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了什么词,就要日日用,连用十天半个月,龙可羡打小就是这个毛病,阿勒十分庆幸她从尤副将诗册里抠出来的是「秀色可餐」四字,不是「清心寡欲」四字。
龙可羡暂挑不出什么话来驳,从自个嘴里迸出去的话自来就是最难反驳的,便胡乱地挑了个话头:「方才见到个小孩,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面熟。」
阿勒筷子微顿,神色自若地往她碗里叠肉:「见过?」
「不曾。」
「那小孩儿什么样?」
「眼睛利得像刀刃。」
「……」阿勒把酱牛肉片码得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底下的面,闻言笑道,「夜半遇鬼了不成,我意在问他高矮胖瘦,面容有何特徵?」
龙可羡努力回想,肩膀垮下来:「没仔细看……像个小乞儿。」
面碗移到龙可羡跟前,阿勒说:「就记了个眼如刀。」
龙可羡用力点头:「和我小时候像。」
「你小时候也是个小乞儿?」阿勒把后三字咬得很轻,似乎掺着些晦涩的情绪,但他藏得很好,没有让人察觉,从筷子筒里抽出双新的,用帕子拭净,带了点儿笑,说,「看不出来。我头回见你,只觉着是好乖一姑娘,让人忍不住想日日揣在兜里疼着护着。」
「……」龙可羡接过筷子,大为震惊,「我们头回见面,我便当你面砸翻两人!」
「嗯,」阿勒挑着面,悠哉地说,「萍水相逢,你便出手相救,多温柔解意一姑娘。」
龙可羡疑心他脑袋睡坏了:「方才有人要我随他家去,我废了他下盘。」
阿勒唇边笑意淡了些:「遭了冒犯,还留其性命,多善良晓事一姑娘。」
「但我小时候确实像个小乞儿,」龙可羡只好把话题绕回去,握着筷子发怔,「小时候不爱讲话,上学时被欺负,打伤同宗兄长后,便被送出族学……刚出族学时不懂,以为等在门外便能回去,但等到天黑了,便有人拎着苕帚来赶,我把人咬伤,又挨了顿打……」
面汤氤氲热气,让她看起来像流浪在街头的猫崽子。
「那日流了好多血,许多事记不清了,族里的嬷嬷把我捡回去,养了两日。我看宗族里的婶子们爱养猫儿狗儿,便也小心地顿顿只吃两口。我想呢,吃那般少,又不会讲话,虽然没有尾巴摇,可也算乖了。这般他们总不该嫌我了,那就能顿顿给我两口饭。」 龙可羡看了看他,明明没有流露出可怜的神色,乌浓的眼睛盛着不解,她有些弄不明白,弄不明白大宗族里的优胜劣汰和同族倾轧。
她只是个不会讲话的小孩子。
不会讲话不是她的错,没有人教过她。
他们只是把她放在小屋里,当猫儿狗儿的养大,长大了也当猫儿狗儿的处理。
能摇尾乞怜讨人喜欢,留下;能捕猎夜狩忠诚听话,留下;被踩了一脚就亮爪伤人,打走。
阿勒喉咙口发紧,小时候的龙可羡死活都不愿意同他讲起这些事儿,那些少年时想破头都要弄清的事儿,在风浪过后兜头打来,像一支迟发的火箭,穿过十数年时光,火早已熄灭,余烬绵绵不绝地烫着他。
阿勒伸出手去,很轻地,揉了揉稍显落寞的小猫崽子。
龙可羡偏了偏头,无意识地挨着他的手:「我又不要他们喜欢,这实在太强求,我只想有饭吃,两口饭就够我活啦。」
「可嬷嬷也死了,后来……稀里糊涂就长大了。再就是十七岁,北境褚门暴乱,龙氏覆灭,因我远在海外,侥幸逃过一劫,后来……便被召回北境,因为拳脚尚可,开始上战场领兵。」
她很少回想过去,当浸在记忆中时,她发觉这些过往成了一幅磅礴的捲轴,逸媚潇洒,状如传奇,但只能观个笼统的全貌。
若是想拉开捲轴细看,去瞧瞧某月某日龙可羡做了何事,是喜是怒,却大多是灰茫茫一片。
龙可羡一句一句,说得缓慢:「好些事,不太记得清了。方才见那小孩往血泊里捡金珠,我就想……」
阿勒:「想你如今好生厉害,金珠都能用作暗器了。」
「你怎知道!」龙可羡眼睛睁得滚圆,而后轻轻说,「龙可羡真了不起啊,小时候不懂的事长大也不会懂,但我如此厉害,说明这些事不重要。」
「自然,你该当快快活活的。」阿勒点点面碗,示意她动筷,「你不曾来过此地,对街头巷尾的小孩儿眼熟,想必是他合了你的眼缘。」
「眼缘?」
「好比我瞧你第一眼,就觉着我们该是累世的缘分。上辈子,上上辈子,或许这海湾还未形成,世间还是汪洋一片时,你我就是当中的两尾鱼,日日缠连在一起,所以我挨着你时,总感觉血脉里延出来一道羁绊,催着我靠近你,吞掉你。」
「血脉?」龙可羡听得一愣一愣,「你上辈子,是,是我爹爹?」
「!」阿勒满肚子情话死在腹中,酸甜苦辣团成火,说,「吃饭!」
她闷头挑面,小巷口灰墙下的一幕幕被话沖淡了。
阿勒在旁边叨叨,慢点儿,还有半斤酱牛肉,佐点青瓜,少挑食,菜叶子埋底下当我没看到啊。
絮絮地,话中间的空隙,他几筷子就嗦完了面。
龙可羡环顾四周,左手边爹爹带着孩子吃面,也是同样的语气。
右手边坐着对青年男女,两人都不对着坐,偏偏挤着一张长条凳,两颗脑袋亲亲热热挨在一起,挑起的面你咬尾,我咬头,成为两张唇角力推拉的细绳。他们压根不说话,光靠眼里缠的丝就能互诉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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