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消息后来由龙清宁送来的信证实,信上说,当日庭议,并没有对万琛下狠手。
骊王倒是不阴不阳地点了几句,说,「孤全意信重万卿,然万卿纵奴行凶,是此身未曾立正的缘故,终究于德行有亏。」
德行有亏。哪个封疆大吏经得住这四个字?
万家在朝中根深势大,首辅大人还在堂上喘气儿呢,眼看脸都要挂不住了,各部官老爷纷纷为万琛发声,道是万琛日理万机,有所疏漏是人之常情,不可为个恶奴寒了万大人的心。
原以为事儿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但是没想到庭议过后,万琛升任户部右侍郎一事就被按了下来,连同兼领东阁大学士的敕书也作废,改为工部右侍郎。
到此为止,事态并不算严重。 工部虽说算半个冷宫,半个养老之地,好好儿钻营,也不是没有调任的机会。内阁退下个柳阁老,终究是要往里填人的,眼下出了这场风波,也没谁胆敢踩着万家的脸面领这个差事。
然而几日之后,万琛不甘心,频频向三山军军营递交拜帖那会儿,龙可羡察觉到不对劲了。
万琛为什么觉着北境王能卖他两分薄面?就是因为阿勒曾牵头,借着万琛的手把北境带进朝局里,在万琛觉着,他和北境王就算没有大张旗鼓地往来,那也算有点儿私交了吧。
龙可羡没见他,她那几日清帐清得头晕目眩,刚刚抽出神来,就从这层层罗网里摸到了相同的联结。
这种让人爬高再跌重的恶趣味,怎么那么像阿勒?
再想到阿勒出西九楼后说的那句,「送他阵东风,飞高了,摔得更惨。」龙可羡便坐不住了,让尤副将去把哥舒公子请过来。
谁知道那祖宗浑身旺盛精力,被龙可羡冷落几日后,撂下句,「让你们少君跟算盘珠子过日子吧」,就自个和三山军上林子里演兵去了。
一去数日。
龙可羡纳闷地戳坏了两把算盘,没滋没味地睡了两日,第三日早晨大手一挥,气势万钧地指向床上的单枕,让哨兵给哥舒捎过去。
她十分生气,既然不要一道睡觉,那就让他抱着单枕过日子好了!
单枕送出去,龙可羡得意洋洋,觉着胜了半子,然而还没有等到阿勒回话,先等到了万琛风波二次发酵。
还有一张拜帖。
这张拜帖乍看不起眼,翻开看了,里边两行字让龙可羡没挪开眼。
人常说字如其人,字写得好的,阿勒算一个,他落笔露锋力无虚发,道道犹如铁画银钩,风流恣意的劲儿和那副性格如出一辙。
简而言之,龙可羡常常看不懂他的字。 但这封帖子上的字儿,行笔时锐畅流丽,悬针垂露,筋骨昂藏,应当是个谦和不失态度,持身严谨却犹有锋芒的人。
简而言之,龙可羡觉得好看,能看懂。
视线往下挪,角落处画了只拇指大小的猫崽,她一下就想起来了,想起了手背寒凉的触感,还想起了那夜高台上浅淡的墨香和松针味儿。
龙可羡想了片刻,握着帖子准备出门,余蔚在侧问了句:「少君要赴宴吗?可要备礼?」
「要备,」龙可羡一下就想到要备什么了,她指着八宝柜下的敞口大瓷瓶,「里边的空捲轴都取出来。」
***
午后,日头高晒,往西九楼去的路上,要经过片民居。
民居低矮,一扇薄门两排篱笆,后边就是间小院,家家户户趁着日头好,都在晒被褥晾鱼肉,连屋顶也没有闲置着,皆整整齐齐摊着大圆簸箕,晒金灿灿的果干儿,红彤彤的辣椒串儿,一眼看过去,香熟的艷色随着屋瓦连成了起伏的波浪线。
万壑松袖摆宽大,抱着两只酒罈子从门中出来,就听见一串马蹄声经耳掠过,掀起道风,随后越来越远,刚走出两步,那马蹄声去而复返,惊雷似的奔回来,最终剎在了他十步开外。
亮灿灿的日光下,白马上的姑娘目不转睛看着他,旋即歪了点脑袋,像在辨析什么。
万壑松微微一笑,朝她颔首:「少君。」
确实是他,但和那夜的模样又不相同了。
龙可羡打量着他略显侷促的神情,再滑到那两只沉甸甸的酒罈子上,最终翻身下马:「要帮忙吗?」
「那就有劳了。」万壑松倒不推辞。
龙可羡把酒罈子拎在手里,一手一只,轻松得很,她鼻尖翕动:「是酒。」
「好酒,」万壑松甩甩灌铅似的双臂,指了下身后,「这家住着位老师傅,酿的酒是天下第一。」
龙可羡不喝酒,但阿勒爱饮酒,还爱存酒,她看过去:「比见雪还要好吗?」
「见雪名贵,是千金难易的珍酿,这两坛烧刀子,拢共不过二十文,」万壑松娓娓道来,「却胜在够烈,合口缘。」
多智近妖,幕后控场,清流名士,却喜好二十文两坛的烧刀子,龙可羡默默地记住了。
万壑松却从这句话里反应过来:「少君不饮酒么?」
「不饮。」
「这可真是,」万壑松有点儿意外,「投错少君喜好了,如此,这两坛酒……」
「这两坛酒?」
万壑松看着她轻松的模样,不好意思地说:「还是继续劳烦少君吧。」
两人并肩走着,肩袖偶尔擦碰。走到马儿边上,龙可羡看了看占满的双手,还没开口,万壑松便自然地接过了缰绳,他牵着马,看到侧腹挂着捲轴:「定州的绯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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