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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被卖猪仔的人

    南下那天,天还没亮,雨就落了。


    不是那种瓢泼暴雨,而是细密绵长的春寒江雨,像无数蚂蚁在天上洒落,密密地织成一张灰布,把整个城市罩在底下。


    我背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站在南境站的出站口,脚下的地砖溅起水花,鞋早已湿透。包里装着半袋方便面、两件换洗衣服、一双破拖鞋,还有我身上最后的二百七十六块钱。那是我从庙门下山以来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全部身家。


    我等着那人说的“工作专车”。


    他是个自称“中介”的中年男人,在一条小巷子口找上我的。那天我刚贴完一张“修电脑开锁水电焊”的小广告,手里还捏着浆糊刷。他递过来一张褪色的名片,上头印着“南境劳务输出平台”,下面是一个手机号码,再无其他。


    “兄弟,看你也不是本地的吧?”他说话带点地方腔,嘴里叼着烟,眼神不停上下扫我,“想找工作?南境电子厂缺人,包吃包住,一个月四千起,还交五险一金,合不合适?”


    我肚子饿了两天半,听到“四千块”三个字,眼睛差点亮瞎。那时候的我,听不得这几个字。它就像一个钩子,直钩钩拽着我的肠胃、尊严和那点早该死掉的少年梦想。


    “包吃包住?”我问。


    “对头。进厂前三天培训,培训完就上岗,肯干的,一个月六七千不难,年底还有奖金,包你不吃亏。”他拍拍我的肩膀,“看你这小伙子能吃苦,要是愿意,下午就能进宿舍,晚饭管饱。”


    我犹豫了一下,终归还是个谨慎人。


    “这厂靠谱吗?”我问。


    “兄弟,天宏电子,南境的老厂了,全国连锁,网上搜都能搜到。放心,我不做坑人事。”


    他说着,掏出手机,给我看了几张“厂区照片”:干净的车间,白色工服的工人,规整的饭堂,还有几个笑容温柔的女孩在窗口排队打饭。


    我心头忽然浮现林若瑶的模样。


    她说:“你去闯吧,什么时候有了身家,我再考虑你。”


    我咬了咬牙,抬头看着灰暗天空,道:“行,算我一个。”


    就这么,我踏上了南下的路。那时我还不知道,所谓的“专车”,开往的不是希望,而是地狱的门口。


    那车是一辆破旧的金杯,外壳锈迹斑斑,车头贴着“某某搬运”的标识,车窗蒙着一层雾水。后排座椅被拆了,钉了一块粗糙木板,坐了十几个人,男男女女,挤成一团。


    车子启动,窗外的城市一点点褪去颜色,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厂房和田地。我听见车顶“哗哗”响,那是雨在敲,像是预警,也像催命。


    车里一片沉默。我们互相看了几眼,都不熟,也都不说话。只有个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女孩,拎着一只红色行李箱,脸色苍白,嘴唇微颤,眼里写满了紧张和不安。还有一个穿背心的男青年,身上带着酒味,蜷在角落里,一直抱着双臂盯着窗外。


    司机一句话也没说,满脸麻木。那中介则早已在副驾上歪着头呼呼大睡,打鼾如雷。我盯着他看了许久,心里有些发毛。


    没人知道具体目的地,没人敢问。空气闷得像灌了铅,仿佛这车不是载人,而是装了一车沉甸甸的命运。


    雨还在下,窗外越来越陌生。南境的雨比北方重些,潮湿、阴沉,像是某种说不出的预兆。


    大约二三个小时后,车终于停下。我们被吆喝着下车,一脚踩进泥水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被高高铁皮围墙围住的封闭园区,门口牌子写着“天宏电子制品厂”,漆已经剥落大半,看着像废弃厂区。


    门口站着两个保安,穿着雨衣,腰间别着橡胶警棍,眼神冰冷。


    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地方……怎么看着不太对劲?”有人小声嘀咕。


    中介听见了,脸一沉,喝道:“别废话,干活拿钱,别问那么多。进去!”


    他一挥手,我们像牲口一样被赶进了那道铁门。


    园区里灰蒙蒙的,地上积水混着泥,脚踩上去“呲呲”作响。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金属味,还有焊锡、油脂混合的异味,像是一种隐形毒气,慢慢浸透鼻腔。


    厂房像一个个巨大的铁笼子,窗户贴着防爆膜,看不清内部。我们被分到“入职培训区”,其实是个废弃仓库,用铁皮隔成十几个简易小间。地上是锈蚀的铁皮板,踩上去咣咣作响,像踩在棺材盖上。


    “先交身份证、手机,还有报名费,三百块。”一个戴墨镜的瘦高个站在门口,语气冷漠而命令。


    “不是说不收钱吗?”我皱眉。


    “培训要材料、要伙食,哪样不要钱?不交,不让进。”他声音一沉,眼神冷冽。


    有人试图反驳,刚张口,就被两个穿迷彩服的壮汉拖走。我们听见后面仓库传来惨叫声,还有棍子击打骨头的闷响,声音不大,却让人背脊发寒。


    空气霎时间凝固了。


    我咬着牙,把身份证、手机和包里最后的钱都交了出去。两百七十六块,被对方收走时连个收据也没给。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进厂打工”,远比我想象的更肮脏、更黑暗。


    培训没有讲师,只有两个男人不停播放一段老旧的vcd录像,画质模糊,内容是一些车间操作流程、安全须知和厂规条例,语速飞快,不堪入耳。


    录像结束后,有人端出厚厚一沓纸张,挨个点名签字,还要摁红手印。


    我凑近偷偷一看,心脏一紧:那不是签到单,而是一份借款协议,写着“前期培训与住宿押金共计人民币8800元,未来工资分期扣除”。


    我心头泛冷,后背冒汗。


    “这不是卖身契是什么?”


    我悄声问旁边一位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你看清了没有?”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透出一丝死寂的悲凉,“看清了。晚了……你不签,他们直接打你。”


    我默不作声,眼角余光扫到四周厂房。那不是工作园区,而是牢笼,空气里流淌的不是油烟,是沦陷的命运。


    第二天凌晨,格子衬衫的男生出事了。他攒了一晚上的床单,打算从宿舍二楼窗户滑下逃走,结果被夜巡发现。


    他们当场拦下他,拖进仓库。我远远看见他挣扎尖叫,却被五六个黑衣人按住殴打。出来时,脸上全是血,一条胳膊已经耷拉着,像是脱臼了。没人敢上前帮他。


    我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冲到角落呕了出来。


    从那之后,更多人选择沉默。


    我明白了——这不是“进厂打工”,这是“奴役”,是人贩子与黑厂合作的圈套。我们,是被卖掉的一批货。


    我必须逃。


    那天深夜,外头下起暴雨,雷声滚滚。我躺在铁皮床上,睁着眼,脑子飞快转动。我记得厂区后头有一条废弃的排水沟,我之前扫地时无意发现,那是唯一的漏洞。


    我找到一个瘸腿工友,姓魏,叫魏承勇,五十岁出头,腿伤是工伤留下的。他在这鬼地方熬了两个月,因为不配合加班被关进“冷仓库”——一个私设的惩罚房,冬天放冰块,夏天断水断电。


    “你想逃?”他嗓子哑哑的,带着一丝虚弱的笑。


    “嗯。”


    “你就算逃出去也没身份证、没手机,身无分文,能活吗?”


    我盯着他:“能活着出去,就有希望。”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忽然轻声叹气:“你这人……跟我儿子差不多大。行吧,我陪你拼一回。”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答应。也许是那口咽不下去的气,也许是,他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点叫“人”的东西。


    凌晨三点,我们趁着雨声钻进那条排水沟。那是一条只够匍匐爬行的黑暗管道,里头全是烂泥、积水和腐烂食物的臭味。每前进一步,都是一次用生命交换的挣扎。


    爬出厂区的那一刻,我滚落在山坡的草丛里,嘴里是血,手上是伤。雨打在脸上,我却笑了。


    我以为一切结束了。


    可没想到……


    远处,狗叫声,再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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