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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途中梦境

    火车的轰鸣声,在夜色中成了某种催眠的节奏。车轮与铁轨之间的撞击一声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前行力道,像是在逼迫我面对某种不可回头的命运。


    窗外是漆黑的旷野,月光早已隐没,只有稀疏的几盏灯火,在远处荒野上晃动几下,又迅速被夜色吞没得无影无踪,像是一个个断裂的回忆碎片,在脑海里跳动一下,便归于沉寂。


    我靠在车窗边,披着外套,脑袋微微偏着,眼神空落落地停在窗外某个不存在的点上。车厢里有人在轻声说话,有人鼾声若雷,也有人坐在角落里吃着泡面,咀嚼声在夜里显得异常清晰。时不时传来一声低咳,或有人翻身,压动座椅,发出“咯吱”响声,如同旧屋作响,令人心绪难安。


    但我却只听得见火车与铁轨的碰撞声,一声声,一下一下,像是钟敲在心头,每一响都带着一种被割裂的痛觉。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静下心来,只做一件事——坐着,被拉着往前走,不需要对抗,不需要选择。


    这一夜的夜色,像极了我初到新北时的那个冬天。天很冷,城市陌生,身边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在南码头工棚里窝着,身边是互不信任的外地人,空气里弥漫着臭水沟、机器油和廉价烟草的味道。而现在,这五年过去,我又成了那时的模样,孤身一人,只不过心比那时候老了许多。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只记得眼皮越来越沉,脑海中的记忆像被拔了电的投影仪,一幅幅画面重叠闪现:林若瑶的笑脸、庄婧的背影、仓库兄弟们的沉默、大柱哥的怒斥、钟策的冷笑,还有钩哥倒在血泊中的眼神。


    混乱、沉重、撕裂、无声。


    我终于撑不住,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里,我又站在那座熟悉的山门前。


    晨雾缭绕,松树低垂,天色灰白得像宣纸未干的墨痕。我脚踩着碎石台阶,一步步往上走,脚步轻缓却沉重,仿佛每一步都在挣脱什么,也像是被什么牵引。


    庙门没关,朱红色的木门虚掩,门口积着薄雪。推门而入,里面还是那条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回廊,廊檐下的风铃轻响,仿佛有旧人低语。


    走廊深处,檐下香炉中清香未绝,袅袅烟气升起,把整座庙都罩进一层柔雾之中,如梦似幻。


    师父依旧背对着我,盘膝而坐,右手拨动着手中那串旧佛珠,声音清脆。旁边一壶茶正在炉上沸着,木盖轻轻跳动,发出“咚咚”声响,像是庙里旧时光的心跳。


    我没敢出声,只是在他身后站了很久。


    良久,师父开口,声音淡如水:“回来了。”


    我低头应了一句:“回来了。”


    他没回头,只继续拨珠,“江湖走得如何?”


    我顿了顿,嗓子涩得发紧,勉强答道:“浮浮沉沉。”


    “心呢?”他问,“可曾浮,也可曾沉?”


    我沉默了。梦里的我竟也说不出答案。


    “你从庙门出去,为一人下山;这五年,为了谁又负了谁?”


    这句话像一柄钝刀,狠狠割开我心里的结。


    我张了张嘴,却只有喉咙发干的沙哑声。


    “江湖之路,看似热闹,实则皆苦。”师父缓缓转过身来,那双老眼依旧慈悲,“净空,你念什么?”


    我哽着嗓子,终于低声道:“我念过她的好,也念过这世道的冷。”


    他点头,示意我坐下。我跪坐于蒲团,像五年前那个不懂人事的少年一样。只是这次,我的双膝早已磨出老茧,心却不知还算不算软。


    “你埋怨过命吗?”他忽然问。


    我说:“命太沉,我没力气背。”


    “你可知,佛门讲‘随缘不变,不变随缘’,命本无定,心才有痕。”


    我愣住了,眼眶猛然一热,却不敢低头。


    他轻声念:“执着是苦,妄念是障;看得破,是智慧;放得下,是解脱。”


    我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却又像全然不懂。


    风从回廊尽头吹来,檐角的风铃作响,钟声遥遥而至,像催泪的号角,一点点将压抑的情绪拨开。


    我望着师父,他的目光清澈如初,声音却带着一点老态:“你怨过她离开你吗?”


    我低头不语。心中那道旧伤被轻轻揭开,疼得温柔。


    “她走,是她的因缘。你执着,是你的业障。”


    “你念她,是情;你恨她,是苦;你放下她,是悟。”


    我闭上眼,泪水滚落下来。不是因为明白,而是因为终于敢承认:我放不下。


    “你这一路,拼命想证明自己,问的是‘我是谁’。可佛说:众生无我。”


    “你若执着于身份,便堕轮回;你若执着于证明,便误因果。”


    我喃喃问:“那我该怎么办?”


    师父淡淡答道:“放下,是开始;继续,也是开始。”


    “空空如也,去留无碍。”


    这六字,像铁锤,砸进我的心湖。


    梦境忽然变得模糊,我仿佛又看见五年前的那个冬天,庙外雪落无声,林若瑶站在佛殿前回眸看我,我却躲在柱后不敢应声;我仿佛看见庄婧在仓库灯下静静写信,却终未递出;我仿佛看见师父老去的身影,仍坐在廊下,为不归的徒弟煮茶。


    泪水再也忍不住,一滴滴砸在蒲团上,烫得梦境都开始泛白。


    我跪着,喉咙发颤:“我错了。”


    师父伸出手,将那串早已断裂的佛珠轻轻交还于我手中。


    “江湖是劫,你已走过。”


    “她是缘,不必执守。”


    “你是你,不必成为谁的因果。”


    我紧握佛珠,仿佛握住一个真实的自己。


    忽然一声长笛刺破耳膜,我猛地惊醒。


    火车正缓缓驶入一段山谷,外头是迷雾弥漫的青灰色平原,树木在浓雾中隐约可见,仿佛世界也没完全清醒。


    我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手心里,竟还握着那串早已开裂的佛珠。


    我怔怔望着它,泪水无声滑落。不是梦,是一次灵魂的脱壳,是我终于在崩塌之后的那一瞬,看清了过去那个自己。


    车厢里天光微亮,邻座的人还在打盹,有的把腿搭在座椅上,有的裹着外套缩成一团,像一群过境的流民。


    我起身,走到洗手台前,把脸凑近那一面破镜。


    镜子里的我,眼窝深陷,面容憔悴,胡茬密布,像个逃亡者。


    可我却看着他,慢慢露出一丝笑。


    “空空如也。”我轻声说。


    镜子没回我,但我知道,我听懂了。


    我回到座位,取出笔记本。车窗外,晨光透进来,照在纸页上,是暖的。


    我写下:


    “我梦见了师父,他还是坐在那张蒲团上,煮茶,念佛。”


    “我也还是我,只不过心轻了些。”


    “他把佛珠还给我,说我该还俗了。”


    “可我知道,我还俗的那天,是五年前下山;我出家的那天,是今天。”


    “我问他什么是归路,他说:心若无碍,处处皆归。”


    “所以我醒了,醒在凌晨的薄雾中,也醒在我自己的宿命里。”


    我合上笔记本,长出一口气。


    这场梦,把我从过去的执念里解了出来。她走了,兄弟们散了,圈子崩了,我终于明白:不是每一个离去都叫失去,也不是每一个痛苦都需要报复。


    火车继续前行,下一站,是南境。


    那里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


    我低头,默默摩挲着那颗裂开的佛珠。


    我知道,那是我的开始,也是我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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