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这就笑了一声,转头拿水囊时,摸了把胡茬子,再看了眼自个破烂的战甲,故意把声音放得很低:「是么,属下倒没有觉得,少君讲讲看,是个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他问了,龙可羡便回想着,摇了摇头:「讲不好,一点点熟悉。」
阿勒顶开水囊口,把干净的绢布打湿了,抬手去擦拭她面上的血污,他动作细緻有章法,冰冰凉凉的触感带走了疼痛,药粉洒上来的同时,他又说:「既是熟悉的味道,那必定是见过的,少君不妨再想想。」
那清清爽爽的气息沿着额头下滑,在龙可羡鼻尖萦绕不散,她情不自禁地往前凑了点儿,追着这味道去,而后攥住了指尖,被突如其来的酸涩打得有点手足无措。
怎么会这般?
她见过的士兵数不胜数,没有一个会给她如此复杂的感觉,龙可羡眉骨伤口处理好,眼前笼罩的黑影退开了,龙可羡不由抬起头。
已经入夜了,龙可羡左眼看不见,右眼也模糊,看不到面容,只能沿着虚影描摹出那一点轮廓,她闷闷地说:「看不见。」
阿勒抚过她右眼,没有什么问题,估摸着还是气劲耗空的缘故,他这会儿还没有发现不对劲:「看不见不打紧啊,要不要再闻一闻,说不定闻多了便记起来了。」
龙可羡陡然红了脸,往后瑟缩:「不可以闻的,这般很不检点。」
阿勒不知道该笑该哭,他俯首抬起龙可羡下巴:「龙可羡,你真——」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随之一起凝固下来的还有阿勒的表情,见到人了,上过药了,一颗悬着的心也躺回胸腔了,这会儿终于回过味来。
没道理的。
小崽伤得再重,一时的恍惚是常情,但是没道理过了两刻钟还认不出他,明明从前只要闻着味儿就能毫不犹豫跳上来,他们相伴长大,对彼此都有近乎本能的亲近感。
他突然开始掏匕首割短鬍子,又捆起乱糟糟的发,直到露出大半张脸,才摸出火摺子,屈掌笼住火。
微弱的光线浮起来。
龙可羡受伤的眼睛因为光线而泛酸,她眨了两下眼,滑了一行泪,抬手给抹掉了。
眼前的这团黑影逐渐被擦拭干净,影影绰绰地倒映在右眼,从眉到鬓,从鼻樑到嘴唇,龙可羡看得出神,轻声说了句。
「你……」 时隔小一年,两个人才重新回到咫尺距离里,一成不变望不到边的潮浪不见了,夕阳西下时昏蒙的南北天际也不见了。
阿勒终于不用再隔着山海眺望远方,他的目光贪婪,一眼也捨不得眨,心里好似热油迸溅,溅得哪哪都是酸痛,他迎着龙可羡目光,声音嘶哑:「我怎么?」
龙可羡觉着见到这个人,就像泡进了一汪热汤泉里,浑身的痛都消失了,有些记忆如同返潮,一波一波地打得她晕乎,呆呆地就说:「你,你真好看。」
「……」阿勒沉默不语,那样灵光的一颗脑袋在此刻也确实转不动了。
不料龙可羡忽地伸手,在他面颊戳了两戳,接着把自己手指头翻来覆去地看,嘟囔道:「梦里,也能戳到的。」
「…………龙可羡,」
阿勒收了火摺子,以免在夜里引起敌哨注意,再蹲下来时神情凝重,「战时磕过脑袋吗?」
龙可羡甩了甩脑袋,纳闷:「没坏啊。」
阿勒低下头去:「我是谁?」
「哥哥。」
字正腔圆两个字,讲出来的那瞬间阿勒踏实了,龙可羡如梦初醒了,她蹭地想跳起来,幸而被阿勒按住了肩,侧边休憩的士兵转眼看过来,阿勒摇了摇手里的药瓶,示意是在上药,便挪了两个身位,避进漆黑的凹面里。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对视,阿勒突然低头下去,与她额对额地磕了一下,叫她名字:「龙可羡。」
碰撞是真实的,温度是真实的,连摁在肩上的力度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那些在漫长等待里,在药汤作用下已经褪色的记忆遽然回扑,龙可羡慌张又笨拙地,去碰他的面颊,去碰他的眼睛,去嗅他的味道,忙活了整整十息,才费力地睁开右眼去看他。
想说点什么,舌头却突然打了架,嗫嚅半晌才含糊地说了两个字:「阿勒?」
「龙可羡。」
「哥哥。」
「龙可羡。」
「阿勒。」
「龙可羡。」
「哥舒策。」
阴云压低了草浪,旷野里回荡着长风,这处土坡仿佛隔世的净土,微弱的光线消失了,他们依偎在这里,像是在说悄悄话。
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咫尺的距离里叫对方的名字,再从一声声回答中得以确认,分别太久,重逢仓促,龙可羡需要一遍遍重复的回答,才能打散过往无数个日夜里的等待和想念。
龙可羡的视线始终追着那点晕影不放,她忽然探身过去,亲到了阿勒嘴角,接着一下下把他唇面舔湿,唯恐来不及似的,唯恐阿勒下一刻便要消失似的,亲得又急又莽。
阿勒笑起来:「有些事情,久不做便是要生疏的,龙可羡,我牙都要教你磕下来了。」
龙可羡闷头往他怀里栽:「又下雪了。」
她北上时大雪纷飞,等过了枝头挤出的嫩芽儿,等过了闷热的雷雨,等过了萧瑟的原野,又等到了新雪落下,你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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