房野趣, 你别问!」 尤副将这就懂了, 一张糙脸涨得猪肝似的, 好半晌才说:「这怎么好,哥舒公子眼看要回来了, 少君要如何待他,仍旧当作贵妃……呃贵客吗?还是当作关系崩裂的旧交啊?怎么想都不合适么。」 「咸吃萝蔔淡操心。」余蔚勾了下耳朵下的发, 呛一句。 「自然操心。」 公事上,尤副将拿少君当主子,私事里,尤副将这把年纪都能当她爹了, 他唉声嘆气,跟小老头子似的念个没完。 余蔚不胜其扰, 提着灯就要往房里走。 尤副将瞥一眼,觉着她像是不耐烦,老委屈了:「你躲着我做什么?即便是为上次受罚时,我替你罚了那三个月月俸,又领了那十鞭子,军营里传了些小话,这有什么打紧嘛!还不是阿涉那小子死活要替你扛,他那点银子攒都攒不住,我便替他掏了,才有这么件事儿。你放一百个心,我又不追着你要月俸……」 那边余蔚已经走远了,尤副将还在叨叨着往前追:「欸欸!我以后不说这事儿,不说成不成啊?」 天上的月孤零零的,长廊里已经不见人影,长风推着雪沫,在院子里畅快翻滚。  龙可羡听见风吹雪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吸了下鼻子,一脚把阿勒的枕头踹下去,而后把被子一拽,整个蒙住了脸。 雪沫子从廊前滚到阶下,不知过了多久,那帐幔里又伸出只手,紧跟着探出颗脑袋。 龙可羡把枕头又捡回来,垂着脑袋,闷闷不乐地戳了十七八个洞。 *** 后面几日,龙清宁没再有回信。 王都里倒是来了个消息。 龙可羡正在考虑回趟北境,中途正好到王都见见龙清宁,她才刚刚写了信,交代哨兵不要南下,这消息一来,龙可羡便像不认得上边字似的,把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三遍,难以置信道:「骊王是疯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4页 「指定是病得不轻,」这封信走的是官道,尤副将亲去取的,喘得抱着茶缸猛灌两口,气都匀不定就开口了,「就没见过磨还没卸掉,驴先给砍了条腿的。」 约莫月前,先遣船就已经回来了。所属货物半在坎西港抛出,半运回了王都,还是三山军给护送的。白花花的银子流向王宫,骊王接连几日都没往后宫走,怕是日日都枕着银子睡。 这都算不上什么,骊王从前不受宠,封地荒远贫瘠,因为心里边存着大业的关系,很愿意自苦以修身,当然没见过这么大一笔银子。 问题就出在这笔银子的花费上。 先遣船上都是骊王之前笼络的小门户,盖了个皇商的戳,在这次航道复启之后,这拨人跟着水涨船高,已经形成了朝中新贵的雏形,骊王若是此时再推一把,不说跟士族平分秋色,起码能加重他手中的砝码,再加上涪州学府出来的寒门学子,骊王在朝中就不再孤立无援。 可他非但没有进一步笼络皇商,反而开始敲打对方。 尤副将匀过了气,都忍不住嘆息:「骊王将银子捂得太死,搞得底下人连汤都喝不着,一日日的,尽给人灌那虚头巴脑的迷魂汤,您说那些皇商,哪个不是钱眼儿里修成的仙,讲那忠君报国的有用吗,人家就图这薄银二两来养家餬口呢,骊王这吃相也忒难看了。」 没有完全的信任和扶持,其实就是变相的打压。 士族成党结势,对于王权的冲击之大,骊王是最清楚不过的。因此他确实可能会犯浑,去打压皇商,以免皇商走上士族的老路,结党成势来反制骊王。 但这仅仅是个可能,许多事情都在一念之间,是谁影响骊王那一念,让他走上这条死路。 「少君,那还回北境吗?」尤副将想到这事儿。 龙可羡闷闷的,摇了摇头,说不回。 残雪点在枝头,被风簌簌地摇落,雪影天光下,侍从站在院子里拍靴筒,他才刚刚取走龙可羡的信,就被尤副将喊住了,两人低语片刻,往屋里看了两眼,侍从点点头,交回了信。 现在回不得了,骊王若是出事,龙可羡就要留在坎西港。北境远僻,消息通得慢,若是真有点事儿,拍马都赶不上。 这时间点卡得太巧了,她看着窗外,直觉这事儿不太妙。 *** 果不其然。 三日后,王都里再度传来消息,少数皇商在重金之下倒戈,骊王吃了个闷亏,刚刚蓄起来的人心开始决堤溃散,还没攀到顶,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前朝水深火热,后宫也摘不出去。 骊王前些日子春风得意,自然看哪都顺眼,这些日子焦头烂额,连颗蛋也要找出缝来叮上两口。 而他找上了龙清宁。 当初要将小皇子给龙清宁养的人是骊王,如今以此为由疑心龙清宁利用小皇子插手朝事的也是他。 偏偏这顶帽子扣下来后,小皇子不知听了谁的撺掇,哭喊着为宁贵妃求情,这让骊王火冒三丈,更加认定小皇子是受了龙清宁蛊惑。 为何蛊惑小皇子呢?试想一下,若是龙清宁手握骊王唯一的子嗣,她外通龙可羡,再笼络诸如封殊万阁老一类的权臣,找个时机让骊王「急病归西」,自个儿垂帘听政,这也不是难事。 这般一想还了得。骊王疑心重,即位之后连孩子也不敢多生,宫里侍寝后的妃子,无一例外地全赏了避子汤,就是怕这招。他当场就将小皇子带离,勒令宁贵妃闭门自省,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一时之间,龙清宁在后宫的处境一落千丈。 「砰!」 龙可羡策马扬鞭,天边的爽气都被逼退三分。 马直直到西九楼外停下,她走的是后门,没有通报,翻了墙就熟门熟路地往竹楼走,她这副架势,书童都不敢多拦,小步子跟在后边跑,一个劲儿说。 「主子在歇晌呢,您这会儿进去不合适。」 「少君,少君您慢点。」 「少君,少君是右边儿,您走错了……嘿我这破嘴!」 龙可羡胸口窜着火苗,左拐右绕的,一把推开了房门。 「……」书童捂着眼,羞得扶墙而走。 万壑松确实在歇晌,他拢紧了领口,把一把乌亮亮的头发束起来,看着兴师问罪般的龙可羡,不紧不慢说:「少君是为宁贵妃来的吗?」 *** 俩人牵着马走出了西九楼,沿小道慢慢踱步,左右栽着劲松,空气冽得侵人肺腑。 龙可羡第二十次道歉,她煞有其事地并指发誓:「我保证不会讲给别人听。」 「听什么?」万壑松哭笑不得,不就是看见他半片胸口么,「少君在战场上什么没有见过,竟也讲究这些小节吗?」 「原先是不讲究的,」龙可羡是让余蔚念出来的,心有余悸道,「只是听人讲,你们文人都很讲究贞节。」 「……」万壑松默了默,「不知道少君从哪儿听来的,这等话,还是全忘了吧,日后也不要说了。」 「为什么?」 万壑松难得的有些羞赧,转换话题时僵硬得很:「宁贵妃在宫里禁足自省,少君觉着是我做的?」 讲到此事,龙可羡立刻扭头:「士族笼络皇商,给骊王下了绊子,他才把气撒在后宫,此事不是你做的吗?」 「骊王露了个明显的破绽,我自然不会放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5页 这件事万壑松倒是干脆地承认了,但他紧跟着说,「把骊王往后宫引,以及小皇子求情,这两件事却跟士族没有关系。」 猝不及防一捧雪从树梢摇落,万壑松抬袖给挡了,零星的雪沫落在龙可羡鼻樑和眼皮上,她仿佛被什么击懵了脑袋,面上既有本该如此的彻悟,又有随之萌生的不解。 万壑松要和骊王打擂台不假,但他没有把战火引向后宫的意思。 还有一个人,会不遗余力对付龙清宁。 可能从她传信给龙可羡的那一刻,有些暗箭就悄然转向,瞄准了她。 龙可羡忽然倍感孤独。 千万种指向都在把阿勒往十恶不赦的地方推,过去的妥帖周全变成了处心积虑,阔别重逢成了意图不轨,就连那些直白热烈的爱意都仿佛蒙上层灰,让龙可羡看不清。 她揉了揉眼皮,鼻尖嗅到了松针和墨香,下意识地偏离半步,而万壑松原本站在她身前半个身位的地方,随着距离拉开,视线一併拓远,她皱眉,发现十丈开外多了道人影。 冬日午后的日光澄澈,积雪反光,晃得人眼酸。 阿勒就站在树下。 阔别多日的人。 先后沾了满身脏水,风尘僕僕往回赶,明明在万里之外,却还要运筹帷幄走一步看三步,生怕回得晚了就见不到心肝儿的人。 站在那里,隔着一条长街,一瞬不动地看着她。 第155章 浑球 握缰绳的手松了一下。 风过, 松针翻出了绿荫,窸窸窣窣的雪筛下来,龙可羡反应了三四息, 才收回视线。 万壑松在她出神时就顺着看到了十丈开外的阿勒, 从旁观的角度揣度到哥舒策状态不对, 再联想到龙可羡来时那身兴师问罪的气势, 心里边微微嘆口气。 他知节守礼,认识龙可羡后, 却频频把自己置于失礼的边缘地带,这情况不大妙,于是万壑松沉默少顷,说:「少君若是还有疑义,遣人带话即可。」 龙可羡眼神游离, 压根没怎么听进去,胡乱地点了个头:「好。」 而后又问:「哥舒手里有十六封信, 是从你手里换来的吗?」 「不错。」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怜悯, 万壑松把控着分寸, 多一分也不答。 然而龙可羡静了一会儿,又小声问:「原本是十七封吗?」 风掠耳过, 万壑松没说话,直到龙可羡看过去, 他才点了下头:「是。」 说完这个字,龙可羡就迈不动步子了,就像靴面上缠了野藤似的,万壑松礼节性地走了两步, 把她的无措看在眼里,轻轻别开了眼, 没有催促。 等这阵风过去,耳边只余松涛声,万壑松把话题转回去。 「前几日我回了趟王都,宁贵妃失宠一事早有迹可循,有些事情不是单方面可以推动的,少君得空时,不妨往后想几步,局势瞬息万变,看起来是盟友的随时可能分崩离析,日日打得凶狠的却未必不能结势聚力,士族之所以存活至今,是因为其处事时是因人而异,因事而异。」 龙可羡侧头看他。 万壑松挡住了风口,目光从龙可羡的鼻樑擦到她的鬓角,把话摊开了讲:「宁贵妃柔弱,却聪慧善谋,少君要有所提防。」 龙可羡没听过这种话,也从未把龙清宁放在对立面:「她不会害我。」 「许多事情,在宁贵妃看来未必是害,许多代价,在宁贵妃看来也值得付出,」万壑松语调温和,没有掺杂私情,这般尖锐的话题,由他讲出来也让人没有不适感,「然而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何其大,宁贵妃为你盘算,自会选一条令你无忧的路,这就不可避免地会替你做下决定,但是少君真的如意了吗?」  从臣妻到后妃,经历两朝帝王,龙清宁给自己选的是一条险之又险的通天路,她坐在贵妃这个位置上,代价是人尽皆知的把柄,为此她吃惯了苦,心里边那点温情早就在风刀霜剑里耗得干干净净。 她或许牵挂龙可羡,但也会毫不犹豫地利用龙可羡,对她而言,利用真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群狼环伺,在性命跟前,在时局跟前,利用算得上什么。 「少君,北境如今处在风口浪尖,兵权兜底护航,商政两道齐头并进,行事当更加谨慎才是。」 龙可羡还沉浸在他上句话中,倒吸口气:「多谢。」 日光一片片筛下来,龙可羡在这里停留的时间里,阿勒始终没有动作,他站在流淌的阴影中,手里转着枚铜钱,安安静静等在那里,就像猎豹扑食前,有蓄势待发的狠劲儿。 万壑松跟龙可羡告别,折返之前,略略把目光放远,礼节性对阿勒点了个头。 一个站在阳光下,一个匿在阴影中,一个年长从容,一个乖张莫测,就这么隔着十丈风雪遥遥对视,两息,十息,阿勒指头上弹起铜钱,铜钱翻飞着升高,再「啪」地落在掌心,他短促地扯了个笑,懒懒收回视线。 龙可羡牵着马,慢吞吞走到阿勒跟前,盯他片刻,看到他眼里的血丝,喉咙口滚了百八十句话,最终只是闷声说了句:「鬍子,丑。」 *** 哥舒策回到三山军营的消息没有走漏,只有几个心腹知道,尤副将匆匆进院,看到余蔚站在中庭给茶叶过筛,他左右看了看:「哥舒公子呢?」 「里边。」 尤副将小声问:「厉天和伏先生都还关在西院呢,正主儿都回来了,是不是能把院门开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6页 余蔚拨着碎叶子,摇头:「里边谈着呢,说不准结果如何,这事还是等少君发话吧。」 话落,俩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龙可羡低着头,眼帘半垂,吐息轻柔地拂过阿勒脸颊,手轻轻地动着。 匕面冰凉,一点点蹭在他腮下,磨出轻微的声响,龙可羡没有帮谁刮过鬍子,因此十分专注,要把那把茂密的鬍鬚颳得半点不剩。 阿勒躺在榻上,没阖眼,看着龙可羡圆钝的下巴。 鬍子根部粗硬,长倒是不长,就是浓密。 屋里很安静,沙沙声游走在方寸之间,呼吸时不时地缠在一起,随着摩挲和游走,褪去浓密的遮挡,皮肤一寸寸展露出来。 明明两个人都有一肚子话,都有复杂微妙的愠怒和委屈,但是他们都没有开口,仿佛都知道开口之后会把这气氛带往崩裂边缘,故而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最后一点走完,龙可羡净手,回来时阿勒已经坐起来了,用指节蹭了蹭下巴,说:「过来。」 龙可羡磨磨蹭蹭的,一会儿拿块帕子擦手,一会儿喝两口茶,眼珠子还要骨碌碌地往这转,这就给阿勒看笑了:「龙可羡,我是地底下爬出来的魔头吗,磨蹭什么!」 「反正,不是好东西。」龙可羡嘀咕一句。 阿勒面色不改,仍旧挂着又轻又坏的神情:「这话听得耳朵要起茧了,从前就叮嘱过你,千万不要把我往好地方想。」 「可是你这般可恶!」龙可羡来气了,茶缸砰地一搁,「那十六封信,是你从万壑松手里换来的,偏偏要送回北境,让哨兵以为我在老宅里留下了东西。」 阿勒敛了神色。 龙可羡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手攥在袖里,脸发白:「姐姐传信南下,你生气了,便下暗手让她禁足,骊王疑心我与她里应外合,欲要扶小皇子上位,我只得待在坎西港按兵不动,这就回不了北境了,都是你。」 阿勒捻着指尖灰,「还有吗?」 龙可羡胸口起伏,还有两句话堵在喉咙口,磨得音调都不稳了,「原本是有十七封信吗?」 阿勒看着她:「有。」 「战时,你来过北境,我们……」龙可羡指甲嵌进掌心里,「我们便已经分开了吗?」 她连那两个字也讲不出口。  「分开,」阿勒重复这两个字,「倒也算是。」单方面的而已。 所以就是蓄意接近,龙可羡后退两步,「就是在骗我,」她眼眶通红,「明明之前便已经分开了,还要骗我情投意合,说不准连成亲也是骗人的……我已经忘记了那么多,你还要这般耍我。你不讲道理!你不是好人!」 即便龙清宁的信传来,龙可羡也没有将阿勒判以死刑,这些事情她拎得清。 因为重视,因为喜欢,所以不肯在人前讲他一句不是,堵着一口气等到现在,却被砸得头昏脑胀。 她人还没转身,手臂已经被握住了,阿勒力气大,猝不及防拽得她趔趄,手臂碰上手臂,他声音很沉:「我是浑,是憋了件事没有告诉你,不代表从前讲的都是谎话,情投意合是真,成亲也是真。」 龙可羡推他:「我不要听了!」 「为一桩事就要打死我吗?」阿勒反把她双腕摁到身后,「我见过那时的你,忘记未尝不是件好事,坏的全抛了,好的我皆会告诉你。我贪心,只要你记得快活事,这般也算十恶不赦了吗。」 「好坏你讲的不算!」龙可羡踢他靴筒,「我要看大夫,我要回北境,我忘记的全部要拿回来,谁都骗不得我。」 阿勒缓吸口气:「没用的。」 …… 阿勒被「请」出了营地,连同那只被戳了十七八个洞的软枕。 第156章 钓鱼 阿勒不在身旁, 龙可羡才能使得出劲儿。 翌日,龙可羡天不亮就起了。窗纸灰麻麻的,她点了盏灯, 咬着笔头冥思苦想, 紧接着逸兴运笔, 在纸上淋淋洒洒, 痛斥阿勒的不齿行径,直到屋瓦镀上片亮金色, 才抖着纸谨慎地检查一番,随后唤来尤副将,叮嘱他务必敲锣打鼓地送到阿勒手里。 那信送出去,龙可羡仿佛痛快地舒出一口气,连早饭都多用了半碗。 尤副将回来的时候, 龙可羡还在照着书抄明日的份,她预备一日写一张往他手上送。阿勒不是喜欢她写信吗, 不是要事无巨细全部写进去吗, 龙可羡忿忿地戳着笔, 写得更起劲儿了。 「少君,」尤副将嚷嚷着进院, 一掀帘子就说,「送过去了。」 龙可羡蹭地站起来:「如何?」 有没有痛哭流涕, 有没有痛心疾首,有没有悔不当初,她踮着脚往帘子缝张望,有没有负荆请罪上门来? 尤副将不明所以, 往身后看了看,说:「哥舒公子往门口拴了条狗, 嚯!瘦得跟杆儿似的,当场就把那纸撕了。」 拴了条狗。 还撕了? 龙可羡走到桌前,难以置信地 说:「没见到他吗?」 「哥舒公子倒没见着,」尤副将从袖中掏出只钱袋,倒了一把金葫芦出来,说,「就见着一个守门的侍卫,是个生面孔,长得流里流气,不像个好东西,还意图贿赂属下。」 龙可羡已经急怒攻心:「贿赂你做什么?」 尤副将看着这些金葫芦,咽了口口水:「他让属下带句话,说哥舒公子借酒浇愁,彻夜难眠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7页 龙可羡听了,先是一愣,而后负手走了两圈,谨慎地把这八个字拆开来,翻来覆去地念道:「借酒浇愁,彻夜难眠……我不要信!他们皆会骗人的。」 「就是,扯谎也不扯个好的,」尤副将也纳闷儿,「谁喝了酒彻夜难眠啊,不正好酣睡吗?少君,要我说那新来的小子就是没安好心,等着让您生气打上门去,这不就是羊入虎口了嘛。好生奸诈!」 龙可羡听得一愣一愣,没想到里边还有这么多门道,跟着严肃道:「好生奸诈!」 「您写什么了,若是要紧事,我再去传个口信儿。」 「口信,不好听的。」 「传个信还有什么好听不好听,不好听我给哥舒公子用唱的。」尤副将说着探头往桌上看,一下就看见桌上搁着本书。 那不是市井之间的话本子吗,里边言辞粗鄙,尽是些不正经的糙话。 他摸不着头脑,少君抄这做什么? 龙可羡义正言辞:「我舌头不灵,每每吵完嘴,都要懊恼半日,」她得意地略抿了抿唇,指指话本,再指指自己的纸,「故而想了个好办法,我不会讲,自然有得是人会讲,我把它们悉数写下来不也可以吗。」 待看清那厚厚一摞信,尤副将眼前立刻昏黑一片。 幸好门前拴了只狗,这若是让哥舒公子看了,明日海寇战船就要直登坎西港了。 龙可羡没察觉,开始翻动话本:「你等等,我先查一查,你此时要传哪句才好。」 尤副将花了半个时辰,打消龙可羡传口信的念头,并且搜缴了一遍书房,把那些不入流的话本子悉数收走。 龙可羡不免伤怀,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在口舌上有所进益了。 她闷闷不乐地坐在阶下戳冰棱,海鹞子振翅而过,空气震荡着,一匹快马踏着雪泥进到了营地里。 *** 随着航道复启,坎西城即将成为南北相衔的重要关口,起到由海到陆过渡的关键作用,这里进驻的人越多,越容易失控。普罗百姓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各方私兵,于是朝廷对坎西城里各家调兵数作了严格限制。 万壑松暂摄万琛之职,今日便聚了几位持兵数多的掌事人商议此事,龙可羡是其中持兵最多的,也是第一个接到消息的。 地方定在西九楼。 龙可羡到得迟,进屋时席上已经要坐满了,侍女引着她落座,各方寒暄起来都挺冷淡,整个席面都透着一种违和感。 恰逢乐姬起调,一串铿锵激昂的音调荡开来,对座李掌柜先按捺不住了,冷笑一声:「六爷这是给下马威呢。」 万壑松倒很和气:「不敢,都是为朝廷办事。」 李掌柜是生意人,押送粮食是件力气活,需要的伙计和私兵数量也多,这调兵的限制令一下,在座当中除了龙可羡,就数李家最吃亏,因此讲起话来半点不客气:「为朝廷办事,先把自家人削一遍。万六,我看你们祖上也没有吃里扒外的东西啊,怎么近年尽帮着王廷惹事呢?」 这话难听了,连万壑松后边的书童都忍不住怒目而视。 席上的明枪暗箭还在流窜,政令还没出炉,谁也不想安分就范。 红脸唱罢白脸登场,王家大姑娘笑着打圆场:「李世伯是性子急,也正是咱们几家自来交好的关系,换个人未必敢吐露心里话。六爷在这位置上有许多事情不得已,我们多年共事,看得比谁都明白,然而这次限令实在是……过了,试问六爷,限令一出,万家就甘心夹着尾巴走动吗?」 万壑松招架得宜:「诸位都是掌事多年的前辈了,讲资历,论辈分,今日我坐在主位都不够格儿,」 把调子拔高之后,万壑松举杯环了一圈,一饮而尽,才接着说,「因此这件事情,各位才当看得最明白。限令限的不是持兵数,只是调兵数。」 持兵是各家驻在坎西城里的私兵总量,调兵数是在某个时间段内能行走闹市街巷的数量,两者有天壤之别。 「这两年来,王家兵祸争端共二十八起,死伤一百二十人,李家争端四十起,死伤二百余。持兵我不干涉,调兵若是不加以管束,依照如今城里的风气,等南边海商和属国豪族北上,要他们与各位在坎西港搭个擂台先打个你死我活吗?」  先前叫嚷得最凶的那几位此刻都哑了。 万壑松缓下语气:「诸位要排场,要办事便利,二十人也足够了,若有急况,随时上衙门领条子,要增扩人手都能商量,此事从长远看利大于弊,诸位说呢。」  李掌柜憋了半日,见万壑松条条道道堵得他们没话讲,眼珠子一转,把风向拉到了龙可羡身上:「 我们小门小户的,自然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还能有反对的份儿吗?只是,讲句公道话,你要北境王如何行事?偌大的军营就摆在那里,二十的调兵数不是九牛拔一毫吗,能顶个什么用?」 龙可羡在这场合里一贯听得多说得少,此时猛不丁被点了名,先看向万壑松,再略显迷茫地说了句:「可三山军一个顶二十啊,不要紧的。」 「……」这他娘的,不是骁勇悍将吗?怎的也半声不吭站着挨打呢? 李王几人没料到,原本该是同条阵线的北境王,竟晃个身站到了万六那边,这会儿他们反倒不好驳了,无声地对过眼神,把话压了回去。 席散得早,万壑松摆明了要治他们,谁也不是好说话的,这会儿各回各家,都憋着招儿准备反制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8页 西九楼里,举目皆是高灯彩绸,压得弦月躲到了云后,龙可羡拂开梅枝,说:「他们很不服气呢。」 「虎口拔牙,没当场撕下我两块肉都算好的。」万壑松仍旧身披氅衣,袖里拢着手炉子。 早在宴席开始之前,万壑松遣书童来请她赴宴,那书童就转达了万壑松的意思,说主子爷要请少君一道设个局,倒不必费什么功夫,只要往那儿一杵,压阵儿就行了,作为交换,万壑松在宫里给她通了一条线。 龙可羡一合计,答应了,于是有了晚间这么一出,持兵最重的北境王尚且不吭声,他们再多心思也要往回憋。 龙可羡很忧虑的,戳弯了一道梅枝:「你我串通一气,他们必定也看出来了,日后这政令还推得下去吗?」 「真用律法把他们框起来了,也只是个开始,」万壑松含笑道,「士族最擅长钻律法的空子,此事还有得磨,不过好在开了个头,今日要多谢你。」 龙可羡很阔地摆了摆手:「小事情。」 「日后三山军在城郊一带活动都无碍,持着牌子可领两千人在内城进出,若要再加,便须得到衙门批条子。」 龙可羡很好奇:「衙门给批吗?」 「……少君是要造反吗?」 龙可羡又说:「造反还要批条子吗?」 「若不嫌麻烦,还是批一下。」 两人相视,都笑起来。 调兵令是冲着内城各家去的。 三山军驻在城郊,他们的活动范围不在内城,这项政令看似一视同仁,实际上万壑松想握紧的只是内城的掌控力度。 两人沿着梅林走到尽头,弦月终于从云层底下爬起来,薄薄地贴在天边,龙可羡让万壑松不必再送,拎着马鞭独自往外走,刚拐过一道弯,就差点儿撞上个行色匆匆的小厮。 「对不住,真是对不住!」小厮端着托盘,一叠声告饶。 龙可羡倒没在意,只是见这路上挤满了小厮侍女,抱酒的,端菜的,还有抱着琴穿着罗裳的,「这般热闹。」 「回贵人,前头刚来了位爷,阔气得很,包了两座楼正听曲儿呢,城里的达官显贵有些脸面的都来了,这会儿正是挤的时候,您若急着出楼,还是往东南方的角门走。」 往东南方走,再绕回来牵马就麻烦了,龙可羡摇摇头:「不要紧的。」 「贵人若是不忙,便也一道凑个好意头罢,」小厮哈着腰,「那位爷说了,今夜凡是咱们坎西城里的贵客,都要请进来用两盏茶,赏脸了,那便是长长久久的朋友,若是日后要往南边的风浪里挣条门道,也都好说话。」 某根弦被拨了一下,龙可羡停住了脚步:「南边?」 小厮点着头,脚底醋熘醋熘的,就要往前赶了:「确是南边的贵客,生得可俊!」 龙可羡立刻想转头了,可脚下不听话,迈开了步子就往前边走。 穿过一座园子,珠光宝炬立刻压人眼睫了,楼门大敞着,进进出出都是人,锦绣华服的男男女女结伴而行,有的嬉笑游冶着,有的坐着轻声细语,里外都挤满了,空气中窜着各色浮华的香料,侍女们捧着酒壶茶点穿行其中。 小厮把酒壶搁在露天处的石台上:「您是听曲儿啊,寻美人儿啊,饮酒用饭啊,还是喜欢作诗作画的?」 龙可羡目光四处滑动,随口说:「美人。」 「得嘞。」 一刻钟后,小厮将她领到了后园里,这儿临近戏楼,人倒不多,光影也要黯淡些,处处都挂着绯色的轻纱,风过时,闻不到霜雪的清洌,只有甜腻的花香。 龙可羡左右找不到人,刚想问,一扭头那小厮已经招呼其他客人去了,只好闷闷地找了个厢房坐下,开始反思自个为何要往这儿来。 结果坐不到十息,门咿咿呀呀地推开了,一阵香风飘进来,白花花的手臂挨上龙可羡肩头,美人儿弯身在她耳边说:「姑娘也来寻乐子么,饮了这盏酒,随我往房里去可好?」 那酥酥麻麻的声音沿着耳道往里钻,龙可羡立刻打一哆嗦,耳根子都红了:「我不饮酒的。」 「这是快活酒呀,」美人儿往下打量一眼,拉来把椅子,千娇万媚地挨着她坐下,胸口若有似无地蹭上来,「饮一盏,不醉人的。」 「不醉人么?」龙可羡半信半疑,低头闻了闻,确实甜香压过了酒味儿。 「不醉,只教你快活得直上九重天去。」美人儿笑得珠花乱颤,端着杯就要往龙可羡嘴边送了。 冰凉凉的杯盏碰上来,龙可羡被那味儿沖得脑子发昏,正要把头扭开,那托着杯盏的力道骤然一重。 一只手臂卡进龙可羡和美人之间,而后酒杯就被稳稳地拿开了。 阿勒握着杯盏搭在她肩上,温和地说:「滚出去。」 那美人儿脸色变了又变,拢着纱衣合门走了,龙可羡这才如梦初醒般,横过眼去瞪着阿勒:「不要你来!」 真是很得劲儿,阿勒心口窜着火,语气越发温和:「这是我设的宴,作东的不能来,你倒是进得很快,这是什么道理?」 龙可羡被堵了一发,硬邦邦地说:「我是来喝茶的,都说这里白送茶,我来喝两盏不可以吗。」 喝茶?阿勒摇了摇杯盏,那酒液浑浊,在晃动间涌起股诡异的甜腻。 这是助兴的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9页 宴席的花样很多,吃的玩的龙可羡不去,偏偏傻不愣登挑了这处来,阿勒笑了声:「这没有好茶,只有毒酒。」 龙可羡半句话也不要信,坏脾气地说:「你骗人,这是甜酒。」 阿勒把酒搁在桌上,推过去:「那你喝。」 龙可羡一口气吊起来:「喝便喝!」 「你喝,两刻钟后,龙可羡就开始变黑,蜕皮,」阿勒架着小臂,不咸不淡看过去,「不出一个时辰,龙可羡就是只拔了毛的兔子了。」 「……」龙可羡震惊道,「兔子?」 「拔了毛的,光熘熘的。」阿勒淡声。 龙可羡不想蜕皮,也不晓得阿勒的话有几成可信,忧愁地把酒看了又看,还想低头闻闻。 阿勒这就气笑了,这是真不怕死,他探手夺过来,一口饮尽了。 龙可羡惊住:「毒……」 「要死一起死好了。」 撂下这么句话,酒杯哐当地跌碎,阿勒突然倾身往前,扣住了龙可羡后颈,扎扎实实亲了上去。 那捲舌头…… 不知是酒劲儿重,还是药劲儿浓,那股甜腻搅在口齿间,催得热意直往下腹跑,阿勒咬得她直哼哼,干脆捞起人,搁在桌上,衔着那滑熘熘乱跑的小红鱼。 怎么那么软! 第157章 未遂 龙可羡喘不过来气。 阿勒整个人要烧起来似的, 口齿间还残存着酒液,又腻又醇的味道被温度放大,沖得龙可羡晕头转向, 手撑在桌面, 胡乱地拨了两下, 又被扣住拴在后腰。 这一下子没了支撑, 龙可羡歪七扭八的,被亲得就要往后倒了, 阿勒越亲越不得劲儿,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干脆把她捞起来,双双倒着滚进榻里。 「我晕……」龙可羡在倒落的空隙里偷了两口呼吸,喘着说, 「我不,不要亲了。」 「晕吗?」阿勒卡住她下巴, 恶声说, 「偏要亲, 还要你吞下去。」 嘴唇再度堵下来,龙可羡仰着颈, 感觉到一截舌尖戳到了上颚,湿湿热热的, 侧滑到齿面上用力扫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 浑浑噩噩间,龙可羡疑心这毒药浸到了嗓子眼儿,匆促地,她被挤着「咕嘟」地咽了两口, 激得阿勒更凶了。 「你浑!」龙可羡呛得直咳,断续地骂道, 「浑球大王八!」 「我是大王八,那你是什么,小王八羔子?」 阿勒右手还固定在她腰后,切断了退路,他看着龙可羡又湿又红的嘴唇,觉得意犹未尽。 昨日吵嘴时就该这般亲下去,横竖都被龙可羡杀一遍,不如先解了瘾再说。  龙可羡看见他眼神,隔夜的怒和委屈酿出了酸涩,一把冲上心头,她瞪着阿勒,闹脾气般,举起手背,用力地擦了两下唇。 擦得嘴唇肿起来,红红的,水亮亮,饱受摧残的样子。 阿勒的眼神瞬间就变了,他缓吸两口气——喝下去的助兴酒在此刻起效。 酒液奔腾在身体里,宛若滚烫的岩浆。 沉在底下的,撑起了进攻的架势,而热气又上蹿,烧得喉咙口要冒烟儿。 阿勒凑下去,扑食般咬住了龙可羡下唇,自外向里地一寸寸噬咬。 此次不一样,他抛掉了技巧性的步骤,抛掉了游刃有余的姿态,他按着龙可羡的掌心,把自己的腕脉放在里边,让龙可羡感受着跳动。 混乱、蓬勃。 龙可羡眼冒金星。她什么都感觉到了,比脉搏更具危险的是他的温度和形状,坏东西指着她,以一种气势汹汹的侵入姿态。 这傢伙! 龙可羡迅速地滚身,一脚踹到他小腿。 月余不见,浪得没边了! 她哪儿知道那酒是助兴的。 里边用的料都是坊间货色,又猛又烈,要的就是起效快,出劲足,沾上一点 ,今夜就不要妄想有做人的机会。 阿勒不偏不倚,挨了一脚便顺势握她脚踝,往回一拽,屈膝就压住了她,紧跟着束手上提,把她双腕都固定在脑袋两侧。一套动作又快又稳,眨眼间就堵了上来。 龙可羡要侧身躲,膝盖往上却一点动弹不得,手脚皆被缚住了,只得拿脑门儿去顶他,不料阿勒反手把她的脑袋往胸口摁。 不摁不打紧,一摁,龙可羡也来气了,对着衣裳张口就咬! 「…… 」尖锐的痛感从不可细述的地方窜上来,阿勒连皮带骨都窜了层麻劲儿,他猛抽一口气,汗都逼出来了。 而龙可羡是从他僵直的身体意识到的。 她愣了愣神,接着默默往外退,不料这坏东西又摁住她后脑勺往前压,「属狗的么!爱咬便给你咬个痛快!」 「我不是故意!唔我,」龙可羡被衣裳怼了满脸,上边还残着她的津液,她一个劲儿地晃脑袋,含混地说,「大冬日的你只穿了薄衫,太软了!我当真不……是故意咬!」 越说话,嘴唇就越不可避免地在那地方蹭来刮去,看不到阿勒神情,龙可羡自己就先羞得要打滚儿了,她挣扎着说。 「我说不要咬了!你分明是故意的!」 龙可羡在扭着扑腾,力气越来越大,就在此时,阿勒猛地松开了手,在她脱力滚到榻里侧时倾身而上。 *** 他们打起架来,把长榻折腾得吱吱哀嚎。 四肢像股绳般绞在一起,龙可羡手脚并用,一掌一脚下去,更像是发泄,像是撒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0页 阿勒都挨了。 心不甘情不愿,也挨了。 靠枕软垫散落一地,这场架打得两个人都汗淋淋的。 阿勒喘着气,在她噼手上来的同时迎面而上,啵地亲了她一口。 这一下亲得龙可羡方寸大乱,抬着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趁着她懵,阿勒低头,又是一口。 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下又快又重地亲了十几下,龙可羡方才涨红着脸抽身:「不准!」 「不准吗?」阿勒的汗滑下衣领,浸湿了衣裳,被体温烘得更热了,「若是我做了混帐事,惹你不高兴,这般亲过就算和好了,这话是你说的。」 龙可羡震惊:「你哄我说的,那皆不算数。」 「不算数,」阿勒嚼着这两个字,眼里的笑被打散了,「从前讲过的话,也通通不算数了吗,要随我回南清,要逍遥快活一辈子,皆不算数了吗?」 龙可羡哑声许久,才偏过头去,喃喃地说,「你把信还给我,许多事情,要想起来再……」 阿勒猛地卡住她下巴,手背青筋全浮起来了:「没有信。我已经烧了。」 「你,」龙可羡怔了片刻,「烧了?」 是了,斩草要除根,优柔寡断徒留把柄的蠢事阿勒怎么会做? 静默里,龙可羡突然用力推开他,站起身就往外走。 蓄了很久的情绪开始坍塌,眼泪啪嗒滚下来,滴滴答答两三颗,憋得狠了,直往下砸,脸上没有水迹,只有睫毛湿了一簇。  身后袭来阵风,龙可羡侧身躲了,再回头时眼睛红通通的。 阿勒眼睛也红,一手猛按在门框上:「一个多月见不着你,我原有许多话想跟你讲,在本子里记了许多事想和你做,想告诉你在阿悍尔那会儿,我他娘的眼睛一闭全是你,睁开眼也只想着见你!两个月才能做成的事我压成一月,就是知道你要急!」 他说的不是他在海上遭遇多少风浪;不是他把一日掰成两日用,往返几个大国有多累;而是他独自背着那点过往,却要担心龙可羡撞破真相后,会走向不可挽回那一步。 时间在他眼里只是分别的刻度。 这世上任何事儿,在龙可羡跟前都不值一提。 他只是怕啊。怕他会再一次来不及,再一次在把所有尝试都做过一遍之后,撞破斑驳的房门,见到的还是一个把自己划得鲜血淋漓的龙可羡。 他也不想隐瞒,他有什么办法,他也想有个智者从天而降来告诉他该怎么办。 若是时间能拨回两年前,他绝不让她北上。 当什么北境王?快快活活过一辈子,当小傻子也没关系。 情绪压不住,想起那段日子,阿勒心肝脾肺都是痛的,他没错,龙可羡也没错,该死的是龙氏那群老东西。 他现在就想扒了坟,把那群老东西挫骨扬灰再洒一遍。 阿勒再近两步:「你记不得了,你难受,你半句话也不信我的,一竿子打死这一年,我是真心是假意你当真半点看不出来?你捂不热的吗!」 「你胡说八道!」龙可羡抽了下鼻子,颠三倒四地说:「我没有怀疑你的用心……可你们都不是我,你们都是活了二十多年的,完完整整一个人,而我忘记从前,就好比过去都死掉了,只有这一年才算真切活着。」 「你们都是好的,独独我一个人是病的。」 那种割裂感会摧毁一个人,尤其是龙可羡这种万事凭靠直觉的人,她举起袖管,用力擦眼睛,「你凶我,你好大声凶我。」 越说,音越颤。 讲到最后,阿勒一把把她按在胸口:「这般小声行不行?」 龙可羡鼻音浓重:「不行。」 阿勒再开口时近乎气音:「这般呢?」 龙可羡把渗出来的眼泪往他衣襟上蹭:「一点点行。」 「我同你保证,北境那些事儿没一桩值当你想起来的。忘记是好事,这话我讲第二遍了,第一遍是我自个讲,第二遍是替那时的你讲,」阿勒一下下顺着她后心,「给我点时间,我总会找到解决的法子,成不成?」 龙可羡抬头:「多少时间?」 「一年。」 「太久了,」龙可羡挣开他,自己往榻边坐下,「一个月。」 「半年。」 龙可羡还是摇头:「一个月。」 「三个月。」 龙可羡点头:「好。」 她拍拍裙边,站起来就要走了:「一个月后再见。」 「?」 阿勒抬脚勾来椅子,挡住了龙可羡的去路,可能是药劲儿实在大,沖得他脑子都昏了:「你这样子同那些等着处决犯人,却要白白空出一个月,让人提心弔胆的狗官有什么不同。」 龙可羡嘴唇微张,迷茫地看着他:「狗官?」 不等她再说,阴影沉沉地压了下去,他的轮廓和她叠覆,浑身都积着一股气,而龙可羡乱糟糟的,脑子迷糊,脸上发烫,一抬头却呆住了。 那是双沉静得没带多余情绪的眼睛,只有赤/裸/裸的吞食慾,直白,敏锐,杀气腾腾,就这样看着她,简直在用眼神行不轨之事。 龙可羡没见过他这般,即便在最荒唐的时刻,那双眼里都带着点柔软,现在这层柔软被烧化了,露出颗粒粗粝的岩石,堵着她,里头都是沸腾的欲望。 「不要了……」龙可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攥住了腰带,轻声说,「我不要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1页 汗从鼻尖滴落,打湿龙可羡的下巴。 真是很奇怪,药效最盛时,阿勒反而没有急着再进一步,他浑身肌肉都绷得很紧,透着异样潮热的疼痛。 他沉默地呼吸着,感受到龙可羡的抗拒。 那痛感就更明显了。 他任由其翘着,痛着,颈后细汗密布。 「你不知道吗?方才那杯酒,俗称枕上仙,是……」阿勒附在她耳边,把那几个字说完整。 「我喝了,」阿勒勾了个意味不明的笑,「你看着我喝的,你觉得你今日还跑得了吗?」 第158章 故纵 铜盆里浸着双手, 龙可羡把湿漉漉的手举到鼻下。 「闻什么呢。」阿勒在后边问。 「在净手。」龙可羡立刻浸回去,来来回回地搓洗,把每一道缝隙里的浊物都洗干净了。  阿勒没再问, 将帕子揉成团, 慢条斯理系好腰带:「宴还没结束, 茶也还没喝, 这就要回去了?」 「已经戌时过了,」龙可羡用后脑勺对着他, 很不服气地顶一句,「你这里没有好茶,只有下九流的药。」 阿勒没应这句,余光里瞥见她透红的耳垂,鬼使神差地把话题倒回去:「什么味儿?」 「腥膻。」 话出口, 龙可羡才察觉不对,扭过头, 朝他甩了一串水珠。 阿勒笑着偏头躲了, 说:「再下九流的药也没捨得给你喝, 不过劳你动动手,算不得欺负了你吧?」 龙可羡拭着手, 还真正经地想了想,颓然道:「不算的。」 「那就没道理把我往外赶了, 」阿勒最擅得寸进尺,这就扮起了可怜,「昨日住的那庄子,又阴又湿又冷, 连窗子都漏风漏雪,住上一夜怕是要折半年寿。」 果然, 龙可羡耳朵动了动,像是好奇,很轻地问:「折寿的?」 阿勒说:「自然。」 龙可羡瞄了他两眼:「可是,听人讲那庄子地段最好,有热汤泉,还有大梅林,住上一夜便要百枚金珠,怎么会漏风。」 「许是单我那院子漏了,你也知道,人若是倒了霉喝水都塞牙,昨儿只是待了一夜,便吃不好睡不好,」阿勒装模作样嘆口气,「精神头都不比从前。」 「胡说!」龙可羡一扭头,指着他裆下,煞有其事地说,「精神很好,吐得也很多。」 「两码事,今日是喝过药才硬,」阿勒脸不红心不跳,还在胡扯,「你不懂得,这事儿讲好听了,叫难言之隐,讲难听了,是男人的痛处,不可以随意同人讲起来的,因着是你,我才实话实说。」 龙可羡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他:「你方才一直哼哼,是因为很痛苦?」 「是啊,」阿勒憋得肚腹绞痛,脸都要僵了,咬着牙道,「你要戳我心窝子,还是捡我回去?少不得告诉你一桩事情,从前我们是有本家规的,吵嘴也不准分开,再是恨急了也要黏在一处。」 龙可羡很疑惑:「……为什么?」 「因为有个小孩儿脑袋不清醒,还有个小孩儿吃饱撑的爱找罪受!」阿勒站起来,推着她后腰往外走,「成吗?」 「成是成的。」 反正营地里不缺地方,龙可羡扒住门框,一字一句地说:「只是,不可以进我屋里,也不可以一起睡觉。」 阿勒反问:「为何?」 龙可羡嗫嚅着:「听人讲,枕头风很厉害的。你这般的,吹两口我就昏了头了。」 一月不见,竟就学得这般坏了。 「成啊,」阿勒摊手,微笑道,「照你的意思,日后不做夫妻,要做陌路人了吗?」 讲到这些,阿勒的态度就要往极端的地方跑。 龙可羡现在不上当,她慢慢地瞪起眼睛,严肃地告诉他:「只是普通的关系罢了!」 「普通关系也能睡觉啊,」阿勒抱着臂,开始讨价还价,「这般冷的天,抱着纯睡方才舒坦,我不解你衣裳,」他强调一句,往她肚兜系带看了眼,「半件也不解。」 「嗯……不对!」龙可羡差点让他绕进去,警惕地扫他一眼,「都不可以,男人上了榻说的话皆不能信,这是你讲的。」 「不该记的倒是记得牢,」阿勒睨起眼,抬步跟上,「既要分房,还要分院,那么,接下去是不是便要和离了?」  「我是祁国人,你是南域人,我们在北境成的婚,」龙可羡倒没想过,揪着辫尾甩了两下,忍不住问他,「若要和离,要上哪儿才能作数呢?」 阿勒心里边冷笑两声,面上不显:「不知道,没和离过,听人讲是月老庙。」 龙可羡觉得他又在糊弄人了,大声说:「你胡说,那是牵红线的地方。」 贴着屏风走出楼里,冷风袭面,阿勒捞起了兜帽,往她脑门上一罩,再往下一拽:「你牵过?」 「唔!」龙可羡眼前瞬间就黑了,手忙脚乱去扯带子,待把帽子戴正好,才恶狠狠地朝他龇牙,「没有。」 「明日一道去啊。」 「明日吗……不对!不要去!」 他们小声吵闹着,走进了冬日的雪夜里,连脚印都挨得紧密,月光倒囊入水,风过,揉乱了两道人影。 阿勒从前要得很多,如今只不要分开。 那些手段用就用了,无赖也好,偏执也罢,要分开就是不成,吵也得在一个屋檐下吵。 这或许是真做过兄妹才会有的特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2页 从前做这种事的是龙可羡,小的时候,就算俩人打得昏天黑地,到了夜里,她都得一声不吭地拽着他衣绳儿睡觉。 现在换了位置,龙可羡忘记的事情要由他来做。 阿勒讲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歪身过去踩了一下她的脚印,看到那毫无章法叠在一起的痕迹,猛吸了两口气,心里边又酸又软。 *** 一路静悄悄地回到营地,分明没有惊动太多人,龙可羡院里还是多了不少耳朵,大伙儿都觉得奇怪,哥舒公子拉开了「贵妃复宠」的戏幕,却没有往龙床上卧,竟就自己去了西院歇息。 说他们还较劲儿吧,也不像,两个人没事也传传口信。 说他们亲密无间吧,哥舒公子回来之后,两个人连面也没有见上。 似乎这场大雪在他们之间隔出了距离,把那股吵吵闹闹的黏糊劲儿掩在了纯白之下。 数日之后,连尤副将都挨不过好奇,没事找事儿地过来了。 「少君,小厨房里温着参枣茶呢,您是不是用两盅啊……是,属下这就去拿,那,西院哥舒公子那边也送两盅过去吗?」 诸如此类的旁敲侧击讲了一箩筐,龙可羡原本正在兵书后边藏着话本看,思绪正打飘呢,没多想就说:「送吧。」 别显得军营里待客不周似的,还有一层,龙可羡心里边总想着阿勒说的所谓「难言之隐」。 参枣茶,多补的东西,喝喝总是没错的。 尤副将应是,一副大内总管劝宫妃争宠的模样,提着食盒就去了。 而龙可羡没想到这盅参枣茶送到营地西边,意思就变了,成了催雪开化的导火索。 她看了会儿话本,又坐在榻上翻纸花玩儿。 窗外的雪更密了,望出去,白皑皑一片,天地犹如净世,只有树影灰墙参差错落着,海鹞子把脑袋埋进羽翼中,龙可羡躺到榻上,翘着脚,伸出右手,从指头到手腕,翻来覆去地看。 看着,便情不自禁地想到更多。 耳边仿佛还残留着潮热的喘息,手腕上也仿佛被攥得麻麻的。 那小股小股的,延续数十息的冲击力全数打进了掌心里,顺着指缝溢出来。 阿勒坏么,就着滑腻的劲儿,还要往她指缝里硬戳,边戳边说着浑话,那气息夹着低语,比什么都做了还让人面红耳赤。 这可真是…… 龙可羡打了个滚,把脸埋进枕头里。  *** 尤副将送茶回来,正逢下属送来点兵条子,这是坎西城调兵限令下过之后,三山军需要送到衙门里记名造册的名单。记名过后,这些兵崽子只要凭藉腰牌就能出入内城。 他翻开数量一看,讶异道:「这么多。」 下属拍着雪,道:「数目要和官府军备有得一拼了,尤哥,这算是朝廷特批的吗?」 算是万六特批的吧,尤副将这般想,而后摸出小章,在册子上戳了个印,递过去:「就按这个办。」 他想着把这事儿讲给少君,敲了两下房门却没听见叫进,刚要寻侍女来问,里边才隐隐约约传来声音。 一进屋,便看到少君从里屋出来,正戴着骑马时的牛皮指套。 「少君这是……」 「没什么。」龙可羡镇定地把手背到身后,眼不见为净而已。 尤副将心觉奇怪,这大雪天的,能骑马上哪儿去,倒也没多问,把点兵记名的事儿给报了。 龙可羡支开窗子,散散屋里的闷气:「再点两千,备着不送,日后还要加的。」 「还要加?」 限制调兵令这事儿尘埃落定,便遭到了各家明里暗里的抵制,因此条件一再放宽,从每日调兵限数二十,改成了每日限数百人,入夜鸣钟后折半,且这些调出来的兵马同样要在衙门记名造册。 龙可羡不太明白,万壑松绕这么一个圈子是要做什么,但三山军的调动数目随之增加,这算好事儿。 尤副将应了,扫了眼天色,准备合门出去,扭头瞥见龙可羡皱成一团的脸,一愣:「少君可还有事儿?」 龙可羡不会拐弯抹角:「你过去时,哥舒在做什么?」 「哥舒公子啊,」尤副将拍了把脑袋,「这么大的雪,煮煮茶,赏赏景,再雕几只兔子玩儿。」 兔子?那岂不是立刻就要送过来了。 龙可羡微微地直起了背,翘着嘴角,朝他摆摆手:「你去吧。」 阿勒安分守己这么多日,说不能进院子就不进,说不能一道睡觉就自个待在西院,当真就一点不犯规,不越界,仿佛当真蓄起了爪牙,涤净六根要开始茹素了。 果然还是憋着招儿。 龙可羡一把脱掉了指套,拎在手上甩着玩。 这一甩,一直甩到了入夜,阿勒都没有动静,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扒在窗台上,把下巴垫上去,斜着脑袋,呆呆地看阶下细雪翻浪。 阿勒倒是睡得挺好,写了会儿戏摺子,温了两盏阿悍尔带来的酒,美滋滋地睡了个把时辰。 夜半醒过来,他下意识地往床里侧一摸,凉的,嘆口气。 再一翻身。 便看到床头蹲了个人,正不高兴地盯着他。 「兔子,我的。」 第159章 啜泣 「……」 任谁大半夜看到这一幕, 都会以为撞鬼了。 阿勒这会儿更怕龙可羡梦游,听人讲梦游的小孩儿不好贸然叫醒,否则魂就丢了, 于是他不作声, 连眼皮子都阖上了, 装作没睡醒的样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3页 龙可羡就更疑惑了, 伸手把他脸戳一戳:「兔子在哪里?」 半夜为几只木雕兔子闯进别人院子,蹲在别人床头, 这事儿放到哪里都说不过去,龙可羡略显窘迫,解释了句,「是我的,我拿了就走。」 因为心虚, 声音格外飘忽,听起来就跟没睡醒似的。 阿勒摸不准, 还是没吭声。 龙可羡干脆趴上去, 跟他头对头, 犹豫片刻,把他眼皮子掀起来:「你听到吗?」 「……」 得, 这回明白了,确实不是梦游, 是他有意向尤副将透的那些话起效果了,这小炮仗,还真是奔着木雕兔子来的。 龙可羡见他没有反应,嗒嗒地又掀了两下:「哥舒策?」 你弹皮筋儿呢! 阿勒眼皮都快抽搐了, 作出梦魇的样子,皱了眉, 学猫样哼哼两声。 「!」龙可羡立刻把手撤了,把身子直起来,知道阿勒那阵哼哼过去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往下看,这回不敢上手扒拉,只是用手指摸摸他,自言自语似的,「是做噩梦了。」 龙可羡也做噩梦,知道这滋味儿不好受,于是她抚了抚他的手臂,从上往下轻轻顺着。 四围寂静,连风都止了息,昏暗的室内游走着细微摩挲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隅,龙可羡蹲在床前,在单调重复的动作里逐渐出了神。 她看着阿勒,他的睫毛很浓,眼皮薄,有唇珠,真开心的时候不是慢慢弯唇,是一下子扯开嘴角,笑得没心又没肺,多半时候还是浑身懒筋的模样。 让人爱又让人恨。 慢慢的,阿勒的呼吸匀下来了,龙可羡便要起身到书桌上瞧瞧兔子,可手肘刚一离床面就受到了一道拉力。 龙可羡惊讶地往里看,阿勒翻了个身朝外,蹙起眉,气息微促,看起来像是又沉进梦魇里,握她的手好比握着救命稻草,看得龙可羡十分忧愁。 她再度趴回去,小声教他:「梦见什么了?梦见怪物便打它,梦见悬崖便跳下去,梦见刀剑便用牙咬,一下子就能吓醒了的。」 这番话没有用。 阿勒还是眉头紧皱,翻了个身,转向了床里,连肩头都微微耸动,龙可羡急声道:「你发抖吗?」 她三两下爬上床去,跪坐在他边上,隔着一卷被子,以某种相当诡异的姿势从腰侧抱住了他,把脑袋埋他肚子上,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不要怕,保护你。」 阿勒在黑暗中笑得合不拢嘴,那哪儿是发抖,分明是忍不住了! 他憋得小腹抽抽,要死不活地哼了两声。 龙可羡埋在被子里,被这动静蹭得发痒,想要撑手坐起来,不料手忙脚乱的,一把推到了根棍儿。 「!」阿勒脸色转白,倒吸口凉气,喉咙口滚出了痛喘,别说笑,连魂都要飞了! 龙可羡起初还觉奇怪,直到掌心被弹回来的棍儿抽了一记,立时反应过来,从脸到脖颈,烧红了一片。 「我我我,」她慌乱起身抽手,「抱抱抱歉。」 话还没讲完,阿勒忍着疼,干脆翻过身,踹掉了被褥,借着这股劲儿把她拽进了怀里,圈在身前哼哼。 龙可羡僵直着身子,一动不敢动,蜷缩在他身前,那沉闷的气息从后脑勺洒下来,顺着脖领钻进衣料内,一路往尾椎骨游走,烘得她浑身都麻。 不但麻,还热。 那差点儿被打歪了的坏东西缓过神来,气势万钧地指着她腿,龙可羡鬓边渗出了汗。 这太怪异了。 若是阿勒这会儿醒过来,龙可羡闭着眼睛也能想像到他那副又轻又坏的神情,届时定然要将她五花大绑起来盘问的~! 阿勒会问:你怎么半夜在我屋里? 龙可羡便答:我来拿兔子,尤副将讲的,你雕了一日,必定是给我的,你忘了我便自己来拿。 阿勒口舌最不饶人,还要说:要到床上来拿吗?要滚到我臂弯里来拿吗?有些人说着不要我进屋,说着不要我一道睡觉,半夜却要背着所有人对我为所欲为,怎么呢,是偷欢更刺激吗。 龙可羡到这里便想不到要如何答了。 但阿勒不会轻易放过她,定会穷追不捨:要抱得这般紧吗?你手搁在哪儿呢,究竟是拿兔子,还是借着这幌子来上我? 龙可羡只能强撑着说一句:拿兔子。 阿勒再露出笑:这也有只会跳的啊,不如拿了去玩儿。 …… 龙可羡思绪像开了瓢的蒲公英,炸得满天都是。 她浸在无端的臆想中,面红耳赤,鬼使神差的,就把手放在了那只会跳的兔子上。 兔子嘴巴湿热,已经渗出了绸裤,黏哒哒地濡湿了她。 龙可羡指尖黏腻,心里跳得飞快,呼吸热热的,潮潮的,仿佛成了朵长在雾林里的白蘑菇,掐一把就要出汁儿了。 遥遥地,营地里传来犬吠,在寂夜里荡开了涟漪。 屋外被月洗得清亮。 屋里有个小贼,还是个十恶不赦的採花贼。 龙可羡抬头看了眼阿勒,见他双目紧闭,没有要醒的迹象,便大着胆子往上边捏了捏。 没反应。 龙可羡便好奇地左右拨动,戳了两下,搓了几把,嘟囔了句:「红薯。」  像烤过的红薯,热热的,还淌汁儿。 她鬼鬼祟祟的,忍不住埋头往下看,哪知刚埋下去,手里的东西就猛地一弹,差点儿拍到她鼻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4页 龙可羡吓得不轻,咻地抻直了身子,僵在阿勒胸口。 就这般安静了片刻,龙可羡心知不能再待下去了,蹑手蹑脚推开他,准备下床。 然而她一动,阿勒便跟着动,龙可羡张手,整个捂住他的脸,人往外撤,阿勒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她袖口叼住了。 龙可羡没招儿了,对着他的睡脸一顿骂:「你才是,狗崽子,追奶吃的,狗崽子。」 这话刚出,阿勒便急促地喘了声,宛如梦魇中被再度惊吓到,从而进入了更深一层的梦魇中,掌心也打了薄薄一层汗,攥着龙可羡的手往下带。 龙可羡急了,小幅度挣扎起来:「别拽,我要回去了。」 「龙……」阿勒突然开了口,面上浮现痛苦,气息孱弱,「龙可羡。」 龙可羡大惊失色:「哥,哥舒?」 可阿勒没有醒,他紧拧着眉,喘息凌乱,看起来简直难受得要哭出来了,无措又可怜的,一声声唤她。 龙可羡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稀里糊涂地由他带着,精准地碰到了那要害。 太烫了。  龙可羡蜷缩着手。 阿勒整个人烫得像只火炉。 薄薄的寝衣拦不住热度,龙可羡不敢推也不敢动:「这般可以的吗?不会坏掉的吗?」 「龙可羡……」 小衣在翻动间被推高,阿勒翻了个身,把自己当作被褥,结结实实地盖住了她,龙可羡方才是怎么骂他的,如今他便原样返还给。 「压死……」龙可羡觉得他像堵压下来的墙,让她喘息都困难,「压死了。」 「渴……喝水。」飘飘忽忽三个字。 「水在外边,你先滚下去,我拿给你。」 睡着的人是怎么行云流水做出这套动作的,龙可羡没心思问,她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反思着,他如今在她身上梦游的模样,是不是有她一份力。 说不定就是她方才玩了,戳了,捏了,那坏东西便彻底醒过来了,带着睡梦中的阿勒开始作恶,开始找她这个罪魁祸首讨说法。 人家睡得好好的,她偏要来作弄,作弄到如今这进退两难的境况。 犬吠声逐渐散去了,风梳开了穹顶的阴云,龙可羡睁着眼睛看床顶,耳边是一下下只重不轻的咂吮声。 还有她自己倒抽气的声音。 檐下吊着惊鸟铃,风在上边停留,留下了痕迹。 「别……」 龙可羡晚间用了碗牛乳盅,如今却疑心那牛乳要被咂出来了,「别往那里找水,没有……」 心口高地被占领,手也被攥着,龙可羡挣脱不开。 阿勒攥着她的手腕,和她一起重叠在衣料里,怪了,像是真凿出了什么,他仿佛嗅到了很淡的牛乳味儿,那味道挑拨着他的坏心思,让他滑动的速度加快。 「我找不着了。」 有点儿痛。 但他自虐般加剧了痛感,或许是演得上头,或许是撕扯的痛感够劲儿,阿勒意识恍惚,那些没察觉的委屈和酸楚涌上来,变成一句句低低的呢喃。「龙可羡……我找不着了,哪儿去了?」 龙可羡喘息细碎,迷迷糊糊地应:「就在这啊。」 「小时候便告诉你,不要乱跑,走丢了便在原地等我,我总会找到你的,你怎么不听话?」阿勒把额头靠在她身前,十分委屈地,重复着说,「你不听话。」 都说阿勒是悍匪,是暴君,但他所有的爱都是龙可羡给的,因此心甘情愿地给自己套上了颈圈,受着禁锢,受着支配。 都说龙可羡黏他,要他,但他对龙可羡的需求才是畸形的,强烈的,不可控的。 自打龙可羡不在,乌溟海的天就没亮过。 「找不动了……」阿勒用额头蹭了蹭,撒娇似的,沉声说,「此次换你来寻我。」 根本不等龙可羡开口,他连怎么找都迫不及待教给她,「回家来,就能找到我。」 龙可羡怔怔的,心底里原本洒着一把沙粒,贫瘠干涸,忽然就从深处渗出了水,那种陌生的、温热的流动感很微妙,就像空荡荡的容器开始重新被填满。 她点了点头,鼻子还是一片红,神情却变得坚定:「换我找你。」 阿勒无声地笑出来,对这个人又爱又恼。 情绪复杂起来,就忍不住恶意地把口水涂上去,用舌尖推着抹开,咬得龙可羡不住发抖。 龙可羡哪儿挨得住,人都要化开了,她啜泣般,一遍遍说:「别咬……」 空出的左手无处安放,一簇簇密集的电流从心□□开,眨眼间就窜遍了全身,龙可羡哭腔微弱。 在打颤时抓住了阿勒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扯起来。 嘴上说着别咬,然而手却无意识地把他往下压。 有几个呼吸,阿勒都快笑出声了,他陷在里边,用柔软堵住了这阵笑意,把该讨要的半分不少都讨回来。 手心越来越滑,也越来越烫,那些力道和频率正在这里放肆拔升,阿勒由不得她退,由不得她躲,龙可羡掌心里似乎握了团火,热得她浑身湿汗。 恍惚间,被聚拢成团,再被凶狠冲散。 惊鸟铃「叮噹」地晃起来,摇下了遍地雪粒。 龙可羡连手也没敢洗,逃也似的回了院子。 第160章 做梦 好睏。 天还没亮, 龙可羡就到了营地北边大校场里,三山军今日要对登港战做演训,排新阵型排到了日上三竿, 那会儿龙可羡精神奕奕, 对着沙盘督练都不过瘾, 非要挎着刀下场亲训, 结果一从校场退下来就不行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5页 从大校场回到院子这段路上,她慢吞吞颠在马背上, 一个劲儿地揉眼睛,马七扭八歪,人昏昏欲睡。 院子里扫了雪,看着宽敞不少,后园子里栽着雪松, 影子孤悬,空气中瀰漫着沛然的凉意, 万家书童刚到不久, 正在新奇地左右打量, 不由感嘆道:「这院子真好!」 少君没在,余蔚作陪着:「先时是云峯先生看过的, 山水坐石都有意趣,比不得万宅讲究, 倒挺适合行军打仗之人。」 书童揣着手:「土上奉金,龙水交汇,右坐贪狼,是福禄寿俱全的贵将之地。」 余蔚估摸着时辰, 料想练兵该结束了,便引着书童往堂屋走, 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哟,小兄弟懂得不少。」 书童不经夸,立刻红了脸颊,羞赧道:「只是懂个皮毛。」 余蔚心里边微感异样,还要再问点儿,院门前忽地晃来道人影。 雪影天光下,银甲折出寒光,剥掉了龙可羡的天真,她臂下夹着头盔,因为睏倦,面上没有表情,看起来有些生人勿近的冷淡。 书童立刻跳起来,亲亲热热地唤了声:「少君来了!」 龙可羡被震得一抖,才撩起眼皮,费力地聚焦,待看清书童的模样,就见他面色遽变,那欢喜雀跃的模样不见了,宛如被当头浇了捧雪似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萎顿下去了。 「哥哥哥哥舒公子……」 嗯?龙可羡难以置信地扭过头,阿勒果真就慢悠悠地坠在不远处。 她看着那串蜿蜒的脚印,脸色垮下来:「你都看到了?」 阿勒摊开手,神情无害:「你指哪些?有个人把马骑成骡子,下马打跌,走路打飘,摇摇晃晃跟葫芦似的吗?」 龙可羡脸通红,恨得都要哭了。 *** 书童是万壑松派来交接王宫里那条暗线的。  「这条线埋了多年,没有动过,少君放心用,」书童殷勤地掏出本子,「里边是传信法子和用得上的密语。」 堂屋没点炭盆,不闷,还透着股清浅的佛手柑味儿,里边只有三人,阿勒怕自己一不小心宰了万家小子,便径直去了龙可羡屋里。 龙可羡稍稍翻了翻本子,眼睛都要现重影了,默默地推给余蔚:「你给瞧瞧。」 余蔚核对的当口,书童就坐在边上,小心地把茶盏搁下,清了清嗓子,说:「小的此番来,除了送本子,还有道消息要带给少君。」 「请说。」 「宁贵妃降位为妃,不过这倒不算坏事。」 龙可羡吧嗒地捏碎了核桃:「这算顶坏的事!」 宫里是处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场,还是座枯骨堆砌而成的单向天梯,只许上,不准下,若是跌了,哪怕是半寸,也要被人扯下去吃得骨头都不剩。 「主子临走前特地讲了,说是宁贵妃自来就在风口浪尖儿上,得赏受罚都备受瞩目,此次因为言行不当而降位,恰恰是骊王的妥协。」  书童歇了片刻,接着道:「降了位,就代表此事尘埃落定,骊王也不得再迁怒宁妃娘娘,否则就要被人戳着嵴梁骨说欺凌妇孺的。」 因为小皇子那一求,王都的风向本来就有些微妙,舆论皆向宁贵妃和小皇子一边倒,骊王站不住脚,只能不痛不痒地削点名分。 可龙可羡还是不高兴,她戳着手指头,心里憋着主意,忽然从书童话里捕到什么:「万壑松回王都了?」 「是,主子说,风云聚散皆有时,」书童连点两下头,「年关难过,下回再见就是在王都了。」 讲道理,北境王是无诏不得回都的,骊王也不像会在年关这时给自己找不痛快,她没琢磨明白这话,却下意识觉得万壑松不会胡说八道。 他又不是哥舒策。 余蔚看罢本子,对龙可羡点了个头,意思是能用,随后话锋一转,看着书童笑眯眯道,「听小先生口音,是涪州人吧。」 士族对侍卫书童的挑选都很有讲究,如万家这类数百年传承的家宅,跟随主子左右的都得是精挑细选的家生子,万家的根不在涪州,余蔚这般问就是明显的试探。 书童年纪不大,心性还很单纯,很少替主子传话办事,这会儿便规规矩矩地答:「不是的,司御大人,府里有位涪州来的先生,我三岁起便跟先生学认字,沾了先生的口音。」 他还怪不好意思,挠挠脖颈,「您耳朵真好,往常少有人听出来呢。」 余蔚客套了两句,目光移向龙可羡。 龙可羡听出了不对,她的困劲儿散了,精神头缓慢聚起来。 涪州学府出寒门士子,一直都是郁郁不得志的典范,从前给荀王扶了一把,可惜一口气没有跟上,消沉数载,今年才又被骊王重拾起来,抹去了积灰,晃出了微光。 士族当道的时局下,寒门只能依附王室才能有出头的机会,这是普世人的共识。 万家要什么名士找不到,何必捨近求远地用起涪州来的先生? 她看向书童,这傻不愣登净漏话的小子,也是随手拨来办差的吗? *** 书童离开后,正是午时,晌午的日光垂直喷洒而下,晒得院子里一片亮晶晶的。 龙可羡摸了会儿刀,喝了壶茶,实在没什么可磨蹭的了,这才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往屋里走。 一问侍女,那坏东西还在! 侍女恭恭敬敬说:「哥舒公子跑马回来,方才吩咐了放水沐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6页 龙可羡呆滞片刻:「沐浴?」 她昨夜回来才用过浴房,换下了乱糟糟的衣裳,侍女没得吩咐不会进里边收拾,那阿勒一进去便要看到…… 龙可羡「砰」地推开了房门,一路狂奔直冲浴房。 「吱——」 那扇薄薄的木板向后推开,水汽四面八方裹来,白蒙蒙的湿雾眨眼间就笼住了她。 水池里坐着个人。 「巧了,」阿勒手肘往后架在池壁上,头都没抬,「一道沐浴吗?」 龙可羡硬邦邦地应一句:「不要和你一道沐浴!」 「那倒也是,」阿勒无声冷笑,「枕头风都挨不得,若是一道泡了池子,少君的骨头都要软成泥了吧。」 「!」这是揪着龙可羡讲过的话来呛她,龙可羡踢一脚地上的衣裳,很不高兴,「我硬得很,不要你费心。」 被咬出两个洞的小衣、洇湿一块的亵裤,都藏在这浴房里,龙可羡磨着脚底往池子边上的架子挪。 「做贼呢,」阿勒懒洋洋地撩着水,把一条布搭在脖子上,「你沐浴时我进不得,我沐浴时你倒是如临无人之地,打量我脾气好,便逮着人欺负吗?我们男人的身子也不是白给看的。」 龙可羡不要跟他费口舌,只信誓旦旦地说:「我拿了衣裳就走,不看你。」 「当真?」阿勒肆笑,「先讲好,若是看了又如何?」 「你又不是……」池边湿滑,龙可羡走得很慢,闷声应了句,「又不是挂名的花魁,看了能如何。」 「懂得还不少,」阿勒冷笑,「强词夺理我不是你对手。再说了,我如今扒得精光,沉在你的地盘里,你要如何还不是你说的算么。北境王独断专行,自来就是一言堂,这事儿我是听惯了的,你要看便看吧。」 一顶顶帽子扣下来,倒砸得龙可羡昏了头,她不解地说:「我没讲要看你啊,这般,你说怎么办,听你的也成。」 阿勒弯了下唇:「我这人,自来讲究个公平正道,你若看了我,便教我看回来,如此谁也不亏。」 龙可羡就要摸到架子了,心里边想着拿了衣裳就跑,哪还能看他半眼,当即答应了:「好。」 两步跨过去,龙可羡扯下挂在面上的外衫,一愣,里边竟是空的。 「找什么呢,落东西了?」 龙可羡没看他,还在低头往外衫里掏着,心不在焉道:「找衣裳。」 「是这件儿吗?」 她倏地看过去,阿勒背靠在池壁上,手指头戳进了衣服洞里,正在一下下慢悠悠甩着。 「…………」龙可羡羞愤欲死,「你还给我!」 「如今时兴这样式了?」阿勒不但不还,还要把那件小衣抻开,在眼前抖了两下,手指湿漉漉的,划过那两处明显被牙齿碾咬出来的洞,笑了声,「挺别致。」 龙可羡想也不想,扑在地上,一手撑着池壁,一手探上前去夺来:「你不准看!眼睛挖掉!舌头割掉!牙齿敲掉!」 阿勒泡在池子里,有位置的优势,只是轻推了把池壁,人就借力滑出去一臂远,龙可羡扑了个空,手还猛然被攥住了,阿勒使劲儿一拽! 「哗啦——」 池子迸开朵巨大的水花,龙可羡还穿着银甲,站在水里沉得很,动作缓慢得像个小铁人。 「讲到落东西,昨夜我做了个梦,」阿勒托着她手臂,「醒来便丢了只兔子,你见着了吗?」 不防他提起这事,龙可羡顿时心虚了,一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把眼珠子转开:「不要告诉你。」  「丢只兔子就罢了,权当它自个儿跑了,只是那梦奇怪得很。」阿勒步步往前,把她逼到了夹角。 龙可羡目光飘忽,含混道:「哪里奇怪,是个人就会做梦的。」 「是吗,我这梦却很不寻常,」阿勒绕着她的发尾,「梦里边有个软乎的精怪,爬我的床,捏我的东西,还要餵我喝水,那水也怪得很,一股奶味儿。」 「你们军营里,夜里会出没精怪,专往人床上爬吗?」 第161章 娇气 有精怪吗? 龙可羡被这几个字彻底带偏, 思绪长了脚,开始在想像中奔跑,仿佛连脑门都要顶出两只犄角来了, 仿佛尾椎骨上要延出一截尾巴来了, 仿佛那截尾巴已经在小幅度摆动了。 水雾在水面上缓慢游走, 氤氲成一团, 再丝缕地贴着腰线往上,阿勒觉得她迷迷瞪瞪的样子可爱, 魂飞天外的样子可爱,攥着拳头恨不得把他往下摁的样子更可爱。 于是他凑过去,手掌按在银甲上,含着湿气轻声说:「你好硬。」 龙可羡银甲着身,浑身上下严丝合缝, 阿勒不着寸缕,坦坦荡荡清清爽爽, 两个人就挤在这水池角落, 笼在白蒙蒙的水雾里, 因为三个字交换了一道眼神。 龙可羡立刻别过头。 这种性别倒错的话,从阿勒口中呵出来, 就是极具哥舒特色的娇气,既带着逗弄, 又掺着索求,还有点儿难以言喻的暧昧。 软刀子似的,一寸寸侵刮着龙可羡心防。 这身银甲成了累赘,罩在身上有如火炙, 让她卸也不是,穿也不是, 龙可羡手指一下下磨着掌心,盯着侧方,镇定道:「是很硬。」 可能是那湿雾钻进了她脑中,龙可羡猝不及防抓起阿勒的手,低下脑袋,带着他往肚子上乱戳:「铁打的,摸到了吗?往这里打两拳,你的手骨都要裂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7页 本质是恐吓,阿勒果然很上道:「明白。」 「所以,便不要讲些精怪的浑话了,」龙可羡一鼓作气,「三山军驻在这里,一万个精怪也不敢来。」 「嗯……」阿勒拖着尾音,「这般说,当真有这精怪了?」 「有!」 心虚过了头,反倒豁出去了。 龙可羡用力扯来小衣,死死攥在手中,对他恶狠狠地说,「三只眼睛六只手的精怪,头是白的脚是蓝的,一口能吞两个你!」 小衣得手,龙可羡毫不犹豫转身,撑着池壁就爬了上去。 「闹精怪啊,那好说,」阿勒倒也没拦,踩着台阶往上走,随手扯了绸布擦拭,「我认识几位大师,都很有道行,收服一两个精怪想必不是难事。」  「收服?」龙可羡跺着脚,水珠渗出薄甲甲片的缝隙,滴滴答答成串儿地往下落,她不敢卸甲,只能等水抖完。 水珠沿着阿勒肩胸的肌肉线条蜿蜒下滑,他擦着头发,说:「不错,用只葫芦把那精怪收起来,再撒点儿料,腌个把时辰,放在火上烤个两日两夜,便……」 龙可羡还背对着他,手里捏着小衣不知往哪儿搁。 心一横,干脆塞进了靴筒里,手指头捅着那点缝隙,使劲儿往里怼。 阿勒差点儿乐出声,憋得脸发僵。 龙可羡浑然不知,此刻听他欲言又止,又好奇,又不想显得太上心,便故作放松地说了句:「便如何了?你说。」 阿勒说:「烤烤,便能塞嘴里吃了。」 「你不要骗我!」听到这里,龙可羡哪能听不出来,这就是糊弄人呢,她忍不住纠正,「书里都讲了的,精怪根本不能吃,烤烤就化了,会变成股黑烟飘走的。」 塞了小衣,龙可羡手全是湿的,随手扯了块布擦拭,心里边油然而生一种防卫成功的得意。 阿勒语气放轻,带着钩子似的:「黑烟?」 「是啊,」龙可羡扭过头,这一扭,一口气差点儿续不上来,那红云从脸颊飞向耳廓,眨眼就蔓延到了胸口,她哽了半晌,憋出一句。 「穿条裤子再讲话!」 阿勒笑出声,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到她擦手的那块布:「你须得先给我啊。」 龙可羡怔在原地,垂头把那块布扯开,仔仔细细看了两遍:「你哄我……」 话没讲完,阿勒的影子已经压到了脚下,龙可羡怒火中烧,把布往他胸口一按,紧跟着气劲上涌,一把将他推了开来。 「哗——」 池水激烈翻涌,炸起了好大一朵水花。 *** 屋里上了饭食,龙可羡和阿勒以桌面为界,一个坐海角,一个坐天边,恨不得隔八丈远。 一顿饭吃得针锋相对。 阿勒用小鸾刀割着肉,没有往她那看一眼,就怕对上了就想和她干一架。 养什么不好,非养个祖宗出来,闲得没事就往他身上撩点火,等烧眉毛了再一把给他推到池子里去。 管撩又管灭,说不定还觉着自己挺能耐。 小白眼狼。 阿勒越想越悔,是该把龙可羡摁到池子下,让她憋着气儿挨一顿的,等她憋得急了,里里外外一道打抖,再可怜巴巴地在水底下红着眼眶求他,他再托着她升上水面缓两口气。 气息不能匀彻底了,得掐着最后那一口气的时间,再带着她沉下去,两个人都在窒息的边缘刺探上限,求生欲主导亲吻,唇齿撕扯碾磨,而后交换着胸腔里为数不多的气息。 嘶——不能想。 阿勒立时悬崖勒马,截断了思绪。 用过饭,漱了口,两人还是没有讲过话,龙可羡倒是不心虚了,推那一把之后莫名有些爽到,故而下起逐客令也很客气。 「饱了吗?」 知道关心人,阿勒把小白眼狼几个字收回来,冷酷地应了声:「嗯。」 龙可羡捏着手指头,客气地说:「该走了吧。」 「?」阿勒瞟一眼过去,「走不了,腿伤了。」 「嗯?」龙可羡把他上下打量一眼,警惕地防着他,「胡说,你没有流血。」 「暗伤,」阿勒抵着膝盖,随手敲了敲,「你对自个力道有数吧?那一把推下来,不死就算万幸,落点暗伤不奇怪吧?北境王威名赫赫,收留个把因伤致残的可怜人不过分吧?」 一串因果又快又猛地打下来,龙可羡结巴了:「不,不……过分。」 「放心,叨扰不了你多长时间,我亦不是那等非要缠磨黏人的,」阿勒又抛了个钩子,「凭你我的『普通』关系,我只待一夜,够意思吧。」 这般知道分寸,龙可羡反倒摸不准了,她眨巴两下眼睛,犹豫地问:「一夜吗?明日要做什么去?」 「想知道不难,」笨鱼咬了钩子,阿勒慢条斯理地收线,「先讲明白,这是把我揣心窝里关心,还是『普通』的客套?」 「……」龙可羡语塞,望天望地,好半天才说,「哪种你才会讲给我?」 「你不妨自己试试。」 龙可羡口齿黏糊:「揣心窝里……的客套。」 阿勒都气笑了:「少君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龙可羡听完,自个儿也觉得挺机灵,微微地抿了点唇,眼风得意地斜过去,却对上了阿勒要吃人的眼神,她。 「算了。」阿勒上手掐住她两边脸,搓来揉去,作弄了个痛快,龙可羡脸皮薄,跟那蒸过的白糖糕似的,太不经掐。  她龇牙咧嘴地忍了几下,脸上就已经可怜兮兮地红了一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8页 阿勒揉得心宽气顺,这才告诉她:「明日我要入王都,不烦扰你。」 龙可羡没料到这个走向,顶着红鼻头,愣愣地问了句:「王都吗?要分开吗?什么时候回来?」 没带迟疑的三句话击中了阿勒胸口,短暂地把他带回了分别之前,他们吵闹,他们黏糊和好,他们打架,他们打滚拥抱,阿勒抬起手,罩着她后脑勺,和龙可羡鼻樑对鼻樑地轻轻蹭了一下。 呼吸正在接近,热气喷洒着,像是另类的触摸,气味沿着鼻腔入侵,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仿佛到了一种不做点什么都不对劲的氛围里。 正在此时,笃笃两声,两道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了这阵错意的对视。 龙可羡抽身,发丝沿着阿勒掌心滑下去,有点痒。 屋门侧开,余蔚匆匆入内,那门檐夹角中藏着晃眼的酷蓝色,长风卷着枯叶疾扑而入。 跟着这股妖风一起刮进来的,还有一道圣旨。 *** 骊王下旨召龙可羡回王都,这事儿龙可羡没准备,晌午一过就紧锣密鼓地上中营去了,一忙直到入夜。 她昨夜就没有睡足,调整完营地布控和巡航攻防后就困得直磕脑袋,看着满噹噹的军务,龙可羡实在挨不住了,痛饮两盏酽茶。 ……这之后,整座三山军营都动起来了,龙可羡跟炮仗似的,点哪蹿哪,蹿哪炸哪,亢奋得把自己的坐骑来来回回刷了三遍。 翌日天蒙蒙亮,一支小队整装肃列,龙可羡英气勃勃骑在马上,临出发前,却收到了官道塌陷的消息。 龙可羡卡壳了,连轴转了一夜的脑袋变得迟钝。 穹顶蒙在铅灰色罩子里,雾还没有散,折腾一夜的营地逐渐陷入安静,而西院却更热闹了,吆喝声穿过薄薄的云雾,钻入耳朵里。龙可羡麻木地问:「哥舒预备走哪条道?」 尤副将抹着汗:「哥舒公子走的水路。」 龙可羡斟酌再三:「去问问,还有空船吗?」 「哥舒公子方才遣人来说了,」尤副将说,「他昨夜请了大师算过,近日不宜策马,若是少君用得上,」他难为情地挠了挠鼻子,「把路费结了就成,依照您二人如今的普通关系,讲情分太轻浮,还是论金珠吧。」 「咔嚓」一声。 龙可羡把鞭子拗断了。 第162章 共游 哥舒策这个奸商。 说不讲旧情就不讲旧情, 说明码标价就明码标价,打着海寇不做赔本买卖的说法,走趟王都, 扒了龙可羡两百颗金珠。 龙可羡拿到帐册时, 冷冷地笑了两声, 转过头画了个捲毛小人, 扔在地上,用力踩了个稀烂。 这是激将法, 龙可羡不上当,遣尤副将送金珠过去,尤副将回来却说阿勒没在船舱里。 「说是着人放了舢板,趁夜离船去了。」 这祖宗本来就神出鬼没,龙可羡没说什么, 只是闷闷地点了个头。 今夜风缓,尤副将便开了半扇窗, 窗外漆黑, 鼾息般的风动声里, 偶尔掠过一两只夜鸦。 「骊王避您如蛇蝎,又不得不用您, 本来大家离得远,眼不见为净就是了, 这回他走偏招,借着年尾述职的由头将您调遣回都,难保不存着什么龌龊心思。」 龙可羡说:「我也存着龌龊心思啊。」 北境王捨身入都,就为和宁妃见一面, 这事讲起来都算大逆不道。 但北境王是龙可羡吶,尤副将半晌无言:「您那不叫龌龊心思, 叫人之常情。」 「好吧,」龙可羡觉得有理,「很寻常的龌龊心思。」 「……」尤副将决定不在这个话题和少君掰扯,「属下已经吩咐南北整兵,若有异动,除常备营外,两日之内都可以出兵。」 这是龙可羡出行前吩咐下去的,她点头:「办得好。」 「只要营地动起来,骊王必定能摸到风吹草动,这就算个威慑了。骊王要再有什么心思,那就得掂量掂量自个的身板了,」尤副将说的都是掏心窝的话,「此次先关宁妃,再召您回都,说没有猫腻都没人信。」 讲到龙清宁,龙可羡就抬起头来:「宫里来消息了吗?」 *** 龙清宁仍旧在禁足。 雪一落,这座华丽的宫殿就和其余屋宇没有区别,雕栏画栋失去了颜色,锦丽花簇歇了生息,放眼望去,处处都覆着惨白的冷意,只有屋里晃着一捧颤颤巍巍的昏黄烛光。 沙沙,沙沙。 龙清宁斜靠在榻上,手里有件天丝云锦的小袍子,肩膀处有些磨损,她正对着烛火缝补。 宫女端着药过来:「娘娘歇一歇吧,奴婢再去点两盏灯。」 「不必,」龙清宁打娘胎里下来就有弱症,常常要吃药,她喝了药,嘴里苦得发麻,她却连眉也不皱,「就快好了。」 这是昨日小皇子偷偷从宫墙狗洞里塞进来的,说除夕拜祖的时候要穿,却不小心燎了个口子,要宁母妃给补一补。 哪里来的火能往肩膀头子上燎? 小孩子的谎总是自以为精妙,骗心软的大人买帐。 龙清宁从前不这般的,这孩子跟着她的时间不长,她也不算多么体贴周到,只是做了宫妃的本分,尽一个看顾的责而已。 但他却像是从来没吃过糖的小孩,嗅到点甜味儿就往身上贴,龙清宁心里是不耐烦的,但看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却讲不出拒绝的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9页 那很像龙可羡,像小时候的龙可羡。 「小皇子当真喜欢娘娘,日日都要来过,今晨您不见他,他便顶着风雪,巴巴地在外边守了半个时辰。」宫女搬来小马扎,坐在榻边给她捶着腿。 龙清宁低头咬断线,抚平了衣裳,淡声吩咐道:「收起来,明日送过去,不要声张。」 「是。」 宫女叠好了袍子,把药碗收起来,在忙碌的窸窣声说:「北境王已经奉旨回都,已在路上,娘娘再熬两日,便能出头了。」 龙清宁含着笑,没应这话,只是指了指斜倒的药碗:「药汁洒了。」 *** 三日后,船只即将抵达宁蘅港,龙可羡要在这里转马道。 阿勒连日不见踪影,只在黄昏时分让厉天带话来,说是雪催风急,要与她结伴同行。 这也不是麻烦事,只是要等厉天先下船去安排马匹、打点驿站,上下得多耗三四个时辰。 龙可羡答应了。 船只不能在宁蘅港长靠,因此船速要缓下来,掐着时间到港口才行,龙可羡在舱室里收拾自己的东西,刚把叠雪弯刀挎在腿侧,就听见敲门声。 进来的是尤副将,他穿着窄袖便服,发梢还带着湿,一进舱室就匆匆开口:「少君,陆路皆有埋伏,对方人杂,辨不清路数,不像是一伙儿的。」 坎西城官道塌陷之后,龙可羡换了船,这事儿她没声张,仍然在坎西城留了一支小队,用来混淆视线,那支小队在军营里耽搁了两日之后,第三日就骑马北上了。 然而这支小队在途中先后遭遇三次伏击,官道民道换着走都是如此,设伏的俱是些散兵游勇。 这就说明,她的行程被卖了。 「有人不想您回王都,」尤副将冷哼,「骊王也忒不厚道,这事儿干过一回,还想踩到咱们头上来。」 是骊王吗?不一定。龙可羡说:「没有人希望我回王都,谁都有可能。」 「如今仍是遛着他们?」 「不遛了,」龙可羡踩着凳子,低头,把靴筒扎紧,「杀掉吧。」 尤副将应是,出去传过话后又倒回来:「如今再想想,官道塌陷也不是偶然了吧少君,哥舒公子是不是早知道了?」 要在祁国境内行船,需要提前半月到沿海各港打点,这就说明至少半个月前,哥舒公子就知道龙可羡必然要北上王都,这批船挂在行商名下,就算是条暗线。然后在龙可羡临行前,再做一出官道塌陷的人为意外,就能把龙可羡和设伏的散兵错开,将她的行程遮得严严实实。 原本龙可羡是这趟行程里最大的变数,出了坎西城,过了那段塌陷的官道之后,她随时有可能下船另走,但阿勒用两百颗金珠扣住了她。 两百颗! 龙可羡得攒多久!  阿勒把桩桩件件都算进去了,讲起来很缜密,也很妥帖,但这事戳了龙可羡肺管子:「他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还不要来见我,独断专行,做的是好事,人不是好人。」 「……」尤副将没法接,只得仰天干笑。 船行缓慢,烛影摇曳,龙可羡的侧脸流淌着阴影,眉峰拥起小小一团,嘴巴抿得紧紧的,看起来就更像闹脾气了。 尤副将看着她,心里有点感慨:「少君有些不同了,」他笑起来,「哥舒公子也有些不同了。」 龙可羡没明白,转过头看他。 尤副将也讲不明白,那只是种微妙的气场流动,只存在于龙可羡和哥舒策之间。 就像两个中毒已久的人,在他们初见的那一刻起,毒性就开始缓慢发作。 龙可羡从一团战无不胜的传说,变成了鲜活生动的女孩儿,荣光之下长出血肉,少君不再是那个为战争而生的少君了。 原来少君也会因为喜欢,就要豪横地把值钱玩意送个遍; 也会虚掷一整天到白崖小院的鞦韆上,而不是繁琐的军务和坚硬的兵戈; 也会在撩拨下羞得跳脚,然后绞尽脑汁地撩回去; 也会困得蔫巴还要在这里等别人,明明哥舒公子也没有讲几时回来,明明两个人还在疑似吵嘴,但就是有种诡异的默契。 哥舒策就很奇怪了,他是那个一开始就中毒至深、病入膏肓的人。 那样花样百出的手段,谁都要脸红耳热招架不住,偏偏他一次比一次玩得野,浑身浪劲儿都要往龙可羡身上撒似的。 或许是这个人天赋异禀,是个情种,那浪劲儿宛如日夜不息的潮,撒也撒不完,却从潮水底下浮出了更直白的情绪。 是最近尤副将才知道,原来哥舒策毒舌是毒舌,恣肆是恣肆,自己的喜怒凌驾众人之上也是确凿事实,但他也会有柔软的时候。 也会喜欢把脸埋在龙可羡颈窝,猫一样黏着人家; 也会因为龙可羡喜欢,而默默地忍着小猫小狗,明明那么烦这些小东西; 也会被龙可羡气得狠了,把自己关在屋里,上下一通收拾得干干净净之后,再神清气爽地出来。 他是很爱龙可羡,恨不得人尽皆知。 大家都想要战神北境王,可是哥舒策只要龙可羡。 「属下如今有些信了,」尤副将絮絮叨叨地说,「厉天说的青梅竹马情深意重那一套,确实不是假话。」 在分别的时候,他们都像是短暂地罩上了另一层壳子,只要彼此靠近,那层外壳就会破碎融化,不约而同地露出内里的真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0页 说是毒,其实更像双向癒合。 正在此时,一道扎眼的火光从河面晃进来,尤副将探出去,看到有船正在靠近,他抚掌笑道:「来得好!说谁谁到。」 不料左肩倏地发紧,龙可羡突然扯着他衣裳往后一拽!两道尖锐的箭簇就擦着他鼻樑过去,电光火石那么快。 「敌袭!」尤副将和少君的默契是战场上练出来的,当即就着这道力,往后一脚踹裂了门板,用巨大的落地轰砸声作提醒。 哨音长鸣,在宽阔的河面回荡,雾气随之瀰漫开来。 整条船毫无预兆地开始倾斜。 龙可羡没走门,手攀舷窗就要翻出去,半身已经探出了窗外,斜侧方却忽然伸来只手,那力道和温度龙可羡再熟悉不过了,她弯身,钻入舷窗内,正对上一张带笑的脸。 「来得好。」 阿勒眉间有寒湿的水汽,笑起来很招人:「我把人引过来聚齐了,少君要怎么赏?」 「赏你共游。」 话落,龙可羡嵌入他指缝,一记蹬脚,带着阿勒坠入了漆黑的河面中。 第163章 仅剩 暗河在漆夜里长奔, 沿着河道一路延伸到天边,沖刷过泥砂石壁,湃击过碧瓦朱墙, 带走了这场早有预谋的突袭。 两个日夜之后, 留在坎西城混淆视线的第二支小队还被各方罗网绊在中途, 龙可羡已经踏进了王宫的金钉漆门里。 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骊王在暖阁里接见龙可羡, 因为时间匆促,这位勤勉的帝王还没有收拾好情绪, 眼里残留着隐晦的探究。 两个人一高一低地打了个照面,龙可羡一眼看到他耷拉的眼皮,鬓边的白发也藏不住了,仅仅小一年不见,便犹如老了五六岁。 看来最近皇商频繁反水确实是个打击, 骊王刚刚握住了手中的权柄,尝到了名望的甜头, 就因为一手制衡失误而痛失好局, 怪不得愁呢。 行过礼后, 骊王赐座。 龙可羡没接,说是来述职就是来述职, 人站在长桌前,掏出本册子, 就开始照本宣科地念了。 落水、遇袭、改道、混淆视听,关于回都这几日的混乱,龙可羡半个字都不提,翻动着册子, 一板一眼地,从第一页念到最后一页, 连语调都平直没有起伏。 述职完后,内侍小心地奉上茶水。 「航道复启一案,你功居首位,朕想着要赏,却不欲拿金银俗物糟践了你,」骊王刮着茶沫子,说,「可有什么想要的,想求的?」 龙可羡喉咙口咕噜了一下,差点儿就要说出龙清宁,好歹憋回去了:「不糟践,」她艰难地转口,「俗物也可以。」 他最后那句明摆着钓鱼。 龙清宁禁足究竟是因为他疑心重,还是别有用意,龙可羡没法断定,但若她先开口为龙清宁求情,那就会落到被动。 龙可羡要谨慎。 但这谨慎的态度反倒让骊王很淡地笑了一下,眼尾延出细密的褶子来,仿佛龙可羡这反应才正中他下怀,才更加证明龙清宁对她相当重要。 「那便赏赐黄金万两,骏马八百。」 龙可羡迟疑了片刻,才行礼谢恩,心里边毛毛的,像有冰凉的铁丝在刺挠。 两人又讲了些军务和海防之后,骊王露出倦意,龙可羡依礼告退,他捏着眉心,摆了摆手,说:「去看看阿宁吧,她记挂你许久了。」 *** 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一句话里套十七八个弯弯绕,龙可羡走在宫道里时心情愉悦,虽然那股隐约的刺挠感挥之不去,但这也是她和骊王最平和的一次见面了。 内侍领她到宫道外边,龙可羡走进去,正逢悬日侧斜,半掩半露地镶嵌在鸱吻上,宛如被兽口死死衔住了,晃下来的日光扎眼。 「少君。」 宫女在殿门外等候多时,见龙可羡出神,便轻轻唤了一声。  龙可羡收回视线,跟着宫女绕过长廊,进到后殿时,龙清宁正在廊下晾着桂子,旁边有张矮几,翻过的书倒扣着,清茶还在飘香。 她穿着鹅黄色宫裙,头上没有钗环,乌润的发堆在鬓边,整个人淡淡的,日头半笼下来,恰到好处地给她叠了一层暖光。 龙可羡就挪不开眼了。 *** 廊下多设了张矮几,两个人并排坐着,脚边搁着红泥小炉,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烟,龙清宁姿态娴雅地斟着茶:「这半年又高了点儿,在海上受的伤可好全了?」 「都好了,」龙可羡主动地撩开衣裳,露出截腰线,伤口早就看不出来了,她便往那光滑的皮肤上戳出条红线,「有这般长,流好多血。」 「但是不痛,」她补一句,「一点也不痛。」 龙清宁笑容很浅,但一直没散:「嗯。」 「你不要担心。」 「很担心。」 龙可羡垂下脑袋,把衣裳系好:「那我日后不那般了。」 她指的是以攻代防的打法。 龙清宁靠过去,解开那个乱七八糟的结,重新给她系好腰带,她的动作很细緻,龙可羡看得着迷,觉得怎么有人连繫个结都像幅画。 「好了,」龙清宁往她后腰上拍了一下,「很乖。」 龙可羡肉眼可见地红了脸,把手蜷起来,一个劲儿往她掌心里拱,而龙清宁不知是刚好抬手还是刻意回避,手背和龙可羡的擦过,自顾自拎起了茶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1页 咕嘟声戛然而止,一卷一卷的轻风打过来,龙可羡手凉凉的,低下头,慢慢地蜷起了拳头,有点儿懵,还有点儿讲不出来的委屈。 心里涌起强烈的落空感。 明明之前都会牵住的。 她很生气,却没法跟龙清宁耍脾气,只敢睁着红通通的眼睛盯住她,嘴巴抿得紧紧的,这幅模样看得龙清宁失笑。 「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龙清宁揉了揉她的发顶,把糕点移过去,「长不大的吗?」 就这么一句又嗔又轻的话,奇异地驱散了龙可羡的不悦,她迅速吃掉了整盘糖糕,边吃边拿眼珠子瞄龙清宁。 等龙清宁夸一句,她就吃得更欢了。 日光斜进来,是澄澄的灿金色,龙可羡晃着脚尖,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在冷宫里有人欺负你吗?给你熏死人的炭火,给你馊饭吃,不给你冬衣被褥,有这些事吗?」 「哪里听来的话,」龙清宁说,「只是降了位份,月例都是不变的,你在一日,就没人敢往我这里动手脚。」 宁妃是道信号,是龙可羡和骊王互相角力的映射结果。 龙可羡强,则宁妃高枕无忧,龙可羡弱,则宁妃境遇多舛。 尽管性命无虞,打压却是无处不在的,在宫里头,要折腾个把人,有太多不见血的阴私路数了。 龙可羡拧起眉毛,一寸一寸巡过了整座宫殿,很严肃地告诉龙清宁:「若是有人给你下绊子,要讲给我,我教训他们!」 「知道了,」龙清宁拉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想起了旧事,「你的指骨自小就比旁人硬,上书塾时,因为旁人扯坏了你的书袋,你便一拳砸断了他的鼻樑,先生打你手心,你倒硬气,连着戒尺一併折断了。」 她说着笑起来,神情温柔:「后来便在宗祠里关了两夜,我赶到时,你就蜷在蒲团上,抱着只破书袋好生可怜。」 龙可羡垂下眼睛:「不记得。」 龙清宁看了她好一会儿,说:「没有要问我的吗?」 龙可羡闷声摇头:「没有。」 来之前,她在心里罗列了许多问题。 褚门战时,你在北境仅仅是为了替我笼络旧部吗? 龙宅里发生了何事?我为何烧了宗祠? 那十七封信,你为何不早交给我,阿勒不要我想起来,你也不要我想起来吗? 但来之后,她看着龙清宁的脸,嗅着龙清宁的味道,那些话便都不想问了。她没法将这些尖锐的问题抛给龙清宁。 因为人皆有私心。 龙清宁有私心,没关系的,她可以接受,因为她剩下的也不多了。 高处有风来,龙清宁站起身,把吹散的桂子抚平,龙可羡突然抱住了她:「你好香。」 她连一句「你抱抱我我便不问了」都不敢讲,就这样干等着龙清宁抱回来。 可不知等了多久,桂子散落一地,浓郁的香气随风飘远,背上那只手却迟迟没有往下落。 *** 王都的雪来势汹汹,穹顶一片铅灰色,朔风抽打着满街帆幌,行人奔走四散,阿勒没有往三山军下榻的驿站去,而是去了西城的一座庄子里。 他翻身下马,把鞭子抛给厉天:「龙清宁旧宅查了吗?」 「查了,」厉天小跑跟上,「连石板瓦砾都被人撬了个空,什么也剩不下。」 阿勒嗯声,没什么表情。 「李王两家来了帖子,请您赏脸赴宴,」厉天从袖中抽出帖子递过去,「明日还要往万家……」 话音戛然而止,厉天惊愕地看向房门下的人:「少,少君怎么来了?」 不是进宫了吗?晚间不是还有三山军的接风宴吗?只是分开半日便要翻墙了吗? 院落昏沉,薄薄的灰影里,龙可羡坐在门槛上,把脑袋靠在门框边,鹅黄色发带落了一半,正在风里轻轻飘。 可能是等得困了,她揉两下眼,转过头来,鼻头都被冻红了,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团。 眼神相撞那瞬间,阿勒以为回到了初见那年。 只不过十二岁的阿勒会扭头就走,再巴巴地找回来,现在的阿勒会蹲在她跟前:「怎么来了,要与我私会吗?」 龙可羡点头:「要私会。」 「普通关系私会,这话传出去就难听了,」阿勒绕起她发带,「叫偷情。」 「不偷情,」龙可羡就着动作往前靠了点儿,用额头轻轻磕在他下巴,「抱一下。」 「一下?这不是你说的算,」阿勒抬起头,让她额心下滑,贴在胸口,「嗯,贴着了,撒不开手了。」 龙可羡闷不吭声。 他说着,一手抚在她后心,一下下顺着,又往下捞起她攥得死紧的拳头,笼在掌心里搓,边搓边嫌弃,「一团冰坨,不是老嚷着肚子里有团火吗,日日用精血养着它,这冰天雪地里不让它出来暖暖,要待何时用?」 龙可羡还是不说话,把下巴垫在他颈窝,蹭了蹭。 「蹭什么!」阿勒手下滑,将她整个托抱起来,听起来像低斥,眼里却带着笑,「还舔!」 他这般高大,轻易地就罩住了龙可羡。 龙可羡的口鼻都埋在他颈窝,找了个舒坦的位置,很轻地叫了声。 「哥哥。」 第164章 避风 阿勒把她带进了屋里, 放在小榻上,开始点灯点火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2页 一层层的暖光刷上来,伴随逐渐升高的温度, 让人有种站在寒冬暖阳下的错觉, 龙可羡抱着手炉子, 看阿勒站在桌前慢悠悠搅一碗姜汤。 是比今日午后王宫里的阳光要暖, 龙可羡想。  像是避风港。 冻僵的皮肤开始缓慢回温,带来刺刺麻麻的感觉, 龙可羡说了今日进宫的事,从骊王讲到龙清宁,最后吸了下鼻子。 「我又不是笨的,她那般问,就是想好了说辞来应付我了, 我又能问她什么,那些话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 」阿勒咬着这几个字, 心道对着我倒是一句一句净往心窝子里戳, 「怎么呢,话还烫嘴?」 龙可羡抹了两把眼睛, 很忧愁的,根本没听到阿勒的话, 往回倒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确切记忆——在军营里醒过来的时候,她身边就是龙清宁安排的侍女,是与龙清宁有旧交的下属,是龙清宁一封一封日日不断的信。 在那样的神思状态下, 龙清宁以一种最和风细雨的方式营造了安全堡垒,让龙可羡在伤愈之后的浑沌时期有个温和过渡。 她那样好, 满足龙可羡所有关于美好温柔的想像。 「我没有疑心过……仿佛生来就是有个姐姐的。」 阿勒尝了姜汤,说:「不烫了。」 「哪怕她是天底下最坏的人,」龙可羡还在小声念着,「那又有什么关系,她都可以告诉我的,要疆土,我打给她,要权势,我保她上。但她不讲,总是自己在走一条很难的路。」 讲到这里,阿勒才缓慢地回过味来,龙可羡这般反常,不是因为龙清宁可能也利用了她,她委屈成这样,仅仅是觉得龙清宁 已经艰难到这地步了,却没有选择跟她开口。 这小炮仗…… 护短护成这般,不是他教的吧,是打娘胎里带的吧。 夜里龙可羡睡不安稳,梦里还在猫儿似的哼。前半夜要姐姐,后半夜开始喊阿勒。 阿勒心说还不算白养她,结果还没笑出来,便听见龙可羡迷迷糊糊地喊阿勒要水。他给倒了温水,还没躺下,又要给掖被子,给攥手指头,给揉肚子拍背。 这小炮仗…… 如此看人下菜碟,逮着他一个折腾,就当真是他惯出来的了。 *** 翌日雪还在下,龙可羡在干柴爆出的噼啪声醒过来,四方帐子昏昏的,她枕在谁的臂弯间,热得想要踹被子。 不料脚刚屈起来,就教人抵住了膝盖。 龙可羡口鼻都闷得难受,蹑手蹑脚探出颗脑袋,阿勒的睡脸就在跟前,他合上眼的神态安静无害,或许是没有睡好,眉峰略微蹙起来,像得不着糖就要闹脾气的小孩子。 她往他眼睛上亲了一下,借着伸出手指,沿他的眼皮往下逡巡,滑落鼻峰,落到唇珠上。 一下就被咬住了。 「不要睡觉,」阿勒眼睛还没睁开,「偏爱找人咬么?」 一把没睡醒的沙哑嗓音。 龙可羡指尖温热,他一说话,便有软软湿湿的触感扫过,她想到阿勒在榻上的那些癖好,鬼使神差的,把指头往里戳了一截,立刻就被更湿更热的口腔裹住了。 这般软! 龙可羡捨不得动,连阿勒什么时候睁开眼都不知道。 湿热过后是细密的咬合,阿勒的牙齿坚硬,从指尖往上游走,舌头却很柔韧,还在紧紧裹袭着她。 脑中某根弦啪地就断了。 正在此时,外间传来叩门声,两长一短,是厉天。 阿勒充耳不闻,翻身上来,一手握着龙可羡腕子,齿间还衔着她指尖:「是谁说不要在一个院子里,不要一道睡觉,就怕枕头风吹昏了你的头的?」 龙可羡已经昏了,她口鼻间俱是阿勒的气息:「我……」 「是谁可怜巴巴坐在门槛儿上,像只没人要的猫崽子,等着我捡回屋的?」 龙可羡颈间黏着湿汗:「是我……」 「又是谁夜里将我当老妈子使唤,天一亮又亲又摸,还往我嗓子眼里捅咕的?」 叩门声又响,这次唤起了龙可羡的部分羞耻心,她慢慢地红了耳廓:「不要你说了。」 阿勒是不说了,俯身亲下来,沿着龙可羡眼皮细细密密地往下亲,他的舌头比龙可羡手指还灵活,勾着她在唇齿间滑动。 他们沉默地交换着气息,在这亲密无间里融化了彼此,两个人都很喘,心口贴心口,胸腔剧烈跳动。 然后在龙可羡揪着他腰带,开始笨拙地撕扯时,阿勒忽然闷笑出声,按住了她的手,把吻改成了咬,碾磨在她下唇,说。 「今日不成。」 龙可羡被亲得七荤八素,还没回神,懵着看他。 阿勒笑得更坏了,凑到她耳边低语。 「偏不合你意。」 *** 厉天在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听见里边叫进。 他搓了搓手,掀帘子进去时,发现少君坐在榻边,和公子隔得老远,还偏着身,只用后脑勺对着公子。 厉天没敢多看,紧着把事儿报了:「先时属下已将王李两家的宴推了,谁料李氏攀上了万家,还要借着万六爷长女生辰宴时与您谈买断商路之事。」 李家在祁国境内做粮食生意还不够,主意打到了南域。上回坎西港那场鸿门宴里,他和齐阁老在阿勒身上占到了便宜,如今便得寸进尺,要垄断祁国向南域流通的粮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3页 阿勒披着袍子:「先前送来的粮价和耗损册子呢?」 厉天从一沓案务里抽出来:「这儿,粮价也高得离谱,比南边市面上流通的还高,说是先往宫里送,最后卖开了,不还得咱们填这个差价。」 「帐都算不明白,打回去重算就是。」阿勒把那册子随手一翻,看了两眼便丢进了火壁里,那火舌跐熘一窜,眨眼间舔透了纸面,再悠悠地吐出青烟来。 阿勒说:「已经南下的那部分,将帐册找出来,打回重拟,拟的数目不好看不放船。」 李家南下的船已经整装待发,正是准备满载而归的时候,掐着这个时间点,卡他们一手价格,是挺要命。 厉天在心里飞快地打着算盘珠子,高兴地应了声:「是!」  早该给他们几分颜色了!在那场鸿门宴里,李家掌柜狮子大开口,揪着南域粮税太高这事,要阿勒让利两成,那会儿阿勒应了,此次就得连本带利的全讨回来。 哥舒策不茹素,他最喜欢兴风作浪。 厉天兴高采烈退下去后,龙可羡耳朵微微动,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此次入都,是做什么来的?」 山间浮着茫茫雪粒,阿勒抵开窗往外看,闻言回头:「是来收债。」 *** 士族看重女儿,越是老派的那几个姓氏,养起女儿就越精细,万家尤甚,万壑松独女生辰这日广宴宾客,连龙可羡也收到了帖子,在雪歇山晴的这日,策马进了万家祖宅。 席面设得巧妙,亲眷置到湖畔雅苑,官场同僚与世交旧故就安排在松林之侧,不但以内外院分离,还有短坐屏风相隔,只有相邻几座才能互相倾谈。 龙可羡坐在席间,听松涛阵阵,当中夹着数道低语。 「说是头痛之症,午后宣了太医,后又请了几位方士进宫。」 「方士?别是魔怔了罢,先王因何而死他竟忘了吗?方士如何撺掇人修习邪法,服用丹元,如何打着寻求大道的幌子摧垮心志,他全忘了?」 「我看是病急乱投医了,心症大于身症,昏了头!」 大家不避政事,嚼起王室大小事,就跟讲起邻里后宅似的,龙可羡把茶碗盖轻轻放下了:「上次进宫,骊王就很显疲态,眉间压的纹,比……比陈包袱还重。」 阿勒往后靠坐,架着手臂:「做君王的,胸中搁的是天下,没那脑子又要揽这活儿,那王位就是道挂在头顶的催命符,日日头疼夜夜胸闷也是常事。」 「只是政务便能一夕之间愁成这般吗?哪怕皇商有倒戈相向的,那也只是少数,只要第二拨回都的皇商能妥善相待,要洗清这次的荒唐也不是难事,他还有涪州学子的支持,处境比一年前不知好了多少。」 龙可羡不讲究鞠躬尽瘁、事必躬亲那套,她回想着骊王的模样,只觉得好生佩服。 阿勒把着茶杯,没有讲话。 龙可羡晃眼过去,纳闷道:「你这几日,怎么连酒也不饮了?」 「也?」阿勒敏锐地抓到这个字。 「禁酒禁慾,这很不像你,」龙可羡神情严肃,「若是有什么难处,不要憋着,你同我讲。」 「……」 阿勒唇间遗着茶香,还没开口,几重竹帘便悉数捲起,露出一双织锦红云小靴来。 *** 万悉瑾是来向龙可羡谢礼的。 她方才十岁,脸上还余着肉感,那双眼睛却像湖似的,又润又静,行礼时从容大方,半点儿不拘谨,很有主家风范。 龙可羡听说过万悉瑾,是位很了不起的小女郎,但眼见与旁听是两回事,她殷勤地拍了拍身侧:「坐这边吗?」 万悉瑾乖巧地坐了:「多谢少君赠礼。」 龙可羡备的礼是一张北境舆图。 说普通呢,它既没有贵纸名墨,也没有大师手笔,只是张普通舆图。 说珍贵呢,这东西算北境机要,连王宫里也找不出第二张来,因为剥除了屯兵要塞,只余山水城镇,龙可羡才将它拿出来。 「不要紧,」龙可羡摆摆手,「送礼要送到高兴才行,听人讲,你心里边喜欢家国山水……」 听人讲,你们倒是讲得挺宽。 阿勒闲闲地撂一眼过去,转着瓷杯不吭声。 万壑松端坐在侧,父女俩的仪态如出一辙,他笑了笑,看阿勒杯里的茶水:「是涪州酒不合口味吗?」 阿勒原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道:「合口味,不过最近不便饮,用了些药,怕沖了药性。」 不待他问,阿勒回了道意味不明的笑。 「避子药。」 第165章 忆起 厚雪压枝, 王宫的碧瓦连嵴都浸在夜色里,龙清宁缓步上了阶,她提着裙摆, 嵴背纤直, 在登上九九白玉阶后, 裙面缓缓垂落, 她略微偏过了头。 夜已经深了,到处都静悄悄的, 穹顶仍然压着厚重的阴云,长灯、高墙和宫苑都在龙清宁眼前摊开,而她的目光只在宫内停留片刻,之后便沿着连绵的屋嵴伸向了天际。 寝殿里有药味儿,开着窗也散之不去, 骊王\8 正在披衣翻看摺子,先听外间几道低语, 内侍宫女便轻手轻脚忙活了开来, 挑烛芯的挑烛芯, 煨热汤的煨热汤,而后那帘子一掀。 两人隔着忙碌的宫侍对视, 片刻后,龙清宁浅淡地笑了笑, 伸手把窗子关了:「陛下素有咳疾,这寒冬冷夜开着窗怎么能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4页 骊王目光还未收,他看着龙清宁关窗盛汤,又看着她散了宫侍, 坐在榻前把油花撇了,就觉得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他们仍旧是郁郁不得志的王爷, 和背负祸国骂名的深宫宠妃,在雪林宴里匆匆一瞥,就碰出了相同的欲望和野心。 可惜。 两个野心勃勃的人只能短暂地相伴前行,等达到各自的目标之后,就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阿宁,这些日子,委屈了你。」骊王捏着瓷勺,徐徐搅着热汤。 龙清宁笑意不变:「陛下为君为夫,要臣妾自省宁心,哪里就称得上委屈了。」 「屈于深宫就是委屈,」骊王搁下勺子,看着热气裊裊,却没有碰一口,「阿宁有鸿鹄志,不该囿于四方墙内。」 龙清宁一手挽着宽袖,垂首磨墨:「臣妾的志向是活命,是摆脱沦为玩物的命运,陛下拉臣妾出了火海,臣妾已经别无所求了。」 「日升月落不拘于人,时过境迁之后,莫说志向,」骊王顿了顿,「连人心也易变。」 龙清宁温柔道:「人心不过二两肉罢了,凉不掉,就变不了。」 浓黑的墨汁在碾磨间逸出来,一时之间没有人讲话,只余细微的磨动声,龙清宁侧头看去,手腕突然一紧,墨条跌进砚台,溅开了几滴。 骊王拽着她手腕,抵在鼻尖嗅闻,他咳疾重,这一动作就扯得喉咙口棉絮涌动,连呼吸都夹着沉重的喘声,明明已经顽疾缠身,可他箍着龙清宁的手却在逐步收紧。 「你从前,也是这么给王兄研墨的吗?」 龙清宁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子,她含笑轻语:「陈年旧事,怎么好说。」 「我要你说!」 龙清宁转过身,不退反进,呵气般地说:「是啊,从前,先王最爱我素手研墨,他爱在我背上作画,画完之后不着衣履,倚在榻上,他能看一整夜。」 「龙清宁……」 骊王掐着龙清宁的手臂,脸上已经涨得绛红,口鼻间抑制不住地喷洒热气,看起来十分可怖。 龙清宁却伸出了另一只手,那指甲盖圆润,沿着他狰狞的面容寸寸描摹:「你知道他还喜欢什么吗?他喜欢……」 一阵剧烈的呛咳,骊王推开了龙清宁,在痰盂里呕出了那口淤滞之气,龙清宁在他目光不可及之处缓慢擦拭手指,没有近前去。 这阵呛咳过去后,有内侍进来为骊王净面更衣,忙碌半晌,又躬身退下去。 榻边的窗子又打开了,来自北地的朔风无情地拍击枝条,雪都被拍落了,洋洋洒洒的,宛如悬浮的雪雾,那寒冽的空气漫进来,冷得清清醒醒。 「小时候我在外边,看兄长在里头念书,」骊王声音沙哑,喉咙口像磨着一捧沙砾,「太傅严格,罚他抄书,从天明抄到天黑,我就坐在外边墙下,给兄长递云蜜糕。」 「我们不是没有过恭敬友爱的时候,只是我们皆身在王族,在这里,天真和敦厚皆是要命的,更遑论!那时士族如滔天巨浪,一场党祸就能带走两个皇子,我们在猛潮间苟延残喘,连活命都是奢求,那点情分早就磨干净了。」 骊王肺腑喉道一片灼热,缓缓吸了口气,一冷一热,撺掇着那股咳劲儿又要起来了,但他没有挪动半步。 「但我仍要问一句,」骊王骤然转头,口中逸着白雾,「阿宁。」 龙清宁缓缓抬头。 骊王紧盯着她:「先王当真是死于北境王之手吗?」 龙清宁不偏不倚迎上他目光,还是那句话:「宫变之前,先王已咳血多日,经不起动荡,北境王并未出手。」 两相对视,谁也没有说服谁,雪雾涌进来,模糊了视线,骊王盯着她,突兀笑了两声:「阿宁,你也怕。」 那笑声夹杂在风嚎雪唳之间,令人毛骨悚然。 骊王透过悬浮的雪粒看她无懈可击的表情,慢慢嚼出了点兴味,「若不是她,那便是你。」 自从小皇子当众为宁母妃求情之后,龙清宁的野心就已摆上了台面,她柔弱却心狠,聪慧且缜密,如果要扶持小皇子上位,做垂帘听政的太后,她就不能在关键时刻沾脏水,譬如弒君这名头,是绝不能碰的。 他以为龙清宁显露出野心,便是准备放手一搏,依照她的性子,总该明白哪些脏水该甩,哪些累赘该抛,北境王在弒君这事上本来就摘不干净,为何不干脆全数推给北境王? 原来她也怕。 原来她也有弱点。 骊王闷咳数声,喉咙堵着一团棉絮,撕扯得头颈都疼,但他却怪异地笑了起来,宛如诅咒般地说道:「你仰赖的,你保护的,终将摧垮你。」 *** 万悉瑾行过礼后,由嬷嬷领了回去,龙可羡和阿勒在宴席过半时,也离开了万家祖宅,俩人没有骑马,走进了灯红酒绿间,沿着长街一路向北。 王都没有宵禁,街巷都很干净,山彩鼓沸,金堤如绣的,往来都是香风云鬓,龙可羡牵着阿勒袖管,净挑着小摊跟前走,半刻钟不到,已经吮干净了两根板糖,还在垂头往袖里摸银子。 刚摸出两枚铜板,街对侧忽然响起阵喧闹,她撇过头看去,一支宽服华衣、头戴假面的队伍从街巷中出来,敲着锣打着鼓,旋起了欢快的舞步。 「那是贵妃巷,」糖人摊子的小伙儿看了,便道,「往里进去,便是贵妃娘娘……啊不,应当是宁妃娘娘旧居,跳伏祈舞的、唱戏的,都爱往里边摆台子,热闹着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5页 「贵妃……巷?」龙可羡呆呆站着,往那人堆里看。 「从前不叫这个名儿,几年前,宁妃娘娘和先王在巷尾小桥上一撞眼,那便是金风玉露喜相逢啊,」小伙讲起故事来如数家珍,「宁妃一朝飞上枝头做了贵人,这才改了名儿。」 阿勒把铜钱抛给小伙儿:「讲得好,赏你俩子儿,去置办一块惊堂木,还卖什么糖人,当街说书岂不痛快。」 小伙儿竖起眉毛:「嘿,有这么骂人的吗。」 阿勒推着龙可羡穿过人潮,走到巷口,才往她脑门上弹一记:「回神儿了。」 龙可羡这才如梦初醒似的,看看左右,又默默牵住了阿勒袖管,往前方戳一指头,阿勒就懂了。 *** 说是贵妃巷,看着却要比寻常巷弄宽得多,往里走了一刻钟,远远地就看到了龙清宁旧宅,没想到的是,宅子外边杵着俩披甲佩刀的宫卫。 「骊王别的不行,对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倒是怪上心的,自个儿在宫里水深火热,外头一间破宅子也要派人守着。」阿勒不咸不淡说了句。 龙可羡拽了下他指头。  阿勒瞟过来:「这都说不得了?」 龙可羡摇摇头,指了指那叠瓦之后的高墙。 *** 这宅子已经荒废多年,四围俱是荒墟与野草。 冬夜的风料峭,半人高的野草在行走间被拂开一条线,很快又合拢,枯黄的颜色下藏着两行脚印。 龙可羡小声说:「宅子里遭过贼的,你要当心。」 阿勒环顾四周,只看到黑漆漆的房门与破损的瓦砾:「你如今……遭没遭贼都能看得出来了?」 龙可羡老实道:「姐姐讲的,遭了贼,那些信才落到万琛手里,」她瞄一眼过去,「最后被你换走。」 再掐头去尾地落进了龙可羡手里。 「……」阿勒把她脑袋扭回去,「好汉不论过往。」 两人在破败的回廊走了片刻,来到扇屋门前,龙可羡抬手一推,人还没进,头顶便扑簌簌地落了一捧灰,阿勒罩住她口鼻,顶开火摺子,就着昏光往里看。 屋里很小,一眼就能兜到底。 桌椅皆是翻倒的,柜格箱笼都被翻了个空,处处狼藉不堪。 阿勒啧声:「这群人,把这宅子当皇陵了,夜黑风高地来这盗/墓呢。」 「比盗皇陵值钱,」龙可羡认真地说,「万琛盗了信,倒手卖给你,便换了金山银山,我都想来。」 阿勒没应这话,心虚。 两人绕着屋里看了两圈,阿勒便催着她往外走:「这屋子,厉天早翻了七八遍,地砖都撬过,没有什么好东西。」 可龙可羡脚底生了根似的,推都推不动,她点点鼻子,神态正经:「你没有闻到吗?」 阿勒知道她鼻子灵,说不准当真闻到了什么,他也跟着定神嗅了片刻,可除了陈腐霉烂,什么也没闻着。 「有墨香,」龙可羡笃定地说,「定州墨,我用的那种。」 「好本事,」阿勒拍一把她后腰,「漏网之鱼教你逮住了。」 龙可羡有点难为情了:「只是闻着了,不知道在哪里,也有可能已经被人取走,只是残留了些味道,定州墨味道足,时日越长就……」 她说着话,阿勒用帕子垫在掌心,开始拎桌踹椅地找起来,霎时间烟尘滚滚,她呛咳一声,「你慢,咳,别丢了!」 阿勒捏着根椅子腿,嫌弃地一丢,那椅子腿「砰」地砸向墙壁,头顶又是一阵落灰,龙可羡刚要抬袖,却猛地抬头往上。 「让开!」 阿勒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话落,他人已经撤开了三个身位,而龙可羡撑着墙面借力纵跃而上,在半空抽出叠雪弯刀,抬起刀柄,在房梁磕了一下。 沉闷的敲击之后,紧跟着的是细微开裂声。 龙可羡站在屋子中央,角落那道梁应声而裂,两息之后露出了黑漆漆的洞缺,一沓纸雪花似的往下落。 或许是时日长的原因,磕在地上发出脆响。 龙可羡捡了一张。 捲毛锦衣,趾高气昂地站在船头。 是阿勒。 又捡了一张。 还是阿勒。 连捡七八张,全是阿勒,只是有的面容清晰,神态纤毫毕现;有的歪七扭八,落笔粗糙,画得神形皆不像他;有的甚至连个人样都看不出来。 岑寂里,朔风掠过草浪,倏地扑面袭来,龙可羡觉得脑中浑沌,仿佛在剎那间涌进了无数声音。 「那是妄念,是邪祟,是十恶不赦的枭首。」 不是的…… 「他趁人之危,不安好心,只想操控了你为他所用。」 不是的…… 「他将你弃在此地,可曾过问?不曾!他连一封信也没有回给你。」 不是的…… 「你是龙氏遗珠,站在父辈的肩上,承着宗族的荣光,理应全心效命,弃了他,你便是北境王。」 「不是的……」龙可羡无助地看向阿勒。 她就是这般忘记的。 第166章 忆时 阿勒不喜欢北境。 太冷, 太乱,战火连天,龙可羡在这里要吃苦头。 这般说不大准确, 事实上, 在来北境的路上, 龙可羡就已经挨了不少委屈。 阿勒是一路跟着她北上的, 北境的船在前边走,他就远远地落在后边, 隔了百余里,没敢离太近,因为那群经验丰富的兵油子耳目也很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6页 偶尔,船只靠岸补给时,他能在千里镜里看到龙可羡。 龙可羡很好找, 阿勒一眼便看到了。 她蹲在船舷上,被巨轮叠帆衬得很小, 乖是乖的, 出发前交代她的手套戴了, 麂皮小靴穿了,毛兜帽戴了, 就是看着相当严肃,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一处, 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船靠岸的时间很短,大伙儿都轮着下船,便是不能走远,踩踩实地也是好的, 但龙可羡不。 她白日蹲船舷,夜里靠舷窗边。 船上的人都不明白。 只是怕她人还没到北境, 脑子先冻坏了,这般冷的天,不紧闭门窗窝在里边,偏偏要大口大口喝冷风。 海嘛。有什么好看的?那浪潮千篇一律,海风咸湿清冷,究竟有什么值当一个小姑娘日日看,夜夜看? 这种怪异的行为在船上很扎眼,在枯燥的行程里,很快便发酵出了闲言碎语。 有人说,「那孩子是个傻的,」 有人说,「那孩子行止怪异,我就没听她开过口,」 有人说,「晌午的日头这样大,那孩子还穿得熊似的厚,热得满头满脸汗都不晓得脱,我好心让她脱了,你猜怎么着,小丫头瞪我!」 龙可羡耳朵灵,她都听到了,这就更孤僻了,一句话都不肯再说。 而阿勒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不是在看海,不是要吹风。 她在等,等一张九叠船帆从海天尽头升起,等那条绘了美人的海寇船杀上前来,等船上下来个青年,把她一牵,领着她逍逍遥遥归家去。 她只是在盼一个人。 阿勒头一回觉得,千里镜上那两枚薄薄的玻璃片很是可恶,它只是在视觉上单方面地拉近了距离,却没法把他带到她身边。 一个月零三日。 北上的日子里,阿勒擅自把龙可羡装进了两枚玻璃片中,继而揣在心口里,鼻子酸得像会塌掉。 *** 北境的冬日很长,军营就设在山脚,那高耸连绵的山稜覆着雪顶,自上而下地俯瞰军营,人一仰头,眼里甚至装不下那样磅礴的雪影山势,只觉得沉沉冷冷的,压得眼睫都抬不起来。 阿勒蓄起了鬍子,罩起了裘衣,花了不少心思,方才摸进了安置伤兵的二营。 在这里要见龙可羡一面很难。 北境极度排外,尤其是在战时,进出筛人的程序繁琐又严格,尤其敌视南域。 几十年前,南域那些闲出蛋的枭首还曾试图混进北境寻矿脉,两边真刀真枪打了几回,几十年后,就在这儿给阿勒添了几重阻碍。 阿勒拢共带了千余心腹,把所有能用得上的关系都用了,扮成各种百姓官吏,塞在各种队伍里,最终顺利进到北境的只有七个。 他要靠着仅剩的七个人,在这片陌生且战火纷飞的地域扎下根来,若是能渗透进去,那自然好,若渗透不进去,也要把外边的人手逐个带进来,必要时候,这就是龙可羡的后手。 小崽傻,真当他能做个甩手掌柜。 想是想过的,但撂不下她,光是想一想就很要命。 *** 到北境之后,龙可羡被带往龙宅小住,阿勒初来乍到,还在军营里小心地粉饰来意,消息来得慢,待他知道这事儿,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 日沉西山,天边是幽淡的麻灰色,营地里点起了火台,伤兵往来不绝,哀嚎着呼喊着,大伙儿都忙得焦头烂额,阿勒提着一桿戥子,思量片刻,悄悄避开巡卫出了军营。 入夜之后风也大,雪里夹着黄沙,扑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阿勒没有马,走到龙宅时,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他翻过几道高墙,来来回回寻过几遍,才在一间花厅里边找到龙可羡。 她身边围着一群妇人,神情看起来十分惊恐。 「我是你婶子,小时候便见过你的,那时啊,你娘把你生下来便不管养。喔唷,那么小的孩子,就放在族地里不闻不问,还是婶子管了你几年饭,要记得婶子的好,知道了吗?」 龙可羡迟疑地点了个头:「你养了只狗。」 「是了!」那丰腴妇人立刻转头,对着其余亲眷炫耀似的说,「我就说嘛,若没有这滴水之恩,哪里有后来的阿羡,我们阿羡是乖孩子,不会忘的!」 其余妇人们笑着附和,那笑意有点牵强,有点干,惶惶不定的样子。 龙可羡却拧着眉毛,说:「可是你让我与狗比谁跑得快,比谁跳得高,比赢了便给我两块窝头,比输了便只能喝冷水,你还让我汪汪叫。」 那年龙氏尚是鼎盛时期,婶子们整日无事便摸叶子牌玩儿,要么就养些小猫小狗。龙可羡还小,不会讲话,却要在管家的婶子们手里讨饭吃,她见猫狗都惹人爱,便以为是吃得少的缘故。而自己虽然没有尾巴摇,可只要乖乖的,每回只吃一两口,或许就不至于饿肚子了。 要不是不会讲话,她真就傻愣愣地为两口馊窝头叫了。 这话一出,那妇人脸上霎时僵了,像一尊泛黄的瓷,在强光下显露出裂痕来,支吾地不敢开口。 龙可羡一把拂开她的手:「我不喜欢你。」 屋里叽叽喳喳地热闹,阿勒就摸黑掩在廊柱后边,只能遥遥地看。小崽耳朵灵,离得近了难保不被她听出来,他伸指撩开枯草藤,就着门前灯笼看进去,不知里边在谈论什么,那妇人们突然一窝蜂地涌上去,把龙可羡团团围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7页 另一个干练些的妇人上前,握住了龙可羡手腕,来来回回打量她,龙可羡不习惯,皱眉往回抽手,那妇人又再笑嘻嘻拉她。 阿勒差点儿没忍住,拉你爷呢!看你爷呢! 他料想龙可羡要翻脸,果然她恼了,大声说:「不要摸我!」 她气沖沖地,脸上都是决绝和愤怒,却因为口舌笨拙显得十分孩子气,被妇人们当作了女孩儿的娇闹,嬉笑着没当回事。 于是龙可羡攥着拳头,冷笑两声,一脚踹掉了半扇门,「我要回家去!不要你们来!」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夜色里。 阿勒这才徐徐靠近。 屋里的低语声聒噪,方才对着龙可羡的千般讨好,在人后都变成了喋喋不休的埋怨。 「是个犟种。」 「脾气怪,记仇得很嘞。」 「跟她那外域父亲很像,我见过的,不合群哪。」 「非我族类……」 阿勒靠着门扉站了片刻,手里捻着石子,在下阶时,手里的石子激射而出,眨眼便击穿了桌上的瓷壶,瓷片混着热茶水一齐迸溅开来,屋里霎时惊喊声一片。 他攀壁上房,顺着龙可羡离开的方向走,很快便在一处院落里看到了她。 随着砥柱崩塌,龙氏也随之没落了,院子里连灯笼也没打,龙可羡就坐在台阶上,口鼻逸着白雾,她把「我要回家去」说得掷地有声,可是她没家可回。 儿时那一张张嗔骂嫌恶的脸换了个样子,披上一张谄媚急利的皮,跑来跟她说,这里就是她家,但龙可羡知道不是的,这是很多人的家。 唯独不是她的。 龙可羡挪了点儿屁股,把脑袋靠在廊柱上,她左手拳头一直攥得很紧,里边温热,躺着枚铜钱。 铜钱上缠的红线已经磨烂了,侷促地露出了丝线,她垂下了脑袋,很心疼地,一遍遍把红线抚平,然后攥回了掌心。 天这么冷。 她靠着掌心这点热过活。 冰凌挂在檐下,零星地往地上砸,阿勒就坐在屋嵴上,胸腔里灌满朔风,龙可羡在台阶上坐了多久,他便隔着叠瓦灰墙陪了多久,真是……从未想过自己有此等耐心。 直到子时。 龙可羡困得脑袋直往下磕,最后实在挨不住了,拍拍屁股站起来,探着脑袋左右张望许久,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屋里走。 阿勒看着,没吭声,寒风把那股冲动压住了,随之蔓延开的是更深层次的渴望,他竟然在此刻想到了母亲的眼神。 每次隔着人潮不能相认时,每次忍不住单独召他进王帐时,每次看他短暂停留又离开王帐时,母亲的眼神都透着一种强烈的难以割捨。 他从前不明白的,此刻都在龙可羡身上尝到了滋味。 手指头不自觉收紧,那细小的石砾站不住,骨碌碌地沿着嵴线滚下了房顶。 「嗑哒。」 石子落地。 实在是不大明显的声音,但龙可羡立刻转过了身,高兴得跳了起来,「阿勒!」 阿勒在她抬头前已经撤身,跳下屋顶,闪进了一间茶房里。 龙可羡那样兴奋,那样笃定,她坚信阿勒一定会很快来接她回家,为此即便没有看到人影,即便只是一点点风吹草动,她都忍不住要往阿勒头上想。 然而她跑遍了整座院子。 「都没有……」龙可羡跑得浑身热腾腾,可是她站在风里,却觉得整片胸腔都冻住了。 她找了很久,终于坐在地上,开始揉眼睛。 「我不哭。」 她揉得很用力,是想把眼泪往回挤。 「龙可羡不哭的。」 她一遍遍自言自语,说得自己都信了,而后吸吸鼻子,告诉自己:「到这里还没有一个月,一个月而已,很快就可以见面的。」 龙可羡弯腰,用石子在麂皮靴面上划了一道线,一道线代表一日,攒够三十道,她就能回家。 龙可羡伸出手指头,把那寥寥几道线从上往下、再从下往上数了两遍,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屋里进。 那颗石子被风推着,骨碌碌地又滚远了。 阿勒弯身捡起,拢在了手心。 第167章 山河 三山军并没有给龙可羡留多少认祖归宗的时间, 她回到北境,是要改变这片战域现状的,因此第三日清晨, 龙可羡便被带到了营地里。  她像个出门游学的女郎, 背上自己的小书袋, 挎着自己的叠雪弯刀, 就从富贵宅门里走进了铁马金戈中。 起初并不容易。 龙清宁为她笼络母亲旧部,想要她重新掌住三山军权。 然而龙可羡不是龙霈。 这位一生颠沛传奇的女将已经死了十几年, 部下忠心是否始终如一,这是件需要用时间衡量的事情,即便忠心犹在,也不会无缘无故转接到龙可羡身上。 一个私生女。 即便有龙清宁作保,那也个天降而来的未知因素。 于是, 基于战局,双方各退一步, 三山军给了龙可羡一支小队, 标配二百军士, 而后把她放到了最靠近褚门的战场上。 日头刚刚升起来,打亮了帐篷上的碎雪, 龙可羡踩着积雪,默不作声跟在龙清宁身后, 俩人顺着小道,往林地里走。 越往里,树越密,笔直地高耸着, 刺得天光都成了小片小片的金芒,贴在身上, 龙可羡伸手接了一片,然后被握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8页 「阿羡长大了。」 那只手很快地从她手指上移,抚在眉骨的位置,又沿着鬓边一寸寸滑落。 龙可羡没躲,站在那里,有点侷促的,有点害羞的,揪紧了自己的袖口,打量着龙清宁神色。 打量了片刻,龙可羡开始小心翼翼把脸往她掌心里蹭,还要装作不经意似的,把眼睛往她脸上瞟一下,再瞟一下,见龙清宁笑容温和,蹭得更起劲儿了。 不料龙清宁忽然收回了手,往自己腰间比了一下:「小的时候,才这么高,一见我就往我身上扑。」 龙可羡记得的,何止是扑,简直是要挂在龙清宁身上不下来了。 龙可羡是在庄子里出生的,自打落地就被送到了族地里。 当时龙霈孤立无援,军中兵权不稳,宗族中各有心思,重要的是,那时军中部下大多对她早死的夫君忠心耿耿,之所以支持龙霈,更多地是出于扶持北境王遗孀与其遗腹子的缘由。 他们不可能容纳龙可羡,加上龙可羡生父来自海外异族,只要把她捧到檯面上,这孩子就活不下来,舆论都能杀掉她。 故而龙霈瞒得紧,把接生的婆子都处理干净了,知晓此事的只有两个心腹,长久以来,龙霈只在耳闻中了解龙可羡—— 那孩子长牙了; 那孩子咬人了; 那孩子还不会讲话,日日都孤零零地坐在门槛上; 所以,龙可羡没有见过娘,也不知道娘是什么。 她有时候蹲在院子里玩泥巴,会见到妇人领着小孩来给耆老问安,那小孩儿不是被牵着,就是被抱着,受尽疼爱的模样。龙可羡会盯着他们看很久,她不明白为什么挪不开眼睛。 小孩儿淘气,趴在娘亲肩头,见到脏兮兮的小龙可羡,就朝她扮鬼脸。 龙可羡觉得有趣,也朝他扮鬼脸,把舌头拔得老长,脸蛋脏兮兮的,还要把牙齿全龇出来,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就这样朝着小孩和妇人跑去。 小孩儿尖叫着喊娘,龙可羡便被当作小乞儿,推下了台阶,她膝盖破了个洞,疼倒是不疼,就是闷闷不乐的,往裤腿上蹭着脏灰,她决定,再也不喜欢「娘」这个字眼了。 想起来,龙可羡有没有见过龙霈呢,应该是有的。 那是个偶然的机会,龙可羡跟着婆子去地里翻土,她力气大,婆子们爱使唤她,她也很高兴,因为每翻一次土就能换得两丸芝麻糖,就是耗时久,一整个下午都得待在田地里,但那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反正没有人跟她玩。 正是秋日午后,太阳把地面焙得透了,田野间瀰漫着一股瓜果熟烂的味道,她翻完了土,等婆子们吃了酒来给糖,远远地便看到了几人从田埂上过,中间那个好生漂亮,像佛堂里供的菩萨娘娘,遥遥地走过去,仿佛要上到云端里,但也特别冷淡,仅仅是看了龙可羡一眼,就克制地收回了目光。 龙可羡没有多看,因为菩萨娘娘身旁跟着个小神仙,见到她愣了许久,像是认得龙可羡,而后便突然提着裙摆朝她奔过来。 真好看哪。 龙可羡盘着腿,静静地坐在土堆上,想,那身后轻盈的红纱都扬起来了,像曳着片云。 不过须臾,那小神仙就跑到了她跟前,可能是身体弱的关系,小神仙喘得好厉害,脸颊红扑扑的,气息不定,嘴巴一闭一合说了好多话,可是龙可羡听不懂,只是懵懂地仰头望住她,还在抠指甲缝里的泥巴。 于是小神仙弯腰牵起了龙可羡。 一双雪白纤细的手,一双糊满泥巴的手,狼狈地交叠。 龙可羡常常挨人冷眼,她虽然不通人言,总是模模糊糊地能领会到嫌恶的意思,所以她往回抽手,不想把小神仙弄得和她一样脏兮兮。 脏了就不漂亮了。 但龙可羡一抽手,小神仙就哭。 那眼泪啪嗒啪嗒往龙可羡手上砸,吓到了龙可羡,只好手足无措地去擦她眼睛,这下可糟,擦得小神仙眼下脏了一片。 小神仙哭得更厉害了。 只是哭,控制不住地哭,哭得龙可羡心都跟着碎掉了,小神仙也不打她,不大声吼她,只是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了。 抱得好紧。 龙可羡闻到了,小神仙是香的。 小神仙常常来看龙可羡。 悄悄的,总挑晚上来,有时候带几件厚衣裳,有时候带些糖糕,她试图教龙可羡说话,但时间不够,只能一遍遍重复两个字,姐姐。后来龙可羡便懂了,听到姐姐,就是小神仙来了。 龙清宁太好了,她满足龙可羡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想像。 分别的时候,龙可羡连话也不会讲,现在龙可羡上过学认过字,看到龙清宁,觉得自个还是像满手脏污的小泥人,终于可以攥住她的衣摆,很轻地叫她:「姐姐。」 叫得很好,字正腔圆,龙可羡很满意,这是小结巴能喊出来的最好听的话了。 龙清宁没再落泪,微微地笑了笑,她能和妹妹相处的时间总是短暂匆促,便轻声交代了两句:「前线战事激烈,却也是最快让你崭露头角的地方,如今军中没有能服众的将领,几个副将各自为政,你若做得好,有战功,有母亲私印,旧部便愿意跟随于你。」 「你信中说,你过得好,可是方才我听人讲,荀王掳了你进宫里,他……」龙可羡攥起拳头,看着就生气了,「他欺负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9页 龙清宁顿了片刻,继续说:「军中有位姓陈的大夫,从前是母亲提拔的,我已打点过了,若是受了伤便找他。」 「宫里面有什么好呢,」龙可羡急得团团转,「荀王很老了,鬍子那般长,脾气还很坏,你要吃亏的,你不要回去了,就在北境,我可以保护你。」 龙清宁拉着她的手:「你在南边……功夫学得很好,学问也不差,程叔也讲了,你跟着家里人出海打仗,攻防战都能独当一面,我才动了召你回来的心思,阿羡,我们被驱离故土,回来就是要站到最高处去的,龙宅终有一日要沉寂在飞灰中,三山军只能是你的。」 两个人各说各的,龙可羡觉得姐姐就是在敷衍她,她突然把手一拽,大声说:「我不要三山军!」 「我带你回南清城,」龙可羡把她抓得很紧,严肃地告诉她,「不会有人欺负你,你可以很快活,坐大船,骑高马,听曲看戏。」 须臾,龙清宁往前走了两步,她披着银白大氅,像一粒融进天地间的雪:「那皆不是我的快活。」 「还有其他的快活,」龙可羡很固执,「我只想要你好。」 龙清宁平静地说:「看宗族支离破碎,让王庭改天换地,掌生杀权,握山河印,这就是我的快活。」 这太复杂了,也太远了,龙可羡只看眼前,她不明白,只能闷闷地踢了脚石子:「做完了,我能回家吗?」 龙清宁轻微地皱了一下眉,为这个陌生的字眼。 「阿勒说满一个月,他便来接我了,」龙可羡抬头,神色认真,「我很想见他。」 说到阿勒,龙可羡终于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脸上充满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感,像两只眼睛都浸到糖汁里了,亮亮的,龙清宁看着,觉得有些刺眼。 龙可羡该是一柄无往不利的重器。 铁血,无情,翻天覆地。 爱会拖垮她。 龙清宁不要爱的,那是太奢侈太悬浮的东西,宛如捣衣时浮在水面上的泡沫,看起来五光十色,实际上不堪一击。 龙可羡不爱她也没关系,龙可羡最好谁也不爱,只爱她自己。那样会很孤单,而孤单是笼中雀才会考虑的东西,龙可羡生来是搏杀的鹰,孤单是她最好的清醒剂。群狼环伺,在性命跟前,孤单算什么。 但是龙清宁算错了。 龙可羡要爱,而且,她看起来只想要一点点爱。 若是她贪心点,要天下人的爱,那都算得上好事,偏偏她只想要那个人的爱。 风摇雪枝,龙清宁眼下覆上层阴影,她望向远天,没有说话。 *** 短暂相见之后,龙可羡跟着旗手往褚门去。 因为在南域领过兵的关系,龙可羡第一份军功也来得快,仅仅过了两日,龙可羡轮换下阵时,「小罗剎」的名头就渐渐地响了。 很多人称她有大将之风,是临危不乱的意思。 但事实上,龙可羡第一次破开敌方阵型,大杀四方之后,夜里回到帐子便手抖,抖得连行军饼也握不住,在帐子里来回走动。 走一圈,就抚抚胸口,轻声说:「吓死我了。」 第二日,仍旧雄赳赳地扛着刀杀进战场中。 阿勒看着很不是滋味儿。 他已经把后营摸熟了,能跟着前线士兵去送药救人,龙可羡第一次上阵那日,阿勒就攥着折伤簿站在沟壕里,看着那小小的人,心里边又烦又酸,扭头拎起将士衣领吼。 「那就是个小姑娘!你们让她做什么?割割草就行了,割人头么?」 结果,那日息鼓后,龙可羡用杆破枪串了一串儿敌将头盔,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 龙可羡真是把天生的好刀。 这种具有强破坏性的战力已经很可怕了,她还不会累不会倦,伤好得也快,只要给她足够的吃食,她能连月待在战场上。 她的名声渐渐打响,蔓延到了褚门一带。 冬去春来,雪水化开,裸露的沙土下冒出了新色,早晨总是有雾,驻守褚门的三山军常常可以看到浓雾里,猩红的门下走出一个扛着弯刀的少女,少女身后还拖着个大皮革袋,里头丁零噹啷响。 龙可羡很厉害,北境也只有一个龙可羡。 龙霈旧部的拥护是顺理成章的,因为北境爆出的火星只有一颗,战事仍旧焦灼,越来越多的将领死在战场上,雪化了,露出来的还有暗红色的土壤,留给三山军的时间不多,他们需要拧成股绳才能抵御外敌。 他们叫她少君,即便没有王都册封,也默认给她北境王的待遇,全军上下没有不服气的。 敌军不是没想对付她,但不管是单打还是列阵,都没在龙可羡手底下讨到好,为了不让对方避战,龙可羡戴上了面具,战场上常常能见到这样的景儿。 战鼓响时,一匹快马率先杀进阵里。北蛮子的哨兵使劲儿舞旗传递消息——好消息,对面只来一个人。坏消息,对面北境少君。 从春到夏,酷暑来临前,龙可羡都策马奔跑在广袤的战域里,只是她越来越不开心了,休战时,会沉默地望着南边。 那双麂皮靴早就穿烂了,上边密密麻麻都是刻痕,阿勒没有来,送出去的信也没有人回,她像只无家可归的小崽,抱着烂靴子一坐就是一天。 她还在等。 第168章 良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0页 春末夏初这段时日, 空气暖而不燥,龙可羡在龙宅小院里养伤。 这是数月以来,龙可羡第一回 重伤, 也是数月以来第一回退下前线。 军中的大夫陈包袱不能随她来, 族里便请了位大夫来为她治伤, 龙可羡很配合, 即便不管这伤,过些时日它自然就会癒合, 但因为这位大夫是龙清宁关照过的,故而苦药汁她喝了,长银针她扎了,除了有些昏沉爱睏,其他也没有什么不舒坦, 她喝药一贯是如此的。 养伤到第三日,停了药, 困劲儿稍散, 龙可羡便拄着刀鞘, 一瘸一拐地去了驿站。 驿站不远,和龙宅隔着两条街而已, 可才走出街口,却仿佛一脚踩到了另一界俗世。 龙宅坐落在山脚, 高门朱户秩序井然。 驿馆扎在小巷里,矮墙灰瓦摇摇欲坠。 龙可羡拄着刀鞘进去,问那邮吏有没有她的信,邮吏打着哈欠, 摆摆手说:「没有。」 「怎会没有呢,」龙可羡单脚跳着往前, 扒在柜面前边,「你给查查,南域来的信,必然通通都是我的。」 「您是营里边的神兵天将,小人不敢在您跟前瞎扯,南域来的信,莫说近几月的,就是往前倒个十年,那也没有。」 邮吏从前也是军中退下来的,只是伤重不能再提刀,这会儿见她挂的腰牌,不敢应付了事,掏出钥匙捅开了柜格,「您瞧瞧,这里边都是无人可领的信,盖的都是咱们北境的戳,没有例外。」 那几封信零零落落的,一眼就看尽了,确实没有阿勒的火漆封。 龙可羡回去了,她头也不回地走,说着再也不要来了,第二日还是天不亮就往驿站跑。 可是第二日也没有,日日都没有。 她寄出去的信,好像化进了北境的朔风里,连一点回音都不给。 不是不生气的。 对龙可羡而言,踏上北境的第一日就在盼着阿勒,喜悦以一种恐怖的方式疯狂增长,靴筒快要刻满三十道线的时候,她夜里都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骨碌地爬起来,在纸上写好了要跟阿勒说的第一句话,抽出叠雪弯刀来,对着那截刀面练习如何把话讲得又顺熘又好听,甚至把自己的军徽腰牌洗得锃亮,要把自己的荣誉给阿勒看。 三十道线刻满的那日,龙可羡睁眼见血光,闭眼是漆夜,十二个时辰,她掰着指头数着过,偏偏哪里都没有阿勒。 随之而来的就是断崖式的情绪下跌,她开始生气,开始给阿勒写信,可一握笔又忍不住写些高兴的事,写想他的话,写完了,才想起来自己的面子,便在结尾落一句「我很生气」,用这种稚拙的话威胁阿勒,还不是想他快些来。 快些来。 快些来吧。 最后这威胁也在等待中被磨干净,变成只要他来了,这百十个日夜里生的气都可以一笔勾销。 龙可羡在休战期频繁进出驿站,这事瞒不过龙宅诸人。 可是驿站那位邮吏没挨过倒春寒,病死了,知道的只说少君常去等信,却不晓得等谁的信,等哪方来的信,因此族中也有想往她跟前来「排忧解难」的,携了各地通关文书来,要给龙可羡送信去。 龙可羡盯着这位族叔半晌,没吭声,扭头就出了府宅,她一路策马回营,从床底下拖出只皮革袋,摸出一袋金珠,而后召来一位军中司御,把往南域探消息的事儿交给了他。 这是她全部家当。 离开南清城时,龙可羡把从小到大攒的所有银子都使在 城防上了,她不在家,便要给阿勒建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龙可羡预想过会慢,因为不能调动战场军力,只能用金珠往南打通渠道,去搜罗有关南域的所有消息,其间困难可想而知,没有关系,她能等,她已经学会耐心了。 *** 北境的夏日来得疾,像雷雨,轰轰烈烈落一阵,就凉下来了,半青半黄的打着旋儿磕在阶前,龙可羡左腿折了,吊住脚在床榻上寸步难行。 吕大夫刚打好板子,叮嘱道:「比前日好了,仍旧不能落地,还需静卧养三日方可拆板。」 龙可羡点了个头:「不落地。」 「要也须得按时按量吃,不可偷偷倒了。」吕大夫是最初给她看伤的,一按脉就知她吃没吃药。 龙可羡眼神飘忽着,小声说了句:「会晕。」 少君体质殊异,这点吕大夫也没辙,只能温和劝着:「若是小伤倒也罢了,若是少君想要早些落地行走,还是把两贴药吃完才是。」 龙可羡犹豫片刻,老实地说:「好苦。」 「良药苦口。」吕大夫拾掇着绢布和药碗,含笑道。 「这几次的特别苦,」龙可羡愁眉苦脸,「和以往的不一样。」 吕大夫手里那瓷勺「咔」地跌在绢布上,他手指滞空片刻,弯身捡起来了。 龙可羡体质与常人不同,药劲儿猛了她会晕,所以常要用药引来慢慢激发药性,因此那几味药引她都熟悉,她巴巴地看过去:「不要换药引,苦得吞不下,再给多一点点糖吧。」 吕大夫好说话,从袖袋里掏出一包蜜饯推过去:「这是在下自家浸的,少君含着解苦。」 那叠乱糟糟的绢布刚拾掇起来,屋外忽然传来阵嘈杂声,是后营掌管粮秣的一位司御官,他匆匆入内:「少君,有消息了!」 远天滚来道闷雷,仿佛老天呛起了一声咳嗽,满天阴云都跟着颤动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1页 第169章 铜钱 暴雨瓢泼而至。 阿勒站在城楼上, 眉眼被雨水扑得模糊不清,他举目远眺,一线灰影浮动在海天尽头, 那是福王叛军的战船, 他们已经占领了百里开外的南沣和南芗两城。 「西南方向船只有异动, 照这个攻势, 雨停之后还会有一次登陆战,」厉天攀着铁锁上来, 喘着气说,「公子歇一歇吧。」 阿勒浑身透湿,手臂搭在墙垛上:「放海鹞子,去信给闻道,让他转道西北, 取福王属地。」 厉天快速分析局势:「南清城里守军少,福王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转战此地, 就是要占城积威的, 百里开外俱是强兵猛将, 援兵若是西进,咱们明日便难打了。」 「再调祈山北上, 截断主国探船,」阿勒充耳不闻, 在小臂上架起臂弩,「南清城百里开外的航道,全线封锁。」 他要速战速决,他要冒险。 南域陷入战事, 已经有数月时间。 起初只是福王手底下的流兵与朝廷巡卫之间爆发摩擦,随着矛盾加剧, 双方战域不断拉大,由陆转海,自此惊动了阿勒。 他收到消息时,还在北境给龙可羡铺路,那短短几行字,看起来不痛不痒似如寻常,但他却嗅到了些反常的味道——黑蛟船横行乌溟海,陆上若是起了摩擦,不会扩散到海上,恨不得夹着尾巴打完,若是延到海上,那就有被黑蛟船一锅端掉的风险。  没有这么蠢的。 事出有异,阿勒回了南域。 果不其然,先前的小规模摩擦只是试探,试探阿勒行踪。阿勒不在南域这事儿瞒得密不透风,但开春时主国几次相邀,阿勒都没有去,主国朝廷为了缓解驻兵压力,编了个消息漏给福王——哥舒策不在南域。 这事儿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原本只是个调虎离山计,但吊起了福王的胃口,若是能趁机捣了南清城,就能破开阿勒独霸海上的僵局。 没想到,真让福王误打误撞捡了个漏。 不但哥舒策不在南清城,巡卫也不似往常严密谨慎,他不禁猜测,或许这群贼寇内部出了什么乱子,已经自顾不暇了,这岂不是天赐良机!福王一时间雄心澎湃,觉得自己不负此封号,当真是个福星福将! 于是,福王竖起反旗,主力打着肃清寇贼的旗号强攻南清城,而小皇帝正好坐山观虎斗,三方形成了鼎立之势。 雨势越来越大,狂风翻起巨浪,迸裂在碎石嶙峋的海崖上,阿勒避到了挡板下面,鬓发渗出的雨水沿着额头下滑,他侧脸看着瘦了不少,眉眼往下都压着层不耐。 随着距离拉远,多余的情绪都被雨势涤荡干净了,阿勒从北境的冰天雪地里走出来,往南就是春天,却没有化掉他心里的冰霜,他频繁北望,就如同龙可羡北上时远眺南方。 这两道视线在交错的时空里碰撞,撞出了酸涩,阿勒很想她。  「北边情况如何?」 厉天擦着眼睛,以防视线被雨打得模糊,闻言道:「褚门打得越来越凶,那蛮子没有足够粮草,撑不过第二个冬日,必定要在大雪封境之前蓄势猛攻。」 阿勒指腹贴着臂弩:「信递进去了吗?」 厉天说:「咱们姑娘在褚门没有固定营地,常常变阵辗转,似是连几位副将和近侍哨兵都是转阵当日才知道安排,属下估摸着,将此次的信送到了龙宅里。」 刚到北境时,不能泄漏行踪。 一是不欲龙可羡分心,这小崽是听着半点风吹草动便会毫不犹豫奔向阿勒的人,她当时初来乍到,还没有对这片土地产生依恋和责任感,而战争不是简单的排兵布阵,它背后需要这类信仰支撑,她需要剥离阿勒,专注进去,才能做得更好,才能保住性命。 其次,就是阿勒身份敏感,在战时和龙可羡搭得太近不是好事。 阿勒在北境不到一月的时间,便把该铺的路扩出了雏形,他离境匆忙,临走前龙可羡还在前线,他便给龙可羡留了信。 但回信迟迟未至,这很不符合龙可羡性子。 阿勒便继续送,一封封见缝插针地送。 龙可羡为什么没有回信呢? 长夜过半,雨声藏进了潮浪里,穹顶零星地飘着雨丝,密集的火影逐浪而来,锣鼓砸破了寂夜,迸开的火星砸到了阿勒手边。 「咻!」 臂弩淋了血水,变得湿滑不堪,阿勒浑身都湿透了,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手臂和腰腿刀箭伤无数,其余都没有大碍,只是左臂划开了一大道刀伤,他撕了袖子,偏头扎紧了。 天地间战鼓雷鸣,到处都是呼喊高喝声,整座南清城都被恐慌笼罩,守城军只有寥寥两万余众,敌军宛如涌上来的浪潮,攻势日夜不息,而援军却迟迟未至。 「公子,洪通崖边有敌摸上来了,」厉天粗喘着靠过来,「是不是调集外城兵力堵上去?」 阿勒缓出口气,摸了一把加固过的城壕:「开西城门。」 开城门,打巷战。 龙可羡临走之前,把从小到大攒的银子都交给郁青,要他把整座南清城城防重铸一遍,西城就是其中重工改造过的地方。西城民居少,要迁移起来不是难事,里边暗巷弩墙推石道齐备,是关门打狗的最佳地点。 西城涌入数不尽的敌军,犹如开闸泄泥,顷刻就占走了几条主街。 阿勒策马在前,奔袭间手起刀落绝不犹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2页 「砰——」 长/枪从侧方掷来,他勒马急停,在马匹嘶声抬蹄时翻身滚落,反手抬刀,就挡住了压下来的刀剑,阿勒顶着刀剑,推开了围来的敌兵,刀光破开了天穹,连眉眼都浸上了血水,他一步一步杀开条血路,好似天降罗剎。 可淤泥似乎不会停歇,敌军还在一波波地涌进来。 这步棋下得很冒险,胜了就是一劳永逸,反杀叛军,震慑朝廷,若是输了,代价就是龙可羡给他重铸过的城池,是他们一道长大的家。 真傻。 花钱不会花,连花灯都只琢磨着买最便宜的那盏,不买首饰新衣,不捧小唱花伶,得了点金珠全藏起来了。 阿勒头一回见她金库时都沉默了,那哪是金库,分明赶得上州府银库了,他问她是不是要买一座城,她笑眯眯地说是。 没想到真是。 臂弩「铿」地落地,阿勒腿上擦过一记暗箭,他跪在泥沙里,仰头是昏沉的天,掌下是粗糙泥地,他顶开了水囊口,在烈酒入喉后,默念了句什么。 城门缓缓合闭,周遭叛军躁动起来,风很大,带走了那句低语。 *** 龙可羡心神不宁。 低空掠过鸟翼,空气沉闷,雪却迟迟不落。 她趴在草堆里,整片背部都火辣辣的,她捂着左眼,小心探查四周动静。 北境秋日短,这会儿竟然飘了雪,一片两片雪花落在泥泞里,瞬间就化掉了,这是北境的第一场雪,也可能是北境最后一场鏖战。 战况不明朗,先遣军死伤过半,前突营只有五百人幸存,龙可羡自己也在鏖战中伤了一只眼睛,后背还挨了一刀,伤口不深,就是长,再进几寸,就能把她这个人一砍两半。 风轻轻吹着,周遭透着股诡异的安静。新调过来的哨兵叫邹礼,他有些紧张,抱着刀眼都不敢眨,正在这时,龙可羡动了动水囊,听得「叮」一声,他惊得哨子都快丢了出去。 是一枚铜钱。 它随着动作,从龙可羡袖口跌落,砸在石面上,骨碌碌地滚了一臂远。 「是铜板呢少君,」邹礼忙不迭翻身给捡起来,见上边缠着红色丝线,不由扭头说,「缠红绳,是压岁钱吧?我给您收好。」 铜钱回到掌心里,龙可羡拨开细碎枯黄的草叶,是压岁钱吗?她竟然有些想不起来,这是哪年的压岁钱,是谁给的压岁钱。 旷野朔风里,苍鹰旋翼而落,龙可羡握紧了刀柄,仿佛在风声里听到了过去的低语。 「讲点吉祥话来听听。」 「先生讲,人要活到,一百岁的,牙齿掉光光,也不怕……和你活到一百岁,就可以了。」 「这叫长命百岁,费这劲儿。」 少年的笑声若有似无,像是从天边传回来的,她甩了甩脑袋,觉得有些昏沉, 但下一刻,乍起的鹰唳就划破了寂静,龙可羡握着刀滚出草堆,在风起时放倒了摸到近前的野哨。 战鼓雷鸣,群马在旷野那侧滚滚而来,邹礼咽了口口水,却没有后退半步。 雪越来越大,龙可羡三日不眠不休,眉骨还在滴血,左眼也越来越模糊了,西北方向燃起狼烟,那是敌军正在猛攻的意思,她横刀替邹礼斩断一道流箭,却没有替他挡开袭来的尖刀。 邹礼倒下了。 敌军在减员,身边的将士也在一个接一个倒下,狼烟再度燃起,对方的攻势没有达到预期,只能暂撤保全,剩余的士兵衔尾追去。 龙可羡在收刀时都踉跄了,她张了张唇,忽然有些疲惫,从前以为永远也使不完的气劲已经有了枯竭的迹象。 雪粒融化在眉骨,她觉得刺痛,这痛感很陌生,她下意识地眨了下眼,左腿就受了一击,她闷哼出声,仅剩的右眼也瞥到了逼近的寒芒。 还有个漏网之鱼! 龙可羡迅速翻掌,掷出袖里的铜钱,清脆的兵戈击碰声前后响起,竟然有两道。 风里有卷碎的枯草屑,龙可羡站立不稳,血眼朦胧地,看到不远处似乎站了个人,在稀稀落落的雪色里,看不清脸,那轮廓高挑,既熟悉又陌生的,她琢磨不清,就想揉眼看清是敌还是友,却在抬手时被抱了个满怀。 第170章 重逢 这个拥抱很短, 一触即离。 阴云逼近了地面,草浪间还有战死将士的残影,阿勒粗喘着, 他来得太急, 从一个战场下来, 横跨万里海域, 又奔向了另一个战场。 所幸来得及。 远处追敌的将士回来了,大伙儿围着这处避风坡, 连火也没有点,只是沉默地就着冷水吃行军饼,大家都要在最短时间内补足体力,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敌袭,而阿勒半扛着龙可羡坐到了最里侧。 只是走这几步路, 龙可羡整片后背都湿透了,她坐在柔软的草堆上, 胸口轻微起伏, 手是麻的, 抬也抬不动。 气劲在多次空竭、盈满、空竭、盈满里循环往复,此时经脉已经空滞, 五感钝朽,痛觉也一併回归, 她咽着行军饼,本想摸出药膏子来抹抹,却发现今日这个士兵尤其妥帖。 力道适中,动作麻利, 迅速地处理了她左腿和手肘的伤,在抬手查看她眉骨伤口时, 龙可羡嗅到了股熟悉的味道,她鼻子发痒,偏头避开了,说:「你,好闻。」 说完就有些懊恼,怎么气劲耗空,连讲话也提不起劲儿,她又耷拉下脑袋,拽着枯草不讲话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3页 阿勒这就笑了一声,转头拿水囊时,摸了把胡茬子,再看了眼自个破烂的战甲,故意把声音放得很低:「是么,属下倒没有觉得,少君讲讲看,是个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他问了,龙可羡便回想着,摇了摇头:「讲不好,一点点熟悉。」 阿勒顶开水囊口,把干净的绢布打湿了,抬手去擦拭她面上的血污,他动作细緻有章法,冰冰凉凉的触感带走了疼痛,药粉洒上来的同时,他又说:「既是熟悉的味道,那必定是见过的,少君不妨再想想。」 那清清爽爽的气息沿着额头下滑,在龙可羡鼻尖萦绕不散,她情不自禁地往前凑了点儿,追着这味道去,而后攥住了指尖,被突如其来的酸涩打得有点手足无措。 怎么会这般? 她见过的士兵数不胜数,没有一个会给她如此复杂的感觉,龙可羡眉骨伤口处理好,眼前笼罩的黑影退开了,龙可羡不由抬起头。 已经入夜了,龙可羡左眼看不见,右眼也模糊,看不到面容,只能沿着虚影描摹出那一点轮廓,她闷闷地说:「看不见。」 阿勒抚过她右眼,没有什么问题,估摸着还是气劲耗空的缘故,他这会儿还没有发现不对劲:「看不见不打紧啊,要不要再闻一闻,说不定闻多了便记起来了。」 龙可羡陡然红了脸,往后瑟缩:「不可以闻的,这般很不检点。」 阿勒不知道该笑该哭,他俯首抬起龙可羡下巴:「龙可羡,你真——」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随之一起凝固下来的还有阿勒的表情,见到人了,上过药了,一颗悬着的心也躺回胸腔了,这会儿终于回过味来。 没道理的。 小崽伤得再重,一时的恍惚是常情,但是没道理过了两刻钟还认不出他,明明从前只要闻着味儿就能毫不犹豫跳上来,他们相伴长大,对彼此都有近乎本能的亲近感。 他突然开始掏匕首割短鬍子,又捆起乱糟糟的发,直到露出大半张脸,才摸出火摺子,屈掌笼住火。 微弱的光线浮起来。 龙可羡受伤的眼睛因为光线而泛酸,她眨了两下眼,滑了一行泪,抬手给抹掉了。 眼前的这团黑影逐渐被擦拭干净,影影绰绰地倒映在右眼,从眉到鬓,从鼻樑到嘴唇,龙可羡看得出神,轻声说了句。 「你……」  时隔小一年,两个人才重新回到咫尺距离里,一成不变望不到边的潮浪不见了,夕阳西下时昏蒙的南北天际也不见了。 阿勒终于不用再隔着山海眺望远方,他的目光贪婪,一眼也捨不得眨,心里好似热油迸溅,溅得哪哪都是酸痛,他迎着龙可羡目光,声音嘶哑:「我怎么?」 龙可羡觉着见到这个人,就像泡进了一汪热汤泉里,浑身的痛都消失了,有些记忆如同返潮,一波一波地打得她晕乎,呆呆地就说:「你,你真好看。」 「……」阿勒沉默不语,那样灵光的一颗脑袋在此刻也确实转不动了。 不料龙可羡忽地伸手,在他面颊戳了两戳,接着把自己手指头翻来覆去地看,嘟囔道:「梦里,也能戳到的。」 「…………龙可羡,」 阿勒收了火摺子,以免在夜里引起敌哨注意,再蹲下来时神情凝重,「战时磕过脑袋吗?」 龙可羡甩了甩脑袋,纳闷:「没坏啊。」 阿勒低下头去:「我是谁?」 「哥哥。」 字正腔圆两个字,讲出来的那瞬间阿勒踏实了,龙可羡如梦初醒了,她蹭地想跳起来,幸而被阿勒按住了肩,侧边休憩的士兵转眼看过来,阿勒摇了摇手里的药瓶,示意是在上药,便挪了两个身位,避进漆黑的凹面里。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对视,阿勒突然低头下去,与她额对额地磕了一下,叫她名字:「龙可羡。」 碰撞是真实的,温度是真实的,连摁在肩上的力度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那些在漫长等待里,在药汤作用下已经褪色的记忆遽然回扑,龙可羡慌张又笨拙地,去碰他的面颊,去碰他的眼睛,去嗅他的味道,忙活了整整十息,才费力地睁开右眼去看他。 想说点什么,舌头却突然打了架,嗫嚅半晌才含糊地说了两个字:「阿勒?」 「龙可羡。」 「哥哥。」 「龙可羡。」 「阿勒。」 「龙可羡。」 「哥舒策。」 阴云压低了草浪,旷野里回荡着长风,这处土坡仿佛隔世的净土,微弱的光线消失了,他们依偎在这里,像是在说悄悄话。 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咫尺的距离里叫对方的名字,再从一声声回答中得以确认,分别太久,重逢仓促,龙可羡需要一遍遍重复的回答,才能打散过往无数个日夜里的等待和想念。 龙可羡的视线始终追着那点晕影不放,她忽然探身过去,亲到了阿勒嘴角,接着一下下把他唇面舔湿,唯恐来不及似的,唯恐阿勒下一刻便要消失似的,亲得又急又莽。 阿勒笑起来:「有些事情,久不做便是要生疏的,龙可羡,我牙都要教你磕下来了。」 龙可羡闷头往他怀里栽:「又下雪了。」 她北上时大雪纷飞,等过了枝头挤出的嫩芽儿,等过了闷热的雷雨,等过了萧瑟的原野,又等到了新雪落下,你才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4页 「是不是等得久了?」阿勒把下巴挨在她头顶。 龙可羡点头:「一个春天,一个夏天,一个秋天,但是没关系的,你来就没关系了。」 傻小崽。 「我就在这里的,」阿勒垂着眼,「你第一次领兵,第一次提刀,我都看见了,你做得这样好,英勇骁悍所向披靡,很是威风!」 龙可羡眼眶湿湿的,贴着他胸口冷甲:「没有这样好,北境还是死了许多人,我皆没有办法……」 「谁教得你妄自菲薄,」阿勒突然卡住她双颊,抬起她的脸,「褚门战域延至几城几县?涉战将士百姓多少?」 龙可羡对每封军报都烂熟于心:「原是九城二十八县,涉战八十万。」 「如今呢?」阿勒再问。 龙可羡揪着草屑:「城县固防,流离的百姓都归置在战线以外了,敌军被驱赶至褚门以外,这两月都在打伏击,便是要将他们引到獒山下全歼。」 「这便是了,」阿勒声音缓下来,「跟前就剩一道坎儿,跨过去就是山河太平,我与你一起。」 「一起?」 「一起。」 阿勒嘴唇贴在她眼皮,他不说过往如何艰难地打进北境,如何倾斜资源在北境穿针引线让龙可羡走得更顺,如何用自己的法子为龙可羡兜底,也不说南北奔波的坎坷。 见到龙可羡的第一眼。 这其中的艰辛苦涩都不值一提了。 龙可羡怔怔地问:「打完仗,能不能回家?」 「能啊,我们回家,」阿勒贴着她指沿,「你的猫,你的马,都养得好好儿的,我有许多话要讲给你,有许多要紧的事要教给你,我们回家去,桩桩件件都要做的。」 龙可羡还想说什么,掌心就是一沉,阿勒磨着指缝挤了进来,他低头,用力地亲在了龙可羡唇角,紧跟着是咬,舌尖扫过上颚,又贴着齿面滑动,最后和她的绞在一起。 他不温柔。 因为是日思夜想的人,因为是生死攸关的战场,所以亲起来毫不留情,要用最激烈最直白的方式表达思念。 山影叠势,避风坡下的战士们都枕着兵戈,沉默地望着阴沉天穹,这场仗打得太久,久得他们忘记了阡陌里的勃勃生机,忘记了稚儿啼哭,他们抚摸着藏在紧要处的平安符和信物,等着天亮后的最后一战。 风滚着草,在平地里团起了一颗颗球,龙可羡靠着阿勒,捨不得睡,可连日疲惫和药劲儿一併涌上来,她把阿勒手指攥得很紧,在低喃里睡着了。 阿勒把她下巴固定好,顺带着将后背那道刀伤处理过,再垫了块干爽的帕子进去,趁着夜色走出了避风坡。 巡卫正在轮替,阿勒放下了发,戴上头盔,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士兵蹲着低语,他招手唤来其中一个:「左近战域的将士何时能聚集过来?」 那小兵说:「最晚寅时。」 阿勒接了片雪,望向天色:「敌方第二波攻势寅时之前必会到,否则下雪之后,他们的踪迹就再难隐藏,我们等不到寅时。」 小兵挠着头:「敌袭也不怕嘛,我们有少君。」 少君不打败仗,这是三山军的共识。 阿勒沉默了会儿:「少君命我领二百前突手绕西北方向突袭,将敌方沿着獒山遛到褚门以北,届时大军压进,即可形成包抄。」 「这般不是,」小兵愣住了,「这般不是送死么?进了褚门哪里还有回来的?」 草浪再度叠晃而响,风龙长驱直入,越来越多雪花落在阿勒鬓角,他望着避风坡里的某一处,似乎说了句什么话,可顷刻就被风带走了。 *** 雪化在颊边,凉凉的,龙可羡瞬间就惊醒了。 子时刚过,天黑麻麻的,将士们抱刀挤在枯草堆里,避风坡里一片安静,她站起来,敲了下左膝,又把脚踩实了,发觉伤口包扎得很好,没有影响走动,而耗空的气劲也已经回了八成,她踩着枯草走出去,招来巡卫。 「鹰动了吗?」 巡卫拢手鸣哨,远处接二连三传来长短不一的回应,他摇头:「没有。」 这与龙可羡的预判有出入,她伸手去摸叠雪弯刀,忽然感觉到小兜里多了点分量,正要去掏,又听巡卫说。 「二营来的那位兄弟,已经领着两百前途手绕西北方向去了,少君,若是袭扰成功,咱们只需扛住第二波攻势,等大军汇集便能把这群白蛮子围起来,像兜袋那般,一系,」巡卫比了个扎紧的手势,「关门打狗。」  而龙可羡手指头突然摸到了个硬物。 就像道闸门骤然开启,一些零碎的记忆开始快速回闪,模糊的晕影,熟悉的味道,温热的触感,都在全方位裹袭她,龙可羡张了张唇,第一下没发出声音。 第二下才问出来:「他去了哪里?」 巡卫道:「绕西北往獒山去,如今应当已经到了褚门边界。」 雪粒扑面而来,打得巡卫抬臂蒙眼,一刻钟后,避风坡下的将士们整装肃列,他们要放弃伏击,在敌袭来临前绕后收割。 龙可羡迅速吃掉了行军饼,翻身上马,让方才那巡卫跟在边上,「你叫,」她改了措辞,「你姓什么?」 「属下姓尤。」 漆夜里,碎雪纷飞,草浪贴着阴云咆哮翻腾,龙可羡掌心里硌着那枚掷出去的铜钱。 阿勒把它捡回来,搁在了她兜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5页 *** 这场新雪来势缓,却很持久,天亮之后,整片战域都盖了层白毯,举目皆是苍茫的雪雾,马蹄和脚印在这样的雪地里藏不住。 龙可羡侧抄到了褚门西北部,她在这里发现了袭击的痕迹,沿着痕迹一路向北,在午时与各军汇合,对敌方主力形成了完整的包夹之势。 这场仗打得很难。 一方是困兽的最后一击,一方是胜利的最后一战。 但没有人后退,兵戈在这里擦碰出火星,无数的士兵倒下去,鲜血染红了新雪,三山军都杀红了眼,在这漫长的时间里积蓄的仇恨一泻而出。 他们守卫的是山河,也是阡陌后的炊烟和稚儿的笑闹。 龙可羡在马匹突进时不闪不避,叠雪弯刀的硬度无可匹敌,所过之处连枪斧都要开裂坠地,没人能挡得住少君的刀锋。 叠雪弯刀噼开了一道圈,刀影还残留在天光里,侧边就破开了一道尖啸,龙可羡侧滚下马,提刀正面迎上。 刀斧相击。 在荡开的风浪里,龙可羡扎紧的发落下一缕。 来人像只棕熊,没有戴头盔,半张脸都挂着乱糟糟的鬍鬚,眼下沟壑黑深,眉骨挂不住皮子,顺着眼眶耷拉下来,阴狠地盯着龙可羡。 「北境王。」 刀锋贴着斧面划下去,发出刺耳的声响,龙可羡抬了抬下巴,搓掉虎口的血,没应声。 「你杀掉了我的兄弟和前辈,阻挡了我族南下的脚步,白凫族花费数十年才迈过雪峰,来到褚门边境,」他是白凫军里仅剩的将领,他知道这场筹谋已久的战争已经落败,但他很平静,绕着龙可羡缓步而行,「今日我们止步于此,却不会认命,北境数百年出一个你,白凫族里还有英勇的儿郎,你离境的那日,就是白凫族捲土重来之时。」 此消彼长,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可龙可羡不会想未来,她站在风雪中,只看得到现在:「你不要认命,你的命我会留下。」 她为这一日已经做了数月准备,蓄起的力不会空打,她要打赢这场仗,她要带回雪里离开的那个人,再跟他一起回家。 风浪再度爆开。 百斤重的巨斧横噼而来,龙可羡抬刀顶上去,眨眼间就缠斗在了一起,两边都以力道见长,但龙可羡胜在灵活,爆发性强,叠雪弯刀在密集的攻势里发出长鸣声。 龙可羡左眼已盲,右眼朦胧,但她凭藉着直觉在刀锋间游走。 三山军积累了数百日的怨恨在这场仗里彻底爆发,他们嘶吼着挥泪洒血,把来犯者推回了褚门以北,他们又默契地合拢围剿,堵死了敌军溃逃的每一条生路。 一年以前,龙可羡还不认得这些人,一年以后,他们为着同一个方向挥刀上前。 他们没有名字,在这里昙花一现,他们也共用一个名字,在这里万古长存。 「轰!」 龙可羡后撤几步,敌方仅剩的将领轰然倒下,溅起的雪雾迷眼,短暂的寂静后,哽咽嚎啕和大笑声一同响起。 年轻的哨兵举着军旗疯跑,重重地一下,将旗杆儿杵进了地里。 军旗「啪」地在风中抽响。 *** 剩余的三山军在清扫战场,点名清册,派快马将战报送往各方。 龙可羡仍旧策马北行,她摘掉了面具,在雪中寻找马匹经过的痕迹,可是天色暗淡,风越疾雪越骤,仅剩的痕迹都被风雪带走了,随之而来的是尖利细碎的沙石,呛进喉咙鼻腔的空气浑浊,龙可羡的脸上也开始出现细小的伤口。 她濒临力竭,攥着掌心里的铜钱,脑海中有道声音在不断重复。 找到他。 找到他。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一併消失的还有本来就稀薄的气劲,龙可羡越来越疲惫了,那是种无力抵抗的衰颓感,浑身的刺痛犹如返潮,一波波地扑在干涸的经络里,她的左腿再也撑不住,整个人朝侧方一歪,扑通跌进了雪地里。 *** 龙可羡在雪中踏上战场,又在雪中一战封疆。 敌军被打回了荒原深处,近十年都不会再有一战之力,战报快马往王都送,北境各处关隘都在有条不紊地开放,而对龙可羡来说,此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一支小队在褚门往北二十里处找到龙可羡时,她半截身子埋在雪中,再迟一刻就要窒息失温而亡。 再睁开眼时,是在一张长榻上。 龙可羡脑中昏沉,她坐起来,拍了拍脑袋,更觉恍惚欲呕了,她遍寻铜钱不着,喊了两声,却没有人应。 回声荡在幽暗的室内。 龙可羡拖着伤腿,摸索着往外走,触到门扇的同时,也听到了外边绑缚的铁锁丁零声。 大雪里离开的人没有再回来,龙可羡被关进了悬戈台。 第171章 悬戈 漆塔沉默地耸立在族地中, 铁链一声声震响,龙可羡坐在地上,一下下推着门, 这具身体还没有恢复, 每推一下都让她喘息不止, 鼻腔里逐渐热起来, 暖热的血滴答落地,一颗颗地洇湿了袍摆。 龙可羡连擦拭的力气都没有, 她阖着眼抵着额,手掌贴住门扇,劲力蓄在掌心,推一下,再蓄一会, 再推一下。 「哗啦。」 「我出去。」 「哗啦。」 「他在等我。」 铁链缚在门扇上,随着推动张狂震响, 龙可羡的呢喃几不可闻, 不知道过了多久, 酸胀的眼皮忽地感受到点钝痛,双眼的阒黑被擦掉一层似的, 变得淡了些,是薄薄的光线从头顶投下来, 落在了她闭合的眼皮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6页 天亮了。 她迟钝地反应着,又听见那铁链砸地声,紧接着手中一空,那门自外拉开,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涌进来,抱扶的抱扶, 端药的端药,把龙可羡重新带回了那张长榻。 吕大夫拨开她眼皮,道:「少君左眼受创,积淤未清,此时不宜动作,待积淤排清了方可下榻。」 应话的不是龙可羡,是一道更苍老的声音,伴随着拐杖拄地声响起:「小十六年纪轻,煞性也重,这修养期间还是要听族中爷叔的,把身子养好了,别的都不要多想,吕亭,这药方子是不是轻了些?」 「少君体质殊异,药性过重怕适得其反。」吕大夫沉默了会儿,才解释道。 「咚,咚。」 那拐杖拄地声沉闷,一下下砸在吕大夫嵴骨上,他面色泛白,改口道:「少君素有隐疾,药量当斟酌着改动,去掉药引,是可行的。」 龙可羡嘴唇翕动,在一来一回的应答之后才艰难地发出声音,她说:「我出去,褚门,带回来。」 周遭陷入寂静,片刻后,族老拄着拐杖,来到她跟前,他略微弯身,说:「褚门战事已了,边线往北之处正在重新固防,小十六不要多思,好好养伤才是正道。」 佝偻扭曲的影子压在龙可羡身上,那又哑又糙的嗓音宛如锯齿,割得龙可羡脑中剧痛,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拍开了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让我出去!带,带回来。」 族老微笑着,满含包容:「小十六伤得不晓事了,吕亭,这是你的失职。」 吕大夫无声地跪在地上。 「不过无妨,」族老话锋一转,拄着木拐走出两步,挡住了天光,「用些药便好了。」  族老揭开药碗盖,随意地拨了拨:「十六血脉驳杂,少时没有人教养,远居外海蛮荒之地,野性难驯。如今顺承天命,得先祖庇佑,加上这帖药,日积月累地抹了她的杂绪,方才累了这赫赫战功,吕亭。」 吕大夫深深地垂首。 「这是我族的荣光,是北境的新王,我将她交予你,莫要让我失望。」 这黑塔聚音,回声绵绵不绝,龙可羡耳边嗡鸣,什么也没听进去,只觉得头皮发紧,脑中像有把钝刀在来回拉凿,她仍旧在嗫嚅着,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话。 「接他,褚门,出去,铜钱。」 族老看过了改好的药方,这才满意地露出了笑,他对待龙可羡极其温和:「十六莫怕,喝了药便会好的。」 龙可羡陷入昏睡,她打赢了战场上的巨斧,没有逃过宗族里的钝刀。 *** 药量加得足,龙可羡昏死四日,第五日醒神,第六日便可摇摇晃晃地下地了,第十日双眼恢复如初。 于是她推开了那扇门,这回没有铁链,只是门外不是她所想的冰天雪地,也不是小院绣楼,更没有莽莽荒原。 而是一座黑塔。 这座黑塔很大,她站在左面一侧,看到中央平地里置着张祭台,上边密密麻麻点着蜡烛,左右环绕的是漆黑的石壁,龙可羡抬起头,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井底,井口盖着簸箕,日光就被切割成细细的一束,她之前待的那地方,就是单搭起来的一间小屋而已。 塔里很空旷,能听见更泛的回音,也能听见侍卫沿着外塔竹梯走上高处的声音,食盒从塔顶小窗降下来,龙可羡坐在台阶上,说:「开门。」 侍卫连回应也不给,锁上了小窗,沿着竹梯往下走,那脚步声隔着厚重的塔壁传进来,龙可羡突然站起来,往前沖了两步,对着石壁猛砸,然而耗空的气劲没有回来,龙可羡砸得手掌血肉模糊,那塔壁也分毫不动。 她掌心攥着铜钱,额头抵在冰凉的石面,恳求般地低语:「开开门,你给开开门,求求你。」 褚门以北的风沙雪泥没有消失,它日日夜夜地刮啸在龙可羡心口,让她哪里都痛。 记忆开始模糊不清,龙可羡忘了很多事,避风坡下被擦拭过的记忆再度蒙尘,她记不起更久远的过往,只能模糊地忆起避风坡下的那粒火,那一声声唤的名字,最后咬在舌尖上的那道触感。 她记得,大雪里还有一个人在等她。 *** 夜里起了风,龙可羡攥着铜钱没有挪过位置,她在这里坐了一日,送食的侍卫觉出不对,报给了族里。 「十六,」 族老的声音带着威严,他用拐杖碰了碰龙可羡手臂,「沉于忧思不是好事,龙家儿女皆要振作担当,你肩上还负着宗族荣光。」 龙可羡抬起头,蜡烛皆熄了,月光惨澹,她看到了族老掺白的鬍子,只说:「大雪里还有人没回来,我要带他回来。」 族老却说:「那二百前突手皆已回营。」 龙可羡愣了一下,突然直身,追着问:「他……」 刚一开口,被族老打断,他满不在乎道,「不过折了一名领头的小卒,他带兵诱敌有功,人虽未回得来,也算死得其所了,这是他的荣誉,行赏时予他亲眷妻儿多层封赏就是了。」 没回来。 龙可羡甩着头,试图甩掉那剧烈的痛感,喃喃:「你骗我的,他会回来。」 从这两句话中,族老敏锐地捕捉到其中关键,他弯下了腰,笑眯眯问:「是南域那恶寇吗?」 龙可羡缓慢地皱起了眉:「你不要这样说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7页 「从未有船停靠宁蘅港,南域贼寇踏不上北境疆域,十六,你是伤重,糊涂了,」族老语重心长,「不要紧,族里有大夫,有良药,定会治好你。」 「我没有病!」龙可羡大声反驳,她一把推掉了烛台,「他在这里,他就在北境!」 青铜九座烛台在地面砸出闷响,像一记重击,打得龙可羡头晕目眩,她眼现重影,跟着呕出了一口血。 族老嫌恶地避开了那血渍,声音浸在嗡鸣回声里:「那么你说,他是谁?」 他是谁?这三个字犹如诅咒,捆死了龙可羡的舌头,她发觉那几个字重如千钧,沉沉地坠在她心底,没法从口中讲出来,她只能说:「昨夜,新雪,他在的……」 族老宽容地抚摸她头顶:「痴儿,不过是幻觉罢了。」 龙可羡掌心里还硌着铜钱,她怔愣着,没有开口。 ***  族里请了老巫在悬戈台作法,要替龙可羡洗去邪祟。 老巫手下重,用的是土法子,她认为通过鞭刑可以抽出附着在魂魄上的邪祟,龙可羡被捆在台柱上,挨了十八鞭。 最后老巫汗流浃背,龙可羡背上鲜血淋漓,一声没吭。 族老没有说话,他远远看着,一双眼睛像是秃鹫,里边有强烈的摧折欲,北境王姓龙,她只能为龙氏所用。 夜里,鞭刑没有继续,汤药如常送来,跟着进入悬戈台的是族里的爷叔婶娘。 龙可羡坐在榻上,看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发出嘈杂声音,每每要睡着时皆会被唤醒,他们七嘴八舌地拉扯着龙可羡的精神。 「北境不曾踏进过外来者,那是妄念,是邪祟,是十恶不赦的枭首。」 不是的…… 「他趁人之危,不安好心,只想操控了你为他所用。」 不是的…… 「他将你弃在此地,可曾过问?不曾!他连一封信也没有回给你。」 不是的…… 「你是龙氏遗珠,站在父辈的肩上,承着宗族的荣光,理应全心效命,弃了他,你便是北境王。」 龙可羡说不出话,这场不眠不休的鞭笞持续了五个日夜,她被围堵在这里,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每当她要闭上眼的时候,都会被一只手拽回来。 少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于是他们剑走偏锋,用更钝更磨人的方式撕扯着龙可羡,他们喋喋不休,用语重心长的、怒喝唾骂的言语向龙可羡倾泻而去。 这辈子没有人跟她讲过这么多话,每当龙可羡想要反驳,耳边的絮叨就犹如附骨之蛆,让她头痛不止,思绪都碎成了破絮。 他们很聪明,句句要龙可羡回应,若是龙可羡答得不对,他们便会一遍遍重复,直到龙可羡答对。 「你小的时候,就住在婶子的院里,院里有棵那么大的树,婶子还予你吃穿,可还记得?」 「记得。」 「你那么点儿大,就会欺负族学里的哥哥姐姐,挨了罚是不是应该的?」 「应该的。」 「族里花了大心血教你习武,你当为宗族肝脑涂地也不为过。」 「涂地。」 龙可羡抓着头发,一日比一日焦躁不安,在汤药加持下,多余的记忆强硬地塞进脑海,就像不合尺寸的鞋履,为了适脚,要割得血肉模糊,再一遍遍地磨合,一遍遍地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五日之后,龙可羡恢复了吃食,问答频率开始减缓,因为她已经不会反驳了。半月后,爷叔婶娘和老巫悉数离开,三山军遣了一位司御前来探望,龙可羡都能一板一眼地答得很好。 作为奖赏,塔顶的小窗全开了,龙可羡见到了久违的太阳,她甚至有些睁不开眼,乖乖地坐在榻上,看族里给发的书册,里边都是些恭顺孝悌的故事。 她看得晕乎,翻了翻纸,发现有几张空页,想了想,齐整地撕了下来,握着炭笔在上边涂画。 手指像有自己的想法,她看着那得意洋洋的捲发小人,有些恍神。 画得真好看吶。 鬼使神差地,龙可羡把铜钱搁在小人旁边,沾沾自喜地看了许久。 这般好看的小人,要给他取个名字。 取什么好呢?龙可羡翻遍了书册,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她莫名地有些伤心,不知道是因为没有找到名字,还是因为没有想到名字。 这是她的秘密,龙可羡把这张画藏在了塔壁的一只九座烛台后边,没有人知道。 画像日日都有,但日日都不一样,随着记忆失序,那画里的小人都变了样,不是眼睛大了,就是身量小了,而且龙可羡记性不好,总是画一张忘一张,所幸习惯是一如既往的,全塞进烛台后边去了。 直到有一天,那小人的模样彻底消失在脑海中,宛如青烟,无踪也无痕。 龙可羡垂头,握着短了一截的炭笔,有点纳闷儿。 *** 龙可羡不能一辈子待在悬戈台,她还是一战封疆的北境王,龙氏需要北境王来支撑门楣。 于是,龙可羡开始慢慢断药,吕大夫把药性拿捏得很好,龙可羡的气劲回了五成,精神上还是老样子。 龙氏仿佛重造了一个新的战神,她忠心耿耿,她温顺乖巧。 若说有什么不满,便是太看重那枚铜钱,一刻看不到铜钱,就要生气。 起初大家都没有放在心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8页 一枚铜钱而已。 一个痴儿而已。  有什么关系。 若要让她彻底被驯服,便要割离她最为看重的事物。 他们把这枚铜钱扔进了熔炉里。 *** 许多年后,三山军里有位司御是这样记载此事的。 白凫举族来犯,北境苦其患尤甚,新王北归,率军御敌,于新雪临境之日一战击退,褚门之侧七十里雪焰煌煌。 龙氏大喜,赐悬戈台。 时年冬至,龙氏以秘药圈禁新王,事败,使王震怒。 是夜,悬戈台焚,金灰乘风,怒海吞影,至明至烈。 *** 火光窜起来时,龙可羡就坐在悬戈台前,她脸上没表情,握着把豁了口的刀,拨弄地上堆积如山的铜钱,摇了摇头。 「不是这枚。」 认不清脸的族人瑟瑟发抖地跪叩在地,他们不明白,只是一枚铜钱而已,怎么就会让这痴儿性情大变,拎着刀,一路从悬戈台杀到族地,又从族地杀回了悬戈台里。 先时是傻子,如今是疯子。 龙可羡把那些铜钱摆成一列:「上边缠红线的,看过吗?」 「整座龙宅的铜钱都在这里了,」有个爷叔哭喊着,「哪里有什么红线,那都是二伯干的事,你找我们做什么?」 边上婶娘嚎啕不止,还在大着胆子扯话套近乎:「婶娘小时候如何养你教你,前几日你还说要报恩于我,难不成如今都忘了吗?」 龙可羡敲着刀柄,认真地说:「还我铜钱,我再报恩。」 婶娘哽住了,接着伏在地上哭爹喊娘。 「孽障!」 遥遥地,一群侍卫簇拥着族老过来,跪地的众人不敢起身,他们见识过龙可羡的刀锋,都怕落得身首分家的下场,直到那乌泱泱的人头压到近前,龙可羡才站起身。 龙可羡目光直白,缓慢巡视过去,把一个个细微的动作收进眼里,她发现他们都在害怕,有的腿抖,有的手颤,有的瑟瑟后退,但她没在意,重复着那句问了一夜的话。 「我有一枚铜钱,缠红线,你们见到了吗?」 「孽障,孽障!」族老怒不可遏,木杖重重怼地,他横指左侧那间漆黑小屋,「滚进去!」 他仍旧认为,自己重造出来的人应当对自己的命令供若神谕,但是龙可羡没有动,她再次重复道。 「我的铜钱,还给我,我便回去。」 「孽!——」 木杖高高举起,在落在龙可羡肩上时被接了下来。 一层层的木屑抖落下去,木杖无声断裂,围来的侍卫不约而同地退了半步,龙可羡知道这样做不对,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拿走自己的铜钱。 龙可羡看着一地木屑,心口跳得很快,一股莫名的摧毁欲油然而生,她指尖发麻,仿佛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她会听话的,她只想要回自己的东西,这也有错吗? 哀嚎声此起彼伏,塔壁开裂,巨大的木块砸翻了祭台,月光像霜似的,打在龙可羡肩身,她身形很快,沉浸在发泄的快意里,握刀的虎口渗出血。 若是有错,那就错好了。 铜钱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它跟宗族忠诚比起来微不足道,大家都告诉龙可羡要自觉牺牲,要温驯服从,要为宗族鞠躬尽瘁。 但是凭什么? 没有人告诉龙可羡原因,没有人愿意听她讲那泛黄的旧梦,没有人问她想不想喜欢不喜欢。 屹立数百年的悬戈台倒在了漆夜里,火光乱跳,在夜幕烙下一颗颗光洞,龙可羡站在斑驳的光影中,弯了一下唇,那笑容带点天真的恶意。 她不要冠冕堂皇的大义,就想要那微不足道的东西。 *** 天边泛起鱼肚白,悬戈台焚烧殆尽,遍地废墟,余烬犹存。 冷雾游动着,天地一片昏蒙灰白,龙可羡神情平静,孤零零地坐在石块上,听见松软的小径里传来乱糟糟的脚步声。 她转过头去,先看到一双沾满雪泥的麂皮靴,再往上,是张病容明显的脸。 真好看吶。 龙可羡这般想着,却仰头问他:「我有一枚铜钱,缠红线的,你看到过吗?」 第172章 拜堂 你看到过吗? 阿勒喘着气, 口鼻逸出白雾。 这句话没有答案,问出来就是死局。 阿勒也懵,他从褚门以北, 策马飞驰过血冷尸残的修罗场, 再回到北境境内, 这辈子没有跑过那样急的一段路, 他以为这段路的终点是美满团圆,却没有想过路是窄的, 走到尽头就堵死了。 新雪那夜,避风坡下,重逢时的一幕幕阿勒脑中快速回闪,龙可羡的怔忪,迟滞的反应, 下意识的皱眉凝思,一股脑儿全涌到脑海, 他抽丝剥茧地摸到了一点端倪, 皱眉, 思索,然而还没有等他找到合适的回答, 龙可羡就站起来了。 群鸟扑簌着,在清晨的后山林投进了涟漪, 冷雾四下逃逸。  龙可羡往前走了两步,踩到了赤红的碎冰,再次问:「铜钱,缠红线的, 你看到过吗?」 她似乎也没有奢望从阿勒口中得到回答,只是在重复行为, 语调平平,没什么起伏,双眼也蒙了层雾,淡淡的。 行尸走肉。 万念俱灰。 不等阿勒回答,那把豁了口的长刀已经滑噼出去了,她杀得手热,气劲狂奔在四肢百骸,沖得杀性高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9页 「叮——」 阿勒反手掷出了铁镖,在刀锋错位的瞬间往后翻身,落地后没有停顿,侧突上前,那是龙可羡习惯用的进攻方向,阿勒先她一步堵住了攻势,否则等她第二刀落下来,此刻的他不一定能扛住。 龙可羡愣了愣,又横刀直推出去,不料力道再度落空,错身的剎那,两人砰地撞了肩,阿勒手一翻,袖中滑出一枚小东西,挂上了刀尖。 清脆短促的一声响。 龙可羡收势时,那枚东西也跟着坠下来,她的目光不自主地跟着它跑,阿勒趁她分神的机会疾突向前,抱着龙可羡滚进了雪地里。龙可羡顾不上许多,她探手接到了刀尖上的那东西,一圈冷润的触感硌到了掌心。 那样熟悉。 是一枚缠着红线的铜钱。 「哐当!」 刀被噼手夺下,丢到了远处,龙可羡在雪地里滚了两圈,口鼻呛了碎雪,闷闷地咳嗽两声,口中还在细喃:「我的,是我的……」 「皆是你的,别打了,再打我便散成块儿了。」 要在龙可羡刀下讨到便宜并不容易,他偏头咽下口血,翻身在上,扣住了龙可羡左腕,固定在旁,说:「我是谁?」 龙可羡死攥着铜钱,默不作声望住他,她本可以轻易地把他掀翻下去,可她没有,在这个姿势下,她感觉到了熟悉的重量和温度,只不过,仿佛还差点意思。 少了什么呢? 龙可羡熘了神思,冷不防被阿勒掐了一把掌心。 「认不得我了吗?」 龙可羡默默地点头。 「这铜钱,是不是你的东西?」 龙可羡很快地连点两下头:「铜钱,我的。」 「我寻来还你,算不算好人了?」 算吗?龙可羡思绪迟钝,沿着阿勒的逻辑找不到反驳之处:「算的。」 「我寻来铜钱还你,还任打不还手,要算天大的好人了吧,那你听我话,这事儿也没有错。」 龙可羡思绪跑得很慢,觉得这人每句话都有道理:「没错。」 「那你便睡会儿,不要怕,天大的好人守着你。」 话落,龙可羡后颈一阵麻,顷刻就陷入了黑暗里。 *** 火烧了一夜,悬戈台里残垣遍布,阿勒抱着龙可羡靠在了里侧,寻了两道墙的夹角,这儿避风,还有半面屋顶,随后吹哨招来海鹞子,送了两道信出去。 厉天的消息跑得很快,海鹞子两度来回,阿勒便把事情捋了个大概,他看着龙可羡,脸上始终压着层愠气。 日光很淡,没下雪,整座龙宅沉浸在诡异的寂静中,偶尔响起短促的惊叫挣扎,厉天迅速清理着残局,把事态压在了可控范围里。 后山这处祭祀地更安静。 龙可羡转个身,听到了振翅破空的声音,睁开眼时,还有点刚睡醒的迷糊,而后便一骨碌坐了起来。 掌心压在硬物上,她迫不及待地把铜钱拣起来,翻来覆去地看。 是她的。 又不太一样。 龙可羡把铜钱放在鼻尖轻轻嗅,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 突然,侧前方噼啪一道响,龙可羡看到火堆燃起来,边上半蹲着个人。 正逢黄昏的尾巴,西望是深橘色的天,不远处高山覆雪,近地面全是深灰色的断壁残垣,他背对龙可羡,正在往火堆里丢着什么。 「哥,哥哥。」 「?」阿勒扭过头,险些被扑过来的人压死。 他伸手从她肘下穿过去,卸掉了那道力,手掌按在她后腰,是真要防一手,否则小炮仗稀里糊涂地再给他来一刀还了得。 「喊谁呢。」 龙可羡晕乎着,还要往阿勒怀里蹭,把称呼挨个都喊了个遍:「哥哥,阿勒,哥舒策,坏东西。」 「打住,」念到最后一个,阿勒及时止住,卡着她下巴,把脸抬起来,「我不是天下第一大好人了?」 龙可羡没明白,困惑地望住他,伸手往他脸颊戳了戳:「变窄了,干巴巴,肉都哪里去了?」 「……」阿勒刚说服自己接受龙可羡失忆的事实,又被这齣闹昏了头,但他聪明,不露声色道,「想你想的啊,寝食难安,这二两肉哪儿还愿意跟我,都跑了。」 龙可羡脸颊烫,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看到这片废墟,不由懵住了:「这是哪里,好破。」 「外边玩儿呢,午后遇了贼,你磕着脑袋忘了,不要紧的,」阿勒信手捏来,「这地方是破了些,委屈你几日,待外边安生了便能走了。」 「遇贼?」龙可羡蹭地站起来,绕着阿勒转了两个圈,看到他苍白的神色,忧愁道,「你没有事?」 阿勒拽着她袖管往下拽:「只是风寒,不打紧。」 龙可羡闷闷坐下来,钻进他胸口挨着,把铜钱放在指头上玩儿:「遇贼,我们打赢了吗?」 「自然是赢了,你在这里,没有赢不了的。」阿勒把火堆拨了拨,翻出来几颗红薯。 龙可羡抬起眼,矜持地抿了点笑,装作不经意似的问:「我很威风吗?」 「威风啊,」阿勒抬眉,「一个打十个,全凭你压阵。」  「嗯,」龙可羡唇边陷出两粒梨涡,「我保护你的。」 别再给他拧成麻花就是祖宗庇佑了。 天全黑下来了,风也不动,在这岑寂中,两人罩着同一件披风,紧靠在这残缺的冷灰色巨物下,火堆燃得很旺,一点儿也不冷,龙可羡枕着阿勒的腿,在这柴火噼啪声里睡着了。  很安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0页 夜半时,阿勒把她圈在身前,一前一后地蜷着,火势渐渐弱下去,龙可羡却越来越热,她 难耐地翻了个身,阿勒的气息就沿着颊面钻进衣领。 「动什么。」 龙可羡在扭动间硌到了个硬物,她拧着眉:「你把叠雪弯刀拿开。」 「刀不在这里,」叠雪弯刀落在军营中,傻小崽记忆凌乱,记不得这事儿,阿勒哄她,「没刀,快睡。」 「有,」龙可羡着急起来,「指着我的,难受,不要它。」 「不要么?」阿勒没了睡意,翻身而起,把那披风一拉,蒙在里边沉着声说,「要与不要你说的不算,它是浪荡的根源,遇着你便犹如鱼落水中,情不自禁如此。」 阿勒带着她找到了地方。 龙可羡张了下嘴,有些记忆是模糊了,可情绪和反应一如既往,她耳边嗡地低鸣,憋出了句:「没说这个。」 「哪个?」 龙可羡退一步,阿勒能进十步,他笑了起来,把自己送进她手中,不怀好意地说,「话要讲清楚。」 龙可羡这点道行根本不够看,她支吾着,觉得阿勒又在欺负人,想反驳些什么,却知道自己在言辞上占不到便宜。 可是,言辞不行,口舌却不一定了。 她眨了两下眼,在阿勒灼热的呼吸里不退反进,突然仰身,准准地亲了他一口。 阿勒没反应。 龙可羡一鼓作气,动作快极了,啄米似的,连亲了五六七八下。 最后一下,她屈肘撑起了身,发丝沿着肩臂下滑,轻轻贴着他的嘴唇,此刻脑中放空了,只凭藉本能在试探。 她一下下吮着,逐渐找到了乐趣。 没料到这招儿,阿勒先是怔住了,在那湿漉漉的舌尖胆大包天探进来时,阿勒笑了一声,嘴唇自然地分开,接着衔住了她,卷进口中开始兴风作浪。 空气稀薄。 龙可羡挨着这激烈的吻,有些喘不上气,她嘶嘶地喊疼,含糊地说舌头麻了,可阿勒要撤,她又搂住他脖颈不让走。 像撒娇,还像懵懂的渴求。 龙可羡鬓发湿透了,一半是被阿勒的体温烘的,她喊热,却扯掉了阿勒的腰带。 阿勒攥住她手腕,摁在腹间,不让动了。 而后他撑着手掌拉起身,在漆黑的布料里 说:「腰带是你扯的,便宜却是我占的,你记不清事,日后若要翻帐,我任你处置。」 龙可羡根本听不进话,她浑身犹似火烧,揪着他衣领把自己翻上去,披风罩不严实,落到了背上,她眼睛湿红,像揉开的花瓣儿。 「你教教我。」 她不得其法,急得汗都落了。 阿勒呼吸也重了,额上突突地冒着青筋,他被龙可羡弄得有点儿疼,干脆拽了她腰带,翻身又压了上去。 两人翻来滚去,靠在这墙角,打架似的,胡乱撕扯着衣裳,发也乱了,耳也红了,湿漉漉地交换着气息。 阿勒觉得再滚下去他便要炸了,他压住龙可羡膝盖不让动,龙可羡抓皱了阿勒的衣裳,她望着阿勒,眼里都是不知所措的渴望。 「哥哥。」她叫他。 要命了,差点儿坏事。阿勒此刻听不得这两个字,总有股乱/伦的错觉:「别叫哥哥,换一个。」 龙可羡抽了下鼻子,疑心阿勒在故意逗她,这个人真的坏,最爱看她汗津津的狼狈模样,她不肯,别过头去。 阿勒卡着她下巴,把脑袋别回来:「算了,哥哥就哥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能算一段佳话。」 袖口滑进只手,龙可羡打了个颤,凑上去想含着他。 「别啃了,」阿勒把手指头卡进她齿缝里,「啃起来解渴吗?」 那团火越烧越旺,烧得龙可羡腹中飢饿,她摇头,阿勒说:「这就对了,此事不是光嘴上啃啃,那都是小时候玩儿的,我教你件新花样,待会儿若是痛了,便只管咬我。」 「痛?」龙可羡口中横着只手指头,话音模糊。 「嗯,痛了只管咬,我必控制不住的,亲过了,」阿勒俯身下去,「接下来就是宽衣解带。」 第173章 成亲 汗透的喉结在滚动。 阿勒露出的肩臂覆了层薄汗, 被火照得油亮亮的,龙可羡摸上去一手滑,她在匀气的间隙看到点纹路。 「手上, 手上有东西。」 阿勒忙着呢。 闻言眼神往自己手臂上落了一眼, 是北上时添的纹身, 他半真半假地说:「闲来无事, 在身上画了点东西,好认, 日后见面不必认脸,认手认肩就知是我了。」 「画,唔,画什么,给我看。」龙可羡轻易地就相信了, 她舌尖往外推着手指头,要爬起来看。 刚捯饬软的小炮仗差点儿脱手, 阿勒加重了力道没让动。 龙可羡立刻就咽了一口口水, 像受了惊的小动物, 脚趾无措地拧在一块儿,气息里漏出细碎的哼声, 弯着腿,打着抖, 半晌都缓不过来,连眼睫都颤颤湿湿的。 阿勒慢条斯理地抬起右手,这才说:「幕天席地黑灯瞎火的,有什么好看, 只是一头蛟罢了,不如我讲给你听啊。」 他捻了捻指尖, 微黏,好似熬过的糖水,清清亮亮的。 然后当着龙可羡的面,全数涂抹在了它该去的地方。 龙可羡看着那变得亮晶晶的刀柄,脑中轰地炸了,脸上红得能滴血,她不知道亲昵里还能滋生出羞耻,顿时舌滑齿软,黏黏糊糊地说:「讲,讲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1页 「不急,」阿勒手上还湿着,偏偏要去捉龙可羡手指,带着她摸到了颈侧和耳后,那里有几处尚未绘满的空白,「这里,还有后背,侧腰,我皆给你留了位置的,日后只要一枚针,一壶染汁,龙可羡就得日日夜夜待在我身上了。」 龙可羡对方才那打颤的感觉心有余悸,往后挪动屁股,想躲一躲,「日日夜夜也很好,不分开。」 「说着不分开,又往哪儿跑呢,」阿勒看她挪,探手就握住了脚踝,往下一拽,「好个心口不一的小女郎。」 「我怕啊,刚刚那样,肚子里有东西往外漏,」龙可羡抽了下鼻子,很担忧地按了按肚皮,「漏了便没了。」 她说这话时仰着头,汗涔涔地把他看着,那眼睛里的担忧是货真价实的,看得阿勒连开口的心思都没了。 在这句虎狼之词出口之前,阿勒对快活事的认知还停留在肢体与皮肤上,他哪知道一句话也能蹦成火星子,烧得他心焦体燥。 明明什么都不懂,倒能处处拿捏他。 龙可羡仰起的脖颈在抖,她紧闭着眼,好听话,只是还记得阿勒说的痛,便一个劲儿问:「要痛了吗?」  阿勒没吭声。 龙可羡没听见回答,又问:「马上就会痛了吗?你提前讲给我,我准备。」 准备什么?阿勒差点笑出声,准备把他踹下去吗? 阿勒还是一声不吭,他说一句,龙可羡势必要回十句,小崽紧张坏了,他俯首下去,用细密的吻安抚她。 龙可羡张着嘴,软乎的舌头被追得没地儿躲,慢慢变得放松。 火堆爆出的啪声小了,灰屑时而溅起来,这道窄窄的墙角满是隔夜茶似的深橘色,墙上的影子起伏平缓。 忽地,那灰影耸起,伴随抽泣声。 两个人同时倒吸口凉气。 龙可羡吓坏了,几乎翻身想跑,可手腕腰侧都是压着力,阿勒早就封死了她的退路。 「你等,等会,」龙可羡哭腔浓重,话音断续,「错了吧,定是走错了吧,要不,你再看看,再看一看。」 阿勒汗如雨下,万事都没有这般艰难的,他分神出来,在龙可羡齿缝间卡进第二根手指头,这会儿彻底把她堵没了话。 只剩喘息。 少君不怕痛的,她之前觉得阿勒只是在危言耸听,直到身临其境,她方才明白过来,这感觉比痛更要命。 是一种从内部催发的破坏感。 龙可羡死死抓着阿勒小臂,强横的攻势引发排斥,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反应,只想把他推出去,赶出去,挤出去,在这过程里又忍不住要留住他,撺掇他。 这种矛盾感让龙可羡侷促又无措,好生可怜。 「兄妹做不成这事的,做起来那叫乱/伦,所以日后若要管我叫哥哥,便得三思了。」阿勒把劲儿用到了底,背部的汗沿着肌肉线条往下游走。 「唔……」龙可羡骨头缝里都酥透了,在那要命的攻势里,反而生出股酸麻来,偏偏口中堵得厉害,哼出的声音都带热气。 阿勒领会到她的意思,不需她开口,自就答了:「方才你点了头,你我就是夫妻了,这一地都是你们龙家祖宗,赖不掉。」 「别瞪我啊,」阿勒顶着她目光,把劲给得又猛又足,思索片刻还是松了口,「 你若喜欢,爱叫哥哥也成,就当是情趣了,行不行?」 龙可羡点头。 阿勒把她捞起来,面对面地坐抱着她,发现自己指头叠满了齿痕,倒是很淡。 小崽傻,让她只管咬,她也总捨不得使劲儿的,猫一样,偏生呵得他指头软热,潮湿,绵绵的舌头时不时滑来滑去。 滑得阿勒很不痛快。 「平时攒起来的劲儿都上哪去了?」阿勒额汗直往下砸,「别省力气,咬着不准松。」 龙可羡都快哭了。 哪还咬得动。 肚子涨鼓鼓的,有东西要被阿勒带着往外跑,湿漉漉的,滴滴答答往下漏,她小心翼翼屈起腿,羞耻又惊恐地往肚皮上看。 怕尿出来。 小孩子才尿床。 她使了劲去忍,更可怕的是,龙可羡发觉这具身体根本不听话,她越用力忍,就恨不得多漏点似的,激得阿勒杀红了眼,举着龙可羡一记记往下猛怼。 在这剧烈的跌宕里,龙可羡挨不住两下,要死不活地哼了哼,就彻底没声儿了,她头晕眼花,在最后的时刻看到了那道细细的水柱。 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尿,对不起,」龙可羡抹着泪,眼睛鼻子都被泪水糊湿了,整张脸都是红红一片,「尿床了,很对不起你。」 「不打紧,」阿勒反手把她双腕束紧,恶意地笑了声,「我还给你。」 *** 火堆燃到翌日午后,阿勒露在披风外的手背没了热度,刚想起来看火,睁眼对上一双膝盖。 龙可羡蹲在他边上,照着他手臂,冷漠地戳了戳:「起来。」 「……」 是他娘的做梦吧? 一觉能把媳妇儿睡没了? 龙可羡见他没反应,咕哝了句傻子,紧着就自个儿伸了手,往披风里边摸来掏去。 阿勒这才回神:「寻你那铜钱?」 「铜钱,」龙可羡严肃地点了个头,边比划边说,「大大的,缠红线,你瞧见过吗?」 嘆口气,阿勒坐起来,把压在肘下的铜钱搁进她手中:「是这枚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2页 铜钱温热,上边残着阿勒的温度,那粗糙的指腹在龙可羡手掌内停留了两息,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龙可羡不自主地蜷了蜷手,她低头,目光竟然越过铜钱,放在了他经过的掌心上,心里边钝钝的,她不明白为什么。 之后的两日,龙可羡时而清醒,时而昏沉,那些人把她敲碎了,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意拼凑,却没有让她变得完整,错位乱序的记忆产生了真假矛盾。 龙可羡越来越不稳定了。 *** 龙宅发生这等灭族大祸,消息第二日就传了出去,说是龙宅日常採买的东街小贩送货拍门,久久听不见回话,日落时又来了两趟,这才觉出不妙,把消息捅到了三山军军营。 却被拦下来了。 能拦住三山军的,除了悬戈台里的龙可羡,就剩一个人。 「久闻不如一见。」 珍珠白的薄阴天里,阿勒抱着臂,站在冷灰色的巨大断台前,看向不远处徐徐走过来的龙清宁。 身后的断壁残垣像座迷宫,终点藏着他的心肝儿,他没准备让任何人见她。 「程叔说你行事乖张,有能耐,敢盘算,果真如此。」龙清宁畏寒,身上裹着件银灰的大氅。 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 龙清宁的眼神没避讳,打量着阿勒。 果真和画里的如出一辙。 龙可羡画技一般,画起别的总是灰扑扑的,很显潦草,唯独画他是像仙童似的漂亮,久闻不如一见,这话该龙清宁对他说。 好看是好看,甚至脸上带了病容后,把眉眼的锐弱化了,显露出一种雌雄莫辨的丽色,但一看便也知其危险。 这是个上限比寻常人高,下限比寻常人低的青年。  北境这么个严防死守的铁桶,在短短一年时间里,竟然能让他渗透到如此地步,若不是龙宅事发,她还不知道北境埋了南域的钉子。 无声无息,无孔不入。 阿勒垂下手,随意地颳了刮壁上的灰屑:「不敢当,程叔爱子心切,我是他养大的,自然不会吝夸奖。」 龙清宁目光越过他,往后边残破的塔身看,她单刀直入,不绕弯子:「朝堂里有消息,北境战事结束后,坎西城里的粮食会走宁蘅港送至境内,你预备带着阿羡,随万家车队南下吗?」 阿勒没否认,笑也不笑地把她看着。 龙清宁轻笑一声:「然后让她这一年的血白流,功白费,虚掷了一年,再回南域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女郎吗?」 「你对她要求挺高,」阿勒带着薄讽,「对她而言,破了武道壁垒,性命无忧,到哪里不是快活。」 龙清宁沉默须臾:「你带不走她,龙家在这一年里在她药剂里动了手脚,那一帖帖药,皆是趁着她伤重时起效,药有十二帖,用尽了是前尘尽忘,差一帖就是痴傻成疯。」 龙可羡就差一帖,这帖是族老预备在剥离龙可羡对铜钱的依赖之后,再给她服的。 所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原来不是在忆起,而是忘得不够彻底。 阿勒敲着指骨,匿在天光下,没有说话。 用药这事他已知道了,厉天从小厮口里问出了些许端倪,但姓吕的大夫和侍女悉数消失无踪,厉天这几日就在挖宅子里的药渣,暗里也寻了大夫问,都问不出名堂。 龙清宁接着说:「龙氏覆灭在你手中,北境对阿羡再无威胁,而你若是带着她,三山军不会让你安然走出北境。与其落个两败俱伤,不如让她掌军领封,再图日后,」龙清宁顿了一下,「这都是她该得的。」 「那帖药如何落在你手里?」阿勒只问这个。 这话出口时,就笃定了最后一帖药在龙清宁手中,问的是药,质疑的是人。 龙清宁平静道:「大夫是我领进府里的,三山军里一十八位副将都查过底细,他是在进府之后生出二心,这是我的失误。」 「失误。」阿勒扯了个冷笑。 龙清宁直起颈项:「药方可以作假,故而每帖药都在军医督查下一式两份,一份由三山军看着煎煮了,送进悬戈台里,一份留在军营中作底。」 三山军是想接手少君养伤这事,但最初的最初,少君轻伤驻营,重伤归家,这几乎成了无须多言的习惯,谁也不能多言。 所以,不是龙清宁手里有那帖药,是三山军里存着那最后一帖药。 阿勒收回了锐利的目光,身后高耸的残壁把天光切割成碎片,他站在这斑驳的光影里,良久才说。 「你别见她。」 他可以答应,但龙清宁不能见她。 *** 他们从悬戈台里挪到了一座空置的小院,厉天在外边安排离境事宜,阿勒缠她的时间越来越长。 龙可羡的记忆皆是碎片式的,醒时捡到哪片全凭运气。 清醒时知道他是阿勒,但会忘记成亲的事。 他们在这里待了三日,成了十次亲,龙可羡每回都是初婚,阿勒不太要脸,所以也是初婚。 但龙可羡会发现的。 事关阿勒的一切,她都这样敏锐。 可能是偶尔从言辞里漏出来的一句话,可能是些乱蹦的记忆,总之,在最后这个夜里,龙可羡拽住他,问了一句话。 她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阿勒笑不出来,侧过身,连她的目光都没有直视:「怎么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3页 反正都要忘记,在她记得的时候,他不想让她有所察觉,起码这般会轻松一点。 龙可羡盯着他:「风急添衣,按时加餐,这些事情你说了一遍又一遍,我听人讲过的,小孩要离家,做爹爹娘亲的皆会这样叮嘱。」 阿勒没法否认。 龙可羡眼里的泪一下就蓄不住了,啪地砸在地上,一把推开阿勒,冲进了茫茫夜色里。 找都不用找,阿勒径直拐进了悬戈台,看到角落里背身坐着的龙可羡。 她不知从哪个角落废墟里摸出了书,撕下纸来,在一笔一笔地写字。 阿勒凑过去看了,是封言辞激烈的谴责信。 阿勒默不作声把它看完,而后揉成团丢到了角落,心里边也皱皱的,揉过劲儿了似的。 他抱着一抽一抽的龙可羡,在想龙清宁真的厉害,要他做刽子手。 *** 黑石山里砌着祭台,布满蛛丝一样的纹路,上边供着的神牌碎了满地,在一片废墟旁,两人像是经历一场大战,伤痕累累、血迹斑驳地依偎在一起。 「在乌溟海,新婚的夫妻要饮红犀茶,睡红珊房,头三日是不得出屋的,这地儿虽然破了些,好歹是你们龙家传了千百年的老楼,这一地的祖宗,就当给我们闹洞房了。」 夜里生凉,阿勒露出的肩背盘踞着大片纹身,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伸出拇指,一下下地抚着她的额头,认真地说。 「我竟不知道放荡是一件如此快活的事情。」 龙可羡张了张唇,像是想说什么,可浑身发虚,没筋没骨似的。 阿勒鬓发滚落汗水,刺得他眉骨上的伤口发红,他低声说不疼。 而后俯首下去,额贴额地,扫着鼻尖告诉她:「北境只剩一个宗师,他们供也要把你供起来,封王你就接,封疆你就受,都是你该得的,这半年便安心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 她想了会儿,摇摇头,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摇头。记忆像朵蒲公英,风一吹,便散了,她受着内外的攻击,忘记了好多事,只记得眼前这个人。 「忘记了也不要紧,我总会找到你。我找你,就好比是手足寻躯干,脏腑寻心肝,我们就是天生一对,缺了谁都不成活,明白了?」阿勒伸手卡住她下巴,神情正经,「待到那时……龙可羡,我要捆住你,就像现在这样。」 龙可羡晃着头,眼里滑出一行泪:「我会忘记。」 「换个身份重新再来,多刺激,」阿勒抵着她额头,「你喜欢哪种?少君和男宠,还是将军与侍从,我都可以。」 龙可羡被问住了,她没听出玩笑,还真的低头思索半晌:「你来寻我。」 「我来寻你。」阿勒认真地看她。 龙可羡把他抓得很紧,好像泛白的指头尖也是另一种强硬的表达:「你要缠着我。」 「我缠着你,还要勾着你。」阿勒补上句。 龙可羡喉咙哽了一下:「如果我很凶,你也不要跑。」 「我不跑。」 *** 压进心底的名字没有消失,它换了个方式捲土重来。 龙可羡站在旧宅中,握着皱巴巴的画纸,眼睛酸得厉害,她抬手,胡乱地抹掉了眼泪。 阿勒凑过来,啧一声:「我就长这?」 第174章 骄矜 弦月还没有移过几寸, 一些模糊的片段和声音已经在脑中奔腾而过,冲击力强劲,余波绵长。 记忆就像被揉皱的纸再度抻平了, 哪怕隔着起伏和沟壑, 彼此之间还没有看得那么明晰, 但情绪也已经能够顺着和缓的坡度涓涓流淌。 鼻酸。 阿勒悠哉地随着风尾走, 把一张张画纸拣起来,叠在手中, 看一张,啧一声,看一张,摇个头,真的很嫌弃了, 他不明白龙可羡那好好一双手,怎么就能给他画得眼歪鼻子斜。 偶尔看到合心意的, 还得挑三拣四一番, 恨不得揽镜自视, 而后很勉强地捲起来收在袖中,在草堆里捡起最后一张时, 衣摆就被拽住了,他走一步, 龙可羡默不作声跟一步,阿勒连头也没回,只说:「凭藉你我如今的普通关系,离得这般近, 不太妥当吧。」 龙可羡嗡声儿说:「妥当的。」 阿勒把画纸都捡齐了,带着她沿着来路往外走, 及膝的荒草丛中前后叠着两道影子, 龙可羡亦步亦趋拽着他一边袖管。 阿勒不主动,也没拒绝,把欲拒还迎那套玩儿得很顺熘:「哪里妥当了,你是北境王,我是南域寇,在这月黑风高夜里私闯荒宅,本来就不够矜持,你这般拽着我……」  龙可羡悄悄儿竖起耳朵,等他往下边讲,拽着他怎么了,难不成是要甩开她了吗?还是被她先前的态度戳伤了心吗? 她这般等着,不料阿勒猛一回头。 冷霜样的月色下,朔风一卷一捲地刮着,荒草如潮拍打在膝盖上,龙可羡正胡思乱想着,猝不及防就对上了阿勒半笑不笑的眼神,她心虚地挪开了目光,小声说:「拽着你,偏要拽着你。」 阿勒转回了头,接着往前走,俩人翻墙而出,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巷弄里,月光斜斜地打在肩身,偶尔窜过两只猫。 阿勒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指头:「就这点出息吗?仅仅拽着袖管能解什么瘾?」 嗯?龙可羡不明白,偏头把他看着。 阿勒豁出去了似的:「我看那些贼心勃勃之人皆是牵了手,不管不顾就要带家去,管他什么约法三章,管他什么普通关系,管他什么立场是非,先快活了再说,莫非北境王还没有这等魄力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4页 这一串掷地有声的质问下来,龙可羡懵了神,慌不迭应了声:「牵,牵的啊。」 这就紧紧地把他牵住了。 阿勒冷酷地哼声。 孤守寒窑数载,终于苦尽甘来,这小子开始骄矜了。 *** 贵妃巷里的老宅一行,十成十是个圈套,怎么这般巧,那些画就藏在老宅当中,偏偏被耳聪鼻灵的龙可羡嗅到了。 但龙可羡和阿勒皆没有对这圈套有任何评判,自从进了王都,三步一个套,五步一个圈,这里人人皆有盘算,王都天顶覆的不是雪云,是罗织而成的蛛网。 随着几场大雪纷至,王都进入了最为忙碌的年尾时刻。 街上吆喝着佛花和兰芽儿,炊菸酒雾里,顶着虎头帽的小童在帆幌下钻来躲去,各家登门串户地互相送着糕团与红撒子。 街上的雪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扫,上边密密麻麻地叠着马车轱辘印,临近冬至,掌管要塞重城的属官们皆要归都述职了。 「属官们各回各家,说是骊王一个都没见,昨儿夜里太医来来往往,把寝宫的门槛儿都要踏烂了。」 厉天磕着南瓜籽儿,蹲在台阶前和尤副将闲唠,他消息广,前两年潜入北境那会儿,就在祈国上下埋了不少钉子,跟春种秋收一样,如今正好是启用的时候。 尤副将从他手里薅了一把,啃也不啃,连壳嚼着说:「不该啊,早先在封地,那般荒僻苦寒之地,都没听说他生过大病,怎么一入都,坐了几日九重王座就把身子骨给折腾坏了。」 厉天磕得很讲究,要把薄薄的南瓜籽皮磕下来,搁到专门的小簸箕里,这讲究劲儿,都是跟公子学来的。 「德不配位呗,有人坐上那位置,敢向苍天讨万岁,有人沾了一屁股,就要毁身又折寿,都是命吶。」 「刚消停一年,若再来一出金殿染血之乱,王都也得损伤元气,于民无益啊。」尤副将近日春风满面,连粗硬糟乱的头发丝儿都用油篦齐整了,日日拴着那条镶金大腰带,不像个精干的副将,倒像哪间商行里的大掌柜。  尤副将说罢起了身,看见廊角一道影子闪过,跟着就窜出了两步。 厉天忙搂着自己的簸箕,扬声道:「哪儿去,晚间宫里不去啦?」 尤副将摆手,「今日不当差!」 ***  冬至日进宫总是要堵上一会儿的,御街东侧正在念长赦册子,每年这日要特赦囚犯,此刻逢德台前沾满寒衣罪人,听着念祷官口中唱出道名字,便有小吏提了人上前,替他洒水簪花,再疏枷放归,逢德台上聚集百官,正在饮茶细谈。 龙可羡策马经过御街,在这里放慢了速度,余蔚跟在一旁,道:「今日郊坛祭礼,都是太傅和司礼官领着小皇子顺下来的,当时,礼部和内庭副领起了争执,为的是小皇子今日所着衣袍。」 巡卫前来接走缰绳,牵着两人的马往前慢慢踱过这段人流密集之处。 余蔚噤声,朝龙可羡比了个口型:衮冕。 本朝未立太子,皇子只得一个,骊王对这个儿子态度微妙,既算不上悉心教养,也绝没有私心打压,防范和重视矛盾地重合,让这个小皇子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一直算不上好。 小皇子真正从幕后拎到台前,还是月前为宁贵妃求的那次情,不论士族还是涪州寒门,都对这位年弱的皇子称赞有佳,故而这次骊王病重,王族中出面主持祭礼的正是他。 问题就出在这套衮冕上,这是太子才能着的衣袍。 衮冕着身,背后得有内阁点头,礼部定样,再由内庭锦绫司和繁绣司着手,试想如今骊王病重,尚未立嗣,小皇子今日往祭坛上一站,立刻就有骊王病危,拟诏传位的风声了。 龙可羡没说什么,她透过乌泱泱的人潮望向宫门,宫墙上横着抹灰云,一道日轮半隐半现,她印象中,王都的天总是这般要明不明的。 穿过逢德台,马儿颠跑起来,不多会儿就到了宫门前,龙可羡翻身下马,落地的一剎那,小腹里酸软一片,像盛满了什么东西。 内侍小跑着上前来接马鞭,龙可羡往宫门探了眼,欲言又止地看着内侍,刚要开口,侧旁青石道突然传来阵马蹄声。 灰濛濛的天色里,一架马车由远及近驶来,内侍提着宫灯,花红水绿地涌向那处,殷勤的问安声里,龙可羡扭过头,正看到阿勒披着件墨黑大氅,低头跟人说话,他头发全束起来,戴了只紫金冠,肤色也白回来稍许,那糙野劲儿就敛干净了,显出冷峻的眉眼轮廓,一眼扫来,能杀得百花失色。 龙可羡就看了一眼,就如同冷水滴进滚油里,噼里啪啦地炸得浑身哪里都酸,她默默地挪开目光,觉得腰间掐痕在隐隐烧起。 私宴两人同行,在宫中却把立场竖得分明,连座次都依照宫里的规矩,隔得远远儿的。 可是阿勒不高兴,他把着酒杯,把臂靠在扶手上,和海务司的大人说着明年规划,不动声色瞟向斜对角,看龙可羡一会儿和左手边封殊打过招呼,一会儿和右手边万壑松讲两句话,他唇边挂的笑越来越深。 冬至宫宴上,骊王仍旧抱恙未至,只遣内侍唱礼,唱过礼后,举座皆朝东肃立,殿外鸣角,九九八十一声后,礼廷卫握着丹珠拂子的鼓槌敲击,三声毕,小皇子坐在主座,请诸卿饮尽三盏御酒。 这就算礼毕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5页 大伙儿归位,在觥筹交错间轻谈。 龙可羡在看小皇子,他年纪轻,却有些少年老成的意思,循规蹈矩,一言一行就像太傅拿标尺刻出来的一般,说不出错儿,也没有出挑的地方。 她看了片刻,便把目光挪到了侧后方的龙清宁身上,视线如水交汇,泛不起波澜。 接下去吃什么都没滋味儿,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把跟前的花生摆来摆去,挨过两刻钟,有朝官随内侍离殿,龙可羡本也想着走,却见那正中殿门徐徐开启,两排内侍提灯侧立,台阶前显出道人影,朝服规整,垂十二旒。 小皇子脸色煞白,仿佛只凭一件朝服,就被轻易地压制了。 周遭陷入寂静。 骊王逆着天光缓步入内,身后是佩刀肃立的廷卫。 他脸上看不出病容,抬了下手,身后殿门重新合上,带起的风把宫灯吹灭了几盏,只剩佩刀寒光闪烁。 第175章 诛心 重病的君王突然而至, 唱礼内侍没有通传,殿中剩余的臣子仿佛也跟着慢了半步。 前者要故弄玄虚,用寒刀冷剑营造出危险临近的错觉, 若有按捺不住被吓得举刀相抗的, 正好当庭拿下, 于理于法都说得过去。 后者偏偏不好吓唬, 都是在官场中摸爬滚打起来的,你骊王还在封地吃着糠咽菜肖想王位时, 他们已经手握重权结成了同盟,在大祈朝局里呼风唤雨。 烛火扑朔,灯影无声地摇晃着,殿中落针可闻,各种眼神暗自交递。 两三息的沉默后, 不知从哪儿发出道酒杯落桌的轻微磕声,就像投入静湖的石子, 涟漪荡开, 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大伙儿起身行礼。 弯身时, 龙可羡朝阿勒座次看了一眼,他拇指沾着新鲜的酒液, 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只是随意地把拇指挨在下唇, 偏头蹭掉了酒。 动作轻微,一闪而过,龙可羡吸了口气,耳根发烫。 骊王站在主座前, 并不急于落座,而是挂上了一贯的笑容, 将殿内环视一圈,从容道:「诸卿免礼。」 *** 这会儿真走不得了。 骊王一来,歌舞尽退,大伙儿虽还轻谈着,但都没了之前的轻松模样,最拘谨的还属小皇子。 「彧儿是长大了,」骊王满面慈祥,把小皇子召至身边,「今日祭礼进退得宜,做得很妥当。」 小皇子略微侧身,垂首道:「儿臣驽钝,不及父王教导之万一。」 这殿中座次本就遵照祖制,骊王不来,首座就得空置,一应礼盘酒水不可少,小皇子即便代君行祭礼,也不能越矩往王位上挨,只能坐在下首第三座的位置上。 但今日这座次排得怪,竟然在首座边上给支了张小几,只比首座挨两寸,略微倾斜了角度摆放,若是不仔细看,真像从首座延出了个位置给小皇子。 怪不得小孩儿如坐针毡。 骊王完全没在意他的窘迫侷促,轻抚着他手背:「是太傅与阁老们费心了,朕病体难支,在礼数上的规诲多少有些疏漏了。」 这话含沙射影,瞄准的是小皇子这身衮冕,实际上却把阁老和礼部纳进了射程范围内。 老狐狸们都稳得很,齐阁老和首辅万渠亭座次靠前,听都听到了话尾,却只互相把酒言欢,谈着风物,说着河山,连眼风也不曾朝首座飘过分毫,只要骊王没有指名道姓,他们绝不往刀口上撞。 只有小皇子惴惴不安:「儿臣有错,请父王训示。」 这头垂的,几乎要把脑袋夹到前胸去了,恭敬得过了头,反倒显出怯懦瑟缩来,和今日祭坛上落落大方的样子真是天壤之别。 阿勒饶有兴致地把他看了一眼,这夹缝里长大的小崽子,懂事儿得过头了。 不料骊王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吾儿何错之有。」 小皇子若有错,那连带着错的就是他身后的太傅,是悉心教导的阁老,甚至是今日祭坛上的大小官吏,骊王根本没想揪着此事不放,他朗笑过后,内侍从提来的食盒里斟出热茶,他慢慢地喝了两口。 再放杯时,神色已经不如之前平和,眉眼夹着阴郁之色,看向小皇子,又是懊悔又是忿恨地说:「彧儿年弱,好比幼苗生长之际,既要良师辅佐,也需慈母教养,朕即位以来,受奸人蒙蔽,毁乱纲常,祸及子孙,思及此,便觉得愧对兄长。」 说到最后,便几乎要掩面而泣。  纲常是伦/理纲常,骊王纳兄妻为妃,毁之,子孙是骊王之子,他将小皇子交给龙清宁抚养,祸之。反推回去,是受哪位奸人蒙蔽,答案呼之欲出。 龙清宁端庄静娴,恍若未闻。 而龙可羡「咔嚓咔嚓」捏碎了满桌花生壳,恶狠狠地瞪着骊王,看着像下一刻就要起身拔刀的样儿。 「少君,」千钧一发之际,万壑松转身替她满上一杯清茶,看着那些碎壳,含笑道,「质库司从箩城收来的各色果子,用旧方子炒了,味道好,壳却干硬,小心划了指头。」 就着斟茶的动作,万壑松化掉了龙可羡起身的势头,后边随侍的余蔚松一口气。 阿勒往椅背靠,不咸不淡地说:「六爷对西六城知之甚深,是打算明年顶了兄长位置外派吗?」 万壑松道:「万某才疏学浅,哪里够资格掌领一方,不过平时久居乡野,爱捣鼓些花果蔬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6页 阿勒笑了笑:「大材小用啊。」 万壑松道:「人各有志。」 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几句,看着挺和气,却实打实地阻了骊王的话头,他举杯小口润着喉,余光往万壑松身上瞥去,看起来像是犹豫了,当他余光收回,看到孱弱的幼子频频往贵妃处看时,心再度狠下来。 「来人!」骊王骤然发声。 屋内的轻声细语消失了,那块和乐融融的虚假幕布被这声喝令彻底揭开,不论骊王是真病还是假病,他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 在座诸人都没有轻举妄动。 门口持刀而立的廷卫应声而出,不到片刻,便压着一名内侍进到殿中,那内侍蓬头垢面,浑身都是受过刑的样子,双腿像灌了米的麻袋,被一路拖行到正中,便连站也站不住了,扑通地趴了下去。 骊王起身,缓慢地走到桌前:「今冬雪来得早,各地皆有雪灾,这是天降异象,朕夙夜难安,唯恐是己身未能持礼,惹怒了天公,才降此灾祸警醒朕,然!」 杯盏砸裂在地,迸开的碎瓷划破了内侍的肩膀。 骊王满面痛怒:「在朕斋醮祈福时,王兄託梦于朕,梦中,王兄痛哭不止,直言愧对先祖,本该为我大祈朝纲再尽心两年,却不料被奸人所祸,受毒侵体,这才含恨西去。」 「陛下,」封殊面色沉静,和慷慨陈词的骊王形成了鲜明对比,「先王饮食起居皆由内庭司主理,可是这奸人动的手脚?」 「话不是这样讲,」万渠亭捋着鬍鬚,笑眯眯给打断了,「先王沉迷丹道,后几年身子已经败坏了,再说了,先王驾崩之时,陛下不也在场吗?」 这话诛心。 骊王本来就背着弒君弒兄的名声,至今都被捏作把柄,他要从这里切入,势必得挨人戳几下嵴梁骨。 封殊看了眼首辅大人,往后一靠,没再插话。 「先王虽浸丹毒,却绝不妨碍性命,」他稳了稳,气势更盛了,直指殿中软成一滩的内侍,「冯企!先王饮食起居素来由你掌管,你摘不掉干系!」 廷卫垂首奉上一纸供词,骊王抬指,教传下去给首辅大人过目。 「这是昨儿连夜审出来的供词,冯企在衡枢二十三至衡枢三十八年皆于质库司任职,衡枢三十八年冬,先王金口玉言,赏了他织金斗牛蟒衣,调到内廷侍奉先王饮食,次年,先王开始频繁宣召太医进宫,身子每况愈下。」 衡枢三十八年,就是龙清宁入宫为妃的时候,明的暗的线索直指龙清宁,连几位阁老都忍不住朝她望过去,龙清宁八风不动。 供词传下来,万渠亭看了两眼,便交给了万壑松,龙可羡就在左旁,瞥眼就看着了,万壑松也不瞒她,铺在左侧与她同看。 阿勒哼出道气音。 龙可羡这会儿心急,看得囫囵,匆匆地略过了内侍如何在饮食中添药,如何与宫外药行私下往来,如何收受银两这些细节,只一目十行地来到下方,找到宁妃二字,果然,这就要开始攀咬了。 她把供词推回去:「一份供词就能给人定罪吗?说不定是屈打成招。」 骊王放了杯子,把那喉咙的灼烧感压下去,他今日强撑精神,在杯里下了猛药,时不时就要续一口气。 「戕害先王之名,一份供词不够,便挖当年涉事内侍和药行!但这些不过是旁人手中刀罢了,真正要追究的是幕后黑手!」 宫外大赦将毕,角声逐次炸响,沿着长街阵鸣,千家万户都在撒黄栀迎冬,殿内气氛肃杀,在铿锵的举证过后,骊王倏然转向身后,看着陷入阴影的龙清宁,突兀地扯了一道笑。 「阿宁,王兄迫你身侍二夫,又降你原夫官职,将他贬到那荒远之地糟蹋,继而强逼你入宫为妃,你心怀怨恨,你敢认吗?」 骊王的身躯挡住了烛火,龙清宁身上半明半暗,她还以一笑,甚至没有起身福礼:「臣妾认。」 「连怨也不能怨吗!」龙可羡拍桌,「你们宫里规矩这样大,见到一个君王就要笑脸相迎吗!财神爷也没有这样霸道的!」 骊王仰面长笑,他笑得癫狂,连口鼻间都溅出了零星的血,抬手拭去后,在鼻下唇边延出了一道长长的血迹,看起来尤其瘆人。 小皇子惊惧不安,往后退了半步,跌坐在地上,「父,父王。」 「你心怀怨恨,心怀怨恨,」骊王呛起了咳嗽,他咬着这四个字,看向龙清宁的眼里怨毒又阴狠,「故而指使内侍,在日积月累间戕害王兄,甚至连他的最后一程,都是你亲自送的,你敢认吗?」 小皇子震惊地看向后方,龙清宁仍旧纹丝不动:「臣妾认。」 「认,你认……」骊王扑上前去,袍摆拖着残血,宛如爬在地上的追命索,追着他往前蔓延,他扑到龙清宁跟前,扯起了她手腕,「你擅烹饪汤药,这半年来,故技重施,将毒下在了汤药间诱我服下,你敢不敢……敢不敢认!」 龙清宁被拽得晃了一下,她温顺道:「陛下为夫纲,为天常,陛下所说,臣妾没有不认的。」 「你不要逼她!」龙可羡早忍不住了,掀桌而起,在满地狼藉里疾冲上前。 「少……」万壑松呆了,他哪见过姑娘家如此矫健的身手,想拦的,却眼睁睁看着那道影子飘过去了,他提起口气,在看到对座拦出的手时,又松了下去,心绪起伏之下,奇怪地,又泛起点儿异样的酸楚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7页 阿勒捞着龙可羡那截腰,把人摁在位置上,周遭廷卫已经拔刀了,这会儿若是动手,打赢都没用,日后就是个要命的把柄,随时都会被内阁这些老狐狸提起来清算。 龙可羡不管的。 权衡利弊、忍辱负重那就不是龙可羡了,她将自己千锤百鍊,站到了武道巅峰,修的就是「凭心」二字,她捣了阿勒一拳,「你别拉我!」 「是谁教得你如此重情义?」 不知何时,骊王站到了身后,他居高而立,在剧烈的情绪起伏之后已经显露出了颓态,只有双眼仍旧阴毒狠戾:「是阿宁吗?她把你教得像条指哪打哪的狗,就没有告诉过你,她在你身上安的那些心思?」 龙可羡冷漠地瞪回去:「人心都有七窍,想得多点,想得少点,都是常见的事,安心思又如何了,反正安不到你身上。」 「不如何,不过是在你幼时,便哄你进族学让人欺辱,哄你进演兵林让你风餐露宿,再卖了你的行踪让你被擒入狱,最终连生母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她对自己狠,对你自然也不在话下,你真当她有心吗?荒唐!」 「胡说!」龙可羡甩开阿勒,一字一句说,「我不信你。」 骊王一点也不恼,他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说:「北境龙氏嫡脉是怎么死在褚门的?是她通敌!你是如何被药得几近痴傻的?是她冷眼旁观,纵容龙氏对你下手,她要你忠心,最好只对她一人死心塌地……」 他起身,用一种诡异的怜悯眼神看她:「你是不是还要替她担了弒君的名声?痴儿!你与她讲情意,她只与你算得失!」 讲到弒君之罪,在座只有龙可羡和骊王沾的脏水最多,谁都以为骊王要藉此清算龙清宁,必定要连带龙可羡一道算进去。 但他没想拉龙可羡下水。 她背后的水太深也太黑,就方才那阵不起眼的几句话,就能看出万壑松不是曲意逢迎,阿勒也没有捏酸吃醋,只是在言辞间把龙可羡围了起来,那就是明显的站队。 骊王没想给自己竖敌太多,反过来讲,只要击溃一个龙清宁,连带着龙可羡也要受到重创。 谁重情,谁先死。 就连北境王也不能例外。 第176章 软肋 骊王的话讲得很轻, 却都是奔着要害来的。 那一个个字仿佛落进龙可羡的胃里,成了籽,在瞬间激长成带刺的藤蔓, 挣扎着要往外涌去。 龙可羡茫然地转头, 去看骊王身后的龙清宁, 而龙清宁多聪明, 只要这一道眼神,就能猜出骊王抖落了什么事。 对视的第二息, 龙清宁原本无懈可击的面容终于出现了裂痕,她嘴唇翕动,似乎要说些什么,最后却沉默地错开了目光。  于是龙可羡懂了。 先时还很不服气,随时都有可能从阿勒手底下冲出去的身子软下来, 乖驯地坐在小桌前。 垂着眼。 就像嵴骨从肉里面塌了一角,连那股盛气凌人的劲儿也被挫灭了。 就在这时, 殿门骤开, 训练有素的廷卫有序地灌进来, 寒风簌簌,搅得殿里烛火不安地跳动, 所有人都笼罩在明灭不定的光影里。 但是没有人动。 那些老狐狸们看得门儿清,今夜他们只是看客。 骊王先以礼数入手, 看似把矛头对准了越线的士族,但那仅仅是个切入点,他手里那把刀,从始至终都是为龙氏姐妹准备的。 一个是挟令皇子的宫妃, 一个是手握重兵的边王,这二者真联起手来筹谋王座, 那还有骊王什么事儿,偏偏她们互为软肋,偏偏她们把情意二字看得重如千钧。 这世间最靠不住的就是那虚无缥缈的情意。 「妖妃祸国,惑乱朝纲,戕害先王,罪无可恕。」 罪名一字一句钉在龙清宁身上,骊王面目狰狞,铿然地说:「拿下!」 狂风暴涌,碎雪呼啸着拍进了殿内。 廷卫整齐的脚步声刚刚往里压进两寸,龙可羡手掌一滑,叠雪弯刀已经出鞘了。 「谁敢。」 廷卫被硬生生阻在两丈开外。 君王颜面就系在危重之间,骊王往前一步,怒声喝道:「今日朕凭的是天意,仗的是法度,正的是我大祈朝纲!有何不敢!拿人!」 两位阁老由自家侍卫护在身后,往外避了出去,免得流矢伤人。 一时之间,殿里外都乱得不像样子,宫女内侍们还捧着酒水托盘,猝不及防一惊,都尖声叫着散进了漆夜里,结果跑不出两步,便被削掉了脑袋。 血流如注。 宫外的角声掩盖了厮杀,以这座殿宇为中心,左右三重宫道已经全部封锁,今夜骊王要的就是万无一失。 兵戈压阵,几乎要逼到身前,龙可羡左手持刀,噼开刺向龙清宁的长剑,小皇子惊叫一声,被龙可羡拎起,扔进了龙清宁的怀里。 「你凭天意,仗法度,正朝纲,口口声声都是大义凛然,好像谋权篡位的不是你。」 龙可羡根本不和廷卫缠斗,这些规规矩矩操练出来,从未经过战场厮杀的正规军们,在她眼里就像华美的小鸾刀,中看不中用,她闪身上前,就像道流光似的,谁也没看清她是如何动作的,叠雪弯刀那冷银色的截面已经架在了骊王脖子上。 「王位是你坐的,权势是你得的,什么好处都教你捞了去。可你自己不争气,握不住这王权,反过来要恼羞成怒,把帽子扣到女人头上去,真是好不知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8页 她讲话自来就慢吞吞的,但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刀柄架在要害,骊王不听都不行。 廷卫的第一波攻势被破开了,但他们借着龙可羡架刀的瞬间,纵身而起,侧突向龙可羡,不料一张小桌遽然被踹翻,碗碟杯盘迸在眼前! 在噼里啪啦的碎瓷声里,阿勒双手合十,歉意地笑了笑:「对不住,脚滑。」 骊王瞥见,不怒也不惧,他看着龙可羡,眼里的怜悯和憎恶不加掩饰:「可怜,怎么会有你这般可怜的人,她利用着你,一次次把你往死路上推,要用你时呼之即来,要弃你时挥之则去,你还为她以身涉险。」 龙可羡翻掌,刀面划破了骊王脖颈,细细的血线溢出来。 万壑松起身:「少君!」 这满殿里都是耳目,廷卫能除,阁臣能杀吗?不能!若是龙可羡真杀了骊王,未来就难以在朝中立足,只要朝廷想拿捏北境,随时能以此为由断了北境的粮食、布帛、盐铁等供应,把北境孤立起来,这是比异族入侵更可怕的封锁。 骊王扭了扭脖颈,让那血线蜿蜒进领口。因为失了血,他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来,简直像被什么一口口吞掉了精气,显出异常的老态来。 「你信,这些事你皆是信的吧?」他重重咳了几下,偏头吐出口血,露着一口被血染红的牙,笑了起来,只是发不出声了,只从胸腔里扯出嘶鸣,「否则你不会如此避重就轻,一句也不敢提及。」 龙可羡握着刀,连指骨都绷白了。 骊王晃着眼前的流珠,笑声越来越大,「带人!」 还有谁? 万壑松和封殊皱眉往外看,还没见着人,先听见叽叽喳喳的求饶声。 「哎哟这位兵爷,衣裳扯不得,二十两一件儿的罗锦呢,您扯我胳膊,再不济拎脖子也成,小的皮糙肉厚不怕掐!」 说话间,两个廷卫推开了逃窜的宫侍,架着个人,一把给扔到了殿正中。 那人不像先前被拷问得奄奄一息的那太监,反而生龙活虎,落地就骨碌地打了个滚,接着跪趴在地,当中还悄摸儿抬了下额头。 不看不打紧,一看,这人先是被这满屋金翠晃得神魂颠倒,连地砖上嵌的金边都爱惜地抚了几遍,才恋恋不捨地看向别处,不料刀光剑影刚一入眼,他那脸色霎时间泛上青白,再转着脑袋,往首座边上一看,见了龙可羡抖一遭,再见阿勒简直要把毛给抖下来了,哆哆嗦嗦地就要往后爬。 廷卫哪能让他跑了,当即抬脚抵住他的肩,「抬脸。」 这人不敢不从,涕泗横流地仰起了脑袋,露出一张不大标緻的脸,细看,干巴个儿,头发毛躁,一双眼睛刀似的亮。 龙可羡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那个小贼。 索檀。 龙可羡和阿勒在坎西港「初遇」之时,想摸阿勒兜,没想到逮个正着,苦兮兮地陪阿勒演了出卖身戏码的小贼。 早在伏虞城时,龙可羡曾想过查查这小子,可当时已经遍寻不着,不为别的,只为一点——索檀生了张和石述玉一模一样的脸。 许多事情弯弯绕绕,回到了原点。 *** 那张脸一露出来,先动起来的是封殊,他蓦然回头,隐晦地把椅子挪了个位,把后背空门拉离石述玉的攻击范围,目光复杂。 石述玉察觉了,但他没什么表情,只是遥遥地看了龙清宁一眼,仿佛从索檀在局面上出现的那一刻,就把自己的一生从头看到了尾。 「欸你……!」索檀指着石述玉,目露震惊,可话都没出口,就被廷卫拿破布给堵了,廷卫嫌这小子聒噪,干脆踩着他肩头,将索檀重新按得趴跪在地。 骊王攥着袖口,把那欲呕不呕的感觉强压下去,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正在快速朽败,药物透支着精神,会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 那又如何呢?今日若不能彻底拆开龙氏姐妹,即便苟活过今日,他也没有未来了。 「你认得他,」骊王没有错过龙可羡的表情,这让他笑容越发诡异,「但你必定不知道,他们二人与你还有番渊源,他们皆是你母亲养的小孩儿。可怜,当真可怜,你母亲弃你于不顾,却养了一对双生子,一个教了拳脚,送进高门大户里,从小就知道自个儿是细作,一个藏在乡野间,隐秘地养着。关键时刻,就是拿捏骨肉至亲的利器。」 龙可羡屈了下指,叠雪弯刀自然地滑落,刀尖抵在地上,磕裂了地砖。 「龙霈死后,这对双生子就交给了龙清宁,她设了一盘经年大局,你我皆是棋子。」 骊王自觉胜券在握,龙可羡是很难攻,万般伏击和打压都不能奈她分毫,但她也有软肋,掐灭她对龙清宁的信任,就能断掉两人的联繫。 龙可羡在乎的人就那么几个,她就渴求那一丁点微薄的情感,若十几年的骨肉情仅仅是她荒谬的自以为是,强烈的背叛感也会打垮她。 「以汤药耗空王兄身子是她,隐在局面下授意石述玉反水,进而让王兄绝望溃败的是她,甚至王兄最后一口气也是她掐断的。往回细数,让你吃遍苦头之后回到三山军,夺兵权,掌北境的也是她,再放出索檀,让哥舒策得偿所愿,助你在朝中站稳脚跟的也是她。你越稳,她越死不了。」 龙可羡喉间干涩,握刀的手一直在抖,她想看一眼龙清宁,却发现自己转不开眼,有些事情不讲,就轻如鸿毛,讲出来,便如巨山压顶,让人喘不过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9页 就在这时,廷卫逮着机会侧突上前,他们选择绕开龙可羡,避过她的攻击范围,而往后直取龙清宁,但龙可羡太快了,她脚底碾着碎瓷,轻轻一抬,瓷片飞射而去,顷刻间就打乱了他们的攻势。 小皇子死死抱着龙清宁,吓得脸色苍白也不撒手。 龙可羡这边脱手,那边廷卫已经把骊王护在了身后,他们往阶下连退,靠到了封殊和万壑松的桌旁,这里还有士族的护卫,他们认定就算打起来,龙可羡要顾着士族颜面,必定不敢敞开了下重手。 「她心有天下,将你搁在何处,你还不知晓么?」骊王站在重围之后,阴沉地说,「今日我要拿她,是替你泄愤,她这般蛇蝎……」 话音被掐断,廷卫们还没有看清龙可羡的脸,胸口就受到了巨创,像堵脆弱的人墙,轰然往后倒落,万壑松起身避开了,抬手示意侍卫不要妄动。 而骊王脚尖离地,喉管在巨力的挤压下发出令人胆寒的磨动声。 龙可羡掐着他脖颈:「讲完了吗?」 骊王根本无法呼吸,脸涨成了暗红色,他费力地挥动起双手,却没有人敢上前。  正在这时,小皇子缩在龙清宁怀中,细弱地喊了声:「宁母妃……」 始终半隐在阴影之后的龙清宁终于站起来了,她身形单薄,走在烛影飘摇中,简直像是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了,但她没有,她抬手虚挡在额前,望了眼漆黑的夜空,一步一步很稳。 「蛇蝎心肠,机关算尽,冷漠无情,」龙可羡一连蹦了好几个词,「今日能坐在这朝中的,哪一个不是这般走上来?偏偏换成她,就成了十恶不赦了。」 金杯共饮,白刃不饶。 大家都是一般黑,凭什么好话都教你讲了呢? 龙可羡听了一夜混帐话,真是恨不得把他削成四段,东西南北地埋得远远的,想投胎都凑不出一整副身子骨。 她们是把情意看得重如千钧,却绝不是互为软肋。 第177章 反杀 宫外, 逢德台大赦已毕,角鸣渐渐地弱下去,余音宛如鼾息, 被风推着, 荡进宫墙内, 徐徐地漫进了大殿中, 这里一片死寂。 两位阁老被安全带离,士族掌管的内城巡卫收到消息, 开始有秩序地往宫里进,封殊劝到第三句,龙可羡才松了手。 骊王顿时软倒在地,挤出了孱弱的气息。 龙可羡俯视着他:「我知道你为什么讲这般多话,挑拨离间的阴招, 你使得很粗糙,不知道谁给你的消息, 让你以为今夜胜券在握, 但我要告诉你, 你被当枪使了。」 索檀是怎么落到骊王手中的,关于北境龙氏和战场上那些事, 又是谁餵到骊王手中的,这事儿龙可羡不清楚, 但她能确定,有人是想透过骊王的手,把龙清宁从幕后推到台前。 骊王收到消息,就知道自己只能放手一搏。 不搏, 他就等着龙清宁挟令皇子,一日日地让他病下去, 直到无声无息驾崩; 搏一把,他还有微渺的机会能在拆离龙氏姐妹之后,在保住王位的前提下,自退一步,先交出涪州学府,向朝中清流递出投名状,再取缔皇商,把海务交予士族,缩头乌龟嘛,他也不是没当过,若是能重新洗牌,再熬上十年,当上十年不务正业的君王,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他输了,因为这场赌局的本质不是输赢,是一场逼杀。 骊王哧哧地笑起来,他口鼻滴血,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伏在地上的肩膀不停颤抖。 他知道啊,但他别无选择。 小皇子衮冕着身的那一刻,骊王就註定要死。 封殊在这时站起来,隔开了惊惶失措的廷卫:「陛下龙体要紧,还是宣太医吧,年关难过,朝堂经不起二次动荡。」 龙可羡没挪位。 于是封殊再往前两步,进到第三步时,脚下一晃,一枚花生壳「哒」地钉在了靴子前,阿勒捻着花生薄衣,闲散地坐在原处,真就跟看戏似的,善意地提醒了句:「留心脚下。」 封殊面露不豫,压着火:「这是我大祈朝务,哥舒公子理应避讳吧?」 阿勒听得认真,倒也当回事儿了,却把手往后一架,笑着说:「讲起来,这也算我家中内务,三爷是不是也避避?」 胡搅蛮缠! 在这关乎朝纲重本的时刻,谁都不会把这句话当作玩笑,南北双王之间是不是真有那么点风月,这事儿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祖宗会不会唯恐天下不乱,把局势搅得更浑。 故而封殊没打算跟他作口舌之争,他抬指,环了一圈大殿:「今日乃是冬至大宴,多少双眼睛看着你我登阶进殿,陛下若在此时出事,少君便得再浇一身脏水,天下人会如何看你?」 龙可羡挺直嵴背:「我行得端坐得正,不怕人说。」 阿勒适时提醒:「行不端。」 天老爷,若是弒君都成了行得端,这天下法度都白写了。 龙可羡严肃地点头:「即便行不端坐不正,谁敢说我。」 「少君受人蛊惑,日后要吃大苦头。」 龙可羡很不屑,这话连三岁小孩也不好骗的,偏偏要来哄她,她像个常胜将军,护在龙清宁身前,气势昂然地说:「今日他敢当我面胡说八道,试图挑拨离间,我若让他得逞了,今时今刻就要吃大苦头,哪里还有日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0页 封殊面色沉痛:「是挑拨离间,还是确有此事,少君心中不知吗?」 「知道,那也是我们家中事,」龙可羡把刀往地面一怼,「不要旁人多嘴。」 叠雪弯刀斜插在地,刀身轻微摇动,寒芒逼慑人心。 封殊定了须臾,一把腰牌,往后掷给廷卫:「今日你要一意孤行,我拦阻不得,但陛下万金之躯,不能因你一时错念交代在这里。」 廷卫接了腰牌,径直往外急奔而去,这是要去调王都内城巡卫,封殊不跟她单打独斗,三千巡卫一到,哪怕龙可羡长了三头六臂,也要被拖在此地! *** 廷卫们一扫颓势,在那腰牌送出去之后立即振作了起来,为首的统领提刀怒喝:「北境王伙同宁妃犯上作乱,意图谋害天子,其罪当诛!今日兄弟们守卫在侧,若是能活,那便算护驾大功,少说能保三代富贵!即便战死,也有追名论赏,你们的老子娘,你们的妻儿,皆由内廷司看顾!」 龙可羡甩着刀柄,踹翻桌椅,先迎了上去。 殿内再次乱成一片。 封殊往侧方撤开,远离了石述玉,在兵戈乱舞间看向他:「不成想,我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你十岁不到进我家门,其间皆由我亲自教养,我把你从一把废铁,打磨成寒兵利器,你便是这般报答我的。」 石述玉沉默不语,闪身到殿中,拎着到处乱爬的索檀杀了出去。 万壑松不懂拳脚,身边一直伴着个面容不显的中年人,他一直没有搅进是非中心,即便殿中打斗至此,也没有丝毫变色。 这种沉静在此时此刻显得尤其扎眼,封殊朝他看了几眼,终于忍不住说:「万家掌着重权,出了个当朝首辅,还出了个封疆大吏,朝局稳定不好吗?此刻不全力救驾,束手旁观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万壑松淡笑:「封家还是伤了元气吧?」 一句话就让封殊语塞。 封家仰赖重兵,刀把子才是他们得以在朝中立足的根本,但那场母子相斗让封殊重夺掌家权不假,却也让封家损了底子。 封殊要保骊王,打的就是内廷和内城巡卫的主意。 这话一出,封殊便知道万壑松不是一路人,他镇定下来,从他的反应里敏锐地察觉到事态不对,正在犹豫是进是退时,殿门突然掠进一道白光。 海鹞子划破长夜,旋翼而入,轻巧地落在阿勒肩头,蹭了蹭爪。 阿勒拍了下它脑袋:「做得好,我也要保你三代富贵。」 做得好,什么做得好?封殊看过去,就见海鹞子瞪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盯向漆黑夜空。 远天滚来几道闷雷。 沉而缓,像心跳般鼓动。 封殊霍然侧头,那是三山军的军鼓声。 那沉闷的轰鸣逐渐清晰起来,顶着朔冽的风雪叩响大地,殿中混战的廷卫听到了,他们茫然四顾,不明白为什么驰援而来的不是内城巡卫,而是远在城外的三山军。 军心溃败就在一瞬间。 有的廷卫发着抖丢下刀,掩着面跪地痛哭,有的廷卫讷讷后撤,看着统领不知所措。 骊王一直被护在角落,他其实已经耳鸣了,听不清迫近的威胁,只能从左近的面孔中知悉一二。 败了。 他一败再败。 低哑的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他屈着指头,摸到了角落的一把断剑。 小皇子离得近,拽着龙清宁袖管,大着胆子看过去。 「宁母妃!」 电光火石之间,小皇子不知哪儿来的一把子力气,猛地把龙清宁扑到在地,俩人沿着台阶往下边的柱子滚去。 骊王疯癫大笑,提了刀踉跄往前。 惊变突起。 龙可羡一直分心记挂龙清宁,反手就捅出一刀,破开了围剿,往阶下扑去,比她更快的是圆柱后边的一道人影。 「哐——」 小皇子死抱着龙清宁的腰,俩人猛地撞在柱子上,他连眼都没睁开,就泼来了一把热血。 他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极端的恐惧伴随着隐秘的期待,让小皇子抖得不像样,把龙清宁的宫裙扒得几乎要烂了。 石述玉握刀的手很稳,锋刃进出时,带出的血溅到他面颊,但他足够小心,没让龙清宁沾上半点。 骊王连气都续不上,直到死,那双眼睛仍旧盯着龙清宁,里边的怨毒不散。 而龙清宁陷在石述玉的阴影中,很轻地说了声:「石统领怎么又回来了?我把弟弟还了你,自此你便是自由身,不该就此远离纷乱,上那天涯海角逍遥去吗?」 「不知道啊,」石述玉那张脂粉气浓重的脸上沾了血,像点了上好的胭脂,看起来既妖且异,「有个仇家欺我骗我利用我,又煞费苦心为我筹谋,我思来想去不甘心,不知她究竟是好是恶,便回来寻她算一笔总帐。」 龙清宁淡笑着:「命一条,由你拿。」 *** 闷雷逼至殿前,压得满宫沉寂。 殿门「砰」地砸向两侧,内城巡卫没有来,兵部郭骅冷甲佩刀站在门前,身后是四处乱看的尤副将,海鹞子振翅,落在尤副将头顶,像个洋洋得意的小将军。 郭骅在满屋残肢中一眼看到了骊王,他神情冷静,转身高喊:「刺客在此,封锁宫门!」 石述玉侧头,突然抽出短刀,向小皇子刺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1页 小皇子满头满脸的血,眼里猩红一片,正在费力地擦拭双眼,这一下就被惊得动也动不了了。 「护驾!」 死了个老子,小的必定要留活口,给这大祈正统留一条血脉,明日什么都好说,若是全死在这,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得淹死大伙儿。 尤副将还没来得及动,就听见「叮——」的一声。 龙可羡就站在边儿上,脚底碾着一片碎瓷,稍一使力,就打断了石述玉腕骨,后突而来的郭骅趁机掷出长枪,那尖锐的枪头裹着风雪刺来,顷刻间就没入了石述玉后心。 红缨滴着血,打在龙清宁手背,她唇色惨白:「你不必如此。」 不必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这虚晃一招,坐实自己弒君的罪名,不必说着来算帐,却把命抵在了这里。 石述玉感觉不到痛,那红缨枪捣烂了他的胸膛,露出的是破败残絮,他生来就是挂在枪口的一道红缨,跟随谁,都要取决于人,连死都不能自主。 但此刻,他在生命的快速消逝里却久违地感受到了轻松。 他看着那王座,催促般地,对着龙清宁含混不清地呢喃:「你去,你去啊,阿宁。」 郭骅踩着骊王残肢,拔出了红缨枪。 石述玉失去支撑,倒在地上,看到了半截天色,「月要落了,你不要怕。」 第178章 说爱 新王登基后, 王都迎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冷晴日。 辰时的日光滑过宫墙,照得四围碎雪亮晶晶的,封殊抬头, 似乎有些不习惯这般强光, 略眯了下眼, 避到檐下, 听着后边轻缓的脚步声,说:「留步。」 万壑松停了须臾, 偏头与身旁人低语两句,便踩着石阶走过去。 白石板面是新洗过的。 一月以前,这里长阶染血,骤乱不休,板面纹路上延出了暗红色的线条; 一月以后, 这里紫气瑞烟,半空金碧, 铺了红底金丝重毯, 四下左右都添着精心养护的盆景, 祷祝声和拜问声此起彼伏。 封殊近来歇得不好,眼下有乌青:「我当你是昏了头, 作壁上观,渔翁等利, 没想到你早就心有成算,等的就是这一场乱子。」 万壑松一身天青色的宽袖常服,氅衣袖口里还抱着一只手炉子,他站得靠前两步, 日光晒得他浑身暖:「处心积虑,不如顺势而为, 万家在风口浪尖上过了百年,到了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你这一退,后边的家宅可还安宁,牵连的宗族可有异心?」封殊语带嘲讽,「不是所有人都如首辅大人一般有魄力,万人之上的位置说抛也能抛了。」 月前的那场宫变都不能让万壑松变色,这两句夹枪带棒的话更动摇不了他,他拢着手炉子,轻轻抚,四两拨千斤地打了回去:「阵痛而已,若要宗族得以长久,这是不得不经历的事。」 宫变那夜,封殊保骊王,是看上骊王手中那点兵力,但半路杀出来的石述玉快速打碎了他的盘算,骊王死得太快了,甚至连诏书都没有留下,紧接着,龙可羡在兵部埋的暗线派上了用场,在郭骅带着三山军穿越宫门的时候,封殊就知道此局胜负已分,他只能悬崖勒马,及时抽身而退。 微妙的是,石述玉是他封家出来的人,在经历荀王之乱后,就结束了长达数年的潜伏生涯,打起封家旗号为他卖命。 石述玉那把刀刺下去,捅破的是封殊的政治基石。 要说石述玉是龙清宁的暗棋,但在场的廷卫都被龙可羡清干净了,能指望谁把真相捅出来?是老谋深算的万壑松吗,还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哥舒策,亦或是始作俑者龙清宁呢。 随着石述玉揽罪而亡,东风彻底压倒西风,封殊落下去了。 然后是紧锣密鼓的一场临时清算,封殊能站在这里,除开悬崖勒马做得及时,还在里边耗足了心血,没有十余年,封家回不到顶峰。 可他没想到,万家非但没有趁他弱势,吞併强权,壮大自身,还在新王登基这一关键时期,选择了后撤。 新王年弱,于朝务生疏,登基之后并没有马上临朝理事,而是由内阁辅佐,太后垂帘听政,这就意味着朝局将经历一次重新洗牌。 在新王成长期内,这少说十年的时间里,付出是绝对高于回报的。 只要万家能够稳住朝局,并且愿意承担教诲之责,那么等新王羽翼皆丰后,再看待万家,就不仅仅是简单的老牌士族了,那是混合了师恩、权臣的复杂感情,往后数十年,万家就能推翻骊王千辛万苦架起来的壁障,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盛放期。 但他们没有。 新王登基第三日,首辅大人万渠亭以年迈体弱为由,提出了致仕的意思,新王亲自登门挽留,几番面子功夫做下来,万渠亭名声也有了,也功成身退了,惊掉的是一众把持朝纲的士族门户。 「我不明白,当真不明白,」封殊蓦然转头,逆着光影,几乎要把字给咬碎了,「能让万家稳居龙头数十年的机会就在眼前,你不是自诩为宗族鞠躬尽瘁吗,怎么会拽着万家跌退?」 万壑松转过头,正面迎着封殊既怒也怨的质问,他们曾经同属一方,有摩擦,有不睦,但谁也没有打破壁垒离群而去,这原本是士族生存的根基。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士族数百年来,没走过挟幼主而号令天下的路子,因为士族从来都不是一人一家一门户,而是盘根错节的一个群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2页 荀王年近而立登基,骊王更甚,他们能坐上这王位,是因为他们在登基之初都抱有革新建业的雄心壮志,这在某种程度上遏制了士族的无尽扩张。 「我们已经把住了家国命脉,这数十年来,仗着抱团之势,在朝堂上肆意地排除异己,把寒门挤得无处可立,只能饮恨退居涪州。」万壑松眸中镇静,「对于士族来说,贪婪不可能主动遏止,那么要走到何种地步才够呢?近年来,士族内部因为分利不均而爆发的血案还少吗?等到这权柄争到无利可得,刀锋就要转向彼此,两败俱伤不可避免。」 封殊逼近半步:「你高风亮节,要做大祈臣,何必拉我等下马?」 宫变那夜,万壑松是断了消息还是坏了脑子?偏要当一晚上看客,不就是要看他挣扎落败,免得万家退下去了,再爬起一个封家吗? 万壑松微微一笑:「我是要退局,不是要养虎。」 一句话,一个态度,一锤定音了。 话讲回去,就万家在朝堂里扎根之深,龙清宁进宫之后的所作所为他们不知道吗?龙可羡和哥舒策在南域兴风作浪他们阻不了吗?哥舒策脾气上来,把万琛折腾得求死不能他们看不到吗? 不是的。 阿勒和万壑松才是一类人,他们不单在某一点上算计谋划,而是落点遍布全局,求的是一个稳态。 祁国的天是薄的,轻飘飘没有分量,压不住底下沸腾的人慾。 站在最尖端的那几个人,把着国之命脉,就像帝冕上的串珠,带有一种志得意满的、锋利堂皇的高傲,悬在君王眼前,遮蔽着君王的眼,睥睨世情。 万壑松透过摇晃的明珠,看到了士族暗淡的未来,盛极则衰的道理大家都懂,但大家都心存侥幸,认为这传承数百年的富贵不会在自己手上中断,然而事实上,他们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从涪州学府之事一出,则得了天下读书人的响应这事儿就能看得出来。 涪州的星星之火一触即燃,数十万寒门子弟报国无路,他们在长夜中积攒起来的怒火只要利用得当,可以轻易地推翻一座华贵的高府门楣。 所以万壑松思退。 那场宫变不是意外,有只手把龙清宁的把柄餵到骊王手中,反向逼杀骊王,让封殊失利,迫使万壑松把计划提前,又让三山军得了护驾大功。 他才是算无遗策。 *** 「睿思博识,得以垂名万世,朕甚感敬服,为宣孝诚,斯以礼着君父之鸿名,以传后世……」 新王穿着龙袍,正在念礼部递上来的册子,这是要在正旦之日上念的,他年纪虽小,尚未亲政,却事事都相当刻苦勤勉,仿佛披上的是龙袍,剥掉的是孩童气。 稚嫩的清读声传出来,龙清宁和龙可羡在窗下并排慢走。 「先王背的帐,仍旧算数,待北归的第二波船回来了,会先以补贴军饷的名义拨给北境。」龙清宁说。 「知道了。」 「你要养北境,还要养赤海巡航,担子重,后者便让余蔚拟个摺子,过了兵部和户部,朝廷能拨款。」龙清宁看了眼她。 「知道了。」 「去了南域,每年要回来一趟。」 龙可羡终于抬了脑袋,闷声说:「好。」 新王登基之后,礼部为册哪位为太后愁昏了脑袋,宁妃与王后皆不是新王生母,前者有抚育教导之恩,后者是中宫之尊,最后几位阁老一合计,干脆共同册为东西宫太后,只在尊号上略有差异。 太后李氏长居深宫,素日礼佛,龙清宁垂帘听政,积威渐重。 她真的是掌权的料,龙霈身上那点御下之道都教给她了。 龙可羡手指头绕着一小卷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乱甩,她定了会儿,问:「你如今……心里边快活了吗?」 看宗族支离破碎,让王庭改天换地,掌生杀权,握山河印。 这是龙清宁说过的话,龙可羡要再问一遍,她总是很认真。 「宫变那夜是快活的,如今么,谈不上,」龙清宁很久才答,她看着日光下的琉璃碧瓦,明艷到逼人眼睫的程度了,她久违地、轻松地笑了一声,「仿佛脱掉枷锁,再世为人,一切都是崭新的。」 龙可羡琢磨着这话,板着张脸,故作老成地说:「你会比他们皆坐得久,我保证。」 万家退了,朝局里边要重新洗牌,这是遴选人才、培养心腹的好时候。 尤副将也会留在王都中,助龙清宁重掌宫禁,这是骊王在世时都没有心力做的事。 手里有兵、有银子、有地,这才能算安稳,龙可羡要再推她一把。 龙清宁莞尔,勾了勾她耳下的发,手指指背擦过面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连同她的目光。 她还没有在如此安宁的时刻注视过龙可羡。 她们总是相聚匆匆,分别匆匆,伴随着惊天的喊杀和追猎,但都过去了,日光下,龙可羡的眼睫一扑一扑的,显得眼下那块皮肤白得晃眼,那双眼睛润着层水膜,不管看向谁,不管何时何地,都透着那种令人无从招架的天真直白。 龙清宁曾经觉得这眼神多余,一个身世复杂,肩负仇恨的姑娘犯不上生那样一双眼,太亮,太干净,太藏不住事。 但她被养得很好。 真的。 龙清宁看不惯哥舒策身上那股狂狷的劲儿。人的本我是隐藏在自我之下的,他的本我是和自我平行的,孝悌忠义压制不住他,因此那种动物性的一面暴露无遗,这是他本性,但他的成长过程如此复杂,在别的小孩儿玩泥巴的时候,他已经敢买船出海和那些老枭首明争暗斗了,这又给他带来了缜密思绪和可怖耐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3页 所以说这种人没有弱点。 换句话说,他唯一的弱点在龙可羡这里,偏偏龙可羡无坚不摧,覆盖在他命门处,反而成了一道屏障。 哥舒策把她养得很好,龙清宁在这一点上愧对龙可羡,因此她只服这一点。 宫道冷肃,一路延到金珉湖旁,伸入湖光水色的温柔里。 龙可羡磨蹭着脚步,瞄一眼宫门,再瞄一眼金殿,突然轻轻地拽住了她袖管,嗡声儿说:「你要保重啊,等到树结了果子,叶子滚成黄色,我便来了。」 龙清宁没说话,就着光线看到她后颈细细的绒发,有那么一瞬间想像小时候那般把她抱起来,但忍住了,克制地拍了拍她手背,说:「我等你。」 *** 龙可羡前脚走,阿勒后脚到,他在西德门边耽搁了点儿时辰,出来时正好和龙可羡错开了,金珉湖畔站着个人,左右安安静静的,没有半个护卫。 「有话吩咐只管下懿旨,劳烦太后在此相候,这多不好意思。」 真是……龙清宁看了眼天色,觉得这人一来,天际的灿亮都被逼退了几分,她淡声道:「哥舒公子春风得意啊。」 阿勒抄起手臂:「不敢当,春未至,我得意的时候且还在后头。」 龙清宁看他一眼,偏要在此刻挫一挫他的锐气:「一个索檀,你藏了近一年,就为了在这关键时刻打出致命一击,能忍啊。」 这事儿阿勒做得隐蔽,绝无把柄留下,但龙清宁能顺着推测出来,他不意外,因此也干脆地承认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从春日等到寒冬,没白耗心思。」 「骊王手里得用的人不多,往北,探不到北境,往南,伸不出海域,他没那能耐把事情查得一清二楚,是你给他递了刀,」龙清宁徐徐道,「索檀是你提给骊王的,北境战时龙氏族中那些脏事儿,也是你漏给他的,是你让他错以为得了把利刃,为此生出了鱼死网破的决心,没想到那把刀最终捅向了他自己。」 在那夜宫变中,谁都以为主角是龙氏姐妹与骊王,封殊浑水摸鱼想得利,万壑松作壁上观想求退,但水底下一直还有只暗手,在戏幕拉开之前就决定了这场宫变的走向。 哥舒策。 不显山不露水,以事不关己的态度,散漫地看着戏,却顺着局势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他要让龙清宁得偿所愿,让龙可羡脱离风暴中心。 一个石述玉,一个索檀,原本是龙清宁藏在深处互为掣肘的两把刀,阿勒换了个用法,一张索命符送给骊王,一张保命符还给龙清宁,顺顺噹噹地把局势圆了起来。 龙清宁得权,她这辈子就得和王座同生共死;龙可羡得自由,不必再忧心龙清宁处境,才能安心和他南下归家。 他很贪心,不要龙可羡时时刻刻把另一个人挂在心上,哪怕是姐姐也不成。 龙清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我是不是还该道声谢?」 「成啊,我受得起,」阿勒挑眼,恶劣地唤了声,「长姐。」 龙清宁稳得很,没有因这句挑衅似的称呼乱了心神,她不疾不徐再抛出把刀:「北境战时,你便已经打进了北境,那十七封信,你也早便看过了吧?」 「何止。」 湖面有风来,响蓝色的天穹迅速变色,把阿勒带到了灰霭连天的战域—— 驿站里,矮墙灰瓦摇摇欲坠,这时战事已经结束了,阿勒把龙可羡交给了龙清宁之后,在褚门战场清过一遍,将战域硬生生往后推了百里,在南归之前,他拖着伤腿,坐在驿站里,从天明到天黑。 手里拢着十七封打开的信,挨个看了。 眼睛是红的。 鼻子也酸了。 他没法儿去想龙可羡那些等不到回信的日日夜夜;也没法儿想龙可羡一次次满怀希望来,失魂落魄归,然后一次次锲而不捨地来寻信,一遍遍受着钝刀子折磨;更没法儿想最后那封在意识错乱时写下的诀别信。 别等了啊…… 信寄不出去的…… 傻小崽。 谁说龙可羡不会爱,她只是不会说。 十七封信,握在阿勒手里是八年,是整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 它们没有寄出去,却以另一种形式留在了阿勒记忆里。 穹顶的灰霭散去,穹顶酷蓝,强光直泄而下,阿勒心里边还余着那隐秘的酸疼,他皱了下眉,说:「年少轻狂,吃过大亏,差点亏掉了下半辈子,不得不防上一手。」 龙氏在北境做的手脚,阿勒没预想过吗? 他不是没防龙氏。 他是没防龙清宁。 龙清宁不置可否:「你做得再天衣无缝,对阿羡也无用,她嗅得分毫,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阿勒知道,但他不乐意在龙清宁跟前示弱,故作松快道:「她全猜着,那是她本事,我自有法子,不劳你费心。」 他们就像两个意见相左的老师,教的是同一本书,用了截然相反的法子。 对龙清宁来说,最后的结果重要,对阿勒来说,他要过程与结果两手抓。 阿勒有这底气,也有能耐,更愿意为此付出时间与精力,把一辈子耗在龙可羡身上,龙清宁不行,她的野心是朝外的,留给龙可羡,甚至留给她自己的位置都太少了,她没有别的路可走,所以她对自己狠,对龙可羡也狠,她并不后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4页 白鸟掠过水面,揉皱了龙清宁的影子,她孤身一人走进宫道里,迎着日光踏上九重石阶,回头时,整座王宫都匍匐在眼底。 *** 马车到宁蘅港停下,龙可羡和阿勒要在这里转水路往南去。 近日天晴,路上走得快,他们到时,船还没有备好,便在码头边上的客栈歇了下来,龙可羡没睡足,赤脚东倒西歪地在屋里找水喝。 茶壶是空的,龙可羡甩了甩,又把耳朵贴在壶肚上,认真听了片刻,才闷闷地预备往外唤人,不料刚一撤步,后脑勺就撞上了道硬物。 阿勒个高臂长,轻松地绕过龙可羡,把茶壶搁下了,右手指头挂了只水囊,他顶开水囊口,说:「今夜子时便能进港,我们缓些时辰,明日辰时再上船。」 龙可羡小口小口地喝着水,还没应声,外边有人喊了下少君。 是尤副将,他要留守王都,这回跟着马车车队送龙可羡到宁蘅港,今夜就要返程回都了,尤副将入内后行了个军礼:「北境在战后休养生息,没有王都不时的刁难,明年咱们也不缺粮食了,各间商行开始陆续进驻北境,日后不论是採买丝绸粮食,还是卖出木料药材,都不成问题。」 龙可羡认可的好人不多,万壑松算一个。 万家退至台幕后,仍旧能帮龙可羡打点各家龙头商行,这事儿说大不大,却相当繁琐,她记着这份人情,近日在绞尽脑汁还。 龙可羡把水喝完,缓了渴劲儿,说:「王都内外城禁卫军合一之后,你便北归一趟,亲自看过详情再领兵南下。」 「是,」尤副将应得利索,「这事儿好办,属下定然给那禁卫军里的士族小子们该清清,该剔剔,训出一支能拿得出手的宫禁卫队。」 两人还谈了些海务,时辰不早了,马已换好,外边有侍卫来催,尤副将磨磨蹭蹭地挪着步子。 龙可羡把他靴筒盯了半晌,忍不住关切道:「靴子,黏脚吗?回营后重新换过一双吧。」 「……」不说还没事儿,一说,尤副将那脸蹭地就红了,这么大个体格儿,扭扭捏捏实在不像样子,他心一横,一跺脚。 龙可羡不禁挺直腰背,以为他要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不料尤副将砰地往地上一跪,高声说:「少君,属下想向您讨个人!」 「哨兵吗?」龙可羡知道他二人情如父子。 尤副将还真想,但这关键时刻,他干干脆脆地叩了个头,说:「属下想讨余司御。」 余蔚拎着铜壶,刚从门口进来,吓得差点儿把铜壶给跌了,她默不作声地照着他后背给了一脚。 龙可羡不解:「你已有后备营的常司御了,他总领王都营地后勤内务总是可以的。」 阿勒架着脚,靠窗边翻着话本子,头也没抬地说:「尤铮不是要司御,是要余蔚。」 龙可羡:「……啊?」 尤副将挨了一脚,心窝里说不出的舒坦,心里边热了,胆子也大了,就着贵妃铺下来的台阶,直白道:「属下要嫁余司御!」 「……」阿勒徐徐抬了头,觉着这齣戏比话本子好看多了,颳了刮茶沫子,看向正中。 龙可羡艰难地把这几句话串起来:「……嫁?」 「入赘嘛,」尤副将拍着胸脯,自豪道,「余司御高门出身,家里边只她一个了,总有些门楣要撑的,我是个糙人,」他看向余蔚,神情严肃,「肚子里没有二两墨水,但有一点好,遵军纪,守规矩。还有军功在身,有良田百亩,刚置办了铺子二间,庄子一座,日后都交由你,你说的话就是我的军令!」 说完,立马对着少君补上一句,「当然了,若与三山军军纪相违,必定以军中为重。」 余蔚跟着又给他一脚。 尤副将龇牙咧嘴地回头:「我皮糙肉厚,别再折了你那腿!」 *** 龙可羡趴在榻上,晃着脚,把话本子翻得哗啦啦响。 阿勒抛着只钱袋进来,往她跟前一抛,龙可羡反手接下来了,掂了掂,诧异道:「金珠,这般多,你做贼去了吗?」 「做贼了啊,要与你分赃吗?」阿勒捞着铜壶,把里边的水灌满,搁在炉子上温着,夜里要用的。 龙可羡一骨碌爬起来,攥着自己的脚:「五五。」 阿勒:「二八。」 「四六。」 「三七,」阿勒补了句,「你三我七。」 龙可羡应了,她扒拉着钱袋,问:「哪里来的?」  「尤铮给的,」阿勒笑起来,「哭天喊地托我问你一句,为何不应了他?」 龙可羡觉得有哪里不对,她一颗颗挑金珠:「少君不管婚嫁事的,少君又不是媒婆。嗯……余蔚喜欢俊俏的小公子。」 尤副将从里到外,都够不上俊俏小公子这五个字。 阿勒跟着坐下去:「少君喜欢俊俏的小公子吗?」 龙可羡转动着眼珠,把他瞟一眼,再瞟一眼,觉得阿勒也够不上这五个字,嗫嚅着道:「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的。」 阿勒笑起来,一把将她翻过去。 屋里没地龙,微寒,因此热气洒在皮肤上,变得格外明显,龙可羡脖颈被呵得痒,瑟缩了一下,又被叼住了耳珠。 「龙可羡撒谎。」 龙可羡小声抽气:「龙可羡没有撒谎。」 「谁撒谎谁是小王八羔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5页 龙可羡吃痛,断断续续地说:「龙可羡不是小王八羔子。」 那点热气贴着皮肤缓慢游走,聚集在胸口,形成了带着潮热的拉扯感,密集的电流在肆意横窜,龙可羡弓起了脚背。 阿勒从袖口抽出两只臂环,「啪」地扣在她手臂,紧接着慢条斯理开始脱衣裳。 烛光昏暗,随着动作在墙上曳出晕影。 让龙可羡印象深刻的那把琴就放在榻上,龙可羡刚从阿勒手里脱身,拢了下衣裳,发觉胸口湿漉漉的,带点儿刺痛。 「不要铃铛,会动,不要了……」她立刻说。 「没铃铛,」阿勒摊手,无辜地说,「我是那等混帐吗?」 上回龙可羡因为铃铛吃足了苦头,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她抚抚胸口:「是混帐,是幕后黑手,千年道行的大王八。」 阿勒愣了片刻,捞着她往下压到了琴弦:「好啊,你何时猜到的?」 龙可羡又得意又恼怒地,飞了个眼刀子:「你瞒不得我,我耳听八方。」 「了不起,」阿勒叠下去,第一记力道就没留情,撞得琴身撞在榻角,「手段不大上檯面,结局能算是求仁得仁,你要为此怪罪我吗?」 龙可羡闷哼出声,接下去的气息就连不上了,细细碎碎的不知说了个什么,她的胸口压在琴弦上,形成了红色的线条,它们一道道分布在她身上,看起来相当色气。 臂环阻隔气劲,带来敏锐的痛感。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龙可羡突然打了个颤,视线缓慢聚焦:「你弹,弹什么?」 阿勒说:「弹琴啊,还有声儿呢,时大时小,时泣时颤。」 龙可羡脸羞得通红,一把将小衣塞进了阿勒口中,「你不许说话。」 湿热的气息填满了耳鼓,响起的不是琴声,是龙可羡的溢出的哼气和喘息。 两人没有再说话,阿勒被堵了嘴,变得更加凶悍,他额汗密布,沿着鬓角往下砸落,他卡着龙可羡下颌,把她错开的脸摆正了。 这是龙可羡。 是全天下最会爱人的龙可羡。 她从来不说爱,但她时时都在爱。 在八岁那年,阿勒折而复返,龙可羡朝他伸手要抱的那一刻,爱就开始了。 在十二那年,龙可羡在计罗氏手里三逃三战,阿勒从雾海密林中杀来,两个人发着抖相拥的那一刻,爱就渐浓了。 在十五那年,龙可羡在看台上,望见穿着黑色窄袖马服的阿勒,宛如穿梭在场中的星子,带着迅猛的爆发力,猛然撞开了闻道,而后送球进鞠室,笑得没心没肺的那一刻,爱就越界了。 阿勒浑身的浪,都是为龙可羡掀的。 他要看着她,看着她泛红的脸,和濡湿的发,看着她打颤的情不自禁,看她游移虚合的眼睛。 「龙可羡。」 阿勒埋在她颈窝里喘息。 「回家,再成一次亲吧。」 ·正文完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