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的悠闲生活》 第一章 我的老师韩非 咸阳的冬季,刺骨的寒风从西北吹来,咸阳城内的众多房屋都还有厚厚的积雪。 无论是咸阳宫里的行人,还是在咸阳城里的人,都显得十分匆忙。 在扶苏看来,整座咸阳城显得古朴又庄严,当年商鞅督建的咸阳城依旧保持着横空出世的威势。 从当初咸阳城建设而成,一百三十年过去了。 今年的关中,比以往更冷。 而今天的咸阳宫各处都挂着白布,宫里来来往往的人多数都低着头,因就在前两天华阳太后过世了。 如今,葬礼还在举行,扶苏与一群秦国王侯的亲眷们站在高泉宫的大殿前。 至于这些亲眷们都是谁,现在的扶苏根本不认识,肃穆的神情下尽量保持沉默。 扶苏稍稍抬头看到了殿内的灵柩,华阳太后是当年秦孝文王的妻子,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那个人际关系十分复杂的咸阳宫中,华阳太后都是一位极其特殊的人。 对父皇来说,华阳太后对他的人生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传闻,不管是在吕不韦死之前,又或者是吕不韦死后,华阳太后都是父皇最尊敬的人。 现在华阳太后过世了,父皇也是最伤心的。 来到这个人世间,扶苏用了很长时间来适应,至少在面对眼前这些不认识或者可能认识的秦国亲眷,他们有的是以前的楚人,赵人,或者是燕人…… 闭上眼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扶苏能够听到后方亲眷们有人在低声议论,还有隐约起伏的鼾声,该是有人跪着睡着了。 “公子,陛下召见。” 听到身后的话语声,扶苏这才站起身整了整衣衫,跟着这个内侍离开。 咸阳宫真的很大,走起来也很累人。 章台宫是咸阳宫南面最大的一座宫殿,平日里始皇帝都会在这里处理政务。 走到大殿近前,整了整衣裳,扶苏这才跟着内侍进入了殿内,见到了自己的父皇,也就是当今始皇帝。 扶苏站在殿内行礼,双手作揖躬着身子,等着话语声。 父皇又沉默不言,空旷又寂静的大殿内,甚至能听到他嘴里嚼着鹿肉的声音。 站在原地又过了片刻,父皇依旧没有言语,只是平静地嚼着肉。 扶苏先在宫女的带领下来到一旁的桌案边坐下,接着就是一盆热乎的鹿肉放到了面前。 宫殿内很安静,扶苏自顾自用着饭,父子之间沉默不言。 其实在记忆里,这位父皇都是沉默寡言的,在记忆中扶苏没见过自己的生母,但记得自己的母亲是楚人。 而眼下的环境……则是相较于经过商鞅变法之后的秦人。 至今,始皇帝治下的秦人民风都是务实且简单的。 当年六国旧地的人们至今还保留着以前的生活方式与习俗。 好战且勇猛的秦人,或者中原齐鲁文化的儒家,燕赵的粗犷好战,喜欢浪漫的楚人。 在多数秦人的评价中,楚人都是这样的,他们说公子扶苏的生母是楚人,有个浪漫的楚人生母,也就有了自己这个名字扶苏。 娶楚人女子为王后,都快成秦国的传统了,华阳太后是楚人,那么按照人们的思考惯性,扶苏公子的生母也该是楚人。 扶苏吃了两口鹿肉,目光看向坐在上座的父皇,他割下一片鹿肉,放入口中嚼着,目视前方似乎在思索,殿内依旧没有任何的言语。 自秦灭六国之后,这位始皇帝就是这个庞大帝国的心脏,他就像是一台冷酷到冰点的政治机器,管理着这个庞大帝国的骨骼与各处毛细血管。 这个帝国还是有很多危机的,秦国一统六国,但当年的六国旧贵族还在。 各地带着各种复国理由叛乱依旧此起彼伏,以及在几年后,埋藏在各地有可能起复的反秦武装,比如那个叫项燕的人会喊出那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在这个自周王朝之后,在这分封旧时代刚结束的时期,如今这年月的多数人对未来都是迷茫的。 毕竟一统天下了,人们都在猜想这么广袤的天下要如何治理。 又见到父皇离开,扶苏忙起身行礼送别。 看着这位始皇帝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扶苏这才离开寂静的章台宫,父子间没有一句言语,陌生得不像父子。 也罢了,反正扶苏也不是扶苏了。 四周依旧是严冬的肃杀,站在远处鼓楼上的士卒见到了章台宫前,那个正在走动的身影,听身边同样正在值守的人讲着,他就是公子扶苏。 有人说,其实以前的公子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公子是个仁爱且善良的孩子,是公子年过十五之后,才改了性情。 宫中有关公子扶苏的传闻还有不少,传闻中公子扶苏擅长医术,早在七年前就病入膏肓的华阳太后,由公子治了之后,又多活了几年。 华阳太后最疼爱的孩子,就是扶苏公子。 待扶苏回到高泉宫,天色也已入夜了,在这里的亲眷与宾客都已离开,只有一人还站在这里。 此人大概四十余岁,留着短须,面带温和的笑容,穿着一件黑灰色的朝服。 “公子。” 见对方十分恭敬地行礼,扶苏也礼貌行礼。 眼前这人正是如今的廷尉,李斯。 扶苏看着还摆放在高泉宫内的灵柩,言道:“刚去与父皇用膳了。” 华阳太后的丧礼到了最后的阶段,明日清晨就要下葬。 李斯上前半步询问道:“听闻公子近来喜看韩非的书?” “是的。” “臣听闻公子以往还看儒家典籍?” “嗯。” 扶苏应声点头。 “若公子对韩非的书卷言语有困惑,臣可以解答。” 说着话,李斯依旧是面带着温和又友善的笑容。 在这位穿越者扶苏的印象中,这位秦国的廷尉总是这样,脸上带着数年如一日的笑容。 有人说李斯与韩非师出同门,也不知道当年两人关系如何。 但从当年秦王的角度,也就是现在的父皇来说,都事已至此了。 或许,死去的韩非对秦国来说更有价值,现在的李斯对秦国来说用起来更顺手? 扶苏停下脚步,望着阴沉的天空道:“韩非虽不在人世了,但在我心里他已是一位老师。” 能够在咸阳的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人,都是当年那个时代的佼佼者,李斯就是这样的人,不管他是不是害死韩非的主谋。 其实现今秦国所保存的,有关法家的书籍知识,它们对人与家国之间的剖析更加残酷。 对经受过后世教育的扶苏而言,每次看那些书籍就像是在一次次碾压自己那善良的人性,他们的书中所写的那些……太不是人了。 第二章 我的老师李斯 就比如说韩非的知识已经深刻融合了唯物论以及皇帝集权的实践性,一个能从封建时代学出来的人,竟然掌握了这种跨时代的前瞻知识,他真的是人吗? 这并不是说法家不好,看秦国数代人打下来的基业,本着或许自己就是将来继承人的身份,该学的总要学的。 李斯与韩非师出同门,能够更好地施行韩非留下来的“遗产” 因此李斯是一个用起来很趁手的秦国重臣。 换言之,一个帝国要强大,要生存,它不能没有政治家。 “听闻昨天廷议,廷尉与丞相又在大殿争论?” 李斯尴尬一笑,再一次行礼言道:“臣与丞相的治国方略不同,才会在陛下面前争论。” 扶苏看着火盆中烧着的火焰,笑道:“其实继续分封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李斯颔首道:“公子所言极是,可王绾毕竟是秦国的丞相,朝中有不少人支持他。” 如今的李斯还只是一个廷尉,官职不及丞相,但廷尉一职执掌律法与刑罚,类似刑部。 “王绾是个守旧的人,包括他的门客或者是他在秦国的同僚,还有那些与王绾一起反对你的老臣。” 李斯再一次低下头,神色更添几分恭敬。 扶苏又道:“秦国是由变法开始强大的,分封的老路走过一次何必再走,当今父皇该更倾向郡县制,其实廷尉大可以坚持自己的想法,如此也算是我的老师的遗愿。” 李斯作揖行礼。 在高泉宫外的宫人们眼中,公子扶苏与廷尉李斯彻夜长谈,直到天亮华阳太后要下葬了,李斯这才离开。 华阳太后下葬的第三个月,已是第二年的春季,关中的气候却依旧天寒地冻。 秦国的廷尉李斯走出家门,正在往咸阳宫而去。 李斯对身边的宾客吩咐道:“天下人皆知,公子扶苏颇有贤名。” 宾客回道:“现在也有很多人得知,公子扶苏喜看当年韩国公子韩非的书,说不定还在韩国故地的韩国名仕们也会得知。” 这位宾客所言的名仕大抵就是如张良那样的人。 王绾已有一个月没有去章台宫上朝,始皇帝也默认了这位丞相不来上朝这件事,反而越发重用李斯。 其实早在几年前,以李斯为首的朝中新派势力与王绾的老派势力就斗得很厉害。 王绾认为,如今治国还是要用以往的分封制,将始皇帝的儿子分封在各地,设置一个个得诸侯国进行治理。 因为这件事,李斯一系的人总是站出来反对王绾这个丞相,朝中吵得不可开交。 不过最后始皇帝还是选择了李斯的建议,选择了郡县制,而不是分封。 近来,公子扶苏喜养鱼,而始皇帝念在公子的孝心,就将高泉宫赐给了公子居住,为华阳太后守孝。 守孝期间的公子,平日里只是养鱼或者看书,不与那些王绾之流的名仕往来,不与六国的旧贵族往来,只是住在高泉宫内,鲜有出去走动。 李斯走到高泉宫前,向这里的宫人说明了来意,门前的人禀报之后,这才准许进入。 被两位内侍领着来到高泉宫的后院,这里有一座假山,水流从假山上流下来,顺着一根竹管流入池塘中。 池子看起来并不是太深,还能隐约见到正在游动的鱼。 李斯见到池边正在看书的公子,便上前行礼。 扶苏笑着让人递上一些糕点,又问道:“听闻王绾得了重病,不能早朝,还听闻有不少人去拜访他。” “王丞相德高望众,他说病了,那多半是真的病了,只是病得不重。” 见李斯端正站着回话,扶苏又道:“还听别人说,父皇采纳了廷尉的建议,往后大秦要实行郡县制。” 李斯回道:“还要多谢公子两月前对臣的劝告,让臣有信心向陛下进谏。” 李斯心中本就对法家思想是极其维护的,始皇帝也终究会采纳李斯的建议。 既然是李斯的进谏,那么接下来就该重用李斯了,王绾这个丞相的位置能否保住还要两说。 在外人看来,是公子扶苏与廷尉李斯联手要扳倒当朝的秦国丞相王绾。 不知始皇帝听到这个传闻又会作何感想? 扶苏询问道:“听说如今项燕还逃亡在外,还要另立一个楚王?” 李斯微笑着道:“项燕之流,不足为虑。” “王翦大将军的兵马何时回来?” “臣……不知。” 李斯将姿态放得更低,别的事能够告知公子,唯独有关王翦大将军的事,即便是知道也不能随便说。 见公子不言语,李斯又道:“陛下有诏令,命臣往后教导公子。” 扶苏看着池中的鱼,又道:“嗯,我也收到父皇诏令了,以后有劳老师了。” 李斯会心一笑,连忙行礼。 能够得到公子一句老师的称呼,李斯心中热乎,不免更加欣喜,秦国有一位好学的公子,当然不是一件坏事。 这位新老师离开时脚步确实很着急,这也是正常的,未来几年会是他一展宏图的人生巅峰期。 高泉宫后方的池塘,所养都是一些寻常的鱼,公子还会命人抓一两条杀了吃,扶苏公子爱吃鱼,也爱养鱼。 扶苏重新坐下来,依旧看着书,在咸阳宫里有看不完的书,这些书有的是从六国收缴而来的,还有的是秦国的臣子所写的。 细数这些为秦国立功的能臣……其实他们那些人,绝大多数都没有好下场的。 比如说张仪,商鞅,白起。 通常而言,掌权的历代秦王对所有事都有一票否决权,也有拍板决定的权力,任何事只要秦王反对就不能施行。 并且延续至今,就如当年在秦国执掌大权四十多年的魏冉,秦王说废就废,魏冉不敢有半句怨言。 当年的白起,那也是说杀就杀,白起逃都没逃。 要给秦国卖命就要看他的八字够不够硬。 在史书上,就连李斯他自己也没落得一个善终。 这个大秦帝国如今看起来空前的强大,可举目望去民生凋敝,富饶的关中还有待开发,郑国渠虽好。 但依旧不够用,整个大西北以及中原还有待开发。 第三章 要进步的李斯 曾祖母过世两月了,而自己也有两月没有见到父皇。 父皇很忙……要忙着这个治理天下,一统六国废除分封,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大事业。 大秦在这十多年间,吞并了六国,此时的大秦要治理天下,要面对各种各样且以前都没有遇到过的问题。 又过了一个月,西北的寒风依旧,繁华的咸阳城整体看起来就像是一座黑灰色的城,人们多数穿着黑灰色的衣裳,就连地面与屋顶也都是黑灰色为主。 守孝两月的扶苏得到了父皇的允许,能够出宫走动了。 这个时节出门可以见到人们正在地里挖着刚冒芽的野菜,还有人正在忙着在田地里翻土准备耕种。 三十余岁的蒙恬立在一旁,看着公子扶苏下了车驾就与几个闲散的农户谈话。 公子与这个农户谈得很高兴,只有蒙恬板着脸站在一旁,警惕四周,保护着公子安全。 扶苏用一卷竹简,与眼前这位老农交换了一些梁米,还讨问一些种粮食的经验。 有一小吏快步跑来,到了护送扶苏公子的队伍前,递上了一卷书。 没让这个小吏走到近前,蒙恬亲自将书带了过来,“公子,这是廷尉李斯让人送来的。” 见老农已走远了,扶苏拿起书卷看着,这卷书讲述的都是朝中如今的进展,比如说施行郡县制,如何再分田地。 李斯是一个十分进取的人,大抵……他也可能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身为秦国公子的老师,李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得到进步的机会,每每有需要施行的政令都会多写一份给公子送来。 书卷中所记录的方略与当初商鞅为秦国变法所作的诸多举措相差不多,都是将秦国全民加入了国家的建设中。 倒是有三两句话提到了长城,修缮燕赵北面的长城。 乍暖还寒的关中,一阵西北风呼啸而过,吹得人的衣袍猎猎作响。 扶苏望着广袤的关中平原,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关中,每一块田地都有人在耕种,看着美丽的景色一时出神,直到夕阳落在了黄河的尽头,扶苏才回了咸阳宫。 入夜后,扶苏用了一碗梁米饭,饱腹之后便打算小憩片刻。 其实自己对蒙恬还不熟悉,与李斯也不过是几句交谈而已,自己还是没有真正融入这个时代,还没有彻底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份子。 还能怎么办呢?谨言慎行,慢慢学习,然后成为一个真正的秦人,成为大秦的公子扶苏。 而后建设大西北,但凡有所成就,也算是对得起这个身份与责任。 睡梦中,扶苏又梦见了钢筋水泥的森林,那时自己还是一个叫赵秦的大学生,走在公寓嘈杂的走廊,走在走廊中还能隔着门听到各家的苦恼,或者夫妻间的争吵,甚至是孩子的欢笑声。 顺着走廊,来到了老教授的家中。 人刚坐下,醉醺醺的老教授开口了。 他道:“小赵,我在咸阳城旧址的文物中见到了一个兵马俑,那个兵马俑不像普通的秦国士兵,我是第一个见到它出土的,也是第一个见到它没有被氧化时的模样,它与你很像。” “陈教授,你喝多了。” 老教授又道:“小赵你的论文我看了,你所剖析的分封制历史还是不够深刻,不够尖锐。” 赵秦向又给这位老教授倒了酒水,反问道:“太过尖锐,不是不好吗?” “呵呵……”陈教授冷哼道:“从秦开始废除分封,为何会引起六国旧贵族反抗,那是因为始皇帝要废除分封,要从民间选用官吏,还要重新分配土地,如此一来始皇帝就已经与六国旧贵族的所有中产以及以上的人为敌。” 陈教授打了一个酒嗝,接着道:“这些本就拥有旧贵族身份,并且拥有生产资料的人,他们一旦失去了这一切,他们就会与你拼命。” 赵秦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酒劲上来之后似乎觉得热了些。 “秦,太可惜了……” 陈教授平日里还喜研究一些民间传说,他又说起了孟姜女的故事。 他道:“在长城喊冤的孟姜女所呼喊的不是暴秦对她的残酷,而是为冤死的公子扶苏喊冤,哭倒了长城。” 将始皇帝,长城与冤屈联系起来,这个民间故事所暗示的就是公子扶苏。 那就算……被贬到上郡去监督蒙恬的大军修建长城,在那里有三十万边军,有这三十万边军的兵权,哪怕重新打个天下也够了。 赵秦看着老教授的手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听着他的话缓缓落在耳边。 “你小子呀,你要知道让万千群众参加到国家的建设中,在封建时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呀,你要知道与其看着天下大乱,不如当一个推翻世道的人。” “你既要做一个能够坐下来在桌上吃饭的人,更要当一个能够掀桌子的人,行事犹犹豫豫非我秦人作风……与其等着六国旧贵族造反,不如扫清六国贵族,让商鞅在地狱狂笑。” 陈教授的话语声越来越模糊,眼前的环境越来越模糊,再一次感觉自己呼吸到空气,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高泉宫的宫殿中,木制与砖块结构的宫殿一片寂静。 原来是一旁的暖炉还在烧着,让自己热出了汗,擦去汗水,痛苦地扶着额头。扶苏已想不起来那天醉倒之前,陈教授是不是真的说过让商鞅在地狱狂笑,这种话…… “公子,廷尉让人送书来了。” 扶苏这才让神色恢复平静,吐出一口气,颔首道:“拿来。” 上一次交谈之后,李斯就很少来高泉宫走动了,大抵是为了避嫌。 他每天都会让人将朝政诸多事送来。 扶苏抱着学习的态度,看着李斯对每一道政令的解释,首先要做的就是设立三公九卿,言外之意是王绾这个丞相是真的到头了。 其中还有一个消息,项燕在楚国旧地的东南地界又拥立了一个楚王,之后秦军去扫灭他们,项燕就战死了。 第四章 我的祖师是荀子 老师说项燕不足为虑,之后项燕就战死了。 扶苏重新坐端正,继续看着这卷竹简上的内容,老师写的小篆其实很工整,但再一想其实项燕或许本可以不死,王翦与蒙武大将军原本没有对楚国的贵族赶尽杀绝。 但项燕逃亡之后,他与那些楚国的旧贵族再拥立楚国公子昌平君为楚王,并且带兵在淮南抵抗秦军,这才战死了。 战报书信往来也就一个月,扶苏也这才明白原来大秦一统六国的战争这才刚刚到尾声。 从老师的这卷书中也可得知,原来大秦对天下的改造也才刚开始。 人们都猜疑始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始皇帝能够接受李斯的郡县制与三公九卿制,那么始皇帝该是一位最能够接受推陈出新的人。 相较于一心想要恢复楚地甚至一度想要复国的项燕来说,始皇帝才是最能够接受变革的。 反复看了两遍,书中并没有项燕被杀的过程,也没有战争的形势。 当然了,扶苏也没有看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句话。 关于楚国的灭亡,关于蒙武大将军出兵的过程都没有书写,老师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对老师来说楚国亡了就亡了,项燕死了就死了,老师的志向岂会被一个项燕左右。 毕竟,他可是李斯啊。 书中内容不过是简单的汇报工作内容,扶苏有一种被老师当孩子看的感觉。 夜风吹入殿内,吹得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扶苏搁下竹简,就放在一旁既没有写回话,也没有再拿起来,而是仔细看着地图。 在这里的宫人看来,始皇帝让李斯教导公子,可公子对朝中的政事似乎没有兴致,如果公子对政事关心,肯定会过问的。 高泉宫内有一位老内侍,六十多岁的年纪了,名叫田安。 自华阳太后过世之后,这位老内侍便一直收拾着这里,他躬着身子提着扫帚,扫着殿外的地面,走在殿门口站在黑夜中,正好能够见到殿内的情形,公子正手拿着一盏油灯,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 他抬头看了片刻之后,就提着扫帚离开了高泉宫。 夜色笼罩的咸阳宫特别静谧,章台宫依旧是灯火通明,始皇帝坐在殿内正在看着各地呈上来的奏报。 田安上前行礼道:“公子今天又看了李斯的书。” 宫里没几个人清楚这位满头白发的老内侍是什么时候在咸阳宫的,记得早在吕不韦来咸阳宫之前,这位老内侍就在宫里了,那时候就在照顾着华阳太后的生活起居,如今华阳太后过世了,他依旧留在高泉宫。 陛下将高泉宫赐给了公子扶苏居住,而扶苏又是华阳太后最疼爱的曾孙,始皇帝就让他继续留在高泉宫,还可以照看公子。 嬴政嘴里嚼着核桃目光盯着手中的奏章,沉声道:“李斯没去见他吗?” “回陛下,公子没见李斯,李斯也没有求见公子。” 这位皇帝声音浑厚且低沉,桌案的一旁放着三块牌子,每块牌子上都写着名字,分别是李斯,王绾,冯去疾。 嬴政还在为大秦的三公九卿人选犹豫,尤其是在王翦与蒙武还未回来的现在。 思量了片刻,嬴政摆手示意这个内侍离开,而后便侧卧着躺下了。 有时秦人的生活很枯燥,多数时候都在劳作,晨起劳作,日落回家,周而复始。 咸阳城是一座等级森严的城市,森严到一个人穿什么样的衣裳,住什么样的屋子,就连睡觉的房间都有要求。 在秦律的规制下,不只是咸阳城,包括整个关中的每个人都过着这种生活。 对统治者来说,等级分明也是有好处的。 将来,全天下的人都会这样生活。 又过半月,李斯依旧会让人将当天的政令送去高泉宫,给公子扶苏看,这是他作为一个老师必要的职责。 今天,咸阳宫传出来一道诏命,始皇帝封李斯为左丞相。 扶苏觉得这应该是李斯的人生阶段中最辉煌的一天。 嗯,绝对的。 也就在今天,扶苏向老师李斯递去了“作业”从身份上来说哪个老师敢给秦国的公子布置作业。 李斯当然是个称职的老师,在老师的教导下,扶苏已初步掌握了未来大秦的官吏制度,三公九卿的官吏体系。 了解大秦将来的官吏制度,这是扶苏在李斯的教导中,学到的第一个成果。 给老师交了作业之后,扶苏便与绝大多数秦人一样,去春游了。 护送公子扶苏的依旧是蒙武大将军的儿子蒙恬,车驾在直道上走得并不快,一路顺着郑国渠而走,看着沿途的春光风景。 关内外皆知公子扶苏贤明,但公子扶苏正值十五六岁的年纪,也是一个少年人最容易改变的年纪。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秦国公子就再也不与同龄人往来,同龄人喜欢的玩物,公子甚至从来不会多看一眼。 这就是始皇帝的孩子,总会与寻常人有些不一样。 就连蒙恬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们兵家也会常看兵书吗?比如说孙膑的兵法。” 公子忽然一问,蒙恬连忙回神,回道:“末将没看过孙膑的兵法。” 当年孙膑的围魏救赵是多么地精彩,围魏救赵虽说是个典故,却也是真实的战争实践。 说来也是,孙膑的兵法真正成书其实是在汉朝。 这个大秦,距离当年的诸子百家鼎盛时期很近。 韩非与李斯的老师,也就是传闻中的荀子,他老人家,过世才多久? 自己这个秦国公子是不是也可以,称荀子一声祖师爷。 扶苏自以为地觉得,再者说,荀子他老人家在天有灵,岂会拒绝我这个徒孙? 蒙恬道:“末将觉得王翦大将军的兵法更好。” “是吗?” 听公子一句反问,蒙恬又道:“家父曾有言,王翦大将军善攻城略地,更擅长治军,六十万大军吃喝用度皆由大将军一人而决,如此本领无愧大将军。” 蒙恬是个话不多的闷葫芦,话虽少,可只要他开口,那就一定是实话。 光看王翦大将军能够统领六十万大军,并且能够保证大军调动有序,这等本领的确是世间罕见了。 别说秦律严格,就算是放在后世一个队伍中的一个班,规矩会比秦律少吗? 可就算是在后世,想要带好一个班谈何容易。 别说是六十万人的大军了。 车驾到了一条官道上,扶苏这才拿起地图,将眼前的环境与手中的地图对比着。 郑国是战国时期少有的水利专家,郑国修建了郑国渠,让关中成为了一片富庶之地,这也是秦王政元年伊始的重要工程。 不管是都江堰还是郑国渠,都是造福万千人的大工程,要说水利工程建设经验,秦国的经验也领先其他六国。 甚至秦律还十分讲人性地教人们种地,教导人们什么样的土地该种什么样的粮食,什么样的土地种什么样的粮食能够更高产。 秦法不仅仅是律法,更是劳动群众在生产工作过程中沉淀的朴素经验。 至于现在还有人秦法严酷,那多半都是谣言。 扶苏瞧着地图又望向浐水的方向,便下了车架走向这片荒地。 蒙恬见公子低下身挖出了一捧土,有些好奇但也没问。 扶苏清晰地记得龙首渠的位置,位于浐水以西,当年汉武帝挖掘龙首渠,经过后世的几次改建,使关中四万公顷的盐碱地成了一片沃土。 而现在扶苏看着自己的脚下,这片盐碱地还在,龙首渠却还未修建,这也没办法,自己比汉武帝还年长八十多岁。 扶苏在这里思虑了良久,看着春日里的风光,以及这片阳光下最最朴素的人们,他们也是最勤劳的人。 重新坐上了车驾,在回去的路上这位穿越者扶苏一边熟悉着大秦,一边时常思考。 思考自己的处境,以及自己这个身份该承担的责任以及以后想要做的事。 现在,想明白了两件事。 所谓拾人牙穗,荀子他老人家过世了,即便他已在天有灵,我这个秦国公子既熟读韩非的书籍,又有李斯这位老师,那么我的祖师就一定且只能是荀子。 如此在战国时期就流传至今的百家诸子圈子中的“学术圈” 我这个秦国公子扶苏,也算是成了他们其中的一份子,这是门票也是一个身份。 在这个时代找一个师出有名很重要,对以后或许必要的政治资源与人脉都极其重要。 另一件事便是开凿龙首渠,让大秦更富有。 前有荀子已过世,后有龙首渠未开凿。 在这一前一后间,扶苏觉得拾人牙穗这个计划很不错。 黄昏时分,扶苏这才回到咸阳城,正巧遇见了准备离开咸阳的王绾。 在王绾身后还有很多年轻学子相送,这些学子有的衣着名贵,还有的衣着简陋,他们都是王绾的门客或者是学生,还有几个是腰间有佩剑的朝中官吏。 众人正依依不舍,王绾看着行礼的众多门生已经是老泪纵横。 这位昔日的秦国丞相就要离开了,秦国有了新的丞相,他叫李斯,李斯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年轻丞相。 扶苏多看一眼,低声道:“回宫。” 蒙恬赶着马车,就从王绾眼前的咸阳城南门进入了咸阳城。 众人见到了华贵的车驾,以及护送在前的蒙恬将军,还有车帘被风吹起时,见到的那个少年人。 在场众人纷纷行礼,能让蒙恬将军护送,能坐在如此华贵的车驾上,岂能不行礼。 在众人身前,须发花白的王绾颤颤巍巍躬身行礼。 此时,王绾深刻体会到了秦国的冰冷与残酷,这个强大的秦国要往前走,要更强大,它就会摒弃一切无用的累赘。 无论是以前的秦王,还是现在的始皇帝,哪怕是这位公子扶苏。 这咸阳已没了他的容身之地,至少是皇帝给了他优渥的养老条件。 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中,学习与积累是一个不能忽视的过程,扶苏叹息自己没有见到过荀子的稷下学宫,那座学宫多半已经毁于战火了,荀子最后安然地老死了,老死在了楚国的旧地。 扶苏本想问李斯有关稷下学宫的事,想知道荀子他老人家生前是什么样。 但自从上一次交了“作业”之后,李斯就没再让人送书信来,甚至也不让人来高泉宫问候了。 李斯能成为我这位公子的老师,是因父皇的一句话。 大抵是,当初李斯与父皇说了高泉宫那晚,在华阳太后灵柩前的谈话,父皇这才觉得我这位公子需要李斯这样的人教导。 高泉宫殿前,放着一把新做出的椅子,扶苏就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一块木牌发呆,这块木牌本来是给荀子他老人家做灵位用的,这块木牌至今没有刻字。 因扶苏也不知道,若要祭奠荀子,到底是应该按照赵国的习俗,还是齐国的习俗? 难道说荀子老死在楚国,应该按照楚国的习俗祭奠吗? 各国习俗不同,思来想去,扶苏放弃了。 人嘛,有时总是一时兴起,有时也会思虑再三,而后放弃。 田安的脚步特别明显,走路时他的鞋履总会有一些拖行的摩擦声,这位老内侍的脚步声很容易辨认。 “公子,丞相来了。” 扶苏这才回过身,行礼道:“老师。” 李斯作揖行礼,站直之后面带十分温和的笑意,“臣近来忙于政事,疏忽公子了。” “忙于治国大计,丞相辛苦了。” 李斯拿出一卷竹简,笑着道:“这是公子写的。” 扶苏见到这卷竹简所绑着的细麻绳以及竹简的成色,这的确是自己送出去的那一卷。 李斯坐在椅子上,倒也没有觉得坐椅子有什么不适的感觉,便开始讲解这卷作业,扶苏专心听着。 这位丞相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因为公子十分善学,这就像是原本忙碌的人生中有了一处能够寄托且踏实的地方。 讲解着,李斯见公子能够将之前的话语举一反三,惊讶于公子的天赋,身为公子的老师而骄傲。 李斯刚讲述完三公九卿的官吏任选与分封制官吏的核心区别。 扶苏便回道:“老师,我学会了。” 第五章 吕不韦的遗产 丞相李斯与公子谈得很愉快,宫里的人都觉得,如此贤明的公子,又熟读法家典籍,这样的公子在将来一定会得到众多法家学子的拥护。 公子虚心求教,丞相李斯知无不答。 讲完了三公九卿制就开始讲解官吏的任用。 期间没有任何的提问,全身心将老师传授的知识,化为己用。 离开高泉宫时,李斯心情格外地好,他发现公子有个很神奇的本领,公子竟然会在听讲时写下笔记。 翌日,喂鱼是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早晨祭拜了华阳太后之后,无事可做的扶苏就在喂鱼。 昨天,老师说要任用官吏要先从六国留下来的旧官吏中择优录用,并且施行秦律。 当然,在学习的过程中,一直都是虚心求教的,认真地了解着现在的秦人如何治理天下,以及他们如何通过以往的经验,来作出当下的判断。 简而言之,如今是大秦进行再分配与再生产的过程。 废除分封与古老分封制的首要矛盾,就是官吏选拔任用,不再是通过血亲旁支来进行资源分配。 可项燕他们想要复国,他们又何尝不是为了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为了他们的血亲旁支能够继续掌握这种资源。 对六国旧贵族而言,这种古老的分封制让他们习惯了用血亲关系享受既得利益,甚至习以为常。 现在天下的主人是大秦,大秦要打破这个从来如此的惯例,他们自然就会反抗。 可扶苏想起了,曾经一位很伟大的老师说过一句话,“从来如此,便对么?” 李斯与父皇对待六国旧贵族,还是太过理想了。 见公子看着鱼塘忽然蹙眉,似乎是心情不好,田安忙躬下身行礼。 将六国旧贵族的官吏收为己用,那些六国旧贵族的官吏,他们有的是给齐国效命的,有的是以前给韩国效命的。 现在要让他们改变立场为大秦效命,且不说六国旧人原本对大秦就有着十足的成见,他们忠心与否都要打个问号。 扶苏将余下的麦麸都丢入池塘中,心中还在想着老师说过的话语。 即便大秦拿出十足的诚意与回报,难道他们就会为大秦殚精竭虑吗? 韩非曾经说过,慈母会养出败儿,而严厉的主人不会有强悍的家仆。 想要收买六国旧贵族的官吏,也是同理。 呵呵,老师要用真心与真诚收留六国官吏,不如信玄奘真的可以感化世人。 老师与父皇到底还是有仁慈的一面的,给了六国贵族能够商量的余地。 此刻的章台宫,早朝的廷议还在继续,今天的廷议应该是很顺利的,但朝堂上站出来一个两鬓微霜的人物,此人朗声道:“陛下,臣听闻近来丞相在教导公子扶苏?” 嬴政的目光看着讲话的人,印象中还记得这个人物是李斯当初引荐的齐国人,名叫淳于越。 见陛下不言语,淳于越又道:“陛下,公子扶苏又是陛下的长子,受人教导岂能只有一家之言。” 话音在章台宫的大殿回响,嬴政依旧没有讲话,端坐着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神情。 淳于越的话语直指丞相李斯,自王绾离开,这位新任的秦国丞相,又有了新的对手了,而淳于越此人平日里就是一个狂士,当年他在齐国为官就得罪了不少人。 一个被李斯引荐入秦的齐国人,成了大秦的臣子。 现如今又在朝堂上向这位新丞相质问。 李斯他自己引荐入秦的人,却成了他的敌人? 面对淳于越的质问,李斯面带微笑没有做任何的回话。 直到下了早朝,李斯都没有搭话,只是始皇帝退朝了之后,单独召见了李斯。 秦人的早食一般都在上午接近午时的时辰,平日里都是早晚一顿,方能饱腹。 用了早食之后,扶苏收到宫人传递来的话语,是老师李斯让他这位公子在章台宫外等候。 扶苏一路走向章台宫,问向跟在一旁的田安,“这个时辰该是下朝了?” 田安点着头,落后公子两步就这么跟着。 “老师是在面见父皇?” “下了早朝之后,陛下就召见了丞相。” 走到章台宫前,扶苏这才停下脚步,冬日里的酷寒刚过去不久,此刻阳光落在章台宫前,正是一天中午时阳光最好的时辰,也是最温暖的时辰。 像是刚从寒冬中活过来,扶苏站在原地等着老师,也享受着阳光的温暖。 看多了韩非的书,人就会有一种既来之而安之的心态。 “丞相。” 听到身边的田安开口,扶苏这才睁开眼,见到了从章台宫走出来,正在穿着鞋履的老师。 扶苏上前道:“老师。” “陛下命臣带公子去几个地方。” 言罢,李斯穿好鞋履,便带路往前走着。 咸阳宫内依旧保持着以往的森严,扶苏一路走着询问道:“楚地的叛乱平定了吗?” 李斯微微颔首,笑着道:“公子不用忧虑。” 扶苏道:“就像项燕,不足为虑。” “正是。” 走到宫门外,见到已在这里准备好护送的蒙恬,这才明白这都是父皇的安排。 说来,自己对这位父皇很陌生,在华阳太后的灵柩前说了那些话,父皇才觉得儿子长大了,需要人来教导了。 今天的车驾是敞篷的,这驾车有些像战场上的战车,只是在上方搭了一个遮阳的大伞。 “今天在廷议时有个叫淳于越的人说,公子不能只听一家之言。” 扶苏道:“我当然不能只听一家之言,我看荀子的书,我也看孟子,庄子的书。” 李斯又道:“教导公子的人,不能只有臣一人。” 见公子不回话,李斯又道:“淳于越是齐人,他对儒家典籍颇有见地。” 扶苏道:“老师,我看韩非的书,那么韩非就是我的老师,我看庄子的书,那么庄子就是我的老师。” 闻言,李斯脸上的笑意更甚。 车驾穿过了上林苑,来到了北面的一片田地,正是关中的农耕时节,还能见到耕牛在这里犁地,还有一家数口人围坐在一起,就这样坐在田地里用饭。 他们在田地里用了饭之后,休息片刻就会接着劳作。 人们的生活很简单,秦人尚武,因此秦人的食物多数还有不少野味,秦人的主食也都以粟,麦,豆,黍为主,而蔬菜也有葵,藿,葱,韭。 其中最为普遍的便是豆饭藿羹。 豆饭是绝大多数秦人的主食选择。 为了自己的营养需要,扶苏会时常吃一些鱼肉,鱼肉的优质蛋白对一个正在长个子的少年人来说,很重要。 下了车后与老师接着步行,又见到了不远处有几个同龄人正在为了一袋豆子争吵,扯开了布袋子,豆子撒了一地。 与他们相比,扶苏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叛逆期,上辈子的叛逆期也早就在人情世故中磨平了。 李斯从宽大的袖子中拿出一卷竹简,低声道:“这是陛下让臣交给公子的。” 扶苏接过书卷,打开看着其中内容,不看还好,这一看好久没有回过神,因其中有三个字很刺眼,这三个字是吕不韦。 这卷竹简所写的本就是一份田契,这份田契是当初秦王赏赐给吕不韦的,足足三百顷田地。 李斯又从袖子拿出一卷布匹,解开绑在这卷布上的绳子,道:“往后这些田地就都是公子的了。” 扶苏接过田契又释然了,如今这天下都是秦王的,给几亩地也正常。 如果可以,扶苏还想多要一些田地,多多益善,越多越好。 “父皇为何给我田地?” 李斯没说话,而是继续走着。 来到一处村落前,李斯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卷布,又道:“这片村子的人以前都是吕不韦的家仆,吕不韦死后陛下将他们安置在了这里,现在他们都是公子的。” 扶苏拿过这份契约,眼神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李斯的袖口,心中暗想老师的袖子里究竟藏了多少东西。 吕不韦死了之后,他的遗产都留在了秦国。 身为战国时期最有盛名的商人,还是一字千金这个典故的主角,吕不韦其人确实了得。 可对嬴政来说,弄死吕不韦也很简单。 嬴政当年写了一封书信,骂了一顿吕不韦,大致意思是你这样的人也配当我的仲父? 后来吕不韦就自尽了,而嬴政甚至没有明说让他死,只是书信一封将他骂了一顿,他自己就去死了。 一个商人与政治强人合作,通常这个商人都会不得好死。 吕不韦是先河,后来汉代的桑弘羊,以及之后的人,依旧遵循了这个规律,那些商人重复着吕不韦的下场。 “老师为何给我这些?” 又见老师从他的袖子里拿出一张饼,而后撕下小小一角,余下的一大半递了过来。 扶苏接过这大半张饼,见老师拿着那小小的一角饼慢条斯理地吃着。 待吃完,李斯回道:“这都是陛下的安排。” “父皇为何给我这些?” 李斯接着道:“今天淳于越说公子不能只听臣的一家之言。” “嗯……” “所以往后公子可以招募门客,公子已到了十六的年纪,往后公子可以招募天下各路有识之士,辅佐公子,公子有了门客就需要蓄养门客,就需要很多的田地生产粮食,需要很多的家仆来照顾。” 扶苏整理着这些话语,以及手中的契约,忽然想到了当年吕不韦的三千门客。 吕不韦养了三千个门客,身为秦国的相邦,吕不韦还让三千门客为他自己撰写了吕氏春秋,又有了一字千金的典故。 吕不韦可谓是将商人阶级做到了巅峰。 扶苏捡起地上的一粒豆子,抬眼再看去满是跪在地上,面朝黄土的人们,“老师,我能要的更多一些吗?” 李斯先有些诧异,平日里常挂在脸上的笑容竟然消失了片刻。 只是刹那的片刻,李斯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只要公子不谋权造反,要多少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接着道:“公子是觉得少了吗?” 扶苏指着远处,“浐水边有一块荒地。” 李斯颔首道:“可以,只要公子想要,臣都可以安排。” 再回到咸阳城,扶苏跟着李斯来到了一处宅邸前,这处宅邸最靠近咸阳宫,是整个长安城最好的位置。 李斯推开老旧的木门,“这里以前是吕不韦的居所,公子可以在此地招揽门客,淳于越说公子不能只听一家之言,有了此地公子可以听百家之言。” 当年李斯就是拜在吕不韦的门下,在这里与众多门客一起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时候的李斯需要瞻仰他人鼻息,还需要看吕不韦的脸色。 现如今,他李斯已是秦国的丞相。 李斯毕竟是李斯,他从未失去过野心与抱负。 一路走着,扶苏听着李斯讲述着这座宅邸的种种细节。 直到天色入夜,扶苏带着一堆契约这才回了宫中,打算好好收拾今天所得的契约。 当年吕不韦死后,这里的一切也都是封存了。 夜里,李斯依旧留在这处宅邸,他来到其中一处房间,这里是以前的三千门客用来摆放书籍的房间,一个个书架上,摆满了竹简。 其中就有楚人带来的书,齐国,燕国,魏国的诸多名仕的成果。 吕不韦死后,那些门客都离开了,而这些书却都留了下来。 “许久不来这里了。” 听到身后的话语声,李斯回头看去,见到了副相冯去疾。 面对公子或者面对陛下,李斯总是笑容的,面对他人李斯则会严肃许多。 冯去疾道:“淳于越向陛下进谏,是希望陛下让六国名仕教导公子,你却让陛下准许公子圈养门客,你这么做还是不想让六国名仕去教导公子,你只希望公子身边只有你一个老师。” 李斯抬首望着夜空中的明月,道:“六国名仕不足以教导公子,公子所学他们教不了。” “听闻公子颇为好学。” “公子还年少,待公子年长几岁,斯会亲自辅佐公子。” 冯去疾自认了解李斯,也对李斯有所保留,因始皇帝至今没说过韩非的死因。 第六章 朴素的经验 李斯的脸上没有笑容,他站在月光下,沉声道:“公子想要祭拜荀子。” 冯去疾笑着道:“那很好。” “可是公子不知道该用哪一国的习俗来祭拜。” 冯去疾若有所思。 李斯关上身后书房的门,老旧的木门又发出吱呀声,直到门完全合上,还会因门框碰撞落下一些灰尘。 “明天你向陛下进谏。” 冯去疾放低声音,道:“向陛下进谏什么?” “如今楚地叛乱已平定,该重新划分郡县了。” 冯去疾颔首。 在陛下与公子面前,李斯常常是面容和善的,而在冯去疾或者别人面前,这位丞相多数时候都是绷着一张脸,并且说一不二。 李斯与冯去疾在宅邸门前分别。 正走回家中,李斯一手还拿着一卷竹简,身后跟着几个秦军的护卫。 他忽然停下脚步,后方的护卫也停下脚步。 经夜风一吹,李斯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今天他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险些引起公子的误会。 那就是在给公子土地时,向陛下要少了,应该多要一些。 公子好学且老成,一个想要更多且能够商量的公子,那么往后就不能将他当寻常孩子看。 夜色逐渐深了,寂静的咸阳城内,偶尔还能听到一队队秦军巡夜时的脚步声。 咸阳城内东城,这里的绝大多数宅邸都比寻常人家的大,因住在这里的也多数都是能够参加始皇帝廷议的大臣。 以前住在这里的人没这么多,但随着这两年秦国不断吸纳六国旧贵族的官吏,这里的许多空置宅邸都有了主人。 过了子时之后,多数宅邸都已灭了灯火,只有一处宅邸还灯火通明。 宅邸内,一个身形消瘦,看面容有五十余岁的男子正从门内的缝隙往外面的主街道看去。 他刚一见到巡夜的秦军路过,便脚步匆匆又走回了屋内,对正在吃着饭食的淳于越道:“你发现没有,巡夜的秦军比以往更多了。” 闻言,淳于越只是抬眼看了看这个说话的人,端给对方一碗豆饭,示意先用饭。 眼前这个客人名叫周青臣,此人原也是齐国人,只是这两年秦国广纳六国能臣,他才会来到咸阳。 淳于越心中有些不快,大家都是被嬴政的人“请”到咸阳的,说是为大秦效力,可放眼当年六国旧人,有多少是真心为大秦的。 淳于越不想为大秦叫屈,只不过对眼前这个客人颇为反感,尤其是周青臣一见风吹草动就吓得茶不思饭不想。 正如现在,周青臣一边吃着豆饭,一边还时不时回头看,生怕秦军会破门而入,将他们这些六国博士全部车裂或者腰斩。 历代秦王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 将碗中的豆饭一口气吃完,周青臣这才擦了擦手和嘴,也没见有秦军破门而入,夜色依旧是一片寂静。 他神色放松了些许,长叹一口气,道:“你可知,为何这里的巡夜秦军比以往更多了?” 淳于越一手拿着竹简正看着,没有搭理对方的话语。 周青臣着急地一拍大腿,道:“还不是你!你怎能在廷议时与李斯作对。” 淳于越并不觉得外面的秦军多了,更怀疑这个周青臣是多想了,再者说就算是多了几个秦军那又如何? 周青臣低声道:“你一人得罪了李斯,恐怕我们六国博士都会被刁难,你可知那王绾?” 淳于越的目光依旧看着竹简,回道:“他不是走了吗?” 周青臣压低了嗓音,言道:“呵呵,他王绾离开咸阳城之后,三天赶了五百里路,你可知为何?” 淳于越又沉默了。 “那是王绾得罪了李斯,他逃出了咸阳城就怕再有人去刺杀他。”周青臣的语调又高了几分,道:“你以为你三两句话就能让嬴政重视你?你还提公子扶苏,你可知他是李斯呀,他李斯是什么人。” 淳于越神色很镇定,并没有周青臣这般慌张。 “他李斯成了扶苏公子的老师有什么不好?难道你要和他李斯争吗……” 听着对方越说越激动,越发焦躁,越发慌张。 淳于越依旧没有搭理,也不想劝说对方冷静下来,自从来到咸阳城之后,不只是周青臣,还有其余六国的诸多博士,他们都惧怕秦国官吏,也惧怕嬴政。 而如今,六国博士们更惧怕现在已是大秦丞相的李斯。 周青臣被带入秦国,甚至被带入咸阳城,尽管始皇帝与李斯给了许多礼遇与厚待。 可就如眼前这个慌乱的人一样,他们都谨小慎微,现在他们又害怕李斯会报复。 且不说李斯当初如何,就说眼下。 他们觉得王绾贵为秦国的丞相,就因其人与李斯作对,就被嬴政夺了丞相位置,还会被李斯报复。 其实,李斯根本没有想过报复王绾,在他眼里王绾根本不是威胁。 淳于越心中感慨,荀子他老人家是儒家的大贤,却教出了韩非与李斯这两个法家弟子,且这两位弟子,都是法家学术了得的人物。 前些天,王绾还来了书信,说他已平安到了家中,种种迹象表明李斯根本没有派人报复,可即便如此,也架不住他们这些人害怕呀。 咸阳城以东,函谷关外,一支数万人的秦军队伍来到了关外。 领这支大军回来的正是秦国的大将军蒙武。 大秦攻楚的第一批将士们回来了,在后方还有源源不断地秦人将士正在往函谷关而来,他们都是战后要归家的秦人,此刻已有人开始慌张地收拾自己的行装,还有将士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函谷关后方的家人,她们正在注目观望,见到至亲之人回家早已是流泪满面。 有两个穿着秦人甲胄的赵国士兵也在队伍中,其实这支队伍中还有很多赵国人,燕人,或者是以前六国的人,他们多数都会跟着秦军打仗。 一人问道:“你说我们杀敌这么多,秦王会给我们土地吗?” “会的吧,以前记得许多齐人投效了秦国之后,秦王也会给他们土地。” 有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笑着面朝函谷关西面的方向,那是关内的方向,也是家的方向,他笑时咧嘴道:“我家里还有一个娘,一个大哥,还有一个婆娘等着我回去。” 几人不相识,只能尴尬笑着。 蒙武大将军回来的消息从函谷关一路送去,只要得到始皇帝准许,大军便可以入函谷关回家了。 大军归来的消息被快马加鞭,星夜兼程送去了咸阳城。 三天后,一道始皇帝的诏命送到了函谷关,命蒙武大将军,领着全军回家。 “回家!见娘亲,见婆娘,抱孩子!” 大军中传来了欢呼声,那两赵国人见到了那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已跟着大军入了函谷关,原来这个年轻人还有一个兄弟,他们是兄弟俩一起出征的。 当一支支队伍从函谷关进入关中,正值春耕时节的关中好似重新恢复了生机与活力。 将士们都回家了,田地就有人耕种了,原本萧条的关中稍稍恢复了一些元气。 咸阳城外,扶苏手中还拿着地契图,耳边是田安正在唠叨,说的都是使用田地要慎之又慎,种不出粮食或随意更换要种的粮食,轻则被陛下责罚,重则所有家仆都要饿肚子。 虽说公子不会饿肚子,可饿死了家仆,也会被始皇帝责罚的。 扶苏见到了远处有一家数口人走在一起,笑着道:“那就是归家的将士们吧。” 田安回道:“陛下给了诏命,让蒙武大将军回来了。” “难怪今天蒙恬将军没来护送。”扶苏端着手中的地契,又对田安道:“让他们种一些麦子吧,我喜欢吃麦子。” 田安稍稍点头。 扶苏又吩咐道:“浐水边西面的那一万多顷要开荒,挖一条沟渠。” 田安不解道:“公子,那不是陛下所赐的。” “虽说不是赐给我的田地,但丞相也没说我不能使用那些田地,不是吗?” 田安又是一阵沉默。 前些天,丞相交代的话语大抵上就是这个意思,陛下赐予的终究是有限的,但公子能使用的田地,就是两回事了。 只要不影响田地的所有权,丞相有的是办法将一件事变得名正言顺。 现如今攻打楚国的第一批将士回来了,也跟着迁入了不少人口,至少在人力方面就不用担忧了。 身为大秦的公子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用为自己的家产担忧。 只要一句话,田安就会将公子的私产安排得妥妥当当。 当年的六国,谁家公子没点私产了? 蒙恬没在身边护卫,眼前在护卫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将领,扶苏看着这个比自己稍年长的将军,询问道:“这位将军如何称呼?” 在秦国年轻的将领有不少,年迈的老将军也有这么几位,而这些人扶苏绝大多数都不认识。 对方恭敬回道:“末将章邯。” 说话间,他躬身行礼,大抵是显得有些慌乱了,他的手还有些颤抖,腰间的佩剑因刚松手还有些摆动。 扶苏收回目光,道:“章邯?以前没见过你。” “末将……”章邯神色有些慌乱的道:“末将先前一直在咸阳城内任职,是蒙恬将军让末将来护卫公子。” 人的安全感来自武器与自身的力量,身边的近卫很重要,往往这种在掌权者身边提着刀的人,能够改变局势。 如果这样的人忠心,那么即便是身陷重围,他也能护着你杀出一条血路。 如果这样的人不忠心,则寝食难安。 扶苏递给他一张饼,道:“与我一起吃点。” 章邯高举双手接过公子递来的这张饼,依旧是一副拘谨的模样。 田安神色带有深意地看着这一幕。 扶苏接着道:“章邯将军能否代我,请几个人用顿饭食?” “不知公子要请谁?” 章邯依旧双手举着公子所赐的饼,低着头回着话。 扶苏望着远处道:“浐水以西的五个村子的亭长,两个县丞,地点就是吕不韦的旧宅,此事田安去主持,麻烦章邯大将军明天将人带到。” “末将领命。” 给公子扶苏做护卫,那就要听公子扶苏的安排,他不敢耽误,当即就离开带着人手去办事。 秦人办事向来直截了当,第二天田安就回报说章邯将人悉数带到了,并且县丞与亭长们都同意帮助公子修建水渠,灌溉田地。 蒙武大将军回来了,这些天父皇一直都在与大将军饮宴。 咸阳的气氛也比以往好了许多,回来的人口多了,原本有些萧条的咸阳城才渐渐恢复了繁荣。 王翦大将军带着六十万大军打仗,这几乎是掏空了秦国的家底,咸阳城能不萧条吗? 今天,扶苏得到父皇召见,要与众将士共同饮宴。 章台宫内,扶苏闻着四周的酒气,这是第一次以大秦公子的身份,与众多大将军见面,而且是奉皇帝诏命,显得极为正式。 皇帝的意思相当明了,那就是自家的长子已经到了合适的年纪,让诸位秦国的大将军照顾一番。 没人敢不给面子,皇帝既然将公子请了过来,将来只要公子一句话,他们都甘心赴汤蹈火。 看着坐在上座,神态带着笑意的面容的父皇,扶苏起身再面向数位大将军,拿着酒樽朗声道:“扶苏谢过大将军们,为我大秦出战。” 言罢,诸位大将军纷纷行礼。 酒水下肚,殿内气氛就好了许多,陛下有些醉了,便起身离开,默许众人可以随意些。 始皇帝不在殿内,众人皆放松了许多,扶苏坐在老师身边,听着周围将军们的议论。 借着酒意众人也打开了话匣子,都有些醉了就会说起一些趣事,或者说是楚地的女人如何美,燕赵的女人如何彪悍…… 又或者会说哪里的酒水好喝,齐地某些地方的水土更好,楚国哪个地方路难走,野兽最多。 众人的话语朴素且真实,都是宝贵的处世经验,扶苏耐心地听着,说不定将来能用到。 “浐水县的事臣听人说了,公子做得很好。” 身边传来了老师的话语,扶苏拿过一旁陶罐中热着的酒壶,亲自往老师的碗中倒上热酒。 第七章 公子喜种树 李斯道:“有些事公子不用出面,让人去办就好,还有些事不要用公子的名义去办,若有些事不方便,臣可以代为出面。” 扶苏颔首道:“嗯,谢老师教导。” 李斯微笑着点头,而后继续端坐。 殿内众人大多都有互相可以畅快聊天的人,唯独老师一个人独坐。 大概是,学法家的人多数都没什么朋友。 宴席一直到了入夜才结束,老师送着诸位大将军离开,扶苏看着宫女内侍收拾着这里。 又见从后殿走出来一队内侍,扶苏抬头看去见到了神色有些睡眼惺忪的父皇,该是午睡到了现在。 扶苏起身行礼道:“父皇。” 嬴政稍稍点头,拿过布巾先是擦了擦脸,而后坐下来询问道:“你与李斯走得很近,有人进谏,让朕再给你安排别的老师。” 从父皇口中听不到忧虑的情绪。 见一箱箱的竹简抬了上来,看这场面该是又要处理朝政了。 扶苏回道:“父皇,那些进谏的人多半别有用心。” “他们有什么用心。” 嬴政的嗓音低沉,目光已放在了竹简上。 扶苏作揖行礼,回道:“父皇,所谓教导儿臣,实则是进谏之人另有用心,他们担心儿臣会成为李斯那样的人,他们惧怕李斯,更惧怕秦国的公子会成为下一个李斯。” “一个李斯就让他们怕了?” 扶苏颔首。 殿内又安静了片刻,就连在殿内走动的宫女内侍都放轻了动作。 站在下方,扶苏甚至能够听到父皇时而粗重的鼻息声。 面对父皇,扶苏还想再开口说话,却见父皇摆了摆手,示意离开的意思。 “儿臣告退。”扶苏再一次行礼,退出了大殿。 见一次面也说不上三两句话,站在大殿外穿好自己的鞋履,外面已是夜空如墨,只有星星点点在闪烁。 今天是新月,细长的月亮寂静悬在夜空中。 扶苏走在回高泉宫的路上,心中思索虽不知父皇平日里与李斯是如何相处的,也不知道以前的父皇又是如何与吕不韦相处的。 正值关中最繁忙的春耕时节,听闻近来朝中还有一堆事,而这些事都要父皇与老师去安排。 又是接连几天没有见老师,扶苏偶尔还会看到老师让人送来的书卷,得知一些朝中近来发生的事。 不过大秦的公子依旧没有权力,也无法涉足权力。 除了是始皇帝儿子这个身份以外,勉强可以在父皇面前说上一两句话。 近来公子扶苏又多了一个新的爱好,公子竟然喜种树了。 正值天气由寒转暖,到了午时的时候,阳光还会让人有一些汗意,远处的田地还有正在劳作的农户。 扶苏种好这一棵树,这才站起身,抬眼看去, 所种的树苗是水青树与山白树,运气不错的是在上林苑还发现了一株梨树的树苗,便也给移栽了过来。 扶苏借着沟渠的水洗了洗手,抬眼看去见到了远处正好也有人家在田地里用饭。 接过田安递来的一碗豆饭,扶苏也看着别人家吃饭,那是一家子围成一个圈,像是一家人几个兄弟姐妹,各自拿出各自的食物,而后家人分着吃。 秦人是很质朴的,他们的吃饭方式也很简单,在哪里劳作就在哪里用饭,农耕时节的一天两顿都是在田地里吃完。 而他们的整个白天,也都是在田地里度过的。 扶苏吃着豆饭,欣赏着春耕的景象,大秦的强大与土地有着密切的关系,换言之大秦之所以能够强大就是因田地,大秦分给了底层人田地,人们用军功换取田地,也给秦军带来无敌的战斗力。 看的书越多,越了解分封制的真面目。 在古老的分封制,寻常农户不能私自占有田地,农户没有田地的拥有权,那时候的田地只有王侯与大夫所持有,有着极其夸张的贫富差距。 所谓封国,那是大片的疆域交给一个人,而后这个人就是王,一个王占有疆域内的土地,再将土地分给他的大夫。 所以说,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谁都想成为拥有一切的王侯将相。 而商鞅给了底层人田地,给了他们可以使用的田亩,能够种粮食的田亩,也就有了一个能够生根的家。 所以,秦法真的严酷吗? 扶苏叹息一声,其实秦法本不严酷,而且比六国任何一国的律法都更好。 秦法很注重细节,严谨不暴虐,对百姓很体恤,秦律教百姓种地,秦法对国家事无巨细。 他们之所以会说秦法严酷,多半是因为他们害怕秦法,也不敢施行秦法去伤及他们自己的利益。 不知道为何,扶苏心中有些悲凉,也不知现在这个天下能否让商鞅心中有所宽慰了。 扶苏没见过商鞅,但不知为何,却十分理解商鞅,也敬佩商鞅。 一碗豆饭吃罢,扶苏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躲闪的目光,那时候穿着简朴的姑娘,似乎是注意到眼神看来,她连忙躲闪低下头。 她还穿着黑灰色的厚重衣裳,坐在父母身边正低着头用饭。 扶苏倒也不在意,将手中的空碗递给田安,见章邯带着人手又将树苗送来了,便继续种树。 整个秦国所有人都很忙,始皇帝忙着他那开天辟地的大事业,李斯忙着完成他的野心与事业,秦国的官吏们正在驾马在官道上赶路,传递文书,派出官吏。 还有忙着赶时节耕种的秦人们。 似乎所有人都很忙,扶苏觉得只有自己最清闲了。 嗯,大抵只有我无事可做了。 扶苏听闻王绾离开咸阳之后,三天赶了五百里地,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他老人家都这般年纪了,还能如此赶路,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公子,井渠挖出来了。” 闻言,扶苏洗去手上的泥,跟着章邯来到浐水河边,这里原本是一片旱塬,也是一片地势较高的荒地。 此地更是一片盐碱地,因此一直荒着。 一阵风吹过,吹起地上的沙土,扶苏戴上斗笠遮阳,来到井渠边。 章邯道:“公子,此地井渠好挖,我们挖了三天就通了。” 按照章邯的讲述,井渠的开挖异常顺利,眼前只有一口井远没有达到龙首渠的标准。 这也没办法,章邯的人力是有限的,正值春耕时节,耕与战是秦国一直以来的头等大事。 如今战事停了,耕就是唯一的头等大事,自然不敢调动人力大规模开挖水渠。 扶苏回头看去又见到了正在陪着笑脸的两位县丞与五位亭长,县丞看着是人到中年,亭长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 扶苏询问道:“这里的亭长都这么年轻吗?” 相隔挺远的,县丞与亭长自然不敢靠近,公子身边都是提着刀的护卫。 尽管对方听不到这里的谈话,章邯还是低声回道:“公子,关中不比其他地方,当年征战六国关中的人力都送出去了,有的亭长带着各自乡的男人去打仗,往往一去就是亭长带着一个乡的男人。” “是因他们的长辈都战死了,亭长的位置这才交给了他们的孩子,才会这般年轻。” 闻言,扶苏站在原地久久不言语。 田安让人给了后方的亭长以及几个村民赏赐,又递上一卷布,道:“这是公子交代要画的图。” 将这卷地图在地上铺开,扶苏有些想不起来当初的龙首渠是什么模样的了,倒是确切地知道商颜山。 好就好在,如今的商颜山依旧叫商颜山。 龙首渠要穿过相隔数里的山体,而且还是要从山下开挖一个地下沟渠,下游连接渭水才算是完成大部分。 扶苏将一个麻绳绑在了一个桶上,而后将木桶放下,井渠传来水声,拉出一些浑浊的水。 水质其实很好,只要沉淀一些时日,就会清澈。 章邯道:“上游的村民还来闹过,不过被末将赶回去了。” 扶苏道:“无妨,若能够将田地灌溉出来,可以分给上游一些。” 田安小声道:“其实今天有很多人想要拜访公子,他们都等在咸阳城的那座宅邸中。” “都是什么人?” “有几人说是荀子的弟子,是丞相同门好友,还有一些人是听闻公子贤名前来拜谒。” 扶苏将水倒在一旁的荒地上,吩咐道:“章邯。” “末将在。” “让人种一些豆子。” “末将领命。” 作为现在关中最清闲的人,扶苏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做一些无意义的事,在田安他们看来秦国的公子应该趁着现在多结交一些人脉。 田安的意思多半就是父皇的意思,也是丞相李斯的想法。 可这天下多美好啊,大好时光都用来与那些人打交道未免太浪费了。 扶苏走远之后,再回头看去,就见到了一群孩子围了上来,他们争先看着井渠。 扶苏忽然想到,在老师眼里……呵呵,我也是个孩子。 商颜山就坐落在洛水边上,这座山横亘之下,导致山的两侧都是荒地,难以灌溉。 如此美丽的天下真想到处看看,看看还未改道黄河,看看如今美丽的函谷关,或者是东临碣石观沧海。 章邯是个办事很勤快的人,只要给他一些雨露与关怀,他一个人就能做十个人的事。 来到商颜山下,章邯不知道何时去山上打了两只兔子。 到了下午时分,这两只兔子就被章邯烤了。 从打猎,杀兔子,烤兔子,顺路还陪着公子散步,并且不耽误护卫公子,这人大概是每一刻都有事做,每一刻都在为大秦尽忠职守。 扶苏吃着兔肉,看到一片鸟群落在一片草地里,风吹过时草地掀起了涟漪,鸟群再一次飞起,朝着远处飞翔而去。 现在的关中很美丽,黄河还未因河床抬高而淹没田地,关中也没有因黄土高坡有沙尘袭来。 说不定,在南方还能见到成群的犀牛。 听说就连北方的匈奴都有吃不完的羊群,扶苏感慨道:“关中多美啊,这么美的关中应该多种一些树,让它更美丽才好。” 章邯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有关公子的事很快就传入了宫中,正在与陛下商谈如何处置楚地的李斯起声道:“陛下,近来从楚地带来了不少战俘,既然商颜山两侧都是荒地,不如交给他们开垦。” 嬴政微微颔首。 李斯又道:“陛下,此事臣去安排。” “朕听闻近来有不少人要拜谒扶苏。”嬴政拿出其中一卷竹简,丢在李斯的桌案前,道:“这是淳于越交给朕的,他说六国名仕拜谒公子扶苏,公子竟然拒见,此事令六国名仕失落,还说扶苏未免自视甚高。” 嬴政沉声道:“朕知道你向来与淳于越不和,但!” 陛下的话语一停,李斯已站起身作揖躬身。 “但不论你教扶苏什么,秦国公子不能夹在你与六国名仕之间,哪怕他是淳于越。” 离开章台宫,李斯的脚步很快,他现在很想将淳于越那厮腰斩于市。 始皇帝说得不错,公子不能成为自己与淳于越暗斗时的条件。 也就是说,哪怕自己与淳于越闹得你死我活,也该与公子无关。 换言之,类似王绾的事只能有一次,谁也不能利用公子。 即便是公子犯错了,能指责公子的也只有始皇帝一人。 走出咸阳宫,李斯板着脸又放弃了腰斩淳于越的心思,招手唤来了等候在这里的家仆,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近来高泉宫的鱼池内多了一只乌龟,这也是章邯进献的,扶苏将其丢入池中就没再管它。 蒙恬平日里话少,但很威严,又是蒙武的儿子,在军中也颇有威望,不需要给谁殷勤他就有大好前程。 而章邯则不同,这人虽说也是出身名门,但在咸阳没什么依仗,没有靠山的他好不容易得到了机会,自然会很努力。 近来有两个不太令人高兴的消息,有个叫张良的人正在集结各路旧贵族准备反秦,还有一个叫项梁的人,至今不知下落。 “公子,丞相派了一千人给章邯将军,将军正带着人开挖井渠。” “老师哪里来的人手?” “说是各国的战俘。” 扶苏喝着茶水感慨,道:“老师,真是鼎力相助。” 第八章 立夏的雨 公子好学,因此高泉宫内有很多的书卷,一个个巨大的书架都放满了竹简,如果这些竹简堆起来就会成为一座比高泉宫还要高的小山。 公子说因竹简存放不方便,竹简太重了,所以堆起来的这些书其实不算多。 宫里的人不太明白公子为什么还要将衣服挂在一个木架子上,那木架子上有好多个脚,说是可以挂一些外衣。 也不知道这是哪国的习俗,说不定是生活很讲究的齐人习俗。 今天公子离开的时候,宫人们发现公子最喜的那双鞋履,已穿不下了。 这说明秦国的公子又长个子了。 扶苏离开高泉宫,高泉宫的宫人们就开始默不作声的忙碌起来,有的人将公子的竹简都拿了出来晾晒,还有的将烛台与油灯都清理干净,整个高泉宫都要打扫得干干净净。 高泉宫的诸多事都是田安在安排,至于以前那些较为懒散的宫人,都被田安赶了出去,现在留在这里的宫人都是手脚极其勤快的。 等日落时分,公子回来的时候,看到了洁净的宫殿,还有晾晒过有些余热的竹简,公子一定会很高兴的。 春季的关中,总是风很多,关中的气候就是这样,春季风多,秋季多雨,而冬夏两季又尤其漫长。 而关中平原南面是秦岭大山,北面又是高原,这种南北两边高,且中部平原稍低的关中地形,东依黄河又在兵事上形成了一种易守难攻的地形。 所以古人诚不可欺,老祖宗选地界眼光不会错,老祖宗所聚居的地方一定是一片福地,这又是一种人类文明在生活建设的过程中,得到的一种朴实的生活经验。 在气候上,关中平原又处于中温带与秦岭以南的亚热带季风气候之间,因此现在的关中真的是一片福地,这里既能够种北方的作物,还能种南方的作物。 扶苏看着三两个为一组的农户正在拉着耧车播种。 吕不韦留下来的遗产很多,光是这几百顷地就够折腾的。 老师很大方给了一千个战俘用来开荒,这也是一千口人,加上原本家仆家里的存粮,加之如今的消耗。 扶苏发现自己的粮食不够用了,自己竟然要养不活家仆了。 谁能想到养个家仆的成本这么大,何况算上吕不韦留下来的遗产,扶苏发现自己手中有三千多个家仆。 养活自己很简单,在宫里生活根本不用自己操持。 眼下,养在外面的三千家仆是一个很大的负担,尤其是多出来的一千口人。 田安看着公子坐在粮车边,正在算着粮食。 扶苏忽然问道:“当年吕不韦是怎么养活那三千门客的?” 田安回道:“有粮食,有家仆自然可以养活三千门客。” 扶苏搁下手中的笔,端起一碗已放凉的开水,饮下一口蹙眉道:“吕不韦要是还活着,应该好好向他请教。” 粮食还在播种,龙首渠还在开挖,也见不到粮食收成。 种的粮食也以麦子为主,其次是豆与黍。 秦国公子怎么会缺钱缺粮食呢,其实老师早就都安排好了,吕不韦的宅邸就在咸阳城,而自己这个公子只要去一趟,那些人为了攀附公子的人,就会赶着送金银,送美人,送粮食。 其实只要按照老师的安排,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 扶苏拿起眼前的竹简,这是自己的账本,也是自家的产业。 翌日,李斯听说了公子缺少粮食,很快就打开了自家的库房,拉了百余车的粮食送到了商颜山下。 扶苏吃着刚煮出来的面片,看着老师让人送来的粮食。 正吃着,扶苏听到了吸溜面皮的响声,响声很大。 再一看,正是章邯吃得狼吞虎咽,他甚至还用力吸了吸鼻子,大概这是他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咸菜炖面皮。 扶苏吃罢搁下了碗筷对田安道:“余下的都给章邯吃。” 田安默不作声地又去盛面皮。 吃饭一直是人生大事,吃饭这件事在人类文明的发展阶段中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尤其是吃饭能够给人带来幸福感。 田地里三三两两坐着正吃饭的农户们,在吃饭时孩子们能够幸福地笑容,孩子笑了大人们也跟着笑了。 幸福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啊。 还有那一千个战俘,自从有了充足的粮食之后,这些战俘眼睛都发着绿光,像极了一头头饿坏了的狼。 他们双眼满是绿光地拼命嘴里塞食物,而后拼了命地去干活。 近来,扶苏喜坐在田埂边,看着农户们坐在田地里用饭,也可以活得更像一个真正的老秦人。 两月之后,扶苏见到了已抽新芽的麦苗。 今天,许久不见的蒙恬终于来了。 扶苏吃着饼,也递给他一个,道:“刚出炉的饼,趁热,好吃。” 言罢,扶苏又对田安道:“给父皇与丞相送去了吗?” “回公子,送去了。” 几只麻雀从空中掠过,而后就停在人前, 扶苏嘴里嚼着饼,问向蒙恬,“听说你去北边了?” 蒙恬端正坐着回道:“家父说长城需要修缮了,已禀报了陛下,看陛下如何定夺。” 扶苏摇着手中的蒲扇,又递给他一只桃子,接着道:“你父亲要修缮长城了。” 蒙恬手里拿着桃子道:“家父已年迈,若家父不能主持修缮长城,末将就要带着家中妻小,带着大军去戍守长城,修缮长城。” 闻言,扶苏重重拍了拍蒙恬的肩膀。 “公子,我是秦国将军,我该去戍守长城的。” 蒙氏几代人对大秦都很忠心,蒙恬的祖父蒙骜当初是齐国人,而后深得秦昭襄王信任,其实说起蒙恬的祖父,就不得不说一个叫范雎的人。 只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蒙氏世代在秦国为将,经历了四代秦王,其家族命运早就与大秦绑在一起了。 “你家里有粮食吗?” “啊……” 忽然被这么一问,蒙恬先前有些失落的情绪顿时不在了,而是迟疑道:“粮食……有的。” 章邯孤身一人,没有家室,也没有存粮靠着军中的钱饷过活,他的确拿不出粮食。 之后,田安拿了十石粮食出来,就连蒙恬也让人拉了一百车粮食。 养三千家仆很困难,但总要一天天过,挨过这小半年就可以了。 今年的谷雨时节,雨水并不多,这老天给关中的点雨量,简直是点到为止。 蒙恬的父亲蒙武要告老了,始皇帝给了蒙恬军职,现在蒙恬也可以参加早晨的廷议了。 早晨时分,章台宫的廷议正在进行。 扶苏离开咸阳城,又来到商颜山。 这几乎是公子每天都会做的事,看看粮食种得如何 懊恼的打量着刚挖出来的新井渠。又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懊恼道:“马上就要立夏了吧。” 田安道:“过了四月就是立夏了。” “立夏该下雨了吧。” 以往在宫里总是面无表情的田安,最近也开始多了笑容。 听到公子的话语,田安笑着道:“该下雨的。” 粮食刚种下不久,临近立夏,田地里已是一片郁郁葱葱,扶苏见到了在田地里忙活的章邯,他双脚踩在水田里,弯着腰正在将田地里的淤泥捧上来,用田地里淤泥来垒高田埂。 扶苏问道:“他在做什么?” 田安看了眼,低声回道:“丞相与蒙恬将军给公子带来了很多粮食,章邯说他孤身一人没什么好帮助公子的,他觉得愧疚。” “护卫是他的本职工作,他没必要愧疚。” 田安又道:“章邯知道公子要人开辟荒田,他就帮公子种田。” 扶苏了然点头。 关中的四月过去,当五月刚来的时候,天边就传来了隆隆闷雷声。 扶苏坐在高泉宫内,看着漫天的雨水。 田安又笑了,他道:“公子说立夏会有雨水,雨水就真的来了,商颜山荒地的粮食可以种活了。” 这绝对是一场大喜事,这场雨来的太好了,等到修砌好的水窖蓄满了水,商颜山脚下的三千家仆就能够解决用水问题了。 扶苏感慨道:“我身为秦国公子,竟然到现在只是给自己的家仆解决了用水问题。” 田安不知道“用水问题”四个字的含义,他只知道公子需要老天给一场大雨,老天就真的给大雨了。 相较于当年六国其余公子的家境条件,一统天下的秦国公子只拥有三千家仆,实在是太俭朴。 扶苏不去看殿外的大雨,而是看着老师让人送来的政令讲解,始皇帝与老师要将天下重新划分为三十六个郡。 看完一卷又拿起另外一卷,扶苏依旧没有看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句话。 自项燕扶持昌平君为楚王,想要恢复楚国却被王翦的大军剿灭,而项燕战死之后,项梁不知所踪,至今没有找到。 还有那位张良,至今不知道这个正在密谋反秦的张良在哪里。 有些话可以当作警示,如果秦国不好好治理天下,那就真的是亡秦必楚了。 人总是需要有一些危急感的,这些天李斯也颇有危机感,今天重新划分郡县,并且命天下文书都行小篆,因这件事又被淳于越反对了。 李斯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驾内,心中再一次升腾起了怒意,很想将淳于越以及其他的六国博士腰斩于市。 甚至,昨晚梦见了将淳于越腰斩于市的场面,梦里面血迹染红了咸阳城,睡醒的时候都是面带笑意的。 可是今天早晨廷议,淳于越又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 马车出了咸阳城一路往东南而去,李斯身体随着车架的晃动而摇晃,好在始皇帝已下了诏命,往后文书往来都要写小篆,书同文走出了很关键的一步。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道:“丞相,到了。” 李斯从马车的窗外看去,蹙眉看着雨幕中的远方,那里是一片麦田,生机盎然的麦子长起来了。 没想到还真的让公子在这片荒地种出了粮食。 注目远望,李斯见到了在雨幕中还有一个人穿着蓑衣正在挖田埂。 李斯又看了片刻,忽然一笑道:“回去吧。” “丞相不再多看一眼吗?听说商颜山北面还有一条井渠。” 李斯的心情好了许多,总有一天会将淳于越腰斩于市。 现在,始皇帝还需要他们来收买人心,不如暂且忍下。 看到公子的田地,李斯心情格外地好,就连个人恩怨都可以暂且放下。 他收回目光,看着手中的书卷,听着雨水不断打在马车上的响动,低声道:“公子拥有如此家仆,却不用来给自己取乐,如此公子对秦国来说是好事,回去吧。” 车夫这才赶着马车一路回了咸阳城。 在田地里披着蓑衣劳作的正是章邯,他抬头看着那驾古怪的马车,对方匆匆而来,匆匆又走了,也不知来者何人。 章邯目光带着警惕,直到对方的马车走远了,他才继续低着头要为公子将这些粮食都种好。 这场大雨下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的午时才停下。 雨后,渭河的河水很浑浊,当阳光穿破乌云,照耀在这片大地,好似几道金光穿透了乌云。 只是短短片刻,湿漉漉的关中就忽然迎来了午时的骄阳。 因今天没什么风,因此气温升得很快。 扶苏站在河边只是半个时辰,就有些许汗水,看着湍急的水流,一路朝着东南而去,问道:“蒙恬要去北方了?” 田安回道:“今天的廷议没有说起这件事。” 蒙恬什么时候去戍卫长城,不过是父皇一句话的事,长城总归是要修的,这件事对大秦来说很重要。 最近,廷议说起了书同文,这天下终究要成为皇帝集权的模样。 分封制进行了数百年的周王朝,过了春秋战国时期,终于要迎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集权。 从某些方面来看,扶苏觉得老师与父皇不够冷酷,三公九卿制是为郡县制的地方班底配套的,书同文是为了保证各地文书传递有效,所以大秦的标准要高度统一。 始皇帝还是有人道关怀的,其实对付那些反对的人,扶苏觉得其实也没必要太人道。 第九章 故人的河渠 如果始皇帝能够将那些反对的人杀光,或许也就不会有之后这么多事了。 其实吧,暴秦还是不够残暴的。 扶苏重新坐上车架,让田安顺着河道而上,从这里可以一直到渠口,也就是龙首渠的渠口也就是起点。 在洛水与渭河之间挖出一条连接的沟渠,这条沟渠在从商颜山下穿过,这就是龙首渠的全貌了。 自从先前修建了水窖,解决了家仆们用水问题。 现在章邯还带着家仆们在山林中赶走了野兽,并且在山脚下修建了一排屋舍,如此又解决了家仆们的住房问题。 而且章邯还亲力亲为,跑了两个县,给这片地取了一个名字,叫作商山乡。 因此关中有了一个叫做商山的村子,在这里的人有了新的身份,他们是商山走出来的家仆。 这是章邯这些天所做的事,每件事他都落实得很充分。 此人办事可靠,而且为人低调不显摆,更是点到为止,不会多做,总是默默无闻。 田安指着远处道:“先前,这些家仆想要给公子在山下建设一个宅邸,他们也是感念公子,昨晚章邯得知这件事之后,不仅不让他们建,那些要给公子修宅邸的人还被章邯罚了一顿饭。” 扶苏梳理着田安的话语,大抵就是这些家仆要给自己这个“恩人”修建宅邸,被章邯给阻拦了,而且还惩罚了那些家仆。 扶苏迟疑道:“章邯为何要阻止他们?” 田安低声道:“是章邯得知他们要给公子修建宅邸,章邯让人将消息送给了丞相。” “之后呢?” “之后丞相给了章邯回话,让他惩罚这些家仆。” 扶苏又反问道:“为何?” 田安坐在车辕上,眯着眼面朝阳光地回道:“公子岂能被外物所累,秦国公子虽有三千家仆,但却从不为自己取乐。” “老师用心良苦了。” 田安听到车驾内的公子话语,低声道:“若换作别人恐怕这些家仆都已被打死了。” 听起来倒不是一件大事。 照理说这样的人在军中也不会引人注意,现在有了丞相李斯帮扶,他倒还依旧勤勤恳恳。 章邯遇事就找丞相,将丞相的责任与他自己的担当,分得很清楚。 扶苏依旧坐在车驾内,看着当年吕不韦让三千门客编写出来《吕氏春秋》在战国时期,著书是一件十分光宗耀祖的事。 吕氏春秋一书杂糅了战国时期的很多古早观点。 其中多有道家的理念,或许吕不韦也更偏向老子他老人家思想,但再一看这卷书上的内容对墨家有更多阐述。 扶苏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揉着眉间放松着眼睛,忽然觉得吕不韦这位商人阶层的天花板级别的人物,在著书方面还真不含糊,反而所用的人才都是诸子百家中颇有名气的门客。 有如此庞大的三千人团队,还能挑选出拔尖的几个,吕不韦的眼光就如他经商的眼光一样,总能发现金子。 田安道:“公子,当年丞相说这卷书读起来太过生涩,当年也有人劝过相邦不要著书。” “那为何又写了这吕氏春秋呢?” 田安又回道:“当年秦国有厉害的将军,有魏冉大将军,还有白起大将军,可秦国缺少文人,当年秦昭襄王多希望秦国也有蔺相如那样的人,可是这秦国总是缺少名仕,即便是张仪之辈,他们也不是秦人。” 扶苏安静地听着田安的讲述,安静地看着马车外的风景。 “那时魏国有信陵君魏无忌,楚国有春申君黄歇,哪怕是向来粗野的赵国,他们也有平原君,或者是齐国也有孟尝君,但是秦国还没有这般的名仕。” 听田安说得多了,就会觉得田安的见识其实很广,他甚至能够说出当年编写吕氏春秋的其中几人的名字。 而这些事,也正是华阳太后所关注的。 田安忽然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这些事都是华阳太后让我们去打听,华阳太后让陛下即位之后,吕不韦就成了相邦,可那时候吕不韦在秦国权势滔天,唯有华阳太后能够制住吕不韦。” “吕不韦不敢不敬华阳太后,没有太后就没有秦国相邦吕不韦,有太后在一天,他吕不韦就不敢造次,后来陛下长大了,吕不韦到死都被太后的人监视,是老奴亲自看着吕不韦死去的。” 先有哭泣,田安忽然又笑了,他道:“现在好了吕不韦死了,华阳太后也能安心离开人世了。” 扶苏听着这些话,田安这个人平日里话不多,这位老人家一旦话多了,就会悲喜无常。 扶苏干脆坐在了车辕上,望着商颜山,又被老师当孩子看了。 建设宅邸的事,从未过问高泉宫。 老师做主就惩罚了家奴,这不就是被人孩视吗? 自己的事自己不能做决定,反而掌握在老师手中,那就是被当孩子看了。 或许,老师也怕秦国的公子会担负什么责任,维护公子的声誉是老师的职责之一。 若被外人知道秦国公子让家仆建设宅邸取乐,传出去就是另外一件事。 不要因自己或他人的善意而被外人误解,身为法家弟子这是必须要防备的。 说来,不论是老师,章邯,还是蒙恬,扶苏发现这个大秦很美好。 哈哈!如今的大秦,遍地都是忠臣。 马车到了商颜山的南侧,得到了田安的允许章邯这才走上前,他行礼道:“公子,末将会让人连夜开垦,将这里的田地都种上粮食。” 扶苏抬头看着洁净如一块蓝玉的晴空,道:“这个时节再种,还来得及吗?” 章邯又道:“来得及,秋冬时节晚收一个月,亦可。” “嗯,你来安排。” “末将领命。” 扶苏真的不懂这个时候的秦人是怎么种地的,开垦田地既需要用水,还需要防虫害,要除去杂草。 书卷中的知识看无数遍,也不及一个老秦人半辈子的种地经验,他们对脚下的土地最了解,他们甚至知道关东的土与关西的土味道有什么差别。 关西与关东的水土不同,种出来的粮食也不同。 公子大抵是不喜在宫里了。 每天天一亮就出宫,到了黄昏时分才会回宫,偶尔有下雨天,公子会留在高泉宫中。 高泉宫中所养的鱼越来越肥了,扶苏亲自挑选了两条,除去鱼鳞,杀好之后炖了一碗汤,吩咐道:“田安,给老师与父皇送去。” 田安双手捧着陶碗离开。 章台宫内,嬴政还在看着文书,书同文不是一道诏命就可以完成的事,还需要看看各地郡县递交上来的回复。 看了片刻,一碗鱼汤就放在了面前。 嬴政的目光落在这碗白色的鱼汤,鱼汤有些浑浊,其上还浮着一些姜丝与葱段。 一旁的太监解释道:“公子说,养出来的鱼都太肥了,炖了鱼汤,另有一条鱼送去给了丞相。” 嬴政点头,目光还看着手中的竹简,拿起一旁的木勺饮下一口鱼汤,稍有蹙眉,这碗鱼汤竟然意外地好喝。 咸阳城,吕不韦旧宅的对门,有一座宅邸,就是如今的丞相李斯的新宅邸。 这座宅邸距离咸阳宫最近,宅院内有亭台水榭,房屋百余间。 丞相每天出门都会看看吕不韦的宅邸,而后十分庄严地去上朝。 李斯坐在其中一间,正在处置余下的卷宗与文书。 “丞相,公子让人送了鱼汤。” 李斯抬头就瞧见了站在门口的田安,道:“谢公子赐。” 田安端着还温热的陶碗放在李斯的案前,又道:“公子说了,这鱼汤凉了就不好吃了。” 李斯搁下手中的竹简,揭开陶碗上的盖子,笑道:“好汤。” 田安面带笑容,道:“公子亲手烹的。” 李斯饮下一口,便不住点头,而后大快朵颐吃着,不仅将鱼汤喝完了,还将鱼肉吃完了,只留下了一碗鱼骨。 李斯铺开眼前的竹简,提着笔询问道:“如今在公子身边的都有什么人?” “回丞相。”田安思量了片刻回道:“与公子走得近的只有章邯,蒙恬二人。” 蒙恬自不用多说,章邯其人…… 李斯询问道:“章邯其人如何?” 田安回道:“看不出别的,倒是种田很勤快。” 李斯继续书写着在其名字后写下,善种田。 于是在丞相举荐的人才中,就有了一个善种田的章邯。 直到秋天,李斯都忘不了公子在夏天送来的那碗鱼汤的滋味。 今年,关中的秋雨来得比往年要晚,商颜山南北两侧的粮食终于迎来了丰收。 赶在这场秋雨落下之前,章邯带着三千家仆收走了田地里的最后一茬麦子。 天空阴沉沉,秋风萧瑟而过带来了几滴雨水。 先有三两滴雨水打湿了地面,章邯狼狈地扛着一捆麦草正在跑着,却有一滴雨水落在了脸上。 章邯抹去脸上冰凉的雨水,抬头看向漫天的乌云,紧接着一场大雨倾盆而下,秋雨应声而来。 章邯回头喝骂落在后方的家仆,数人用衣服包裹着麦子快步跑入了存放粮食的仓库中。 商颜山下站着一排兵马,他们都是保护公子扶苏与丞相李斯的。 而在山上有一座亭子,扶苏坐在亭子内将饼放在火边炙烤着,边上还放着几块羊肉。 羊肉加饼就十分饱腹,李斯吃了一张饼与几块羊肉就饱了,他行礼道:“开垦了六百顷田地,如今丰收,实乃好事。” 扶苏往火中加了一些木柴,“现在,我的家仆终于解决吃的问题,有多余的粮食可以交给军中,往后每年如此,商山只保留够吃的粮食。” 有些秋雨随风打入亭中,李斯端坐在一旁,也不顾雨水落在身上,言道:“臣,代军中将士谢过公子。” 扶苏道:“从今年开春至今,龙首渠还未开挖完成,让老师见笑了。” 闻言,李斯站起身,从山上看向山下,可以见到以前的荒地边多了一些竖井。 恍惚间,李斯觉得当初的郑国还活着,修建郑国渠的郑国应该还活在大秦。 一阵冷风吹过,让李斯这才醒悟,当年他入秦时见到的郑国,已在秦国老死了,得以善终。 郑国老死在了咸阳城,郑国渠会让他的名字流传千古的。 当初以为公子只是要建设一个沟渠用来开辟荒地,现在看来这条渠其地理位置之妙,不亚于郑国渠。 它亦能将上万顷地变成沃野,李斯道:“可惜了,郑国看不到这条渠,臣可以向陛下进谏,征调民夫帮助公子挖通沟渠,不知公子需要多少人?” “人多了管不好。”扶苏迟疑片刻又道:“不知老师可有人选来组织人手修建河渠。” 李斯颔首,望着千里的沃野忽然眼眶湿了。 见到老师擦了擦眼泪,扶苏唤道:“老师……” 李斯又擦了擦眼泪,道:“无碍,想到了一位已过世的老人家,他叫郑国,当初臣来秦国时,他正在修缮河渠。” 扶苏怀疑当年太史公是不是记错了,在太史公司马迁的记录中,汉武帝时期挖龙首渠挖出了化石。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根据后世的遗迹推断,选错了位置? 至今没有挖到化石。 当年汉武帝为了挖这条渠用了上万人,而自己只有三千家仆,要挖这条上百公里的渠,也不知道要用多久。 既然,丞相有意帮忙,扶苏自然不会拒绝。 翌日,高泉宫,扶苏祭拜了华阳太后,又见到了一个人。 老师说派了一个人来组织人手修建龙首渠,起初还以为是水利相关的高人。 但听了他的自我介绍,以及对方十分亲切地唤了一声公子。 扶苏这才明白,老师派来的是他的儿子,李由。 老师还真是实在,造福社稷的事,并且人畜无害的事让他的儿子来办。 此刻,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李由站在面前,扶苏一手扶着太阳穴道:“老师给了多少人手?” 李由道:“三万人。” “王翦大将军回来了?” “王翦大将军还未回来,大军也未回来。” 扶苏迟疑道:“那么……老师哪来的人手?” 李由解释道:“关中各县关押了不少犯人,家父挑选了一些,将他们提出来,已交给了章邯将军,共计三万人。” “关中,有这么多犯人吗?” 李由与丞相长得一模一样,几乎是年轻版的李斯,他带着和善的笑容,道:“让公子见笑了,以前战乱时抓得多,留到如今不知如何安置,只是近年来抓得少了。” 第十章 公子的斗争与反思 李由说话时一脸的真诚。 扶苏又吩咐道:“这么多人,章邯恐怕管不过来。” 李由又道:“公子放心,家父安排了不少官吏主持,少府卿带着十余人住在了商山边上。” 接过李佑递来的名册,扶苏见到了名册上少府卿的名字,这个名字叫王贲。 原来王翦老将军的儿子已是朝中九卿之一,掌管皇帝家产的少府卿。 “你与王贲走得近吗?” 李由想了片刻,又回道:“臣与王贲不相识,倒是与他的儿子王离经常走动。” 扶苏若有所思点头,又道:“有劳你了,也有劳老师了。” 李由行礼告退,离开高泉宫后,心里还想着公子正如传闻中一样谦虚又贤明。 有了朝中的帮忙,扶苏又恢复了无所事事的状态,在这个烦人又多雨的秋季,再一次成为了整个大秦最清闲的人。 闲来无事扶苏就走在咸阳宫中,一边散步一边参观着这座咸阳宫。 咸阳宫很大,如果这个占地上万亩的皇宫是家,这个家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见公子走到湖中的栈道坐下来,田安又道:“当年六国为了争天下,六国的王宫修建是一座比一座大,诸子百家也会评价哪一国的王宫最大最漂亮。” 天空依旧阴沉沉的,看起来又要下雨的模样。 扶苏问道:“咸阳宫是最好的。” 田安笑着点头。 “六国的宫殿都被毁了,那么就剩下秦国的王宫是最大的。” 田安解释道:“当年大秦历代秦王要完成一统天下的大愿,就将咸阳宫造得很大,若放在二十年前,那时候的咸阳宫也有一种雄视天下气势,早在一百年前秦国的咸阳宫就比其余六国更大,更美丽。” 扶苏重新站起身,走过栈道,听着田安唠叨。 这位老人家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有一种停不下来的架势,说多了之后,就怕这位老人家又会伤心,又会痛哭。 田安是这座咸阳宫中最年迈的内侍,他是华阳太后那个年代的人。 说起当年的事,老人家如数家珍。 有时候,扶苏还不得不向这位老人家请教。 走到咸阳宫的北面,在这里有许多女人正在打理着各种衣物以及清扫着地面,收拾杂物。 这里的女子们见到穿着一身绸衣的少年人走来,这个少年人看着十五六岁的年纪,还留着一些黑乎乎的软胡子。 但当宫女们见到了站在这个少年人身边那位一身黑衣的老内侍纷纷低下头行礼。 咸阳宫里有数不清的美人,这些美人有的是各国进献的,还有的是各国战败之后,俘获的。 总之,现在的咸阳宫是天下最富有的地方。 人嘛,总是希望自己的家越大越好,这个梦想自古以来就有之。 并且在人类的基因中,世代相传。 扶苏脚步没停,离开了这里,哼着从田地里学来的歌谣一路回到了高泉宫。 小篆的字体写起来不难,但要写得好很需要功底。 扶苏依照着老师的字,写了几个小篆字,并不能学会老师的笔法。 随后有些不服气地在一旁写下一个简体字,对照了一番之后,又用小刀将竹简上的字划去。 田安站在一旁,心中有了明悟,原来公子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发现公子讨厌写字。 扶苏搁下了竹简,侧卧着拿起一卷书看着。 春天的时候,商颜山是一片荒地,那时候开水渠浇灌荒地,还是自己的事。 现在,商颜山下的事还是自己的事? 那都快成为家国大事了。 现在,那边的事终于不用自己操心了,也不用担心那些家仆们会不会饿着,他们是不是没地方住,有没有解决如厕或者卫生问题。 原以为心中可以放下这桩心事了,完完全全交给朝中去办,那该多好。 人在心烦的时候,就该看看庄子他老人家的书。 学一学庄子他老人家的人生态度。 看了庄子他老人家一生穷困潦倒,却还能活出鱼之乐的人生态度,子非我安知鱼之乐? 庄子的人生态度的确值得人们去感悟,活得像个庄子,就没有这么多烦恼了。 扶苏看庄子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像庄子一样,摆脱一切的烦恼,将那些家仆的生活困顿都抛之脑后,将家仆的喜怒哀乐全部忘记,最好连他们的死活也都忘了。 继续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秦国公子。 为什么要去烦恼那些? 是咸阳宫后宫的那些美人不好看吗? 是吃吃喝喝,拉帮结派,营私谋利不香吗? 哪怕把李斯的女儿娶了,过得利己一些,一边要挟李斯一边继承这个帝国,不好吗? 一夜过去…… 扶苏睁眼的时候,天还灰蒙蒙,一夜没有睡好。 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与一夜的自我反思,扶苏到底是被那种莫名的责任感所击败了。 这或许就是从后世穿越而来时,自带的一种同理心与责任感。 这种同理心早就根生在自己的思维方式中,从劳苦大众中来,终究还是要与他们走在一起的。 如此才能让自己有所……心安理得。 究其根本,这种同理心与责任感到底是来自于我从哪里来,我成长在一片什么样的土地上。 扶苏真的十分热爱这片土地,两辈子都是,太爱了。 这种情感与同理心已形成了一道屏障。 哪怕是看三千遍法家典籍,以及一万遍诸子百家,都不能攻破的思想武装。 那种精神就是来自心底里最强大的武器,不论自己在哪里,或者自己是谁,始终铭记。 当天完全亮的时候,扶苏就在蒙恬的护送下,再一次来到商颜山。 王贲见到是公子坐着车驾来了,忙上前行礼道:“公子。” 扶苏走下马车,见到了这位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的少府卿。 王翦老将军是秦国的大将军,他的儿子本来也是大将军,而且还有不小的军功,更是大秦的武侯。 只不过,此刻他穿着文官的朝服,王贲位列九卿之一,多半也是丞相的意思。 扶苏走在刚修砌好,用来运送物资的直道旁,询问道:“王翦大将军还未回来吗?” 王贲恭敬回道:“家中几次送去家书,家父多半会在今年的冬天回关中。” 扶苏看向远处,见到了正在组织文官安排人手的李由,以及一手扶着腰间佩剑的章邯。 章邯正在看管着一群家仆挖土。 照理说这片土地是父皇所赐,那么这里算是我这个秦国公子的私产。 扶苏检阅这些家仆与李由带来的囚犯,这些人口都是自己的私产之一。 一口人就是一张嘴,是要吃饭喝水的。 商颜山下的居住条件很简陋,在这个多雨多风的秋季,若住不好是会生病的。 殊不知,管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想要人们过得好一些,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就算是自己这么一片小地方,三万人的生活起居想要治理好都很难。 扶苏还见到有不少囚犯,只是在腰间系了一块布。 本来管三千家仆就已够麻烦了,如今三万人,要是将这三万人都装备起来,那就是一支大军。 可事已至此了,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在王贲十分困惑的目光下,扶苏干脆接过了这里的所有事宜,并且亲自主持建设。 三万口人的粮食全靠自给自足,扶苏盘算了一番将多余的粮食让王贲送去给军中,余下的都是自己的。 王贲看着公子这里的诸多建设写在了一卷卷的竹简上。 每写好一卷,王贲都会看一眼,公子的小篆的确显得生涩,但所写的内容的确很有意思。 公子竟然给这些人安排了工作的时辰。 都说公子的老师是当今丞相李斯,但王贲看了公子所书的这些内容,公子将每个家仆每个时辰要做的事情都安排得很仔细。 就比如说每个家仆每天早晨都要洗漱,并且相互监督,相互检查,如有人生病必须上报,否则连坐一起罚。 甚至就连入睡的时辰都安排好了,还有人巡夜,每个人每天都要看半个时辰的书。 王贲看罢,叹息一声。 李由跟上王贲的脚步,等到四周没有其他人,这才开口道:“王少府何故叹息?” 王贲道:“淳于越担心公子只听丞相一家之言,如今看来公子比之丞相更甚。” 李由挠了挠后脑勺,疑惑道:“当真?” 王贲神色颇为凝重,缓缓点头。 相较于秦法的严酷,公子的规矩更像是军规,而这军规之严酷,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 哪怕是如厕都要去指定的地方,不可谓不严格。 其实这些,李斯都没有教过,扶苏只是觉得当遇到困难的时候,办法总是比困难多的 放眼整个商颜山,家产其实并不多,无非就是三万口人,五百顷地,以及还未开垦那些土地。 扶苏很满意自己立下的规矩,管理若是不严格等于没管。 章邯是一个很讲规矩的人,并且他会十分坚定地执行他的权力以及规矩。 有家仆不识字,章邯就让他们背诵,将这些规矩全部背诵出来。 期间传来了好几次鞭子响声,大概是有人背错了,被章邯打了。 虽说不识字,但总会说话,会说话就能背。 扶苏偶尔还能听见他们背诵时,带着各自地方的口音。 关中的秋季,秋雨断断续续,这些天扶苏一直都在亲自督建河渠。 今天的官道上很热闹,一车车的盖着黑布的马车送去咸阳城。 盖在黑布下的都是一车车的财宝,甚至还有很多绫罗绸缎。 隐约可见,还有许多木料砖石,甚至还有一些玉器。 战争所获的财宝与战利品先送来了,又一批秦军回到关中。 说明王翦老将军也快回来了。 章邯见公子招了招手,他便快步上前,道:“公子。” 扶苏盯着几大车衣裳,问道:“这些衣裳是不是战场上收缴来的?” 章邯抬眼看去,见到一车车堆积如小山的衣裳,这些衣裳有的明显有撕裂的痕迹,布料之间缠绕在一起,还有一些血迹。 “回公子,是的。” 战争之后,士兵会打扫战场带走一切能够带走的东西。 而在将军的眼中,在秦国的利益面前,人口就是生产力,人口需要缴获,牲畜就是生产工具,需要运送或者就地再分配。 已经死了的敌人没用了,除却作人肥的作用,他的衣裳也归秦军。 公子只是这么一问,今天在用饭的时候,章邯与李由坐在一起吃饼,说起了今天公子的言语。 李由道:“公子只是这么说了一句?” 章邯道:“只是问了一句。” 吃饭时,除了军中的几百人手,王贲与李由,章邯三人坐得最近。 王贲吃得很认真,没有发表任何的看法。 李由道:“家父说公子极其有天赋,公子管这三万人如同管牲畜。” 章邯吸了吸鼻子,不住点头,颇为赞同道:“对付囚犯就要用最严酷的规矩,还要用鞭子抽。” 翌日,结束了早晨的廷议之后,王贲便让人拉了满满三大车的衣服送去了商颜山。 章邯让人挖了一个池子,将这些衣裳全部泡入池子中,并且洗晒。 附近村县的人们都很好奇,商颜山下的这个新建设出来的村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这个村子的人衣着简陋,住的房子也都是用泥浆与草料堆起来的,甚至这里的人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穿。 尤其是这个秋雨时节,地面泥泞多数人都还赤着脚。 午时,商颜山的河渠边,出现了一个奇景,有一大群男人就在河渠边洗衣服,他们洗了一整天的衣裳,到了夜里,一件件衣裳都被挂了起来用来晾嗮。 从山上看去,这些成排晾嗮的衣裳十分整齐。 这天夜里,有一伙囚犯想要逃跑,章邯亲自追了几里地才将人追了回来,并且就在开挖的河渠边,将人活活打死了。 到了第二天,扶苏才知道消息,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依旧在这个野蛮又简单的时代。 如此,扶苏又学会了一个道理,有了新的收获,有了严酷的规矩,还需要严酷的执行。 第十一章 公子的反省 这个秋天,华西秋雨下得没完没了,商颜山上或山下依旧没有建设公子的宅邸,那条正在开挖的竖井边,死了两个人之后,此地显得更加安静了。 众人只顾低头干活,甚至没有人敢大声讲话。 商颜山修了一个不是很大凉亭,公子时常来这里,就如今天下秋雨,这雨下了一整天,公子看着朦胧的雨景一整天。 李由穿着蓑衣带着斗笠而来,他行礼道:“公子,家父书信。” 扶苏将热茶放在一旁,接过竹简仔细看着。 李由神色有些为难,低声道:“家父说,若公子不喜这些囚犯,就送去修燕地的长城。” 老师在书信中所写的也的确只有这一件事。 扶苏道:“坐会儿吧。” 见公子没有当即回话,李由闻言又当即坐下,道:“公子是有心事?” 一旁的陶壶还放在泥炉上,水煮开了,还能听到壶内开水翻滚的声音。 扶苏从一个布袋子中拿出一些茶叶,倒入一个陶碗中。 田安当即拿起水壶倒上一碗开水,扶苏又道:“放凉一会儿,再喝。” 李由道:“谢公子赐。” 秦人多以饮酒为主,烹茶大概是齐鲁之地文人名仕才会做的事。 李由没有出过关中,但大抵也是听说过的。 扶苏解释道:“这是巴蜀各地进献的。” 田安解释道:“是公子让老奴去寻,以前有听说,今年又正好有人进献,这才给了公子。” 等茶水凉了一些,李由便一口饮下,还长出一口气。 扶苏又道:“其实章邯打死了那为首的两个逃犯,也挺好的,你看看现在这些人办事比以往更勤快了,若放了这两个逃犯会让这片刚建设的商山乡出乱子,而杀了他们之后,会让这里更加有秩序。” “人要死得要有价值,他们既然要逃,不如死了,对开挖河渠的进度来说更有价值,不是吗?” 李由颔首道:“公子所言极是。” 不远处,有了一些争执大概是一些人要拜谒公子,却被护卫阻挡在外,田安见公子还在与李由谈话,便过去询问。 凉亭内,淅淅沥沥的秋雨会有些许飘进这个凉亭内。 扶苏道:“章邯终究是军中出身,章邯治人就像是治军,没有规矩就会乱,他要立规矩,就算是在军中逃跑的人会扰乱军心,是将人要杀了定军心的。” 李由再次点头。 章邯这个人很简单,他的行为与言语也是十分朴素的,什么人该杀,什么人该赏他一清二楚。 因此整个商颜山就像是在军中,生活起居都有严格的规矩。 凉亭一里外,这里是上山的小道,小道是用碎石铺成的,田安见到来人是朝中的博士淳于越,便行礼道:“诸位博士可是来见公子的?” “我等自然是来拜谒公子的。” 田安回头看了看凉亭,再面对几人,道:“公子正在自省,今天不见客。” 淳于越有些不甘心地看了眼凉亭,便离开了。 凉亭内,扶苏道:“告诉老师,这里一切都好。” 李由颔首行礼。 扶苏的确是在反省,觉得该好好认识一下这个时代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人。 此地又安静了下来,也没人知道公子此刻在想什么,只是公子目光看着远处,没有言语。 商颜山的挖掘依旧,三千家仆是最忠心的,这三千家仆分为一个个队正,管着那三万人的囚犯。 军中是什么样,这里大概也是如此,甚至比军中还有过之。 秋雨又下了三天,这场华西秋雨下得越久,西北的冷风就更大,天气也更冷了。 扶苏比平日里穿得厚实了一些,亲自检查着修建后的河渠。 少府卿王贲这些天很忙,因这场华西秋雨造成了山洪,河东淹了几处,南郡还起了一些动乱,派出了秦军镇压。 因此,朝中与军中很忙。 并不能说王贲这个少府不称职,而是他也分身乏术。 因为这场秋雨,关中各地或多或少都有了灾害,商颜山下的家仆很紧张,他们日夜安排人手守着粮仓,手中提着棍子守着每个路口。 站在路口的老秦人目光不友善地盯着每个在路上经过的行人。 会这么紧张,也是因这场秋雨,秋雨浇灌了关中大地,带来了水,也带来了不好的事。 战争才结束了半年,人们刚从战乱中走出来,人们用以往的经验判断当下的情形。 不论是战争前后,还是发生灾害时,都是盗匪与山贼最多的时候。 每到这个时候,各家首先想到的都是保护粮食以及保护自己的家人。 当正值用饭的时辰,扶苏走过家仆所居住的地方,看着这些家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着粮食。 他们的住处与囚犯们的住处不是一起的。 而这些家仆绝大多数都已成家了,应该是吕不韦还在的时候,他们家代代人都是如此,现在这些人也是一样。 看着这些家仆时,扶苏至少可以在这个冰冷的时代中找到一些温暖。 一场秋雨就让如此多地方遭了灾,这对进行集权统治的始皇帝来说,是一件坏得不能再坏的事。 扶苏甚至可以想象到,父皇因为这件事说不定在章台宫指着三公九卿形成的新班底,破口大骂的模样。 这个时代还是以农业为主,每当灾害发生的时候,粮食就是最珍贵。 而这个时代的农业极其脆弱,只是一场过于漫长的秋雨,就会造成各地或大或小的灾害。 这个时代农业水平,在灾害面前显得十分的脆弱。 这个大秦也不是这么美好。 扶苏见到了一车车的粮食被运出了咸阳城,一队队的人马离开关中。 朝中忙得不可开交,秦军和官吏纷纷离开关中,奔赴各地。 李由被调去了河东,王贲也许久不见了。 而这个商颜山,短暂地被他们遗忘了。 两个月后,深秋时节,就要入冬了,早晨时分地上还结着霜。 扶苏吃着早食,路口那些手拿着棍棒,把守家门口的老汉都不在了,这才觉得秋雨的灾害过去了。 近来朝中的奏报中所言的,大概就是哪里哪里死了一些人,在何地平叛平乱杀了哪些人,以及那些旧六国的势力兴风作浪,又被秦军镇压了。 章邯见到公子喜吃芹菜,他也拿起一些芹菜放入陶锅中煮了煮,而后捞起来吃,嘴里嚼着。 章邯心中暗暗有了想法,往后在山上要种满芹菜。 寒风吹过的时候,扶苏喝下一口热茶,吐出一口热气,在冷空气中化作一团雾。 虽说冬季倒不用为了粮食发愁,可现在商颜山的人们都在控制饮食,他们只要不饿着就不会多吃,因眼前仅有的粮食是要吃到来年秋天的。 田安见到案上的一堆卷宗,再看公子惆怅的神情,他心中想要骂人。 再看章邯正在狼吞虎咽嚼着饼,吃着芹菜,田安心中跃跃欲试,章邯这个憨货只会吃,都不知道为公子分忧,他很想大声地臭骂章邯一顿。 因为这片地是公子的私产,从土地到人口,再盘算粮食。 如果这些事都要公子亲力亲为,那么公子就会一天到晚为这些事忙碌,而不能分心。 公子已有些时日没有看书了。 在以往,公子最喜安静地看书,现在呢,每天都在为了这些事苦恼。 再看,公子竟然对这些事颇为热衷,孜孜不倦的算着三万人每天要吃多少粮食,每天的建设进度如何。 这些事本就不该让公子去办。 扶苏觉得,人总是需要学习的,从治理自己的地界开始慢慢梳理如何解决三万人衣食住行,扶苏觉得这个过程很有意思。 要让三万人不冻死,并且让三万人不饿死,还要保证生产秩序。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大秦,谁家有三万家仆? 且在这个冬天没有人饿死,没有冻死。 那么足以说明,那户人家的治理能力很好。 至少到现在,商颜山没有人被饿死,也没有冻死。 半月后,当关中下起了第一场雪,商颜山依旧没什么变化,这里的房屋还是老样子,这里的山上或山下还是一样。 只是龙首渠依旧在开凿,并且每隔三里地都会多一口竖井,并且这条龙首渠已完成了五分之一。 扶苏耗费了一个秋天,学习了怎么编排人手,以及对这三万人进行重新分工,划分出工种人手与班组,以更有效的开挖龙首渠。 并且继续让章邯用军中的方式来看管这些囚犯。 扶苏每天午时会来这里,每天到了傍晚时分才会回咸阳城。 今天与往常一样,而田安领着一个人,来到了山脚下。 这个人正是一个秋天没见的李由。 扶苏见他还穿着黑色的官服,鞋履上还有不少泥泞后留下了泥斑,脸色蜡黄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扶苏蹙眉道:“这一趟去河东,怎么瘦成这样了?” 瘦脱相的李由盘腿坐下,接过田安递来的水,也不说话,拿起水壶就往口中灌。 扶苏听着对方咕咚咕咚地吞咽声,将边上的一盆饼端了上来,再递上一碗酱菜,与一些生芹菜。 李由面容消瘦,大口吃着食物。 田安将一个暖炉提来,就放在桌边。 酱菜是公子所做的,是用豆酱制成,将其涂在饼上味道更好。 田安正想提醒,这个酱菜很咸,一次不能吃太多。 但李由拿着陶碗,吞咽了一大口。 注意到,这人只是被咸得眉头微微一皱,便咽下了,田安便不再多言。 不过田安心里也有些不舒服,李由吃得太多了,这商颜山上的食物都是定量的,存粮本就不多,多吃一口就少一口。 因此商山乡居民,从不欢迎外客,甚至会将人赶出去,扼杀所有想要蹭粮食吃的人。 在保护粮食的立场上,这里的三千家仆与三万囚犯都有着共同的底线。 公子的家底并不多,除了几百顷土地,就剩下了这些人。 李由吃饱后,十分痛快地打了一个饱嗝。 扶苏手捧着一卷竹简,正在看着。 先是看了看四下,李由见没东西吃了,才开口道:“公子,许久不见了。” 扶苏道:“去了一趟河东,你怎么成这样了?” 李由回道:“河东闹了水灾山洪。” “嗯,听说了。” “山洪水灾之后,那里闹了疫病,死了很多很多人。” 闻言,扶苏这才搁下手中的竹简,往来文书上对各地情况都有记录,但都是一些冰冷的文字,死了多少人,用了多少粮,以及多少兵马。 李由是真的亲自奔赴灾害之地。 李由的话语还在继续,那是一个活人不想活,死人没处埋的地方。 在灾害面前,人力十分渺小。 李由甚至亲自埋人,他说死人很重,真的很重,根本抬不动。 想要埋了,需要两个人拖着才能将其丢入坑中。 而亲眼见到一个没事的人从健康的状态,一直到发病,再到病入膏肓,直到死去,也仅仅只是半个多月的时间,有的人甚至活得天日更短。 不管怎么样,在那里时,李由睡不好,更不要说吃了。 扶苏觉得李由甚至能活着回来都是一个奇迹。 如果李由也染病了,他也会被杀了的。 其实李由早就可以回来了,他在河东留了半个月,确认没有得病,那些将士才放行,又奔波了一个月,才回到关中。 李由神态浑浑噩噩地低声道:“死人真的很沉,搬不动。” 扶苏道:“准备些热水,让他好好洗洗。” 田安点头,吩咐几个家仆去安排。 李由洗干净之后,穿上了厚实的衣裳,这才道:“在南郡平乱的王贲比我好不到哪儿去,呵呵……他在杀人,我是在救人。” 一个秋天不见,李由的眼神更坚定了许多。 扶苏道:“人真的很渺小。” 李由痛苦地捂着脸,言道:“公子,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搬死人了。” 很快,丞相的人就来到了山下,带走了有些魂不附体的李由。 扶苏道:“其实,李由还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田安道:“丞相的儿子,自然是不一般的。” 第十二章 齐鲁博士 近来,商颜山下多了一种吃食,那就是一种很大的饼,一张饼如同洗衣的木盆那般大,一个正常食量的人可以吃上四五天。 一家四口人,吃一张饼就能够顶两餐。 扶苏发现自从自己做出了这种饼之后,就成了家仆们最热衷的食物。 如果他们能够吃饱,也算是保证自己的家产万全了。 每个人都是宝贵的生产力。 这些天,扶苏偶尔会问询一些老秦人的种地技巧。 秋雨过去了,夏收与秋收也都结束了,关中又出现了无所事事的闲人。 尤其是商颜山周边的闲人比别处更多,这些闲人们都想要在这里找一些活,帮忙运一些土,挖一条渠。 天气都入冬了,家家户户都担心自家的粮食不够吃,想要找些活多换些粮食,也并不是所有人的粮食都充足。 章邯要的人手不多,他只要力气大的,并且要粮食少的,还要县官给的验,验明身份之后,才会在干活之后给人粮食。 而章邯亲自挑选人手,他甚至要看看来人壮实与否,还要看看牙口,看久了就让人心里不太舒服。 章邯挑人像是在挑牲口。 扶苏扭过头不去看他,提着笔在竹简上记录着,记录的都是农事与饮食,与气候水土方面的事。 扶苏觉得他也可以学贾思勰那样著书,贾思勰所著的《齐民要术》何其难得。 那么换作如今,是不是也可以写一卷书。 总归是有用的,人们的饭菜应该丰盛一些也好。 扶苏手中的笔没停,继续书写着。 田安是一位动手能力很强的老人家,不只是造家具与生活用品上的动手能力,还有做饭的水平。 和面的技巧他老人家一学就会,大抵是田安小时候是齐人,他对米面的吃食自小就很熟悉,因此在和面技巧上稍稍改变一下,他老人家很快就掌握了。 此刻,田安正在教导几个老妇和面,如有人做错了,他就会喝骂。 田安虽是个老内侍,却长得高大,光是往那里一站就颇有威严。 在宫里,田安就安排高泉宫的宫人们做事,因此他在面对这些人时也会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这些家仆听之任之。 李由回家的第三天,这人又回来了,这一次来商颜山的不仅仅是他自己。 跟着李由来到此地的还有两位中年人,这两人一胖一瘦。 李由介绍道:“公子,此二人乃是奉陛下诏命入朝的儒学博士。” “臣叔孙通,久闻公子贤名,特来拜谒。” 扶苏作揖回礼。 另一人也行礼道:“老朽奉始皇帝诏命入秦,听闻公子事迹,特来拜谒。” 因为这里没有宅邸,所以扶苏只能在新开挖的河渠边,摆个饮宴。 只是这里的家仆看到客人都没什么好脸色,如果是干活的苦力也就罢了,那些人不会白吃粮食。 可客人就不一样了,吃了就走,走了又会再来。 家仆中有个小丫头,叫狸奴儿,这名字田安给她取的名字,这个丫头大概只有九岁。 田安十分喜欢她,就将她收为孙女抚养了。 狸奴是对小猫的称呼,这丫头就像小猫一样机敏又聪明。 平日里,田安便唤她奴儿。 即便是在宫中,能够得到田安赏识的人并不多。 现在,奴儿将一碗面片与一碗腌萝卜端到客人的案上,而后她抱着小木盆神色十分不悦地站在不远处。 每当那三位客人多吃一口粮食,奴儿就抿着嘴,多难受几分。 李由痛快地吃了一顿,嘴里还在嚼着腌萝卜,言道:“也不知道为何,自从回去之后,总是想着公子的吃食。” 言罢,桌上的饼与菜都吃完了,甚至那一大碗面片也不剩了。 两位博士也罢,其中一人年纪看起来老迈许多,此人两鬓已白,须发中也有不少白发。 “臣到了这般年纪,能吃的就不多了。”他行礼道:“臣伏生,是那淳于越游说老夫,前来拜谒公子,又遇丞相之子引见,前来叨扰了。” 叔孙通看着更胖一些,稍矮一些。 伏生看着更高更瘦。 这两人都是儒家学术圈中颇有名望的人,不然李由不会这么重视。 既然李由重视,那也是老师重视的,尤其是此二人的影响力。 这两人的身后,可是一大批的齐鲁名仕与学子。 伏生抚须询问道:“久闻公子好学,喜看书。” 现在秦国一统了六国,这天下都是秦国的疆域,始皇帝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从春秋战国伊始,五百年间没人办成的事,被秦国完成了。 因此,现在的大秦对天下的影响最大,而始皇帝的长子,也就是自己这个公子扶苏,有着秦国公子这个身份,自然会受到诸多关注。 以及爱看书,爱看什么书。 而且,议论秦国公子恐怕已成了六国旧贵族的茶余饭后了。 也只有他们这些曾经是最高阶层的人,会关注的话题。 从爱看韩非的书开始,拜丞相李斯为老师,以及这大半年的种种,说不定扶苏的名声已传播许久。 那位离开咸阳的王绾,此人离开之后就在各地奔走,哭诉也好,庆祝劫后余生也罢。 李斯如何,公子扶苏如何,通过王绾已传到了很多人的耳中。 扶苏收回心神,倒了一碗热茶,又道:“平日里会看一些书,诸子的书多有涉猎。” 这也没办法,在这个生活单调且没什么乐趣的秦人生活中,看书是一件十分难得的消遣,反正咸阳宫有看不完的书。 伏生的目光看向桌案一旁,桌案旁就放着一卷竹简,来见时公子就是拿着这卷竹简作揖行礼的。 面对秦国的公子,身为齐鲁儒家名仕,伏生的眼神中还是有警惕,不会与公子说太多,此来咸阳面对始皇帝,他也有所保留,当年的诸子百家经过战乱留存至今的也不多了。 还活跃在天下各地的诸子后人,也就这么几家了,就怕始皇帝再多杀几家。 伏生询问道:“可否容老朽看公子的这卷书?” 扶苏将竹简递上,道:“这都是平日里写的笔记。” 田安看着两位儒家名仕面容带着微笑,又道:“公子每每看书,都会写笔记习惯。” 伏生看着笔记上内容,神色时而困惑,时而释然。 叔孙通也很想看看秦国公子所写的笔记会是什么样,可三人并排而坐,中间夹着一个李由,怎么都看不到。 伏生看得很仔细,看得也很慢,甚至能够听到竹简在他手中缓缓铺开的动静。 而后,这位老人家又将这卷竹简收了起来,他行礼道:“公子,能否老臣将此书带回咸阳住处,明日再送还公子。” 扶苏站起身道:“无妨。” 伏生躬身行礼,而后转身就走。 就吃了几口吃食,话也没说两句,这个伏生说走就要走,叔孙通道:“哎呀,这才想起来在咸阳还有亲眷需要去拜访。” 扶苏听明白对方的意思,会意道:“老先生何时再来都可以。” 叔孙通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大秦公子,而后缓缓点头,转身跟上了伏生的脚步。 待两人走远,李由道:“公子,何不将此二人收为客卿?” 扶苏道:“这两位老人家一看就是十分了得的人物。” 李由放低自己的嗓音,凑近道:“公子,那伏生是孔子弟子的后人,此人在齐鲁两地颇有名望,还有叔孙通是孔鲋的弟子。” 孔鲋这个人扶苏听闻过,是孔子的第八代世孙,是孔子他老人家活生生的后人。 春秋战国才过去五百余年,孔子他老人后人至今还活生生地。 李由感慨道:“原来家父是想要请给孔鲋入秦,可孔鲋不愿,却让他的弟子叔孙通来秦。” 现在来秦的六国博士,扶苏听说的已有四位,有淳于越,周青臣,伏生,叔孙通。 扶苏道:“你不送这两位博士回咸阳吗?” 李由咧嘴笑道:“今天还有一人要来。” “何人?” 话音刚落,就听有马蹄声由远而近,来人穿着秦军甲胄,到了近前便勒马住行。 大抵是跑得太着急,扶苏见到这匹马的腹部还有不少已凝固的泥浆,再看眼前之人,正是当初与李由一起离开咸阳,如今才归的少府卿王贲。 翻身下马,王贲便伸手重重地拍在李由的后背上。 这让李由发出一声惨叫。 现在的李由很瘦弱,被如此一拍当场发出一声惨叫,而后扶着一旁的树咳嗽了起来。 王贲不悦道:“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李由退后两步,道:“你身上有血味。” 王贲抬起胳膊仔细嗅了嗅,闻得很仔细,又道:“末将带了一些南郡的酒水,来献给公子。” 酒水在如今很值钱,这个时代人们的经济行为是很古朴的,一坛酒水可以换不少粮食。 扶苏十分乐意让田安带着人手,将一个个酒坛子从马车上搬下来,都存入库房中。 财富是积少成多的,粮食与人口也是财富的一部分。 酒水倒入碗中,王贲先是灌了一大口,道:“南郡的事总算是平定了。” 李由喝了三大碗就有些醉了,他低声道:“公子,其实在上郡我也没救人,我不会救人,我也不会治病,其实我与王贲一样,谁也没比谁好。” 酒劲上头,李由神色痛苦,应该是又想起了在上郡时的种种,他低声道:“你王贲杀人,我李由埋人,都是脏活累活。” 不多时,王贲喝得醉醺醺就回了咸阳城。 扶苏看着已醉倒的李由,看着天色已入夜,外面寒风还在呼号,只能留下来照看他。 “公子,这是田爷爷煮的。” 一碗煮好的羊肉汤放到了面前,正在冒着热气。 扶苏道:“奴儿,你有梦想吗?” 奴儿蹙眉道:“梦想是什么?” “就是你想要的东西。” 她笑起来眯着眼,道:“爹娘常说,要是有吃不完的粮食就好了,还要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家,公子来了我们就能吃饱饭了,奴儿想……” 她的话语顿了顿,又道:“想公子永远不会死。” 扶苏失声一笑,道:“早点回家休息吧。” 这丫头离开时哼着小调。 这间小屋算不上宅邸,只能放下一个书架,一张桌案,还有一个炉子,能够遮风蔽雨就很好。 李由的鼾声此起彼伏。 扶苏想起了奴儿的话语,多半是她这个年纪就看过了很多死亡,她觉得人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从书架上拿了一卷竹简,扶苏坐在油灯边开始写着自己的笔记,这些陈列的笔记相当于调查关中民生情况的报告。 关中绝大部分的农户都是有耕田的,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一两个壮年男子在军中。 关中农户的家庭结构并不复杂,每户人家少则一两口人,多则十余口人,这些家庭状况都是从春耕时节开始,观察所得。 他们多数以家庭为一组,每家耕种五亩或十余亩地。 比如说一家有三个兄弟,各自有了婆娘,生了孩子,那么一家有十余口人,也是常事。 扶苏已习惯了这种观察,观察需要细致入微,且有耐心。 看看如今的秦人是不是按照秋收冬藏的规律生活,或者是他们的作息习惯。 哪怕是收效甚微,扶苏也觉得这种脚踏实地的工作,才会有最珍贵的收获。 自从郑国渠开辟之后,西北沿线数百余里的田亩成了沃土,关中的人口其实并不萧条,但开垦的田地依旧不够。 直到天亮,扶苏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过去了一夜。 田安一把年纪了始终站在屋内,多半是他已习惯了站着入睡,后背稍稍靠着墙就能睡着。 扶苏站起身刚走动两步,田安便醒了,他看了看四下又道:“天亮了,公子该洗漱了。” 扶苏道:“收拾收拾就回宫吧。” 半个时辰之后,田安已准备好了回宫的车驾,扶苏见到屋内的李由已不在了。 田安道:“李校令离开时还带走了公子的几卷书,说是明天再来归还公子。” 扶苏回屋确认一番李由带去的几卷书,顿感不妙,那几卷书写着的都是些……还未确定能否使用的观点,譬如说为人为民,以维护与团结群众为先的种种理念。 且不说李由带去的几卷书,先前伏生带去的笔记是民生调查的一部分,扶苏又在这里等了大半天也没见人将笔记送回来。 名士大儒也会食言不成,以后不想再借出去了。 第十三章 有当年张子之风 十月下旬的关中,一夜未眠的扶苏站在新修的河渠边,等着那位带走笔记的伏生再来此地。 关中大概是正式入冬了,不然西北风不会这么冷。 见公子蹙眉看天,站在一旁的田安道:“公子,恐怕要下雪了。” 扶苏道:“何以见得?” “往年都是如此,西北风最大时,若关中晴朗,今晚定有雪。” 田安讲述着朴素的生活经验,这是他在秦国大半辈子观察气候得出来的。 又一个队人马策马而来,来人正是蒙恬。 蒙武大将军回来之后,蒙恬就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现在蒙武老将军要退下了,这个年关……多半就是蒙恬最忙的时候。 来人到了近前,翻身下马行礼道:“公子,陛下召见。” 扶苏稍稍仰头深吸一口气,坐上了田安准备的车驾,在蒙恬的护送下往渭河的西面而去。 车驾走得很快,田安赶着马车为了跟上蒙恬的战马,他一次次挥动马鞭,尽可能让马车走得再快一些。 扶苏心想着,莫不是那两位儒家博士将自己的笔记给父皇看了? 再一想又觉得不对,该不会给父皇看的。 那笔记记录的都是一些记录民生的琐事,最大的影响也不过是会让人觉得公子扶苏注重农耕。 倘若是李由的那几卷书…… 扶苏神色多了几分忧虑,怪自己交友不慎,那岂不是自怨自艾? 因车驾走得很快,车帘被风卷起,一起一落间还能看到直道两侧的景色。 就算是李由将书给父皇看了,大不了搬出荀子他老人家,老师是我这个公子最好的盟友,老师自然是相助解释的。 扶苏大概能够想到父皇童年时的一些遭遇,直到后来咸阳宫发生的种种变故。 这些遭遇让父皇变得很冷酷,亲情方面又让人觉得很疏远。 咸阳宫太大了,作为始皇帝的长子,却很少能够见到父皇。 也没见父皇的其他孩子,在父皇面前有多么活跃。 而在此之前的秦王,秦昭襄王过世之后,秦孝文王在位仅有三天,秦庄襄王也才三年,那段时间是秦国最混乱的时期,而也在这个混乱时期,父皇秦王政即位,到了如今。 大概父皇是内心极其强大的人,能出兵征伐六国,废吕不韦,夺大权,平宗室,灭六国,究竟是多强大的人,才能有如此成就。 扶苏只好这般猜想着,内心思索着如何面对父皇,或是要面对的盘问。 马车到了渭河边,扶苏已将最坏的打算与最好的安排都想好了。 扶苏气定神闲地走下马车,见到了河边的仪仗。 四周看守的兵马大概有几千人,往河边走去还能见到许多宫女与内侍。 田安依旧守在马车边,安静得像一座立在风中的木雕。 扶苏跟着蒙恬一路走到木制的钓台上。 这个钓台很大,大概能站下数十人。 扶苏踩着木制阶梯,还能听到木料之间发出的吱呀声。 与蒙恬走到父皇身边,扶苏行礼道:“父皇。” 嬴政嘴里吃着枣,一手扶着太阳穴,闭眼斜坐着,安静地呼吸着。 风吹过的时候,这位始皇帝的两鬓也会跟着飘动。 在钓台的最前方,还有十余个内侍手中拿着鱼竿给始皇帝钓鱼。 “听闻你爱吃鱼?” “儿臣近来吃肉少,吃鱼较多。” 嬴政稍稍睁开眼,看了眼这个儿子,摆了摆宽大衣袖,一手搭在扶手上,言道:“你长高了。” “让父皇牵挂了。” 嬴政深吸一口气,从鼻孔缓缓而出,重新闭上眼沉声道:“见过那两位秦国博士了?” “见过了?” “那天……” 话语一顿,嬴政吞咽了一口唾沫,继续沉声道:“淳于越在章台宫说你是秦国公子,秦国的公子需要老师教导,岂能只听李斯一家之言。” 闻言,扶苏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没见到老师。 “你觉得淳于越的所言如何?” “儿臣学诸子文章尚浅,不能议论他人学识,儿臣的老师是丞相,儿臣曾想若韩非在世,儿臣的老师该是韩非。” 嬴政依旧闭目端坐,呼吸稳定。 扶苏接着道:“但如今儿臣觉得所谓师门传承,丞相也好,韩非也罢,往上数还有荀子他老人家,人之所学是有限的,儿臣能学的学识也是有限的。” “儿臣能做到不听一家之言,但儿臣也不能盲从他人言语,就如当年秦国要东出。” 嬴政缓缓睁开眼,看着这个儿子。 “当年儿臣的先辈秦惠王,他若听从老太师言语,守旧地,遵旧制不行商鞅之法?那么何来之后的秦国,何来如今的大秦。”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嬴政竟然一时间回不上话。 扶苏见父皇神色如常,只好作揖行着礼。 边上的老将军蒙武悄悄一叹,公子所言正是始皇帝所想,人人都说秦国打下了偌大的天下,可这天下如何治理,谁都想要说两句,听多了也就听烦了。 现在公子所言,正说到了始皇帝的心中,恐怕往后公子扶苏要与谁学,要学诸子哪一家的学问,始皇帝都不会再过问了。 是啊,还有什么好过问的,这位大秦公子如此贤明,有取舍,会明辨,便足够了。 过了今年,这位公子该有十六岁了。 嬴政道:“你该拜张仪为师的,可惜晚了一百年。” 钓台上的人都将始皇帝的话语听在耳中,始皇帝是在说公子扶苏的辩解,颇有当年张仪之风。 再看一眼这个儿子,嬴政沉声道:“不用行礼。” 扶苏这才放下双手,问道:“父皇,当年张仪真打了惠子吗?” 闻言,蒙武会意一笑。 嬴政看了眼差点笑出声的蒙武,依旧板着脸沉声道:“当年,张仪差点把惠子打死。” 扶苏了然点头。 只是随口一问,因在咸阳宫的书中所记,与自己的认识有所偏差。 嬴政望着眼前的西渭河,低声道:“朕要在这西渭河修一座桥,李斯说这件事他可以安排,之后朕又问他,此事朕的儿子能否胜任,李斯本想让你多见见六国的其他名仕,朕想到你修的河渠不错,那么这座桥也给你修了。” 扶苏抬眼看去,此地所在的位置大概就是后世咸阳桥的位置,但扶苏也记得西渭河十分开阔才是,大概是现在的黄河河床还没有后世这么高。 “儿臣领命。” “嗯,你回去吧。” 扶苏再一次作揖行礼,接过蒙武老将军递来的令牌,便走下了钓台。 手中这块令牌是铜制的,其上有太仆二字。 太仆卿不是应该管马政的吗? 扶苏蹙眉走到自己的车驾边,拿着令牌沉默良久。 被人左右想法的感觉很不好,尤其是在听谁教导这件事上,在始皇帝面前的扶苏早就不是以前的扶苏。 而在学习方向上,扶苏早已学了很多年了,应该说是学了很多很多年,所学知识面之广,知识点之多,就连自己都数不过来。 或许哪天遇到了某些问题,才会想起以前学过这个知识点,再将学过的知识拿起来,重新验证,重新实践一番相关知识的实践,大抵如此。 田安见到公子的脸色不太好,莫非是与始皇帝相谈不快? 他忙躬下身,摆出悉听吩咐的姿态。 其实这次谈话哪里有什么不愉快,应该是十分地愉快才对。 还得到了修建西渭河的咸阳桥这个大工程。 “回宫。” 听到车驾内传来的公子话语,田安忙坐回车辕上,挥动马鞭赶车。 接连几天,扶苏都没有再见到李由与王贲,至于伏生与叔孙通更是不见其人,老人家大概是忘了他在公子扶苏这里借了一卷书,至今未还。 这个大秦依旧很忙,扶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老师了,是从今年的秋雨后出现灾害开始,老师就没有再来过高泉宫。 而那位王翦老将军,至今未回关中。 父皇似乎有一种不管老将军的架势,就差没直说您老爱回不回? 呵呵,父皇当然不会这么说了。 要是王翦老将军真回来,定会大礼相迎的。 咸阳桥的修建工事也不是说建就建,一没人手,二没钱粮。 父皇所赐的这块令牌上所刻太仆二字,是九卿之一的太仆卿才有的令牌。 “公子,陛下还未定下太仆卿的人选。” 扶苏看着眼前高大的书架,也不知道咸阳宫关于马政的书多不多。 千头万绪还要一步步走,扶苏将令牌放在边上,拿起了一卷竹简,这上面记录的是先前向各家借的粮食。 当年养着三千家仆,粮食还是向蒙恬他们借的,扶苏在两根竹简上写了调粮的数目吩咐道:“将粮食还给各家。” 田安接过竹简,便快步离开吩咐人去办事。 这小半年的相处之后,扶苏也大概明白了身边这几人的为人。 其实都是在关中长大的,但大家的经历不同。 李由在河东搬运了很多死人,这恐怕是他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而王贲则不用说了,他与蒙恬一般年纪,一样地忠诚,但为人较为豪爽,与人交谈时豪迈中不失分寸。 王贲对生死有种不屑一顾的态度,多半是他在李由这个年纪时,已跟着秦军常年在战场上厮杀。 李由所经历的那些事,对王贲来说算不上什么。 当李由再次想起河东的疫病酒后哭泣时,王贲反倒一笑而过。 王贲首先是秦军将领,秦军是残酷无情的,其次他才作为李由的兄长或者是大哥。 其原因,各自的爹一个是秦国的大将军,一个是秦国的丞相。 两人的子嗣围着公子扶苏走动,倒也正常。 王贲在南郡杀了很多反贼,杀了人之后还能高高兴兴带着酒水回来痛饮。 李由才会在酒醉之后说王贲冷酷无情。 身在军中混迹,王贲的为人与处世方式都已成了秦军的典型,王贲是什么样,秦军就是什么样。 秦国的将军是什么样,去看看王贲就知道了。 扶苏觉得李由到底是与自己同龄人,十五六岁的年纪也是最重感情,最纯粹的年纪。 因此自然而然就与李由自然熟络了,同龄人嘛……最容易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 那晚,醉酒的李由就是在推心置腹。 很难想象得到,丞相这样的人,会有一个如此纯良的孩子。 章邯也是个很简单的人,他甚至比李由更简单,让他做一件事,他就会专心去做,并且按时按量地完成。 …… 五天前,田安说关中就要下雪了,可这场雪一直没来。 直到第六天,冬日里的关中,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雪。 秦人们都说当今公子贤明,公子的田亩丰收了,不但交了赋税,余下的粮食中还要再拿六成献给秦军。 有人说,公子是想让秦军每个士卒都能吃饱,是因为公子扶苏心善贤明。 还有人说,公子将多余的粮食拿出来是为了给始皇帝忠心,再怎么说公子扶苏的商颜山除了三千家仆还有三万囚徒,有如此人马若公子还囤积粮食,会有人告发公子谋反,因此有人说公子扶苏献粮给秦军,是极其高明的举动。 甚至,还有人说是公子扶苏在收买人心。 但在丞相李斯的控制下,这些议论公子扶苏的话语,很快就在咸阳城的各处公开场合,销声匿迹。 雪后的商颜山白雪皑皑,很是美丽。 今年的咸阳说忙也很忙,说不忙也不忙,入冬之后整个关中都静谧了许多,广袤的关中平原上,鲜有人走动,人们多数都在家里过冬。 商颜山又短暂地被人们遗忘了,扶苏很享受这种被人遗忘的感觉,可以在商颜山下建设一个小书库,修一个能够养鱼的池塘。 再将咸阳宫的书全部搬来,这样就能一直看书,闲时吃鱼,人生足矣。 如果这个冬天都这么度过,那就太好了。 也仅仅只是如果…… 今天,原本扶苏打算看一整天的书,然后天黑就回宫,可好巧不巧地……就有一人打扰了兴致。 扶苏看着眼袋发黑的李由,一度觉得这个可怜的孩子,是不是心理出现了什么问题。 第十四章 最后一茬蔬菜 李由双手高高举起,这卷竹简正是当初借出去的,现在要还也不用躬身行礼。 “臣观此书有颇多不解,还请公子解惑。” 闻言,扶苏接过这卷书,问道:“有何疑惑的?” 李由这才重新站直,问道:“何谓农民问题?” 扶苏思量片刻,没有当即回答。 “臣还想问,何谓盲动思维,何谓为官者对群众的责任?” 扶苏站在鱼池边,良久不语。 见公子不回话,李由道:“公子书中所记之言语,臣不解。” “李由啊……” “臣在。” 扶苏低头看向鱼池的水面,还能看到自己的倒影,道:“其实善于学习很重要,有些事需要一边实践一边询问。” 李由颔首。 扶苏重新坐下来,问道:“你想知道吗?” 李由有些犹豫了,他迟疑道:“臣看过的书不多,听说公子自小便读诸子典籍,由愿听公子教诲。” 扶苏开始讲述着有关的见解,其实这见解早在上辈子的耳濡目染中,看着人们理解它并且实践许多次了。 而现在,扶苏讲述它,完全是来自那个辉煌时代的记忆。 虽不知李由听了之后,会对他有什么影响,但六国旧贵族依旧在,又或者是伤害到了某些人的心,他们多半又会指着咸阳怒骂:暴秦! 那位传说中太史公司马迁,距今还差六十年才会出生,到现在顶多能够找到他的爷爷? 扶苏给李由多讲解了几句,他时而蹙眉,时而欲言又止。 “如何?” 李由扶着额头道:“臣还是有些不解。” “所以善于学习很重要,在学习过程中并不是听了就学到了,而是要多写笔记,将疑惑点或者重点写下来。” 言罢,扶苏点到为止,留下李由坐在这里任由他思索。 李由的学习习惯与学习方式要改一改。 书中内容其实并不像诸子典籍那般晦涩难懂,就算是李由死记硬背,能够知道其中要点,也不是坏事。 或许很多年之后,李由就会拿着手中的这卷书,开始招揽有志之士,而后聚起星星之火? 大概,以李由现在的本事与城府,他能顾好他自己,就已经很好了。 书房外,奴儿领着一群妇人正在准备今天的饭食。 入冬之后能吃的蔬菜越来越少了,秋季时准备的腌萝卜也都分给了各家。 “今天吃什么?” 听到公子的问话,田安回道:“章邯割了许多芹菜来,他说那是冬天的最后一些芹菜了,雪后就再也没有绿菜了。” 扶苏看到一车车堆积如小山芹菜从眼前拉着车而过,又道:“很好,那就吃芹菜吧。” “这就去准备。” 章邯平日里的饭量就不小,只要是能吃的,他都能吃。 当家奴们吃着芹菜的时候,章邯也在嚼着芹菜,一口生芹菜一口饼。 饭后,这里的妇人穿着厚实的衣裳开始织着麻布,准备着过冬的衣裳。 如今陆陆续续有大军回关中,送来的战利品也越来越多。 因为今年公子扶苏给军中送去了不少粮食,战后所得牲畜,布料,耕种器械给商山多分了一些。 等扶苏站在雪中见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它们已被盖上了厚厚一层雪。 吃完了今年冬季最后一茬蔬菜,关中正式进入了地上无活物的季节。 扶苏翻看着军中拉来的一车车杂物,这些东西都不是完整的,就像是一些木料堆砌一起,也不知道是什么。 它们都是蒙恬带着队伍运送而来,一起来随行而来的还有李斯。 难得有空闲来这里看望公子,李斯微笑地站了好一会儿,他才准备开口。 扶苏从一个已半毁的犁上扯下一根木头,道:“老师,这种杂物在军中多吗?” 李斯颔首道:“有不少,公子若需要,臣再让人送来。” “好。” 李斯从袖子里拿出一卷文书,道:“这是军中文书,太尉蒙武大将军要将商颜山的三万囚犯全部送去燕地修筑长城。” 闻言,扶苏的动作一停。 李斯似看穿了公子的心思,又道:“蒙武此番征楚国,回来后就落下了病根,已不能再远行了,让蒙恬将军去一趟燕地。” 扶苏继续拆卸着这些用木料搭起来的各种器具,有些甚至是拆下来大床的一部分,还有些被烧焦的痕迹。 扶苏像是个废品回收员,很耐心地将军中送来的这些东西分类,整理。 蒙恬终于是要去修筑长城了,而且还要将这三万囚犯带去。 就像是在郡县制上,大秦有着死心眼一样的坚持。 修建北方长城,也是如此。 李斯往身后招了招手,蒙恬便会意上前,行礼道:“公子。” 此刻的蒙恬穿着秦军特有的甲胄,走路时还能听到甲胄的摩擦声,他抱拳行礼道:“公子,末将奉诏命,前往燕地修筑长城。” 蒙武老将军年迈了,王翦老将军也老了,秦国是一统了六国,秦国也灭了最后的楚国,但这一战似乎也抽空了秦国。 蒙武老将军已不能再远行了,王翦老将军迟迟未归,说不定也是因为太过年迈,不好走动太久。 往后的秦国还是要看下一代人。 扶苏拍了拍他肩膀道:“一路保重。” 蒙恬再一次行礼,而后领着他的人去集合那三万囚犯。 这些囚犯像是借给商颜山的,现在又被蒙恬带走了,在燕赵两地归入大秦之后,北方边关防御极其重要,不得不牺牲龙首渠的开掘进度,派人去修筑长城。 虽说早就心有预期,蒙恬也说起过这件事。 接连小半年没有见到他,却刚一见面来不及多说几句,他就要赶去北方。 扶苏送别了蒙恬,以及那三万囚犯。 章邯遥望北方,好似在给蒙恬送行,眼中不知是羡慕还是同情。 那些囚犯走了之后,扶苏就觉得章邯的身后空落落的,先前他的身后总会跟着一两个人随时等候吩咐。 收拾了一番心情之后,扶苏又不得不再一次面对现实,开始盘算自己的私产。 所谓私产也不过是三千家仆与几百顷土地。 李斯与李由正在屋外争论着,似乎是这父子之间出现了什么矛盾。 扶苏离开这里,走远之后才觉得清静一些,见到田安正在修理着一驾纺车。 他修理纺车的时候,还有一群妇人正在看着。 扶苏上前瞅了一眼道:“为什么不在下面装个踏板,这样就不用费力地再分出一只手去扯线了。” 闻言,田安手中的动作一停。 扶苏又在纺车讲述一番原理。 田安点头道:“公子所言在理,这就试试。” 如此,扶苏又有了闲着没事做时,能做的事,站在一旁看着田安改造纺车。 这架旧纺车,也是秦军缴获送到这里的。 田安见它毁坏得不严重,便想着修一修,他一边拿着木锤敲敲打打,一边道:“公子,这是楚人的纺车,当年齐鲁各地的儒生都去找楚人做衣裳,楚人的纺车是最好的纺车。” 扶苏靠着身后的松树,又道:“那现在呢?” “若公子所言真的能够造出来,那这架秦人造出来的纺车,就是天下最好的。” 扶苏感慨道:“楚人与儒生得知秦人有了更好的纺织技艺,若抢了他们客人,又该骂暴秦了。” 田安会意笑着,道:“若是公子的家仆用纺织赚些粮食与钱,那公子的家业算是稳固了。” 扶苏笑着道:“我不缺钱。” 田安颔首,“王贲将军进献的酒水价值数万钱,公子确实不缺钱。” 在现在的秦律下,酒水是很值钱的。 在这个时代,钱真的不算什么,粮食才是最重要,农业是社稷的根基。 哪怕是自己脚下这片地的三千家仆,都还要为了粮精打细算。 黔首更不知钱值几何,甚至还处于以物易物的社会阶段。 商颜山下的生活很简单,一天两顿。 只有午时那一顿是吃热乎的,才有一些烟火气。 到了晚上大家都是啃干粮的,没有明火炙烤。 现在,三万口囚犯离开了这里,压力顿时小了很多,但修建地下河渠与竖井的事,就只能依仗这三千家仆了。 扶苏站在纺车边,看着勤劳的家仆们将军中带来的旧物件放入一间间库房中,这些东西都不是家仆的,包括他们的性命也都是公子扶苏的。 田安熟练地用榫卯结构做了一个杠杆,扶苏狐疑地看着他老人家手法如此娴熟,这老人家是工匠出身的? 从来没听田安说起过他的过去,他只说在咸阳宫有很多很多年了。 一架纺车在他老人家手脚娴熟地改造下,终于有了改观。 田安在纺车前坐下来,一手提着线,一手扶着线的另外一头,抬脚踩下踏板,麻线就换了一头。 四周的妇人们看到这一幕纷纷惊呼,而她们眼神盯着纺车,一个个都想要将其占为己有。 谁得到了这架纺车,就能成为这里织布最多的人。 扶苏与田安离开之后,那群老妇人就为了争抢那驾纺车开始了争吵,甚至开始动起了手,还有人互相吐口水。 所以呀,秦人是很朴素的,为了实现自我的价值,她们无所不用其极。 临近黄昏,扶苏蹲着碗,用一碗腌萝卜吃着梁米饭。 “公子。”李由提着一张饼,饼中夹着一根葱与一些芹菜。 扶苏依旧吃着自己的梁米饭。 “公子既然知晓群众力量,为何不现在就联合他们。” 扶苏嘴里嚼着萝卜,扒了一些梁米饭放入口中嚼着。 李由嘴里嚼着饼,目光看着公子,还能听到芹菜在口中嚼动的咔滋声。 “李由啊,分清楚敌友是一件很重要的,你只是知道要联合群众,可你还没有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也没有分清楚敌友的区别,大秦一统六国,可春秋战国数百年形成的阶层依旧存在。” “我们首先要去查去看,了解敌人是什么,了解敌人与社稷之间的矛盾,该团结谁?敌对谁?你要多学多看。” 公子讲话有一种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冷静。 田安站在一旁,看在眼中。 李由的目光满是崇拜,大概是找到了人生的真谛,他忙行礼道:“由,定遵守公子教导。” 这人又急匆匆离开了,扶苏要离开时才知道这个家伙打算与家仆们生活一段时间。 扶苏坐在回宫的车驾上,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询问道:“老师与李由争吵什么?” 田安回道:“丞相希望李由继续在朝中任职校令,但他想要辞去官职。” 李由在朝中只是一个传递文书的校令,大概就是帮着检查文书来处,以及文书内容,或者是要将文书送去何处。 老师教导李由还是很用心的,把最好且最磨炼人的位置都交给了儿子。 当然了,这些事李由都不是主事的人。 商颜山的话事人自然是我这个公子,但督建河渠修建且有实权的是王贲与章邯。 就如去河东也是如此,老师总能将李由放在一线但却出事了不用背锅的位置。 会有争吵,大概李由到了叛逆期, 扶苏十分同情老师,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谁不想活得自我一些,叛逆也是难免。 当关中的大雪停了之后,难得有了阳光。 已停工多日的河渠开挖工作终于再一次开工了,公子的家仆们往身上绑好了麻绳纷纷跳下竖井,而后会有一篮篮的泥土拉上来。 当竖井下的人再一次爬上来,他们从头顶到双脚都是黄土。 李由真的与公子的家仆们生活在了一起,并且还与家仆一起下井挖渠。 一天的劳作结束之后,李由就被公子的家仆们丢入了冰冷的洛水中,好好洗了洗。 众家仆也将身上的黄泥洗干净之后,才穿好厚实的衣裳在孩子们的欢迎下回家。 李由哆哆嗦嗦地走上岸,牙齿都在打颤,披上一件大氅跟上众人的脚步。 公子的话语再一次浮现在心头,李由观察着这里的人们,他们的神情,他们的笑容。 直到,章邯拦住了李由的去路。 “公子说过,要让家仆们看书识字,不知李校令能否教他们。” 李由苦涩笑道:“我可以教他们读书识字,不过以后我就不是军中校令了。” 第十五章 完美的秦国公子 李由失魂落魄地走着,大概是跟亲爹争吵之后,很是失落,不被理解,不被正视的感觉缭绕在心头,久久没有散去。 “家父根本不肯听我说完一句话。” 章邯板着脸跟在一侧。 李由又道:“将军,我不是校令了,我有我想做的事了。” 章邯道:“军中军职岂是你说不做就不做的。” 李由脚步停下,神色愕然地看向章邯。 章邯道:“凡有延误军机,违抗军规都要军法处置,想要不当校令除非……” 又见李由的脸色不好看,章邯这才有些后知后觉,改口道:“有丞相在,你不必担忧会被砍了,丞相不会用你的人头彰显军纪。” 李由神色麻木地走回了住处,自己的住处与这些家仆们在一起,屋内只有一盏油灯。 所谓油灯也不过是一个破了口的陶碗。 这算是众多家仆的屋子中较好的一间,而且这里原本是章邯给他自己修建的屋子。 除了治军,种田,鞭打囚犯,章邯竟然还能一个人建出一间像模像样,遮风蔽雨的屋子,这位将军的才能多到令人发指。 与章邯将军住一间屋子倒也不差,明天自己也去建一间屋子。 尽管这里的生活很困苦,至少自己很喜欢这里。 临近夜里,西边的天空一片通红,李由开始教家仆们读书识字,公子的家仆有三千人,李由每次最多只能教二十人,因此也只是从中挑选了二十人,教会这二十人,再让他们教别人。 李由对自己的安排十分满意,可一开始教就遇到了困难,这些人根本不识字,更不能学文章,即便是将一个个小篆写出来让他们辨认,他们甚至会睡着,要不就是谁家孩子哭了,学到一半又走了。 直到入夜,李由教课的第一天结束了,人们都回到自己的家中。 也不知道为何,最近诸事不顺,大抵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李由丢了手中的树枝,用力踩着树枝,一边小声抱怨道:“怎么这么难,怎么都这么难。” 寒夜的寒风肆虐,夜色笼罩下的咸阳城只有风声在一处处街巷中呼号。 在一处六国博士的居所中,始皇帝与秦国的丞相李斯请来了六国诸多博士,也给了六国博士们宅邸,不仅容许他们住在咸阳城中较好的房子,还能安顿家人。 尽管始皇帝与丞相李斯给了他们足够的厚待,足够的包容。 可包括淳于越在内,没人将家眷带来秦国的咸阳,而且多是孤身前来,颇有一种舍生忘死的气势。 一处宅邸中,油灯的火光摇摆不定,屋内齐鲁老者伏生还在看着手中的一卷书。 这卷向公子扶苏借来的书,他已看了许多遍。 叔孙通神色多有愁色。 “今天又去何处饮酒了?” 听到伏生的问话,叔孙通先拿起陶壶饮下一口凉水,又用手捋了捋胡子道:“几个当年的好友。” 叔孙通在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明显有许多失落。 伏生接着道:“没想到你在咸阳城还有好友。” 叔孙通坐得更端正了,他抚须道:“说来今天与几个好友宴饮,说起了一个叫张良的人。” 伏生询问道:“哪位张良?” “张平的孩子。” 伏生未听说过张良其人,可在当年六国旧贵族中有一支韩地的贵族,在秦军攻取韩地之时离开了那里。 后来伏生才从一些门生学子的口中,听说了那支贵族是张平一系。 只是后来战乱多年,也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 叔孙通道:“今天宴席上,说东边有人要反秦,那人将数百家仆与田产全部卖了,之后还有人说那个变卖家产的人就是张平的后人。” 伏生的目光依旧看着书,没有任何的反应。 “哎呀……”叔孙通长长一声感叹,道:“前两天,又听说楚地的项氏也在各地寻找六国的旧贵族,想要联合反秦。” 见伏生不搭理自己,叔孙通自语道:“现在,还有人在私下联合,打算寻求时机再复六国。” “也有些人觉得现在有什么不好的,秦国给了他们妻儿安稳的生活,反秦谈何容易,哪怕六国复立之后……与以前有何区别,还不是战乱不休。” “这些天见的人多了,听到的话也就多了,不该去见他们的,见了这些人也是自乱心绪。”叔孙通稍稍抬首,又道:“就不该去见他们的。” “哎呀。”叔孙通一拍脑门,忙言道:“公子的书还未归还。” 这卷竹简伏生已看了许多遍了,他将竹简放在案上,低声道:“你觉得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来了咸阳之后,倒是有所耳闻。” 言罢,叔孙通先是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秦国公子扶苏在年幼时便颇为懂事,华阳太后病重那些年幼的公子扶苏便自学医术,为太后调理身体,当初有医者说华阳太后是在公子的诊治下多活了几年。” “又过几年,华阳太后也过世了,始皇帝将高泉宫赐给了公子,公子又拜了廷尉李斯为师,现在李斯就是丞相,公子扶苏好学,谦逊,知礼,又善学。” “许多学识公子只需看一遍或者听一遍就会了,至今……年有十六却依旧好学,依旧如当初那般,时常看书,学政,又善待家仆,公子生活简朴,听闻在外无享乐之宅邸,在宫里无取乐之玩物。” 伏生道:“秦国有如此公子,令人羡慕。” 叔孙通又道:“秦国有如此公子的确难得。” “他会是下一代秦王。”伏生又改口道:“该是下一个始皇帝,如此公子定能得到众多拥护的,老朽观此书中所记,公子正在学农事,什么样田种什么样的作物,季候会影响多少收成。” 叔孙通侧卧在榻上,闭着眼准备入睡,临睡着前又道:“公子扶苏看着就不像个孩子。” 伏生重新拿起这卷竹简看着,再想起叔孙通的话语,也不知道他的那句不像个孩子,究竟是喜是忧。 寒冬时节的关中又下了一场冻雨,咸阳城上上下下都在期盼着王翦老将军的归来。 扶苏将挖河渠的人手分成了一个个三人为一组的小队,妇人们早早就开始为了吃食忙碌,老少壮年还在井渠中劳作着。 挖井渠的事不能着急,十天半月也挖不通,不如挖得细致一些。 忙完眼前这件事,扶苏走到书房外,看到了一窝小狗正缩在墙角,它们互相靠在一起取暖。 扶苏抱起其中一只,小狗通体黑灰色,除了嘤嘤嘤还不会叫唤。 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这群小狗纷纷围了上来,公子的双脚很快就被这群小狗给淹没了。 “公子,王将军与章邯将军来了。” 听到田安的话语,扶苏这才放下小狗,将它们一只只都拎进柴房中。 仔细数了数,一共十只,一只没少。 温暖的柴房中还有一只大狗,便是生了小狗们的大狗,它似乎不是很喜欢闹事的小狗们,扶苏注意到它的目光,那双黝黑的眼睛似乎在说带小狗是会累死的。 扶苏对它目光熟视无睹,十分无情地关上柴房门,只留了一条小缝。 再回头,两位将军已在眼前。 扶苏解释道:“冬天到了,大家都闲得慌,除了我们商山乡,其余各县都无事可做,呵呵……我也无事可做。” 章邯躬身而立没有言语,神情严肃。 王贲会意一笑。 扶苏走在这座村子中,村子里还是有变化的,他们将房屋规整了一下,路面也更平整了。 奴儿正在带着一群小孩子写字,她见到公子路过,忙停下来行礼。 等公子走远了,她又接着教小孩子们写字。 这里还养了三只鸭子,六只会下蛋的鸡。 牲畜都是要吃粮食的,这里也不敢养太多,如今粮食紧张,也不敢扩大养殖。 扶苏一路走着,又见到了几个妇人收拾着一排炉子,从炉子里拿出来的饼都是今天没有吃完的,这些饼还是热乎的,但在寒风中,用不了片刻就会凉。 妇人们拿着饼去外面换粮食,如此美味的饼能够换来一袋黍米或者一些豆子。 从成本来看,怎么换都不亏。 “王将军,老将军何时回来?” 听到公子问话,王贲回道:“关中天寒,家父在函谷关外过冬,待天暖之后再回咸阳。” 扶苏颔首道:“老将军年迈了,的确该好好休养。” 领着两位将军来到鱼池边,扶苏从书架上拿了两卷竹简,分别递给他们,又道:“算上今年开荒的田地,我们一共五百一十顷地,该为明年的耕种做准备了。” 章邯行礼道:“末将愿听公子号令。” 人总是要未雨绸缪的,今年的冬天想来年春天的事,等来年春天就要考虑来年秋天的准备。 这个时辰想下个时辰的事,扶苏早已习惯了考虑事情的方式。 “明年开始,我们将现有的田地以家庭来分,每家每户按照人丁分田,还未开垦出来的田地还是以家庭来分,谁家能多开出一亩地,谁家能收获的粮食就多一亩。” 扶苏又叮嘱道:“我吃得不多,不用考虑我。” 章邯难得笑了笑,得了吩咐就行礼去办事。 扶苏将书架整理好,看到王贲还站在面前,疑惑道:“王将军还有什么事吗?” 王贲道:“李由他……” “他怎么了?” 王贲低声询问道:“他在挖井,丞相说能否让末将带他回去。” “李由啊……”扶苏思量片刻,又道:“他最近得病了,王将军不用管他。” “什么病?” “心病。” 王贲三缄其口,犹豫再三还是问道:“李由得病了,不能回咸阳?” 扶苏道:“李由太傻了,何必与他计较。” 刚离开公子书房的章邯,刚走两步就听到了书房内的言语。 章邯也觉得李由是个傻子,最近越来越傻了,总做一些很傻的事,还时常自言自语,教公子的家仆识字写字时也不认真。 章邯有时实在看不下去,代替李由教他们识字写字。 公子的家仆自然是与众不同的,大概是公子觉得家仆们识字了,识字的家仆更值钱。 冻雨下得断断续续,夜里又迎来了一场大雪,扶苏回到了高泉宫。 有零星的雪花随风飘入殿内,在殿门内外还有一些薄薄的积雪。 扶苏多看一眼,原本就昏昏欲睡地内侍忙去打扫干净。 田安端着一碗羊肉热汤而来,道:“蒙恬将军到北方了,匈奴人向蒙恬将军进献了五万头羊,羊群都送到咸阳城了。” “哪个匈奴部落送的?” “是一个匈奴人部族送的,老奴也不知是谁,军中有军报该有记录的。” 扶苏喝下一口羊汤,感受着热乎的汤水流过自己的肠胃,在风雪中回来时所带来的寒意也不在了。 田安道:“老奴让人去过问了,商山附近各县的县令都不会过问开垦的田地。” “我奴役家仆开垦田地,而肥己。”扶苏叹息一声,道:“恐怕又有人说我,暴秦之公子,名副其实。” 田安道:“那些议论公子的人,都该杀了。” 扶苏笑着将一碗羊肉汤喝完,嘴里还嚼着一些羊肉。 羊是蒙恬让人从酷寒的北方送来的,扶苏写了一封书信,让蒙恬去打听打听如今的草原局势,再问问是不是有一个叫冒顿的匈奴人。 写完书信,盖上封蜡,扶苏吩咐道:“明天,让人送去给蒙恬。” 田安颔首。 一直到了深夜,扶苏还在看着法家典籍,一阵冷风吹来让烛台的烛火有些晃动。 翌日的早晨,咸阳还在下着大雪,伏生老先生还没将书卷送还。 扶苏早早睡醒之后,一边吃着早上的饭食,一边看着书,这卷书所记录的都是工匠相关的知识,尤其是造桥方面。 近来公子越来越喜看书了,有时几乎一整天手不释卷。 田安道:“公子若想学造桥,不如看看这卷。” 扶苏接过田安递来的竹简,秦国曾有过两位水利方面的专家,一位是建设郑国渠的郑国,另一位便是在蜀郡建设都江堰的郡守。 第十六章 戍边 扶苏看罢田安递来的竹简,便离开了高泉宫。 咸阳宫的宫殿多到数不过来,好在这里还有几座书库,都是用来存放秦国收集而来的典籍,其中就包括农桑水利相关的典籍,不管是郑国渠也好,还是都江堰,它们在开凿的过程中都被详尽地记录在案。 而历代秦王都会将这些卷宗保存下来,放入咸阳宫中,成为宝贵的知识财富。 扶苏觉得在这个时代,看到这些宝贵的记录极为难得。 无论是开凿龙首渠,还是修建西渭河的桥,都需要水利方面的知识。 书库中书架排放整齐,扶苏拿起其中一卷竹简,手上还沾了不少灰尘,阳光从窗外照入,还能见到空气中有灰尘在漂浮。 等田安将这里的窗户都打开,这里的空气才好了不少。 扶苏正看着手中的书卷,就有内侍脚步匆匆而来又在田安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 言罢,这个内侍见到公子在此地看书,也不敢多打扰,便行礼告退。 扶苏疑惑道:“怎么了?” 田安回道:“今天陛下宴请诸多齐鲁名仕,淳于越为首的儒生都进谏,希望陛下行周礼,丞相听闻此事勃然大怒。” 扶苏道:“最近,老师心情很不好。” 田安颔首。 淳于越与老师之间的矛盾已有很久了,就因当初自己这位秦国公子的老师,淳于越还几次进谏。 在朝政意见上,淳于越还希望秦国的公子应该多与各家名仕走动。 治理一个国家谈何容易,这种争论大概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给蒙恬的信送去了吗?” “回公子,一早就让人快马送去了北方。” 人嘛总是要多学一些,十五六岁正是最善于学习的年纪,当然了人要活到老学到老。 他们会说起周礼,无外乎是希望始皇帝成为他们心目中的君上,这位君上要遵循周礼。 再对老师来说,遵守以前的礼制,却又要回到分封制。 所以啊,老师与淳于越那些人所抗争的礼数吗? 根本上,他们还是在为了分封制与郡县制争吵。 吵来吵去,又没完没了了。 扶苏目光看着手中的书,临近午时的时候让人将水利相关的书籍全部装入一个个箱子中,送入高泉宫。 午时,扶苏又煎了一条鱼,再将鱼头与鱼骨熬成汤。 田安已将食盒准备好了,食盒下部分是用铜所铸,底部可以存放烧好的木炭,如此一来食物在盒内还能继续加热,不会走到半路就凉了。 “公子,让人去询问了,陛下在章台宫。” 扶苏收拾了一番,就急匆匆离开了高泉宫,往章台宫而去。 正值天寒地冻,盒中的鱼肉与鱼汤即便是在食盒底部的木炭加热下,在这寒风中还是有可能会凉透,扶苏只能加快脚步。 天空又下起了大雪,或许在以后人们的记录中,公子扶苏冒雪给始皇帝送去温热的鱼汤,以表孝心,这或许也是人们口中的一大美谈吧。 章台宫前,站着穿着甲胄的侍卫与一身黑衣的内侍。 经过通禀之后,扶苏这才拎着鱼汤走入殿内。 一入殿内,感觉温暖了许多。 抬头看去,父皇正在竹简上写着批复,长长的须髯都快碰到桌案了。 “端来吧。” 闻言,扶苏打开食盒将一碗煎好的鱼,与一碗鱼汤放在父皇的案前。 嬴政吃了一口鱼肉,满意地抚须道:“甚好。” 扶苏又将温热的鱼汤端上。 嬴政接过鱼汤又饮下一口。 温暖的章台宫中,父子两人相对而坐,公子扶苏为始皇帝递碗,递勺。 始皇帝耐心尝着鱼肉,喝着鱼汤。 安静的殿内殿外,在这里的内侍与侍卫皆肃穆不语,或许这就是人世间最好的父子了吧。 始皇帝的神色还是严肃的,话语也不多,有子如此,令人何其羡慕。 待父皇喝完了鱼汤,吃了鱼肉之后,扶苏还端坐在一旁收拾着碗筷。 嬴政的目光先是落在眼前的文书上,而后看着手脚正忙碌收拾的儿子,目光看向了儿子的发冠,低声道:“朕该让人给你做一个更好的发冠。” 扶苏应声点头。 嬴政拿起搁在一旁的毛笔继续看着文书。 安静的殿内,只有香炉飘着一些细烟,还有暖炉正在烧着。 嬴政又道:“洛水的河渠修缮得如何了?” “回父皇这才第一年,儿臣觉得最快三年建成。” “三年……”嬴政蹙眉道:“西渭河的桥打算何时建起来?” 田安站在一旁,始皇帝话语中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反而更多的是关心。 也不知道为何,田安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眼角也有些湿漉漉的。 是啊……哪怕这天下六国的旧贵族要反抗始皇帝,哪怕那些齐鲁名仕如此指责始皇帝,好在始皇帝身边还有公子扶苏能够支持,父子相依,理解。 扶苏回道:“还不知道该如何建,千头万绪的,不知从何处着手。” 嬴政道:“朕还记得当年郑国挖渠时,郑国留下了几个人,朕让他们帮你。” 扶苏应声点头,又道:“听闻今天老师很生气,他又与那些齐鲁名仕争吵了。” “呵呵呵……”嬴政笑着道:“他们说朕该遵循周礼,李斯看不惯就反驳了几句……” 也不知道扶苏为何说起了这件事,嬴政打量眼前的儿子,他就要年满十六,忽然就明白了这孩子是想要学政。 的确也到了该学这些的年纪,嬴政又会意一笑,低声道:“以后,你来廷议听政。” “谢父皇。” 现在六国都被大秦灭了,是秦国要重塑这个天下的关键阶段,这些人自然是希望这天下还是与以前一样。 怎么?难道他们还能再找一个“赵武灵王”来与大秦抗衡? 这天下又能有多少赵武灵王? 见父皇的情绪稳定,扶苏没再多言,便起身行礼离开了。 走出章台宫时,寒风迎面而来。 回到高泉宫的时候,扶苏又听说,刚回到关中五万大军也被送去了北方,需要修筑长城抵御匈奴人,而这些人都由蒙恬带领。 匈奴部落中那位叫冒顿的人,大概会成为北方的隐患。 信中一再提醒了,也不知道蒙恬看到了又会作何感想。 天实在太冷了,一场雪后地面又结成了薄冰。 今天是公子去章台宫听政的重要一天,这也说明了大秦的公子扶苏能够参与国事了。 大抵,能够在章台宫,在始皇帝面前说上一两句话,那就算是参与国事。 扶苏穿好衣裳,离开高泉宫走在寒风中,早晨的咸阳宫并没有什么人走动,就快走到章台宫的时候,才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大臣,他们一边议论,一边走向大殿。 扶苏不动声色走在后方,而四周的人也注意这位走在朝臣中的少年人。 并不是所有人都认识秦国的公子,而当有人认出了此少年就是公子扶苏,这才有不少人惶恐行礼。 来参加廷议的人不少,扶苏走到章台宫门口,看众人见到自己就要行礼,扶苏还要作揖回礼。 小半刻时辰之后,扶苏便觉得如果人再多一些,说不定自己光是行礼就要累死。 不多时,扶苏见到了老师李斯与一个须发灰白的老人家。 李斯快步上前行礼,“公子。” “老师。” 李斯又介绍道:“这位就是蒙大将军。” “原来是蒙武大将军。” 蒙武笑着道:“哈哈,末将当年见过公子,那时候公子还是很小一个。” 扶苏尴尬一笑。 随着来参加早晨廷议的人越来越多。 穿着一身黑青色朝服的淳于越正快步走来,在他的身后还有不少人,这些人都穿着一样的衣裳,足足十余人。 章台宫大殿前的台阶很高也很多,有些上了年纪的人需要互相搀扶才能走上来。 眼看殿前的人都快到齐,殿内又有内侍朗声传话,“入殿!” 众人这才纷纷脱了鞋履。 走入殿内,又感觉到了些许凉意,扶苏跟着老师李斯找了一个前排的位置。 又过了半刻时辰,随着内侍的一声高喝。 始皇帝穿着一身黑色衣袍,神色严肃地走入大殿内。 众人纷纷行礼。 等始皇帝坐下了,众人这才有所放松。 李斯先站出朝班,讲述今天廷议需要议论的事。 扶苏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本着学习的态度,听着这次廷议。 其余诸多事都很顺利,只要是丞相李斯与副相冯去疾讲述的政事,大家都通过了决议。 而始皇帝坐在大殿内,依旧一言不发。 扶苏正想着今天要不要请老师去商颜山看看,就因一件事惹得大殿内所有人议论不停。 章台宫很高很大,即便是两百余位朝臣站在大殿内,这里还显得空旷,众人的议论声不停回响在大殿中,就像是无数只蚊子,形成的某种低频噪音。 这种声音本就听着不舒服,而随着朝臣们议论得越久,议论声也逐渐越来越大 直到现在,丞相李斯的脸色尤其难看。 因要修筑北方长城,需要将五个郡的乡民,迁往北方。 而这种移民戍边的事一经说出来,便引起了这么大的议论,议论声中反对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见到一人站出班列,其人正是齐鲁博士淳于越。 “敢问丞相,要迁民多少户?” 李斯的目光盯着对方,沉声道:“三千户。” 此言一出,大殿内惊起一片议论声。 淳于越又道:“丞相迁民是为了修筑长城?” 李斯道:“抵御北方匈奴。” “臣为何听闻匈奴向秦国进献羊群数万头。” 李斯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抚平情绪,又道:“蒙恬一到北方,赶走了在燕赵长城内外的匈奴,匈奴人送来了如此厚礼是为了收买,蒙恬没有接受他们的收买,夺了匈奴人的羊群。” 淳于越又道:“如此迁民令北方各郡民生凋敝,田地何人耕种?” “长城以南自然有田地给他们开垦。” “如何安居。” 李斯又回道:“有大军戍边,自然可以安居。” 又有文臣站出来,言道:“敢问丞相,是否担忧各地六国旧地之民起兵反复?” 扶苏注意到,老师一时间气得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 老师甚至用力咽了咽唾沫,目光盯着每一个站出来质问的齐鲁博士。 现在,扶苏见到此场景有些明白了。 从众人的身份上来说,这像是一场齐鲁与法家的对抗。 而让老师最生气的,则是有人竟然说大秦是不是怕六国旧地的人们起兵造反,这才发动迁民戍边。 这如何不令人生气,老师本着为了抵御匈奴人,保护北方的公心才有了迁民戍边的决策。 可在有些人眼中,竟然成了担心六国旧人起兵造反的胆小举动。 被小人如此揣测,李斯呼吸沉重,站在大殿内,面对众人大声道:“你们都应该去北方,用你们的眼睛好好看一看,现在的北方是什么样子!” “你们在这里这般言语,可有想过一旦北方失守,匈奴之祸将祸及大半个中原!” 李斯的话语声越发响亮,他的语气带着怒火,又道:“若不坚守北方,匈奴人就会南下!抢夺我们的粮食,土地与我们的妻儿!” 话语声停下了,大殿内恢复了安静。 李斯这句话如同咆哮般的喝骂,还在大殿内有些许回响。 只有丞相的呼吸声,以及丞相愤怒的目光,看着刚刚站出来反对的每一个人。 扶苏心中感慨,老师每天的生活莫非都这么精彩? 嬴政道:“移民戍边之事不可延误,此事由李斯与蒙武主持,都散了吧。” 始皇帝的话语声带着疲惫,而后起身离开了大殿。 众人纷纷行礼,等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见老师还在这里与几人吩咐着,扶苏就站在一旁。 又有内侍快步而来,行礼道:“陛下命公子与丞相,留下用饭。” 待眼前的事吩咐完,李斯回身行礼道:“公子。” 扶苏站在原地,行礼道:“老师面对数十人质问,不曾退让半分,扶苏佩服。” “事关北方安定,臣不敢有半分退让。” 内侍躬身道:“公子,丞相,这边来。” 扶苏跟着这个内侍与老师走向章台宫的后殿。 第十七章 雪天中的煞风景 从章台宫的殿前绕过,就是后殿。 扶苏跟着内侍走在前往后殿的路上,又侧目看了看跟在后方落后半步的李斯。 廷议上有如此多的人反对迁民戍边,刚在章台宫大殿的怒喝犹在耳边,再看现在的老师,依旧是一脸的自信与从容。 就快要走到后殿,就听到了编钟被敲响的声音,扶苏抬眼看去,看到了一群美人正在殿内起舞。 扶苏被内侍领着在一旁坐下,而老师就坐在另一侧。 再看坐在上座的父皇,正在吃着饼,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群美人们。 大概是,历来六国贵族们都喜欢看着美人起舞下饭。 扶苏看着宫女端上来的吃食,一盆羊肉,一盆切好的饼,还有一碗酒水。 酒水入口较酸,扶苏又吃了一口饼,这饼的制作方法就是出自商颜山。 田安学会了这种饼的制作方法,就连商颜山下的妇人们都学会了这种饼的做法,宫里会出现这种饼一点都不奇怪。 每一块饼被切成了手掌大小,每一块都有大拇指的厚度。 扶苏吃了一口饼,又往口中送了一口羊肉。 一顿饭吃罢,钟乐声也停下了。 始皇帝摆了摆手,一群宫女以及内侍都退了下去。 当眼前的桌案也被收拾干净,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扶苏,你知道以前的秦人是什么样的吗?” 听父皇开口,扶苏提了提精神,回道:“儿臣听闻过,听人说当年的秦人勇猛,儿臣以为如今的秦人也一样。” 嬴政端起酒樽,饮下一口酒水。 李斯坐在另一侧正闭着眼养神,听公子言语,回道:“臣还记得,当年前往齐地想在稷下学宫求学,后拜荀子为师,前来秦国。” 嬴政颔首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臣初来秦国,所见的是遍地的大军,他们的眼神十分有敌意,不只是对臣有敌意,而是对每个来秦的人都是如此。” “先前臣不知为何,后来才知道,这是他们的野心,即便是一个小小的秦国士卒,也有杀敌立功的野心,再后来臣见到了更多的秦人。” “秦人与六国旧地的人是不一样的,最大的区别便是自商君变法之后,秦人的眼中有了希望,秦人有了能够耕种的土地,就能够在耕种的土地边建一个家,如此他们就有了希望。” “自商君变法之后,能让所有秦人都有耕种的土地,不仅如此秦人可以入军,杀敌立功,从而封侯,有了军功在身就有了底气与立身之本……” 今天这顿饮宴上,老师尤其开怀,大概老师许久没有这般尽兴了。 老师说到了希望,但又说到了麻木。 李斯以前的家境并不富裕,出身寒门靠着苦读得到贵族的赏识,只能做一个小吏,并且得到这个位置还十分地困难。 须知,仅仅是那高高在上的贵族的赏识。 自那时起,李斯就走了,寻找能够真正让他施展才学的地方。 因此老师十分能理解,当时六国各地的人们麻木的是什么,贵族的孩子依旧是贵族,士卒儿子还是一个士卒,没有田地的人早晚会饿死。 听老师讲话时,扶苏又注意到了父皇的神色,或许父皇与李斯都明白,这个天下要怎么改变。 为此,李斯能在章台宫指着数十个齐鲁名仕大喝,事后还能如此自信镇定,那是因始皇帝有着一样的理想。 扶苏自以为是地觉得,理想与希望对老师与父皇来说,极其重要。 李斯道:“陛下,臣以为明日就布告文书,开始迁民。” 见父皇看向自己,扶苏行礼道:“父皇,老师所言极是。” 李斯稍稍抬首,竟然笑了。 嬴政沉声道:“拿图来。” 有内侍脚步匆匆抱着布绢来,布绢很大需要五个人才能横着抱得动。 而后将地图在地上铺开,一张画着北方防线的地图就在眼前。 老师正指着并州的方向讲述着迁民的过程。 扶苏站在一旁听着,目光也看着北方防线,其实在后世大概近一百年之后,也有一个叫汉武帝的皇帝,他为了抵御北方匈奴采取了一样的迁民策略。 扶苏本着不被问话就不回话的态度,安静地听着老师讲述完大致的规划,从原本的三千户,老师又增加了三千户,也就是六千户。 嬴政道:“那些儒生还会非议的。” 李斯俯首行礼,只要这些人依旧出现在章台宫,那就管不住他们的嘴。 嬴政道:“朕很想杀了他们。” 闻言,李斯微微颔首,因他心里尤其是那个齐鲁博士淳于越,早就在他的心里与睡梦中死了很多次了,死法各种各样。 李斯咳了咳嗓子又道:“这些人不能杀,他们活着对大秦有用。” 扶苏觉得原来老师也是一个极其冷酷的人,有些人活着是因他有用,反之就杀了? “近来,叔孙通与伏生可还有拜谒你?” 听到父皇问话,扶苏回道:“之后就没见过那两位老先生。” 言至此处,扶苏又补充道:“儿臣今天见章台宫的齐鲁博士对迁民之事如此激动,不如就按照老师所言,派几个博士,去北方看看。” 人总是要先有调查与观察,才能再做结论的嘛。 有调查,有实际的观察,才能有发言权。 至于那些博士的议论,他们缺什么就给他们什么,现在他们缺少观察。 李斯笑道:“公子所言极是。” 嬴政看了看天色,道:“你回去吧。” 扶苏躬身行礼,退出大殿。 刚转身穿好鞋履要离开这里,却又听到老师与父皇的话语。 大概是老师在说公子的办法可行。 父皇是在说老师平日里该多给些教导。 扶苏暗暗叹息一声…… 孩子终究是孩子,公子扶苏是咸阳宫的人们看着长大的,不仅仅是蒙武老将军,还有王翦老将军,李斯与田安。 只是多听了一耳朵,扶苏又听到父皇与老师说起了有关反秦势力的事。 这个现在看起来平静的天下,还是有反秦势力的。 到现在,扶苏也不知道项梁,项伯,项羽在何处,还有那位张良。 能够活着就很不容易,尤其是经历过乱世的那些人。 楚都亡了,还有什么好打的。 扶苏觉得这种战争很无趣,十分地没有必要,从章台宫前的大殿而过,一路走回高泉宫。 走到高泉宫的后院,还能听到水流进入鱼池中的水流声。 扶苏看着满满一池的鱼,沉默良久。 田安站在一旁看着,公子多半是在挑选,今天该吃哪一条鱼。 正要开口,又见到公子神色不悦地起身走入殿内,田安这才意识到,今天的公子不想吃鱼。 但今天,公子与丞相面见了陛下,公子还参加了早晨的廷议。 高泉宫的宫女与内侍都看出来了,今天的公子满腹心事。 田安询问道:“公子,晚上吃些什么?” “还有芹菜吗?” 田安犹豫了片刻,又道:“还有的。” “那就吃些芹菜。” 田安命人去宫里看看有没有芹菜,宫里要是没有就去外面找找。 不知不觉,天色就入夜了,入冬之后白昼也更短暂了。 内侍端着一盆翠绿的芹菜而来,来人回道:“宫里没有芹菜了,章邯将军在商颜山种了一些,就剩这些了。” 田安将这些芹菜煮了煮,就放在了公子的桌边,再热了一张饼。 就看着公子将芹菜与羊肉都放入一张饼中,将饼卷起来吃了。 夜色逐渐深了,公子依旧在看书。 平日里,公子就是这样的,公子高兴的时候会看书,不高兴的时候,也会看书。 殿外又下起了大雪,田安吩咐道:“公子爱吃芹菜,转告章邯将军,来年多种些。” 一夜过去,天还未完全亮,殿外的天光还是灰蒙蒙的,扶苏侧卧在榻上睡醒,便在一旁拿了一卷书看着。 即便是睡在寝殿内,还是能够感觉到外面的寒冷。 直到躺着有些累了,扶苏坐起身穿好了外衣,打开殿门。 迎面而来吹过一阵冷风,带着寒意与雪花吹入殿内。 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扶苏望着眼前的雪景,手中还拿着一卷书。 田安脚步匆匆而来,“公子,皇帝有诏命,说腊月休朝一月。” 扶苏放下手中的竹简,开始洗漱。 耳边又是田安的念叨声,他道:“多半是那些齐鲁的博士害陛下不高兴了,他们竟然敢在大殿公然驳斥皇帝与丞相,真该将他们都杀了。” 扶苏道:“老师说那些人留着有用。” “公子可是用早食?” “昨天的芹菜还有吗?” “还有剩不少。” 扶苏吩咐道:“今天既然不用去廷议了,我自己做些饭食,拿芹菜来。” 平时公子都是自己动手做饭食的,而且公子的手艺很好,传闻是当年华阳太后教给公子的手艺。 因此,当今皇帝也十分喜欢公子熬出来的鱼汤。 每每想到这些,田安总是会满眼的热泪。 因为别人都不知道,只有田安知晓,公子的做菜手艺不是华阳太后传授的,华阳太后也说公子的手艺很好。 田安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时候年幼的公子坐在华阳太后的榻边,为华阳太后熬煮羹汤。 那时候的公子是那么的年幼,却能不辞辛劳地亲手做饭食。 那时候的华阳太后还在世,太后总是看着年幼的公子,总是十分疼爱。 公子就是在太后的膝边长大的。 至今,华阳太后不在了,人们不知当年的隐情,太后在世的时候也没有解释过,田安自然而然就让这个误会继续传下去。 如今咸阳宫人尽皆知,当年华阳太后最疼爱的孩子是公子扶苏,公子做饭食的手艺都是太后教的。 田安任由这种误会在宫里扩大,也从未解释过,哪怕这是误会,至少现在宫里的人看到公子,就不会忘记华阳太后。 而田安自然而然地觉得,他就是公子身边最忠诚的奴仆。 扶苏先将一些小米放入陶碗中,放在炉子上煮着,再将两颗鸡蛋放入另一个碗中,放在另一个火较小的炉子上,慢慢煮着。 而后一边看着书,一边耐心地等着今天的早食煮熟。 又过了半个时辰,扶苏这才将切好的碎芹菜放入锅中,又煮小半刻。 如此,那两个鸡蛋也就煮熟了,扶苏搁下手中的书,一个人安静地吃着饭食。 殿外依旧下着雪,地面上的积雪也越来越厚。 吃罢饭食,扶苏打算出去走走。 咸阳宫内到处都有正在清理积雪的宫人,扶苏走在咸阳宫的城墙上,从这里居高临下能够俯瞰咸阳城。 一个人读的书多了,那么这个人一定很博学。 扶苏觉得自己再读几年书,也可以成为一个博学的人,如果……将来能当一个博学的皇帝,应该也挺好的吧。 在这个静谧的雪天,丞相李斯开始了他的迁民计划,而且将原本的三千户人增加到了六千户。 不只如此,李斯还点名了十六个齐鲁博士前往北方,去主持迁民之事,还要记录长城修建情况。 如果说那些齐鲁博士在廷议时反驳李斯的迁民计划,属于蹬鼻子上脸。 那现在丞相李斯用迁民之事,来对付齐鲁博士,是反击,而且是蹬鼻子上天灵盖的。 几个齐鲁博士此刻正在丞相李斯的宅邸门口叫嚣着,用着他们毕生所学的脏话,骂着那位秦国的丞相。 可惜,秦国丞相的宅邸家门紧闭,不见客人。 这天寒地冻的,谁家还会见客? 几个老人家在李斯家门前撒泼打滚,就被几个巡街秦军给带了下去。 不知道为何,扶苏觉得丢人,毕竟迁民计划中,安排齐鲁博士的一环是自己提议的,老师竟然真的安排了,太损了。 今天看到了这煞风景的一幕,扶苏竟然感到有些脸红,转身便走下了城墙。 今天又有一队队的秦军离开了咸阳,其中被带走的还有齐鲁博士,这些老人家被请上了马车,要去北方查问边防。 令人觉得意外的是,这一次派往北边的博士名册中没有淳于越。 正值大雪天,淳于越送别这些要远去北方的故交好友,其中就有他年轻时在稷下学宫就结交的朋友,周青臣。 第十八章 叔孙通 风雪落在咸阳城,淳于越望着一驾驾离开的马车,每一驾马车上都坐着一位齐鲁博士,而且都有秦军周全的护送。 再回头看去,周青臣也登上了车驾。 淳于越道:“此去北方,多顺从秦军,切莫违抗军令。” 周青臣坐在车驾上,一言不发,就任由秦军赶着马车将他带出了咸阳。 淳于越神色凝重地送别这些人,这才见到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也望着远去的车驾。 此人正是被始皇帝与丞相李斯请来咸阳的待诏博士,叔孙通。 淳于越道:“希望,这些人去了之后能平安回来。” 叔孙通抚须迎风而立,道:“会回来了的,李斯不过是想让他们看看北方的形势,而不是为了杀他们。” 淳于越又道:“听闻你见过公子扶苏?” 叔孙通叹道:“见过一次。” “可惜,公子一直不见老夫。” 叔孙通又道:“今天还有几个老友要见。” 淳于越神色不悦还想再说什么,再回头看去,见那叔孙通已快步走远了。 雪天中的咸阳城,十分萧条。 扶苏觉得,当天色就要入夜的时候,反倒会让人觉得咸阳城很温暖,因为入夜的时候,在咸阳城一间间屋子中都点着灯火。 黑夜笼罩咸阳,漫天都是风雪,家家户户的窗台上还有积雪。 那从人们家中窗户照出来的点点灯火光,在这个寒夜中显得异常温暖。 扶苏城墙边的鼓楼走了下来,刚刚站在鼓楼上,看着万家灯火的景色,这种感觉很好。 前来换防的士兵,见到公子连忙行礼。 扶苏颔首道:“有劳了。” 士兵再一次躬身行礼。 自从商鞅变法之后,秦人都是善于追求自我价值提升的,其实这也无关是否是秦人,换作别人,不论是谁都一样,几百年过去了,人们太渴望一个能够上升的通道。 扶苏想起了自己的家仆,几个妇人为了争抢一架高效的纺车都会互相敌对。 李斯从一个廷尉升任到丞相是一次自我价值的提升。 田安递上一卷书,道:“公子这是,章邯将军送来的名册。” 扶苏接过名册确认了一番,又道:“早些休息吧。” 闻言,田安退出了公子的寝殿。 这辈子,扶苏已经习惯了每天不知几点睡,每天不知几点醒的生活。 只有在每天醒来的时候,扶苏问了田安之后,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大概是昨天太晚睡了,扶苏醒来洗漱着,问了田安之后,才知道现在是辰时。 不过现在都休朝了,也就不用在意什么时候睡醒。 洗漱完,扶苏用浸了热水的布巾,使劲擦了擦脸,随后在冷空气长出一口气,热气化作了一团雾。 洗漱完,扶苏亲手准备着自己的早食。 今天的天气依旧灰蒙蒙的,扶苏坐在炉子边,等着米粥煮开。 有个内侍脚步匆匆而来,“公子,有人求见。” 平日里老师来见,这些内侍也会直接说丞相来了。 扶苏喝着一碗热水,道:“谁来求见?” “是个叫叔孙通的人,说是来还书的。” 扶苏一手端着碗,碗中的热水还在冒着热气,又道:“请人进来。” 早晨时分的高泉宫是忙碌的,来来往往的宫人们正在打扫这里,清扫着地面的积雪。 宫里的积雪看起来更厚,叔孙通走在清理出来的小道中,一直来到了殿前。 公子扶苏就坐在殿前,而在面前还有三个炉子,每个炉子上都有大小不一的陶碗。 叔孙通双手捧起竹简,道:“公子,这是先前伏生老先生所借的书,臣特来归还。” 扶苏示意让田安接过书卷,一边揭开陶碗的盖子,将一些切好的鱼肉放入碗中,再煮片刻。 叔孙通观察着公子的举动有些好奇,疑惑的眨了眨眼。 叔孙通的须发花白,从须发上来看该有五十岁有余了,再从他的气色还有微胖的脸颊来看,大概有四十岁,如今的古人实在不好分辨年龄。 就比如说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留着长长的须髯,不把对方的胡子刮了,光是看着那张满是须髯的脸,就会往三十岁以上猜测对方的年纪。 而在古人的样貌上来看,扶苏又发现中年时期就白须白发的人也有不少,可能一个须发花白的人只有三十余岁,四十余岁? 注意到对方的目光,以及以上这些念想,就是扶苏刚刚在几个呼吸间所思虑的。 而面对对方好奇地目光,扶苏道:“怎么,大秦公子亲自动手做饭食很奇怪吗?” 闻言,叔孙通又连忙行礼,解释道:“臣……臣只是觉得少见。” 扶苏道:“其实吧,做饭是一件很有意思,尤其是在消耗时光与成就感,你就当我这个大秦公子太清闲了。” 叔孙通又是意外一笑,又道:“大秦的公子的确与当年六国的公子不同。” 不得不说,听这人讲话很舒服,齐鲁博士中还是有会说话的。 扶苏将鱼粥端了起来,摆在一旁放凉片刻,又将另一个炉子上正在煮着的豆浆也端了下来。 “这个叫做豆浆,是商颜山的人们磨出来的,研磨此物很累的。” 田安明白公子的意思,就将桌案搬了上来。 叔孙通的面前放着一碗豆浆,一碗鱼粥。 扶苏自顾自地吃着,还又看了看搁在一旁的竹简。 叔孙通又看了看四下,这里的每一个内侍与宫女都面带笑容的看着自己。 见公子已快将一碗粥喝完了,叔孙通这才端起碗饮下一口热粥,温热的粥入口,还有些咸味,夹杂着一些鱼肉。 这碗粥好吃得让叔孙通瞪大了眼,他大口吞咽着将碗中的粥全部喝完。 再端起一旁的豆浆,仰头一口气喝完。 如此,叔孙通满足的打了一个饱嗝,又意识到是在公子面前失礼了,忙面带惭愧的躬身行礼。 扶苏道:“无妨,我不在意这些礼节……嗯,也难怪你们说秦人粗鄙。” 叔孙通道:“臣不觉得秦人粗鄙。” 扶苏的目光依旧在书上,接着道:“当年不论是燕赵,齐人,还是楚人,都说秦人不识礼数。” 叔孙通道:“臣以为所谓礼并非拘泥一言一行,而在于制,所谓礼制……” 这一说,这位齐鲁博士便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着关于礼的事。 其实他讲的这些大抵上都是不重要的,往往是为了让你听晕头转向,而后你自己也就忘了当时为何发问了。 扶苏又道:“听闻昨天丞相让你们这些齐鲁博士去北方,你们还在老师的门前叫骂?” 叔孙通稍一思量,忙回道:“臣昨日在拜访好友。” 昨天的事情是自己亲眼看到的,扶苏本想为难一下这位博士。 不得不说他又是个十分狡猾又聪明的人,一句话两头谁也不得罪,干脆拿出了一个不在场证明。 言外之意,我不在那里,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了,我在朋友家吃饭。 大抵如此…… 扶苏询问道:“你在咸阳的朋友很多吗?” 叔孙通道:“其实那些人并不全是臣的朋友,是臣的老师故友,多数人都是瞻仰臣的老师的名望,希望将他们的孩子送去齐地读书,这才讨好臣,不瞒公子,只要臣在咸阳每天都有人邀请臣。” 所以呀,孔子他老人家后人的含金量还是很高的。 谁都想要自己的孩子有个名门老师,而在这个时代最好的学术背景,多半就是叔孙通的老师,孔子的后人孔鲋。 扶苏没见过孔鲋其人,但从这些事来说,这个时代的古人已十分注重名师效应。 古人从来不傻,就像是叔孙通,他来者不拒,但对于对方的求学,会不会答应就两说了。 因此,古人所面对的问题,也是很值得研究,以及有着深刻的反思价值。 扶苏接着道:“我的老师当今丞相,丞相师出荀子,如此说来我也算是荀子他老人家的弟子,但我才疏学浅,我的老师忙于国事,实在是分身乏术,倒是有一件事不知道老先生能否相助。” 叔孙通道:“公子但说无妨。” “我在商颜山下有三千家仆,还有三百余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我想要给他们找一个老师,不知道老先生能否教他们。” 见叔孙通没有当即答应,扶苏又道:“若他们能够在老先生门下学有所成,将来我会让他们去北方杀敌,杀敌有了功就恢复他们的户籍,让他们在大秦为官。” 叔孙通还是没有答应。 扶苏继续画着大饼,道:“如此一来,你就有三百个弟子,并且这三百人都是大秦的官吏,但凡这三百人中有三五人能够成为大秦重臣,老先生也可以名满天下了。” 叔孙通听到这话明显神色有了些许变化,他十分恭敬地行礼,心底里有了警惕,这位秦国公子实在厉害。 “能否容臣思量……” “半个时辰。” “这……” “老先生,若不愿,我也不勉强。” 本来是伏生找公子借的书,他叔孙通是来还书的,伏生欠公子的人情怎么落在自己的头上,还遇到了一个口齿如此厉害的公子。 思来想去,公子将好处也都讲了,本就欠着人情。 叔孙通真是三缄其口,最后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硬着头皮道:“臣领命。” 言罢,叔孙通肠子都悔青了,若自己不答应,公子让人去议论老师孔鲋,后果更不堪设想。 大秦的公子还是个少年人,叔孙通实在没想到贤明的公子扶苏竟然会提出这般要求。 扶苏看了看天色,又道:“田安。” “在。” “安排车驾,送老先生去商颜山,现在到了商颜山,下午时分还能上课,让章邯将军安排住宿与教课时辰。” 三两句,公子扶苏就将这位老先生送了出去。 直到坐在了车驾上,叔孙通还在反复懊悔,怎么就答应了? 田安自然是高兴的,公子三两句话就给商颜山的孩子们找了一个老师。 田安走到了高泉宫,回禀道:“公子,就怕这位老先生教不好,不好好教。” 扶苏还在盘算着自己的私产,又道:“没关系,教不好就换一个,近来军中还有往商颜山送去的杂物吗?” 田安从书架上拿下一卷竹简,回道:“章邯将军都记录在案了。” “哗啦……” 扶苏将竹简打开,核对着一件件杂物,秦法的治理下往来文书一定要仔仔细细的记录,包括每个细节,就如军中送到商颜山的每一根木头,每一尺布都要一清二楚。 一来这即是给军中交底,让军中放心,而这些往来记录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落人口舌。 田安又道:“公子,丞相安排的宅邸公子至今还未去看过。” 扶苏道:“现在还有人去那处宅邸拜访吗?” “回公子,入冬之后就没人去拜访了,人们都快忘记了。” 扶苏稍稍点头,又道:“把书架整理好。” 田安点头,亲自给公子收拾着书架,那一卷书放在哪一个格子,哪一类书在哪一列都有标记,不能放错,也不能乱放。 到了午时,田安听到内侍们议论,便又来禀报,“公子,今天有人去拜访丞相了。” 待叔孙通到地方之后,扶苏还要等着章邯的回报,一边喂着鱼疑惑道:“记得自休朝之后,老师就不见客了。” “此人进了丞相的宅邸,还被丞相宴请。” “什么人?” “回公子,其人名叫张苍,传闻是丞相的好友,而且与丞相师出同门,亦是荀子的弟子,就在咸阳任职御史,当初是丞相向陛下举荐的。” 扶苏还在看着荀子他老人家的典籍,其中就有荀子老人家对孟子的评价。 扶苏道:“张苍是御史?” “回公子,张苍虽是御史,但管着文书卷宗,平日里官吏需要调阅卷宗,需要查问典籍,都要张苍批复准许,咸阳宫的藏书有几何,也都是张苍在看管,皇帝评价过,其人博学多识。” 荀子他老人家的弟子很多,不过教出来的弟子,真是每一个都不同。 第十九章 我们都是荀子的弟子 荀子的弟子有很多,或许荀子都不知道他有多少弟子,若每个看荀子典籍的人都将他老人家当作老师。 那么,再过两千多年……荀子他老人家的弟子,一定会遍布世界各地,若世界各地都有荀子门生,的确是数不清的。 身为荀子的弟子,有这样的理想,是极其正常的吧。 自叔孙通离开之后,过了三个时辰,商颜山那边才有军报送来。 扶苏翻看着急报中的内容,叔孙通到了商颜山,一路上很顺利,并且是章邯将军亲自将人带入村子里。 章邯将军,他是一个内心装满了忠诚的人。 扶苏希望如章邯这样的人,能够感化叔孙通。 翌日,丞相李斯就带着张苍来到了高泉宫。 田安亲自前来迎接,一边笑着道:“近来公子时常看书,养育,还养了一些竹子与松树。” 李斯跟着田安走着,又道:“听闻公子让叔孙通前往商颜山了?” “嗯……”田安点着头,又解释道:“公子为叔孙通挑选了三百个弟子,叔孙通感激不尽,为此亲赴商颜山教导。” 李斯不在意其中隐情如何,既然是公子安排,自然没什么好计较的。 起初走入宫中并不觉得这里的内侍与宫女多,而越是靠近高泉宫,这里的人就更多了。 这给了张苍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这里的宫人多得已逾制,大抵是因这里是以前华阳太后的居所? 张苍一路上低着头,余光观察着这里,这里的宫人都是有说有笑的,每个人似乎都过得还算很好? 高泉宫内的和谐与欢笑,令张苍困惑不已,这里有如此多的宫人,为何这些人还能过得这么愉快。 跟在丞相的身后,张苍又听到了丞相与老内侍的谈话,说的都是些有关公子的话语。 殿内,扶苏正看着一卷书,边上放着两盆梅花。 在殿内的宫女看来,公子多半是觉得今年的冬天太冷了,连梅花都不开花了,这才将长得半人高的梅花抬进了殿内。 公子一定是在期待着梅花开放,那么高泉宫的所有人也都在期待梅花绽放。 只要公子高兴,高泉宫上上下下的人都会高兴。 扶苏看着孔子他老人家的书,了解他老人家的春秋笔法,直到后来的人们,看到春秋笔法下的故事,人们都会如痴如醉。 “公子丞相到了。” 扶苏抬头看去,笑道:“老师可有用饭?” 李斯作揖道:“臣至今还在想念公子的鱼汤。” “好,今天就吃鱼汤。” 李斯还来不及介绍身边的人,就被公子拉着一起去杀鱼了,有些惶恐,但也觉得师徒间的情谊更深厚了。 留下了张苍一人站在殿内,面对两棵梅花树一阵无言。 看起来这两棵是刚被人从土中挖出来不久,张苍叹息一声,能让丞相引荐来见公子已是一桩殊荣了。 本想着心中该别无他求了,张苍却注意到了一旁的竹简,这些竹简堆放在一起,都是诸子的典籍,有孔子的,还有孟子的典籍。 张苍拿起其中一卷,站在原地看了起来。 等话语声再传来,张苍再一次抬头看去见到公子与丞相已走了回来,后方还有一个个端着陶碗的宫女。 而两棵梅花树还在眼前。 扶苏笑道:“老师,张御史快快入座。” 三人每人一碗鱼汤,一盆鱼肉,一张饼,这是今天的早食了。 扶苏道:“张御史,尝尝。” 坐在另一侧的李斯先端起了陶碗,十分享受地饮下一口鱼汤。 扶苏看着张苍有些还有犹豫,但碗已到了嘴边,张苍还是一口气将其都饮下了,他甚至连碗中的姜片也都送入了口中,正在咀嚼着。 李斯道:“今年入夏起,淳于越或周青臣几次进谏,希望能另有老师来教导公子,公子不能只听臣一家之言。” 丞相正说着,张苍还在低着头吃着,他把陶碗递给一旁的内侍,内侍就多给他盛一碗鱼汤。 这个张苍嘴里还在不停嚼着饼,鱼汤带着鱼肉入口之后,甚至还用袖子擦了擦嘴。 田安站在一旁,这个被丞相引荐而来的御史,怎么看都像是个只会吃的老实人。 “臣带张苍来面见公子,是想请张苍来教导公子。” 闻言,正在往嘴里塞着饼的张苍忽然一愣,口中咀嚼的动作也停下了,正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李斯,眼神特别地无辜,似乎在说你李斯来之前也没说这事。 而李斯介绍道:“这位是臣的同窗张苍,少时便酷爱读书,与臣一同在荀子门下求学。” 扶苏行礼道:“往后,还望老师多多赐教。” 闻言,张苍忙将口中的食物咽下,有些仓促且慌乱地行礼道:“臣张苍不敢受公子一声老师。” 这张苍看着也就三十岁左右,扶苏道:“我常看韩非的书,虽未见过韩非其人,但私以为韩非就是我的老师了,之后丞相就成了我的老师。” 张苍还是躬身行礼的姿势,低着头十分恭敬。 “我既看韩非书籍,又有丞相教导,那么我也是荀子门下的学生。” 张苍依旧低着头,心乱如麻。 李斯道:“公子,张苍学识渊博,诸子百家之典籍,张苍都有涉猎。” 扶苏又道:“那往后,还望老师多多指教。” “臣不敢指教公子。” 眼看天色到了下午,李斯想到家里还有不少事,也没有提李由的事,就当是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一顿早食用完,李斯这才告退带着张苍准备离开。 扶苏亲自送着两人到了殿外,又是几句寒暄。 受到丞相的眼神暗示,张苍忙行礼道:“臣敢问,公子可是在看孔子的春秋与孟子?” 扶苏了然点头道:“荀子他老人家曾经说过,君者,舟也,黔首者,水也。而孟子曾经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张苍稍稍颔首。 “虽说我们的老师荀子与孟子相隔近一百年,可从治国治民的学识上,两位老人家的主见极为贴合。” 言至此处,扶苏又解释道:“我是秦国公子,需要学习,学习就要脚踏实地,多看多问。” 张苍再一次躬身行礼,道:“待臣回去查阅典籍之后,再给公子解答。” 如此,李斯终于有了满意地笑容,终于心满意足地带着张苍离开了。 扶苏回到殿内,整理着桌案上散乱的书籍,一碗鱼汤就换来了一个老师,真是太划算了。 田安帮着一起收拾,他低声道:“丞相是想要帮扶公子的,丞相将他的同窗引荐给公子,将来丞相也会将他的人脉,他的同窗都引荐给公子。” 李斯是一个很忠诚的人,至少他对始皇帝是极其忠诚的,这份忠诚与他毕生的理想,与他毕生的信念有关。 而现在,始皇帝长子,秦国的公子能够成为李斯的理想的延续,他自然会向公子倾其所有。 现在是引荐同窗,将来李斯也会将他的身家性命都交给公子的。 见公子不言语,田安以为说错话了,忙退后一步要行礼。 扶苏将竹简放在书架上,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当年在祖奶奶的病榻前,只有你不言辛劳地收拾里里外外,现在祖奶奶过世了,这个咸阳宫……除却父皇,你老人家就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除了我,这些话……你还能对谁说?”扶苏低声道:“没关系,不用担心说错话,你在我心里是长辈。” 田安背过身,用袖子擦着他的眼泪。 直到入夜,那两棵梅花树依旧留在殿内,公子没有要搬走它们的意思,高泉宫的人们都在与公子一起期待它们开花。 深夜,当咸阳宫恢复寂静,田安来到始皇帝的寝殿内。 寝殿内,烛火明亮,始皇帝正在翻看着北方送来的奏报,蒙恬到了北方之后赶走了几个匈奴部落,一切看起来很顺利,迁民戍边的计划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田安走到殿内,默不作声地将掉在地上的竹简捡起来。 “李斯今天去见扶苏了?” “丞相还带了张苍一起见公子。” 嬴政点着头,道:“扶苏近来如何?” “回陛下,公子一切都好,在公子小时候华阳太后就说,公子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有天分的孩子,公子这孩子不与同龄人玩闹,很孤单,却很懂事,太后过世之后公子显得更孤独,虽说孤独可公子是个极其坚强又贤明的孩子。” 嬴政稍稍抬头,目光短暂地离开了竹简,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道:“朕知道了。” 只是简单地一句话,嬴政又再一次收回目光,看着手中的军报。 田安望了一眼始皇帝,眼中还有热泪。 在这个咸阳宫,始皇帝与公子扶苏的处境是一样的,他们父子都是一样地孤独又坚强。 翌日,宫女将公子的衣物都洗好之后,挂在后殿晾晒。 扶苏正巧路过,听着她们低声讲着闲话,说的是田安昨晚深夜去面见始皇帝,回来之后他老人家又在华阳太后的灵位前哭了很久。 田安是个感情很丰富的老人家,多愁善感又待人和善。 难得是晴天,一大早田安就十分精神地号令着高泉宫上下几百个宫人,整个高泉宫开始了大扫除,将所有能搬出来的东西都搬出来洗了,再把公子的桌椅与几大箱书都拿出来晒一晒。 田安高声道:“手脚麻利些,现在不拿出来晒,过了腊月都要发霉了。” “哗啦啦……”一堆堆竹简被搬了出来,而后铺开在地上,挂在台阶上,或者是吊在屋檐下,能晒的地方都晒着竹简。 这种时候,高泉宫是不能呆人的,宫殿外摆满了东西。 闲着无事的扶苏来到了御史府。 御史府靠近丞相府,平日里主持这里工作的都是大秦的副相冯去疾,御史府是副相的地盘。 既然自己拜张苍为师,哪怕拜师礼不隆重,那也是老师,一碗鱼汤换来的。 正是休朝期间,平日里这里没有人,张苍果然不在这里,扶苏推开门却见到了另外一人。 那人穿着一身官服,一缕阳光正从门缝照入。 其人须发还有些凌乱,眼窝深陷,似乎很长时间没有睡好。 扶苏站在门口又确认了一番,确认了御史府内真的没有别人了,这才走入府内。 那人行礼,道:“臣程邈,拜见公子。” 扶苏道:“不用多礼,可用过饭食了?” “臣……”程邈迟疑道:“臣带了干粮。” 扶苏从袖子里拿了一张饼,递给他道:“这是今天刚做的饼,还热乎的。” 程邈又道:“臣不敢受公子……” “一张饼而已,无足轻重。”扶苏又解释道:“本来今天是来寻我的老师张苍,可惜他今天不在,不知道程御史可与张苍有走动?” “臣与张苍是好友。” “我书信一封,还望程御史帮忙送去。” “臣领命。” 扶苏随即在御史府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拿起一卷显着新的竹简,提笔书写着,将自己读书的困惑写下来,让程邈送去给张苍。 程邈接过竹简,依旧恭敬以对。 而后,扶苏这里翻看着文书,大秦的御史府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御史府更像一个案牍库,保存着各种机密卷宗。 扶苏一边看一边讲着,“父皇要在西渭河建一座桥,我需要一些造桥相关的书籍。” “所以才会问询老师,还望程御史不要见怪。” 程邈依旧恭敬,手中拿着公子所赐的饼不敢乱动,这张饼还有些温热,正在飘着迷人的麦香,这饼实在是太香了。 眼前这些都是大秦的一线官吏们所写的文书。 地方的文书传到咸阳,再看咸阳如何往地方派去官吏。 这些文书与平时在书库所看的卷宗不同,书库中的卷宗都是经过整理与总结的。 而这里的卷宗是真正的一线官吏所写,了解这些文书的往来,就像是在看这个国家机器的运作流程。 御史府的文书,很有学习价值。 而在一旁,程邈已站到了角落,他捋了捋嘴边的胡须,一边吃着饼,一边眼神迷茫,大抵是在想他该怎么办,该说什么话,公子怎么还不走…… 第二十章 老秦人 田安站在御史府外,等着公子出来。 而且今天阳光很不错,田安抬头看了看阳光,有了阳光就暖和了许多,前两天留下来的积雪正在融化,化开的雪在屋檐下成了水帘。 公子扶苏真的一直都在御史府内,真的在耐心看那些官吏往来的文书,而且就是一个地方小吏哪怕是县令的文书,公子都要来来回回看许多遍。 程邈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等他再睡醒时,公子已不在御史府。 他站起身,一手扶着后腰,看着天色就要入夜,打算离开这里,又想起公子的书信,这才拿起一旁的一卷竹简,再一看……原本在桌上的字帖也不见了。 “那多半也是被公子带走了。” 程邈如此想着,赶在天色入夜之前就离开了咸阳宫。 翌日,因正在休朝,廷议要在来年开春之后才会继续,可御史府不能没人看着,往来文书还是需要看管的。 为此,天才刚亮,程邈便早早来到了御史府,接着写字。 始皇帝对自己的隶书有所褒奖,他就接着写。 今天,偶尔有三两官吏前来走动,都是来递交各地文书的。 三两官吏还在低声议论,程邈手中提着笔,安静听着。 张苍为何深夜造访丞相府?公子回宫为何一夜沉默不言? 程邈又想起昨天的饼,公子的饼真的很好吃,这辈子要是能再吃一次就好了。 西渭河位于咸阳的南面,扶苏走在河边还在想着那座咸阳桥,如今这条河的两岸依旧空落落的。 从地理位置来看,若是在这里修建一座桥,渭河两地的人们往来能少走数里路。 “听闻公子昨日去了御史府?” 来人正是老师。 扶苏见老师下了车驾,上前行礼道:“老师。” 李斯走到河边,望着渭河,言道:“臣昨夜见到了公子给张苍的书信,张苍大为动容,深夜造访臣,臣给了些许指点。” 言罢,李斯拿出一卷书,双手奉上,“这是张苍的回答。” 扶苏接过竹简,没有当即打开看,而后交给了一旁的田安。 李斯站在公子边上,今天似乎话语很少。 “臣先告退了。” 扶苏望着渭河,这才回神道:“田安,送送老师。” 田安笑着道:“老奴送丞相。” 临到重新登上车驾,李斯又回头看了看公子的背影,恍惚觉得公子心事高悬,但又不肯与自己这位老师说。 坐回车驾内,李斯侧目看窗外。 车夫赶动马车,李斯又多看了一眼田安脸上的笑容。 马车渐行渐远,扶苏依旧看着渭河。 田安站在公子身后,也不知公子是不是想吃鱼了,要不要让人下河去抓鱼? 昨天,扶苏在御史府看各地往来文书,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其中就有一卷文书,所言就是恢复六国分封,并且安抚六国旧贵族,再减免田赋,如此天下可定,人心可定。 这卷文书乍一看的确是为了天下安定,但也就只是乍一看,细想之下实则充满了私心。 其一,他们要恢复分封,其二安抚六国旧贵族,再者减免田赋。 但……一旦恢复分封,大量的田地又会回到王侯与贵族手中,而黔首依旧没什么田地耕种,黔首仅有的几亩薄田如何会受田赋增减影响? 若这卷文书上的进谏真的能实施,真的减免了田赋,有用大量田地的王侯与贵族首先获益。 明明是为安定天下的举措,减免了田赋,却反而肥了少数人。 所以,昨天从御史府回来之后,扶苏就将那卷文书丢入炉子中,一把火烧了。 原来这个大秦的官吏,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张苍,程邈,章邯那样可爱,也不像蒙恬,王贲那样忠心。 大秦的官吏中还是有坏人的。 “田安……” “老奴在。” 扶苏缓缓言道:“你说人们是不是都愿意活得更好一些。” 田安低声道:“那是一定的。” “当年商君变法之后,那时候的秦人过得好吗?” “回公子,当然是好的。”田安的话语声停顿了片刻,他又道:“可是在商君来秦之前,那时候的老秦人太苦了,太难了,老秦人是从亡国之危难中一步步走过来的,老奴年少时,还记得大片大片的老秦人去祭拜秦孝公。” “在老奴的小时候,总听爷爷们说老秦人太难了,老秦人很苦很苦,现在的大秦就是从那时候起一步步走出来的,爷爷们告诉老奴,让老奴别忘了老秦人们的苦。” 扶苏看着河边还漂浮一些薄冰,望向远处的天空,黑云压顶,又没有风。 昨天才晴朗了一天,现在的关中天气看似又要下雪了。 扶苏打算回宫了,在回去之前又顺便去商颜山看了看,见到了骑着一头驴,拿着一卷书的叔孙通。 叔孙通骑在驴背上,他一边念着书中的内容,身后跟着一大群孩子。 他每念一句,那群孩子们也跟着念一句。 扶苏没打算让车驾停下,而是路过商演山回了咸阳,在路上还能看到勤劳挖竖井的人们。 还有那位站在要道口,恪尽职守的章邯。 看着这些景色,这才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受了很多。 扶苏回到宫中,看着张苍的解答,而后又写了一篇文章与问题,让田安派人去交给他。 这个寒冬又下起了大雪,大雪接连下了好几天。 程邈站在御史府门前,闲着无事的他将双手收在袖子里,站在屋檐下看着漫天的大雪。 这场雪真的很大很大,几乎是看不清前路了。 公子已有三天没有来这里了,程邈在冷风中叹息一声,心中觉得恐怕这辈子再难吃到如此美味的饼了。 正想着,程邈忽然听到脚步踩着雪的声音,他转头看去,见到了走在雪中的人影。 原以为是什么人在这个大雪天来递交文书,等对方走近了,程邈见到了高高瘦瘦的田安,与提着一个食盒的公子扶苏。 “臣,程邈,拜见公子。” “不用多礼。”扶苏说了一句就走入了御史府中,一边道:“听闻你的字不错。” 说起写字,程邈又有了自信,他解释道:“公子若喜,臣可以多写几个字的。” 扶苏摆手道:“用饭吧。” 程邈再一次躬身行大礼,他双手接过公子递来的饼,又一次尝到了这美味,脸上带着笑容,嘴里还在咀嚼着,此生足矣。 田安将砚台上结着的碎冰渣磨开,而后研磨好墨,放在公子的案前。 程邈正吃着,扶苏坐在边上就开始书写,这一次要写的问题还是要由程邈交给张苍。 “公子,那张苍平日里也深居简出,与臣一样的。” 扶苏写了一篇文章,吩咐道:“还请交给我的老师张苍。” 程邈十分满足地将这卷竹简放入了袖子中,而后站在边上,等候着公子的吩咐。 与那一天一样,公子扶苏很专心的看着各地往来的文书,期间没有言语。 炉子烧得很旺,府内既温暖又安静,加之刚吃了温暖的食物,困意上心头,程邈又一次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公子已不在这里,而且天色也快要入夜了。 接连几天,扶苏的生活都是这么度过的,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御史府,而自己与张苍这位老师都是通过书信往来,来传授学识。 虽说只与张苍见过一次,但扶苏觉得自己与张苍,从师徒关系都快成为笔友了。 而程邈就是给两人传递书信往来的重要关节。 这场大雪断断续续又下了五天,关中的冬季很漫长,往往到了来年的三月还会有雨雪。 扶苏坐在寝殿内,正执笔在竹简上书写着,所写的就是老秦人的故事,田安就是一个老秦人,他知道很多老秦人的故事。 扶苏听到这些艰苦奋斗的故事,在心底里有一种力量被唤醒了。 那是一种潜藏在灵魂深处,永远不会被抹去的记忆,这些血与战火的记忆就像是一幅幅画面出现在脑海中。 有时历史就是如此的相似,落后了就会被打,所以要富国强兵,要艰苦奋斗。 当年商鞅写下了秦人食草,那时候的秦人为了保护家园连草都能挖出来饱腹,因为他们知道,一旦他们没守护住家园,他们的妻儿就会被卖为奴隶。 扶苏手中的笔继续写着,人不能忘了那艰苦的故事,老秦人要富国要强兵,就需要变法。 哪怕这个变法过程中会有很多既得利益者受伤,哪怕会消失一个阶级,这个过程残酷又无情,可还是要咬着牙走下去。 就像是荀子他老人家说过,君者,舟也,黔首者,水也。 那么,现在的大秦似乎在进行第二次变法。 翌日,程邈如往常一样站在御史府门口等着公子扶苏。 不管是大风还是大雪,公子都会很准时的来到御史府门口。 程邈行礼道:“公子。” 扶苏诧异道:“怎么值守这里的人,一直是你?” 程邈解释道:“原来是我们几个人轮流值守的,那几人家中都有变故,就在下一人无事,冯副相就让臣来值守御史府,臣家中……也无甚事的。” 扶苏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他。 田安将小半箱竹简放在桌案上,叮嘱道:“这些都是要交给张御史的,有劳了。” 程邈狼吞虎咽吃着一碗面皮汤,一边不住点头。 而扶苏又如先前一样,翻看起了这里的卷宗。 不论风雪多大,公子扶苏每天都来这里查阅文书,就这么持续一天又一天。 当今年的风雪再一次停歇的时候,这一年也就结束了。 次年一月,关中依旧是阴沉沉的,今年是秦王政二十五年,也是立国八百年多年的楚国灭亡的第二年。 张苍背着一个包袱来到了商颜山下,他抬头看着这个新建设的村子,脚步稍停,目光似在寻找,没有找到自己想见的人,便又迈步走入这个村子。 刚走两步,就有一个秦军校令快步跑来,拦住道:“什么人?” 张苍拿出自己的官身令牌,解释道:“我来寻叔孙通夫子。” 那校令见到令牌就让开路,并且又道:“随末将来。” 张苍又提了提肩膀上沉重的包袱,终于到了一间屋子前,几个孩子刚跑出来。 与此同时,章邯也来到了这里。 张苍转头看去,就见到这位将军一到此地,一群黑乎乎的小狗就朝着那位高大的将军冲锋而去,像是小狗大军冲向了目标。 一路上还有几只小狗翻倒在地,它们扭动了几下再次跑去,而后一大群小狗围着章邯,扒拉着要往上爬。 章邯用脚将这些小狗拨到一旁,听了校令禀报,沉声道:“准备一些姜汤给公子的老师驱寒。” 张苍作揖表示谢意,就走入了叔孙通的屋子。 屋内,叔孙通见到来人,道:“张苍?师从荀子,与丞相李斯是好友,现在又是公子扶苏的老师。” 张苍走入屋内,没有当即发言,而是将包袱放下。 包袱落在桌案上发出沉重的响声,以及竹简那特有的碰撞声。 “老夫入秦虽才半年,可老夫善记人,什么样的人,见过一次就不会忘。” 叔孙通又道:“公子扶苏与丞相当真是好计策,用迁民戍边之举将一些齐鲁博士发往北方,公子赐给我三百弟子,实则是为了让老夫离开廷议,这一前一后当真是好设计。” 言至此处,叔孙通又叹道:“哎呀……李斯实在是太厉害了,老夫现在才后知后觉,原来我等都进了公子扶苏与李斯圈套。” 正说着叔孙通又走到了屋内的一个角落,他坐下来开始研磨豆子,又道:“商颜山有一物,名为豆浆,此物实在美味,可要喝一口豆浆太累了,嗯……” 说着话,叔孙通转动这个磨盘,因太用力下巴的胡须还有些颤抖。 张苍道:“豆,本是充饥饱腹的粮食,何必如此。” 叔孙通有些推不动磨盘了,累得扶着腰,又道:“张御史,所来何事?” 张苍解释道:“公子让我将这些书送来,希望你能教授给这里的孩子,都是公子亲手所写的。” 第二十一章 成果 叔孙通还在推着小磨盘,又看了看张苍带来的一堆竹简。 张苍还立在一旁,大抵是有一种你不看,就不走的架势。 叔孙通扶着受累的后腰,神色狐疑,又惊觉这个张苍与李斯一样都是荀子的弟子,什么时候这个张苍竟也如此拥护公子扶苏了。 公子扶苏,丞相李斯,御史张苍,此三人何时走在了一起? 叔孙通在入秦之前,倒是听说公子扶苏贤明,而盘算眼前的形势…… 不知为何,叔孙通心中越发不安。 这种不安的感觉是与日俱增的,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 应该是从第一面见到那位公子扶苏,从那时起就隐有不安。 叔孙通走到桌案边打开了包袱,随着包袱的绳节打开,垒在一起的竹简就滚下了几卷,而后拿起其中一卷仔细看着。 屋外寒风依旧,墙角与路边还有些没有融化的积雪,张苍看着村中正在玩闹的孩童。 屋内,叔孙通看了好一会儿的书。 张苍看着窗外的景色,“公子还说了,若是你不愿教授给那些孩子,我可以来教,以后我张苍也会来教这里的孩子。” 闻言,叔孙通将手中这卷书放在桌案上,“都是以前老秦人的一些事迹。” 张苍准备离开了,他又道:“有劳了。” 叔孙通行礼道:“既然是公子吩咐,臣自当尽力。” 不过是给孩子们讲秦人的故事,叔孙通觉得不是什么难事,何况都是些很好的故事。 当新年到来的时候,人们就会想着什么时候能够迎来今年的谷雨,人们都期盼着今年的春耕可以早点开始。 扶苏坐着马车离开咸阳城,来到渭水河的南面,这里有一片林苑,叫作上林苑。 如今的上林苑面积并不大,到了汉武帝之后,上林苑的面积才会扩大。 而现在的上林苑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园林。 现在都已是二月,可寒风依旧,看不到上林苑的鸟兽,河渠也结着一层薄冰。 田安坐在车辕上,低声道:“公子,近来太官令想问询商颜山做饭食之法,还有御府令询问公子衣裳长短,还有少府令询问西渭河建设桥的人选。” “新年伊始,看来大家都很忙。” 马车内传来了公子的话语,田安笑道:“今天恐怕要下雨了。” “无妨,可以在上林苑躲雨。” 如今大秦的吏治还算是很清晰的,至少与以前的六国相比,秦国可以说是做到了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提倡专业化生产。 而这种制度,在当年六国相继变法的过程中,只有秦国做得最完整。 因秦国所取用官吏,只找专业的人,如修郑国渠的郑国。 而其他六国,在这些关键位置上的人选,多少都会选择自家的宗亲或是贵胄的血亲。 从选人制度上来看,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是极为重要的。 所谓以吏为师,秦人讲究实用性的国策就强迫官吏必须掌握相应的能力,以及应对实际政务的能力。 而今天,扶苏来这里是来见秦国的另一位水利专家,此人名叫监禄。 监禄原本奉命修缮上林苑,得知公子要见自己,他早等在上林苑外。 马车到了近前,监禄行礼道:“臣,监禄拜见公子。” 扶苏下了车驾,笑道:“不用多礼。” 监禄又道:“臣奉命修缮上林苑,听闻公子前来,便在此等候。” 扶苏抬头看了看乌云厚重的天空,又道:“进去说话。” 监禄又是行礼,跟着公子走入了上林苑。 其实上林苑以前有很多名字,这里一直都是历代秦王耕种的地方,自商鞅变法之后,也就只留了这么一片地。 其实上林苑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无非就是几亩地,一些树,还有一条小河。 监禄在这里修建河堤,以免大水到来会淹了田亩。 几人走入了田地边的一处宅邸中,这处宅邸到处都是灰尘,进来之后,田安的眉头一直都是紧皱的。 他大概是不喜这里的环境,好像每一次呼吸都会吸入一鼻子的灰尘,让他原本的好心情都消失不见了。 “拿图来。” 听到公子的吩咐,田安将一卷布递上。 监禄用他的袖子擦了擦桌子,这下他的袖子上都是灰白色的灰尘,他神色轻松地笑着,“臣的衣裳可以换洗,无碍无碍。” 从政治立场上来说,秦国公子加上丞相弟子的身份,其本质就是一个极好的政治资源。 而大秦上下没有人敢得罪这样的公子,既是长子,又是丞相弟子,不说权势滔天,也算是背靠大权。 很多事,只要你一句话就可以让很多人为此去奔波,这是扶苏初步体验到权力的感觉。 当然,扶苏也觉得以后这种感觉会越来越明显。 看监禄笑着,扶苏铺开地图,道:“这是西渭河的图。” 监禄蹙眉看着河道图。 屋内安静了片刻,外面就传来了雨声,雨水夹杂着冰粒而下,而后冰粒越来越多,再之后雨水就没了,全是冰粒沙沙地打在屋顶上。 扶苏在地图上作了标记,“禄大匠也觉得此处建设桥梁最好?” 监禄忙行礼道:“禄,当不起公子一声大匠。” 因此人就是修建灵渠之人,至少这是自己心里的秘密,扶苏习惯地先入为主地称呼了一声,属于是见到高人且还是活的,高兴得讲话没过脑子,又改口道:“我在御史府看过你的文书,你有修建河道与桥梁的经验,还有与郑国共事的经历。” “禄,浅薄之见,让公子见笑了。” 扶苏又将图收了起来,交到他手中,道:“我知道你在朝中没什么朋友,但我与少府交好,少府能派出人手,帮助我们修建西渭河桥。” 听到公子称了一声我们,田安注意到这个监禄的神色越发忐忑了。 扶苏道:“谷雨之后,我会安排少府的人手来见你。” “臣领命。” 与他说定之后,扶苏就准备离开,天上依旧下着冰粒,但势头没这么大了。 “公子莫怪老奴多言,老奴只是担心他难当大任。” “冯副相还是有识人之明的,留着监禄的文书,而且还要求他修缮上林苑……” 言罢,扶苏又觉得大秦的副相冯去疾也肯定会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将监禄举荐给始皇帝。 田安戴着斗笠,任由冰粒打在身上,他赶着马车面带笑容,公子在御史府看了一个月的文书,就连程邈在那一个月都胖了许多。 看了一个月的文书之后,公子对朝政越发清楚了,做什么事找什么人,也都清清楚楚。 公子善学,别人需要学很久才能掌握的能力,公子往往就掌握得很快。 更不要说,公子前往御史台看文书那可是整整一个月风雪无阻。 而公子一个人在御史府有时一坐就是枯坐一整天,一整天不与任何人说话,安静查阅文书。 田安的眼角湿润,他感觉公子就像当年秦孝公,那位为人厚重且坚韧的秦孝公又回来了。 这场冻雨到了午时才停,地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粒。 扶苏回到高泉宫之后,又给张苍去了书信。 临近夜晚的时候,就有人带来了张苍的回信。 扶苏正在给一条烤鱼挑着鱼刺,以此来消磨时间,等田安将老师的书信递上来,这才打开竹简看着。 田安道:“公子,这鱼凉了可就腥了。” 扶苏的目光看着竹简,道:“喂鱼。” 田安笑着端起盘子,将这条烤鱼丢入了鱼池中。 高泉宫的人们很高兴,公子所期盼的梅花终于开了,原本应该在去年入冬开放的梅花,到了今年二月才开。 晚是晚了一些,但总算开了。 公子修建西渭桥的大事,也终于有了着落。 秦国是有开春大朝会的规矩的,在漫长的寒冬时节秦国会休朝,等到来年谷雨之后才会有开春大朝会。 这个规矩一直延续到现在,如今暖春还未到来,冻雨却先至。 这天气令人担忧,切莫耽误了农时。 秦人习惯了耕与战的生活,人们都期盼着寒冬早点离开关中,让人们可以早点去田地里劳作。 今天,一队人马路过商颜山,章邯远远看到了车驾的规模就当即行礼,如此规模还会有谁,能让蒙武大将军与王贲护送,必然是始皇帝。 那车驾距离商颜山并不近,大概有三五里地。 不多时,一队骑兵驰骋而来,领队的正是蒙武大将军与副丞相冯去疾。 章邯躬身立在一旁,任由蒙武大将军与冯去疾进入村子。 大军没有拿这里的粮食,也没有过问低头行礼的叔孙通与李由,只是那位副相询问了一群孩子。 叔孙通使劲眨了眨眼,这位大秦的副相真的在询问孩子。 在公子家仆们担忧的目光下,他们的孩子十分从容地回答了副相的问题。 听了孩子们从容的回话,就连叔孙通都觉得。 他多半是真的教出了三百个不得了的弟子,可教这些孩子的人不只是自己,还有李由与张苍。 始皇帝的车驾就在商颜山的北面停着。 冯去疾策马来到了车驾边,行礼道:“臣都询问过了。” “扶苏对那里做了什么?” “公子让叔孙通与张苍教那些孩子。” “教?呵呵呵……” 车驾内传来了始皇帝的笑声,“叔孙通是孔子后人的弟子,张苍是荀子的弟子,扶苏把这两人放在了一起,倒是有意思。” 冯去疾道:“臣问了那些孩子,他们都学了什么,他们说学了徙木立信。” “徙木立信?” “当年商君变法,为了让黔首能够信任秦官,商君就下令谁能够将一根木头扛到城北,就能得到一百金,可那时候没有黔首相信,当有一人真的将木头扛到了城北,商君真的赏赐了对方一百金,如此,黔首们只信商君。” 车驾内安静了许多,冯去疾也相信始皇帝是知道这件事的。 因为这个故事是真事,早就在一百年前,就在秦人之间传遍了。 未等始皇帝回话,冯去疾又道:“臣问那些孩子,为何给他们讲这些故事,孩子们说秦法赏罚分明,有功必要赏,在秦为官就要取信于黔首,唯有取信于万万千的黔首,秦法才能立足。” “官吏必有职责所系,就要言必信,行必果乃官吏执行之魄力,不取信于民何以为官?” “唉,这天下这么大,能有几个商君?” 车驾内的始皇帝一声感慨,车驾外一众官吏与将军纷纷肃穆行礼。 “回宫,朕也想看看那些故事了。” 蒙武朗声道:“回宫!” 这支庞大的护送队伍,只是出来短短半天,又匆匆回去了。 一个故事就让始皇帝打消了出来看春景的想法。 在回去的路上,已有人将商颜山的故事送了过来。 一路上,嬴政翻看着这些故事,又问道:“那些孩子都是扶苏的家仆吗?” 冯去疾回道:“臣询问过那些孩子,他们是公子的家仆。” “嗯……是朕赐给他的。” 嬴政才想起这件事,不过是李斯碍于齐鲁博士的纠缠,让扶苏开府招揽名仕,不过这件事在后来就不了了之。 再回想,嬴政才后知后觉,扶苏已做了这么多。 扶苏并不知道今天父皇出游的见闻。 而此刻,扶苏站在当年吕不韦的旧宅内,旧宅内的一切都很老旧,屋子年久失修有些漏雨了,地上的还有雨水,田安带着人正到处巡察,看看哪里需要修的,哪些家具需要置换的。 扶苏面前站着一个人,此人名叫毛亨,也是荀子弟子。 其人与韩非,李斯在同一时期拜在荀子门下求学。 这毛亨有个伯父,其伯父叫毛遂,毛遂自荐的毛遂。 “亨拜见公子,愿为公子效命。”毛亨声音十分响亮地讲道。 “慢着。”扶苏梳理着自己的思路,三缄其口一番,才言道:“毛遂是你伯父?” “正是。” “当年毛遂与楚国的春申君黄歇联手,你伯父与楚王歃血为盟,联手抗秦。” 毛亨沉默了片刻,蹙眉不语。 扶苏低声道:“如此渊源,你还效命?你与秦应该是世仇呀。” …… 注:监禄主持修建灵渠,有人称其史禄,这里作者用监禄。 第二十二章 落魄的博士 毛亨的年纪与张苍,李斯相仿。 这天下与秦有着世仇的人太多了,又何止他毛亨一个。 面对公子的问话,毛亨解释道:“为公子效命乃是为了师门学脉相承,与世仇无关,臣听闻公子喜看韩非书籍,特来拜谒。” 扶苏笑道:“我看的书有很多,诸子百家都有涉猎,我的确喜韩非的书。” 毛亨行礼道:“臣是荀子的弟子,若公子对荀子典籍有所不解,臣可以解答。” 到现在,扶苏已见到第三位荀子弟子,丞相李斯,御史张苍,还有眼前的这个毛亨。 本来,今天就是为了来看看父皇所赐的这座宅邸。 这是吕不韦留下来的遗产,准确地来说这本就是咸阳城的一座建筑而已,先前是在吕不韦所住的地方。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师有意为之,这座宅邸的对门就是老师的家。 当年李斯是吕不韦的门客,而现在大秦的丞相是李斯,李斯就把家安置在了当年吕不韦旧宅对门。 而用了早食之后,扶苏来看看这处宅子,就当是给盘算一下私产,总不能不管不问。 而当这里的门打开之后,这位毛亨便第一个赶来了。 扶苏也不想在这里久留,担心像毛亨这样,前来拜谒的人会更多。 从身份上来说,毛亨的确是荀子弟子,但也是跟随齐鲁博士来到咸阳的人之一,丞相李斯招揽各地名仕尤其是齐鲁博士,顺便带来的。 这位毛亨,多半是与叔孙通他们同一批入秦。 “典籍上的困惑,我可以问我的另一个老师张苍,他每一次都会解答得很详细。” 毛亨了然点头,又见公子带着打量的目光,又道:“臣不是为了所谓世仇而来,况且臣向来与伯父疏远。” 人嘛,总是要团结一切能团结的人,让朋友变得更多,让敌人更少。 扶苏朗声道:“你去商颜山,那里有个叫章邯的将军,他会收留你,你先在那里教书吧。” 得到公子收留,毛亨又一次行礼,因常年拮据,他袖子有些老旧,甚至衣裳已破了线。 如此,觉得自己窘迫得毛亨,讪讪一笑。 田安递给他一个木牌,吩咐道:“既然公子收留你,你带着这块木牌,去商颜山就好。” “谢公子。” 待对方离开之后,扶苏走向这处宅邸的深处,这片宅邸中还有一个开阔的场地,还有几个坐垫堆放在一旁。 扶苏觉得这里大概就是吕不韦的三千门客所聚的场所,那时候三千门客可能就在这里编写吕氏春秋。 扶苏还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一个个木牌,这些木牌上的墨迹已模糊不清,大概是当初三千门客的名字? 扶苏抬头看去,见到有一间屋子屋顶还在漏雨。 田安道:“公子,已安排工匠前来修缮了。” 顺着这片场地往后走,就来到了吕不韦的书库,扶苏打开老旧的木门,入眼是一排排的书架,书架上的一个个格子摆着数量不一的竹简。 这是一个被尘封的地方,扶苏每走一步,就在这里留下一个踩过灰尘的脚步。 有些竹简还挂着木牌,扶苏意外地发现了老师李斯与张苍的名字。 扶苏初略看了一圈,心中不免有些震撼,这些留下来的书才是吕氏春秋的全貌。 那三年门客所编写的书都在这里了,足足上千卷竹简。 吕不韦死了,可那三千门客所编写的吕氏春秋却留了下来。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宝藏,扶苏低声道:“老师用心良苦。” 田安依旧站在屋外,这位老内侍对干净的环境要求十分严格,这也是高泉宫时常被打扫得很干净的原因。 相信用不了一两天,这座旧宅邸也会在田安主持下,变得焕然一新。 扶苏走出了书库,吩咐道:“将这里好好收拾一番,不要动书架上的竹简。” 走出这处宅邸时,扶苏又回头看了看这座宅邸的大门,以前这里应该是丞相府,现在对面成了丞相府,而这里闲置多年又没有名字。 扶苏想了片刻,干脆不给这间宅邸起名字,在一队护卫的护送下回了宫。 今年二月,关中气候多雨,在暖春到来之前,整个关中都是湿漉漉的,而且还有连续的雨雪天气。 这种连续阴天与雨雪天气,大概会在三月的中旬结束。 天才刚亮,高泉宫内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扶苏正扯着面条,去年商颜山种了不少麦子,如今留下来的麦子足够家仆们与自己吃的。 陶锅中的水已开了,扶苏将面条下入锅中,而后再将包子也蒸上。 扶苏从陶锅中倒出清澈油亮的羊汤,而后从一旁的盆栽上摘了几根刚发出来的葱。 用小刀将葱切碎,而后再煎一些羊油出来。 公子面前有三个炉子,三个炉子同时烧着,而公子竟然可以有条不紊地同时用三个炉子,换火候,换陶锅,这个过程还要加水,这一切都熟练得令人深觉……不可思议。 不多时,扶苏已做好了四碗羊油拌面,撒上一些碎羊肉,再配上一碗清澈油亮的羊汤,与十余只羊肉包子。 今年,咸阳有很多很多羊,蒙恬在北方又打了几个匈奴人部落,将收获的羊群送到咸阳,这导致咸阳的羊肉根本吃不完。 而且宫里还有很多羊肉冻着,都不知道该怎么吃。 扶苏道:“今天,你们都多吃些羊肉,总要想办法吃光的。” 闻言,一众宫人纷纷行礼,齐声道:“谢公子。” 扶苏又让田安准备好了食盒,将另外三碗羊油拌面与羊汤,羊肉包子分别送给父皇,丞相李斯,御史张苍。 与公子的精细吃食不同,宫人们将羊肉炙烤之后就分了吃了,吃得很简单。 如果每个人都像公子这么用饭食,他们觉得自己多半会累死的。 在天还未亮的时候,公子刚睡醒时,就开始为这一顿精细的吃食做准备,而且公子还乐在其中。 可高泉宫的宫人们不同,他们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 现在,高泉宫的宫女与内侍们偶尔能够吃到公子赏赐的饼或者是面食,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吃惯了简陋吃食的他们,都一致认为公子吃的这些,都是世上最好吃的。 田安目送着三个内侍提着食盒离开这里,而后又走回了殿内,言道:“禀公子,章邯将军有消息送来。” 扶苏道:“你说就好。” 田安打开竹简看着其中内容,先是不出所料地一笑,低声道:“毛亨到了商颜山就说太过穷困。” 扶苏喝一口羊汤,低声道:“呵呵……不能吃苦的人,我要来何用?” 田安了然颔首,公子要能吃苦的人才,就像是章邯那般。 停顿了片刻,田安又道:“毛亨入商颜山,先用了饭,饼三张,腌萝卜一碗,羊肉一盆,方睡……章邯将军言,其人看似干瘦,食量匪夷所思。” 扶苏想起昨天见毛亨,这人穿着简朴。 应该算是齐鲁博士中,较为落魄的一个。 但要论饭量,大概是荀子的弟子有各中本领,且都天赋异禀? 扶苏自认不了解毛亨,也不了解毛遂或者是春申君,可能是当年败给秦军之后,毛遂一系的族人过得都不太好。 若不是知晓对方也是以前的六国旧贵族之一,还以为是寒门子弟。 田安依旧看着商颜山送来的呈报,又道:“毛亨饱腹则睡,深夜梦呓,痛骂丞相李斯。” 扶苏缓缓扭头看去。 见状,田安忙躬身将手中竹简放低,让公子看清楚,章邯将军的确是这么写的。 扶苏先是有些惊疑,又亲眼见到章邯真是这么写的,望着阴天,“这天下,骂丞相李斯的人太多了,想来老师也不介意多一个骂他的人。” 田安低声道:“今天一早,章邯就拉着毛亨给孩子们教书,毛亨起初不肯教,后来丞相又给商颜山送去了信。” “哦?还有波折?” 田安点着头解释道:“丞相去信有言……毛亨若不为公子效力,章邯将军可痛打之。” 扶苏将碗中的羊汤喝完,将碗放在了边上。 “章邯提鞭而起,还未打,毛亨已求饶,未了……其人又怒指咸阳……骂丞相李斯为人阴险狡诈。” “后经章邯询问,其人精通诗经与荀子学识。” 言罢,田安又将竹简合拢,低声道:“公子,就这些。” 扶苏询问道:“毛亨以前与老师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田安回道:“老奴不知,这天下记恨我们丞相的人太多了……” “嗯,是太多了。”扶苏又问道:“与韩非有关吗?” “老奴也不知,要不要派人询问?” 扶苏摆手,低声道:“不用了。” 殿前,主仆两人低声交谈着,公子靠着身后的柱子而坐,时而蹙眉开口,时而了然之色。 田安躬身身子,公子每说一句话,他老人家就答一句。 宫人们心中好奇,也不清楚公子与田安都说了什么。 扶苏本着吃瓜的心态,现在看来,毛亨与李斯大抵是有仇怨的,张苍应该是个中间派,不会参与到纠纷中。 这个时代,有很多讳莫如深,且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 冷风吹过,依旧冻得让人直缩脖子。 又有内侍快步而来,见到了公子行礼道:“太官令奉皇帝诏令,询问烹羊汤之法。” 田安道:“不用劳烦公子,老奴走一趟就好。” 用过早食后,扶苏就去了御史府继续翻看文书。 今天依旧只有程邈在御史府,天气暖和了一些,他就继续钻研写字。 闲暇之余,扶苏看了看他的字,不得不说程邈的确是个书法大家,这些字笔画虽多,但每一个都十分工整。 “这不是小篆吧?” 听到公子问话,程邈回道:“公子,这是赵地文字。” 扶苏手里拿着自己要看的文书,目光看向程邈桌子,又问道:“这又是什么文字。” “回公子,这是楚人的文字,还有这是燕,赵,魏的文字。” 扶苏仔细瞧着一个个文字,惊疑道:“这些字你都会写啊?” “臣平时喜专研文字。”说起文字,就到了程邈最擅长的领域,他又解释道:“六国文字看似繁杂,实则多有形似,楚地文字偏长瘦,看着漂亮但书写繁杂,还有魏地文字显得简略,但不及楚地文字好看的。” 程邈道:“这是陛下推崇的小篆,以前是秦篆,秦篆是从周时留下来的文字,六国文字皆从中演化而来。” 扶苏看着这些字,神色动容,感慨道:“当真是玄妙。” 程邈颇有成就感,抚须笑着。 扶苏又收回了目光,继续看着自己的文书,其实吧……对于程邈刚说的那些话,根本没有听进去多少。 以免让人觉得说了白说,不免会让对方失望,扶苏只是感叹了一句。 感叹是真的,只是听其人一番话,就能达到此人的书法境界,多半是不可能。 不通此道,不作评价,扶苏觉得专心看书,方为正道。 下午的时候,外面短暂出现了一些阳光,等到了傍晚时分,阳光又藏匿在了乌云后方。 这个时辰的天……入夜很快,风又很大。 二月天就要过去了,人们都期盼着三月能够暖和一些,一封军报送入了咸阳宫。 田安踩着殿前的台阶,进入了殿内,“公子,有军报送来。” 扶苏还在欣赏着从御史府带来的程邈字帖,道:“什么军报?” “王翦大将军到洛阳了。” 老将军距离函谷关还有一百多公里呢,就算是大军往来,没个十天半月多半也入不了关。 “老将军还未到函谷关,有几支前军先回来了,还迁来了不少人口入关。” 扶苏依旧看着程邈的字,这幅字帖的字既不是秦篆也不是六国旧地文字,而是一种书写更为简便的隶书。 这就是隶书的原型,隶书字体刚诞生的模样。 扶苏觉得,只要在这咸阳宫,只要自己善于发掘,那么就能经常见证历史。 延续至后世的许多字体中,复古的隶书在两千年后,也是时常被人们津津乐道。 第二十三章 老秦军 扶苏将程邈字帖放在一个木盒中,妥善保管起来。 这是隶书最原始的字帖,尤其珍贵。 田安觉得公子还喜欣赏字帖。 翌日,早晨天刚亮的时候,寒风呼啸。 正值三月,关中的老农早早出门,神色担忧的望着天空,人们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今年的暖春未来,倒春寒却来了。 叔孙通早早睡醒,在河边提了一桶水,询问道:“老兄弟,这天气越来越冷了。” 被称呼为老兄弟的老农,笑着道:“记得你们村子有水窖,怎么还来河边取水?” 叔孙通将水桶放在一旁,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解释道:“水窖平日里不常用,老兄弟这关中都三月了,还如此冷。” “你不是关中人吧?” “我从齐地来。” “齐地……”那老兄弟目光似有回忆,低声道:“老头我当年去过齐地打仗,杀了不少齐人呢。” 言罢,他脸上还有些骄傲的笑容。 叔孙通刚还想说什么,又将话语咽了回去。 秦灭六国才过去多久,当年列国纷争也才多少年,老一辈的人都还在,说起来往往都是记忆犹新的。 老兄弟接着道:“现在好了,不用打仗了,多种点粮食吧。” “天还这么寒,你们不怕粮苗冻死?” “关中是福地,晚种半月也无妨的。”老兄弟端坐在河边,又道:“因为我们关中的夏天会很漫长,所以呀……我们不怕春天冷,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都习惯了。” 叔孙通注意到对方穿着的腰带与头发上布带的打结方式,这都是秦军才有的穿着习惯。 眼前这位老兄弟是一位老秦军了。 叔孙通稍稍行礼,就离开了这里。 洛水河边佷宁静,叔孙通提着水桶一路走着,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偶尔吹过的风声。 地上已经有了绿草,叔孙通又看到了远处有一队队秦军,在这关中平原上驰骋而过。 这支秦军带来了许多人口,而这些人口都是要在关中居住耕田的,弥补关中的人口消耗。 好在这些新迁入关中的人没有住在商颜山下,不然商颜山的人们又要为粮食与水发愁了。 商颜山的山脚下本就缺少水源,在挖通河渠之前,水一直都是不够用的。 而水窖中的水都是以备不时之需,叔孙通这才早早睡醒过来装一桶水。 水与粮食都是极其重要的。 回到村子边,叔孙通见到了正忙碌的张苍,又见他与一群村夫搬运着一个个盆栽,询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张苍解释道:“公子今天要来。” 叔孙通将水桶搁在一旁,叹道:“这天下真的不会再打仗了。” 张苍道:“但愿吧。” 叔孙通又反问道:“你不觉得吗?” “公子爱民,公子扶苏如此对待家仆,将来也会如此对天下人。”张苍又道:“墨家有言,人首先要爱自己,先要有自爱,再去爱别人,而后爱天下人。” 叔孙通困惑片刻,询问道:“现在,那些墨家子弟还在吗?” 张苍又道:“我问公子,要如何施行兼爱,公子说正如墨子所言民和,国富,财足,黔首皆暖衣饱食,便能无忧。” 冷风吹过,张苍两鬓有些凌乱的长发,随风而动,他稍稍抬头,神色有些悲悯。 叔孙通暗暗惊讶,原来公子与张苍时常书信往来,还会谈及墨子。 当天边的晨光逐渐敞亮,金黄色的晨光照在每个人的侧脸上。 毛亨已开始带着一群孩子们读诗经,他每念一句,孩子们就跟着念一句话。 这里的一切都很宁静,早晨的人们说话声音都不大,等一缕缕青烟升腾而起米面的香味就会传遍这个村子。 因当初在田地里种了很多麦子与豆子,商颜山的人们多数都以吃米面与豆饭为主。 今年这里的麦子与豆子丰收,附近的几个县也决定在今年春耕时多种一些麦子,为此他们需要上报咸阳,等着朝中的准许。 村子的西面,有一队骑兵正快马而来,是王贲将军护送着公子而来。 叔孙通心中暗暗盘算着时辰,公子在这个时辰来到此地,多半是天刚亮就出了咸阳城。 得知是公子前来,村子里的人纷纷出来行礼。 扶苏走下车架,目光巡视自己的私产,而后先是扶起站在前方行礼的章邯。 从职位上来看章邯是王贲的下属。 穿着一身黑衣的公子站在人前,似乎又比去年高了。 是呀,十五六岁正是一个男孩子最会长个子的年纪。 扶苏道:“章邯将军,让他们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不用都聚在这里。” 章邯抱拳行礼,而后就去吩咐。 有了公子的话语,这才散去。 也好在他们散去得早,不然越来越多的家仆跑来行礼,扶苏只觉得黑压压一片,未免太隆重了。 叔孙通还恭谨地站在一旁。 穿着一身破旧布衣的张苍也站在边上,只有毛亨又跑去教孩子们念诗经了。 迁民戍边的事已正式上轨,而且寒冬也要过去了,所以商颜山开挖河渠的事,又成了大秦的家国大事。 忙完眼前的事,回过头,大家的注意力又放在这个地方,有人想看看这座新修的村子能够做出什么样的成效,能够立下什么样的功,或者是会闯什么祸事。 除了这些,肯定还会有人觉得公子扶苏奴役家仆,将来也会奴役天下人。 身为大秦的公子,你的一言一行少不了被有些人揣测。 扶苏在这个村子走动了一上午,就听说有刚被迁入关中的黔首,想要逃回楚地,又被抓了回来。 望着远处争吵的场面,细看之下,原来是一家五口人与几个秦军在争执。 “老师,他们为何不愿意留在这里耕种定居,关中明明给了他们田地,甚至也没有封地主人来要他们的粮食,只要他们能够勤劳耕种,他们能得到的比以往在楚地的更多。” 闻言,张苍低声回道:“因他们没见过秦人,他们只见过秦军。” “老师所言在理。”扶苏神色了然。 “公子,在当年的列国眼中秦国是暴秦,没入秦亲眼见过的人就是如此,他们会害怕,也不信任秦人,要解决也很简单,寻一个楚地德高望族之辈,带头劝说一二便可迎刃而解。” 言至此处,张苍低声道:“逃了一户就会有三户,五户接着逃,公子请看县令已来了,他们是不会让迁入关中的人家离开的,他们身负官职,比公子更明白其中要害,公子不用多虑。” 言罢,张苍没有等到公子的回话,转头看去,原来公子已不在看这边的在争执,而是在看树苗,又觉得自己说的这么多,感情是公子没多虑,是自己担忧公子会多虑,反而自己多虑了。 张苍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到公子身边。 “三月与四月是种树的好季节,老师觉得种什么树比较好?” “公子想种什么样的树?” 扶苏道:“自然是越容易活的树越好。” 张苍迟疑了片刻,而后将其中一株树苗提了出来,道:“公子,种桑树吧。” “桑树?” 张苍又道:“桑树的价值比其余的树好,若能够种下十余亩桑树,则商颜山可富裕。” “桃树不好吗?” “公子,桑叶可以养蚕,蚕丝可以织衣,桑树的三年老枝可以做拐杖,十年的桑枝可做弓身,也可以做刀柄,若二十年的老桑树,则是做车驾的上好木材。” 张苍又道:“一架上好的车驾价值万钱,且不说蚕丝桑葚,光是木材就能让一地黔首生活无忧,桑树从叶子到枝干,再到果实皆有价值,公子现在觉得桑树如何?” 一个博学多才的人,确实很有用,只要你开口问,他随时都能答上来,也不需要你再去学什么。 也难怪,有权势的人都喜与博学之人往来,因他们的学识说不定能让你更富裕,更有权势。 他们的三两句提点,往往都发掘出极大的价值。 更不要说当年,列国为求变法为求强大,甚至不惜花重金,赔闺女,送宅子地去请那些博学的隐士。 因列国都清楚,想要让自己的国家强大,知识太重要了。 所以呀,就算是两千年前诸子学说,将它们放在后世,与后世的思想观念结合,也会觉得诸子学说,十分了不起。 而现在,自己的身边有了张苍,老师用心良苦了。 扶苏亲自种了几棵桑树的树苗。 叔孙通先前听了张苍的一番高谈阔论,便道:“公子,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来种桑树。” 一个人的劳动能力是有限的,商颜山的老少都去挖河渠了,哪里来的人手种树。 其实桑树很好种,扶苏将一根桑枝种下,浇一些水就可以等着它抽芽生根了。 还未等张苍回答叔孙通的问题,扶苏颔首道:“叔孙通夫子所言在理,我们的人手不够,不过也不是难事。” 叔孙通恭敬地行礼,道:“公子可有对策?” “让其余各县的孩子也来这里听课,让他们也可以读书写字,拜在商颜山门下,每一个来这里读书的学子,每天都要为商颜山种一棵桑树,并且要每天养桑树。” 叔孙通沉默片刻,一时不知该说这个对策是好是坏。 师从孔鲋以来,叔孙通就擅长察言观色,见张苍不言,他也不作声了。 教书资源何其重要,在这个物质还很匮乏的年代,谁家的粮食都不够吃,而教书资源是在物质资源之外的另外一种高附加值资源。 而对大秦公子来说,要利用这个资源太容易了。 到了午时用饭的时候,也是这个村子最热闹的孩子,一群孩子飞奔地跑向家里,生怕下一秒会饿死一般,一大群孩子用尽全力跑到了饭桌边,而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只不过,他们大概是真的饿坏了,都有大半天没有进食了。 扶苏发现,毛亨这个人在自己面前反倒是不这么活泼了,还挺拘束。 记得在章邯的奏报中,这个毛亨就差上房揭瓦。 之前,毛亨觉得只要拜在公子扶苏门下,大概就能衣食无忧,甚至还能在别人面前光鲜亮丽。 可现在呢,放在毛亨的眼前是几间破落茅草屋子,还有一大群穿着麻布衣裳,穿着草鞋且脏兮兮的孩子。 这群孩子还十分玩闹且难管。 原本,毛亨觉得他应该住在咸阳城的那座大宅子中的某个客舍? 扶苏喝下一口热水,询问道:“先生在此地如何?若不习惯,扶苏再另寻他处。” 叔孙通面带笑容,公子所言的另寻他处,可能是比这里更苦的地方,说不定是苦寒的北方。 毛亨行礼道:“臣在这里很好。” 抱着看好戏心态的叔孙通听到了回话,他的神色上多了一些失落。 张苍与章邯相邻而坐,吃得很认真。 趁着讲话的空隙,叔孙通将吃了一半的饼放入袖子里,问道:“公子是想要那三百个孩子学成之后,为公子所用?” 扶苏道:“夫子觉得这些孩子如何?” “若这三百个孩子能够学有所成,公子想要治理天下,有三百个得力且忠心的臣子辅佐,则大秦三代人,无忧。” 叔孙通说得有些夸张了,但这人说话很有水平,总能让人听着很舒服。 田安立在一旁,看着眼前吃饭的场景,他将一碗豆饭放在公子面前,而后继续看着众人。 在公子身边,有王贲大将军,章邯将军,还有张苍,叔孙通,毛亨,还有丞相的儿子李由。 田安心中很欣慰,他低着头擦去眼角的湿润,他又想念华阳太后了,太后过世一年有余了,公子的身边有博学之人,有当今名仕,还有忠心的将军。 公子自小就比寻常孩子有天赋知礼,现在公子的身边有这些人辅佐,想必华阳太后在天有灵也该安心了。 正想着,一骑快马卷着尘土而来,来人到了近前,道:“皇帝诏命,命公子扶苏领一千骑,前往函谷关,迎王翦大将军入关!” 扶苏想都不用想,这肯定又是老师的安排,一定是老师向父皇进谏的。 第二十四章 守规矩的公子 田安快步跑上前就接过了军令。 王贲上前道:“还请回禀,末将亲自护送公子前往函谷关。” 传令士兵颔首,调转马头,赶马朝着咸阳回去了。 扶苏接过这块令牌,令牌带着陈旧的黑色,但从边沿的一些金色,大概这是一块铜制的令牌。 用过饭食之后,田安已让人将出行要准备的物件都带来。 函谷关距离咸阳也不算太远,如果快马加鞭,星夜兼程来回也就三两天。 就算是走得慢,往来一趟花费十余天也足够了。 扶苏等着一千铁骑到来,顺便坐在新做的竹椅上,闭眼午睡。 村子里又传来了孩子们的读书声,又是毛亨在教孩子们读书。 毛亨通晓列国流传已久的诗经,的确学识渊博。 几只小狗就躺在公子的躺椅下,正睡着。 午时的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在这个倒春寒的天气,只有在午时能够暖和片刻。 扶苏躺在竹椅上闭眼午休着,一旁站着张苍与叔孙通,这两人沉默不言,像是两尊雕像。 耳边是章邯的话语声。 扶苏稍稍睁开眼,见到章邯与王贲正在讲着话。 在王贲的几番追问下,章邯说着他小时候的事。 “我自记事起就在叔父家中,我还有一个弟弟,他叫章平,叔父是秦军的一个百将,他说我只能入军,那时候我就跟着大军打仗了……” 说着话,章邯双眼向天看,似要在头顶的空气中找到当时的场景。 “我记得那时是王贲将军打魏国,我也在军中,亲眼见到了水灌魏国大梁。” 言至此处,章邯又有些激动,一手握拳神色振奋道:“那一仗,王将军打得真漂亮!” “哈哈哈!”王贲伸手拍了拍章邯的后背,颇有军中老将对晚辈关怀的架势,也是在关怀自己的下属。 后来的事章邯也不愿说了,王贲也知道后来的那些事,章邯的叔父战死了。 其实秦灭楚这一仗真的很不容易。 李由还在与那些村民一起挖井挖水渠。 扶苏觉得自己身边的人有文有武,文有张苍,武有章邯,眼下还缺什么人? 田安将煮好的水装入水囊中,又去准备公子出行要用的炉子,他甚至还让人从宫中带了一些书,方便公子在路上看书。 一千铁骑来得很快,扶苏小憩还不到半个时辰,一队兵马就到了眼前。 一千兵马其实也不少了,扶苏抬眼看去,这些秦军个个穿着黑色铁甲,骑在马背上正听候号令。 王贲走上前朗声道:“章邯着甲,随老夫护送公子前往函谷关。” “章邯领命。” 战马的鼻孔出着气,马匹很强壮,给人一种很强的力量感。 而这支兵马到了此地之后,很肃静,等候下令。 等田安驾着马车而来,扶苏这才觉得马车的马匹比战马还要矮一头。 章邯平日里是不穿甲胄的,因甲胄很沉重,只有在必要时才会穿着,甲胄的针线完整,看来他很爱惜。 秦军就是这样,收到了命令,绝对不能延误,立刻就要动身。 王贲与章邯一左一右领着队伍,已做好了开拔的准备。 扶苏临走前,对张苍道:“这个村子就交给老师了。” 张苍行礼道:“公子放心。” 言罢,扶苏坐上了车驾,道:“走吧。” 田安驾着马车开始往前走,而那一千秦军的黑甲铁骑将公子扶苏的车驾保护了起来。 张苍站在原地,看着护送的队伍与公子的车驾远去。 叔孙通站在一旁,也良久不语。 又听身后传来孩子们的玩闹声,叔孙通不解道:“为何便要在这个时候让公子扶苏去迎王翦大将军。” 张苍一手拿着一卷竹简放在后背,道:“其实始皇帝真的很爱这个儿子,始皇帝很重视公子,寄予厚望。” 叔孙通抚须片刻,看着大秦的骑兵越走越远。 张苍又道:“始皇帝的孩子中唯有公子扶苏能够拜丞相为师,只有公子扶苏能够接触朝政,接近将领,甚至还让王贲将军与公子这般相处而不猜忌,始皇帝能够给予的其实都给了公子,而始皇帝的其他孩子们呢,他们只能远远地看着公子扶苏。” 眼前的事实的确是如此,叔孙通也没见过始皇帝的其他子嗣,再者说始皇帝的其余子嗣现在还很年幼,反正他也没见过。 叔孙通不喜张苍的说话方式,此人说话太过平静了。 张苍又道:“我还是有担忧的,但愿是我又多虑了。” 有时很感慨,荀子门下有张苍这个弟子,这个弟子学识渊博,叔孙通自愧不如,低声道:“张苍,听老夫一言,人学得越多,忧虑得也就越多。” 张苍点头,就离开此地。 身为公子的老师,还需要为公子建设这个村子,余下的几天,赶着春耕与谷雨时节,等到倒春寒一过,会非常地忙碌。 临近黄昏的时候,关中的风又大了一些,这个季节就是这样的每到夜里总是多风。 扶苏坐在车架内,看着手中的一卷周易,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摆动,耳边是忽快忽慢的马蹄声。 走得慢的战马是多数,那都是护卫在车驾边上的。 而快马的马蹄声,多半是穿行往来的秦军斥候,他们需要保证方圆几里地内的安全,保证前面没有伏兵,后面没有人马跟着。 扶苏觉得秦军应该是天下最忠心的大军,因为他们军功是直接变现为财富的。 在这个粮食还匮乏的时代,谁能为家里多挣几亩田,挣一个爵,那都是好男儿。 因此,与当年相继变法的列国相比,秦国的大军算是最忠心的。 “公子,就要入夜了,是否驻扎。” “王将军安排吧。” 听到公子回话,王贲大声告知了前军,队伍就在洛河东南休整。 扶苏下了马车,在夕阳的余光下,见到了秦军严密的防护。 章邯正在来回巡视着四周。 秦军对刺杀这种事还是有阴影的,历代秦王都没少经历刺杀,尤其是当年的荆轲,或者是前几年的高渐离。 田安不知什么时候抓了一条活鱼,这条鱼有巴掌大小,他手拿着一根木棍,一手按着不停摆动的鱼身,举着木棍用巧劲熟练一敲,这条鱼就没了动静,而后他一边哼着不知名的歌谣,一边熟练地打理鱼。 扶苏望着远处村落升起的炊烟,过了片刻,再回头看去见到田安已点好了两个炉子,烧开的水已在陶锅中翻滚着。 又坐在篝火边,望着夕阳出神片刻,再一次回头,那条鱼已被田安放入了锅中,并且切好了葱与姜。 四周的士兵换防的士兵也都三三两两坐了下来,他们聚在一起而坐,生好了火堆准备取暖过夜。 不多时,田安已做好了一碗鱼汤,一碗黍米饭。 黍米饭上还铺着一层苦菜。 田安笑着道:“公子,老秦人最好一口苦菜。” 扶苏吃了一口苦菜,苦菜夹着淡黄色的米粒入口,放入口中嚼着。 虽是苦菜,嚼了两下之后,又不觉得苦了。 章邯吃着烤好的兔肉,目光见到了坐在不远处的公子,公子的吃食很简单。 王贲走来也在边上坐下,道:“公子与列国的公子不同。” “如何不同?” 王贲讲话时,牙齿上还有野菜的菜叶子,他道:“即便是勋贵人家的孩子,出来走动也会想着到处玩,到处走,哪怕去别的地方看看,你看看公子扶苏,他就坐在那里,在大军的保护中,不会乱走。” 听王贲如此一说,章邯发现还真是这样,今天走了一路,公子就从未说过要去别的地方看看,或者是走动。 即便是公子说要去其他县,大军也能护送着去,晚一天两天到函谷关,也无妨的。 章邯颔首,口中没有言语,但心里觉得这样的公子令人感觉踏实又放心。 其实扶苏哪里有想这么多,一路上走来,这路边的风景还不够自己看的,哪里能想着去别的地方转转。 这八百里秦川,一眼又看不完。 扶苏坐在火堆边,双手捧着布绢,布上所画的就是关中的地图,现在的黄河还未改道,函谷关依旧是关中的门户,也是战国第一雄关。 队伍从洛水上游出发,沿着洛水一路而下,而后向东就只能直达函谷关。 路程不算远,一路上还能吃着黄河的河鲜,看着美景,何其快哉。 这一千铁骑都是自带干粮的,他们一天一张饼,一张饼吃两顿,到了函谷关再行补充干粮。 扶苏盘算完接下来的路线,天黑之后就早早睡下了。 即便是出门在外,这位公子也是吃好睡好,早睡早起。 翌日,早晨,天气还是一样地冷。 关中的倒春寒很奇特,它反复无常。 通常来说倒春寒到了三月中旬就结束了,可对关中来说直到四月还会出现很极端的倒春寒,甚至四月还会有大雪。 队伍行进了三天就到了宁秦县,也就是后世的潼关。 这里距离函谷关已很近了,扶苏直接在这里的县衙住了进来,与县令正交谈着。 而今天,屋外竟然下起了一场大雨。 雨水不断落在黄河中,躲雨的士兵们纷纷躲到了屋檐下,还有士兵拉着战马来到了马厩,给战马喂着草料。 田安站在屋檐下,看着漫天的雨水面带笑容,这场雨水来得正是时候,他对王贲道:“公子一直在盼望着今年的谷雨能早点到来,现在这场谷雨就来了。” 王贲坐在一张板凳上,嘴里啃着饼道:“公子所想便能成吗?” 田安又笑着道:“公子说想要多看两场雪,今年的雪下了很久。” 章邯坐在边上,目视前方,使劲嚼着饼,心无旁骛。 这人做什么事都很专心,吃饭时就专心吃饭。 县衙内,扶苏看着此县的文书记录,通过这些文书可以看到这里的商贾往来与人口往来。 县令站在一旁,恭敬站着丝毫不敢怠慢。 扶苏道:“近两年入关中的人越来越多了,出关中的人反倒少了。” 出入人口都记录在了文书上,甚至详细到哪个县哪一户。 县令回道:“前几年各地都在打仗,打仗出去的人多回来的人少。” 简短的一句话,扶苏就能从中听出许多意思。 县令又道:“禀公子,战乱结束了,入关的人就比以前更多了。” 这些年关中一直都在增补人口,人们都说战乱结束了,要多种粮食,多养孩子,陆续从楚地回来的大军带来了很多人口,让原本萧条的关中多了许多生机。 “报!” 听到外面,有士卒跑来。 王贲喝道:“何事?” 此人淋着雨而来,甲胄还在滴着水,他双手捧着一个竹筒,朗声道:“王翦大将军书信,交予公子。” 王贲先是拿过竹筒,双手递上,道:“公子,家父书信。” 扶苏接过竹筒,捏开竹筒上的封蜡,解开竹筒盖子,从中拿出一卷薄布。 四周安静了下来,只有外面的沙沙雨声。 扶苏看罢,又看看站在边上的王贲道:“老将军说要让王离前往北方,协助蒙恬抵御匈奴人,修筑长城。” 王贲迟疑了片刻,又道:“离儿?” 扶苏将信交给了王贲,这应该是老将军家的家事,让他老人家孙子前去北方,王离是王贲的儿子。 虽然,老将军没有明说,王离没有去北方他就不回来了。 可扶苏猜测,他老人家大有企图。 “末将书信一封告知家父,公子放心。” 扶苏望着外面的谷雨,迎接老将军最好是别有一波三折,早点接回来大家也都安心了。 至于老将军家的家事,扶苏自是不想参与的。 王贲正在写着家书,扶苏对外面的章邯,道:“等雨停了就动身前往函谷关,宜早不宜迟,让大家准备好干粮与水。” 章邯重重抱拳行礼,“末将领命。” 这场雨下了两天两夜,黄河的水位也上涨了不少。 扶苏得以见到了黄河奔涌而过的场景。 可章邯神色担忧,他禀报道:“公子,今年的倒春寒久而晚,这场谷雨又来得早,一冷一暖之下,恐怕……今年的桃花汛要来了。” 扶苏道:“我书信一封,告知父皇,让朝中提前准备。” 章邯道:“末将准备快马,让人星夜兼程送去咸阳。” 第二十五章 黄河的脾气很大 望着奔涌的黄河,就容易让人感慨万千。 往后数两千年,历代皇帝,要做个明君嘛……或多或少要治一治黄河的。 只不过,我们的母亲河……她的脾气太大了。 又看了片刻,扶苏在县衙内给丞相李斯写了一封书信,用布袋将竹简包起来,将袋口的绳子收紧,刚递出去,又吩咐道:“在去咸阳路上沿途告知各县。” 章邯双手接过竹简,点了点头就快步跑开了。 早在三月初的时候,这倒春寒就来得凶,谷雨又来得急,的确不是好兆头。 扶苏走出县衙,沿着官道一路走到黄河边,看着河水一路向东。 此刻天气依旧是阴沉沉的,道路泥泞一时间也不利于大军跋涉。 “王将军呢?” “回公子,将军正在写家书。” 扶苏看着漫天乌云,感慨道:“老将军的家事也挺复杂的。” 气氛轻松了许多,章邯颇有同感地稍稍点头。 冷风一吹,头脑一醒,章邯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王贲还是自己的上将军,便又忙摇头。 黄河边的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扶苏低声道:“一切顺利就好。” 人还未到函谷关,眼见黄河恐来汛期,又担心老将军发脾气,他老人家要是发脾气了,不回来了怎么办? 虽说自己是大秦的公子,可人家的家事确实不好插手。 再者说,王贲将军在军中颇有威望,中青年将军中的中流砥柱,正值事业巅峰。 老将军就差一个上柱国。 这父子间要是闹起来,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末将去看看战马粮草。” 见公子点头了,章邯这才离开。 从宁秦县发出了一路骑兵,一共十余骑。 沿着洛河而上,沿途接连路过各县都有一骑前去传令。 咸阳城内,丞相李斯正在看着各地春耕的消息。 “报!丞相,公子扶苏急报。” 李斯稍稍抬头,招手道:“拿来。” 来人进了丞相府,双手将竹简递上。 竹简上所写的内容很简单,无非两件事,桃花汛与老将军的家事。 过了午时,李斯急匆匆来到章台宫。 烛台下,始皇帝神色凝重地看着文书。 “陛下,丞相来了。” 嬴政合拢手中的竹简,抬首看向殿外,朗声道:“进来。” 李斯在殿前行礼,快步走入殿中,双手呈上竹简,“陛下,公子书信。” 嬴政将手中的竹简放在边上,接过内侍递来的竹简,询问道:“扶苏到哪儿了?” “该是到宁秦。” “朕记得,那里距函谷关不远,快马一天能到。” 李斯点头,又道:“听说,公子一路上没有游玩,也没有酒肉饮宴,期间没有过多停留,一路开赴函谷关,没有延误。” 嬴政听罢,看着这份急报,又道:“这上面所写,章邯还能识晴雨?” “回陛下,臣写过章邯的评语。” 嬴政缓缓点头,“你觉得如何?” “臣看过关中各县文书,确实有河水倒灌的迹象,若再来两天雨水,恐怕会淹了田亩。” 嬴政搁下手中的竹简,沉声道:“让各县看住河道。” 李斯行礼道:“臣领命。” 嬴政又道:“吃些枇杷。” “谢陛下。” 李斯提着一篮子枇杷急匆匆出了章台宫,一路出了宫脚步不停。 这位丞相咬下一口枇杷,在嘴里嚼着,脚步匆匆地又招手唤来几个小吏,一边走一边吩咐。 丞相每说一句话,就有一个小吏快步跑开。 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但看丞相一路走,一路嚼着枇杷的模样,看起来还挺高兴。 两天之后,关中果然迎来了一场大雨,这场雨来得很急很快,像是老天在倒水。 关中各处河道的水位再一次上涨,好在各县早有准备,早在两天前,丞相李斯就对各县下令,加固河堤,预防洪水。 而今,年本该会有一次倒灌入田的洪水,就被各县的提前防备下,给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张苍与叔孙通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站在河渠边,因这场大雨,让商颜山的井渠开挖不得不停下。 大雨还在浇灌着,豆大的雨水打在身上,还有些疼,叔孙通一手扶着头上的斗笠,道:“听说这一次是公子给丞相去信,让丞相提前防备的。” 张苍的目光看着刚刚坍塌的竖井,这处竖井本就刚挖出来,还没加固,大雨一冲之下,就塌了。 心中有些懊恼,但也无可奈何,哪有这么多一帆风顺的事。 新开挖的竖井塌了,刚种下的桑树苗也都被大雨冲走了。 不过好在,河渠及时停工,也好在没人在倒塌的竖井中。 张苍穿着草鞋,披着蓑衣往回走着。 因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地有些滑,叔孙通险些跌倒,张苍忙搀扶一手,人这才没有跌倒。 站在这里还能听到洛水主河道的隆隆水声,张苍走回了村子里,见到了家家户户的孩子们都看着这场大雨。 有的孩子扒着窗户,默不作声地看着雨水。 还有的孩子就坐在家门口,抬头看着从茅草屋顶流下来的雨水。 张苍也走到了屋檐下,他脱下了斗笠与蓑衣,也不顾脚踝与草鞋上都是泥,坐下来等着雨停。 叔孙通刚回来就急匆匆进入屋内,而后端着一碗热姜汤出来,“喝一口驱寒。” 张苍接过姜汤,道:“这里的孩子很懂事。” 叔孙通站在一旁,他坐下来比张苍还要矮一头,叹道:“这些孩子都知道,大雨要是把田地泡坏了,他们今年要饿肚子了。” 张苍喝着姜茶点头。 桑树还没种成,就被大雨冲走了,凡事……开头都挺难的,张苍倒不泄气,不过叔孙通却很悲观。 到了第三天,大雨终于停歇了。 当人们陆陆续续走到田地里,看到了田地里的沟渠将水都排了出去,看到田地没有被泡坏,人们都放下了心。 其实商颜山很脆弱,若今年一场水灾,公子的三千家仆都会饿肚子。 好在提前有防备。 “张御史,朝中文书!”一个骑兵快马而来,递上一卷文书。 张苍接过文书,打开竹简看着其中内容,文书中提及了一个叫监禄的官吏。 丞相让监禄提前查探了各处河道。 看罢文书,张苍又将自己的奏报递上,吩咐道:“送入御史府。” 骑兵拿着文书又策马离开。 大雨之后,整个村子看起来乱糟糟的,张苍觉得其余各县也好不到哪儿去,当阳光再次出来的时候,商颜山的人们又开始忙碌了。 一场大雨,把迎接王翦老将军的队伍困在了黄河边,整整三天。 一千骑兵,人吃马嚼,都快要把这里的县令的脸都吃绿了。 毕竟一千人也就罢了,还有一千匹战马要喂,压力不可谓不小,一个县的官仓的存粮本就不多。 “禀公子,禀大将军,前方道路修整好了,可以启程。” 章邯在屋外禀报着。 雨水才停半天,关中大地还是湿漉漉的,黄河依旧凶猛。 扶苏与王贲吃着饼,吃着河鲜,道:“章邯将军,一起来吃点河鲜。” “末将领命。” 人在黄河边,就不怕饿着,这里有吃不完的河鲜。 田安坐在两个炉子边,还在煮着鱼粥。 扶苏道:“出门在外,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章邯吃了一口饼,颔首道:“末将领命。” 闻言,田安解释道:“公子曾说过,睡觉与吃饭是人一生中的大事。” 饭后,扶苏又小睡了片刻,队伍这才启程。 大军终于走了,那县令与一众县官送别时,他们眼角都是含着泪水的。 队伍再一次朝着函谷关而去。 沿着黄河走,走得并不快,王贲策马在公子的车驾旁,目光看着前方,低声道:“末将的家书已送去咸阳,咸阳还回信送来,末将担心因家事耽误老将军归咸阳,若家父不肯入关,末将自会回咸阳领罪,与公子无关。” “还没到函谷关呢,王将军不用着急担忧。” 王贲道:“末将这就去催促前军,寻个今晚能驻扎的营地。” 队伍沿着黄河又走了一天,距离函谷关还剩下半天的路程。 夜里黄河的河水时不时漫上河岸,又流了回去,就这么反复着。 公子还是与之前一样,一路跟着大军走,在大军的严密护送下,公子没有提过任何要求,甚至还很配合大军,在黄河边驻扎。 不止如此,这位公子还能与将士们一同用饭一同谈笑。 这让章邯觉得军中将士们也轻松了不少。 “禀公子,我原本出生在北地,我是燕人,我爹投了秦军,我们一家就跟着来了咸阳,我们燕人善骑射,我就入了铁骑。” “大秦的铁骑是用来冲阵的。”又有一人补充道。 那燕人兄弟又道:“那又怎了!我可以帮着公子去打匈奴人,你见过匈奴人吗?你知道铁骑在草原上要怎么打匈奴人吗!” 说到这话,几人就要争执起来。 扶苏吃着肉干,又注意到这支骑兵中还有一部分须发灰白的老秦军,这些老秦军都是百夫长。 别看他们此时沉默,而一群年轻士兵吵吵嚷嚷。 这些沉默的老秦军个个都是身经百战。 不得不说战争的残酷,秦一统六国,几乎是抽空了国力,军中仍还有满头白发的老秦军。 翌日,公子扶苏早早就睡醒了,公子不想耽误行军,也没想着多睡一两个时辰,将士们睡醒了,公子也睡醒了。 在朝野,人们对公子扶苏的议论是很多的,以前都说公子扶苏十分仁孝贤明。 当然,现在的公子扶苏依旧仁孝贤明。 只是近两年,公子拜丞相李斯为师,又与荀子门生走得很近,并且大有一种与荀子门生为伍,并且大有要推崇荀子学说的架势。 大雨过去的第三天,黄河终于平静了许多。 今天,扶苏见到了不少骑兵在黄河边往来,还有一队队的商旅或者农户从函谷关一路往西入关中。 田安坐在车辕上,望着远处道:“公子前面就是崤山了。” 闻言,扶苏抬眼看去,见到了远处的绿山,山脉连成一片,如果这个时候爬到山顶,应该能够看到崤函古道。 函谷关就在崤山的北面,只要看到了崤山距离函谷关就很近了。 队伍又走了两个时辰,黄昏时分,就有函谷关的守军不断来人询问。 扶苏坐在车辕上,抬眼看去,黄昏时红彤彤的阳光下,那座矗立在山麓间且高大的雄关就在眼前。 这就是当初列国联手伐秦,却败走之地。 秦国凭借函谷抵挡住了列国联军,而后秦国东出,所向无敌。 函谷关的守将正是当年灭燕的老将军辛胜。 老将军辛胜须发皆白,被一位裨将搀扶着而来,行礼道:“末将,拜见公子。” 扶苏忙上前扶住老将军,“老将军不用多礼。” 辛胜拄着拐杖而立,又道:“公子,王老将军就在函谷关驻扎,末将已派人前去知会他。” 扶苏道:“我这就去见老将军,不用劳烦。” 辛胜点着头,道:“公子,这边请。” 无论是蒙武大将军也好,还是眼前这位老将军,当年攻打列国的将军都老了,甚至在函谷关也有不少老兵。 见此情景,扶苏不由觉得岁月不饶人,秦才一统天下,老将军却都年迈了。 扶苏走入函谷关,放眼看去,这座城关依山而建,抬头看去还能隐约见到在远处山脊的烽火台,从内门走入瓮城,再往外走,眼前就狭窄了许多。 走向外门,扶苏还来不及好好欣赏此地的景色,就被带入了函谷关外的大营。 大营就在河边,扶苏一眼看去,留在此地还未入关都是年迈的老秦军,他们须发皆白,三三两两而坐。 辛胜解释道:“年轻人都要入关见家人,耕田养娃,所以王翦老将军只留下了这些老秦军相伴。” 还在走到大帐前,扶苏就听到了中气十足的话语声。 “哼!齐威王?鼠辈!” 听到家父的喝骂声,王贲神色一紧,又见公子脚步停下了,他板着脸急急忙忙走入大帐之内。 等中气十足的叫骂声停下,王翦老将军神态如风中残烛,被人搀扶着走出来,还咳嗽了两声。 扶苏听得出来,这两声咳嗽多半是故意的。 第二十六章 一老一少 一个成功的将军总会细数过往的对手,而后将对手的不足之处拿出来再说道一遍,而后再将各种经验总结一番。 老将军刚说那些话……多半就是如上情况。 但再一想又不太对,齐威王距离王翦老将军应该还差一个大辈分,孙膑都过世多少年了。 眨眼间,扶苏脑海闪过一大片思绪,而后上前扶住这位老人家,道:“老将军先请休息。” 王翦摆手道:“老臣还未给公子行礼。” “不用多礼。” “老臣还是要行礼的。” 一老一少推诿了好一会儿,最后在众人的目光下,老将军与公子一起行礼了。 四周的老秦军都面带笑容的看着这一幕。 章邯听到了四周的议论声。 “我们的公子都长这么高了?” “我孙子也这么高了……” “你们看这公子,双手双脚长得多好,一看就是能在军中练砍杀的好娃子。” 大家的话语声朴素且友好,章邯听在耳中,但依旧肃穆而立,不敢有笑容。 但再看眼前公子扶苏与王翦老将军站在一起的场面,一老一少互相扶着对方,的确是令人心安的一幕。 本来嘛,老将军回来了,满朝文武的心也该踏实了。 立下如此大功的老将军回来了,有点架子也正常,而且还有公子扶苏前来迎接。 现在,人们看到谦逊有礼的公子扶苏,又觉得就应该是公子接老将军回去,如此又何尝不是一桩美谈。 公子扶苏亲自迎老将军入关,这是一件多好的事。 大秦的老秦军们,看见这一幕也都心安了。 王翦被公子搀扶着,花白的胡须随风而动,低声道:“公子,老朽的孙子要是不肯去北方……” “老将军放心,我就算是绑也把他绑到北方。” 王翦重重点头,叹息一声道:“公子比老朽的孩子有出息多了。” 扶苏尴尬一笑,道:“说笑了。” “老夫没在说笑。”王翦的语气强调了几分,一手悄悄指着身后的王贲,道:“老夫看了一辈子人,打了一辈子的仗,从赵国打到楚国,这辈子什么人没见过,唯独公子……将来必然不凡。” 扶苏觉得老将军这话,有言外之意,言外之意就是把全家老小托付了。 再一听,又觉得这位老将军在哄孩子开心。 王翦抓着公子的手,又道:“老朽这就收拾收拾,与公子一同回咸阳。” 扶苏站在原地,又见王翦老将军大步走了回去。 这个大步,真的是走得虎虎生风,一点都不像风中残烛。 而后,王贲也脚步匆匆跟了上去。 在大营的正中,有一驾囚车,囚车上有个中年男子,此男子衣衫破烂,神色疯疯癫癫,正在痴痴笑着。 章邯解释道:“公子,此人就是楚王。” 到现在,看到眼前这个被俘的楚王,扶苏才觉得秦灭六国的战争,是真的结束了。 扶苏道:“父皇会怎么处置他?” 章邯面对公子,抱拳行礼,道:“皇帝有诏命,善待被俘的六国国君,只是……” 闻言,扶苏颔首道:“若为难,不说也罢。” 章邯退后一步,在一旁站得笔直。 始皇帝的确说过要善待六国的国君,这些事扶苏是知道的,当初大秦善待了韩王给了韩王居住的地方,可是韩王却趁着秦楚大战,在新郑发动了叛乱。 之后,在始皇帝与秦国群臣的愤怒之下,韩国的最后一位韩王韩安被杀了。 而大秦攻下齐地后,齐王田建并没有死在秦军的刀下,而是被活活饿死的,其实他本可以不用被饿死的,但却没有齐人愿意帮助他们的齐王,大概是齐地的人也痛恨齐王。 还有眼前的这个楚王,扶苏觉得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不仅仅比拼的是兵力,更拼的是国与国之间谁更能撑,谁能耗得住。 负刍在位时的楚国正是内事混乱,外事不稳的阶段。 至于燕国,唉…… 夜风吹过,吹起函谷关前的一片黄沙。 扶苏想起了韩非的一句话,木之折也必通蠹,墙之坏也必通隙。 换言之,也可以这么说,一个再好的泥瓦匠修不好一面要塌的墙。 扶苏站在原地,对一旁的章邯道:“原来接老将军回去,还挺容易的。” 章邯沉默不言,肃穆以对。 迟疑片刻,扶苏抬首又道:“本来……应该也挺容易的吧。” 一想到眼前大营还有这么多的老秦军,还有回咸阳的一路,扶苏吩咐道:“请章邯将军先走一步,再回咸阳的各处要道准备好粮草。” “末将领命。”章邯翻身上马,招呼了一队百夫长,一路朝着黄河的上游而去。 天色逐渐入夜了,明月高悬,夜空中星罗棋布,谷雨下过之后,这夜空中的星星也更多了。 闲来无事,扶苏就坐在函谷关的城关下,炖着今天晚上的饭食。 田安拿来了羊肉,还有芦笋与野果子。 当吃饭与丝竹放在一个场合,那么吃饭也会成为一件十分有艺术感且高级的事,眼前有了丝竹之音,再或者是眼前有一群美人在起舞,就更好了。 不过函谷关下,别说没有丝竹之音,又去哪里寻美人呢? 扶苏将芦笋切了之后,放入一个陶锅中,在其上铺上一层切好的羊肉,放在炉子上煮着。 田安将扯好的面片放在碗中,而后擦了擦手,又给炉子中添了些木材,将炉子下方的风口打开,如此炉子的火也就越来越大了。 这个炉子是公子帮忙修好的,便于携带又好用。 田安看到有热气从锅盖的缝隙中冒出来,满脸笑容地又去扯面。 不多时,锅中香味就传了出来,扶苏揭开盖子见到了正在随着汤汁翻滚的羊肉。 “好香的肉。” 听到老将军的话语,扶苏忙将盖子重新盖上,将勺子也搁下,询问道:“老将军可用过饭了?” “老夫……” 话说到一半,王翦的目光看着陶锅,又正色道:“可惜了,公子拜李斯为师,可惜当年老夫打得太慢了。” “何出此言?” “当年,末将要是早点去打楚国,说不定就能活捉荀子,把荀子抓到咸阳来教导公子。” 话语到了兴头上,扶苏将这锅羊肉端了下来,让老将军边吃边说。 王翦嘴里还嚼着烫嘴的羊肉。 扶苏问道:“老将军还见过荀子?” “末将也想不起来上一次见到荀子是什么时候了。” 扶苏见面条煮好了,便捞起一些放入老将军的碗中。 王翦吃完了锅中的羊肉,再将面条伴着余下的汤汁一口气吃完。 吃罢,他老人家舒服地长出一口气,感慨道:“公子这一锅,值万金。” 田安勤快地继续拉着面条。 扶苏听着王翦大将军说着当年打仗的事。 一老一少坐在函谷关下,一个愿听一个愿说。 关于当年征战天下的事迹,王翦大将军可以说三天三夜不带停的。 在王贲与章邯的护送下,扶苏与老将军同乘一车,一路上还在听着老将军讲当年。 来函谷关时,队伍只有一千铁骑,现在要去咸阳了,队伍的规模扩大到了六千人。 除却那还在护送的一千铁骑,还有五千老秦军。 六千人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六千兵马一起走动着,就怕到一个地方就吃空一个地方。 哪个村县经得住六千人的吃用。 章邯是个办事很得力的人,他连夜奔走各地调粮,大军走了一天,就提前准备好了今天驻扎的地点与粮草。 现在章邯应该是在安排明天的粮草了。 王翦道:“这些都是公子安排的?” 扶苏解释道:“我让章邯将军去办的,我有个习惯让老将军见笑。” “公子有什么习惯?” “总是今天想明天的事,春天想夏天的事。” 王翦抚须笑着点头道:“这是好事。” 扶苏问道:“项燕很厉害吗?” “老夫有六十万大军,他项燕就算是再厉害,还能敌得过六十万大军吗?” 言罢,王翦爽朗地笑着,“哈哈哈!” 扶苏了然点头,秦灭楚国的过程是十分曲折的,到底过程如何,敌人与对手如何,只有这些老秦军与王翦知道,他老人家是说得简单了。 回去路上明显比来时更加顺畅了。 谷雨之后,关中的气候明显回暖,晒久了会有些许汗意。 老将军与公子扶苏走了一路,说了一路,也吃了一路。 沿途,老秦军们各自散去了,多数都回了自己家。 就快要到咸阳,来到了商颜山附近。 那驾载着楚王的囚车就稳稳地在队伍中,扶苏小声问道:“就没有楚人来劫囚吗?” 王翦摇头道:“没有。” “为何?” “他们楚人自己都看不上这个楚王,谁会来救他。” “扶苏受教了。” 一边说着,扶苏还惊疑,原来还有这样的啊…… 王翦又道:“公子不用过谦,楚国那点破事大家都知道。” 楚国的春申君之后,权臣李园与楚幽王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他们的内部已烂了,谁都想要得到更多,谁都想要权力。 王翦道:“公子,楚国本来是有机会的,哈哈……老夫就笃定他楚王没魄力杀了权臣,也没魄力决断国事。” “是呀……” 扶苏不住点头,相比秦国那真是说杀就杀,即便是扳倒吕不韦的时候根本就没犹豫,要杀吕不韦的时候,父皇最多只是内心挣扎一番,委婉地给了一封书信。 而后不用刀斧手,吕不韦自己就自杀了。 所以呀,一个君王在位,气魄和决断力很重要。 “前车之鉴,扶苏学到了,感谢老将军教导。” “哈哈哈!”王翦笑得更开怀了,这个公子真是越看越欣赏,虽还年幼就已如此贤明谦逊。 队伍临时在商颜山休息,扶苏要去村子里处置一些事。 王贲守在老父亲身边,今夜不知为何,老父亲似乎做梦了,做梦都在笑。 翌日,咸阳城遥遥在望,天还未亮,队伍就要启程前往咸阳。 王翦早早睡醒,询问道:“公子可都安排好了?” “这里一切都好,请老将军上马!” “贲儿,给老夫披甲!” 原本穿着一身布衣的老将军重新穿上了战甲,整个人看起来貌似年轻了十岁。 可老将军也真的年迈了,需要王贲扶着才能上战马。 田安牵着一匹马儿而来,行礼道:“公子,马匹准备好了。” 这匹马儿通体黝黑,阳光下还有些发亮的反光。 战马看起来高大且有力量感,扶苏拉住缰绳翻身上马。 这匹马儿只是有些不耐地踏了两下马蹄,就安静了下来。 扶苏又轻拍马脖子,这战马是受过训练的,因此特别地温顺。 章邯朗声道:“公子都准备好了。” 扶苏面向咸阳方向,又回头看向东方,朝阳还没出来,这个时辰动身,一路顺利的话可以在午时之前赶到咸阳。 “走,去咸阳。” 章邯朝着前方的王贲朗声道:“公子有命,开拔,去咸阳!” 这是前往咸阳最后一段路了,队伍走得很安静,直道上的行人纷纷避让,距离咸阳越近,沿途的官吏与兵马也越多,他们正在维持路上的秩序。 距离咸阳城只有几里地了,马儿停下了奔跑,在王贲的指挥下,让战马缓缓走着,因为道路两侧围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扶苏又回头看了看那驾囚车的楚王。 楚王负刍,负刍这个名字有背负薪木柴火的意思,大概在起名的时候是希望这个楚王能够背负起社稷的。 扶苏又确认了一番,一路上的确没有楚人来劫囚。 正想着又一人站在路边,举着竹简道:“公子,丞相书信。” 田安拿过竹简,再递给扶苏。 策马在一旁的王翦,询问道:“是有何事?” 扶苏看罢,又收起了竹简,回道:“有儒生说我对商颜山的家仆太过严酷了。” “哪来的儒生?敢议论公子家仆。” “老将军不用动气,老师都已帮我解开误会了。” 扶苏又将竹简收了起来。 王翦又笑道:“如此甚好。” 众人在咸阳城前下马卸甲,而后有内侍站在城墙上,高声宣读着始皇帝的旨意。 待旨意念诵完,丞相李斯这才走到城门前,三两步就抓住了王翦的手,激动地道:“大将军回来了,陛下的心也就踏实了。” 第二十七章 封赏 城门前,尤为热闹,在咸阳城臣民的目光下,丞相李斯带着王翦大将军进入了咸阳城。 扶苏回头看去,见到了那群须发灰白的老秦军。 这些老秦军领着校令发的钱饷各自离开了,而发钱的正是军中校令,丞相的儿子李由。 李由想要摆脱这个官职,但他的少年时光多半是不能摆脱丞相的管束与控制了。 相较于被咸阳臣民热烈欢迎的大将军,这群老秦军离开时,却是默默无闻的,这些老秦军拿了属于他们的那一份,就转身要回家了。 扶苏翻身下马,看着这群老秦军的背影,躬身深深一礼。 公子的这一行礼,站在城墙上的御史程邈看在眼中,而后他将这一幕写下来,挥毫一笔就将大秦公子的行为写在了大秦的史书上。 咸阳城内,群臣与众将一起走入了咸阳宫。 一路上正走着,淳于越对走在一旁的伏念说着话,一边走向章台宫,一边低声且语速很快地道:“老夫当初在廷议时说过,教导公子扶苏不能只听他李斯一家之言,谁知他李斯又让公子拜张苍为师,岂有此理……” 淳于越越说语速越快,就怕走到章台宫还未说完,“天下谁人不知,他张苍与李斯师出同门。” 伏生低声道:“李斯师出法家,荀子与张苍又不是法家。” 淳于越神色带着些许怒意,又道:“那也不能任用他。” 跟在后方的叔孙通听得直皱眉,他道:“其实丞相忙于国事,哪有闲心教导公子,公子多数时候都是与张苍往来。” 伏生缓缓点头。 这下轮到淳于越无言以对了。 叔孙通暗暗叹息一声,道:“事涉公子扶苏,就是国事,淳兄莫要用个人恩怨。” 淳于越想说他与李斯只有治国成见,没有个人恩怨。 众人纷纷走入大殿中,等丞相李斯与王翦大将军走入大殿,今天的廷议也开始了。 张苍正站在章台宫,见到公子这才到来,忙上前道:“公子,廷议开始了。” 扶苏道:“原来是我迟到了。” 张苍解释道:“丞相说公子只是听政,不去也无大碍,若担心召见,不如就等在这里。” 扶苏听话且懂事地站在边上。 迟到了嘛,就在门口罚站也不错。 章台宫前的台阶太高了,扶苏听不见此刻大殿内的议论,也见不到大殿内的众人。 在这里站了小半刻时辰也没见要召见楚王的意思,被俘虏的楚王就像是被始皇帝与群臣忘记了一样。 一个内侍脚步匆匆而来,在张苍身边低语了几句。 闻言,张苍道:“丞相有吩咐,让臣带公子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张苍又道:“公子这边请。” 扶苏又看了看大殿,跟上了张苍的脚步。 从章台宫前,一路往南走,路过御史府时扶苏见到正在行礼程邈报以微笑,对其他人行礼的人也都报以微笑。 张苍一路走,一边道:“公子能将老将军接来,公子是大功一件,朝野上下都要恭贺公子。” 扶苏低声道:“白捡的。” 张苍道:“公子过谦了。” 博士府是新建设,近来年入咸阳的六国博士越来越多,除却叔孙通,张苍,淳于越之流。 还有很多很多人,但其中绝大多数人,扶苏都不认识。 扶苏跟着张苍脚步走入博士府。 此刻,这里没有其他人,显得空空的,大概多数人都去咸阳城看热闹,要不就是章台宫参加廷议了。 眼前的博士府内,坐着一个老者,这个老者身边还有一个穿着布衣的小童照顾着,正在研墨。 张苍介绍道:“公子,这位是甪里先生。” 老人家起身道:“老臣见过公子。” 扶苏忙行礼,甪里先生是与荀子他老人家同一时间的学者,在战国时期就有不小的名声,更是后来的商山四晧之一。 这位老人家须发不是那么整齐,看起来装束长发都打理得很随意,老人家白发已比黑发要多了,看起来是黑发掺杂在白发间。 “老将军回来了,始皇帝的心也就放下了,往后始皇帝也该好好处理国事了,大秦还有许多事要办吧。” 扶苏先是看了看身边的张苍,老师闭目眨着,一副不打算开口的样子。 “照理说,是这样的。” “你们要如何处置楚王呢?” 甪里先生的目光一直看着自己,扶苏行礼道:“扶苏也不知道会如何处置楚王。” “公子年少就如此沉稳,当真难得。” “只是实话实说,不敢妄言。” 甪里先生的目光这才从眼前这位少年公子身上离开,他低声道:“打完了,真的打完了,秦真的一统了天下。” 扶苏听着这些话语,话外音似乎还有些不相信,可事实是战国的时代真的结束了。 现实就是列国真的不在了,秦真的一统六国。 对眼前这位老人家来说,多半是如梦如幻的。 列国的时代真的结束了,对始皇帝来说,对丞相李斯来说,有些国事就该施行了。 甪里先生又道:“列国打了八百年了,这八百年的纷乱,每三五年一次战争,每隔十余年就有一次举国大战,黔首怨苦,士兵战死,多少家亡,多少国破,徒增孤寡。” 扶苏行礼道:“列国的战争真的结束了。” 甪里先生忽然道:“还望秦能够珍惜世人。” “扶苏谨记。” “那么公子以为该如何治理天下呢?” 扶苏道:“这也是我正在想的,无非是做一些对的事,将对的事做好,将错误的事纠正过来。” “他李斯想让老夫能够留下来,为大秦为始皇帝效命,可老夫还未答应李斯,原本老夫是准备在今天离开咸阳的。” 扶苏蹙眉而立,安静听着。 “但有人说公子扶苏贤明,还有人说公子师从法家迟早会是下一个李斯,前两天公子还不在咸阳,老夫听了叔孙通与张苍所言公子近来的行状,才会在今天留下,见一见公子,也好回应李斯是去是留。” 到现在,扶苏明白了老师的用意。 甪里先生摆了摆宽大的衣袖,双手放在膝盖上端坐,问道:“公子觉得天下该如何治理。” 扶苏还未开口。 一直沉默的张苍就抢先言道:“先生,公子曾说荀子有言君者舟也,黔首者,水也……” 扶苏退到了一旁,很自觉地将讲话的主导权交给老师。 有些话,大秦的公子不能随便说,若是说了会被人利用,会被曲解。 这个时候张苍能够站出来说话,扶苏心中感激这位老师,为弟子解惑,能够在关键的时候保护弟子,他是一位好老师。 接下来,扶苏保持沉默,谈话交给了老师,老师与甪里先生正在谈着。 张苍看起来也只有三十岁出头,却大有与甪里先生辩经的架势。 其学术与论述水平,不比甪里先生差。 而后就说起了选官与用官的制度,扶苏记得这还是当初自己与这位老师提过的疑惑。 那还是去年冬天的时候,师徒之间只是书信往来。 万事都是开头难,哪怕这个开头要走十余年,要杀很多人。 扶苏都觉得自己还年少,还有很多时间。 老师与甪里先生又讲到人口,分封制能养多少人口,郡县制能养多少人口,为什么近一百年间,秦国的人口会增加这么多。 直到廷议结束了,外面走动的官吏越来越多,也已是黄昏时分。 甪里先生十分满意地点头,笑呵呵道:“公子寻了一个好老师。” 扶苏道:“老先生见笑了。” 而后张苍又与甪里先生走出博士府,双方在黄昏下分别。 扶苏望着老先生离开的背影,低声道:“他老人家会留下来吗?” 张苍缓缓摇头。 甪里先生没说是否要留下来,他当然也不知道。 始皇帝想要将六国博士都留在咸阳,丞相李斯给了情面,张苍与叔孙通又几番劝说,该做的努力也都做了,就算是留不住也不能勉强。 张苍又道:“丞相说了,老先生若要走,派兵马护送,赐百金。” 扶苏道:“真是大方呀。” 张苍道:“这是丞相向始皇帝进谏的,始皇帝答应的。” 真的没有人去管楚王的死活,他被几个侍卫给带了离开咸阳宫,他这辈子或许会在咸阳默默无闻地老死,或者是病死。 这大概也是始皇帝给六国国君的人道了。 当年的六国国君鲜有像现在这位楚王这般听话的。 比如饿死的齐王,叛乱的韩王,派荆轲刺秦王的那位,都没什么好下场,大抵……他们不想活得像个黔首,可能连像黔首都不行吧。 扶苏回到了高泉宫,翌日一早,朝中就休朝了,始皇帝昨晚与群臣饮宴,今天休朝也是情理之中。 田安脚步匆匆来报,“公子,楚王被交给了咸阳城的一户人家照顾。” 看来始皇帝根本不想为了这个一个楚王分心,至少楚王的衣食住行不用担忧了,就让他在咸阳默默无闻地活着。 “公子,封赏也赐下了。” 扶苏心中有些失落,当初没有参加廷议,没有见到他们脸上的笑容,王翦灭楚之后在回来的路上就移交了兵权,将兵权交给了始皇帝。 一路上边走边将兵马都散尽了,只留下了两千老秦军相伴。 听罢田安的言语,扶苏才知道,王翦大将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封赏。 始皇帝赐王翦彻侯,封号武成侯,这比当初白起的武安君还要高一级。 赐封邑频阳,频阳是王翦的家乡,也是王翦长大的地方,子孙世袭。 不止如此,还给了楚地吴县三百户封邑,吴县此地……那可是楚地核心最富裕的一片土地之一。 特赐剑履上殿,岁禄万石。 王翦成了咸阳最闪耀的人。 扶苏又觉得这是一位很有意思的老人家,他老人家得了赏赐之后就告老了。 听说这位老人家在章台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着他的不容易。 其实,这就多少有些老不修了。 扶苏很想为父皇说一句话,“你老人家带着六十万大军在外面跑,你觉得我父皇吃得好,睡得好吗?” “公子,有人求见。” 扶苏喝着碗中的热水,询问道:“谁?” “回公子,是右相。” 说来御史府是副相的地盘,老秦人在冬天都是要窝冬的。 去年,休朝窝冬,我这个公子也算是在御史府窝冬两个多月,还没与副相打过招呼,副相即是右丞相,朝中多称右相。 冯去疾的年纪与李斯相当,就是看起来高瘦,比李斯还高几分。 此人被迎入殿内,扶苏行礼道:“扶苏,见过右相。” 冯去疾也行礼,道:“公子。” “当初我在御史府查阅文书,一直没与右相说叨扰。” “无妨,公子想去随时都可以,不叨扰。”冯去疾摆手,又从他的袖子里拿出一卷竹简,道:“陛下对公子也有赏赐。” 扶苏再一次行礼。 冯去疾将竹简递上,又咳了咳嗓子道:“公子护送武成侯回咸阳有功,陛下特赐都水长。” 一国公子被封官职并不少见,历代列国还有让自家国君的公子当丞相的。 冯去疾又道:“陛下与丞相念公子年少,命张苍任宫室令协助公子,还望公子早日修成西渭河的桥与商颜山的河渠。” “扶苏领命。” 冯去疾笑着点头,又道:“还有一事,丞相让臣来告知公子。” 扶苏抬首看他。 “丞相说王离已被派去上郡戍边。” 言罢,冯去疾行礼道:“臣告退。” 待右相离开高泉宫,扶苏还在思索着,搜刮着自己近来在御史府的所见所得,都水长主管修桥修路,建造营造。 忽然,扶苏又想到了自己与张苍的官职,都归九卿之一的少府管。 现在朝中任职九卿之一的少府是谁,那不就是王贲吗? 王贲就是我与张苍的上官。 那么王贲的上官是冯去疾。 这一次,王翦大将军回来了,父皇开始安排九卿位置,多半……朝中有不少人要升迁。 “公子,公子。”又有一人快步跑来,“公子,有人送来消息,说是甪里先生决定留下来了。” 第二十八章 贺礼 甪里先生对大秦有用,对父皇也有用。 唯独这件事和自己这位公子没什么关系,扶苏翻看着冯去疾带来的诏命反复看着,既然有了官职就要好好做事了,不容耽误。 咸阳,丞相府。 张苍迈过门槛走入府中。 府中往来的官吏见到是张苍来了,纷纷行礼。 张苍是丞相十分倚重的人,而且还是公子扶苏的老师,甚至与丞相一起师出荀子。 府邸内,李斯正在看着北方的战报,还有眼前三公九卿的官吏增补,见到张苍来了,他笑着道:“王翦回来了,老夫也真是越来越忙了。” 张苍站在一旁,稍稍行礼,“若是公子在这里,想必会来帮助丞相处理文书。” 李斯翻看竹简的动作好听,他忽然道:“公子会批阅文书了?” “公子还未批阅过文书,但看得不少了。” 李斯将手中的竹简放下,看向屋外的蓝天,正是一年中春景最好的时刻,他一边放松着肩膀与脖子,一边道:“张苍啊……” 丞相话语还未说完,张苍恭谨在一旁已作揖行礼。 李斯抬头看向蓝天与白云,问道:“毛亨,近来可好?” 张苍回道:“丞相知道毛亨是个什么样的人,其人不知政事,只通晓诗经。” 李斯笑道:“老夫当然知道,他现在还骂老夫吗?” 张苍无奈一笑。 大家都是师从荀子,自然彼此都清楚。 只可惜,韩非不在了…… 李斯又道:“昨天看了博士府送来的记录,你与甪里先生倒是谈得不错,好在有你与公子,那位老先生愿意留在咸阳了。” “丞相,这是臣分内之事。” 李斯一手背负,一手抚须道:“你教导公子已有半年了?” “自去年腊月伊始,有近半年了。” “老夫看了博士府的记录,以及你与那位老先生的话语,有些论述老夫以前怎没听你提及?” 张苍蹙眉不知该如何回答,甚至李斯都没有怀疑这是公子的缘故。 多半,李斯他同样身为公子的老师,根本不知公子心中所想。 博士府的谈话,的确是受了公子影响,张苍觉得有些话有些事说得……的确无懈可击,尤其是在官吏选用的制度上。 以至于,现在李斯回过头,才会这般多疑。 见张苍没有回话,李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老师所教诗书礼乐与春秋,斯一直自以为的所学所知,还是浅薄了,愧对老师。” 见张苍站在原地,依旧沉默不言,似还有些为难之色。 李斯忽然一笑,试图让对方也轻松一些,低声道:“斯一直以为老师最得意的弟子是韩非。” 张苍道:“老师最得意的弟子的确是韩非,老师最骄傲的弟子该是丞相。” 李斯感慨道:“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成君子……老师所教,令斯受用无穷。” 言罢,李斯又道:“甪里先生的事,有劳你了。” 张苍道:“苍不敢居功。” 李斯颇为欣赏地点头,“老夫还有事要禀报陛下,公子你多照看。” 张苍还未开口再说什么,李斯已快步离开。 走出丞相府,李斯脚步稍停,心中思量颇多,却看不清张苍的深浅,谁让这张苍说话滴水不漏。 当年师从荀子,老师将《诗》给了毛亨,将《书》给了自己与韩非,却将《春秋》给了张苍。 思量完这些,李斯快步走向了宫门。 张苍依旧站在丞相府内,他从袖子中拿出一卷竹简,其中所写是对官吏任选的看法。 其实公子是一个善于提问的人,张苍也不知……是不是受公子影响,才会写出这卷书。 去年寒冬,在与公子的往来书信中,公子曾说过,这世上绝大多数事是没有完美的选择的,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最优解。 既然不是最优解,就一定会有不好的地方。 张苍犹豫了良久,坐下来帮着丞相处置余下的文书。 直到夜色深了,李斯这才带着疲惫神色回到了丞相府。 此刻,丞相府内还灯火通明,这里已没了其余的小吏,只有张苍还坐在府内,正在批阅着文书。 寂静的夜里,夜风吹入府内,烛台的火光有些许晃动。 谷雨之后的夜里比三月时,还要暖和几分。 更容易让人有睡意,有三两仆从还站在府内,却已是瞌睡占据了理智,昏昏沉沉,连丞相回来了都未察觉,只有张苍还神色极其专注地书写着文书上的批复。 李斯迈步上前道:“那毛亨又在河渠边大骂老夫,说李斯老匹夫罪不可赦。” 闻言,张苍忙搁下笔行礼。 四周的仆从猛地提起精神行礼。 李斯道:“老夫自然不会与他计较。” 张苍回道:“当初在荀子门下,毛亨就与丞相不和,这么多年了,没变过。” 李斯坐下来,看着已被批阅过的文书,一卷卷都很满意,道:“还有淳于越,他又在说公子如何奴役家仆,呵呵……老夫已将公子用在家仆上的规矩放在了修筑长城上,半年内就可见成效。” 张苍道:“公子年少,行事欠缺考虑,苍定会悉心帮助公子。” 李斯点着头,沉吟片刻道:“陛下又要往北方增兵了。” 待丞相将这些竹简整理好,眼看就要下值了,张苍将先前准备的竹简递上,躬身道:“丞相,这是苍所写的。” 应该说这是经过公子启发,自己所写的选官用官之法,其中多是改善以吏为师的理念,但又不舍弃以吏为师为核心的想法,这让韩非或者李斯两者所主张的法家理念,多了一些别样的味道。 李斯按住这卷竹简,又道:“让冯去疾来。” 半个时辰后,右相冯去疾脚步匆匆来到这里,也不知道深夜是何大事,见李斯与张苍在这里。 人到了近前,李斯将竹简递上,言道:“右相,还请过目。” 冯去疾先是整了整衣襟,仔细看着,一边看着神色越发凝重,一边来回踱步,时而自语。 李斯拿起一旁的干枣放入口中嚼着,又给一旁的张苍分了些。 良久,冯去疾合上了竹简道:“丞相是何用意?” 李斯道:“右相以为如何?” “不可!”冯去疾道:“至少现在不可,六国旧地的人都还在,怕是会引出更大的祸端。” 李斯眼神多了几分锐利,道:“他们不是想恢复分封?这个选官之法正好彻底断了他们的分封之念。” 冯去疾缓缓摇头,道:“丞相,此策还未到能用的时机。” 李斯看向一旁的张苍,“那么是否要陛下看?” 张苍正要开口,冯去疾再一次道:“更不可,陛下看到此等选官之策,势必要推行,到那时候,你我更拦不住。” 李斯又嘴里放了一颗干枣,一边嚼着一边思索。 深夜时分,越发寂静,一阵风吹入府内,张苍接着道:“待苍回去,将此策再行完善。” 李斯终于点头了。 冯去疾也颇为赞同。 三人终于达成了一致的理念,这是一把利剑,但不能轻易使用,一旦使用谁也不知会引起多大的祸端,至少要一步步实施。 张苍拿着这卷书离开了丞相府。 也不知为何,李斯竟心有遗憾,如获至宝,却不能使用。 三人深夜一番谈话,感觉暂时算是稳住了大秦的社稷。 夜色如墨,这个夜晚与往日没什么区别,咸阳上空的黑夜如以往一样,很宁静。 走在咸阳城的街道上,张苍又想起了公子曾经说过的话,这世上从来没有完美的选择,总是要舍弃一部分的。 翌日,耕田是关中的大事,谷雨之后的关中无比地繁忙,农事成了所有人的头等大事。 扶苏出了咸阳城,一路朝着商颜山而去,就见到了眼前的壮景。 张苍策马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也是无言良久。 每一块田地都有人在耕种,一家三五人有推着犁的,还有赶着牛的,人们赶着将粮食种下去。 田安赶着马车,一边大声道:“公子,附近好多个县也要多种一些麦子。” 张苍道:“麦子熟得早,夏收之后还能再种豆子。” 一行人来到了商颜山,就见到了骑着一头驴的叔孙通。 一群孩子正在追着叔孙通玩。 “别闹了,别揪老夫的胡子。” 尽管叔孙通这么说着,孩子们还是接二连三地伸手去抓他长长的胡子。 仔细一看,还能发现,他老人家的胡须确实比以前稀疏了很多。 之后,叔孙通又被一群孩子拉着去玩闹了。 扶苏也不知道,这老人家与一群孩子怎么也能玩得这么开怀。 “叔孙通身为博士,不理朝中之事,只顾在这里与孩童玩耍,也不知道老师知道会作何感想。” 扶苏自语一句,便看到了正在挖着竖井的李由。 李由身为军中校令,就知道在这里挖土,因此,扶苏心中又释怀了。 去了一趟函谷关,回来之后,这里还是老样子。 章邯将军依旧看管着这里。 山上种了不少桑树苗,此刻章邯颇为认真地道:“公子,末将在山腰处开辟了一片田,打算在那一片山腰处种满芹菜。” 扶苏笑道:“嗯,芹菜好,还能用来做醋芹,嗯……再多种些萝卜。” 章邯抱拳道:“末将得令。” 谷雨之后,各县都在开耕,出征的士卒们都回来了,扶苏又看到了一家六七口人,坐在田地里用饭的场景。 田地里刚翻好了土,劳作了半天的一家人坐在一起。 这一家人有年迈的老人,老妇,或者是青壮年夫妻,还有三两个孩子,如此就是一家人。 他们一边吃,甚至还能与同样在田地里用饭的邻居打招呼。 用过饭食之后,这一家人就会接着开垦田地。 扶苏正看着眼前的景色,就有一队人马闯入了视野中。 等这队人马到了近前,扶苏这才看清来人,笑道:“见过少府。” 王贲翻身下马,笑呵呵行礼道:“公子,家父让我带一些货来。” 扶苏上前询问道:“西渭河何时开始建设?” 虽说自己是都水长,张苍是工室令,但何时开工修建西渭桥,还要九卿之一的少府来做安排。 王贲道:“等春耕结束,枯水期开工建设,右相会安排人手。” 事情涉及到了右相,由右相总领,扶苏觉得自己顶多只能在小事方面言语几句,毕竟是家国大事,身为大秦公子还年少嘛。 被人当孩子看的感觉很不好受,他们就差没说,“公子放着,我来!” 大抵如此…… 扶苏道:“你家带来什么好货了?” 王贲领着人朝着队伍的后方走去,掀开其中一驾车上盖着的布,笑道:“二十车犀牛皮。” 犀牛皮的确是珍贵物件,可做盔甲,也可做腰带,甚至入药,甚至还能做盾牌。 在列国还在的时候,犀牛皮是列国在战前都要储备的物件。 扶苏想到现在的南边,大概还有成群的犀牛。 春秋战国时期,犀牛皮都是以车计,是一种重要的皮革。 扶苏看着这些犀牛皮有些为难。 王贲注意到公子的神色也十分疑惑。 让扶苏为难的是,这些犀牛皮做什么呢?难不成给自己的家仆做皮甲?又不是要打仗。 王翦大将军现在是整个关中,除却始皇帝以外最富有的人,他老人家倒是豪爽,一送就是几十车犀牛皮。 扶苏还看着一车车的犀牛皮,不知该如何处置,哪怕送点粮食也好呀,多实在呀。 这三千家仆上上下下,什么都不缺,就缺粮食。 王贲见公子半晌没讲话,他也沉默了。 扶苏道:“太缺粮食了,总不能抱着犀牛皮啃。” 应该说现在的关中乃至整个天下都是缺粮食的。 “王少府。” “臣在。”王贲恭敬上前。 “能换成粮食吗?” “这……”王贲也很为难,一车犀牛皮能换几十车粮食了,问题是他家就算是享受万石食禄,可现在手头上也缺粮食呀。 这万石食禄要等到今年夏收之后,才能到手。 扶苏又道:“犀牛皮也挺好,商颜山收下了。” 王贲终于长出一口气,这下总算是能够回去跟老父亲交差了。 第二十九章 弱小的人有巨大的力量 张苍站在边上,看着公子与王贲的笑容也跟着笑了。 等王贲带着他家仆从离开,张苍这才拿出一卷书,道:“这是臣近来编写的一卷书。” 扶苏接过书卷,好奇道:“少见老师编书。” 将绑在竹简上的绳子打开,扶苏入眼便是荀子的言语。 张苍解释道:“这是老师当年教导我们时留下的话语,臣写了些许下来,也许对公子有用。” 见公子正看着这卷书,张苍站在一侧,望着远处的田野。 “老师。” “臣在。” 扶苏想了片刻,问道:“这卷书有名字吗?” 张苍道:“臣还未想好。” 言罢,公子又不再提问了,张苍就站在后方。 今年关中,比之去年热闹了许多,只要沿着洛水走一段路,就会发现在田地里的人,比之去年更多。 章邯一手拿着一把木锄头,颇为威风地站在田地边,号令公子的家仆们开垦田地。 现如今,各县的人们铆足了劲种地,种粮食生人口。 见是公子与张苍来了,章邯忙后退一步,躬身行礼。 扶苏道:“老师,种田不容易,教民更不容易,荀子所言不富无以养民情,不教无以理民性,太难了。” 张苍对眼前这位公子,眼神中充满了希望,道:“公子是想做,所以会觉得很难,若公子不想做,则会像他们一样,只觉得荀子所言乃治国之道。” 张苍远远见到了一群坐在田地里念书的孩子,这些孩子跟随着叔孙通念着诗书,叔孙通还会给他们讲故事。 一想到教民,何止是难,扶苏更觉得头皮发麻,“章邯将军!” “末将在。” 章邯一如既往地中气十足。 扶苏询问道:“章邯将军觉得种田难吗?” 章邯低着头陷入了犹豫,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索性言道:“末将让孩子们在山下种了三百株桑树苗,都已抽出了新芽。” 扶苏颔首,心说章邯将军,忠臣典范。 离开商颜山的时候,扶苏还在看着一群群在夕阳下回家的人们。 他们往往一家人走在一起,家中的壮年男子走在前头,后方是女人与老人,在后方就是不急不慢跟着的孩子们。 这个时代的人们都是充满理想与志向的,这些人包括李斯,叔孙通,或者是甪里先生。 甪里先生是一个悲悯的人,他悲悯到希望大秦能够珍惜天下人,八百多年的春秋,也不知世间人是怎么走过来的,现在秦一统了天下,有些不敢相信。 眼前,这些正在回家的普通人,他们大概也是心怀理想的。 夜里,商颜山下依旧很热闹,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都休息了,唯独孩子们,还在释放着他们旺盛的活力,有的孩子正在与一群小狗打架,还有几个孩子正在一边跑一边嚎叫着。 这些孩子恐怖的活力,令人咋舌不已。 李由正在给一间屋子的屋顶添着干草,而屋顶下的屋内,章邯就坐在这里。 此刻,章邯喝着一碗酒水,吃着羊肉。 他的下巴还有浓厚的胡子,盘腿而坐,放下了酒碗,双手放在膝盖上。 即便,李由与丞相不对付,可他们毕竟是父子,所以李由能够,无忧无虑地学他想学。 但章邯觉得自己不一样,自小破家,寄人篱下。 而自己,需要努力做好每一件事,才能一步步进取,让这个家重新好起来。 章邯见到了李由从屋顶跳下来,随后李由跟着几个孩子去玩闹了。 见状,章邯失落地低下头,自己与李由是不能相比的。 章邯迫切想要成家,他现在需要一个好妻子,一个能与他从一间小屋慢慢养成一个大家族的妻子。 本来,是有希望的。 章邯其实有一个婚约,那是以前与董府的一个婚约,可现在对方却反悔了。 章邯平时不饮酒,只有换防下值之后,才能饮一两口。 按照以往,张苍要不就不住在村子里,他要是在这个村子里,那么他就要赶在天亮前到咸阳。 叔孙通平日里与张苍相处得并不好,两人的主张不同,也坐不到一桌去,见章邯正在饮酒便走入屋内,叔孙通行礼道:“章邯将军。” “嗯。”章邯沉声应道。 “章邯将军似乎有心事?” 章邯给叔孙通也倒了一碗酒,言道:“请。” 叔孙通却之不恭,接过酒碗痛快地饮下一口,“不知老夫能否听将军的心事。” 章邯道:“都是一些旧事,我有一桩婚约。” 叔孙通微微颔首,听着章邯讲述着与董府的一桩婚事,笑呵呵道:“即是婚约,怎能反悔,再者说你现在为公子扶苏建设河渠,他们岂敢轻视你。” 章邯低着头道:“家中……呵呵,已不如当年。” 叔孙通打量着章邯,又道:“此事老夫可以帮助将军。” “当真?” 叔孙通神色轻松一笑,道:“老夫在咸阳有的是朋友。” 章邯起身行礼道:“有劳了。” 翌日,叔孙通坐着驴车来到了咸阳城,来到了董府。 如以往在咸阳拜访一样,被对方的门子十分热情请入府内。 叔孙通没有见到董府的主人,倒是见到了董府的一个青年,此人名叫董翳,在军中任职校令。 董翳见到叔孙通先是说了一番恭维的话语。 叔孙通道:“老夫听闻你们家有一桩婚事,事关章邯将军。” 董翳明白了对方的来意,感慨道:“大军回来之后,许多军中将领都被加了爵,可是章邯他……” 叔孙通接着道:“就因为章邯没有随着大军去征讨楚国,你们才悔了婚事?” 董翳忙解释道:“老先生,舍妹年幼的时候就对章邯将军有意,可家父不愿舍妹嫁给一个家道中落的章邯。” “唉。”叔孙通叹息一声,“如今章邯在为公子扶苏督建河渠,如今看似不起眼,但以后章邯将军之成就,定能让你们家另眼相看,如今你们不守约,将来难免落人口舌,如若你们守约。” 言至此处,叔孙通话锋一转,语气低下来,低声道:“你们董府如今不因章邯落魄下嫁女儿,将来章邯有所成就,也能装点你们董府门楣,反之……” “就当老夫没来这一趟。” 叔孙通又是摇头一叹。 董翳不敢怠慢叔孙通,又行礼道:“晚辈会告知家父。” 直到叔孙通回到了村子里,章邯也没有得到董府的回话。 三天后,正在锄地种田的章邯得到了消息,董翳亲自带来了家书,两家于秋后举行婚事。 直到夜里,心中高兴的章邯在田地里拉着犁。 商颜山,山脚下,李由啃着一只杏子,手里还拿着一筐,见到张苍也分给他两只,“洛阳送来的。” 张苍接过杏,拿着也没吃,目光依旧看着前方。 李由看天色都要入夜了,西边的天色都只剩下一点点余光了,勉强能够看到天上的白云。 就这个时辰了,章邯还扛着犁,在田里干活。 李由问道:“张御史,我们是没牛了吗?” 张苍道:“有牛的,牛都休息了。” 李由深吸一口气,眯眼瞅着远处那朦胧的身影,“章邯将军还不休息吗?” 张苍双手背负,平静道:“他心里高兴,就让他多犁两亩地吧。” 李由又啃了一口杏子,使劲嚼着,看着还在犁地的章邯失语良久。 谷雨之后,关中的气温回升得尤其快,到了五月,午时就热得人满头大汗。 上林苑内,这里摆放着一个模型,这是西渭桥的模型。 嬴政穿着宽松的外衣,目光看着眼前的模型,沉声道:“需要征伐多少民夫,多久能够建成?” 站在一旁的冯去疾回道:“已准备了六十位工匠,五百人民夫。” 嬴政看着这座桥的模型,桥的侧面写着三个字,这三个字叫做咸阳桥。 扶苏觉得这是身为都水长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为这座桥取个名字。 父皇与右相正在谈着建设事宜。 扶苏手中摇着蒲扇,懒散坐在新做的竹椅上不想动弹。 “兄!” 听到一声满是稚气的呼唤,扶苏侧目看去,见到比自己还小七岁的弟弟高。 公子高如今九岁,穿着还有些显宽大的衣裳,一旁有两个内侍候着。 “兄,吃甜瓜。”高双手捧着半个甜瓜。 扶苏拿过甜瓜,吃下一口,点头道:“很甜。” 见状,公子高傻里傻气地笑着,坐在一旁很是高兴,“高听闻兄喜读书,高也想读书。” 注意到这个弟弟颇为崇拜的目光,大概他以为他的兄长是个很厉害的人。 扶苏嘴里嚼着甜瓜,咽下之后,道:“你去商颜山,寻叔孙通。” “好!” 因今天很热,高的脸颊被嗮得通红,还有些干燥。 扶苏饮下一口凉水,吩咐道:“往后还有弟弟妹妹要读书,你都一并带去商颜山,拜师叔孙通老先生。” 闻言,公子高学着大人模样行礼,话语声还很稚嫩的回道:“高领命,父皇与兄治理天下,高会照看好弟弟妹妹。” 扶苏满意地笑了,这个弟弟很懂事。 父皇正听着冯去疾讲述,时而点头。 随后,扶苏见到冯去疾将监禄引荐,之后由监禄给父皇讲述水利相关的要点。 这一切都是在意料之中的。 扶苏又看向那个模型,监禄设计的桥梁还是很科学的,设计舟形分水墩,减轻水流冲击。 高捧着甜瓜一边吃着,抬首问道:“兄,父皇为何要修这座桥呀。” 扶苏道:“为了抵御匈奴人。” 高继续吃着点头。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咸阳桥连接渭河东西两岸,可以通行兵马也可以运送粮草,同时还能加强通商,商旅经过咸阳桥直抵咸阳,也会繁荣咸阳。 如果在这里设卡,还能起到防卫咸阳的作用。 建设这座桥的眼光,确实是高瞻远瞩。 如今的人们对地理,兵法,商业的运用以及扩张,丝毫不比后世的人差。 听监禄的话语,按照他所言,关中已到了枯水期,并且这个枯水期会持续到六月。 “扶苏,你要好好协助冯相。” “扶苏领命。” 送别父皇离开了之后,扶苏继续发挥着自己这个都水长的作用,参与到桥梁地建设中。 翌日,随着民夫与工匠们的到达,咸阳桥的建设开始了。 这是扶苏第一次主动地参与到国家的建设中,一座横跨西渭河两岸的桥梁,就要在自己的参与中诞生,影响后世两千多年的咸阳桥就要出现了。 这如何不让扶苏觉得振奋? 后世的杜甫在咸阳桥写下了战争苦难的诗篇,后世的王维在咸阳桥写下了离别,温庭筠在这里写下了关中烟雨。 关中的夏季很炎热且漫长,穿着麻布衣裳的民夫们赤着脚踩着泥泞的河床。 扶苏每一次见到劳动群众的力量,心中都感到尤为的热血。 河床边,传来了人们颇有力量的大喝声,“一!二!拉!” 随着一声高喝,一根根绳子捆绑着那根巨大的柱子,它从泥泞地河床陡然拔地而起。 人虽弱小,但愚公能移山,这片大地的人们拥有着最有力量的双手。 刚到六月的时候,下起了一场雨,建桥的工程暂时停下了。 贤明的公子扶苏提着一盆刚出炉的饼,将饼分给正在草棚下躲雨的人们。 人们拿了饼纷纷行礼,还有的要行跪拜大礼,扶苏忙将人扶住。 在河边还有御史府的官吏,他们站在河边记录着公子扶苏的言行,而这些言行很快就会在御史府的御史们之间流传。 扶苏吃着饼,看着这座建设到关键阶段的大桥,已有两月没有见到了丞相李斯,最近也没有回咸阳,一心留在了西渭河边。 好在这场雨并不大,第二天就停了。 扶苏坐在一间刚搭建的小屋内,田安站在屋外,蹙眉看着刚恢复晴朗的天空。 屋内,扶苏先是看了看章邯让人送来的急报,都是如今商山的近况,除了多了一个公子高,没有别的变化。 扶苏沉下心,继续看着监禄的工程规划,低声与一旁的临时工室令兼御史的老师张苍商量。 工事规划好之后,需要让人交给右相批复。 待午时,酷暑的阳光再一次照在大地上,河床上的淤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发白,开始凝固。 第三十章 共同经历 扶苏走到屋檐下,抬头看向蓝天,四周静悄悄的,就连呼吸时都能感觉到空气的热度。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阳光依旧这般猛烈,晒得远处的风景都被扭曲了。 扶苏转头见到田安还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好像高温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张苍刚将文书递出去,让人交给少府,而后忧心地道:“近来,恐多有雷雨。” 田安十分赞同地点头。 这酷热来得太快了,本来雨后的地面还有些湿,现在几乎是烫的。 扶苏道:“告诉他们往后早晨提前劳作一个时辰,午后都好好休息,十人为一队,哪一队有人不休息闹事,闹事者扣钱饷,整个队伍受罚。” 田安得到话语就去吩咐了。 公子的治理方式是十分严格的,这片河床工地有一块一人高的木板,这个木板上所写的就是河床工地的规矩。 洋洋洒洒四十余条规矩,其中包括用饭与劳作规范,甚至严格到几时劳作几时到,谁也不能无故迟到或早退。 但这里提供吃喝,虽然说住的地方简陋些。 可仅仅是住,这五百人民夫也要遵守住的规矩。 对此,怎么住,住在何地,都有规矩,甚至还要互相监督。 不只如此,连吃与拉都有规矩。 唯一好一些的,大概就是这里的民夫每五天可以休一天,这一天他们可以回家。 有个老汉叫黑方,算是这群民夫中较为有威望的一个老人家,这里的年轻人都称他老人家一声方伯。 “方伯,我们明天晚上就可以回家了。” 闻言,黑方板着脸道:“回家吃得还多,你不如在这里。” 那青年挠了挠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他小声道:“娘让我回去,说是谈个婚事,我们打楚国回来了,我有军功,我还有田,我爹给我建了房子。” 四周还有几个年轻人也围了过来,说着以前以及现在的事。 以前的老秦人比现在还凶悍,那时候老秦人之间的男女只要看对眼,就会钻林子。 一群壮实的年轻人与老人家聚在一起,说着说着难免就会说起这方面的趣事。 其实黑方是个很苦的老汉,他有五个儿子,方伯须发已白了大半,当年与一伙老秦军去打楚国。 回来之后,他将钱饷给家里花用还不够,为了给更小的儿子谋个好出路,为了让他的小儿子读书,将来在关中谋个差事,黑方随着大军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找活干。 黑方不想他的儿子再去战场拼命,他希望他的孩子读书识字,在关中谋个写字的差事。 听说公子扶苏的商颜山可以读书,黑方就把孩子送过去了,如今孩子就养在商颜山,商颜山教孩子需要给粮食,黑方每月都要交五斗米,才能让孩子继续留在商颜山读书。 干瘦的黑方虽须发白了大半,但还是很有力气,那一双眼睛很明亮,看什么都很仔细。 不然也不会在老秦军中混迹多年。 年近六十的黑方有一个本领,他总能在死人堆中找到有用的东西,也能在死人堆中找到同乡,他的记性特别好,哪怕同乡的尸体被水泡得发胖了,他都能认出来,而事后再确认往往又不会出错。 因此在同辈也好,在这群年轻人中也罢,黑方总能得到足够的尊重。 在军中混迹,尤其是像黑方这样混迹多年的老秦军,以前或多或少都有活命的本事,要不就是能扛饿的,要不就是跑得很快的,比较机敏的。 黑方还记得,当初他在打长平的时候,那时的他才十七岁,长平那一仗打了很久很久…… 烈阳依旧高悬头顶,众多民夫都在河床边的草棚下,休息着,有人正躺着酣睡,还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着话。 众人在这里劳作,谁家也不会嫌自家的粮食多,这年头太缺粮食了。 来这里干活,也是为了少吃家里一口,再给家里多带去一些。 见到有官吏走来,众人纷纷盘腿坐好,那官吏就是西渭河的啬夫。 来人朗声道:“工室令说了,等傍晚时分再开工。” 众人纷纷点头,目送着这位啬夫去下一个草棚讲话。 风吹过的时候,都能感觉到热浪扑面而来,众人纷纷坐下来,有的继续睡觉。 直到傍晚时分,阳光西沉,这里才陆续开工。 即便是到了夜里,众人扛着木梁也热得满头大汗。 张苍书写着近来他观察工程的感悟,对公子来说,一个能够干活的民夫是十分珍贵,他们能够发挥生产作用,造桥也罢,种地也好,少一个人口都是巨大的损失。 对公子来说征发的民夫不是消耗民力,民力是需要照顾的,因此河床的工事边准备了三个医者。 若有人中暑或者有人生病,都要第一时间医治。 换作别人,可能生病就不要了,然后再去征发一个民夫,可对公子来说不同,生病了要将其治好,而后接着干活。 公子扶苏还是很爱民的,用公子的话来说既然要给粮食,雇佣双方就履行雇佣关系。 这让读了二十多年春秋的张苍,在这一年间收获颇丰。 翌日,许多民夫领着粮食回去了,他们可以休息一天,但在第二天就要回来劳作。 也就一天而已,扶苏觉得这并不会影响工期。 河床边的一间小屋,张苍看着一张巨大的图表,这是公子设计的工期表,这张表对照日期,有预计的建设进度,还有具体人数。 从六月到九月的工期都已排好了,虽说不是细致到每个人的劳作量,至少将人分成一个个队伍,能够清楚知道每一队要做什么事。 并且在一旁写着督建的御史是谁,少府是谁,工室令是谁。 公子甚至将这个工期表就放在西渭河的河边,让人们看。 张苍意外的发现,咸阳桥的建设进度很快,比预想的要快很多。 如果将公子每天要做的事,以及每天的记录分开,那么至少还需要三个文吏辅佐。 “张御史?公子何在?” 听到监禄的话语声,张苍看着墙上的图表解释道:“少府准备了酒宴,说是还带来了几个美人,要与公子饮酒。” 监禄稍稍颔首。 西渭河的另一头,扶苏正喝着王贲带来的酒水。 王贲酷爱美人与酒,扶苏也看着眼前这些美人起舞,一旁还有乐人在吹奏。 本来王贲是给宫里选乐师,扶苏心中暗想着,只是顺便带来给我这个公子解闷? 扶苏饮下一口酒水,道:“这是楚国的酒水?” 王贲道:“楚人的米酒入口甜,后劲也不小。” 扶苏神色一凛,缓缓搁下了酒碗。 正是关中水果正丰收的季节,甚至还有西域送来的葡萄,扶苏吃着葡萄看着美人跳舞。 身为少府,还要来察看咸阳桥的修建进度。 直到夜色深了,扶苏扶着醉酒的王贲坐上马车,叮嘱道:“明天早朝,若是有人在廷议时说起少府今天巡视咸阳桥醉酒……” “公子放心,此事与公子无关。”王贲坐上了马车,口中还醉醺醺地道:“与公子无关,饮!” 而后一群美人上了马车照顾着醉酒的王贲。 扶苏忧心地看着马车远去,本想告诉他最好实话实说,像淳于越那样的御史可不好对付。 不过也罢了,谁让王家对大秦有这么大的功劳,王贲有分寸,他知道这么做最多只是罚一些俸禄,以及会加长他儿子戍边的年月。 但这对勋贵荣耀已到人臣巅峰的他们家来说,有这些行迹,反而显得他们家更安全,让始皇帝更放心。 扶苏走回工地的小屋,就撞见了监禄。 监禄行礼道:“公子,下个月就要放水了,下游的田亩要灌溉。” “禄大匠安排就好。” “臣领命。” 六月中旬,每到夜里,关中炸雷此起彼伏。 因天时不太好,咸阳桥的修建磕磕绊绊。 酷暑当下,午时根本不能干活,到了晚上又容易遇到雷雨,这让工事的进度拖慢了许多。 今天也是一样,午后雷声滚滚,雷电划过天空,大雨就倾盆而来。 一场雨从午后一直下到了夜里。 因一场雨,大半天不能施工,人力只能闲置,这无疑又是一种损失。 在第二天,天刚要亮堂的时候,才可以赶工。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原本定在十一月就完工的咸阳桥,现在说不定要推迟到十二月。 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清晨,天才蒙蒙亮,扶苏就已热得一头的大汗,汗水浸湿了前领后背。 随着人们一声声高喊,西渭河的堤坝被掘开。 扶苏看着巨量的水流倾泻而下,目光看向立在河床的六根柱子。 先是巨量的水流冲击柱子,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柱子依旧屹立不倒,直到水流平缓,河道水位稳定下来,还有河水在柱子打圈,形成了三两个小漩涡。 直到那些小漩涡也不见了,立在河中的柱子依旧稳固。 第一次完成这个工程的扶苏举着手中的竹简,宽大的袖子顺着手臂落下来,高声道:“彩!” 民夫们也都欢呼着。 众人这一个多月以来的努力没有白费。 如果这一次放水有什么意外,咸阳桥的建造就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一来下游的田地要灌溉,二来咸阳桥的工事又要推倒重来。 现在看来,大功告成。 这一个月,扶苏几乎是住在了这里,见到如此成果,如何能不高兴? 这当然高兴,人们依旧在欢呼,也令人心中火热。 张苍看着这一幕,他的脸上带着笑容,当人们有了一起经历的事,就有了共同的悲欢。 现在张苍又理解了公子曾说过的,“人们的劳动与斗争总能够形成一片片壮丽的美景。” 监禄确实是个水利高手,他相当于咸阳桥的“总工程师”。 而自己这个公子所做的只是规划与管理。 “公子,有西域商队。” 闻言,扶苏抬眼看去,见到了对岸拉着货物的西域商人,还有几头骆驼。 扶苏心情很好,笑着与他们挥了挥手。 而西域商队的人们,他们也朝着那位被众多穿着大秦官服的官吏们所簇拥的年轻人行礼。 这些西域商人中有消息灵通的人知道,主持建造这座桥的人正是大秦的公子。 正值西域瓜果丰收的时节,偶尔也会有西域商队来咸阳做买卖。 或许很多年之后,当西域的商队再一次来到大秦,再一次来到西渭河边,走上横在西渭河两岸的咸阳桥上,眺望繁华的咸阳城,又会想起今天在这里朝着他们挥手的少年人,这个少年人建造了一个强大的帝国。 这个少年人之所以会挥手,只是因为他很高兴而已。 西渭河对岸。 扶苏对田安道:“去买一些瓜果,每个人都有份。” 公子高兴,田安就跟着高兴,他翻身上马,就去采买瓜果。 监禄要忙着准备建设桥面的事宜,等田安带来了五车瓜果,众人分完吃了之后,就开始接着干活。 夜里,西渭河两岸有火把成片,是民夫们还在劳作。 河边的小屋内,田安提着一个香炉正在驱赶着屋内的蚊虫。 屋内,油灯正亮着,扶苏坐在桌边,借着油灯的灯光看着民夫的名册。 屋外传来了马蹄声,紧接着是马车轮子的吱呀声。 等到马蹄声停下,马车轮子的吱呀声也停下。 一个小身影走入了屋内,他提着一个沉重的篮子走来,走到近前他吃力地将篮子放在桌案上,“兄?” 扶苏看了看自己的弟弟高,问道:“你怎么来了?” 高将篮子里的一些冰块拿出来,而后将甜瓜也拿出来,就帮着用盆装起来,而后将冰镇的甜瓜摆在桌案上,一边道:“父皇赐的冰,父皇说兄还在西渭河造桥,让高带来。” 扶苏吃着冰镇的甜瓜道:“近来与叔孙通学得如何?” 他回道:“夫子说,高是大秦的公子,不能与他们一同听课,但高想与那些朋友坐在一起听叔孙通夫子讲课,高这么做,对吗?” “对。”扶苏颔首。 他又行礼道:“我去说服夫子,兄长不必担忧。” 第三十一章 一无所获的提问 扶苏陪着高走到屋外,看着他坐上了马车,在一队兵马的护送下回去了,又蹙眉问道:“高住在商颜山吗?” 田安回禀道:“公子高住在宫里,白天在商颜山读书,晚上就回宫。” 看着马车越走越远,扶苏看了一眼河床边,蛙叫声此起彼伏。 翌日早晨,阳光刚出来,酷热就扑面而来,监禄正在带着队伍,将一车车的木料拉到河边。 扶苏站在河边,见到民夫手中举着一个个小木锤,正在敲打着桥面木板。 他们利用榫卯结构将木板固定,虽不能说是严丝合缝,但却很牢固。 这座咸阳桥除了方便渭河两岸,还要用于兵马通行与粮草运送,因此这座的桥面宽三十七尺,能够容下五匹战马并排通行。 横跨西渭河两岸,长一千两百尺。 这座大桥,是迄今为止渭河两岸最大的一座桥梁。 大秦一统天下,自然拿出无所畏惧的态度,修桥就要在最关键的位置,使用最好的木料,建设出最漂亮的桥。 扶苏很满意监禄的设计,虽说自己不过是将它取名叫咸阳桥,可在后世,它原本就叫咸阳桥呀,如何不令人高兴。 闲暇之余,扶苏会看章邯让人送来的军报,身为督建商颜山河渠的将军,他一如既往的尽职,每天都会事无巨细的汇报,以及开挖河渠与竖井的进度。 大秦依旧是个很古典的经营环境,即便是现在的人们,多数还是以物易物的状态,粮食就是最值得信赖的交易工具。 扶苏看着民夫们勤劳地敲打着桥面,再过三个月,一座漂亮的咸阳桥就会在他们的双手中诞生。 民夫们举着手中的木锤,一次次敲打着,随着太阳越来越高,天气也越来越高,豆大的汗水接连滴落在刚修好的桥面上。 扶苏见到一个啬夫快步跑向张苍,他到了近前慌忙道:“禀工室令,有几个人上前不肯捆安全绳。” 施工的要求是公子扶苏定下的,每个人上桥铺设桥面的人都要在腰上捆上一根粗麻绳保证安全。 现在正是渭水的涨水期,如此宽的河面,一旦跌入河中,救都来不及救。 闻言,张苍神色严肃道:“将那些人提出来,罚没一天工钱。” 啬夫快步跑开去吩咐。 啬夫一职在国政体系中,一直都较为贴近基层的一环,而在这个正在进行集权统治的大秦,啬夫依旧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一个县的啬夫通常清楚一个地方的人口分布,壮年,幼年,老人几何。 啬夫中有调集民夫的,有管理马匹,或者看管各县各亭拥有兵器的人家。 如此,若是出了什么事,或者死人了,哪怕是有私斗,这些啬夫能够在第一时间给予官府消息。 大体上,这些啬夫都是与营造,劳役相关的事宜做得最多。 他们也是秦法中将“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的理念践行者。 扶苏就站在边上,看着老师张苍给这个啬夫叮嘱。 于是,不绑安全绳的几人就被罚了一天的粮食。 扶苏感受着人们在施行秦法过程中遇到的各种麻烦,而这些麻烦也在张苍有条不紊地安排下,一桩桩一件件地完成。 本来,张苍就是大秦的御史,本就是个大才,用来管这一座几百人的工事确实是大材小用了。 傍晚时分,又下起了雷雨,雷雨应声而下,眼看着渭河的水流越来越湍急,水位也越来越高。 在桥边,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枯燥的。 扶苏听说了高真的说服了叔孙通,让高能够与家仆们的孩子一起听课,并且住在了商颜山。 本意上,是想要这个弟弟能够早早的自立,他的确很懂事,也做的很好。 唯一的趣事是,王贲偶尔会带着一队美人,众人可以一边听着丝竹声,一边喝酒吃肉看着美人跳舞。 扶苏记得,那天看着美人跳舞喝酒之时,老师张苍曾经说过,毛亨此人最喜美人与美酒。 只是现在毛亨只能在商颜山吃饼教书,大概是看不到美人,也喝不到美酒。 到了八月之后,就没见王贲再来看咸阳桥的工程了,可能是朝中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办,听说此事与南方的有关。 扶苏只能让田安打听到一些零碎的消息,并不知此事的全貌。 当乐趣没了之后,人们都在厌倦这个漫长的夏季,期盼着这个漫长且酷热的夏天能够早点离开。 而修桥工程又是一件极其需要耐心的事,它不可能一蹴而就,只能脚踏实地,一点点地造起来。 扶苏想起了如今还在北方修筑长城的蒙恬,他多半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扶苏摇着手中的蒲扇,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看着手中的书,听到桥面上传来木锤在木板上的敲打声,心中就踏实了。 这说明民夫们都在努力地干活,甚至可以听锤子的声音是否密集,来确认他们今天是更勤快还是懈怠。 民夫们的汗水打湿了刚敲平整的桥面,有人脚底踩到汗水打湿的木板,脚下一滑整个人往一侧摔去。 一侧的桥面并未铺好,他整个人跌落下桥。 扶苏听到惊呼声,目光离开手中的书,抬眼看去,见到一个人挂在桥下,距离水面很近,他腰上的粗麻绳救了他一命。 接着就有接二连三的啬夫朝着桥上走去。 那挂在桥下的人被一点点拉回了桥上,扶苏又收回了目光,继续看着手中的书。 监禄脚步匆匆来报,“公子,人拉上来了,无碍。” 扶苏吩咐道:“安全方面一定要严格。” “臣领命。” 田安就在后方,给公子洗着芹菜,准备着今天的饭食,他低声道:“公子,章邯将军派人来说,山下的桑树长得很好,以后这些桑树都要种在河边,结出来的桑葚又黑又甜。” 闻言,扶苏点头,换了一卷竹简,继续看着。 当桥面上的敲打声停下了,民夫们终于结束了半天的劳作,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离开桥面。 今天发生的一件险而又险的事成了民夫们的谈资。 扶苏依旧看着手中的书,这卷书来自吕氏春秋,是从吕不韦的遗产中的那一座书库中带来的,其中多有诸子百家学说,此刻正在看的就是农学。 在吕氏春秋中,对农事也有详尽的描写,任地与辨土篇记录了关于列国土地农作物的记录。 其中就有记载,蜀地这个粮仓以及辽东的黑土地。 扶苏一边看着,一边提起搁在一旁的毛笔,仔细记录着。 秉着看什么书,就要做什么事的准备,扶苏在河边开辟了一片田地,种下了一种谷子,这种谷子六月播种,到了十月就可以收获。 扶苏一手拿着书,来到自己开辟的田地边,也不顾烈日当天,看着自己种下的谷子。 这种谷子种出来也是一种淡黄的小米,这是在西面的河西发现的,这种谷子一般长在河谷中。 扶苏将谷子外壳捏碎,得到了一粒小米,米粒很小,比关中的谷子都要小。 虽说收成并不好,但扶苏并不灰心。 粮食一直是国本,这一点从列国征战时期就可以看出来,吕氏春秋有记载,管仲主张富国强兵,在粮食上大做文章,就能吞并一个个小国,管仲种种言行亦是齐国法家一系的主要主张。 其实,这天下的法家并不是秦国一家,早在商君时期就有了法家学派,并且分散在列国之间。 关中到了八月的下旬,关中各县已开始陆续收获粮食。 张苍放壮年的民夫回去了,留下了几十个还有力气的老人家继续修补桥面。 而余下的事,也就不用自己的这个大秦公子去费心,扶苏觉得余下的事根本不用自己参与,而自己制定的那些施工规范,张苍会很好地践行。 闲下来的时候,扶苏就有了闲心专研农作物,钻研了一个多月,除了种了一些谷子,可以说是一无所获,的确是一无所获啊。 因为关中能够找到的粮食种子并不多。 田安见公子坐在河边,公子的神色多有失望与挫败,他上前道:“公子,南郡要修建驰道了。” 扶苏微微颔首,没作理会。 田安站在一旁,也不再多言了。 民夫一下子走了大半,这让张苍身上的负担小了很多,他坐在桥面,看着自己昨夜所写的文章。 曾经公子有所听闻,列国征战时期,人口时而锐减,而土地总是保持不变,如若将天下能够耕种的所有田亩均分,每个人至少得多少亩地。 张苍记得那时候自己对公子的回答,当初的回答是土地不可能均分,首先土地归国君所有,其次是王侯,再是士大夫,最后才是黔首。 因此土地均分本就是一件不可能事。 再之后,公子又用郡县制为条件来提问,也就有了公子在之后的提问,那就是郡县制与分封制各自可以养活多少人。 大秦吞并了六国,并且得到了六国的财富与土地,并且消灭了这么多的王侯,让各国的国君失去了土地,实行郡县制之后,能否养出比列国分封时期更多的人口。 张苍写了一篇文章,作出了简要的问答。 思虑再三,张苍将手中的竹简放下了,总觉得其中少了很多条件,譬如说如何耕种,如何分田赋,如何分田亩。 一个大问题往往会引出很多小问题。 公子所提的这个问题,从去年至今,张苍想了半年。 这半年过去了,张苍依旧没有得到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 再看远处,张苍见到公子正手拿着一株麦子观察着。 关中到了九月,有民夫陆续回来了,咸阳桥的建设终于要恢复了,桥梁的主体都完工了,余下的都是桥梁上的精细活,需要的人手也没有之前这么多了。 张苍身为工室令可以调动工匠,从宫中带了一队工匠来到了咸阳桥边。 扶苏发现自己的个子又长高,去年的衣裳穿在身上有些短。 田安看着道:“这就让宫里再制新的衣裳。” 扶苏倒不在意,本来衣服就显得宽大,穿在身上倒不束手脚,他上前道:“老师,朝中如何?” 张苍笑着回道:“朝中一切都好,今年关中大丰收。” 扶苏道:“太好了,有了今年丰收,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张苍迟疑道:“倒是听说了一件事。” 见老师的神色不好,扶苏询问道:“什么事?” “百越。” 张苍简短地说了两个字,扶苏也沉默了。 张苍又解释道:“今天廷议时,朝野对是否南征百越有议论,臣也只是听说。” 扶苏道:“朝野多半还要议论吧。” 张苍颔首,“公子,北面有匈奴扰边,南面其实并不稳妥,丞相还在推行书同文,此时朝野议论不休,有人说可以拿六国五十万罪徒,去南边戍边垦殖。” 再看眼前,扶苏又道:“还是抓紧眼前修桥。” 张苍作揖道:“臣领命。” 商颜山,现在的叔孙通已一改刚来秦国时的儒生打扮,如今他讲话时带着浓厚的关中口音,今年丰收之后,各县的粮仓都很充足。 尤其是看到商颜山库房中,满满当当的粮食,叔孙通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河渠已挖通数十里地,灌溉了上百亩田地,仅仅只是完成了一小半,就让上百亩旱地成了良田沃土。 叔孙通来这里一年了,这一年他见证着人们劳作挖渠,见证了荒地成为了良田,他此刻真的很高兴。 李由在这里挖了一年的竖井,河渠沿线有十五口竖井都是他参与挖掘的。 李由穿着粗麻衣裳,赤着脚坐在边上,整个人也黝黑了,虎口处已长出了老茧,他笑着与一个老汉谈着话。 正说着,一个朝中官吏匆匆来到这里,找到李由朗声道:“丞相请校令回家一趟。” 闻言,李由整了整衣衫,道:“还以为家父忘了我。” 那官吏见李由站起来,他下意识退后了一步,忽然感觉这个李由长高了不少,就连讲话时的气度也与以前不同了。 李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在那官吏诧异的目光下,就这样回了咸阳。 第三十二章 理想是建设出来的 正值关中丰收的季节,关中各县的绝大多数人都在田地里。 反而,在这个季节咸阳城,显得有些萧条了,因为人们都出了城,去乡野的田地里收粮食了。 李由大步走入咸阳城,他穿着一身沾了不少泥土的麻布衣裳,勉强穿着一双草鞋,脚上还有褐色的泥点。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谁家农户的孩子,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少年人会是丞相的儿子。 李由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丞相家的家仆都没第一时间认出来,但最后几经确认之后,又十分恭敬地将人迎了进去。 李由还没走入府内大堂,就有家仆快步走来,低声道:“丞相,这……” 言语间,眼神示意正在走来的李由。 李斯神色平静,看着文书道:“怎么?换一身衣裳就不是我李斯的儿子了?” 家仆颔首退到一旁。 李由走入堂内,目光四下看着。 见儿子就站在面前,也不行礼,也不讲话。 李斯稍稍一抬眼,眼神一瞪。 原本颇为神气的李由,被这么一瞪,顿时又萎靡了不少,低着头在一旁坐了下来。 年迈的家仆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心中踏实了不少,悄悄一笑。 不管儿子在外面成了什么模样,回家被父亲一瞪,又成了小时候的样子。 如今的李由就像是小时候,被父亲这么一瞪,心中委屈,似乎意识到自己犯错了,但又不知道自己错在了何处。 “河渠挖得如何了?” 李由道:“何必多此一问。” 李斯沉声道:“好好辅佐公子,这些天会有蜀中的调兵文书送来,会有人交到你手里。” 李由缓缓点头。 李斯板着脸道:“走吧。” 迟疑了良久,见家父还板着一张脸,李由委屈地站起来,就这么离开了。 李由的精气神的确与以往不同了,但在丞相面前依旧是一个孩子,只不过变成了一个精神气更好的孩子。 以前的李由都是穿着一身绸衣的,在咸阳城别说有多神气。 现在,李由穿着草鞋,粗麻衣裳,看起来依旧很神气。 当然了,相对于当年,反观现在。 李由大步走在咸阳城内,目光所及穿着各种衣裳的人,尽管如今穿着草鞋,但心中有一种以前没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大致是,这些人没挖土,没有吃过苦。 而现在,李由觉得自己哪怕是遇到再苦的事,也有底气面对。 商颜山的山脚下,章邯正在给这些桑树苗浇水,一旁还有三个孩子举着火把。 偶尔有蚊虫叮咬,孩子们就用火把左右挥动一下,驱赶蚊虫。 都快九月了,关中还是这么热,趁着夜里,章邯还要给这些树苗浇水。 “章邯将军,这么晚了,怎么还在浇水。” 章邯抬头借着火把的光看到了来人,擦了擦流到下颚的汗水,回道:“这个夏天接连枯死了好几株。” 看着火光下刚长出来绿芽,章邯又道:“长出叶子的桑树就不容易死了,再养一年就不用天天浇水了。” 李由颔首道:“嗯,有劳章邯将军了。” “谈不上有劳,闲暇之余过来看看罢了。” 夜晚的村子格外安静,就连养在各家的鸡鸭也都伏下休息着,在这个酷暑天,唯独只有在夜里,才有这般凉意。 章邯领着三个孩子一路往村子里走去,又道:“等酷暑过去了,就要在山上多种一些萝卜与芹菜。” 李由颔首,“是啊,去年不够吃,今年要多种一些。” 讲话时,李由面带笑容,其实等酷暑过去之后,还有一件喜事,那就是章邯将军要成婚。 夜风吹过时,李由又道:“明天开始,我要多挖几口竖井。” 章邯点头没有多言。 李由站在屋门前,又想起了父亲的话语,可能要离开这里出一趟远门了。 蜀中的调兵文书?在蜀中调什么兵马? 近来朝中的大事只有两件,一件是关中的大丰收,另一件事就是百越。 李由躺在屋门前的大石头,现在就要在蜀中调兵了,那么或许真要打仗了。 一般能看那些文书的都是随行的官吏与将军。 李由缓缓闭上眼睛,家父既然这么说,那么自己就是要前往百越的其中一个人了。 翌日一早,李由就早早提着木锄头与篮子去挖河渠了。 叔孙通早早就开始给孩子们教书了。 朝野对百越有过争论,但始皇帝始终没有表态,这件事也就没有人议论了。 至于始皇帝的真正的谋算,恐怕只有少数几人知晓,这几人也不难猜,大概就是蒙武,李斯,冯去疾与王贲。 今天,御史张苍来到章台宫参加廷议。 见到丞相李斯面带笑容而来,张苍稍稍行礼道:“丞相。” 李斯打量着,道:“黑了。” 张苍颔首。 “公子还在桥边?” 张苍解释道:“公子一直守在河边,咸阳桥就要落成了。” 李斯伸手在他的肩膀外侧拍了拍,低声道:“朝中近来对公子征发民夫颇有言语。” “苍听闻了。” 李斯又低声问道:“之前的选官之策……” 张苍稍稍放低自己的姿态,小声道:“丞相,苍近来听闻朝中诸多博士对公子管束民夫,奴役家仆有颇多言辞。” 李斯的目光先是扫视陆续进入大殿的众人,轻哼道:“不用在意。” 言外之意,丞相似乎在说早晚对付他们。 张苍又道:“丞相,苍跟随公子已近一年,开凿河渠也好,修建咸阳桥也罢,苍从中体会到一个道理。” “哦?什么道理?”李斯依旧站着。 众人偶尔看向最前排的丞相,安静有序的大殿内,李斯正皮笑肉不笑地回应他们的目光。 李斯的耳边又是张苍的言语。 “丞相,公子让人开凿河渠,灌溉田亩,只是短短一年有余,让数百亩荒地成了沃土,收获的粮食让商颜山成了洛河以东最富庶的村子。” “当初为了修建郑国渠,为了秦能东出,又杀了多少秦国宗室,杀了多少人。” 在内心,张苍一直相信且确信,李斯与始皇帝都是有大理想的人。 为了巨大的理想,杀一些阻碍理想人而已……对李斯与始皇帝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对公子来说,甚至这都不一定是坏事,说不定是好事。 郑国渠修建至今才过去多少年,哪怕那些因郑国渠修凿而被杀的人。 现在将他们再挖出来,说不定还是全尸,衣服都没烂。 直到廷议开始了,张苍随着众人向始皇帝行礼之后,如同雕像一般地站在朝班中。 再一想,张苍想起了叔孙通的话,当初公子承诺过的,他会让三百个孩子去打仗,待他们有了军功就给他户籍。 一想到此处,张苍心中便明朗了许多。 廷议上,李斯与儒生们又因书同文,车同轨的事,争执了起来。 大殿内,李斯大袖一挥与众人争论了起来,而这种廷议的结果往往就是寸步不让的丞相,让儒生们一再退让。 李斯站在殿内,朗声道:“书同文,车同轨乃是秦一统后的第一件大事!” 今天的廷议结束之后,经过近三年的争论,大秦正式开始了书同文,车同轨。 一骑骑快马离开咸阳,奔赴天下各地宣读皇帝旨意,大秦向世人宣告,往后六国的文字只能存在在仅有的书卷上,以后所学所写都要用秦的文字。 扶苏坐在河边正烤着肉,听田安说这个消息,特别高兴。 西域人带来了不少好东西,扶苏让田安买了一些胡椒,将胡椒碾碎用盐混合之后,撒在烤肉上,尤为美味。 黄昏时分,扶苏一手摇着扇子,一手烤着肉串,已是满头大汗。 田安笑着接过公子递来的一串肉,他老人家牙口不好,只能多吃些肥肉。 西渭桥的粮草,有人身上绑着麻绳,挂在桥边,正在凿着桥面,咸阳桥三个字依次被凿了出来。 扶苏很满意这三个小篆字体,待人重新爬到桥面上,道:“这位大哥,手艺不错。” 那中年人笑着行礼道:“回公子,家传手艺。” 听出对方的口音,扶苏又问道:“哪里人?” “臣原是魏国人,如今在工室当值。” 扶苏道:“多给他两袋麦子。” 田安从一旁多拿了两根竹简,让人将麦子装车之后,交给了公子刚夸赞过的工匠。 所谓建设社稷,书同文与车同轨是最必要的底层建筑。 建设家园嘛,扶苏觉得建设大西北也是建设,文明建设更是建设,人文建设更是不能缺少。 在这里建一座桥,能够造福西渭河两岸的人们,也能够关中的兵马从桥上而过,兵锋直指匈奴人与西域。 为此,扶苏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造一座装点十分华丽的大桥。 再华丽的装饰都挡不住岁月的洗礼,如今这座桥只要稳固,古朴,简单,实用就足矣。 关中到了十月,华西的秋雨总能在这个时节准时到来。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咸阳桥的桥面上。 这是公子扶苏第一次迈步走上新修的桥上。 虽然工匠们在这座新桥上已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了。 在众人目光中,公子扶苏能够走上这座桥,对他们的意义是十分重要的,哪怕他们走几千遍,也比不过公子扶苏走一回。 扶苏的脚踩在结实的桥面上,而后大步往前走着。 在公子扶苏的身后,有一大群工匠,以及几个官吏与几个官兵跟着。 众人随着公子的脚步从桥的这一头,走向另一头。 走动间,公子的脚步会忽然停下,看看桥面上的雕刻,或者看看桥下的河水。 绵密的秋雨落在身上,倒不觉得太凉,公子的脚步依旧,后方的人们也脚步依旧。 直到走到西渭河的对岸,扶苏又回过头,领着众人走了回去了。 张苍领着一队骑兵而来,“公子,臣向王将军借来了骑兵,只有这十余骑。” 桥边的道路还有些泥泞,扶苏走到屋檐下又道:“让骑兵来回跑一跑。” 张苍闻言颔首,与身边的骑兵吩咐了几句话。 战马的嘶鸣声响起,一队骑兵驾着战马跑上了桥,而后来回跑了几遍,便一路朝着西去,越跑越远,不打算回来的样子。 扶苏疑惑道:“他们可有要事?” 张苍回道:“丞相得知咸阳桥已成,本意就是让他们去西面调动战马。” “丞相他……还真是顺便呀。”扶苏感慨了一声。 “公子,丞相还说了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 张苍作揖道:“丞相说既然咸阳桥已成,大军过桥可直冲西戎,在西戎有一块地,那是一片被两侧高山包围的河谷,听闻那是一片极佳的养马地。” 扶苏当然知道那是哪里,那个地方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河西走廊。 关中的另一头,洛水边上的商颜山下,这里正在举办一件喜事,章邯将军在今天就要成婚。 山下有一处宅邸,那是章邯在这半年间靠着他自己的双手建起来的宅邸。 今天正是大喜,章邯难得穿着整齐,拿出了压箱底的好衣服,来迎娶他的妻子。 这场婚事没什么宾客,章邯也是孑然一身,只有村中人热闹一番。 李由牵着一匹战马而来,他已穿上了秦军的甲胄,走到近前道:“章邯将军,由来告别。” “为何?”章邯上前疑惑道。 李由拍了拍身侧的战马,站在细雨中,道:“可能真的要征讨百越了,我得到军令,要奔赴蜀中调集兵马。” 这一年间,李由真的变了,他少了些嬉笑,多了些成熟。 大概,吃苦真的能让一个人变得成熟, 李由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上,又道:“章邯将军,军令不敢延误,我这就赶去蜀中,待再来关中,与你共饮!” 章邯又道:“你就一个人去吗?” 李由道:“调集兵马有军令在身,一人足矣,走了!” 言罢,他一挥马鞭,战马嘶鸣,跑入了雨幕中。 章邯也是军中将领,他双手握拳,似被李由的热血感染,望着已在雨中朦胧不见的身影,暗道:“待你再来关中,商颜山必换了新面貌。” 第三十三章 桥建成 章邯又在原地站了片刻,孩子们的欢闹声又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而后继续忙着准备自己的婚事。 见到自己要娶女子坐着车驾而来,章邯面带笑容迎接妻子。 这桩婚事进行得很简单,孑然一身的章邯娶了心爱的女子。 而董翳与董家只是派了两个婢女前来照顾,董家是咸阳城的大户人家,说是嫁女章邯,这种下嫁之事多半是为了不让叔孙通到处议论。 他们可以敷衍章邯,但不能小看叔孙通的影响力。 不过既然董家的姑娘也对章邯有情,倒也乐见其成, “章邯将军,这些都是从咸阳送来的。”几个官兵将一个个箱子放下。 章邯觉得自己平日里没什么朋友,自己都不知道亲朋都不知去何处找,又询问道:“是谁送来的?” 那士卒回道:“我乃王将军麾下,这一箱是王将军送来的,王将军还在宫中与众将军商议兵马大事,无暇来赴宴。” 章邯又看向另外一个箱子。 来人解释道:“这一箱都是一些上好的绸缎布料,是公子扶苏让我们送来的,丞相让我们送来一箱钱,御史张苍送来的一箱书……” 章邯看着一箱箱的贺礼,向着咸阳城方向躬身行礼。 漫长的夏天结束了,李由在官道上奔走了三天,一路南下来到了南山下的一处村子。 有村民见到了骑着战马穿着甲胄的一个男子,这男子看着十六七岁的模样,便有人匆匆去禀报这里的亭长。 这里亦是后世的关中以南的终南山一带。 因这个村子处于南山的要道上,但凡有兵马官吏南下,都会路过这里。 最近,几乎每天都会有兵马从此地路过。 此地的亭长也是一位老秦军,见到来人穿着的甲胄,行礼道:“将军。” 李由递上令牌与文书,道:“可有吃食?” 亭长道:“有的。” “将马儿喂了,休息一晚还要继续赶路。” 亭长领着这个年少的将军进入传舍,在这里还有三两个也在歇脚的官吏。 大秦的官吏是很忙的,忙碌奔波各地岂止李由一人。 厨夫端上一碗面糊,还有一碗姜汤。 李由将一碗面糊喝完,再饮下一碗姜汤,舒坦地睡下了。 快睡着的时候,李由隐约听到了窗外雨水的沙沙声。 连日奔波的疲惫感袭来,李由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待再次醒来,李由舒坦地伸了一个懒腰,扶着桌案坐起来,道:“厨夫!” 传舍内空空的,过了好一会儿,厨夫抱着一个包袱匆匆而来,他先将包袱递上,道:“将军,这都是干粮,可以在路上吃。” 李由接过包袱确认了一眼,询问道:“昨夜下雨,外面如何?” 厨夫道:“路好走,马儿已喂好了草料,休息过了。” 李由写了一道文书,又吩咐道:“让人送去咸阳。” 厨夫双手接过文书。 李由收拾好包袱拿好佩剑,走到门外,再一次翻身上马继续南下。 厨夫站在传舍门口,目送着这位小将军离开,低声道:“这么年少就成了将军,他家一定立了大功。” 不多时,传舍的啬夫慵懒地走出来,小声道:“这个小将军来历不凡,听说是咸阳大人物家的孩子。” 厨夫疑惑道:“当真?” 啬夫道:“亭长说的。” “将军说了将这卷文书送去咸阳。” 啬夫与厨夫站在传舍门前,一齐望着闯入浓雾中的少年将军,齐齐叹息。 这声叹息多有羡慕。 是啊,老秦人都想驰骋疆场,打仗建功。 啬夫平日就因自己的儿子没有机会出去打仗,而整日郁郁不得志,现在秦都一统六国了,以后还去哪里找军功。 “送文书。”厨夫拿着一卷文书戳了戳啬夫的胳膊道。 望着那少年将军离开的方向,啬夫道:“我儿要有这般神气……” 言罢,他又叹息一声,接过文书就从马厩牵出来一匹马,翻身上马就朝着咸阳方向去了。 当天完全亮堂的时候,浓雾才散去。 李由这才看清四周,让马儿在官道上走得快一些。 官道的两侧,还有人在田地里忙碌着。 只是刚走了一段路,秋雨再一次落在了这片大地上,李由的身侧是依旧郁郁葱葱的南山,眼前蜿蜒的道路。 在商颜山挖了一年的土,都熬过来了,死人都扛过无数,还有什么难事能难倒自己? 李由提了提勇气,眼中带着坚毅的目光,朝着远处纵马而去。 华西秋雨来得断断续续,每年这个季节的关中都是湿漉漉的,直到入冬。 一场雨又下了三天,西渭河的水位上升了不少,这条河又恢复到了鼎盛时期,它的河水湍急且有力量。 雨停时,正是黄昏时分。 咸阳桥边,扶苏独自一人坐在夕阳下。 在不远处,田安正在屋内忙着整理卷宗。 张苍接连几天都在咸阳,他帮助丞相李斯处置书同文,车同轨,还有度量衡之事。 监禄被右相带走了,多半有更重要的任命 当咸阳城的人们都忙碌起来的时候,很少会再有别人来打扰。 就像他们忙完了,会记得看一看商颜山挖渠的进度。 而当他们都忙碌的时候,又会将商颜山抛在脑后。 咸阳桥大体上落成了,朝野也就不关注这里了。 扶苏又回到了闲人的状态,人们的生活就是如此,许多事陈年会在秋后算账,秋后的人们忙得不亦乐乎。 咸阳桥的工事到了收尾阶段,再将细枝末节的事情处置好,等田安将卷宗整理好,向少府上奏,一切就都完成了。 用了七个月时间的咸阳桥也就修好了。 夕阳照映下,大片的天空也被照得通红 咸阳桥的桥面上就剩下了两个工匠还在修补着一些边角。 扶苏面前的桌案边上,放着一卷文书,那其实也是李由的告别信,他说得到军中军令,现在已奔赴蜀中调集兵马。 扶苏还记得,当初李由还不想在军中任职了。 “兄!” 听到身后的呼喊声,扶苏坐在椅子上,回头看了一眼。 公子高快步跑来,到了近前大口出着气,“高摘了许多柿子。” 他嬉笑着将一个个柿子放在桌上,而后也搬了一把胡凳,坐在边上,与兄一起看着咸阳桥。 扶苏吃着柿子问道:“近来读书如何?” 高摇头道:“读不懂,叔孙通夫子讲解了许多遍,可高还是不懂。” 他的话语声渐渐放低,又道:“可是高若一直说不懂,夫子会很失望的。” 扶苏道:“那就问,问到你懂为止,你不懂不是你的错,也别觉得自己多问了会让叔孙通不高兴。” “嗯!”高用力点头,话语声带着一些稚气,继续道:“高会好好学的。” 言罢,他站了起来,行礼道:“高回宫了。” 扶苏颔首,依旧看着眼前的风景。 田安看着公子高坐上了车驾离开,心想着若有人,能多陪伴公子该多好。 远远地看着独坐在咸阳桥边的公子,公子的身边总是空落落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孩子,总是喜欢一个人独处。 公子是始皇帝的孩子,也只有始皇帝的孩子能够忍受这种孤独。 看着公子长大的田安知道,不论华阳太后在世的时候,还是现在……公子扶苏多数时候,都是这样一个人独处的。 余下的几天,等所有的工匠都离开了,扶苏依旧住在咸阳桥边的小屋。 时而看着秋雨中的咸阳桥,晴天的时候看着阳光下的咸阳桥。 这是公子主持造出来的第一座大桥,当然是怎么看都喜欢,怎么看都觉得这座桥很漂亮。 公子的这种成就感,田安感同身受,因他是站在公子身边,看着一座桥从无到有。 只要公子高兴,那么田安也会替华阳太后高兴。 田安注意到公子做饭时的笑容,公子很喜自己给自己做饭吃,多数之后公子都所用饭食,都是公子亲手所作。 田安捧着一个碗,公子说碗中的食物叫作羊肉面,几片羊肉盖在面上,汤水清冽带着油水,还漂浮一些葱花。 田安刚提起筷子,就见到公子从田地里挖出了一个东西,而后坐在那里正剥着什么。 又多看了一眼,田安这才确认,这是从西域人手里买来的东西,难怪当初公子不吃,竟然被公子种出来。 见状,扶苏道:“这个是蒜,很好种的,一种就活。” 公子吃着烤好的羊肉,又往口中送了一口蒜。 田安接过公子递来的蒜,吃了一颗,嚼在口中有些辣,猛吃了一口面,忽然又觉得这感觉还很不错。 于是就一口蒜一口面地吃着。 从远处看去,一老一少坐在咸阳桥边,正在吃着饭食。 而咸阳桥两岸以及周边,还有兵马围着,寻常人不能靠近。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公子扶苏不是坐在桥面书写卷宗文书,就是在做饭食,又或者是在桥上来回跑着,跑到一头大汗才肯罢休。 到了十月之后,天气越来越冷了。 田安坐在一旁给公子烧着热水,低声道:“老奴听闻,楚地到现在还很热,还能收一季庄稼呢,要是关中四季都像楚地那样,该多好。” 扶苏继续书写着文书,虽说小篆写起来很累,写习惯了也就好了,一边回道:“关中若是四季如春,虫害就会遍野。” 田安颔首,若有所思。 身为官吏是要书写文书的,扶苏需要将老师张苍没有做完的事补上,将监造的文书补齐全,本来老师就是丞相的得力助手。 朝中但凡有重大的事,都少不了老师的协助。 而自己这个弟子,则要早点自立,好在去年在御史府看了不少文书,大秦的文书书写格式也不复杂。 荀子他老人家说过:学不可以已。 人若停止学习,如同木材被外力定型,丧失天然韧性。 他老人家的劝学一篇,受益匪浅呀。 到了十月的下旬,扶苏才离开了咸阳桥,不过没有走远。 而是带着这些护卫留在了咸阳桥的上游。 扶苏看着往来的人们尝试着走到咸阳桥上,有的人大胆地直接从桥上跑到了对岸,还有人走得小心翼翼。 这座桥本就是给人们的,其用途就是为了造福两岸的人们。 如果将来有战事,大军可以从咸阳桥西进,若匈奴打来,人们也可以借咸阳桥逃到咸阳,得到大军保护。 咸阳桥的意义还远不止于此,不论是为了关中发展建设,还是渭河两岸的繁荣,这座桥十分重要。 接下来的几天,扶苏就住在西渭河上游,在这里能远远地看到咸阳桥的情况,看着人们往来咸阳桥,有老人,妇人,或者是拉着车的商旅。 这些天,往来咸阳桥的人们习惯了上游的那支兵马。 今天,有个夫人带着孩子来到桥边,那孩子指着上游方向,用疑惑的语气道:“娘,他们不在了。” 听到孩童的话语,人们往上游看去,那支留在上游的兵马,的确离开了。 人们只是好奇了片刻,就继续走在了桥上。 咸阳桥的建设事宜总算是全部结束了,身为修桥的主要责任人之一,扶苏需要向始皇帝报备,得到允许之后才能将这些卷宗收入库中。 扶苏回到了咸阳宫,修桥的卷宗有整整两箱,其中包括账目与修建事宜记录,并且有每个民夫的名字与对应钱饷,以后翻阅卷宗,找出修造咸阳桥的相关人手,哪个县的哪个民夫参与过咸阳桥的修建,领了多少钱饷,做了多少天苦役都要清清楚楚。 这个时节的咸阳宫很忙碌,扶苏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两排内侍,内侍们扛着两箱卷宗,吃力地跟着。 见到公子扶苏来了,章台宫台阶下的披甲侍卫上前道:“公子,大殿内还在廷议。” 扶苏摆了摆袖子,示意他们将箱子搬到一旁,而后自己也站到一旁。 侍卫会意也不再多言,站回了他的位置。 廷议还在继续,自己来迟了,如若有事需要禀报皇帝,那么就站在这里,等到廷议结束。 这是扶苏从老师张苍身上学到的。 第三十四章 公子的权力 直到太阳西斜,公子扶苏还站在章台宫前,当值的侍卫已换了一队,但廷议依旧没有要结束的架势。 后方站着的几个内侍已站得脚发酸,但看公子扶苏依旧站着,像是闭眼在思索,就这么站着不动。 终于,有杂乱的话语声传来,接着就是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脚步声密集显得所有人都走得很着急。 扶苏抬眼看去见到穿着朝服的众人,正三三两两说着话,从章台宫的台阶走下来。 走在最前方的是齐鲁博士们,如今在朝中的齐鲁博士越来越多了。 听着他们的话语,所讲的都是一些有关周礼的事。 走在这群齐鲁博士最前方的便是淳于越。 说来扶苏觉得自己与这个淳于越并不是相熟,但见对方走来行礼。 扶苏也双手作揖行礼。 比之前两年见到淳于越,自从李斯成为大秦的丞相之后,淳于越好像在这两年间老了十余岁。 “听闻公子将咸阳桥修成了。” 扶苏回道:“嗯,特来呈报父皇。” 淳于越稍稍颔首,就带着一队博士离开了。 章台宫更高的台阶上,廷议之后还未走下台阶的张苍也注意到了公子扶苏。 李斯漫不经心走上前,道:“公子大可以让别人来禀报咸阳桥修建好之事。” 张苍缓缓低下头道:“这件事本该,让苍去向陛下禀报。” 李斯又笑道:“这也是你教公子的?” “不知道丞相是何意思?” 听对方的语气略带忐忑,李斯低声道:“这样也很好,他们不知公子为何站在这里等着廷议结束,你与老夫岂会看不出来?” 张苍稍稍退后一步。 李斯轻拍他的后背,小声道:“公子长大了,公子想要权力了。” 张苍依旧蹙眉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秦自商君变法以来,一直是有功者得权,公子建成了咸阳桥,想要得到更多的权力,自然是需要亲自来章台宫的。” 听着丞相的话语,张苍依旧是躬身行礼的姿势,一言不发。 李斯笑得意犹未尽,难道他张苍看不出来吗? 呵呵,那淳于越……多半都看出来了。 这张苍讲话始终滴水不落,令李斯不知该如何拿住此人。 一个想要权力的公子扶苏当然不是坏事了,李斯觉得秦国有这么一位进取的公子,是天大的好事! 公子的举动与动机,让李斯打心里地高兴,不然大秦的将来还能交给谁,自然是现在这位正在长大,且已展露些许锋芒的公子扶苏。 谁说,公子在咸阳桥边住了近一年,都快忘记朝中政事了。 谁说,公子在咸阳桥边的这一年无所事事了。 谁说,主持挖了两年河渠,修桥一年的公子无心政事。 近一年不见,李斯才发觉,公子真的不一样了。 李斯还觉得身边的张苍教导得很好,以前张苍在参与朝政之前,就是站在章台宫的台阶下,等候皇帝召见。 并且,李斯心中断定,公子想要得到权力,这就是张苍教的。 “丞相,陛下召见。” 闻言,站在殿前的李斯转身走向殿内。 张苍还是站在原地,愣神了片刻,这才走下台阶。 走下石阶,张苍行礼道:“公子。” 扶苏道:“老师,有两月不见了。” 张苍道:“丞相去见陛下了,很快就会召见公子。” 话音刚落,就有内侍脚步匆匆而来,“公子,陛下召见。” “扶苏先去见父皇。” 张苍思量了片刻,就快步前往了丞相府。 扶苏走入空旷的章台宫内,而在殿内始皇帝依旧坐在那里,借着烛台的火光看着一卷竹简。 丞相李斯就站在一旁,正在讲述着迁民之策。 扶苏走到边上,听着丞相的话语。 这个天下还是有隐患的,其中就有跃跃欲试的北方匈奴,以及六国旧贵族的复国之心,现在南边纷争不断。 扶苏安静站在边上,听着丞相李斯的话语。 话语中,丞相李斯主张先是迁民五万,就在蜀中以南的地界,主要位置大概是在西南一块。 按照丞相的说法,先迁民,若迁民还不能安定,那就打。 扶苏站在一旁始终没有开口,安静地呼吸着,听着丞相讲完。 而始皇帝依旧坐在那里,竹简已看了好几卷,依旧没有发言。 殿内很安静,只有丞相李斯的话语声,甚至还有李斯讲话时的换气声,都清晰可闻。 大概,李斯说了小半个时辰,始皇帝依旧看着竹简只是低声说了一句,道:“让屠雎去蜀中看看。” 闻言,李斯作揖行礼。 嬴政这才注意到了站在殿内的儿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咸阳桥建成了?” “回父皇,咸阳桥已建成。” “任少府丞,修造关中水渠。”嬴政稍稍抬眼看了眼这个长高了不少的儿子,近一年不见了又长高了不少,又吩咐道:“王贲近来还要忙碌军中诸事,蒙恬又在北边修长城,少府令一职空悬,你领少府丞领少府一应事务,往后监禄任都水长。” “儿臣领命。” 嬴政微微颔首。 李斯会意行礼道:“臣告退。” 扶苏闻言,跟着一起退出了章台宫。 两人在章台宫殿外重新穿好鞋履,扶苏道:“老师近来还在与博士们争论?” 李斯穿好鞋履,走了两步道:“公子勿念,淳于越之辈,不足为虑。” 这是当然了,老师岂会将那些人放在眼中。 一边走下章台宫,李斯落后公子半步,又道:“淳于越之辈无非希望秦遵循周礼。” 朝中为了争这件事,都吵了多久了,不说李斯是不是烦了。 扶苏都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听出茧子,而那些人又一次次地提及,乐此不彼。 走到御史府门前,见公子停下了脚步,李斯道:“如今,公子身为少府丞,应当多看文书。” “老师教诲,扶苏谨记。” 当公子扶苏走入御史府内,原本在这里忙碌的御史们纷纷抬头,愣神了片刻。 右相冯去疾起身行礼道:“臣听闻公子素来喜看各地文书,臣安排了一个位置。” 在御史府的书架边,放了一个专座,甚至边上还放着烛台。 扶苏看到一些较新的竹简,问道:“这都是今年新收上来的文书吗?” 听到公子问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紧张了,竟然一时间都没有人立即回话。 见状,程邈搁下笔,扶着桌案站起身,小步且快速地走到公子身边,解释道:“公子,这都是入秋后送到咸阳的文书。” 他一边说着,指着其中几卷,道:“这是燕地送来的,这是上郡的文书,还有这是楚地的。” 扶苏听着他的话语,又到:“咦?程邈,一年不见你还在这里啊。” “程邈与公子确有一年未见了。”他面带笑容行礼,道:“臣本就是御史府官吏,就该在这里的。” 此言一出,御史府的其余人都讶异了,这个程邈是何时结交了公子扶苏? 再一想当初寒冬似乎只有程邈在御史府,而公子又十分好学。 有人低声道:“公子扶苏修咸阳桥都有一年没回宫了。” 确实,这一年间都没有见过公子扶苏。 修一座桥就是一年不归,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也不想着休息,就来御史府查阅文书了。 有人又道:“公子递交修桥卷宗时,还在章台宫外站了一个晌午。” 那说话之人,将语气压得很低,一边说还很确信地向周围几人点头。 如今始皇帝多么的勤政,人们都知道。 公子扶苏也不愧是始皇帝的儿子,有人觉得大秦的后继者定会众望所归。 这些话语,有好的也有坏的,零星几句飘到右相的耳中,冯去疾瞪了眼,众人才悻悻收住议论。 扶苏一边看着文书,还要问程邈几句,程邈也干脆坐在了公子边上。 一边看一边将各类文书要点记录下来,大概就是魏地哪个县多少田亩,几亩一地一户,或者是哪个县查明人口有多少,秦一统六国刚起步的这几年,大抵都是这些事。 这些文书,可以让扶苏更充分了解各地的大致情况。 临近黄昏时分,在御史府的官吏纷纷离开。 屋外已完全入夜了,程邈坐在边上靠着墙角正似睡非睡。 直到一缕香味飘入鼻中,程邈稍稍睁开眼,眼前多了两个炉子,还有一个穿着内侍衣裳的高瘦老人。 再是揉了揉眼睛,程邈看清了是公子正在炉子边煮吃食,意识到自己睡着了还很失态,起身道:“公子,臣……” 扶苏盛了一碗面,递上道:“无妨,先吃点。” 正是肚子饿的时候,程邈捧着公子递来的碗,看着碗中的面汤,不争气地老脸一红。 扶苏道:“这是羊肉面,慢点吃。” 程邈一边吃着一边点头。 扶苏再问道:“平时,这卷文书我抄录了下来,带回去看,原来的那一卷放回原位了。” 程邈痛快地吸着面条,不住点头。 公子用了晚食就离开。 程邈还在回味这碗羊肉面,独自一人掐灭御史府内的油灯与烛台,这才走到外面,关上了御史府的大门。 深秋夜里,冷风呼啸而过,大概是吃了那碗羊肉面的缘故,程邈觉得今晚的风都不冷了。 翌日,扶苏早早就去廷议了,今天廷议说起了修筑长城,以及第二次往北面迁民戍边的大事。 下午时分,廷议这才结束。 今天,扶苏没有去御史府,而是回了高泉宫。 商颜山的挖渠工作有了不小的成效,扶苏正看着章邯让人送来的军报,甚至还说了谁家多生了几个孩子。 田安脚步匆匆而来,道:“公子,老奴让人去询问了,公子的书信确实送到了张御史府上。” 一般来说,交给老师张苍的书信第二天早晨就会给回信。 这一次没有送来回信,多半是真的为了书同文,车同轨的大事,忙得无暇他顾。 扶苏又将商颜山的诸多人事进行了划分,将人手细分,按照现在人们的工作方式以及工序,分成一个个岗位。 往后他们都是有岗位的家仆,扶苏试着将岗位这个概念,当作一棵种子,种在了商颜山。 扶苏希望有更多人敬岗爱业,有更多能够在关键时候守住岗位。 写到一半,扶苏问向正在清理炉子的田安,“我若是想着要所有事都办到最好,是不是太贪心了。” 田安拿着一块布轻快地擦着炉子,回道:“公子吩咐的事,老奴一定会办到最好的。” 扶苏无奈一笑,这老人家会错意了。 也罢……扶苏继续书写着,将细分的岗位一一写下来。 其实大秦的将士都是极为忠诚的,只不过扶苏希望能够有更多人,做好他们的工作,未来数年,商颜山会一直很忙。 这并不是挖了河渠就了事的。 公子写了三卷竹简,当即就被送出宫,一路送到了商颜山。 主持修渠的章邯,正坐在河渠边,身后还挂着一张图,这张图所画的正是整条河渠的模样。 “将军,公子书信。” 三卷竹简放在了桌案上,章邯将手中的芹菜一口气吃完。 这一次公子送来的书卷内容有很多,章邯越看越是蹙眉,随后叫了毛亨与叔孙通。 如果这个时候张苍在这里,说不定三两句话就将公子的嘱咐办好了。 叔孙通道:“其实这些事也不难办。” 叔孙通平日里都教孩子们读书识字,这位老夫子很是有办法,总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智慧。 又因为自己的婚事,章邯如今十分依仗他。 叔孙通道:“安排岗位其实并不难。” 章邯点头。 “但要人们爱岗敬业,需要有人去说。”叔孙通缓缓点头,道:“老夫教孩子们读书,可以让孩子们每天说给人们听。” 章邯道:“夫子所言在理,孩子们都懂得的道理,爹娘不会不懂,也不敢不懂。” 叔孙通笑着点头。 “末将这就写下对策,让人交给公子。” 屋外又传来了孩子们的玩闹声,叔孙通发现这个章邯虽有依仗,但他却也不会对自己这个老夫子听之任之,秦的将领果然不凡。 第三十五章 局促之人 其实毛亨平日里挺不服叔孙通的,平日里他也一直以公子宾客自居。 当叔孙通正在给孩子们讲读所谓敬业爱岗之类的话语,毛亨听出其中意思。 章邯没有过问他要去何处,只是给了他一些干粮。 现在张苍在朝中帮着丞相李斯办事,而公子近来没有来此地走动。 翌日,自觉得没趣的毛亨就此离开了商颜山。 章邯又回头看了看,正在给孩子们讲课的叔孙通。 一个小小的商颜山,章邯也能感觉到其中的暗斗,而且是眼看这条河渠的建设进程已过了一半的关口。 注意到章邯的目光,叔孙通上前询问道:“章邯将军是有心事?” 章邯依旧是以前那样,一副严肃的表情,回道:“为什么要让毛亨离开。” 叔孙通低声道:“他与丞相李斯,御史张苍都是荀子的弟子。” “那又如何?” “敢问将军一旦河渠修成,毛亨是否会抢功?” 看章邯的神色还有些不悦,叔孙通耐心道:“昨夜看了公子的书信,所谓岗位是要将每个人放在一个既定的位置上,而这个位置不能轻易动摇,还要为此担责,敢问将军若是以后让毛亨一直留在这里他会愿意吗?” 经过这一年来的相处,章邯知道毛亨的为人。 叔孙通又道:“一个擅诗篇的人,是不会在一个地方久留了,即是成全了他毛亨,也是为了章邯将军。” 见章邯要快步离开,叔孙通又道:“将军忠心无二,可万事不能不为自己着想。” 闻言,章邯脚步又停下了。 见能劝动,叔孙通这才道:“公子如今任职少府丞,主持水利建设,将来呢?” 章邯回身忽然瞪着叔孙通,沉声道:“你胆敢揣度公子?” “岂敢,只是为将军解惑。” 见章邯气得快步离开,叔孙通摇头轻叹。 如今这商颜山的主事人只有章邯将军与自己,叔孙通为了能化解嫌隙,只能又写了一封书信让人送去章台宫。 过了三天,高泉宫才送来了公子的回信。 当叔孙通将回信放下,章邯并没有看书信中的内容,反问道:“你胆敢因此事惊扰公子?” 叔孙通沉声道:“此事是为了商颜山的稳固,这片地界只有一个主事的人,这个人不能是毛亨,只能是你章邯将军,如果毛亨要当这个主事人,你觉得公子会不会在丞相与张苍,还有将军之间两难。” 章邯内心挣扎了一番,拿起书信仔细看着。 叔孙通解释道:“老夫向公子进谏商颜山治理之策,公子有言以后老夫负责与商颜山的文书往来,以及与周边各县往来,而章邯将军领此地所有兵马家仆,督建河渠。” 大致意思就是两人管着这片地,一文一武互相弥补。 叔孙通又道:“公子还说往后这等事尽管自荐,能如此纳谏,公子贤明。” 章邯看罢了书信中的内容,沉默良久,心中已动摇。 又觉得文人的可怕,章邯颔首道:“将来若是末将没用了,你也会向公子进谏,把末将赶走吗?” 叔孙通道:“将军多虑了。” 有些事章邯不知道,可咸阳宫近来发生的事,他叔孙通还是能听到一些风声的。 现在的公子是少府丞,将来也会成为少府令,而后位列九卿,再之后会是第二个皇帝? 至少现在看起来是这样的。 叔孙通低声道:“我们的这位公子为人踏实且好学,为公子效力不是一件坏事,张苍要为丞相办事,公子亦不会一直留心此地,公子还有叮嘱,让臣与将军同心协力。” 重新审视叔孙通,章邯深吸一口气,道:“末将自当听从公子安排。” 之后的几天,叔孙通不仅仅继续给村子里的孩子教书,甚至还要主持村中事宜。 这天,章邯扛着一块石碑来到河渠的上游,这块石碑上写着五个字,爱岗敬业渠。 这个名字是公子扶苏所赐,从此就是这条渠的名字。 章邯觉得这既是告诫自己,也在告诉世人,要爱岗敬业。 尽管叔孙通在主持事宜方面不如张苍那般厉害,倒还勉强能应付,给商颜山的人们分了岗位,这些岗位都是为了建设河渠而分配的。 这让人们隐约觉得这片地界真的要不一样了。 其实,于家仆们而言,他们的生活比之以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拥有很多存粮,现在也不用担心挨饿。 咸阳宫内,扶苏最近一直忙着主持少府内的事宜,自己这个少府丞能够直接接触的职能,也就仅限于水利与工匠。 而其余的职权依旧在右相冯去疾手中。 扶苏倒是在这些天的廷议中结识了冯劫。 当初李斯还是廷尉,而现在李斯成了丞相,廷尉的位置就交到了冯劫手中。 又因如今的丞相是当初的廷尉,这又让朝野对现在的廷尉一职多了几分瞻仰。 冯劫坐在廷尉的位置上,不得不多想,是不是李斯刻意为之。 冯劫陪着公子扶苏走出章台宫,眼下廷议刚刚结束,在众人眼中的公子,与李斯一系的官吏真是越来越近。 以至于,最近那淳于越,每每在廷议结束之后,都是黑着脸离开章台宫的。 人们都在猜想公子扶苏的意图,难不成是公子是想将来借着李斯一系的人支持,而后成为下一个皇帝,继续推行法家? 不止如此,这公子扶苏说不定还会推崇荀子学说。 冯劫一边走下章台宫的石阶一边道:“昨日,陛下与丞相去咸阳桥看过,公子主持建造的咸阳桥令丞相称奇,就连陛下也颇有赞叹。” 这个冯劫看起来与李斯年纪相仿,长得黑了些。 听他言语中多有吹捧之意,扶苏道:“只是希望将桥修好,也没见得修得多好。” 冯劫追问道:“听闻公子在商颜山施行岗位,臣身为廷尉掌刑狱,不知能否去看看?” 扶苏道:“无妨,廷尉尽管去就好” “多谢公子。” 扶苏道:“廷尉也可放心,商颜山一应安排都是依照秦律,不会有半分逾制。” 冯劫再一次行礼,道:“臣告退。” 入秋之后,往来御史府的文书越来越多,扶苏走入府内与平常一样,坐在这里查阅着。 在秦一统六国之后,人口一度锐减,战争几乎打空了各地的人口,齐国旧地有许多田地荒芜,无人耕种。 在李斯的几次迁民之下,多数人口进入了关中,还有一部分人口去了边关。 现在中原各地的多数情况并不是没有田地种,而是田地荒芜太多,无人耕种。 战争,几乎打空了一代人,扶苏想起了在函谷关看到的那些老秦军。 这天下想要再恢复元气,需要再等十年,二十年? 人口凋零之下,生产力急剧下降,粮食产量甚至还恢复不到列国争霸时期的一半。 就在这种窘境之下,还要派出兵马去抵御匈奴人,考虑到生产力短缺的当下,既要保证兵马戍边,又要保证后方粮草的供给。 丞相李斯才会作出迁民戍边的决策,将大量的人口迁徙到边关,抵御匈奴人,一边耕种,一边给养戍边大军。 扶苏看着这些往来文书,各郡各县都在上报各自的情况。 当初的秦国在变强的路上十分艰难,而现在的大秦其实也挺难的吧。 深秋时节,每到早晨,白霜遍地。 今天,冯劫没有廷议,而是早早地来到了爱岗敬业渠。 这个渠是公子扶苏让人开挖的,渠的名字很好,也很长。 “爱岗敬业?” 冯劫疑惑地读了一遍就走入了村子里。 早晨的阳光刚照入这个村子,就看到一群孩子手拿着棍子,正在做着挥打的动作。 冯劫在冷风打了一个摆子,走到近前。 正要说话,就有一个军中士卒上前问道:“你是何人?” 冯劫从袖子里拿出自己的铜符。 士卒看到铜符,意识到眼前的人正是如今九卿之一的廷尉,他连忙行礼。 冯劫笑呵呵道:“这些都是公子的家仆?” “正是。” 冯劫又是点头,道:“这些孩子长得真壮实。” 士卒回道:“此地连年丰收,孩子们自然吃得壮实。” 冯劫走向村子里,一边道:“你带着孩子们继续练,老夫走走看看,也别去惊扰章邯将军。” 整个村子建设得尤为整齐,这里的地面铺着一些细碎的石头,走在路上还会发出一些石头挤压的声音。 直到阳光完全出来的时候,家家户户的人们都出来了,冯劫又看到了一大群孩子飞奔着去各自家里吃饭,吃完又飞奔着去听课。 冯劫自然是认识叔孙通的,只是远远看着没有惊扰。 直到章邯注意到了自己,冯劫这才面带局促地笑了笑,又行礼道:“老夫来看看这里,公子应允的。” 章邯颔首道:“廷尉不必多礼。” “那爱岗敬业渠颇受议论,老夫身为廷尉亲自来此地查问,叨扰了。” “不叨扰。” 温暖的阳光照下来,当四周的霜都化开之后,整个村子又恢复了生机,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当整个村子都开始围绕河渠劳作,除了孩子与自己这个廷尉,所有人都有要做的事情。 其中包括正在织衣的老妇,正在准备饭食的妇人。 冯劫在这个村子留了一天,也看了一天。 翌日,丞相府内,李斯正在看着,各地送来的回报。 而坐在边上的正是御史张苍,也在整理着各地文书。 这些文书都是书同文的诏命下达之后,各地送回来的呈报。 当初丞相在章台宫说过,书同文车同轨乃是现在的头等大事,皇帝的诏命又给了各地郡县极大地压力。 丞相府前的竹简一摞摞地堆着,都快堆成一座一人高的小山了,并且还在不断堆放着。 正是丞相府最忙的时候,冯劫快步走入府内,他双手捧着一卷竹简,走入丞相府内,行礼道:“丞相,有要事禀报。” “哗啦……”李斯打开一卷竹简,目光依旧看着竹简上的内容,听到话语只是稍稍蹙眉。 一旁的小吏注意到丞相的神色,拿过廷尉冯劫递上的奏报,就放在了丞相桌边。 而后这个小吏还站在边上,等候着吩咐。 时间一息又一息地过去,往来丞相府的官吏不少,而丞相不断翻看着各地的文书。 更不要说坐在这里的张苍了,其人就坐在那里,手中的笔正不断书写着,每每写完一卷,就让人拿走写好的竹简,一副新的竹简立即铺好,他接着执笔书写。 李斯终于抬头看了看冯劫,问道:“你还有事?” “奏报……” 李斯瞧了一眼放在边上没有打开的奏报,道:“老夫自会看的,你且回去吧。” 又看到一箱箱的竹简被抬进丞相府,冯劫作揖行礼,想要再说什么,看着忙碌的府内三缄其口,又将话语咽了回去,再一次行礼才离开。 此刻,高泉宫内,扶苏听着田安的诉说,冯劫去过商颜山,并且写了奏报。 “公子,现在丞相正忙着看各地的文书,没有闲暇理会冯劫。” “商颜山的一切都没有逾制,不用担心。” 田安低声且有些着急地道:“那些齐鲁博士,胆敢议论公子奴役家仆。” 扶苏坐在一张胡凳上,正杀着一条鱼。 田安继续道:“说公子为了挖河渠,竟让家仆劳作一整天,直到天黑,被征发的徭役也不过如此。” 言至此处,田安也不敢说了,说多了也怕公子不高兴,心中暗想要让丞相收拾这些齐鲁博士。 扶苏将手中的鱼收拾好,道:“丞相知道了吗?” 田安又道:“已派人告知丞相了。” 扶苏提着杀好的鱼放在边上,而后将一块羊油放入陶锅,放入葱姜煎着,再将处理好的鱼放入。 待煎好,倒入清水,盖上锅盖。 将鱼汤煮着,扶苏终于有了些许空闲,坐在炉子边,喝着热水道:“河渠也好,开垦田地也好。” “荒地成了良田,良田种出了粮食,这都是他们通过劳动所得,劳动可以得到粮食,粮食就是财富。” 第三十六章 微小的回报 近来,张苍很忙碌。 丞相府的人都知道这位张御史近来心神不宁。 朝野也皆知,张苍是丞相李斯十分器重的人。 今天,张苍帮着丞相李斯批复完了一部分文书,午后闲暇的时候,就在丞相府门前徘徊,时而心事重重的模样。 丞相府门前的小吏也因张苍的举动而有些焦虑,不知张御史是因何事在门前徘徊不走,也不知是否该上前询问。 当丞相李斯再一次来到丞相府门前。 张苍就快步迎了上去。 小吏此刻听不到丞相与张御史谈了什么,而后见丞相神色严肃地说了一句话。 丞相与张御史一前一后走入丞相府。 府内又恢复了平日里忙碌,最近张御史的行迹颇为古怪,可在其他人眼中,也仅仅只是古怪。 甚至还有人听到丞相与张御史之间时而低语,这些低语中有关于公子的私产。 事关公子私产,其实无外乎当初丞相交给公子的那三千人家仆。 这些家仆住在洛水河边的商颜山下修渠,那条渠叫爱岗敬业渠,而且那些家仆从不为公子进献宝贝,而是在挖渠。 丞相府人们的议论也就到此为止,而后官吏又被繁重的工作给堵住了嘴。 直到夜里,丞相府内,众人官吏纷纷散去。 李斯单独留下了张苍饮酒。 一张长长的桌案放在屋檐下,两人盘腿相对而坐,而面前放着酒水与一些肉食,甚至还有从高泉宫送来的面条。 李斯将小炉子点着,而后将陶锅放好,倒入水,他一边收拾着将面条锅中,一边道:“曾经,老夫将那些家仆交给公子,是希望公子能够多养一些宾客。” 言语中带着气馁的语气。 张苍抿了一口酒水,又夹起桌上的羊肉放入口中吃着。 李斯接着道:“你且不用担心公子。” 张苍神色又多了几分狐疑,道:“有人说公子奴役家仆太过。” 皎洁的明月高悬夜空,李斯将陶锅的盖子盖上,又道:“公子喜做饭食,你知公子最擅长的事是什么?” “公子善问,善学?” 李斯摇头道:“斯以为公子最擅长的事是耐心,公子在高泉宫就是这般饮食,你不妨也是试试,耐心地处置食物,耐心地等着食物烹熟,这便是公子所长,公子是个很有耐心的孩子。” 一边听李斯说着,张苍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碗,而后吃起了面条。 李斯道:“你与老夫也是,要有耐心。” 张苍迅速将碗中的面条吃完,询问道:“毛亨离开商颜山了。” 李斯往自己的碗中倒了一碗酒水,笑道:“公子手中需要能统领一方能臣,这样的才能无非是治理之才,统兵之才。” 说着话,李斯又往锅中捞了一些面条倒入张苍的碗中,道:“此物名叫面条。” 张苍咽下口中的面条,道:“苍以为,此物用不了多久,就会风靡天下。” 李斯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同门,面上带着笑容。 张苍道:“苍担心,公子会因那些人的言论,放弃修渠。” 李斯依旧盘腿而坐,他双手放在膝盖上,言道:“公子不会放弃修渠,要休养生息没错,要天下黎庶都休养也没错,可难道就要坐视边关隐患不顾吗?匈奴人虎视眈眈就要南下,难道斯要坐视不管?” “始皇帝不放任匈奴南下,才会与斯共同定下这迁民戍边之策,匈奴之患……事关万千黎庶的安宁。” 酒水下肚,李斯正色道:“再等数年,待兵强马壮,定要扫清北境!” 言罢,李斯重重一拍桌案,像是在说一个誓言。 张苍低声道:“挖通了河渠就有万顷良田,眼看就要得到万顷良田,公子岂会放弃。” 如此,李斯缓缓点头。 之后的几天,正如丞相所言,公子没有因外界的言语而动摇,继续开挖着河渠。 今天的廷议尤其顺利,直到众人都以为廷议要结束了,公子扶苏却站了出来。 甚至一直以来都鲜有动容之色的始皇帝,看到公子扶苏站出来,竟也稍稍动了动身形,明显是诧异了。 扶苏先是躬身行礼,而后道:“父皇,关中已入秋,近来有不少黎庶来商颜山寻个能得粮食的活计,不知商颜山能否招收更多的民夫,儿臣愿意给粮食。” 其实去年章邯就招收了一部分民夫,有不少人在去年得到了粮食,那都是实打实的好粮食,有了去年的信誉保障,再加上公子扶苏的背书,今年前来找活干的人更多了。 人一旦多了,就会涉及秦律,而王贲将军如今不在朝中,商颜山不像去年还有王贲将军撑腰。 大殿内,众人登时议论了起来。 先前就有人说公子如何奴役家仆,现在公子还要招收更多的民夫。 李斯最先站出来,问道:“敢问公子,能够给民夫多少粮食?” 扶苏道:“一人一天可得两斗。” 大殿内的议论声颇多,李斯又道:“臣以为,公子所言可行,放眼天下,谁家不愿多一斗粮。” 张苍站出朝班,行礼道:“臣附议。” 以李斯一系为主的官吏纷纷站出来,为这位公子讲话。 接着是冯去疾,程邈,冯劫等一系右相的人,他们也站出来赞同公子。 公子依旧站在大殿内,保持躬身行礼的姿势。 只有齐国博士一列的人一直不为所动,淳于越更是蹙眉不语。 嬴政望着这个半大不小的儿子,一时间竟忽然笑了。 放眼以前,李斯站出朝班说主见时,或者是与齐鲁的辩士在廷议时争辩,在那些时候……冯去疾是不站出来的。 朝中的丞相与右相各司其职。 现在,冯去疾当即站了出来。 事关公子扶苏就事关大秦社稷,岂能坐视不管,冯去疾深感自己的决定是多么的正确。 看着大殿内,绝大多数的人都为公子扶苏站出来了,以淳于越为首的齐鲁博士自然是没话说。 淳于越深刻地感受到,哪怕是面对李斯只不过是各执己见。 而面对公子扶苏,却让淳于越感觉后背有了些许冷汗,这公子扶苏身后好似站着整个秦廷。 李斯的威胁算得了什么,这位公子扶苏的羽翼还未长成,却已有了这等号召力。 如何不令人心惊。 嬴政道:“挖渠之事可以施行,交由廷尉冯劫看管。” 冯劫行礼道:“臣领命。” 廷议顺利结束了,李斯又一次被内侍带去面见皇帝。 大殿内,扶苏对冯去疾道:“多谢右相相助。” 冯去疾道:“公子挖通河渠是为关中得到良田,臣岂会不支持公子。” 扶苏跟着众人离开章台宫,又与右相告别回了高泉宫。 面条是一种很好的吃食,并且这种吃食从高泉宫出去之后,很快就在咸阳城内流传,前前后后不出半月,就在人们口耳相传间成了咸阳城的一种新奇食物。 近来,王翦很少出现在人前了,听说王翦在他的家乡频阳,盖了一座无比巨大的宅邸,那座宅邸中存放着他老人家从六国各地搜集而来的战利品。 传言不仅有美玉还有数不清的金银与美女,王翦过着如同神仙般的生活。 而有一个传言从频阳传出来,那是当初王翦在函谷关见到公子扶苏的时候,是王翦将面条秘方交给了公子扶苏。 现在,王翦还在让人不断买米面,在频阳制了许多面条,天天都在吃面条。 不过这都仅仅是传言,说的人多了,人们就会信以为真。 扶苏听到这个消息,笑着没有让人出去辩解,就让老将军当一个面条的祖师爷,那又何妨。 入秋之后,公子高时常来高泉宫走动。 田安正在晒着柿饼,公子高就在一旁帮忙,将一筐筐的柿子收拾起来。 “他们说蜀中的柿子大。” 田安道:“关中的柿子虽小,但很甜。” 闻言,高将柿子分给身后的两位妹妹,她们是始皇帝的女儿。 吃着甜甜的柿子,两位公主笑得很是满足。 田安耐心地劝着公子高,要少吃柿子,不然会吃坏肚子。 扶苏觉得,如果关中各县都能够和商颜山一样,那么关中的人们会活得更辛苦,比现在还要辛苦得多。 商颜山并不大,扶苏想要给人们树立一个劳动致富的典型。 想要富裕,就需要积累更多的物质财富,所以荀子才说不富无以养民情,不教无以理民性。 所以嘛,荀子这句话的背后说不定就是劳动与创造。 坐在高泉宫前,扶苏觉得,这都只是自己的浅陋之见罢了。 但又觉得,虽说没有找到荀子他老人家的标准答案,但总该没错的。 譬如阅读理解,这种没有标准答案的题,只要你写得足够多,总能蒙对一部分答案。 荀子擅用比喻,所以韩非也善用比喻。 木之折也必通蠹,墙之坏也必通隙……韩非的比喻甚是精妙。 所以呀,不能有退让,扶苏觉得在修建河渠的事上,哪怕自己退让半分,都对不起自己的老师韩非。 而老师与张苍之所以会赞同……那就更好理解了,大家都是荀子的弟子。 正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所以,能当荀子的弟子,受益匪浅。 今天廷议结束,右相之所以会站出来说话,多半是带有摇摆的意思。 如果不是自己这个大秦公子站出来说话,这话若换成丞相说出口,冯去疾不见得会站出来附议。 扶苏看着眼前修剪好的一株松树,心中断定,冯去疾此人绝不是轻易能拉拢。 都说公子扶苏与丞相李斯一条心,可右相冯去疾的势力也不容易小觑,毕竟右相手中掌握着整个御史府,而且大秦的御史大夫是能够监察丞相的。 “兄。”两位妹妹走了上来,齐声道。 这两个妹妹比高还要年幼,扶苏道:“想读书就跟着高。” 这两妹妹很高兴地离开。 公子高上前道:“兄,两位妹妹毕竟是公主,若是在乡野读书,恐怕不合适。” “所以你觉得叔孙通夫子的话是对的。” 高缓缓点头,有些不服气。 当初心气正高的公子高觉得他可以与乡野小子们一起读书。 叔孙通答应了,高还很得意。 殊不知绕了一圈,回头看两位妹妹,让公子高觉得他的自以为是,反倒是让他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扶苏将刚修剪好的松树放入殿内,吩咐道:“你让人在河渠边另外开一间学舍,单独让叔孙通教她们,至于外出诸多事,让人看着就好。” 公子高似懂非懂,还是道:“高记下了。” 随后,他走到两位妹妹面前,言道:“你们随高来。” 扶苏再看一眼殿外,高已领着两位妹妹离开了。 有个内侍脚步匆匆而来,在田安的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 田安又快步走入殿内,“公子,章邯将军得到了诏命,要了不少民壮,说是有一千余人。” 粮食是有限的,今年丰收的粮食用以招收民夫,开挖河渠,而后灌溉荒地,若用两斗米换取河渠一里地,哪怕是五斗米换一里河渠,都是赚的。 换出去的是粮食,换来了劳动力,可得到的是实打实的田地呀。 不过,商颜山依旧是关中最严酷的建设工地。 到了第三天,高泉宫就收到了叔孙通让人送来的文书,文书所写就是近来挖河渠变化,廷尉冯劫与丞相李斯将商颜山改称敬业县。 因田亩数量已超过了一个乡,已不像一个寻常的村子,而是在关中新设置了一个县。 接连三天,前去劳作的民夫换了不少人,第一天的一千人换下了六百人,其中有二十人因懒散不做事,章邯克扣了他们粮食。 而这些被克扣粮食的人反要状告章邯将军,想要闹到廷尉面前,好在叔孙通安排了不少监工的士卒,这才有人作证。 文书中,叔孙通不停说着公子的岗位制如何地好用。 以前的敬业县是人人齐心挖河渠,因粮食也是大家的。 可现在不同了,人一旦多了,各种带着各自的人,也多了起来。 那些想要反告章邯的人,又被叔孙通罚了十鞭子。 如此苦的活计,如此严酷的规矩,劳作一天换来的粮食并不多,叔孙通却认为给得足够多了。 第三十七章 不怕黑夜的孩子 叔孙通身在敬业县,他需要统筹规划,虽说是齐鲁的入秦博士,照顾一个县该是绰绰有余的,况且还有章邯镇着场子。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乱子,章邯是真的会杀人的,先前也不是没有打死过人。 对此,扶苏甚至都不用怀疑,只要下一次还有这种情况,章邯定会再杀几个人。 叔孙通能够将敬业县打理得井井有条,说不定在外面已有人说他为了公子扶苏做足了贡献。 扶苏搁下手中这卷文书,饮下一口茶水,便离开了这里。 田安跟在一旁,一边走还跟后方的内侍吩咐着。 扶苏出了章台宫,就一路来到了咸阳城,丞相李斯府邸的对门。 就在丞相李斯府邸的对门,还有一处巨大的宅邸,这座宅邸看着没有主人,也没有门匾或者门子来彰显主人家的地位。 偶尔会有三两人来这里走动,平素是不见有人走入这处宅邸的。 今天,人们见到有一队侍卫急匆匆来到了此地,而后推门而入,看护着四周,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人要到来。 之后人们见到一个少年人,他在护卫的护送下进入了这处宅邸。 走入这间宅邸的人正是扶苏。 吕不韦的故居对扶苏来说像是一个巨大的宝库,这里还有一个十分庞大的书库。 今天,扶苏原本想取一些书籍走,却在一间屋子的正堂外,发现了半卷被烧毁的竹简。 扶苏狐疑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一摊被烧过之后,留下来的灰烬。 田安的目光看向身后的人,有人急忙上前禀报道:“丞相昨夜来过,这些都是丞相所烧的。” 闻言,扶苏走上前,捡起地上还未烧完的竹简,从没有完全烧毁的竹简上,扶苏看到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叫做司空马。 扶苏拿起已被焚烧了一半竹简,询问道:“丞相会经常来这里吗?” “回公子,丞相不常来,也不知道为何,昨夜忽然来了此地。” 扶苏看着被烧毁的半卷竹简,一边走向书库,看着司空马这个名字,以及一些只言片语的话语。 来到书库屋前,扶苏推门走入。 田安找人打扫过这里,这里就显得干净很多。 扶苏又道:“找人再将这里的窗户改一改,更大一些,更宽敞,让这里更亮堂一些。” 田安也感觉……这间书库,有一种阴冷的感觉。 “现在就让人将窗户敲开吧。” 得到吩咐后,有几个侍卫离开,而后就来了十余个工匠,开始改造这间书库的窗户。 耳边是工匠凿着墙体的动静,公子扶苏却能够如此专注地看书,这等专注力当真是少见。 扶苏在一排排书架中,找到了司空马这个名字,也找到了有关他所编写的书卷。 得以见到一些有关以前的事情,司空马原是吕不韦的门客之一,是给吕不韦出谋划策的。 在当年吕不韦倒台的时候,司空马并没有像李斯那样,因为《谏逐客书》留在了秦国。 司空马身为吕不韦的门客,被驱逐出了秦国。 当年,司空马与李斯一样,或许也正是一腔热血的年纪。 但吕不韦倒台之后,这两人的命运就天差地别了。 李斯在秦国一度得到重用,而司空马却去了赵国,当时正值赵国与秦国交战之时。 扶苏觉得李斯的焚烧的竹简,其实是一卷书信,一卷告知已故友人司空马的一卷书信,李斯一直在寻找此人,或许是念及当年一同在吕不韦门下共事的交情。 又见到了李斯在信中所言,可惜当初的赵国国君,没有听从司空马的建议。 扶苏又拿走了这里的几卷书,打算带回去看看。 临走前,扶苏又来到了先前的焚烧之处,点燃一团火将这卷没有烧完的文书,给烧了。 深秋时节的人们多数都是挂着笑容的,收获时节人们都会拿着各自的农产来咸阳城换取过冬的必要物资,多数都会带着粮食来咸阳城换取过冬的衣物,或者是更精致的吃食。 正值农闲时,也有不少人来咸阳城,他们用劳动换取一些过冬的物资。 这是一个质朴到有些纯天然的时代。 田安见公子停下脚步,也在后方停住了,身后的一众护卫与内侍也都纷纷停下。 回到宫里,扶苏又亲手做了一锅面条,端着送去了章台宫。 田安看着公子走入章台宫的大殿,而后他就站在殿外。 天色就要入夜了,田安忽然想到公子已很久没有去敬业县了,公子又主持建设好了咸阳桥。 田安心中继续想着,听闻现在咸阳桥上往来的客商与农户很多,那座桥每天都很热闹。 咸阳桥一建成,让渭河西岸的人们来咸阳,能够少走很长一段路。 如果,公子去看看咸阳桥上的盛况与热闹景象,那铺满桥梁两侧的商贩,穿行在桥上的行人,看看人们的脸上的笑容,公子应最喜这种景色的。 就像是公子喜在咸阳城内看着忙碌的人们那样,看人们脸上的笑容,也一定喜欢咸阳桥上的人们。 正想着,田安自己的衣裳下摆被人扯了一扯,低头看去见到了一个小身影。 低头一看是公子高,田安面带笑容地低下身体。 “皇兄与父皇在大殿内吗?” 田安道:“公子刚入殿。” 公子高往殿内看了看,而后又道:“高不能打扰父皇与皇兄治国,高就先回去休息了。” 正要转身离开,公子高又回头道:“你要在这里一直等着皇兄吗?” 田安缓缓点头。 公子高思虑片刻,而后又离开了。 田安觉得这小公子越发懂事了。 章台宫,大殿内,扶苏与父皇吃完了一小锅面条。 见到儿子坐在边上正收拾着碗筷,嬴政询问道:“你经常在御史府看文书?” “回父皇,常看。” 嬴政停下书写的动作,手中还捏着毛笔,低声道:“李斯说你想要批复文书,朕这里的文书你也可以看看,可以批复几句。” “谢父皇。” 扶苏收拾好碗筷,放入一旁的盆中交给边上的内侍吩咐道:“交给外面的田安。” 那内侍点头。 随后,扶苏从父皇面前的一箱竹简中,拿出其中几卷仔细看着。 夜色逐渐深了,嬴政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有些许累了,抬眼看去黑夜中的章台宫冰冷又黑暗,烛台与蜡烛的火光还是照不亮整个章台宫,这个大殿内还是有很多黑暗的角落。 这让嬴政想到了如今这个庞大的帝国,心中颇有担忧。 再看扶苏,这孩子正聚精会神看着文书。 嬴政忽然想起来,这孩子小时候很少会哭,这个孩子天生就不怕黑夜。 感受到疲惫感袭来,嬴政一手扶着太阳穴,闭上眼打算小憩片刻,再来处置眼前的文书。 偶尔有夜风吹入殿内,嬴政恍惚间又醒来,发现身边放着一个暖炉,身上披着一件大氅。 外面夜色正浓,眼前的大殿还是一样地宁静。 嬴政缓缓转头,看到身侧的位置空荡荡,原本扶苏应该在这里的,现在人已不在了。 “扶苏何时离开的?” “公子说批阅完这些文书了,走了有一个时辰了。” 有内侍快步而来,端上一碗热水,道:“公子说让陛下醒来时喝一口热水驱寒。” 碗中的茶水还冒着热气,嬴政拿过陶碗,目光看着殿外的黑夜。 殿内依旧寂静,只能听到陛下时而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咽下热水时的吞咽声。 忽然想起眼前的文书,嬴政搁下碗,想要继续处置文书,却见砚台已不在眼前,而是放在了另一张桌上。 嬴政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刚听身边的内侍说扶苏将这些文书都批阅完了。 “陛下,公子还说让陛下早些休息。” 嬴政扶着额头,小睡片刻之后有些懵,又坐了片刻这才沉声道:“将扶苏批阅的文书拿来。” 仔细看着这些文书,竟一时间找不到需要修改的地方,这儿子竟然批阅得不错。 嬴政翻看了好几卷,拿起一旁的热水又饮一口,顿时来了精神,继续看着。 翌日,章台宫,扶苏如往常一样早早地来到这里,不过在今日见到了公子高,他正吃着饼,坐在大殿前的台阶上,他的身后还有两个懵懂的妹妹。 “兄!”公子高很有礼貌的行礼。 扶苏道:“以后你可以来高泉宫用早食。” “兄长都是亲手做饭食,高也要学会。” 眼看着前来廷议的人越来越多,高领着两个妹妹就要离开,他一边走,一边道:“兄!我去找叔孙通夫子读书了。” 扶苏站在原地看着兄妹三人走下了章台宫,一路上还引得不少老臣直笑。 见老师张苍走到了面前,扶苏回过身,与张苍一起走入大殿内。 众人脱下鞋履,走入殿内。 在殿内走了三五步,张苍低声道:“公子,听闻章邯他们种了很多豆子。” 扶苏道:“今年麦子收得早,今年夏天种了不少豆子,赶着时节现在眼看要入冬了,的确是收了一些豆子,不过冬季收来的豆子,没有夏季收来的豆子好。” 言至此处,扶苏又补充道:“聊胜于无。” 张苍的面上带着些许愁色,又道:“公子的河渠再接着挖,就要挖到别的村县了。” 扶苏道:“起初在设想的时候,就一定会从商颜山的山脉下方挖通,一路连通洛水的下游,在洛水与渭水的交界处合流。” 按照公子的诉说,张苍想着沿途要通过一个县,那个县叫作临晋县,也是老秦人的县,自秦建设此县开始,有两百多年了。 扶苏道:“这些事我会让叔孙通去安排。” 张苍稍稍点头,道:“游说一个县不容易的。” 随着内侍的一声高喝,今天的廷议开始了,扶苏赶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与群臣一起行礼。 廷议进行的时候,众人纷纷汇报着今天的政事,尤其是丞相李斯,又在为北边的局势滔滔不绝讲述着。 期间淳于越又问起了什么时候能够让去北方的博士回来。 李斯道:“诸如周青臣这些,他们在北方过得很好。” “毗邻匈奴,过得很好?”淳于越压低嗓音几乎用着反问的语气,尤其是看到李斯那张笑脸,想要上去将其的笑脸撕了。 淳于越心中这般想着,却发现李斯脸上的笑容更甚。 李斯又道:“尔等是不是也想去北方看看?” 丞相的话语意有所指,齐鲁博士们纷纷站直,而后眼观鼻鼻观心,没人答话,老实的不得了。 淳于越还诧异地回头看了眼,与自己共同战线的齐鲁博士们,竟无一人站出来。 廷议上的争执依旧,扶苏还在思考着老师张苍的话语,老师的脸上总是很平静,平静中带着些许愁色,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去,想是心中已有腹稿,偏偏不说的样子。 廷议结束之后,扶苏正要离开。 “公子,留步。” 听闻话语,扶苏看向叫住自己的这个内侍。 那内侍又道:“丞相,也请留步。” 李斯停下脚步,提了提衣襟,满脸地笑容道:“是陛下召见?” 这个内侍的年纪与田安一样老迈,却矮了许多,他笑呵呵道:“陛下召见,公子,丞相这边请。” 李斯跟上这个内侍的脚步,从袖子里拿出一只柑橘,递上道:“公子,这是李由让人从蜀中带来的。” 扶苏接过这只黄灿灿的小柑橘,又道:“李由在蜀中可还好?” 李斯一边吃着柑橘,又将柑橘皮放进他宽大的袖子里,回道:“这小子在蜀中整军,他那边离百越近,听说到了春夏还有荔枝吃,吃不尽的瓜果,都快入冬了还有摘不完的柑橘,军粮都不用愁了……” 扶苏手里拿着柑橘,面上带着笑容。 “还有啊,那里有犀牛,成群成片的犀牛……” 一边走,一边听丞相李斯讲述着,这丞相讲话真的很像是在哄小孩子开心,扶苏只能笑容以对。 走到一座殿前,就听到了父皇的话语声。 “扶苏这孩子从小不怕黑。” 第三十八章 渠与田 当扶苏走到殿前,见到父皇是在与王翦老将军讲话。 当李斯也在殿前站定,就有内侍上前禀报。 殿内的话语声先停下,随后内侍道:“入殿。” 扶苏走入殿内,身侧跟着丞相李斯,先是向着父皇行礼,之后向王翦老将军行礼。 李斯收到陛下的眼神示意,就在一旁先坐下来了。 扶苏这才跟着坐下来。 接下来一张巨大的地图在眼前铺开,扶苏听着父皇与老将军,丞相说起了南征事宜。 老将军打了半辈子的仗,丞相李斯又是如今大秦的政事主领人,双方可以互相打配合。 扶苏听着丞相问需要多少兵马,老将军又问是何人带兵。 最后,商定的人马是二十万。 之后扶苏又听父皇问,这二十万兵马何处来。 这种问题自然是要老将军来回答。 丞相李斯却先开口了。 “臣以为先移民实边,而后选谪戍与刑徒充军,出兵之后沿路招抚西瓯与骆越,归附越人首领秦之官印,若归附也可许其自治。” 王翦行礼道:“陛下,臣以为,必要征发楚地民夫运送粮草。” 还未等陛下开口,王翦的话音刚落,李斯又道:“斩首一级赐爵一级,战功换取田亩宅院,所得铜器财宝按功分予将士们,以此激励。” 扶苏听着丞相与老将军的话语,一场大规模的战役就要开始了。 今年关中与中原各地丰收,从今年夏天商议南征,这一场大战还是不能避免。 从午时一直商议到了傍晚时分,扶苏一直坐在边上,仔细听着。 一直快要入夜了,这场有关南征的讨论才结束。 王翦与李斯站起来正要告别,扶苏起声道:“父皇,儿臣还有困惑。” 闻言,嬴政颔首道:“有何困惑?” 李斯也是稍稍蹙眉。 扶苏行礼道:“儿臣以为粮草可以通过水路运输。” 刚站起来的王翦,又扶着腰坐下来,努着嘴抬眼看着地图,神色上颇有兴致。 扶苏道:“南征一路山林,无数,不如开凿出一条河流,来运输粮草。” 言罢,见殿内几人沉默了,扶苏又道:“儿臣身为少府丞,常看中原各处河道,若在其中开一条河渠,借助水路运送粮草,能够轻便许多。” 嬴政的目光缓缓看向王翦。 而王翦在观察地图良久之后,缓缓点头。 关中连通洛水的这条河渠还未挖通,现在又要再开一条河渠,公子主持的咸阳桥刚落成,还要再开渠? 天色就要入夜了,嬴政道:“天色不早了,老将军与丞相先请回吧。” 李斯与王翦的目光看向公子扶苏,见公子确实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两人这才齐齐行礼。 从早晨廷议到现在,已是夕阳西下。 前后是护送的三两内侍,李斯走在边上,对身侧拄着拐杖而走的老将军道:“有劳老将军了。” 须发皆白的王翦摇头道:“老夫午时才入宫,天刚亮时你就在廷议了,你比老夫更辛苦。” 去年回来至今,老将军老得很快,到了今年深秋,他已到了需要拐杖走路的地步,就连须发也都花白了。 王翦拄着拐杖,一步一停,又道:“呵呵,公子比去年更高了。” 李斯微微颔首。 王翦停下脚步询问道:“修河渠的事,也是你教的?” 李斯低头道:“说来惭愧,斯从未教过公子这些。” “那是张苍教的?” “斯与张苍一起拜在荀子门下,不曾听老师教过张苍这些。” 走出宫门,王翦身形稍停,双手背负,原本显得佝偻的身体忽然挺直了腰背,拐杖拿在手中也不拄地,反问道:“那是谁教的?” 老将军的语气都重了一些,与先前的老迈形象判若两人。 李斯回道:“公子自结识张苍之前就在修渠了。” 王翦微微颔首,脚步稳健地走入车驾中也没再理会李斯,就让车夫驾马回频阳。 李斯站在宫门前,躬身行礼送别老将军。 这老将军在陛下面前一副老态,在外面其实还挺精神的,这身体很好。 章台宫后殿,扶苏留在了这里用饭。 始皇帝与公子扶苏吃的正是面条,而且这面条还是田安亲自扯出来的,面条很宽。 此刻殿外,田安身边的三个泥炉正在烧着,锅中的水也正在沸着,他手中的面一扯再扯,面条就出现。 殿前的侍卫虽站得笔直,目光时不时看向这位老内侍,那双扯着面的双手很是熟练。 一碗面吃罢,一箱箱竹简都搬了进来,眼看父皇就要处置国事了,扶苏起身就要走。 “昨夜你批阅的文书,朕都看过了。” 扶苏回过神,又将碗筷放下了,心说是哪里写得不对了,还是闯祸了? 嬴政瞧了眼这个儿子,又沉声道:“坐下,与朕看看这些文书,你也可以批复。” 扶苏神色了然,将手中的碗筷放在木盆上,让人端出了殿外。 在殿内,几个内侍与宫女诧异的目光下,这位公子非常自然地在殿内找了一个位置坐下,而后从一旁的箱子中拿出一卷文书看着。 当陛下也拿起一旁的文书批阅起来,殿内便安静了起来。 只有偶尔能够听到殿外的风声,时而还有风吹入殿内。 看到公子扶苏已接连批阅了好几道文书,陛下只是偶尔看了几道。 之后,公子批阅的文书就直接送了出去,陛下都不再过问。 而且公子批阅文书的速度,比陛下更快,平日里陛下需要五六个时辰批阅完的卷宗与文书,公子只用了三个时辰。 此刻,殿内的情形看起来颇有一种上阵父子兵的感觉。 对扶苏来说,其实这就是一种做题的过程,了解大秦的过往,了解这个国家的形势,并且做出一个简易的回答。 扶苏又看了一卷文书,看到是说起敬业县的敬业渠,书中还说了当年郑国渠就要修建完成时,秦国从六国流民之中吸收了近十五万人,而后始皇帝下旨只要能迁入关中的民户,免除其两年赋税。 政令一下,郑国渠修建之后,秦国吸纳了三十万人口,开垦郑国渠所灌溉的新田亩,那都是各国输入秦国的人口。 扶苏看着老师在书中所写,先是引用当年郑国渠的事迹,而后提到敬业渠。 老师先前说过敬业渠再往南挖,就要挖到别的县,也不再是公子私产的范围内,而且近一大半的田亩都在私产之外。 今中原民生疲敝,人口凋零,引六国旧地之民入秦,借敬业渠开垦田地,免一年田赋,并且借此分化六国旧人,夯实关中人口。 老师的话语的确不错,扶苏心中也是这么认为的。 关中是秦的立足之地,现在天下各地民生已凋敝,不如迁民入关,只有关中繁荣了,人口足够了,壮大了基本盘,往后才好继续建设这个国家。 简而言之,都城所在之地强大了,才好将这种强大,向四面八方扩散以及影响中原各地。 扶苏看罢,明白了老师的用心,原本关中的田亩是有限的,现在要多了上万顷良田,这些田地自然是要耕种,又有了一个谁来耕种的问题。 将这个问题当作壮大自身的条件,在解决田地耕种问题的同时,又增加了关中人口,还能分化潜在的敌人。 扶苏在老师的文书上书写了回复,而后让人送了下去。 不知不觉,外面已是黑夜了。 嬴政蹙眉直了直后背,再看眼前,今天要批复文书还只剩下两卷,再看一眼,就见到扶苏的手伸来,他将余下的两卷都拿去了。 眼前的桌案变得空落落的,而后直了直后腰,又活动了一番胳膊。 嬴政再回头看去,见扶苏已将最后两卷文书批复好了,就沉声道:“不早了,你且回去吧。” 待这个儿子出了殿,嬴政的目光还看着空落落的桌案,不知何时起早已习惯了眼前的桌案堆满卷宗。 忽然一空,反而不自在了。 “告诉丞相与右相,明日休朝,若近来的文书批复有误,让人送来给朕。” 内侍行礼之后,就去传话。 夏天的时候,始皇帝说了南征,但没有当即准备出征的事宜,是因那时正值夏季。 如今已是深秋,各地各县的粮食都已丰收,手中有了粮食,就可以着手南征事宜了。 今天,右相冯去疾带着监禄去见始皇帝,之后又有诏命传了出来,由监禄主持粮草运送之事,开凿百越河渠。 随着始皇帝的诏命一一而下,大秦的南征战事开始了。 扶苏觉得,提前说了灵渠修建之事,只是希望灵渠的修建能够先一步提上日程,早点建成,让这场战争更顺利,少一些战损。 “公子,李校令书信。”田安双手捧上一节竹筒。 扶苏拿过竹筒,拔开盖子,有一些封蜡从内部掉出来,从内部倒出一卷布绢,在绑着布绢的绳结处,还有些封蜡。 一般来说不容外人看见,或者是重要的书信才会上封蜡。 扶苏捏开绳结处的封蜡,这才将这卷白布缓缓铺开,李由的字不算好看,倒是横竖很整齐。 信中,李由说出了他对南征的担忧,他让一支兵马深入山林两月有余,五人都回来了,其中有两人却得了重病。 看罢,李由的书信,扶苏对一旁的田安道:“宫中有楚地或者蜀中来的医官吗?” “回公子有的。” 扶苏写了一些行军的规矩,以及尽量少喝生水,带足干粮,雨季不行军…… 洋洋洒洒写了不少,交给田安又叮嘱道:“我是少府丞,有督建河渠之权,让监禄来一趟。” 这些天,监禄很忙,经右相举荐,他就要随着大军南下了。 家里,监禄将一堆堆的竹简堆在一驾车上,手脚麻利又勤快。 屋内,一卷竹简被丢了出来,而后有一个嗓音尖锐的女子道:“去了,别回来了。” 说话的是监禄的妻子,监禄也习惯了,这个婆娘虽是这么叫骂着,但她肯定是在屋中流眼泪。 监禄捡起地上的竹简,见这一卷有用也放入他的推车中。 随后监禄又对一旁的只有十三岁的儿子道:“往后你要在家中照顾好你娘。” 言罢,屋内又有陶罐被丢了出来,“最好死外面了。” 听到怒骂声,监禄的儿子吓得一缩脖子。 监禄轻拍了拍儿子的后脑,正要离开又撞见了一个内侍。 以为是军中让人来催的,监禄行礼道:“禄,这就去在军中了。” 来人笑着道:“是公子扶苏请禄大匠去一趟。” 监禄回身又对身边的儿子叮嘱道:“你要照顾好娘,爹爹去南方帮助大军。” 监禄对儿子说起了家乡话。 “嗯,爹爹是要去打仗杀人吗?” 监禄摇头,又道:“如果遇到难事就去寻公子扶苏,也可以去敬业渠寻章邯将军。” 见儿子点头,他笑了笑。 其实监禄并不是秦人,内侍听不懂这父子的话语,觉得大概是一些问候的话语。 监禄拉着车出了家门口,背上了包袱,他从院门看向屋内,见到了屋内只有一个身影背对着自己。 望了妻子的背影许久,监禄躬身深深一行礼,而后拉着一车书走了。 监禄走了之后,这处院内又传出了女子轻轻的抽泣声。 大军真的要南征了,始皇帝知道这场战争势必会引起博士们的反对,因此休了朝,但也惹得咸阳城人声鼎沸,都在议论南征。 监禄走过喧闹的街道,一路跟着内侍走入了宫门,来到高泉宫。 扶苏正在修着一盆小松树,见到监禄来了,让田安将两卷书给他,搁下手中的小刀,看到他背着行囊,道:“这就要走了?” “禄须跟着大军,不敢有误。” 扶苏道:“这两卷书有些预防疾病之法,也仅仅只是预防,我让人派了几个医官给你,会跟着你一起在屠雎左右。” “谢公子。” 扶苏行礼道:“有劳你了。” 监禄得到这两卷书就急匆匆离开了。 扶苏看着监禄的包袱只有小小一个,可他却有一车的书。 看着他的背影,扶苏再一次行礼。 第三十九章 民夫 当关中再一次飘下秋雨的时候,距离咸阳桥落成已过去了一个月。 一队队的兵马从西面而来,战马踏着结实桥面,接近是大群的战马西面而来,呜呜泱泱的战马成百上千。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匈奴越过了上郡,来攻打咸阳了。 好在,人们看到了秦军将士的甲胄,以及黑色的秦军旗帜,这才纷纷放心了许多。 王贲将军有近半年不在关中了,这一次前往西戎回来,带来了三千匹战马。 这个消息无疑是振奋人心的,这些战马驯养之后,都要送去上郡,送给正在抵御匈奴人的蒙恬。 王贲冒着雨就回了咸阳城,向始皇帝禀报。 而此刻的敬业县的河渠边,章邯戴着斗笠,站在河渠边,看到一队队兵马往南去。 大雨中,叔孙通也戴着斗笠走来,与章邯站在一起他的身形矮了许多。 又注意到章邯那双拳紧握,叔孙通惆怅着道:“你要在这里帮公子挖渠,这南征的将领中,没你的位置。” 雨水从斗笠的边沿落下,章邯道:“职责在身,自不会擅离职守。” 叔孙通叹道:“先前咸阳城有人送来消息……” 话还没说完,章邯就往县里走去了。 见状,叔孙通快步跟着,一路走一路说着。 章邯每每听到咸阳城人们的那些议论就会很厌烦,还有些关于议论始皇帝或者是公子扶苏的话语。 章邯但凡多听看了一耳朵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只要是与自己自身无关的事,章邯都不想参与,也不想去议论,只想低头做自己的事。 见章邯怎么都不想听,叔孙通还一副非要说的态度。 一个不想听,一个非要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雨幕中,章邯不听,叔孙通还非要说,身为主持督建河渠的将军,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回到了县里,叔孙通这才停下了唠叨,因他要去给公子高讲课了。 章邯拿下斗笠来到了一处宅院,此刻这里的人们正在经历一个县从无到有的过程,甚至还要建设官衙与传舍,还有要招收县官,狱卒,还要设置牢狱。 这让本就挖渠工作繁重的敬业县,也有些不堪重负了。 章邯两头都要兼顾,好在如今的公子是少府丞,从咸阳派来了不少工室匠人。 这些天,章邯常常会站在河渠边,望着一路南下的兵马。 现在的咸阳城多半都在为了南征忙碌着,每天都会有好几队兵马接连南下。 叔孙通心中明白,章邯是真的想要去打仗。 可他叔孙通现在也很忙,只有在用饭的时候有些许清闲。 一群人坐在一起正在用饭,叔孙通坐在正在修建的官邸内,一边嚼着芹菜,对坐在上首的章邯道:“错过南征也无妨的。” 闻言,章邯刚用筷子捞起面条的动作短暂停下。 叔孙通又道:“外面的那些传闻暂且不说,老夫就算是说了,你也不愿听。” 章邯痛快地将面皮嗦入口中嘴里嚼着,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鼻孔出着气。 叔孙通用饭食时,则斯文了许多,他又道:“他蒙恬修建长城,抵御匈奴,为何迟迟不北上?” 章邯还是沉默不语。 叔孙通强调道:“中原南北不合为一体,战乱定会再起,不定南方,中原就难以抵御北方匈奴。” 言至此处,见章邯还在十分痛快地吃着,叔孙通又道:“老夫听说当初蒙恬将军所得的牛羊,不过是一个小部落所给,蒙恬将军常派斥候前往北方查探,匈奴人的羊群何止上万,匈奴人的战马遍地都是。” 叔孙通讲完,章邯也将碗中的面条也吃完了。 “章邯将军,往后还有战争要打的,切莫急于一时。” 章邯拿起桌上的佩剑,已站起身准备离开。 叔孙通还在吃着面。 走了两步,章邯正色道:“你是入秦的博士,你也不是末将的谋士,不能说这些。” 叔孙通一手拿着筷子,正盘腿而坐,抬头望着这个高大的将军,眼看对方走远了。 沉默了片刻,叔孙通搁下了碗筷,他叔孙通从未想过给章邯做谋士,他那是为了什么,那是为了建设河渠,不稳住他章邯,这河渠还怎么建。 叔孙通左看右看,气不打一处来,低头看了看没有吃完的面条,一顿饭吃得很是扫兴,气得又端起碗将面条吃完,一边用筷子将面送入口中,一边想着再也不想和章邯一起用饭了。 章邯刚走,就有个士卒来报,“夫子,有三个亭长带着两百民夫来了。” 叔孙通抹了抹嘴,颔首道:“带人进来。” 章邯依旧戴着斗笠,今天的雨势不大,只是这绵绵秋雨不知何时会停。 敬业渠的开挖到了最关键的阶段,现在的人们正在商颜山的下方挖渠,只要挖通了这条山下暗渠,往后就容易多了。 章邯下了竖井,竖井的两侧点着油灯,如今这里还未通水,地下的土壤还是干燥的。 一边开挖,前方还有不少民夫在用木框架固定着挖出来的岩壁。 公子有规矩,但凡开始挖地下暗渠,必须要用木桩稳固岩壁,并且但凡有不适感就要立刻到竖井口换气。 现在这条暗渠还不算深,只有十余丈。 章邯看着一个个将土运出去的民夫,心想着今天应该还能再挖十余丈。 竖井口外,叔孙通正带着三个亭长,讲述如今的挖渠工事,今天雨势并不大,许多人都没有避雨,都淋着雨干活。 “你们都是从哪个县来的?” “蓝田。” 叔孙通了然,再看这三个亭长,又道:“几位也都是当初一起去楚国打过仗?” 三个亭长又是齐齐点头,此三人一个须发花白,另两人看着年轻一些。 老秦军的特征其实很明显,尤其是系腰带的方式,以及发冠的梳理方式,只要在秦军中打过几年仗,以及秦军中的那种气质,这些痕迹是很重,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而蓝田县在很早以前就是秦军的大营,如此一来,更能断定这些民夫以前是秦军的来历。 看他们正在张望着这里,叔孙通道:“一天两斗粮食,要是嫌少,可以做一些更累的活。” 说着话,叔孙通指向远处,正在有人敲打着木桩。 “一天两斗,可。” 那位最年迈的老亭长点头,余下的两位亭长也跟着应声。 在秦制下的亭长起着十分关键的作用,自从公子扶苏向始皇帝请命之后,关中各县都知道了洛水边需要人干活,一天给两斗粮食。 叔孙通这些天接触了不少的民夫,绝大多数的民夫都是各县几个亭长带队过来的。 亭长要保证自己手下的人来这里干活,能够得到粮食,干活就要有收获。 亭长是官吏,若是他们遇到官吏,还能有亭长帮衬。 反倒是单独来找活干的人少,多数都是亭长带队,一伙民夫壮丁抱团而来,也怕自己县的人被欺负了,众人互相帮忙。 到了发粮的时候,村子里的几个妇人看着粮食发放的场面。 最心疼的便是狸奴儿,她眼看一车车的粮食从库中运出去,哀叹道:“这是多少粮食呀。” 一旁有个身形胖胖的大婶道:“现在送出去这些粮食算不得什么,来年能多垦几亩地,就都回来了。” 另一旁有个稍瘦些的婶婶,一边织着麻布道:“说是还要再运十车。” 狸奴儿捂着心口,心中越发疼了,每少一粒粮食,她就更痛几分。 一旁的婶婶拍着她后背,笑骂道:“哎呀,心疼就别看了,还非要过来看。” 说着话,狸奴儿就扑入胖婶的怀中,大哭了起来。 周围几个婶婶纷纷苦笑,这孩子就是这样,给别人家多吃一口粮食都要难受一会。 一天就发出去一百车粮,敬业县的人们兴致都不太高,有点家底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众人眼看着河渠往南挖,来年又能借着河渠开垦大片的田地,这才让心中舒坦很多。 又有文书从咸阳城送到了敬业县,自从公子在谷雨之后要修建咸阳桥开始,张苍就没有再来这里了。 咸阳桥修成之后,张苍就忙于诸多政事,听说是一直在协助丞相。 张苍让人送来文书有两卷,一卷是皇帝批复的,一卷是张苍自己所写的嘱咐。 待章邯看完这两卷文书,才轮到叔孙通看。 文书在眼前铺开,叔孙通入眼就看到了第一卷文书,这卷文书是由皇帝批复的,只是一眼看到特别方正工整的笔迹,叔孙通登时就觉得不对。 叔孙通拜师孔鲋,看过的文书不少,对字迹尤为在心,刚来咸阳去过博士府,他见到始皇帝的诏命,看过始皇帝的笔迹。 有人的笔迹是细长的,有人的笔迹是拖须带尾的,还有人的字迹是粗犷的,始皇帝的字迹他叔孙通看过,绝对不是这样的。 这种工整的字体,就像是用一个个格子,横竖排列整齐,每个字都像是在一个方形的格子里,不大不小,都是方形。 再看下方长长的赘述,说的都是有关迁民垦田的事。 叔孙通心中对这卷文书迟疑,总觉得这不是始皇帝批复的,不过也只是诧异了片刻,收了文书就离开了。 当今年的关中吹来第一场雪时,叔孙通邀请了洛水东南的几个县几个村的亭长与县官一起商议来年的垦田大计。 章邯坐在官邸外的屋檐下,正吃着面条,耳中是官邸中众人的争吵声。 这些事都是公子让叔孙通去做的,他章邯可不管这些事有多难。 只要叔孙通办不好这件事,影响了挖渠的进度,章邯就会将叔孙通捆起来,像是捆成一头猪,交给公子请罪,任由公子将此人宰杀。 章邯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芹菜,芹菜的叶子还因咀嚼有些摆动。 “章邯将军,为何一人在外用饭。” 听到稚嫩的话语声,章邯低头见到是公子高,他忙将芹菜连带芹菜叶子都送入口中。 忙咀嚼了几下,咽下之后,章邯行礼道:“公子。” 公子高举了举手中的小陶罐,道;“这是……高亲手腌的萝卜,给将军。” 章邯忙双手捧着陶罐接过,又道:“谢公子赐。” 公子高看了看身后拉着的小车,小车上还有两个陶罐,又道:“我要回宫了,这两罐给兄与父皇。” 章邯双手捧着陶罐,低着身子送别公子高。 眼看着公子高坐上了车驾,章邯又重新站直,在冷风中呼出一口热气,又听官邸内传来了争吵声,听起来是谁家的田少了,谁家的田多了。 又似乎有人说,“你们县几头牛?要这么多田,你们耕的过来吗?” 有人叫骂道:“娘的!以前你们占我县多少便宜,啊!县里可都是记着,半亩地几斗米清清楚楚。” “几斗米,吐出来给你……” …… 眼前几个县官扯着脖子红着脸,越吵越来劲,叔孙通神色痛苦,眼看是进行不下去了。 直到,章邯提着佩剑板着脸走入官邸内。 眼前争吵的几人登时安静了,不敢再造次。 这个章邯是军中将领,又打死过人。 再看其人提着剑进来,一双眼珠子像是要瞪出眼眶的凶相。 一众县官又纷纷坐下来,心中生了怯。 叔孙通正了正神色,吩咐道:“都出去,一个个人进来。” 章邯自始至终坐在边上,看着这些县官出去之后,一个接着一个进来,出去一个再进去一个。 而后众人接连写下几卷文书,像是作出了保证,各自拿着几卷文书离开了。 叔孙通笑呵呵送别这些县官。 章邯心中对叔孙通的能力有了些许了解,正在这时有一个民夫从大雪中慌乱跑来,他大口出着气,指着暗渠方向道:“将军,我们挖……挖到……” 章邯反问道:“挖到什么了?” 那民夫双手比划着,道:“骨……骨……” “什么骨?” 民夫支支吾吾良久。 章邯也不再听这人解释,快步走入雪中,一路朝着暗渠走去, 此刻,通往暗渠的竖井口,围了不少人,大家好似在这里站了许久,肩上与头上都有了不少积雪。 第四十章 渠中骨 见到是章邯将军来了,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 有穿着甲胄的士兵快步而来,行礼道:“将军,竖井里有东西。” 闻言,章邯二话不说,顺着梯子就下了竖井,大有一种不管下面是什么东西都要灭了他的态度,到底是什么东西想要阻挠大秦开挖河渠。 下到井底,发现这里已有不少甲士。 章邯暗暗点头,心说自己身边的将士都是会做事的,顺着暗渠的方向看去,望着漆黑暗渠正要走进去,头顶却有土混着雪落下来。 抬头看去,章邯见到了正在顺着梯子下来的叔孙通,忙上前去扶,抬头看去时见到雪势更大了,密密麻麻的大雪,几乎要挡住井口的视野。 叔孙通在井底站定,章邯就没再往上看。 “老夫听闻暗渠出了事,也过来看看。” 章邯稍稍颔首,有些厌烦地推开士卒递来的油灯,嫌油灯又不够亮,点燃了一支火把,迈步向暗渠走去,一路走在最前头。 叔孙通一直跟在章邯的后方,其实这里沿路还点着油灯,挺亮堂的。 章邯又换了一只手举火把,如今暗渠大概有三十丈深,民夫都是通过油灯与影子来判断所挖的方向。 也不知道是走了半刻时辰,还是小半个时辰。 叔孙通按照自己的脚程估算着,眼见章邯脚步停下了。 暗渠也到了尽头,叔孙通见章邯拿着火把照着岩壁上上下下似乎在看着什么。 因章邯实在是太高大,本就显得矮小的叔孙通稍稍侧过身子,挤到另一侧,这下终于看清了情形。 在岩壁上像是有一片花纹,这片花纹看起来颜色明显与岩壁不同。 虽说不知是什么,但确信应该是一具镶嵌在岩壁中的骸骨,一直延伸至墙的另一侧。 当章邯将火把贴近,剥开一些碎石与泥块,眼前的情形更清晰了,那是一个近五尺宽头骨。 须知,正常男子的腰身也不过四尺宽。 虽不知道其有多长,也没有见到其全貌,可光看如此宽的头骨,足可见眼前是何等巨兽。 章邯带着叔孙通与一众士卒前前后后出了竖井,重新回到地面上。 有人道:“将军,我等这就去上报咸阳。” 话音刚落下,章邯看向叔孙通,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他。 两人即便是再不和,可在一起共事这么久,章邯内心里其实是敬佩叔孙通的手段的,哪怕不喜这个老人家的顽童秉性,不然敬业县上上下下哪有这么安稳,都是这位老顽童在上下打理。 只见须发白了大半的叔孙通,他缓缓摇了摇头。 章邯心中陡然一凛,挖出来的是什么不好说,是吉是凶也难断定,但此事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会对公子与始皇帝不利? 这都还两说。 叔孙通的摇头让章邯登时醒了过来,他是将军,自小读兵书知晓列国各种战事,此时更清楚,绝不能被人牵着走,必须要冷静应对。 只是思虑过后的刹那间,章邯迅速伸手抓住了那人的后襟。 原本想上报咸阳的人,脚步刚迈出去,就被身后的一道力气给扯住了,回头看去就见到章邯将军板着一张脸。 扫视周遭的人,章邯又道:“这里的人与知道这里事的人都不得离开。” 言罢,章邯麾下的将士们把这片竖井周围的人都看管了起来,先一步封锁消息。 “有劳夫子走一趟了。” 见章邯这么说,叔孙通只好坐上了驴车,先一步前往咸阳。 大雪越下越大,赶了半天的路,叔孙通才到了咸阳城下,凭借着自己入秦博士的身份,被请入了咸阳城。 此刻咸阳城内也没什么行人,多数人都在避雪,显得大街空空的。 叔孙通走得很快,那宽大的袖子在走路时还来回摆着。 正走着,叔孙通来到了丞相李斯的门前,而不远处又是咸阳宫的宫门,站在原地思量了片刻。 想了再想之后,叔孙通还是不敢决定是先将这件事告知公子扶苏,还是告知丞相李斯。 叔孙通在此地来来回回走着,双手背负神色颇为纠结,大雪不断落在身上,抿嘴不语。 大概在此地徘徊了半刻时辰,叔孙通当即决定要去面见公子,先让公子知晓此事,若被别人先告知咸阳城的其他人,会让公子扶苏与敬业渠的是否继续开挖,陷入十分被动的境地。 就怕有人借此做文章,说这是不祥之兆。 叔孙通正要往前走,刚迈出两步,就听见厚重木门打开时,吱呀的摩擦声。 正要朝着咸阳宫而去叔孙通脚步停住,他侧目看去,见到丞相李斯的府邸大门却开了,当真是好巧不巧。 丞相的府邸内,李斯正蹙眉看着眼前三卷文书,一直以来对书法颇有心得的李斯,自认自己在书法行文一道颇有见地,能够写出一手漂亮的字。 只是现在,看着章台宫的文书,陷入沉思。 眼前的三卷文书,一卷是刚从章台宫送出来的,一卷是从公子扶苏的高泉宫送出来的,还有一卷是陛下以前批复。 三卷比较之下,李斯觉得如果自己判断没错,将这三卷文书的笔迹一一对比,一个显而易见且不得了的事实,就出现在眼前了。 没想到这几年,公子扶苏成长如此之快。 李斯抚须点头,越发断定了心中所想。 “丞相,叔孙通求见。” 李斯一想到叔孙通是在为公子扶苏看管河渠与私产,言道:“请人进来。” 咸阳城内的大雪依旧,叔孙通在丞相府邸留了半个时辰,之后……他脚步匆匆出了咸阳城。 又过半个时辰之后,丞相也出了府邸,去了咸阳宫。 章台宫内,扶苏正在书写着文书,而父皇就坐在上座,正吃着面条,嘴里还在嚼着,觉得不够饱就又添了一碗。 侍卫站到殿前,朗声道:“丞相求见。” 嬴政抬头看了看殿外的大雪天。 始皇帝也只是看了一眼殿外,一边继续吃着面条,稍稍点了点头。 随后,李斯快步走入殿内,他行礼道:“陛下,公子。” 当见到陛下正在吃着面,公子正在批复着文书,李斯心中甚是诧异,这也印证了先前的猜想。 见公子还在批阅着文书,李斯行礼道:“禀陛下,公子,臣在章邯将军在敬业渠挖出了巨大头骨。” 闻言,嬴政咀嚼面条的动作慢了几分。 扶苏提笔而起,书写的动作稍有停顿。 李斯又道:“臣已命章邯挖其出来,呈来章台宫。” 嬴政的手中依旧端着碗筷,语气平静道:“赐面。” 李斯再一次行礼,道:“谢陛下。” 章台宫内,李斯也坐在边上正在吃着陛下赐来的一碗面条,而陛下吃罢面条正端坐着,一手扶着太阳穴闭目养神,而公子扶苏还在专注批复文书。 一切平静如常。 好似外面的风雪与喧嚣,对大殿内造不成丝毫的影响。 此刻的敬业县,这里的人们多数都举着火把,站在风雪中。 当叔孙通再回到这里已是夜里,章邯依旧让将士们把这里围了起来,先前在这口竖井以及暗渠中劳作的民夫都留了下来。 也好在,修渠工事是按照竖井分队,每个竖井劳作的人都是固定,因此管起来也容易得多。 现在,叔孙通从咸阳回来了,章邯还让人将此地围着。 “章邯将军。”叔孙通快步走来,问道:“可有人离开?” 章邯回头看向聚在一起的民夫们,摇头道:“未曾。” “好。”叔孙通先是点头,而后出了两口气,道:“挖,先挖出来呈给章台宫。” 章邯招手唤来不远处的裨将吩咐了几句话,便有一队士卒带着一队民夫下了竖井,又朗声道:“每人一碗姜汤驱寒,每人多得五斗粮食。” 等下了竖井,见叔孙通也下来了,章邯道:“让夫子先去休息。” 叔孙通忧心地看着暗渠深处的火光晃动,又道:“老夫还是睡在这里,暗渠里还暖和些。” 章邯颔首,便也走入暗渠,与民夫们一起将整块岩壁凿下来。 风雪到了翌日早晨才停歇,当天完全亮的时候,前来敬业县的民夫看到了从暗渠的竖井中拉出一块块东西,像是什么石料。 人们站得远又看不清,放到了车上又被黑布盖着。 从昨夜直到现在的午时,才将岩层中的骸骨挖干净。 章邯几番察看,确认眼前的岩层中再没有骸骨的迹象,又深挖了几尺,确认没有了,这才收手。 不过这一次不用敬业县的人送去咸阳,咸阳宫派出了兵马前来将那些骸骨带走了。 大雪是停了,可大风依旧,吹得叔孙通的长袍猎猎作响。 章邯见叔孙通的神色忧虑,沉声道:“你放心,在此之前没有人知道这里的消息。” 现在咸阳宫来了兵马,消息肯定是传出去了,不过事先就告知了丞相李斯,公子扶苏与始皇帝该也知道了此事。 叔孙通抬首望着咸阳方向,道:“以后,老夫还是少去咸阳吧。” 言罢,见章邯还杵在一旁沉默不言,叔孙通又觉得颇觉扫兴,再吩咐道:“挖渠的所有民夫每人多奖励一斗米,就说我们挖出了好东西,是喜事。” 章邯疑惑道:“这又是为何?” 叔孙通道:“有用,老夫去过咸阳,见过丞相,章邯将军切莫慌乱。” 章邯的鼻孔重重出了一口气,将信将疑。 今天的廷议结束之后,敬业县送来的几车东西才被运入咸阳宫中。 文武群臣都已退下了各自去忙各自的事。 风雪刚停歇,这大秦一如既往的忙碌。 不过多数人都看到了这盖着黑布的五驾车,现在朝中文武们都还不知道这五驾车装着的是什么。 但只要这些人去问,并且结合昨晚敬业县的种种见闻,还有些人云亦云,总会知道的。 此刻的章台宫前的台阶下有五驾车,这五驾车上装着各种石料。 嬴政的目光看着这些岩壁中夹着的骸骨蹙眉不语。 扶苏知道这些东西是化石,后世八十多年后,也就是汉武帝时期挖渠挖出了龙骨,现在也一样能够挖到。 再一想,扶苏也就释然了,是呀,也就相隔八十年而已,并不久远。 对土地与土层久远岁月来说,这几十年真的没什么。 且不说史书上所记载,汉武帝挖出的是不是龙骨,就眼前这些化石,扶苏心中也把握不准,这是不是恐龙化石? 这五车化石中,最清晰的也就是一个巨大的头骨,而且这个头骨只有半个,不知其全貌。 从更考据的古生物的鉴定学上来说,扶苏更相信是黄河剑齿象之类的巨大古生物,又或者是古象。 当然了,根据眼前的模样来看,除了半个头骨,其余的化石零零碎碎,想拼凑谈何容易。 扶苏的目光看向同样好奇地丞相李斯。 李斯手中托举着一块化石,也正在端详着。 “老师以为这是什么?” “臣……” 听到公子的话语,李斯的目光先是看了看始皇帝,神色纠结,这位大秦的丞相一时间竟答不上来。 扶苏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丞相,这渠还挖不挖?” 李斯反问道:“公子此言何意?” 扶苏抬首,目光看着眼前一车车散乱的化石,又道:“如果有人说因为这些,想让挖渠工事停下,丞相当如何?” 李斯是个极其敏锐的掌权者,也是一位对时局极为敏感的政事高手,他岂会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如果因为这些骨头,而导致挖渠的工事停下,那么近三年来的努力前功尽弃废了不说,还未影响公子与始皇帝。 加之,入秦的六国博士本就各种刁难,难道他们就不会抓住这个机会,对始皇帝与公子扶苏大加指责吗? 再者说,如今北方正在修筑长城抵御匈奴人,大军正在南征。 传闻公子自小早慧,而且接触政事短短两年间就能够帮助始皇帝处置国事了,这公子扶苏是何等人物,岂会不明白其中利害。 “丞相,这渠还挖不挖了?” 上架感言 嗯,小张先喝口茶。 今晚零点就上架了,还挺突然地。 有时,小张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就会觉得时间很公平,它平等的对待每一个人以及世间万物。 所以,小张再也不是那个二十岁出头的热血青年,就连学生都要叫我一声叔叔了吧。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想得就会简单一些,情绪也会更平稳,我这人吧……就会自以为是的觉得没有什么事会让自己冲动。 当然了,这肯定是小张自以为是。 只不过人嘛,到了这个年纪除了少了很多冲动,就是容易感动。 小张每每看到新老读者的支持,很感动,真心的…… 因小张的码字速度不快,所以小张手上真没什么存稿,本来今天准备了两章,想着今天不能断更,就发了一章免费,一章付费,求订阅呀。 就当更新两章了。 往后的更新尽量一天两章,能加更一定加更。 大概会在00:10更新上架章节。 谢谢各位衣食父母的支持,小张觉得还能再写十年。 感谢! 《秦人的悠闲生活》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一章 剑拔弩张 嬴政打量着这些化石,眼神中竟有了些许失落。 李斯面对公子扶苏与始皇帝,作揖行礼,正在思考着该如何答话。 又是一阵寒风吹过章台宫,却听始皇帝低声道:“如此巨兽也会死去。” 扶苏道:“父皇,再强大的猛兽,也有成为一捧黄土的一天。” 嬴政拿起一块碎石,这块碎石中白色的一部分就是化石 大长老、二长老连同太上三长老,也就是张君的爷爷,一起去替张君猎杀了一头,十万年级别的植物类魂兽。 玉霖倒是见多了,可苏将军苏夫人看着桌上的肉再一个个减少,想起刚刚说的鬼,可就不好了。 只见林棠踱步走过去,鞋子踩在地毯上有一种沙沙的感觉,长发随意的扎起一个丸子头,她的眼睛看起来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感觉。 “我的要求对你而言应该不算难,就是在亚马逊百合中脱颖而出至少也得有前三的实力,并且能够获得九蛇海贼团的出海认可,满足了两项要求以后我便允许你返回德雷斯罗萨。”幽幽子认真的说道。 大总统之职权,当宪法未制定以前,暂适用临时约法关于临时大总统职权之规定。 只有飞行物一个目标进行。信号的传输的话,只能得到一条线上的距离。起码需要两个释放信号的位置。还能够确定具体所在的位置。 进了厨房,王锦山向外张望了下,确认没人能看见,这才抖抖霍霍地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一把零钱递到谭涛手中。 几百个九门精英来到广场上大声喊,外围更是密密麻麻的人看热闹。 几个精灵守卫相互对视了一眼,万万没有想到,吴畏的实力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林峰打了一个响指,火苗变成了漫天的火焰,将宁枫紧紧的包裹住。 他没立刻慌张起来,他明白一旦自己慌了,医馆的大夫与药童们全都会乱作一团。 深更半夜,跌跌撞撞的蒙面黑衣人太可疑了,被兵丁们拿刀架住脖子,一把扯下蒙面黑巾。 她看着汀兰坐在那里,宛如一片飘在秋风中的衰败黄叶,不禁心疼不已。 走进教室的李元发现自己已经吸引了众人的视线之后,也就不再卖关子,把手中的登记表让坐在前排的学员传下去。 又继续唠叨了一阵,吃光了宁枫的薯片喝光了宁枫的雪碧后,刘邦走了,第二天有人去城主府政务厅注册了一家宁师傅的食品加工厂。 云苏先从阵法下手,布下了一道被他称为两仪微尘正反五行大阵的阵法。 这二楼栏杆边颇为淡雅,远处传来淡淡的桂花香,夜风并不猛烈,透着秋日特有的那一分清凉,让栏杆边的人因酒意而昏沉的头脑得以复苏。 夏以沫怎么都没想到的是,龙慕寒出来之后,让她的脑袋瓜枕在他左手臂上。 安筱筱一声娇呼,踉跄了好几步稳住身形,随即瞪着无辜漆黑的大眼,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桃微想起以静和何欢,心里涌出无数的感激和庆幸,她们帮了自己却不说,是因为以静那是也看透了自己起了坏念头了吧,所以不提。 所以,刘锋没有多想,就把他当成了目标,只要稍微引导一下,他相信丁林峰一定会成为一个导火索。 阿繁又和汪少爷今儿也陪着先生去了公司不在家,一时间正琢磨要不要打电话让人回来一趟呢。 第四十二章 挖通 而此刻,登陆上这个“浅岛礁”的时候,那种感觉也就更加的明显了。 并排而行的明夕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爪子是毫无征兆的袭击了过来。 醉梦楼的酒虽然没有现代酒那般浓烈,但是却有些酸甜苦辣几种味道,没有灵气那种让人体质蜕变的效果,但却能让人回味无穷。 苏卓忍不住感慨道,同时准备前往江北大学,进行最后的验收工作了。 “少族长,你不答应分散玄火鉴,老夫就一头撞死在这山洞中!”二长老悲怆的嚎叫,目光紧紧的瞪着自己一族的少族长。 而无为却是站着,身上衣衫不整,嘴角鲜血横溢,直直地看着玄锌。 在屋檐下,金大牙悠哉的躺在一张大躺椅上,喝着饮料吃着炸花生,美滋滋的向身边的老鼠传达一个个指令。 右脚脚底传来的痛感直冲天灵盖,痛的他大汗淋漓,痛的他满目狰狞。 “好吧,老人们会迈出第一步的,等你想好了,再跟进。”魏解释道,去问空间和其他三位老人先进入山林。很明显,他们提前下山的目的是告诉老人们。 “我师父姓郝,据他说,我是他在昆仑山脚下捡到的。所以,他老人家就给我取了个名字,叫郝昆。”铁手说道。 柳如眉躺在那里一声不吭,不过她呼吸如常,有可能是装晕,方进石想了下,伸手在她肋骨上用手指轻抓挠了两下,柳如眉吃痒身子一缩,稍微动了一动,躺在那里低笑。 可是,不想还未恢复多少,今日便被强行打断了秘法,却是让他前功尽弃不说,还另外有了大损。 李更新扭头瞅了眼杨红鲤,自己从杨红鲤的目光中发现她的内心中定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直到水温慢慢降下,易云睿才将她从浴室里抱出来,轻轻将她放到床上,然后再紧紧的抱着她。 方进石暗叫一声倒霉,坐到河岸边脱掉湿了的鞋子,拧了拧裤脚上的水,重新坐到河边,把脚伸入河水中,河水冰凉,竟然有点舒服。 “林风……你,你为什么要跟他决斗?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真的喜欢陆璐吗?你……会不会有事?”苏紫睁大双眼,有些失望地向林风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最后,却忍不住关心了林风一下。 连许逊师兄他们都这般,说明这梁青获得这阐教首席弟子之位的机会实际上已经极大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王正却见到林风抓起筷子就大肆开吃,那吃饭的速度,就好像百年饿鬼难得出来一趟的样子,十几秒,就能夹空一盆菜,看得他一脸惊愕。 厨师长自己都让自己给恶心了一般,低着头微微摆手,不在说话了。 蕃蕃很懂事不过三的道理,刚才已经撒娇卖乖两次了,于是这第三次就乖乖听话去床上睡觉。 夏流一拳轰飞拦在面前的黑衣大汉后,却没有理会,右腿猛地一个侧踢,划过一条弧线,拦下了砸向沈飞和陆天二人的铁拳。 她又奇怪的低头扫了一眼,看见自己身上盖得被子时却忽然顿住了,手轻轻的摸上了绣着大红花的被面。 他们不敢上前,那些百姓却敢。许是受多了法不责众的言论熏陶,又许是让狄淳钟羡这两个官吃够了瘪催肥了胆,在他们眼中,眼前这个太监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心事已了,本就是死物,现在消失也不奇怪。”惊鸿在一旁解释。 她听说过易容术,但是等自己真正的接触到这种东西的时候。猛地把自己的心脏吓的一抽一抽的。 齐九娘见周娥皇满脸的疑惑,就解释道:“皇后娘娘,当我们七海公司草创之时,岛上一个儒生都没有。领头的是我夫君和他的几个兄长。 此话一出,顿时安静落针可闻的大殿如同炸锅了一般轰然议论了起来,大家都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落长老。 事到如今,就算他再怎么怨天尤人也是于事无补,因为无论他的态度如何,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他只能面对。 此人应该是经历了一些超出了承受范围内的刺激,才导致了这般崩溃的地步。 第二道菜肴选择的是炒螺狮。螺狮在江南特别的多,而且都是每天清晨从河边摸上来的,非常新鲜。在江浙,这原本一般人家都是不吃的,是用来喂鸡喂鸭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成为了一道绝佳的菜肴。 其他大佬们都还扛得住,宋岩身旁搀扶他的宋华却还是功力浅些,被贾琮故意激怒方悦、郭钊之言给逗的喷笑。 那一家开业很久了的汉堡店,林初记忆最新,办正事前,他拉着陈彬先去汉堡店里买了五串的油炸里脊。 不是手腕而是手,因为她可以通过拨动手指来刺伤自己,关于这一点鹊是好不怀疑的,对方用短刀的技艺精,早已超凡脱俗,技近乎道。 第二轮的比赛马上开始了,这一次周琛调整好了状态,异常的认真。原先他跳的很随意,因为在场的不可能有人能够比得过他,但是没有想到居然杀出一匹黑马。 东西二府的门子、亲兵,还有得到消息迎出来的贾政、宝玉、贾环、贾兰、贾菌并一干贾氏族人们,震撼莫名的看着半边身子浴血,一手提着人头,自马上翻身而下的贾琮,连话都说不出。 天子与火影大人坐下后不久,位于竞技场看台两边中央位置的鼓台上轰隆隆的鼓声骤然响起。 “既然不敢,就别说那么多的废话。”柳吉觉得自己胜了一筹,态度愈发高傲了。 那位戴着黑色墨镜、身穿红色皮鞋的年轻人,随着窦唯的突然发力,瞬间就摔倒在了地上,在倒地的同时,还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