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顾》 第1章 何处 赵荑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夏日的蝉鸣却是喧嚣不退。她有片刻的恍惚,登山时艳阳高照,是摔晕一直躺到夜寂?应该是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样自我安慰的心态,赵荑一直奉行。人么,一生不过三万多天,尽人事,听天命,努力就好。只是——是谁推了自己?是二妈、三妈,还是那两家的哪个兔崽子? 赵荑摔下崖坡的一瞬,好似看到了一抹湛蓝,和天空融合,一闪而过。如果真的没有错看,那就是三妈家老二,和自己同龄的谭宛。 赵荑心头火起。这么迫不及待想置她于死地么?钱啊,真是万恶之源。低低叹了口气,赵荑慢慢摸索着爬起查看身体。毕竟能躲过一劫,总要先从崖下离开。头晕,后脖颈疼痛,腿和手臂可以自如活动,应该没有受严重的伤,再摸索胸腹,好像也不疼。嗯,应该还好。 赵荑刚想起身,蓦又顿住。她再次把手伸向刚刚摸过的身体,上下、左右,再由腰及腹及胸,手停在那里,左右再摸摸,摔肿了?又按按,弹性、饱满,没有疼痛感。这是……?赵荑不可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又忍不住按下去。不对,这不是自己,确切地说,这不是自己的身体。虽然她发育良好,但远远没有发育到这么……这么……“熟”的程度啊!赵荑从小在国外长大,见惯了发育早熟的洋人小姐姐,一直感叹人种不同,身体发育时间和程度的不同,但……但没听说摔一下把自己摔成这样的啊。要不,是内伤导致? 赵荑晕乎乎中下意识地想站起来看看。把手摸向地面,想借力起身的瞬间,她再次僵住。触手不是粗糙冰凉的地面!她扭动有些僵直的脖颈看向手按住的地方,又急急抬起头。借着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一点月色,赵荑看到了浅色的被褥,还有身前的床幔。自己已经被救了? 掀开床幔,光线稍明。这似乎是一间旧中式的房间,镂空的窗棂有淡淡的月色浸染。靠窗摆了一个窄榻和一张桌子,看不清颜色与样式。桌上有茶壶、杯子,还有旧式的灯台。旁边有一个条凳。床侧有梳妆台并一把椅子,妆台靠墙的镜台上盈盈漫着铜镜的光泽。另一侧的墙边并排放着雕花衣架、面盆架,还有几个大大的箱子,除此以外,别无他物。房间很是空旷,不知为何如此布置。 赵荑已经无暇想自己怎么在这里了,暗夜总让人有种莫名的恐慌和想要逃离的冲动。 她伸脚探向地面,摸索着找鞋子。触脚是木制的感觉,俯身去看,是脚踏。脚踏上有双鞋子的轮廓,把脚伸进去,柔软、轻薄,还有些……触地的不适感。她顾不得查看,径直套上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向房门。 中式的木门,没有插闩。赵荑集中全身的气力托着门扇,用最轻柔的动作推门。门扇没有发出咯吱的声响,却开了一个微微的缝隙,赵荑不敢松懈,继续着刚刚的动作,只是托门的力气更稳,推门的力道更轻。 终于有了可以侧身而过的缝隙,赵荑没有直接迈步出去,而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微微探头往外看。 门外有夏日才能感受到的夜的微风,带了一点点腥的味道——这里离河应该很近,赵荑这点常识还是有的。淡淡的弦月和星光撒在院旁东侧墙内几棵高大的树木上,整个庭院大半笼罩在不明的阴暗中。 这是个旷阔的坐北朝南的宅院。赵荑所处的房间是联排最居中的正屋,两侧各有三四间偏房。大门对着正屋,东侧有个独立的屋子,看着像是灶房。离那里不远是水井,旁边井沿上下各有一个水桶。靠墙的地方影影绰绰摆放着东西,似乎是木柴或是什么工具。西侧是马厩一样的棚屋。 这看似是个再简朴不过的旧式农家宅院,只太大了些。赵荑侧身挤出门,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想想,她矮身悄悄挪向西侧的房间。忽地,身侧有暗影滑过,她蓦地僵住。没有动静,她僵硬地转头看向丝丝暗影,那是——头发。她下意识地扯住,差点惊呼出声。那是她自己的头发,矮身时候及地的长度。她哪里有这么长的头发?落崖的前一刻她还摸过自己只有寸长的发。她咬住喷薄而出的诧异和恐慌,将头发挽起个揪揪,继续矮身摸索向前。 两侧的房间似乎都有人在熟睡,一切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绕过联排的房屋,后侧是一片菜园,中间有几棵不高的果树。靠院墙有几间存放杂物的小屋,闻着味道西南角应该是厕所。 悄声绕回正院,赵荑更加困惑,她究竟被什么人所救,怎么会在这里? 站在空旷的暗夜里,再次查看身上,赵荑不知所措。这身体不是发育中的样子,她可以断定,这不是自己的身体! 作为从小在国外长大的孩子,赵荑英语、法语、意大利语比国语更流利,而十四岁那年,唯一的嫡亲哥哥意外过世,父亲大概不知道该如何安抚母亲,于是将她从国外接回,直接送到国学院强化了两年多国语及文化。只是,没等她从国学院离开,一次出游的意外又将她送到了这里。即便她和母亲并不亲近,但接连失去两个孩子,母亲也一定很崩溃和绝望吧。 思绪纷杂,摸索着这具身体,再看自己的衣服,赵荑彻底恍惚了。一条到脚踝上两三寸的宽式淡白裤子,摸着柔软顺滑,似乎是丝绵质地,倒也没有不妥,可为何脚上的鞋子是水粉色绣鞋的样式?她穿着件类似吊带的上衣,夜风拂过,后背微微发凉,探手摸去,后背空无一物,只有颈部和腰部各有系带束住,竟与她在国学院课上见过的汉代女子就寝常穿的“抱腹”极似。 滚落崖坡,没有任何伤口,连一点擦伤的痕迹都无,又莫名醒来出现在陌生的地方,穿着奇怪的服饰,赵荑一时间茫然无措。 怔忪间,忽觉西侧房间有亮光闪过,赵荑本能矮下身子,悄悄转动身体,朝向东侧的大树方向,做好随时奔逃的准备。 作为巨富家族掌门人的正房幺女,赵荑从小拥有最优渥的成长条件和最佳的教育资源。小小年纪,跑酷、跆拳道、空手道、甚至中国功夫、各种极限运动,她都有所涉猎。擅长倒也未必,但身体的灵活度非一般人能及。 她正屏息静气间,却见那个房间窗子亮了起来,昏黄些,不是电灯的光;窗子晕开的光亮也告诉她,那不是玻璃窗。赵荑微做迟疑,但还是悄然挪向那扇窗下。 屋里有细碎的声响,有女人呢喃着说话:“这大夏日的,你做什么死把夜壶放屋里?出去又不凉!” “哎呀,行啦。这就好了,啰嗦什么!”有男人不耐烦的声音回着。 片刻后有拔闩推门的声音,赵荑回身急急窜向早就看好的高高的井沿处。刚刚藏好身子,门已经向外推开,却只不到半开,有男人赤裸的手臂探出,把什么东西放在了门外侧,随后门又关上,传来上闩的声音。 赵荑脚步轻移,过去查看那物件,竟是个古怪的有口的容器。她探手去摸,有温热的触感。她忽地缩回手,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手欠!那是刚刚用过的夜壶。赵荑瞬间觉得手很脏,啊啊啊啊啊。 她定定心神,又悄然挪回窗下,屋里的灯还没有熄。她稍微长身,触到窗棂。窗子镂空处是淡黄色窗纸。伸手摸去,粗糙的手感。沾了口水,她想捅开窗纸向里看,可窗纸却有韧性,没有破损。不是现代细腻的纸张触感。砂纸?麻布纸?油纸? 赵荑不确定。 “赶紧吹了灯,这都什么时辰了。明天那位还不知怎么折腾,赶紧睡。”女声再次响起。 “唉,我喝口水就睡。你也是不晓事,她再折腾能如何?大姑奶奶不让她回去,她还能翻出天去?” “行了!既是主子,我们伺候着就是。神仙打架,我们这些下人少掺和。” “屁主子!有大太太和大姑奶奶在,怕她个屌!”男子嗤鼻。 “行了行了!大半夜念叨作甚,不嫌晦气!赶紧睡吧!” 屋里的光忽地熄了。 赵荑倚着窗下的墙壁靠坐下来,心头一片茫然。奇怪的装束、主子、下人、大姑奶奶、时辰、油灯、夜壶,这古式建筑的窗棂、深檐、井边的木桶……她究竟在哪里? 第2章 穿越 不知过了多久,赵荑还没想明白究竟下一步该做什么,忽然听到院墙处有细微的声响。她没有犹豫,朝着那声响反方向的井沿再次藏去。 几息功夫,两个人探头出现在院墙的墙头处。其中一人顿了顿,似乎在观望查看,然后一条腿轻巧地跨过墙头,一个侧身两腿轻声着地。几乎同时,另一个人也随身而下。赵荑屏息贴附在高高井沿的暗处。好在她身形娇小,而且井口处掩映在高大树木的暗影里,如果不是认真细细查看,很难发现她。 跳下的两人在原地蹲伏片刻,院里依旧静悄悄。两人互相对望一下,一前一后潜步朝向居中的正屋而去。赵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那是她刚刚出来的房间,房门还没有关严,这两人是冲她而来? 还没等赵荑升起第二个念头,那两人已经到了正屋门前。其中一人手下寒光一闪,一把匕首已经握在手心。他刚把匕首伸向那扇门,忽然意识到不对,一个矮身闪向一旁。另一人顿了一下,没发出声响,随之闪向门的另一侧。 赵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他们发现了门不对!只见先闪开的人朝另一人打了个手势,然后轻轻挪向房间的窗子。匕首在窗棂处轻轻划过,微不可察的声音闪过,那人栖身而上,透过划开的缝隙向里窥视。看了一眼,似乎又不大确定,再次长身探视。随后,他矮下身子,朝另一人摇摇头,再次挪向门口处。他悄无声息地摸进门去,不知为何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赵荑有些微地诧异。她刚从那门出来,知道那门沉重,若非像她那样小心翼翼不可能全无声响。如果不是有特殊手段,只能说这人应该做惯了这样的事,清晰地知道如何控制力道。 须臾间,那人又从门里闪身而出,有些气急败坏地低低说:“没人!”如果不是夜太静,赵荑也几乎听不到这样的气音。那两人同时蹲伏下来,似乎在低低商量着什么,然后又四处张望。其中一人向西南侧院落的后侧拐角而去,没多久又闪身回来。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同时跃向墙头,然后瞬间消失在那里。 赵荑只觉得浑身发冷,原本蹲伏的身体立时瘫坐下来。这是什么人?功夫很好,似乎就是冲那间房里的人去的,而她刚刚还在那里熟睡。那是不是说,这两人就是冲她去的?为什么? 这里究竟是哪里? 赵荑控制住自己纷乱的思绪,悄悄爬起身,游鱼般攀上院侧一棵高大的树木。近身看来,这应该是棵槐树。她内心更加惶恐,这不是正常宅院该种植的树种。再看旁边,左右各有一棵罗汉松。这样三棵树种在一处,怎么都觉得违和。 在国学院的日子里,她多少了解了一些风水知识,她知道桑树、槐树、杨树、榆树、柳树通常不会栽种在宅院内,因为这些都是传统意义上的“鬼树”。其中槐树因字中有“鬼”而更为人们忌惮。“槐之木,鬼之居也。” 这是秦汉时期《淮南子》就有的说法。而罗汉松却是吉祥、长寿、增财、镇宅的树种,世人有“家有罗汉松,世代不受穷”的说法。 为什么把这样两种树种在一处?赵荑定了定心神,暂且撇开纷乱的思绪,顾不得槐枝叶划到的痛,爬到槐树较高的位置向四周张望。 院外东西侧不远处影影绰绰有些屋舍,多数沿着一条不宽的土路而建,更远的地方似乎是一片片的田地。东北方向有山,一直绵延至远方,暗黑幽邃。山脚下似乎有一闪一闪摇曳的微光,应该是河水。夏夜里,蝉鸣、蛙鸣、蛐蛐的声音,似乎还有狗或是什么的低吠,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这似乎只是个寻常的村落。 赵荑在树上坐了许久,终是没敢去推开院门或是翻墙而出。她怕弄出动静,惊了熟睡的人。在不确定周遭一切的时候,一动不若一静,这是她多年因为巨富的家境而被教育的自我保护意识。思索良久,她决定还是返回她走出的那间屋子。 不知身在何处,又似乎有不利她的人存在,她不能贸然行动。毕竟,她呆在那间屋子里,没有人捆束她,也没人看管她,她应该是自由的。暗夜摸来的两人似乎才是真的想害她,而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做出不利她的事情,那是不是说,她在这里是有依仗,或是说至少是安全的?那两个自称下人的人一直在说主子,而她住在居中的正屋,那么,她是不是就是他们口中的主子? 赵荑深深吸了口气,悄无声息地滑下树干,潜回居中的正屋。房间里除了刚刚被那人划开的窗纸,没有任何的变化。她坐到床边,这时她才注意到,床尾的横杆上挂着衣物。她伸手拿过来,质地轻软。微弱的光线下有些偏色,似乎是藕荷色的裙装,展开来,高腰襦裙——赵荑又一次诧异。这样隋唐时期短上衣加长裙的设计,她在国学院穿过一段时间。 赵荑稳稳心神,又把目光投向墙侧的几口大箱子。她走过去,伸手去揭箱盖,却没有揭开。仔细查看,才发现盖子和箱体有暗锁扣住。赵荑四处张望,梳妆台上零散放着几只簪子和钗环。她过去选了一个最细的尖头簪,试着捅进暗锁的锁眼。 感谢国学院里年龄不等、背景各异的同窗们。他们着实教会她太多东西。大家在一处总要在刻板规矩之外老师见不到的地方寻些乐趣,那些看似古色古香的死物就成了反抗规矩的试验品。每个有锁的家具都是大家探索尝试的对象。虽然不能个个击破,但绝大多数都能弄开。 赵荑将尖细的簪头插进锁眼,一点一点探索着挪动,忽听啪的一声,锁扣弹开。赵荑露出了醒来后的第一抹笑。掀开箱盖,箱子里是满满的衣物。一件一件翻捡,襦裙、披帛、丝巾、半袖、短袄、长裙、褙子、圆领衫、右衽交领衫……有她叫得出名字的,也有叫不出名字的。再去打开另外几个箱子,各色中衣、小衣、裈、袴、绣鞋,靴子……大箱子中有几个小箱子,里面都是各色耳饰、钗环、步摇、腕阑、璎珞、裙裾、禁步、宫绦,甚至还有金翠花钿和华胜。 赵荑翻得累了,干脆直接坐到了青砖地上。砖的凉意让她的感官和思维愈发清晰。身体的不同、周遭环境的迥异,还有那几个陌生的人和他们的语焉不详,赵荑觉得自己真相了。是的,她穿越了,穿越成这个熟女身体的主人,来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时空。她曾经和国学院同学掰扯过若干回的是否真实存在的情形,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在她身上验证。 赵荑除了茫然外,已经没了最初的惶恐。从小被父母扔到国外,虽然有佣人和保镖围绕,但她很是独立。她知道,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即便她从小有最优渥的经济条件,但父亲一个又一个的红颜和一个又一个冒出来的儿女早就教会她不去依赖和指望。她也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正房发妻又如何?使尽各种手段,却没法留住那个男人的人,更留不住那个男人的心,连最可依赖的经济大权也没有把控住,被一个又一个父亲的红颜和非婚生儿女瓜分,可悲又可怜。 她知道,自己最好的选择就是借助父亲母亲所能提供的一切,攀上自己想抵达的高峰,过上自己可以主宰的随性生活,不媚人,不惑己,远离那些纷纷扰扰的纠葛。 唉!赵荑还是叹气了。好吧,既来之,则安之。抛开所有的前尘往事,只应对眼前的一切吧。没有任何的记忆,那就从零开始。赵荑闩了门,决定先睡了,养精蓄锐,等着应对太阳升起后全新的人生。 只她不知,西三间的门被悄然打开,一个黑影闪进屋里,将床上的男人敲晕,直接背了出门,越过墙头,无声无迹。 第3章 主仆 赵荑是被叩门声惊醒的。尽管那叩门的声音并不响亮,透着几分小心翼翼。赵荑翻了个身,很不想搭理来人。忽地,她一下坐起身来。是的,她记起了,她不是原来的她!她没有出声,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询问才符合这里的问话方式。叩门声停了一阵,似乎来人也在犹豫和倾听。然后,叩门声再度响起,这次比之前的声音大了少许,有个细细的女声响起:“五奶奶,巳时初刻了,庄子的滕管事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又过了许久,久到门外的女子又一次鼓足勇气抬起手。门没有任何预兆,蓦地打开。门外的女子惊得倒退两步。她昨晚明明留了门,想回来溜进去就好,而来拉门的时候,却无法拉开,门从里面上了闩。她知道五奶奶是发现她没值夜了,心里更怯。 “五……奶奶!”女子噗地跪下。“昨儿个夜里,奴婢邻家孩子跑来,说奴婢的娘忽然烧了起来,奴婢揪着心,看奶奶已经睡下,想着就几步远的路,跑去看看就回。不想还是耽搁了。求奶奶开恩!求奶奶开恩!”语还未毕,已经砰砰地磕起了头。 “你个小贱蹄子!”还没等赵荑做出反应,已经有人一脚把磕头的女子踢倒在地。“值夜都敢偷溜,你眼里可还有主子?不好好罚你,你可不翻了天!奶奶最是仁慈,你若回了,奶奶还能不容你去看看,偷溜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奶奶刻薄,不肯让你尽孝,你这不是往主子身上泼脏水?上不得台面的小蹄子,看我打不死你!”来人说着,又一脚踢了过去。倒在地上的小丫头不敢躲,又硬生生受了一脚,疼得呼了一声。 赵荑眯了眯眼,先声夺人,这是罚还是护呢?追究了这个丫头的错,是不是说她这个主子就刻薄,不能容人尽孝了? 那踢人的人也随后跪下,脆生生地喊着:“五奶奶不值当和个不知深浅的丫头置气,奴婢罚她三个月月银,家去反省。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回奶奶身边伺候,奶奶看这样可好?” 明日知道错了,是不明日就回来了?赵荑静静地看着眼前两个都梳着双丫髻、服饰一样的丫头。踢人的稍年长些,十五六岁的年纪。被踢的一个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上身着蜜柑色窄袖交领短衫,下身是盖过脚踝的浅褐色长裙,跪在地上露出月白色的裆裤,还有黄绿色的绣鞋。这样的颜色,应该是明朝以前的时空。 赵荑听老师讲过,秦汉时期黑色、红色为尊,平民只能穿本色麻布。隋唐时期黄色、白色是平民色。隋文帝杨坚好赭黄(黄色中略带赤色),之后帝王多仿效。明朝后黄色成为皇家专属,清朝更以明黄为帝王色。从这两个小婢女的衣式配色来看,她是不是应该在隋唐前期呢?赵荑一时陷入沉思。 赵荑不出声,婢女等着她的发落,也不出声,院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赵荑能感觉到那些窗子后探寻的目光,不过她依然沉默。 地上跪着的两人偷偷相互睃了一眼。小些的婢子往前爬了一步,颤声说道:“奶奶开恩!如果奶奶还不解气,就让清澜姐姐再踢奴婢两脚,不,十脚二十脚都行!千万别因为奴婢生气,主子身子最要紧!” “清溪不懂规矩,奶奶想怎么罚就怎么罚,千万别气坏了身子。”那个叫清澜的丫头也马上跟着说。嗯,清澜、清溪!看着关系不错的两人啊! “且起来吧!”赵荑有些不自在地想去摸自己的头发,又硬生生忍住,学着古装剧里主子的款儿,想着国学院老师耳提面命的优雅,尽量语调平缓地开了口。清澜、清溪互相略有诧异地看了一眼,却也马上起了身。 她这是说错了,还是过于宽宥了?赵荑有点摸不准,于是又开口道:“既然不懂规矩,月银停发,先家去照顾你娘。至于什么时候规矩学好了,且再说着。”她模仿着国学院里据说最有古典范儿的秦老太太说话的口吻,慢条斯理地吩咐。 刚起身的两人顿时脸色一白,尤其是清溪,又扑通跪倒在地:“奶奶开恩,奶奶开恩!奴婢的娘病了,自有奴婢哥嫂看顾。奴婢是主子的人,怎么能,怎么能只顾着家里。求奶奶留下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求奶奶!求求奶奶开恩!”说着砰砰以头触底,磕头不止。 一侧的清澜咬咬牙,也跪了下去。“奶奶开恩!清溪娘自有清溪哥嫂尽心伺候,不用清溪每日跟着。本来按府里规矩,清溪回了庄子上,父母都在这里,主子们历来宽宥,都会给日假,让家去探望。前儿个刚到,因为安置忙乱,又忧心奶奶,是奴婢忘了这茬儿,没让清溪回去。偏巧清溪娘病着,清溪知道就没了分寸。清溪有错,奴婢也有错,求奶奶开恩,且放过清溪这一回。奴婢愿意和清溪一起领罚。”说罢,以头触地,不再言语。 赵荑不知原主的处事方式,但她知道,今日这事不能轻拿轻放。擅离职守在现代也是渎职,况且昨晚如果不是她离了主屋,她现在究竟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都不一定。且她能穿到原主身上,那原主去了哪里?她醒来觉得后脖颈疼得厉害,头晕目眩,为什么?是有人敲了原主的后脖颈,可力道没有控制好,直接把原主送走了?还是有人就是直接要了原主的命?这没值夜的清溪,是帮凶还是凶手? 赵荑从小独自面对一群成人保姆、司机、花匠、保镖、各色私教,对御人并不怯场。这清溪没把她这个主子放在第一位,这一点毋庸置疑。至于她、或是那个栓子、甚或她的家里人,谁是外人的帮凶,目前也无法定论。所有潜在的危险,意识到了,为什么还要保留?不过,赵荑也知道,她不能太着急。至少目前不能。 很显然,这个清澜和清溪关系很好,她需要通过身边人了解发生的一切,这两人应该是她的贴身婢女。打发清溪容易,可清澜呢?这清澜看似维护自己,其实话里话外都告诉她,清溪除了值夜之时去看了娘亲,其余一律没错,如果罚了清溪,就是自己这个主子刻薄。这样的奴婢,其心可诛。 赵荑拂了下刚刚插在头上的雀头簪,再次开口:“这是做什么?我是说的不够清楚么?当差不尽心,月银罚了不是应该?我头疼着,没想好怎么罚。为人子女者,尽孝是正理。先家去照顾你娘,其他等你娘好了再议。清澜也有错,怎么罚且记着,等我有了精神再说。”说罢,她转身回屋,只留两个婢女面面相觑。 五奶奶到底是撵人还是不撵人?是要重罚还是不了了之?悬着的靴子不落下,这是最诛心的惩罚。 “清澜进来。”赵荑的声音传来。“是!”清澜急忙应下,爬起身的瞬间低声嘱咐清溪:“你且家去照顾你娘,我盯着奶奶心情好的时候想办法。”说罢,匆匆迈进门槛。 第4章 清澜 赵荑坐在桌旁,提起茶壶,正要倒茶。清澜急步上前,接过茶壶,口中说着:“奶奶,奴婢来!”却在倒茶的瞬间顿住,又扑通跪了下去。“奶奶开恩!奴婢这就让清浅换了新茶来!”赵荑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盯着清澜。 清澜没有听到赵荑开口,忍不住抬头去望,正对上赵荑的目光。她吓得急忙又伏身在地,嘴里忙不迭地请罪:“是奴婢没有安排好!前儿个到得太晚,大伙儿又都没来过,所以胡乱安置就睡下了。昨儿个重新分配了房间,安置了带来的行李物件。因秦大家的看顾祝妈妈还没到,灶房里的东西,清湄用得不大顺手,央了这里灶上的滕贺家的帮忙。奴婢这就唤清湄过来,正好也到了朝食的时辰,奶奶昨儿个躺了一整日,几乎没进食,这样身体会受不住的。您且宽宽心,将就用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大伙儿都没来过,她还躺了一天?赵荑抓住了关键词,那是不是说,原主对这里的一切可以好好盘问? “你且说说,……都怎么安排的?”她没敢加主语,谁安排的?安排了谁?还是含混些为妙。 清澜忙不迭地回道:“回奶奶话,东边第一间自然留给祝妈妈,等她身子好些,就能赶着过来,估计不会太久,奴婢已经着人收拾了。第二间奴婢和清溪住着,第三间是满儿四个小丫头。西边第一间留给秦大家的,第二间住了清浅和清湄,第三间蓝婆子、钱婆子。清泽几个小厮连同赵濯几人留在院里不方便,奴婢就烦滕管事就近安排了住处。” 赵荑微微吸了口气,听着称呼,她身边应该是跟了四个年长的婆子、八个丫头,以及若干小厮随从。原主一定出身不错,不然身边不会有这么多人。不对!按照清澜的说法,院里应该没住男人,但昨晚拿夜壶的男人是谁?那里是西侧第三间。 “蓝婆子她们住哪里?”赵荑装作没听清的样子。 “西侧第三间。等他们几个护了祝妈妈和秦大家的来就住那里。”清澜忙回了。 “现下空了三间?”赵荑盯住清澜问。她从对方的话里知道祝妈妈、秦大家的,现在又有蓝婆子、钱婆子没有到。 清澜迟疑了下,答道:“不敢欺瞒奶奶,按理该是这样,不过荀二家的说,他们夫妻一直看着这宅子,奶奶来得急,她家一时也难寻到适宜的去处,就让荀二先去邻家挤挤,她且住几日,等找到合适住处,祝妈妈她们也差不多到了,倒也两厢便宜。” 呵呵。这是糊弄傻子!赵荑心里冷笑。荀二很明显没有离了院子,这些下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她国学院的课可不是白上的。女主子住院里,男佣住隔壁,这在哪朝哪代都是不妥的行为,传出来只会毁了她的名声。这荀二夫妻要么真傻,要么就是不安好心。还有那个祝妈妈和秦大家的,各自住她的左右隔间,地位应该是这些下人里最高的。她俩很得原主倚重么?未必!一个下人病了,即便主子看重,留人看顾,下人也该懂分寸,断不会像这个祝妈妈和秦大家的一样行事。听清澜的话,秦大家的似乎是厨娘一类的差事。一个下人,居然把主子的贴身厨娘和年长的婆子都留下伺候自己。要么祝妈妈和原主亲娘一样,要么就是个足以拿捏住原主的狠人,现在看来,后者可能性更大。 赵荑忍不住腹诽,这位看似风光的原主过的不怎么样啊,怎么觉得处处受人蒙蔽和钳制。从清澜、清溪对她的态度来看,原主似乎不大精明,而且脾气应该不太好。下人用些手段可以拿捏或是糊弄她,可又因她出身不错、脾气不好,下人又有些忌惮。 赵荑提了口气,想着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她状似无意地将手按在上腹部。清澜马上说:“奶奶,该进朝食了。奴婢这就让清浅提来,您好歹进些。就算为了姝儿小姐和瑞儿少爷,您也得好好照顾自己。” 赵荑本就饿了,想着先喂了自己的五脏庙再说,谁知会听了这样的话。姝儿小姐、瑞儿少爷?是她想的那个意思么?原主有儿子,有女儿?赵荑差点被自己还没咽下的口水呛住。原主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啊。万恶的封建婚姻制度啊! 清澜看她脸色阴晴不定,不敢再言语,急忙福了福身,退后两步,转身出门。 赵荑游魂一般走到梳妆台的铜镜前,看着镜中并不熟悉的脸。其实清溪叩门,她给自己穿衣、挽发的时候,着意观察过这张脸。虽然前世她年纪还不大,五官却已经长开,她觉得自己大了会比那个叫朱珠的明星明艳。而原主与她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细长的远山眉,眉脊微挑,看着清冷,偏又一双妖娆柳叶眼,鼻梁高挺,鼻尖微翘,饱满莹润的含珠唇,再配上莹白的巴掌小脸,一股说不出的纯欲韵味。这样的妩媚长相应该很招大男人喜欢,赵荑撇撇嘴,这和她的个性很不搭好不好。 朝食四菜一汤,看着寡淡。赵荑的礼仪老师曾认真纠正过她的就餐礼仪,国学院也一直有专门的课程。管它是哪个朝代,她自己进餐,不让碗碟、筷箸发出声响,不发出食物咀嚼的声音,不去翻动离自己远一侧的菜式,小口小口,细嚼慢咽,总不会出错。清澜想给她布菜,她拒了。经别人手递来的食物,她历来不喜。 放下筷箸,她就着清澜的手漱了口,才对她吩咐:“你且去找个珠帘挂到门上。再找个屏风,放在这屋门里。之后就让滕管事进院回话吧。” 院里都是女眷,滕管事一直等在院外,她在和清溪说话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宅院实在不适合女眷居住,没有遮挡,只要从院门外或是墙外向内窥视,一切一览无余。按理原主可以带这么多人出行,找个好些的三进院子住,应该并不是难事,为什么会是这里?赵荑想不通,只能暂且搁下,且见了一早就等在院门外的人再说。 第5章 管事 透过屏风的开孔,赵荑看到了滕管事。这是个四十多岁的矮瘦男人,穿着青布的短打,低眉顺眼的样子。 “奴才滕贺请五奶奶安!”滕管事在离廊下两米远的地方停了脚步,直接跪倒在地。一大早就站在门外等,这人居然没有任何不满的样子,至少城府不浅。赵荑顿了下,还是歇了试探的心思。一切未知,且行且看。 “滕管事起了吧!”她咽下在唇边打了两转的解释和安慰,淡淡地说。不好相与的主子更让下人忌惮。 “谢奶奶!”滕管事起身站定。“原昨儿个就该来给主子请安,但知道主子乏累,就今儿个一早来了,不想还是扰了主子休息,是奴才的不是。”说着又俯身作揖。 “劳你挂心了。”赵荑语气淡淡地答。仆人讨好奉迎,赵荑并不陌生。从小她见惯了不平等和周边人的巴结,虽然不屑,却也习惯。 “奶奶折煞奴才了。原该和李庄头一起过来,但李庄头前儿个夜里把大伙儿领到这处宅子,赶着昨儿个一早,就带了孙子出发,往府里送中秋节礼去了,奴才就只能自己先来。等李庄头回了,再让他给奶奶赔罪。” “赶着一早?”赵荑似乎无意识地重复着。滕管事这话里的信息量巨大呀。她住这宅子是李庄头安排的,却没来请个安,甚至不和她打个照面,就着急忙慌地往府里去了。这是蔑视她?还是他背后主子的主意?亦或——试图避开什么? “送中秋节礼么?”赵荑问。 “是,虽今儿个才七月初二,但想着这一路难行,怕误了府里的节庆,李庄头就比平时早了半个月往京里去。”滕管事答。 中秋是八月十五,距今日有四十多天,李庄头早了半个月出发,就是说这里距离京城府里大概一个月的行程,赵荑默默盘算。正是夏末秋初的时候,除非有天灾,否则哪里会一路难行。李庄头一见自己来,头脸不露却立即出发离开,这里的玄机是什么?昨夜的黑衣人在赵荑脑中一闪而过。 这个滕管事,很明显是来告状的,两人关系确定不睦。利用别人的矛盾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是赵荑从小几乎无师自通的本事。“倒是辛苦李庄头了!平日你俩是怎么分工?李庄头出门,这庄里大大小小的事儿留了滕管事操持,想来更是辛苦。” “奴才不辛苦。平日里,奴才管着庄上府里出来的人,都是府里调教过的,很是轻省。倒是李庄头负责庄上的佃农和一应事宜,着实辛苦。庄头出门也安排了自家的大儿子李山看顾庄子,说是协助奴才,很是周到。”滕管事毕恭毕敬地答着。 这是人走了,也把权柄牢牢握在自家手里呀。赵荑默默给李庄头下了擅权的定义。“庄子上府里出来的人有多少?”她需要了解更多。找些可以用的人,才能更好保护自己。 “府里出来的一共十个。奴才并奴才家的,还有奴才的儿子、儿媳妇,女儿五人,荀二家两人,杂役老杨,洒扫的沈婆子,还有吴姑娘。周账房不是奴籍,但他家的事儿按理奴才也该看顾。” 按理?这个词有些意味。赵荑放下手里的茶盏,捡着重要的问:“滕管事在府里可还有亲人?来这里多久了?一家原本在府里做什么差事?” “回奶奶话,奴才不是家生子,从小被卖进府里,府里没有亲人。一家来这里十二年了。奴才原担着大老爷外面跑腿联络的活计,奴才婆娘在厨房做事,奴才儿子在大爷身边做小厮。”滕管事顿了顿,不等赵荑开口问,接着说道:“奴才儿子十二岁时,不懂事,陪着大爷和大姑奶奶,哦,当年还没出嫁的大姑娘,在府里湖上划船。奴才家的小子不懂行船,船不平稳,害大姑娘裙角湿了,最喜欢的步摇也掉到湖里。后来奴才儿子把步摇捞了上来,但大姑娘说步摇浸了湖水,脏,不好看了,要打杀了奴才儿子。大太太拦着,本要发卖了的,正好大老爷带了五爷回来,说五爷在国子监大考中得了监元。祭酒大人亲自接见了五爷,说十二岁的监元前途不可限量。大老爷很是高兴,说这是天大的喜事,应该好好庆贺,不能坏了运道。奴才就势求了大老爷,一家子就来了庄子上。” 大姑娘——大姑奶奶,昨夜荀二夫妻口中的大姑奶奶!一条裙子,一个步摇,就要打杀了人命,这是怎样一位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主儿? 赵荑明白滕管事来向自己投诚的原因了。大家都知道自己和大姑奶奶有怨,那么敌人的敌人就是可合作的对象。而且自己是五奶奶,那五爷就是自己丈夫,对滕管事家也算间接有些恩情。很好! “孩子难免得摔打摔打才能成器。小时候犯点儿错不是坏事,大了做事会更稳妥,能有大出息!”赵荑不紧不慢地说。 滕管事眼睛一亮,急声答道:“奶奶说的是!奴才儿子自那以后很懂得谨言慎行,倒是比奴才年轻时候强上许多。” 一个肯给机会,一个表能力和忠心。两人倒很默契地达成同盟。 “你一家子现下住哪里?平日都做些什么?” “回奶奶话,奴才婆娘之前帮着府里出来的人做做饭,现在在灶上给清湄姑娘搭把手。奴才儿子叫滕朗,去年和沈婆子的女儿成了亲,跟着老杨在荒坡那里拾掇土地,挪些果木,看能不能开出一片果园。奴才女儿叫滕晴,今年八岁,也常跟着奴才婆娘做些零散的杂事。至于住的地方,”滕管事犹豫一下继续说道:“奴才一家和府里出来的人都住在东北边那个三进院子里。” 三进院子!赵荑愣了一下,这应该是给主子备的,住了下人?“哦,一直住那里么?”赵荑语气没有起伏地问。 “是,从奴才一家到这里,李庄头就让府里出来的人都住在倒座房里。” “主屋一直空置么?” “主屋原住了李庄头夫妻,东耳房住了李庄头的女儿。后来庄头老妻去了,女儿出嫁,如今主屋只李庄头住着。东厢房是大儿子李山、还有孙子住,西厢房三儿子李河住。后罩房是二儿子李翰。” 呵呵,这是占了三进院子,还将主家的下人当成了李家下人啊。 “这是谁的安排?”赵荑语气淡淡。 “说是得了大姑奶奶的准。”滕管事也没藏着掖着。 “如何得了大姑奶奶的准?”赵荑问。 “李庄头妹妹是大姑奶奶的奶娘李妈妈,许是李妈妈求了主子恩典。”滕管事没有抬头,言语却没有丝毫犹豫。 “哦。”这是朝里有人,怪不得如此嚣张。赵荑没有深究这个话题,继续问着:“你们这许多人挤在倒座房里,怎么住得开?” “虽然不合规矩,但也没有法子。原本奴才一家住一间,周账房一家住一间,沈婆子母女和吴姑娘三人住一间。老杨住值班房。后来因为奴才家小子娶了沈婆子家的女儿,实在住不开,吴姑娘就求了李家二爷,和沈婆子住到后罩房去了,原来她们的那间房给了奴才小子夫妻住。”滕管事眼睑低垂,恭敬地一句一句答。 “确实委屈你们了!”赵荑斟酌着问:“那荀二家是怎么回事儿?” “荀二一家是家生子。荀二原是大老爷的牵马小厮,一次惊了马,荀二没撒手,大老爷才没从马上摔下来,荀二倒是伤了腿,后来愈发严重,就求了大老爷恩典,和婆娘到庄子上养着。大儿子后来就管了府里的车马,大儿媳在府里花房当差;二儿子在府里产业福运客栈当二掌柜,二儿媳是府里针线房的绣娘。”滕管事说得很是详尽。 这是用一条腿换了儿子的前程。“这院子和你们住的宅子是怎么回事儿?荀二家为什么没和你们一起?”赵荑有些好奇了。 “回奶奶,那边的三进宅子是多年的老宅,听说老主子买了庄子后,来了也住那里。后来主子们来得少了,奶奶是奴才一家来了这么多年见到的第一位主子。这院子听说原是老侯爷的一位褚姓姨娘住着,对了,褚老姨娘就是荀二夫妻陪着一起来的。荀二夫妻一直照顾褚老姨娘,就住在这里。这位老姨娘从不出门,也没听谁说见过。奴才一家来了没多久,就听说褚老姨娘得了疯病,死了。” 疯病?这世上怎会有无缘无故的疯病!要么是遗传,要么是刺激,要么是构陷。赵荑无意识地把两手放在腹前,右手的拇指来回搓着左手的食指。她潜意识觉得,这位褚老姨娘和这座宅院有些蹊跷,而荀二夫妻一定是知情人。 “我既住到了庄子上,免不了劳烦滕管事多操劳。清澜,去我的妆匣里找些小姑娘得宜的珠花,给滕管事家的晴丫头戴着玩儿。” “给奶奶办事是奴才的本分,不敢领主子赏。”滕管事急忙躬身拜了下去。 “赏小姑娘玩儿的!你差事做得好了,自然再赏你。我喜欢小姑娘,看着就可人疼。明儿个得了闲,把女儿带了来给我瞧瞧。” 滕管事这才喜气洋洋地接了清澜手里的珠花,一再叩谢而去。 赵荑注意到清澜望着滕管事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第6章 清浅 赵荑状若无意地问:“清澜认得滕管事?” 清澜急忙收回目光,敛了心神,垂目答道:“奴婢进府九年,怎会认识滕管事?” 嗯,她入府时滕家已经离府。不过她为什么紧张?之前回话时,赵荑留心过,清澜是言必称奶奶的,这句回话居然用了反问。 “那荀二家里人……”赵荑不知清澜底细,也不敢贸然直白发问,所以故意停了话,由着清澜揣度她问的内容,自己脑补。话多了,自然信息量就大了。 “奶奶高看奴婢了。奴婢虽然原在大太太院里得点脸面,但也只是个婢女。荀管事负责府里车马,哪是奴婢可以随便认识的。倒是奴婢刚入府做粗使丫头打扫宅子时候,偶尔能遇到荀管事家的娘子修剪花木,但也没说过话。至于荀又家的,倒是真的没见过。奶奶也知道,每次针线房给咱们院子送衣物,都是谭妈妈或是没留头的几个小丫头。针线房的事儿清湄应该更熟悉,要不奴婢叫她来回奶奶?” 这是推得一干二净!赵荑心下冷笑。不过她说的话对赵荑而言,也不是全无收获。清澜是大太太给她的人,不是她的陪嫁婢女。不是家生子,进府九年就能近身伺候大太太,再被大太太或是什么人派到原主身边充当耳目,这个清澜不简单。刚刚清澜回话说,清湄得了腾贺家的帮忙,没有说滕管事家的,那是不是说她之前至少听谁说过滕家的事情,把对方对滕家的称呼记牢了,又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无意露了出来? 把滕管事和清澜的话串到一起——大老爷、大太太、大爷、大姑奶奶、五爷,下人没有直接称呼老爷、太太,可见原主应是没有分家的大家族里的长房媳妇。按照宗族规矩,这个五奶奶的排序,应该是未分家的各房统一序齿。 稍微了解了原主的身份,赵荑心下安定不少。清澜不是原主的人,而且目前来看,对原主也没有依附的心思,这样的人需要小心提防,合适的时候把她从身边调开。赵荑心下盘算,面上却不露分毫。 从小在陌生的异国他乡,独自和一群看似无害的成年下人、雇工斗智斗勇,还要不忘时时和千里之外的父亲、母亲讨巧卖乖,雨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虚与委蛇,赵荑早就学会了面上笑容灿烂,反手一刀毙命,她可不是能让人随意欺辱的傻白甜! “不必清湄来了。让清浅来换盏茶,你叫人去把荀二夫妻唤来,我且见见。”赵荑状似不耐地挥挥手。 “是!”清澜垂眸应下,退下去唤荀二两人,只心里惴惴,总觉得五奶奶异样,说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清浅须臾功夫就进了正屋,屈膝给赵荑请安后,上前续茶,然后退到一旁,并不多言。刚朝食时候,赵荑就留心了这个丫头,看着比清澜大些,似乎寡言沉默。 “清浅,你在我身边时日也不短了吧?”赵荑做出追忆的样子,决定冒险试试。即便是离府时候指给她的婢女,一个多月说不短也不离谱,且赵荑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她需要尽快了解身边人的底细。清澜、清溪不是原主的人,那另外的两个大丫鬟呢?她急需人手帮她做事。那些什么装失忆的技俩可是需要机缘的,从昨夜的危机来看,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筹谋。 “是!奴婢七岁伺候主子,后来又得主子看重,陪嫁来府里,算算也有十一年了。”清浅没有抬头,语气没什么变化地娓娓道来。 “这些年,”赵荑故意顿了下,接着叹口气,继续说:“亏待你,也难为你了。” 清浅蓦地抬起头,眼里有不加掩饰的不可思议。“奶奶这样说,折煞奴婢了!”她急急跪下。 “唉!”赵荑抬起手,慢慢落在清浅头上,轻轻抚摸着。“做我的陪嫁有什么好,如今又来了这里。跟着我这样的主子,委屈你了!” 清浅本就自小跟着原主,很有些情分。如今又得了主子温言软语的抚慰,哪里还受得住。“姑娘别这么说!是奴婢等无能,不能护主子周全。这些年,奴婢也看在眼里,姑娘的难处奴婢都知道,您千万保重身子。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姑娘总有守得云开的时候。”清浅红了眼眶。 由主子到奶奶,再到姑娘,嗯,很好!赵荑决定继续打感情牌:“难为你们肯陪我受苦,你别记恨我就好。糊涂过总有醒的时候。我就这样了,日后总要给你们争些活路,也不枉主仆一场。”说着,语气已经带了哽咽。 赵荑知道,这原主应该受了不少磋磨,能被赶到庄子上,原主也不是个立得起来的。但凡对她好的,估计日子不会好过到哪里。原主护不住自己,自然护不住身边人。能不磋磨身边人,让她们心生怨怼就很不错了。 “姑娘!”清浅已经泪盈于睫。她往前跪行半步,手有些颤抖地抚向赵荑的膝盖。“奴婢知道姑娘难,怎会生了记恨的心思。姑娘虽性子急些,可谁不知道姑娘良善。即便急了数落几句,怎么能说是难为。奴婢的娘如果不是姑娘一直叫人延医送药,怎会将养那许多年?奴婢娘去的那日,还一再叮嘱奴婢,一定永远记得姑娘的恩德,好好服侍姑娘。能陪在姑娘身边,是奴婢的福气。您千万不要这样说,您吓到奴婢了!” 赵荑拍着清浅的手:“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以后不说了,不说了!你也快擦了泪。让清澜见到——不好。”赵荑提到清澜故意顿了一下。 清浅却急忙擦了眼泪,说:“知道,知道。奴婢记得不在她面前喊姑娘。不过已经离了府,她还能日日到大太太、大姑奶奶跟前说嘴不成?何况祝妈妈和秦大嫂子还没到,横竖她罚不到奴婢。几句怪话罢了,奴婢不怕的,就是怕扰了姑娘清净。” 清澜果然是大太太和大姑奶奶的人,那么原主来了这里,应该和这两人脱不开关系。 “你历来懂事!祝妈妈——也不知道如何了。”赵荑没有抬起放在清浅手背上的手,反而握了上去。 “祝妈妈,”清浅的语气有点晦涩,“姑娘别气她事先没和您通气!她就那个性子,也知道您不会准。您想,祝妈妈当年好歹是陪了咱家里老太太度了战乱的,她激得大姑奶奶对她动手,不就引了老侯爷震怒?虽然二十板子让祝妈妈吃了大苦头,可如果不这样,怎能寻了借口惊动静清居士特特从庵里赶来?大姑奶奶再没规矩,也不敢当着咱府里老太太面儿让您把瑞哥儿给了她。她被休弃回娘家,作威作福也就罢了,自己的孩子带不出来,就要强抢了姑娘您的儿子,这到哪里也说不出理去。祝妈妈护着您和瑞哥儿的心可是真真儿的!如果不是那起子小人使了诡计,实在送不出信儿,祝妈妈哪里会出此下策!” 赵荑倒吸了一口凉气。事实竟然如此! “都是我的错,累得祝妈妈受了那样的罪,我……”赵荑蒙住脸,低低啜泣。 “姑娘快别这样!祝妈妈从小把您奶大,怪谁也不会怪您。您不硬是把秦大嫂子几个都留在祝妈妈身边看顾着么?有哪家主子能如您一样待咱们这些奴婢?您和祝妈妈的情分谁能比了去?大太太只偏着大姑奶奶,又欺咱捬义侯府爷们儿碰巧都不在京里,留在庵里清修的老太太也不能时时耳目聪明。虽然祝妈妈糟了罪,但好歹老侯爷发了话,瑞哥儿还是您的孩子,没人抢得走。现下虽然大太太称病,让您背了不敬嫡母的罪名被罚,但总有回去的时候。您只宽心就好,总会好起来的!” 五少爷是庶出,原主是庶子媳。大姑奶奶是被休弃回家寄居的嫡女,且大太太和嫡女合谋要抢庶子的儿子。原主无能,奶妈挺身而出,引了老侯爷,引了娘家清修的老祖母来,一出苦肉计忠心护主。宅斗啊!赵荑被听到的内容惊得一愣一愣的。好吧,她推翻之前对祝妈妈的猜疑,是她小人之心了。 明明是卑鄙行径,却罚了原主远离儿女。这府里,确切讲是侯府里,不是没规矩,是没了道德底线。赵荑低垂眼睑,掩住眼里一闪而过的凶狠。依她不吃亏的性子,宁可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但被谭宛推下崖底来了异世,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代价不能付出,因为可能无法弥补。如果可以全身而退,为什么要折戟沉沙? “清浅,以后我定会好好护住祝妈妈,好好护住你,好好护住你们!”赵荑近乎呓语般低喃,但语气里的笃定让清浅深信不疑。 “你们”是谁,赵荑还不确定,但祝妈妈和清浅是原主的心腹无疑。她历来自私凉薄,和自己无关的,她不怜悯、不帮忙;可属于自己的,她又极护短,自己的人旁人别欺负,自己的东西旁人别惦记! “姑娘!”清浅又一次泪眼婆娑。她的姑娘好像不一样了,真好!她对之后的日子忽然升起无限希冀。 第7章 荀二 “奶奶,荀二夫妻到了!”清澜边禀着,边挑起珠帘,绕过屏风走了进来,抬头就见赵荑端坐在屏风后的黄花梨木椅上,旁边安了小几,茶壶和茶盏放在小几上。她目光闪了闪,刚刚她只搬了椅子给赵荑,就是不想让她坐着舒服问得太久。她扫了一眼一旁垂目站着的清浅。 “清浅去灶上看看,给奶奶做些糕点端来。虽然不在府里,总不能亏了主子。”清澜状似随意地吩咐着。 清浅却是身形未动。 赵荑看了清澜一眼:“我没有胃口,糕点不做也罢。你带几个小丫头,去把要给祝妈妈她们住的屋子打扫一下,包括荀二家原来住的那间。” 清澜诧异地去看赵荑,赵荑八风不动,就那么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眸光沉沉,让清澜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急忙低头应了声是,退步而出。 荀二和荀二家的正站在廊下。清澜低着头,没有看到荀二狠狠盯了一眼她纤细的腰身,眼里的贪婪无法掩饰。赵荑却透过屏风开孔清晰捕捉到了荀二的目光。这眼神和她在国外酒吧里和同学玩儿时那些大色狼的眼神一样,赤裸裸地叫人恶心。 赵荑忽地轻笑了一下,二八少女对上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很好!看敌人相互争斗很是有趣呀! “奴才荀二并婆娘请五奶奶安!”荀二夫妻二人在廊下未动,只俯身行了礼。滕管事是在离门两米开外、没有廊檐遮挡的阳光下行了跪拜礼的,而这夫妻二人却全然没有做下人的自觉,寻了廊下的阴凉处只敷衍作揖。 赵荑心下冷笑,欺主刁奴!口里却温声说道:“这些年守着这宅院,也是辛苦你们了!” “谢主子体恤。这里确实条件差些,奴才得大老爷和大太太信任,肝脑涂地是应该的!” 呵呵,这是一点儿不客气地告诉她,他们夫妻是大老爷和大太太的人呀! “哦,我听说你们夫妻是跟来照顾褚老姨娘的,可有此事?”得了靠山,那这差事是靠山嘱的还是哪个? 荀二答话时候矮冬瓜一样的身子站得笔直,突出的肚腩尤为显眼。一个老奴却全然没有下人低眉顺眼的样子,一直昂着头,所以赵荑清楚看到了他一瞬僵硬的表情。“褚老姨娘身子不好,奴才和婆娘照顾着是本分。” 荀二的回答绕开了问题,没有承认他们来庄子上和褚老姨娘有直接关联,但愈是如此,赵荑愈发肯定,荀二不是单纯因为腿伤而到了庄子上。 “你们夫妻如今住哪里?”赵荑见荀二避重就轻,索性换了话题。 “奴才——”荀二拖了一下声调,然后接着答道:“昨儿个去了邻居家。奴才婆娘暂时没处去。庄子里空下的屋舍不多,奴才和婆娘一直住在这院子里,没想着有一天会搬,所以一时也难寻住处。” 他见了一院子婢女,哪里肯离开,自是瞧人不注意又溜回自己屋子。何况谁家床榻有他的舒服?那可都是她婆娘选的和主子一样的好东西。婆娘历来拦不住他,也懒得和他掰扯,自然由着他来。可不知道为什么早晨在林子里醒来,他知道多半被护卫发现被逮了出来。可他作威作福惯了,惊是有的,怕可未必。 听了荀二的话,赵荑挑眉。这是怪她占了房子?一个下人,好大的脸!莫说主家宅院,就是他们一家人的命都由不得他们自己做主。赵荑压下心底涌起的怒意。“那倒是难为你们了!”她淡淡附和,似乎全然没有听出荀二话里的不满和挑衅。 荀二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门里。门上半截的珠帘后是个独扇的酸枝木座屏。屏心和绦环板遮挡严实,两墩子中间的披水牙子下什么都看不到。屏心周围虽围绕着十个开孔,却因为室外光线明亮,室内昏暗,从外向里看只一片黑黢黢。 荀二瞪大一双绿豆眼,又使劲眯了眯,依然什么都看不到。他死死地盯着屏心的仕女扑蝶图。 这五奶奶不是说从小被娇惯长大,是个不谙世事的蠢妇么?这是真的蠢到听不明白话,还是扮猪吃老虎?荀二原打算激了赵荑发怒,顺势闹将起来,让这没站稳的主子再背了欺侮老仆的骂名,从此不敢招惹他,可对方此刻全无反应,似乎一拳打到棉花团里,荀二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应对。 室内的赵荑静静看着荀二吃瘪的神色,心头嗤笑。无论荀二打了什么主意,她都不在乎,因为——这个荀二必须除掉。只昨晚和自己共处一个院落,如果有人道破就会给自己带来污名。虽然荀二为了自保,大概率不会到处嚷嚷,但人多口杂,想原主不好过的,可不止荀二而已。 如果问赵荑对国学院老师讲授的内容最不认同,又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那必是五千年古老文明中大多时候对女性的不公和压抑。她厌恶这荀二的龌龊,又何况从小父亲对她的耳提面命就是:不立危墙、不赌人心、不留后患! “荀二家的,你看着人就和善,来了这许多年,想来人头熟络,和邻里关系和睦,定能寻得好的屋舍。”知晓荀二的为人,赵荑不再搭理他,转而和荀二家的说话。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装着鹌鹑的荀二婆娘没想到话锋瞬间转到自己身上。这奶奶说话有些意味,寻不到去处就是自己为人不善、与邻里关系不睦?她半刻没有犹豫就皮笑肉不笑地答道:“奶奶谬赞了。要说这邻里,的确都是好的。只奶奶初来乍到,不晓得大伙儿各有难处,谁不是一大家子人挤在小小的院子里。老婆子虽是个半截入土的人,可也不好和人家男男女女一处挤着,老婆子没脸也就罢了,断不能丢了主家脸面不是?” 呃,这是说她是主家的脸面么?赵荑原没把荀二家的放在眼里,只想着处置了荀二。现在看来,这个荀二家的绵里藏针,比着荀二的跋扈反倒更让她生了兴味。 “哦,这样说来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现在情形如此,你们夫妻既得了大老爷、大太太的信任,必有能干之才,我年龄小些,就不托大逞能了。这事儿就累着你们夫妻吧!我只一点,今儿个需解决了,莫负了大老爷、大太太的信重才好。” 赵荑语毕,荀二瞬间握紧拳头,往门前迈步,说:“奶奶这是……”只他话没说完,就被荀二家的一把拉住,捂了嘴巴。 “奶奶既这么说了,奴们自当尽力而为,大老爷、大太太那里,奴们也会好好谢了奶奶的器重。”荀二家的一番话听着是咬着后槽牙说的。 “好好”两字咬得极重啊!赵荑心情瞬间好了起来。她就喜欢这样,看着和她作对的人明明想一把掐死她,可面上又只能陪着笑脸,嗯,开心! 荀二作威作福惯了,哪里受过这个,很容易被激怒。今儿个一旦他敢冲进门里来,赵荑就能直接打杀了他。奴逼主,告到皇帝面前也是死路一条。只可惜这荀二家的阻了他,好端端失了好戏一出。赵荑虽觉有点失望,却知这夫妻若那般没脑子,怎会在他们主子面前如此得脸。其实原本这荀二家的住在这里并无不可,只他们这般不愿搬离倒让赵荑多了几分心思。 院子里究竟有什么引了这夫妻不肯撒手? 第8章 亲事 看着荀二夫妻恨恨离开的背影,赵荑心情不错。回头见清浅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自己,她心里没来由地虚了。“怎么了?这般看我?” “奴婢觉着姑娘有点当初没出嫁时候的样子了。”清浅笑得很是开心。 “没出嫁什么样子?出嫁了又什么样子?”赵荑觉得这丫头是个实心眼的,从她口中定然能了解原主更多。 “奴婢不敢说,怕惹恼姑娘讨了罚。”清浅用帕子掩了嘴,做出惊恐的样子,眼里却带着笑。 “让你说,你还讨巧卖乖了。不说就罚你没了月钱,嗯,天天给我洗脚!”赵荑实在掩不住本性。她本也年纪不大,虽然极力把自己放在原主的角色中,但放松下来时,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少女的娇憨和蛮横。 “姑娘!”清浅没忍住笑,“给姑娘洗脚是奴婢的本分,哪里是罚。月钱可不能不给,奴婢还指着银子买新裙穿呢。” 呃,随口的玩笑就露了馅儿,赵荑暗自咋舌。“还说不说?我就要看看你是怎么编排我的!”赵荑故意做出恼羞成怒的样子。 “好啦好啦,奴婢说就是了。姑娘莫急呀!嗯,姑娘没出嫁时候就像这样,虽任性了些,却不会让人欺负了不吭声,谁欺负了院里的人,姑娘就会打回去;姑娘会和清沁、清润姐姐玩闹,虽时不时拿奴婢们这些小丫头寻开心,可大家都每天乐呵呵的,不知烦恼!”说着说着,清浅声音渐小,眼里有了泪光。 赵荑抿了抿嘴唇,原主闺里应该是极受宠的女儿家,只造化弄人,进了这污糟的侯府,掩了欢快恣意的性子。“我都快忘了自己当初的样子了。”赵荑顺着清浅的话,似乎无限怅惘地回忆着。 “清浅,我不喜欢现在的日子!真想回到过去!”赵荑决定趁着祝妈妈、秦大家的这些人老成精的到来之前,尽快了解原主的一切,以免在太熟悉原主的精明人前露了马脚。“你说,我怎么就走到今儿个这步了呢?”她叹着气,等着清浅开口。 “姑娘!”清浅心疼地蹲跪到赵荑面前。“您别难过!奴婢说句不该说的,祝妈妈总劝您别想着如果云家三爷还在,二老爷和二太太怎么也不会应了侯府这门亲这样的话。奴婢也觉得很有道理,已经走了这步,回头看有什么用呢?都是造化弄人!姑娘不能再难过了!” 啊呀,这里有大瓜,原主有心上人,阴错阳差所嫁非人?赵荑心里啊啊啊,口里却难过异常地说:“我都知道,那云三爷……”又掩面而泣起来。 “姑娘,以往有祝妈妈她们在,没有奴婢多嘴的份儿。今儿个话赶话说到这儿,奴婢拼着姑娘罚也要斗胆多说两句。”清浅两手抬起,扶着赵荑掩面的手臂,语气无比诚挚地说:“云三爷命薄,是他没福气。那起子小人的话姑娘何必听,平白污了耳朵。难不成您有那法力,克了千里万里外的人儿?游学出意外的人多了,怎就他是您克了的?他兄弟姊妹那么多,怎么克不到他?户部侍郎府上下百余口人,怎么克不到他?就您这个未婚妻克了他?您总这样自怨自艾,多伤二老爷和二太太的心呀!” 赵荑捂着脸,不知接着该怎么问了。户部侍郎?几品来着?国学院的老师介绍几部侍郎时,专门提过袁世凯就是从工部右侍郎一跃成为一方巡抚的。放到现在是不得有副国级?妥妥的高官啊!原主未婚夫身为高官家的公子,就这么死了啊,还据说是被她克死的。这万恶的世道! “姑娘快别哭了,哭坏了眼睛可怎么好!”好在清浅没有停了话。“您及笄和云家三爷定亲,从他出意外到您嫁进侯府,姑娘蹉跎了最好的四年,谁能说出您一个不好?姑娘做得仁至义尽了!不然以您捬义侯府二房唯一嫡女的身份,怎会嫁了庶子。不是说五爷不好,但以姑娘的身份谁不说是低嫁?这话本不该奴婢说,可每次看您被大太太和大姑奶奶挤兑,奴婢就替姑娘委屈。” 这是守了四年的望门寡?赵荑心下惊骇。十九岁在现代正是风华正茂,在封建礼教下却是实打实的老姑娘。这个年龄,还有克夫的名声,能嫁了侯府,即便是庶子,也定然不容易,原主一定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清浅说原主婚前婚后截然不同,估计都有些不实,应该是云家三爷身前身后,这原主就不大一样,只是嫁人后更加极端罢了。 “我倒不是总想不开,只是有时候想想难过罢了。清浅,好丫头。这以后,你一定多提醒我。我也是经了这许多事儿,清楚以往是着了相,日后我一定改了,只往前看!”赵荑拉着清浅的手,无比真诚地说。 是的,只往前看,无论是原主,还是她的前生,都就此远离吧! “好,姑娘!”清浅眼里满是笑,虽然脸上仍有泪。“只是……”她又犹豫地望了下赵荑,欲言又止。 “怎么了?”赵荑与她对视总是心虚。 “姑娘,奴婢给您重新梳下发髻可好?”清浅还是开了口。“都是清溪那个丫头,不然怎会害得姑娘自己梳头?不是姑娘梳的不好,想来是姑娘许久没自己梳过了,今天这个……嗯,有点乱了。” 呃,这是赤裸裸地被嫌弃了吧?赵荑第n次心虚了。 她在国学院很长一段时间练习挽发。丱发、垂鬟分髾髻、双垂髻、垂挂髻 、双丫髻、双平髻等等这些小孩子和少女的发髻练得最多,她觉得对称式的髻发很显清纯天真,也很清爽利落。至于那些华丽的牡丹髻、凌云髻、凤冠、惊鸿髻等等,她看着就觉得累,更别说尝试。她忘记在哪里听说,唐代女性未婚梳空心髻,已婚梳实心髻,她不确定自己所在的朝代,就随意梳了个云髻,想来女子发髻本就多变,不出大的偏差就好。不想,偏差没出太多,却被人嫌弃了。好吧,她确实不擅长这些。所以呢,赵荑啥也没说,乖乖让清浅在她头上忙着就好。 赵荑这边心情不错,荀二夫妻那里却是乌云密布。 第9章 几方 西三间里,荀二家的和满脸怒容的荀二收拾要带走的东西。砰的一声,荀二把手里的木箱子摔到地上,破口大骂起来:“贱婆娘,回来做什么?把你能的!怎不上了天?管到老子头上,你算哪根葱?妈的,敢给老子甩脸子!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院子本就空旷,联排的房舍也没有任何遮挡,荀二又故意大声喝骂,满院子的人都听得真真的。这么明显的指桑骂槐,如果任由他撒泼,岂不是真的翻了天!赵荑冷笑:“清浅,看你的!” 清浅愣了下,随即笑着福了福身,揭开门帘出去。“是谁这么大放厥词?若是在府里,大太太不是得直接命人拉出去打杀了?庄子上什么时候这么没规矩了?荀二在吗?快出来看看这是谁家的腌臜玩意儿,这么没规没矩!敢扰了主子清净,直接拉去喂狗才是正经!” 荀二房里只“咣当”一声巨响传来,再无声息。清浅又大声喝骂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赵荑的居中正屋。指桑骂槐嘛,谁不会啊!只赵荑清楚,和荀二夫妻是彻底撕破了脸,不过也好,即使不到这一步,他二人仗着在大太太面前得脸,自是不会把她这个不得嫡母喜欢的庶子媳放在眼里。手里没有人家的卖身契,又没有足以辖制人的手段,面对恃强凌弱必是常态。 按下满儿几个小丫头去收拾荀二家住的房间被各种难为不提,且说清澜趁着院里诸人各种忙乱出了院门,避开正路,穿过灌木丛生的小径西行而去。 庄里毗邻的多是砖瓦屋舍,独间的石屋和茅舍多半零散分布在林间。清澜在一棵三四米高的杏树掩映下的石屋门前停了下来,四处打量后,她目光落在树下的一个空箩筐上。走近去看,萝筐里还有一个空的竹制小篮子。她拎起小篮子,从篮子下叠合的竹篾间抽出一个小小的绢纸条。将纸条握在手中,她把篮子放回原处,转身掩进了灌木小径。 清溪正坐在自家的院里发呆,远远看见篱笆墙外穿着熟悉的丫鬟服饰的身影,她直接从小石凳上蹦了起来,如小雀一般迎着来人扑去:“清澜姐姐!” 清澜笑着接住她的身子,嗔怪道:“才这一会儿,怎么像几天没见一样?” “人家见你就开心嘛!”清溪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五奶奶可消气了?好姐姐,你可得帮我!” “知道,知道!”清澜拍着清溪的手,“我就怕你多想,趁着大家打扫的忙乱劲儿,出来好好嘱你一番。你且家住着,也就这三五日,你就着你娘身子好些谢奶奶恩典的借口回了,我自有法子让她应允你回去。” “真的?”清溪瞬间开心,“我就知道没有姐姐办不成的事儿。” “你本是帮我,若因我吃了挂落,岂不是我的错?”清澜心疼地抚上清溪的肩。“肩头可还疼?你莫怪我。本想着使点苦肉计,按着五奶奶以往的行事,这事儿就过去了。不想,主子这两日气儿不顺,害得你受苦!”昨晚本是清澜值夜,她来了月事,和清溪换了时间。 “姐姐别往心里去,妹妹都晓得!昨晚得了栓子的话,我本想着要姐姐顶会儿,就是没寻到你人,也不敢耽搁太久,怕清浅她们看到,拦了我。谁知道,回去竟没进去主子屋里。”清溪有些颓然地叹了气。 “是不是赶上我去后院杂物间清理那会儿呀?估计就是那会儿咱俩错过了!”清澜目光闪了闪,“妹妹别往心里去。值夜而已,又没出什么事儿,主子不是好好的,你且宽心等等就好。” “嗯,好!我自是都听姐姐的。”清溪依偎着清澜坐到篱笆墙边的石头上。“清浅、清湄和五奶奶打小的情分,我在她们眼里自是没分量的。只姐姐待我好。我只听姐姐的!姐姐让我等,我就等着!” 两人一番姐妹情谊深重,只不过等清澜回转,清溪敛了原本毫无心机的笑,深深地望着清澜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午后,荀二家的来回了话,说得了李山相帮,暂时借了他家的旧宅住,这就和荀二搬去住云云按下不表。 且说戌时初,天已经黑了,滕管事家的才回了自己家。见当家的和儿子坐在屋里等她,她忍不住催促。“这是做什么?一更天了,怎不盥洗?” “不着急,你且和我说说今个儿那院里的事儿。”滕管事摆手打断她的话。 于是滕管事家的就把五奶奶、清澜、清浅、荀二夫妻、满儿等等小丫头之间的种种事无巨细地讲给当家的听。 滕管事一手半搭在看不出颜色的木桌上,拇指摩挲着手下粗糙的牙条。“这样看来,这位五奶奶的确不是个软弱可欺的!不枉我今日的投桃报李。” “爹,这五奶奶真的能帮咱们?如果不能,咱可就把李庄头得罪死了!”滕朗忧心忡忡。 “哼,这些年那李庆磋磨咱们的还少?而且,你不觉得他着急忙慌出门送节礼很奇怪么?这里一定有咱不知道的内情。我总觉得他好像怕沾上五奶奶的事儿。按理不该如此。”滕管事若有所思,“无论怎样,总要让五奶奶知晓咱们的心思。咱家得罪了大姑奶奶,必须寻个得靠的。依大太太和大姑奶奶睚眦必报的心性,李庆只怕早得了吩咐。咱家没被饿死,不是他们有多好心,不过觉得碾死咱如同碾死几只蚂蚁,没了折磨的趣味罢了!”滕管事恨恨地道。 滕朗静默片刻,才接着言道:“按爹所说,五奶奶家世显赫,但嫁了侯府庶子可见不受待见,又被罚到这偏远庄子上,她自顾不暇,哪里会顾及到咱们这些下人。” 滕管事斜了儿子一眼,哼声道:“里面的事儿,哪里会这么简单。当年我在大老爷跟前跑腿,这外边的事儿如果不弄得门儿清,哪里会有在主子跟前出头的机会?论理,咱也是侯府,但在捬义侯府面前哪里够看?那捬义侯府的老侯爷当年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儿,若不是去得早,咱府里有谁敢在人家面前大口喘气?就是那府里赵老侯爷去了,当年的大爷年纪轻轻不也得了皇上看重任太府寺卿,正三品;二爷也任了从五品的治书侍御史,这些年估计早就升迁了。不说这两位爷,就是捬义侯府长房嫡女,那不也是宫里的宁嫔娘娘?退一万步,就算娘娘不得了宠,不还有嫁了靖平公府的姑奶奶?” 腾管事端起桌上的粗喝茶,喝了一口,继续道:“捬义侯府家风清正,府里清净得很,连姨娘都没有,更别说庶出的子女。二房就一双嫡出子女,怎么可能薄待了?这些年,咱们困在这庄子上,不得半点消息,但你们且想想,如果捬义侯府真的失了势,依大夫人和大姑奶奶的为人,这五奶奶能只是被罚到庄子上?哼,恐怕早被休弃或是磋磨死了!你们且看着,咱这府里估计讨不到好。” “当家的,按你说,这五奶奶可信?”滕管事家的有点坐不住了。她历来没啥主意,只觉得听她男人的就绝对不会有错。 “何止可信?”腾管事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妻,说道:“我隐约记得当年有风声捬义侯府的二姑娘和户部侍郎府哪位爷在议亲,虽不知这位怎么阴差阳错落到了咱府里,但想来是婚事出了蹉跎。当日咱和五爷没甚接触,不过,你们想想,大太太是什么样的性子?五爷当年小小年纪,就能在大太太打压下出了头,怎会是善茬?这五奶奶有这么好的家世,五爷又有那样的心气和才学,总不会差到哪里去。即便五爷不成,咱若能沾了五奶奶的光离了这里,总有大把机会!” 滕管事停下摩挲牙条的手,狠狠拍了下桌子,说:“咱家在这儿困了十二年,好不容易等了主子来,总要争争!咱夫妻这把老骨头也就罢了,总要为朗哥、晴丫头争个前程!” “爹,都听您的!您就说咱们需要咋做?”腾朗坐直身子,语气里带了些许激动。 滕管事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爹娘老了,这次估计是咱家脱离这苦厄的唯一机会。如果能得了五奶奶看重,那是你的造化来了;如果五奶奶没给机会,你也别怨怼,一切是命;你且记住,认了主子,就只忠心做事!至于你——”他又转向自己的老妻,“你就好好在五奶奶跟前当差,不用想着那些弯弯绕绕。你人踏实,只记住一点:五奶奶是你唯一的主子!还有,明儿把晴丫头带去给五奶奶瞧瞧,说不得能得了奶奶的眼,也是一番造化。” 这边滕管事细细和家人分说,那厢李家屋里却是剑拔弩张。 第10章 李家 “龙腾、龙飞兄弟不是号称河道郡二凶么?连个娘们都没能抓走,我看这些年花在他们身上的钱都不如给我和大哥买俩花魁回来乐乐!”庄头李庆的三儿子李河斜斜地靠坐在黄花梨的折背椅上,满脸不屑地说。 一旁侧躺靠在软榻上的二哥李翰凉凉地扫了他一眼,重又把目光落在中堂墙面高处挂着的“积善”匾额上。 “老三这话以后不要说。那龙家兄弟还是很有些本事的,这些年只说给你料理的事儿还少么?想想唐家、蒋家、安家那些,不用我一一说了吧?”老大李山拍了下椅子扶手,适时地开口。 “大哥提那作甚?”李河有些讪讪,“再说也不光是我自己的事儿吧?嘿嘿,这不是在说那个庶子媳么?” “老二有什么主意?是不是今晚再去?大姑奶奶那里总要交代。”李山把目光移向李翰。 李翰眼神不动,只淡淡地反问:“大哥昨晚派人去时怎不问我,今儿个出了纰漏倒是想起我这个二弟来了。” “嗯,你身子不好,能不扰了你当然最好。”李山目光闪了闪。 “大哥觉得捉了那五奶奶,如了大姑奶奶的意,事情就解决了?”李翰声音里带了讥诮。 “捉了来当然就解决了!”李河抢着说,“坏了名声的女人要么浸猪笼,要么一根绳吊死,要么送庵堂里永远别出来,哪个不是一劳永逸?赵家还敢说什么?” “还敢说什么?”李翰冷笑出声,“三弟怕是忘了赵家都有谁了吧?” “有谁能作甚?”李河呛声,“那庶子媳出了丑事,他赵家自然理亏,还敢把手伸到咱府里来?这山高皇帝远,谁能把咱怎的?” “把咱怎的?”李翰看着李河嚣张至极的嘴脸,无力感再次油然而生。他怎会有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愚蠢至极的兄弟。 “赵家想料理咱们,明里可以指使县令大人查查庄子这些年的大小事宜,暗地可以安排山匪恶徒,哪样都能要了你我贱命。阳谋阴谋咱家都无力还手!” “他赵家怎敢?”李河惊惧地一下坐直身子。“咱是大姑奶奶,不,大老爷心腹,他赵家还敢和咱侯府撕破脸?” “你以为隆昌侯府很得脸么?”李翰闭了闭眼,咬着牙根,忍着蓬勃而出的怒意继续说:“不提捬义侯府嫁出去的娘娘、公府夫人,只说那赵大老爷领着雍州牧衔,从二品;赵家二爷任泷州刺史,正四品。咱们侯府哪个能比?是从五品的都水使者、正六品的右监门校尉,还是从六品的通事舍人?” “老二!”李山大声呵斥。 李翰顿时住了口,只憋得满脸通红。 李河悻悻地看了眼二哥,又看了眼大哥,缩了缩脖子,也没敢再开口。 厅堂一时安静,只有李翰粗重的呼吸。 同是侯府,隆昌侯府确实无法与捬义侯府相提并论。如果不是因为老侯爷还在世,估计隆昌侯府的门楣早就败了。府里的三位爷虽都领了职,但蹉跎了这许多年,一直升迁无望。得了捬义侯府如此得力的姻亲,不知好好维系情分也就罢了,这是想结仇么?虽不知具体事由,但这次赵二老爷唯一的女儿吃了亏,说不得会引来怎样的风波。捬义侯府的爷们或外放,或游学,或领差出京,才让大姑奶奶得了机会,做出此般不知所谓的事情。李翰只觉心塞。 这样目光短浅、蠢笨愚钝的主子如何能追随?偏生父亲鬼迷心窍,大哥志大才疏,再加三弟蠢狂跋扈,而他自己……李翰看了一眼大半没有知觉的身子,胸中恨意汹涌。 “二弟也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只是听命行事的下人,真有大事也轮不到你我兄弟来扛。”李山不知是安抚李翰,还是自我说服。“爹着急离庄,不也是为了既能把大姑奶奶交托的事情办成,也能让咱家有借口脱了干系?” “大哥这话自己信么?”李翰语带讥讽。“自己都不信服的话,如何让别人信?滕贺有那么蠢么?他今儿个一早去了五奶奶院里能为了什么?所有的事情摊开来说,一番忠心表下来,傻子也知道咱家打了什么主意。” 李山被李翰堵得说不出话,脸色难看异常。“即便知道咱家的计较又如何?万事要讲证据。咱不给人留了把柄就是。” “证据?哼,大哥刚才不是还说唐家、蒋家、安家那些事儿么?不知道是不是都留了证据?”李翰呛声。 “你——”李山瞬间暴怒。“说主子交代的事儿,扯那些没用的做什么!” “那个——”李河觑了一眼大哥,又瞟了一眼二哥,“要不,等爹回来再说?” “你闭嘴!”李山、李翰同时朝他怒喝。李河瞬间不敢再发一言。 “我只一句,如果不想活了,大哥尽可唤了龙家兄弟来。”李翰脸色铁青,语毕朝门外方向大喊:“吴氏!” 一个身材高挑、二十七八的清秀女子应声进来,不看李山、李河,只走近李翰,扶起他的上半身、侧转、弯腰、顺势背人、起身而去,所有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吴氏力气真大!”李河瞬间没了刚才的鹌鹑样,目光灼灼地看着两人背影。 “吞了你那腌臜心思!真惹急了你二哥,他心可黑得很!”李山没好气地斜了李河一眼。“外边还不够你花,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的蠢样儿!” “嘿嘿,就大哥懂我!”李河立刻换了谄媚模样,“这论对女人,三弟我哪里比得了大哥!大哥吃肉,别忘了给三弟尝尝汤就行!” “行了!”李山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等忙完正经事儿随便你花!”顿了一下,又问:“那荀二刚刚怎么和你说的?” “荀二说昨儿个夜里他去了邹五家,只他婆娘留在院子里。听他婆娘的意思,夜里没出任何动静,没觉有什么异常。”李河答。 “荀二那老色痞见了一群年轻丫头能老实去邹五家?就你个傻子信他。估计他就想着怎么晚上不走,哪天寻了机会占便宜呢。”李山哼了一声,“不过也是怪到。龙腾说怕被引走的护卫赶回来,没敢多呆。屋里没人,院里找了,连恭房也没落下,那庶子媳却没踪影。值夜的丫头被咱们调走,没在是正常,可这庶子媳大半夜去了哪里?”他左手摩挲着椅子一侧的联帮棍喃喃低语。 “管她去了哪里!只要在庄子上,大哥还怕她跑了不成?”李河没那么多心思。“大哥,今晚还去么?”他有点怕了,毕竟二哥说的话想想也觉得吓人。 李山沉吟许久才开口说:“你说的对,她在庄子上,总不会跑了。老二说的也有理,咱家是庄头,真出了事儿,想撇清不那么容易。就算大姑奶奶逼得紧,姑母也能应付。先等等看。” 一语让赵荑随时提防的警觉落了空。 第11章 庄子 一夜无话。赵荑在清晨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中醒来。她盯着床顶的承尘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又重新接纳了一遍自己新的身份。 掀开床幔,窄榻上值夜的清浅已经不在。赵荑翻身下地去取搭在雕花衣架上的衣衫,还没等披好,房门已经开了,门帘珠子相撞的清脆声音和清浅柔柔的语声同时传来:“姑娘起了?怎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赵荑边答边继续穿衣。 “姑娘,奴婢来!”清浅已经绕过屏风疾步上前。 赵荑由着她系好襦衫,着了长裙,围了束腰,系好禁步,方才开口问到:“你收拾了?”说着下巴微抬,眼神看向屏风墩子下的地面。 “是!奴婢怕一会儿有人过来看到。”清浅低低地回。 昨夜临睡前,赵荑让清浅去灶房取了黄豆和柴灰。按照赵荑的吩咐,清浅把黄豆洒在门口地面上,柴灰则包好放在随手可以抓到的地方,又用白日搬来的小几抵住门,在小几上放了摞起的茶杯。做完这些,清浅还在愣神的时候,赵荑又把妆匣里一个细长锋利的簪子递到她手里。 握着簪子,清浅咬牙问:“姑娘,您告诉奴婢,这是谁要害您?奴婢去叫了赵涣来!” “不用紧张,今晚不一定有事,防备些总是好的。”赵荑想说之前有黑衣人来过,但又无法解释她如何躲了一劫,索性不提。 “您是觉得大姑奶奶还会生事?”清浅恨恨地说:“怎么会有这么——这么——这么样的人!”下人不能妄议主子,清浅忍了再三,只说了这样一句。 “这么恬不知耻、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跋扈蠢笨的人,是吧?”赵荑笑着看她。清浅瞪大眼睛,略带吃惊地望着赵荑:“姑娘,您——您——您——” “觉得我不该口出恶言?”赵荑收了笑,“我忍够了,以后不会再忍!清浅,坏人打你没什么可怕,没胆量打回去才可怕。以后我不会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只护着自己,护着你们,护着该护的人。谁也别想再欺负了我们!” 听着赵荑铿锵的话语,清浅紧紧握住手里的簪子,使劲地点头:“姑娘,奴婢都听您的!” 直到躺在窄榻上,清浅依然觉得心砰砰地跳。这样鲜活的姑娘多久没见了?自从嫁进侯府,姑娘日渐沉默,他们这些下人跟着难受。现下虽然来了庄子上,可姑娘眼见有了生气,有了心气儿,多好! 而黑暗中的赵荑也再次露出笑容。一次被打压陷害的经历,一个崭新的环境,会是原主改变的契机。她需要周围人适应和认可她所谓的改变和她自己的行事风格。清浅是个开始,以后周围人都会慢慢看到一个新的五奶奶,而他们——会在潜移默化中逐渐适应她的改变。 抛下夜里的诸多心思,赵荑吩咐:“去安排下,朝食后我带你们在庄子上转转。”清晨空气最是清新,若还是原来的她,必定要绕着庄子一圈圈晨跑。可惜了!赵荑心中暗叹。如果她现在出去晨跑,估计没跑出二百米,就会被当成疯子捆起来。 放下筷箸歇息了两刻钟,赵荑带着清浅、清澜几个婢女,还有两个护卫出门。顶着大大的帷帽,赵荑满心腹诽。看一眼能死人还是能掉块肉?好吧,她忍!只当是夏日里最高级别的物理防晒! 众人刚出院门,就见滕管事带了一个穿着浅黄色同色短衫、长裙,配着绯色半臂的小丫头立在门外。 见一行出来,滕管事拉着小丫头就要跪拜,赵荑虚虚抬手示意:“滕管事无需多礼!” 那滕管事却是毫不犹豫,依然直直跪了下去:“奴才家女儿头次见主子,哪能不叩头!快,晴丫头,这是五奶奶!” “给五奶奶请安!”小丫头脆生生地大声说,头砰砰磕向地面。双丫髻上别着的一对淡粉色珠花,正是昨日赵荑赏的。 “好丫头,快起来。地上凉!”赵荑伸手扶了滕晴,对于真心依附的人,她不吝啬给出最大的善意。 小丫头受宠若惊,抬起乌溜溜的大眼睛,又急忙低头,慌不迭地起身。 滕管事在旁看着,眼里闪过惊喜。“奴才女儿从小顽皮,庄子上的石头她都攀过,树都爬过,就是哪里有几种杂草,她都能说出一二。奶奶如果想去庄子四处转转,这丫头倒是可以帮着指指路。” “哦,晴丫头这么厉害!”赵荑含笑。“那今儿个我们就跟着晴丫头转转可好?” “奴婢愿意效劳!”小小的女孩子满脸通红,却眼睑低垂,腰身微弯地说着大人的话。 赵荑心下微叹。主仆尊卑,根深蒂固。 滕晴带着赵荑一行沿土路朝东北方向一路行去。路面均匀撒了些碎石,倒也平整干净。两侧杨树、榆树、槐树、杏树、枣树等在灌木间交错林立,看似杂乱无章,却又野趣十足。其间间或掩映着或高或低的屋舍,少数砖瓦建造,多数石屋和茅舍。 每过一处,滕晴都会和赵荑说出屋里住户的名字和家里情况,看来是滕管事有过交代。赵荑留心那些砖瓦房子的主人,竟几乎都是李姓,偶有他姓,滕晴也会有意无意提到这家和李庄头的亲近关系。这李庄头,还真是只手遮天。 赵荑腹诽间听到滕晴说:“奶奶,那里就是李庄头和咱们府里出来的人住的宅子。”顺着滕晴的手指,一栋红砖黛瓦的三进宅院映入眼帘。宅子外墙掩映在高大的秋桂树荫下。已近秋日,树上的丹桂次第绽出花苞,徐徐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淡雅幽醉。 相比之下,原主被安排住的院子可要荒僻、粗犷得多呀!赵荑眯起眼睛。 正凝神间,那敞开的黑红大门里走出两个男子,身后跟着几个粗壮的汉子。稍前些的男子边走边侧身和身后的一个满脸悍相的汉子交代着什么,倒是落后半步的那个身形略高的男子先看到了赵荑一行人。他一边用手拍向说话男子,喊了句大哥,一边死死地盯向帷帽遮挡下的赵荑,又在她全身上下迅速扫过,眼神贪婪。 那个被叫大哥的人转过身,看到赵荑等人时身形微顿,马上换上一脸笑容,疾步上前,躬身作揖:“可是五奶奶?奴才李山、李河给您请安!” 赵荑扫了眼跟在后边作张作致要行礼的李河,见他眼神把自己身边的几个婢女看了个遍,最后还狠狠盯了眼清澜,心下对这人已经有了计较。 “你是李庄头家的?”赵荑故作不知地问。 “是,奴才是李家长子,这是我家三弟。原还想着去给奶奶请安,不想就碰到了。奶奶这是要巡视庄子?要奴才说,您一路劳顿,不妨多歇息几日。呆在庄上的时日还长着呢,您实在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李山皮笑肉不笑地直起身。 这是认定她会被关在庄子上任由他们摆布?赵荑心下冷笑,面上却是不显。 “我随意走走,消消食罢了。你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不必跟着。”说完,赵荑举步率先继续沿着小路径直前行,没给二人再说话的机会。 一个照面,李山满眼不屑,李河一脸淫邪,这李家是烂到根子里了。 看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李河凑过来:“大哥,那几个小娘子都不错啊!什么时候……” “好了,忘了昨晚怎么说的?收了你那花花心思!”李山瞪了弟弟一眼。“这女人,辣手得很!别便宜没占到,惹了一身骚。” 李河讪讪地闭嘴,眼神却依然瞟向一行人离去的方向。 一直朝东北又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路在山脚下分了岔,一边通向宽阔的溪流,另一边掩映在灌木深处。赵荑转向溪流,溪水清澈,在阳光下跳跃着莹莹的光。原以为会是一条敞阔的江河,赵荑有些失望。不过,聊胜于无。她还是走向溪边,伸手掬起一捧溪水,清凉沁人,让人觉得夏日的暑热瞬间淡了。 溪中有或大或小的石头铺在一段河道较窄处,应是庄里人有意搭的过溪的路。抬头去望,跨过小溪有条入山的小径,大概因为常有人走,小径看着并不逼仄。 “奶奶,翻过这座小山就是别人家的庄子。那里往上一点是奴婢哥哥和杨爷爷拾掇的果园,现下梨子、桃子差不多熟了。”滕晴指着小径难掩骄傲地说。 “哦,等哪日晴丫头可一定带我们去看看。”赵荑看看自己脚上薄薄的绣花鞋,只能歇了现在过去的心思。 应了赵荑的话,滕晴又兴高采烈地带着一行人走上另一条岔路。穿过一段树丛,眼前豁然开朗。成片的田地纵横交错。赵荑对农作物一窍不通,只觉得景象壮观。几块田里有佃户在忙碌,作物看着低矮,过去问了,才知是在收红薯。 “今年收成可好?”赵荑让名叫赵涣的护卫去问。那佃户好似没听到般,将身子转向另一侧,继续佝偻着腰背,机械地从土里刨着红薯。赵涣提高声音再问,那佃户,连同不远处分散的几个佃户,如同受了惊吓一般,忽地齐齐跪倒,匍匐着告饶,倒惊得赵涣不知所措。 赵荑紧锁眉头。这些人必定被警告胁迫过,不敢和他们多说一句。“算了,回吧!”赵荑转身欲走,却一眼瞥见有紫色袍脚从身后路旁的树丛间一闪而过。那是李河!他刚刚那身骚包的亮紫色长袍可是让人印象深刻。赵荑勾了勾唇角,脚步未停。 “从那条路一直走就能出庄子。不过,出庄的路设有路障,没有李庄头的印鉴,不能随便出去。”往回的路上,滕晴指着一片麦田西南方向的岔路说。 呵呵,这李庄头把自己当成了占山为王的土皇帝!赵荑心中腹诽。 庄子的这条主路围庄铺设,沿着路能径直转回赵荑居住的院子。庄子很大,赵荑一行只小小转了一圈,在路上没怎么停留,居然就用去了两个多时辰。 赵荑问了滕管事,得知这庄子上住了百余家佃户。李庄头看得极严,不允许滕管事接触庄里事宜,但毕竟住了这许多年,平日又常常出入庄子各处,再隐蔽的事儿也没法全然瞒住。这些年倒是让滕管事摸出了庄子的深浅。李庄头网罗了些打手和同姓的族人,随意压榨庄里的佃户。收取几成租税要看李家人心情,如果有反抗就会被暴打,甚至丢了性命。 和李庄头一家对上是早晚的事儿。赵荑暗暗思量着。那夜的黑衣人现在看来应该和李家脱不开干系。李家盘踞庄里多年,有上头主子的纵容指使,又有身手不错的打手帮凶听命,和这样的敌人对上,如果想有胜算,她必须细细筹谋。 该从何处着手呢? 第12章 护卫 任何筹谋都得以保证自身安全为前提。 “清浅,你觉得赵涣的身手能同时对战几个普通的壮汉,还不至于吃亏?”赵荑聪明地规避所有直观事实的提问,只问对方感受来旁敲侧击。 “奴婢不知。不过祝妈妈曾说赵濯在陪嫁的四个护卫里功夫最好,说他打倒四五个人没问题。赵涣就算比不上赵濯,打倒两三个总可以吧?”清浅歪着头,不确定地说。 “护卫安置在哪里了?”赵荑问。护卫是她的安全保障,住得自然越近越好。 “清澜说院子里都是女眷,没有男人跟着住进来的规矩,就让荀二寻滕管事看着就近找个地方。奴婢今儿个跟着奶奶出去,赵涣指给奴婢看了,出了咱这院门儿,往东得走大半盏茶时间。”清浅不满的语气很是明显。 一盏茶就算十分钟,大半盏茶也得七八分钟。看来这荀二没和滕管事通气,清澜也是个心思深的。“赵涣怎么说?住的可还好?”赵荑问。 “赵涣说屋子够大,就是等赵淞护了祝妈妈几个来,他们四人连着几个小厮也住得开。他还说让咱们不用担心,这几日他们三个不分昼夜轮流守在院子外,不会让奶奶受惊。” 守——在——院——子——外?赵荑瞬间发懵。“呃,昨夜开始守着的么?” “不是,说从我们到的那日就开始,嗯,应该有两天三夜了。”清浅掰了手指说。“奶奶别担心了,有他们几个在,您夜里且安心睡着。” 这可怎么安心睡?赵荑的心一下子提得老高。她初来那夜,没有人拦着那两个黑衣人,也没人拦了荀二宿在院子里,是院外守着的护卫没有发现么?如果是,那护卫的功夫也就只是平平,她没法安心;如果是护卫和外人伙同呢?她岂不是腹背受敌?如果是护卫发现了荀二和黑衣人却没有出声,那说明什么?赵荑忽地一身冷汗。护卫看到了行为诡异的她!是不是也看到了她窥探各个房间,看到她攀上高高的树?赵荑感到细细的汗意和砰砰几乎跳出的心。 “那——他们几个怎么排的班?哦,我是说,怎么轮换看护,毕竟——不能总熬着。”赵荑觉得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很。 “这赵涣倒是没说。奶奶放心,他们估计是上下半夜轮值,就像咱们来的一路那么安排。”清浅语气轻快。 赵荑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今天出院子是赵涣和另一个护卫跟着,听清澜唤名字,好像叫赵沐。 赵濯、赵涣、赵沐,加上一个还没到的赵淞,四名陪嫁护卫。 赵荑仔细回想在庄子走动时候跟在身后的两个护卫赵涣和赵沐,嗯,三十多岁的汉子,身材魁伟,穿一样粗布的短打,没有出格的举动,神情也没给她留下特别的印象。 没见到的只有赵濯。如果是整夜的轮值,今儿个赵濯又没跟着,就说明他昨夜轮值,那前夜轮值的便不是他。可如果是上下半夜的轮值呢?赵荑有些头疼。 “奶奶!”清浅看她一时神情阴晴不定,担心地问:“您不舒服么?是不是走的时间太长累了?要不您躺着小憩一会儿?” “哦,应该是的。我躺一会儿。”赵荑此刻没有心思斟酌字句,她需要好好静静。 打发了清浅出去,赵荑靠在榻上,哪里睡得着。如果值夜的护卫发现了她的异常,接下来会怎么做?赵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做事从来只做最坏打算,所以首先抛开护卫不在,或是功夫不够好没有发现黑衣人等所有看似有利的假设。 那名护卫和荀二或黑衣人是一伙儿么?应该不是!荀二熟悉庄子的一切,又有安置原主到来后诸多事宜的由头,要避开护卫不难,无需走通护卫的门路。至于护卫和黑衣人之间,大概率也没有瓜葛。因为她躲在水井边,黑衣人没有看到,但院外的护卫一定能看到。如果是一伙儿,那她早已被黑衣人抓了去。作为她的陪嫁护卫,即便不是百分百忠心,只要没有极端的威胁或是诱惑,他们的忠诚应该可以信任。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护卫看到了黑衣人,却没有现身。为什么?护卫先看到她出了正屋,发现她举止异常,还在观察她的时候,黑衣人来了。知道她躲过了黑衣人,是安全的,所以一直没有现身,而是任由黑衣人离去。赵荑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 问题是,护卫发现了她的怪异举动,会如何想?如何做?原主即便从小淘气,喜欢上窜下跳,也不该大半夜爬树,又何况衣冠不整啊。 赵荑愣愣地望着门口屏风的背板,忽地坐起身来。“清浅,去唤了赵濯他们三个过来回话。” 坐着小杌子,守在门口的清浅吓了一跳,急急应了去叫人。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三个汉子已经站到了正屋的院子中央。 赵荑仔细端详着那个不曾见过的护卫——赵濯。 功夫最好,却看着最为年轻。不到三十的样子,身形伟岸,宽肩窄腰,小麦肤色,浓眉高鼻,一身利落短打,倒有几分侠客风流。 “刚才知道这几日得你们昼夜守着,辛苦诸位了!”赵荑语气温和。 “不敢当主家辛苦二字,份内职责!”赵濯拱手答话,其他两人跟着拱手,却没发一言,以赵濯马首是瞻。 “份内职责也有不同做法,清浅!”赵荑转向立在门旁托着托盘的清浅,“差事尽心,总是要赏的。” 刚刚赵荑已经从清浅那里探出这几个护卫每月月银二两,那么作为昼夜辛苦的犒赏,每人赏十两银子不算出格。 “谢主家赏!”出言的依然是赵濯,他垂目敛神,再次拱手,并不推拒。 “前日夜里,我觉着这院子不太平,你们可有什么发现?”赵荑也不绕弯子,单刀直入地问。问话间,赵荑站近屏风开孔,眼睛紧紧盯住三人。 站在左侧的赵涣已经迎前一步接了清浅手里装着赏银的托盘,站在右侧的赵沐面露喜意,眼神扫向托盘。此刻只有居中的赵濯注意力在赵荑的问话上。 他微顿了下拱起的手,然后放下,语气如常地答:“前日上半夜是赵沐值夜,下半夜是小人。夜里许是有山里动物出没,小人听到动静追出了一段距离却什么都没发现。五奶奶可是觉出有什么不妥?” 是黑衣人调虎离山,还是赵濯欲盖弥彰?赵荑不确定。“哦,就是听到点动静,没有不妥就好。”赵荑盯了一眼赵濯放下后微微收紧的手,不急不缓地问:“这些日子着实辛苦你们!住的地方离这里有些远,这么值夜很是不便。你们可有什么法子解决?” “小人和兄弟几个商量过,打算在这院墙外搭个偏棚,只要大家能挤下就好,不能误了主家差事,负了奶奶信任!” “这样不好。哪有昼夜辛苦,还不得好睡的道理。”赵荑断然否了赵濯的话,“你们且去和滕管事商量,看能不能把院子前面改动下,盖出两间屋子让你们休息。” 赵荑不知道自己何时能从庄子离开,索性做些动作,看是不是可以查出身边人更多底细。 赵濯眉头微蹙了下,露出进院后唯一一点儿不一样的神色:“这样会不会太麻烦?” “能让你们有好好休憩之处,无所谓麻烦!”赵荑并不托大,“这也只是我一时想法,是否可行,你们且去和滕管事商量后再定夺。” “是。谢主家仁善。”赵濯拱手和赵涣、赵沐退身离去。 看着三人的背影,赵荑有些困惑。赵濯一直自称小人,称原主为主家,应该和清浅等人身份不同,可作为陪嫁护卫跟在原主身边,不是有身契的下人,那是签了契约的雇工么? “清浅,他们的家人……”这几日一直在说半截话,赵荑很讨厌这样,可没办法啊。她无法直接提问,也怕出口的问题让身边人觉出异常,只能不断做出犹疑不定的样子。 “唉,姑娘总是这样,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清浅心疼地递了盏茶给坐回窗边桌旁的赵荑。“您看这京里能得主子恩典,赐了姓,还放了身契的有几家?都是跟着老侯爷的老人儿,您还怕府里薄待了他们不曾?再者,他们几个家里也都是忠心之人,不会有任何不该有的想法。二老爷看重他们的身手,也会想法儿留住他们为您尽心尽力,自不会亏待了他们家里。您且把心放回肚里。离京前,祝妈妈已经嘱人给靖平公府送了信儿,把京里陪嫁庄子、铺子的账目和人都暂时托给咱家姑奶奶管着。您啊,谁也别惦记,好好养身子,等着咱捬义侯府的爷儿们回来给您出气就是了。” 放了身契的家仆!或许是父辈立了功得了赎还奴籍的机会。能跟在原主身边,一是为了还主家恩情,二也是为了谋份差事吧。清浅此时提到陪嫁庄子、铺子,应该是这几个护卫的家人在她名下的庄子和铺子里做事。嗯,各取所需!有利益牵扯最好。赵荑从来不相信单纯的恩义和情感。这个世界最牢固的关系就是利益,从古至今,没有例外。 心里那根弦松了,赵荑露出笑意。不过,她不会全然松懈。利益捆绑是基础,让对方心生敬畏、死心塌地追随,即便知晓她的秘密也不敢吐露,这才是她的本事! 第13章 家世 转日,因着赵荑允了滕晴留在身边做粗使,一早滕管事家的就带小姑娘欢欢喜喜地来了院子。顺了几个小丫头的名字,赵荑叫她晴儿。 换了和其他婢女一样服饰的晴儿,眼里忽闪着好奇,想打量宅院里的人和装饰,可又不敢胡瞟乱看,那隐忍又忍不住的样子,让赵荑忍俊不禁。小丫头很有些机灵劲儿,看着不是偷奸耍滑的,很讨人喜欢。 接下来的几日,赵荑叮嘱几个婢女给晴儿讲些府里的人事和规矩,她装作闲来无聊,要么在旁边坐着闭目晒晒太阳,要么拿本书翻翻看看,其实耳朵一直竖着听几个婢女给晴儿讲的一切。 从几人的断续讲述中,赵荑还真把原主娘家和婆家的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 原主出身捬义侯府,其祖父赵行,也就是捬义侯府的老侯爷当年追随先帝打江山,立下赫赫战功,且和当年还是太子的今上有同袍之谊,虽然谢世多年,但仍为当今皇上缅怀不已。 赵行封侯后也未纳妾室,夫妻二人琴瑟和鸣,育有两子一女。长女嫁靖平公府长房嫡二子。因长房长子过世只留一女,故赵氏夫君立为世子,赵氏地位水涨船高,自会是未来的公府夫人。 赵行二子分别娶了一对姐妹。故事还得从老侯爷的经历说起。在追随先帝打天下时,一次激烈的攻城战中,老侯爷险些丢了性命,是一位许姓同僚舍命救下他,但同僚却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为报答救命之恩,赵老侯爷收养了同僚留下的两名孤女,并做主在孩子及笄后分别嫁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两对夫妻感情甚笃,府中也无妾室。 赵大老爷承捬义侯位,娶大许氏,现任雍州牧职,从二品。大许氏生一女两子。长女入宫,后得当今圣上临幸,封宁嫔。长子任车骑将军,正五品,娶晋阳伯府长房嫡长女。次子任度支郎中,从五品上,娶太府寺少卿嫡幼女。 赵二老爷任泷州刺史,正四品,娶小许氏,生一子一女。长女赵荑,即原主,嫁与隆昌侯府大房庶子荀翊。其弟赵端靖,年方二十,娶司农寺卿府上二房嫡次女。 原主夫家隆昌侯府侯爷荀观是先帝的近身侍卫,虽没立下显赫战功,但也跟随先帝身边多年,近水楼台的情分,在先帝建立大平朝后,作为唯一从始至终追随左右并活下来的近身侍卫而得封侯爵。 现下,荀侯爷身体依然硬朗,有老妻在侧,另有妾室三人。杨姓姨娘、褚姓姨娘过世;目前只有文姓姨娘尚在,其一女已早早远嫁。老夫人赫氏出身农家,育有三子。 荀大老爷任都水使者,从五品,有一妻两妾。其妻何氏出身市井小户人家,因是荀家旧宅街邻,何氏从小和大老爷相识。早年荀侯爷还未得封高位,和邻家关系和睦,又见孩子亲近,遂早早定亲。后来荀观步步高升,及至获封侯爵,为免留下嫌贫爱富的忘本名声,侯爷坚持让大儿子娶了何氏女为妻。 大太太何氏嫡出一女两子。长女荀嫣成年后嫁昌顺伯府嫡长子,因荀嫣性情跋扈、夫妻感情不睦,被休弃归家。长子大爷荀晔,正妻王氏为着作郎府上嫡女,生两女。次子二爷荀斐娶治书侍御史府上嫡女侯氏,育一子。 大老爷两妾,只钱姓姨娘育庶出一子一女:庶子五爷荀翊,娶原主赵荑;庶女嫁驸马都尉府上庶子。 荀二老爷任正六品右监门校尉,有一妻两妾。二太太孙氏为朝议大夫嫡女,生一子一女。一子三爷荀乾早夭,一女嫁太子洗马嫡三子。 二老爷两妾:郑姓姨娘为孙氏陪嫁婢女,无所出;蒋姓姨娘生一女,嫁尚药典御府上庶子。 荀三老爷任从六品通事舍人,有一妻三妾。三太太周氏为尚书左丞嫡女,育两女一子。六小姐、七小姐均待字闺中。四爷荀璋娶国子博士府上嫡女孟氏,生两子。 三老爷两妾早亡,遗一女五小姐待字闺中。余一程姓姨娘无所出。 大概总结下原主夫家隆昌侯府:目前府里老侯爷、老太太俱在;三位老爷、三位太太;大房三位爷,一位归家姑奶奶;三房一位爷,三位未出阁小姐。二房最是清净,无男嗣。 了解了原主家世情况,赵荑心里愈发安定下来。若说这世上有什么能让人心生畏惧惶乱,赵荑一直坚信是未知。所有的已知看开就好,不过尔尔。只有未知因为莫测才让人警觉、让人探寻、让人敬畏。 赵荑的英文名字、中文名字有好几个,赵荑是她进国学院时用的中文名字,取了妈妈的姓,用了谢灵运《登石门最高顶》诗中“心契九秋干,目玩三春荑”中的“荑”字,意为草本初生的嫩芽。她希望自己可以在国学院有个新的开始,不想就只是开始而已。赵荑叹了口气,好在和原主竟然有同名的机会,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字。 原主娘家门风清正,人口简单,赵荑心生欢喜。姑姑一家、大伯一家,再就是自家,多好!这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家的样子啊!只可惜原主嫁了人,不然可以一辈子呆在娘家,想想就很幸福! 至于婆家,赵荑自动屏蔽,和她原本的家一样乱糟糟,还是不想为妙。不过原主娘家明显比婆家位高权重,原主依然能被欺负至此,想来除了嫁的庶子在家中无甚地位外,也和其本身的为人处世有很大关系。嗯,不过没什么,她不是来了么?她就不是一个忍气吞声的主儿,呵呵,且行且看吧,这世上的事儿哪里有定论?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笑了的比比皆是呀。 从婢女口中,赵荑知道原主女儿六岁,名唤荀姝;儿子四岁,名叫荀瑞。 她记得腾管事说他家被罚时,恰逢十二岁的五爷荀翊得了监元,还说他家来了庄子十二年,那她的夫君应是二十四岁。赵荑心里默算,原主及笄定亲,蹉跎四年,十九岁嫁荀翊,现下该是二十六七岁。姐弟恋呀!也不对,是姐弟配!赵荑心下吐槽。唉,最美丽的青春随她坠崖,就这样倏忽没了踪影! 她感慨之余,倒也没有遗憾或怅然。嗯,大抵她本性淡漠凉薄,又是强说愁的年纪,没有太多不能割舍的情感,人在哪里,成为谁又有什么关系? 赵荑,赵荑,嗯,你我至此同一人!你的委屈我来解,你的苦难我来承,不过,一定是另一个新的不一样的人生! 第14章 通房 在院子里消磨几日,原主的事情了解了七七八八,赵荑开始觉得日子无聊了。本来她就是闲不住的年纪,在一群婢女面前还要装出端庄范儿,她实在受不了了。于是,这日吃过朝食,赵荑又一次出了院子。 这回护卫换了赵濯和赵涣,清澜、晴儿等婢女依旧跟着。赵荑选了和上次相反的西南方向,晃悠悠地逛起了庄子。 绕过一片杂树灌木丛生的小丘下行而去,眼前出现一片不小的竹林。竹丛碧绿苍翠,如水墨浸染般,偶有轻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如静夜里拨动心弦的音符,恬静,又难忍悸动。 赵荑驻足,深深地吸气。跟随的几人也被眼前的美景吸引,静立在赵荑身后,都没有出声。 “啊!”忽的一声惊呼打破了所有的沉醉。赵荑微微蹙眉,循声望去,却只见丛丛青竹,不知声起何处。还未等赵荑吩咐,赵濯已经挡在她的身前。他身材魁伟,赵荑觉得即便此刻万箭千矢齐齐射向她,赵濯也能用身体挡住所有。合格的护卫!赵荑暗暗赞叹。 观察须臾,赵濯回头看赵荑。赵荑微微抬抬下颌,用眼神示意他。赵濯秒懂,瞬间身子跃起,朝着某处而去。他的身形无声地在丛竹间几个起落便失了踪迹。 好功夫!赵荑咋舌。她自以为得过名师指点,功夫不错,今儿见了真正的高手,才懂了天外有天的真义。 还没等她感慨完,就听得几声闷哼,然后又啊的一声惨叫。赵荑率众循声向竹林深处走去。踩着铺满竹叶的松软地面,穿过丛丛笔直密仄的青竹,赵濯涅色的衣衫一闪而过,几息间已经到了近前。他拱手一揖,言简意赅:“五奶奶,是李河!”说罢,身子一侧,露出身后的情形。 又是一袭骚包的紫袍,不过比那日的更亮些。此刻的李河没了洋洋自得的神情,他躺在地上,正蜷着身子,呻吟不止。离他两步远站着个秀丽高挑的女子,看着和赵荑差不多年纪。女子发髻凌乱,窄袖的衫子已经撕破了衣襟,她两手紧紧护住破损的地方,紧抿着唇,脸色苍白,却倔强地紧绷着身子直直地立在那里。 “吴姐姐!”晴儿惊呼出声。赵荑望向她。“是咱府里出来的吴姑娘!”晴儿靠近赵荑低声说。 赵荑瞬间了然。她回身扯过清澜搭在手臂上的外袍,走过去披在了吴姑娘身上。为免有意外,她出门总会多带一件衣服。吴姑娘身子一僵,蓦地抬头看她,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一言不发,却狠狠跪了下去,朝着赵荑深深磕头。 “你随我来!”赵荑没看李河一眼,拍了下吴姑娘的肩头,转身离开。赵涣看了赵濯一眼,却见赵濯毫不迟疑举步而去,遂也跟着离开。几个婢女中只有清澜脚步微顿,可见众人没有人说话,她犹豫了下,也快步跟上。 很快回转院子,赵荑打发了护卫,先让清浅带了吴姑娘去整理发髻,换件衣服。一盏茶的功夫,清浅带她来了赵荑的房间。 “谢奶奶活命大恩!”吴姑娘没等赵荑开口,已经扑通一声跪到了她的脚下。 “快起来吧!身上可有伤?”赵荑伸手,清浅上前扶起吴姑娘。 “谢奶奶挂怀,就是一点擦伤,刚刚清浅妹妹已经帮忙擦过药,不碍事。”吴姑娘神色恢复了正常,看着确实没有大碍。 “今儿怎么回事儿?那李河常欺负庄子上的人么?”赵荑想问李河是不是常凌辱女子,可怕伤了吴姑娘,话将出口时换了说法。 “那李河就是个畜生!”吴姑娘狠狠咬了一下嘴唇。“这些年庄子里被他和李庆、李山糟蹋的女子总有十几个了。” “没人反抗么?”赵荑皱眉。人在屋檐下,想要个公平不容易,但鱼死网破的不在少数。 “有,只是没能杀了那该死的,反倒被杀了。”吴姑娘恨恨地抹了下眼睛。 “你知道哪些?”赵荑直直望着她。 “唐家、蒋家、安家都没人了。”吴姑娘没有瞬间犹疑。“安家只有姐弟相依为命,安家大姐被李山和李河两人糟蹋后自缢,安家弟弟拿着镰刀要给姐姐报仇,结果被活活打死;唐家娘子和两个女儿被李庆、李山、李河轮流凌辱,一个投井,两个撞了墙。唐家父子两个还没等报仇就被李庆捆了从崖上推下去,庄上有人看到了,连尸体都七零八落。” 吴姑娘深吸一口气,接着说:“蒋家两个嫂子和小姑子也被那该死的几个糟蹋了,蒋家两个哥哥去报仇被他们放狗咬死了,蒋家姑娘刺伤了李庆,结果被杀。两个嫂子被活活凌辱而死。” “畜生!”赵荑将手里的茶盏盖狠狠拍向桌面,盖子瞬间崩裂。她是凉薄淡漠,但也一样嫉恶如仇。 “奶奶!”清浅急忙俯身查看赵荑的手。还好,没有划伤。 “没人告过官么?”赵荑平复下,继续问。 “没有。”吴姑娘颓然地回:“一来李庆他们看守极严,出庄的路都堵死了,早晚有人守着,出不去。二来,出去到了官府也没用,李庆早就买通了县里,没有人会帮着佃户说话,更别说奴婢。奴告主,是要被直接打杀的。” 看来这件事只能从长计议,细细谋划。赵荑按下心底的戾气,又习惯性地用右手拇指摩挲着左手食指。“你叫什么名字?来庄子多久了?为什么离府?”赵荑转头看向吴姑娘。 “奴婢本名吴巧儿,原在二老爷书房伺候,后来一次二老爷喝多了,奴婢就成了通房丫头。”吴姑娘深深低下了头,从赵荑坐着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她一瞬间眼里涌上的泪。唉,又是被强迫的!这该死的二老爷!“后来——”她声音有些哽咽,“二太太嫌奴婢粗笨,连茶水也伺候不好,就让人把奴婢遣到了庄子上。” “多久了?”赵荑深深叹气。这府里的二太太至少是个善妒的。 “七八年了。”吴姑娘语气里没有不甘。是不是觉得离了侯府,也是好事?只可惜庄子又是另一个火坑。可以好好嫁人的姑娘,却这样被打压磋磨着。 “这许多年,你——”赵荑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来问。 “奶奶是想问奴婢是怎么躲过了那几个畜生的魔爪吧?”吴姑娘苦笑了下,“不是奴婢有办法,是李翰几次三番救了奴婢。” 李翰——李家老二!他为什么救吴姑娘?赵荑瞬间来了兴致。 第15章 李翰 “这李翰是个好的?”赵荑问。 “好不好,奴婢说不上来。”吴姑娘偏头思索了下,“奴婢刚来时被李河盯上,是李翰用热茶烫伤了李河,才让奴婢躲过一劫。那次之后他好像和李庆,还有李山达成了什么协议,就让奴婢伺候他,哦,李翰瘫在床上,行动不便。奴婢倒是有把气力,背得动他。这样消停了些时日,虽然李河还是时不时闹腾出点动静,但有李翰帮衬着,倒也有惊无险,李河没占着奴婢什么便宜。” 吴姑娘顿了下,接着说:“今儿个奴婢见李翰没什么差遣,就想着现下是笋子虫最肥的时候,奴婢想到竹林里抓些回去和沈婶子一起吃。没料到那该死的李河会跟来,还趁奴婢没有防备……”吴姑娘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 嗯,这李翰似乎和李家其他人不太一样。赵荑右手食指指肚来回摩梭着左手食指长长的指甲。“李翰和家里人关系如何?”她问。 “不好。李翰很看不上他那两个兄弟,甚至对李庄头这个父亲也不怎么搭理。”吴姑娘说,“对了,有次李翰腿伤发作,他不肯吃药,只是喝酒,喝醉了就时哭时笑,大声喝骂,说什么掉进猪圈里,被蠢猪害得人不人鬼不鬼,自己比猪还不如之类的话。” 这里应该有些故事,赵荑暗暗思忖。“你们中谁在庄子里呆得最久?”她问。 “最久?”吴姑娘想了下,“应该是沈婶子或是杨伯,嗯,是杨伯。沈婶子说过,她刚被罚到庄子上时正怀着身子,是杨伯看她可怜,在生产时候求了庄子里的婶子帮忙,她和孩子才活了下来。” “你可听他们说过李翰是怎么瘫痪的?”赵荑追问。 “奴婢问过沈婶子一次,但沈婶子不知道,说她来的时候,李翰就已经瘫了。沈婶子家的月儿十八岁,那李翰应该瘫了二十年以上。”吴姑娘细细算着。 看着李山和李河的年纪,李翰估计三十多岁,是十几岁就出了事。 “你怎么打算?继续回那边去还是想留在这院子里?”赵荑没再纠结李翰的问题,转而问吴姑娘。 吴姑娘懵了下,身为奴婢,历来都是主子吩咐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人给过她选择。“奴婢可以选么?”她愣愣地望着赵荑莹白的面颊,一时忘了不能直视主子的规矩。 “可以选。”赵荑温柔地笑:“按你所说,如果回去,估计李翰不会让你白吃亏,但如果不回去,我也不会让人再欺侮你。”赵荑虽自认性情冷硬淡漠,但想到刚刚那个被一再欺侮,却依然挺直腰身,倔强地立在竹林里的纤细身影,她没忍住一瞬的心软。 “谢谢奶奶!”吴姑娘瞬间泪意上涌。她扑通再次跪地。 赵荑听着声音都觉膝盖疼,吴姑娘却全然无觉,俯身在地说道:“奴婢没什么本事,但好歹在这庄子里待了许多年,还算知道怎么自保。李家虽然有不少府里出来的,不过有机会接近那兄弟几人的,只有奴婢。奶奶的恩德,奴婢不敢说能报答,但如果奶奶想多知道李家的事儿,奴婢就日日留心着,总有能用得上的时候!” 这是个知恩图报的聪明女子!赵荑心下赞叹。她并不是生就凉薄,是在群狼围攻的环境日久,伤透了心,才觉良善怜悯也是能被人利用算计的弱点。她不在乎付出后回报几何,能得真心感念,她就觉欢喜。 三日后,晴儿带来了吴姑娘的消息。李河被人抬了回去,这几日一直鬼哭狼嚎地喊疼,一时倒没精力找吴姑娘和赵荑的晦气。李山找了好几个大夫,却什么也没看出来,只让好好将养。待夜里好不容易睡着,李河又梦魇不断、满嘴胡话。醒了就一边喊疼,一边不停地吃,好似饿死鬼托生。睡着折腾,醒了还折腾,李家日日没个消停。 喊疼赵荑能理解,这梦魇和贪吃是怎么回事? “吴姐姐说可能是李翰做的。”晴儿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李翰?”赵荑眼前一亮,她想做的事儿有门儿了。 “嗯。”晴儿继续道:“吴姐姐说,以前李翰总让她弄些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草啊,药啊的。李翰自己关在屋里捣鼓,她一直以为是李翰每日无聊,打发时间。这次李河出事,她细细核计了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李翰很讨厌李河,可时不时还会把他叫到屋里去,每次让吴姐姐烧壶水,放些茶叶在桌上,就打发了她出去。吴姐姐说,她在屋外听过李翰和李河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她也听不明白。李河每次走都很不屑的样子,可下次李翰叫了又会去,吴姐姐就觉得这兄弟很奇怪。这次李河出事,有个大夫说他看着不像是被打的,倒像是自己本就有毛病。” 这是李翰给李河下了什么药?兄弟有嫌隙,互相谋害,赵荑不觉奇怪,但李河再傻,也不会觉得是他二哥喜欢他,想找他说话吧?为什么每次他还会去呢?赵荑百思不得其解。 “吴姐姐说,这几日李翰很是奇怪,他什么也不做,就成日盯着窗外的一株老树发呆。有时候和他说话,他就像没听见一样,就算回了,也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晴儿继续说:“吴姐姐寻了个空儿,和杨爷爷问了李翰瘫痪的事儿。杨爷爷说李翰十四五岁的时候,读书极好,很有些才气,和他那两个不着调的兄弟不一样。李庄头很以李翰为傲,总在外边说,将来李家就靠这个儿子改换门庭。杨爷爷说,有一天他得了李庄头的吩咐去佃户家收粮,回来得晚,差不多二更天,以为大家都睡下了,不想远远就听到院子里哭天抢地,说是李河和当时还活着的李庄头媳妇在嚎哭,李庄头暴跳如雷,李山哭丧着脸唉声叹气。庄子里的人说,李翰不知怎么从宅子里一棵树上摔下来,晕死过去,大夫说没救了。李庄头连夜把人送到县里,托人寻了好多大夫,最后人是救了回来,可再也站不起来了。” 晴儿如同说书一般,讲得眉飞色舞,没有丝毫同情。看来这李家人真是不得人心啊。 “杨爷爷说后来李庄头下了死命令,谁敢议论这事儿,直接打死。庄子里的人饭都吃不上,又没看到当时啥样,好奇两天就没人理了。”晴儿咂吧下嘴,继续说:“杨爷爷说,自那以后,好几年没见李翰露面,后来不知道怎么,他又出来了,每次就用软榻抬着,眼睛几乎不看人,阴恻恻的,样子瘆人。” 看来得了机会,得会会这个李翰!赵荑细细思量。如果是李山或李河造成了他的瘫痪,事情就再好不过。窝里斗是赵荑能想到的除去李家的最好方法。如果不是李山或李河害了李翰,那究竟发生了什么?李翰的怨气从何而来?如果她能助他报了仇,是不是他就能助她除了这庄子里的障碍?如果不能,那她可不可以利用李翰谋取有利于她的好处呢? 第16章 院子 李河如何折腾,赵荑暂不想理会,她着急着赵濯等人的住处尽快落到实处。 滕管事和赵濯商量后,决定顺着院墙外加盖一排房舍。选了院子东侧的位置,那里原有几棵老榆树,只需锯去树干就可原地起屋。 赵濯等人说干就干,每天忙着搬运木材和沙石回来。滕管事带着儿子腾朗找庄子上懂建造的佃户帮忙,佃户原没人应下,腾管事许了重利,又暗示这个五奶奶有大靠山,有几个胆子大些的终于答应帮忙。 起屋那日,李山领人来转了转,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没多久荀二也来了,他的反应就有些奇怪。赵荑不好露面,没见到,不过听晴儿回来叽叽喳喳地说嘴,倒让她完全可以想象出荀二的样子。 晴儿说荀二在院墙边来来回回地转悠,一会儿说这里风水不对,一会儿又说那里方向有问题,活脱脱一个假道士模样。赵濯等人懒得理会他,只当他是空气。倒是小厮清泽年龄小,受不了他的啰里吧嗦,顶了几句。荀二就此不依不饶,倒在地上耍起无赖来,说清泽眼里没有府里老人儿,这是要翻了天。滕管事拿他没办法,大家一时僵持不下。 荀二以为自己奸计得逞,正洋洋得意,不想一只大手直接拎了他的脖领子,甩出五六米开外。等他连滚带爬起了身,没等回头,又被一脚蹬出好几米,狗啃屎地趴到地上。大伙儿哄堂大笑,各自干活,没人再理他。荀二也不敢再多说一句,灰溜溜地走了。 “赵濯叔真厉害!”晴儿满眼星星。“赵涣叔也厉害!一个拎,一个踹,真解气!” 对欺软怕硬的小人讲什么道理,拳头就是最硬的道理!赵荑倒是欣赏起这个赵濯了,嗯,处事很对她的胃口。 “奶奶,您说咱起屋子和荀二有什么关系啊?他怎么那么讨厌!”晴儿皱着眉头,小脸快揪到了一块儿。 是啊,有什么关系?赵荑也想不通。 “晴儿,咱们也没有什么事儿,做游戏好不好?”赵荑突然诡秘地一笑。 “啊!”晴儿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奶奶!”清浅又好气又好笑。“您是主子奶奶,不是家里的小姑娘! 祝妈妈要是在会直接罚您抄《女戒》。” “谁说我来着,我是说晴儿、满儿她们几个,连你也没带哈!”赵荑心下遗憾,嘴上却急忙否认。开玩笑,她还没晕到在这里随心所欲。 “奶奶,奶奶,什么游戏?”晴儿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赵荑。她本就年龄小,又没学多少规矩,更没被府里拘束过,哪里管那许多。 “我让清浅她们在院子各处藏些好吃好玩的,你和满儿她们几个负责找宝,找到了就赏给你们,找不到不仅白忙活,还会被罚哦!”赵荑笑意盈盈。 “好啊,好啊!奴婢最会找东西!”晴儿欢呼起来。至于怎么罚,呃,她没想过。 赵荑让清浅附耳过来,低声交代。清浅眼睛亮了起来,急急应了,转身去安排。 半个时辰后,除了跟在祝妈妈身边还没到的淳儿外,满儿几个小丫头聚到了院子里。都是十岁上下的小姑娘,知道有游戏玩儿,再持重也掩不住兴奋。 “奶奶说了,院子里除了她的房间,任何地方你们都可以翻检,觉得有可能,掘地也是可以的。我们几个的房间,自己值钱的东西都已经收了,不会诬了你们,不必有顾忌。院里一共藏了二十件东西,都用红蓝丝线做了标识,两个时辰为限,其间无论是谁找到什么,都直接赏了你们。谁找的东西最多,奶奶还会把这个做添头赏了。”清浅说着,掀开手里托盘的红布,一锭二两的银子露了出来。 “啊呀!”小丫头都忍不住惊呼出声。小丫头们的月钱不过三百个铜板,哪里一下得过这么大额的银子。原本开心玩耍的心态一下子变成了志在必得的胜负欲。 “去吧!”清浅一声令下,几个小丫头如忽获自由的鸟儿,四散飞向院子各处。清湄站在清浅身侧,轻轻用手肘碰了下清浅。清浅侧头,见她目光微微流转看向一旁,顺着望去,是紧紧蹙眉的清澜。 “清澜妹妹这是怎么了?”清浅敛了嘴角的笑意,淡淡地开口。 “没什么,就是觉得奶奶性子太好,怕纵得这几个没了规矩!”清澜收了收神色。 “主子开心,咱们奴婢照作就是,哪里还需多言?”清浅轻笑出声。 “清浅姐姐说的是。想着咱们在这里开心,也不知道清溪怎么样了?”清澜瞬间转移了话题。 “不能好好当差,主子罚了就好好受着。不知道自己主子是谁么?要我说,咱们奶奶还是太好性了,换成大姑奶奶,你看看清溪现在在哪里?”清浅哼了一声,没理会清澜瞬间僵住的神情,转身进了赵荑的正屋。原本一直唤她清浅,今儿个就成了清浅姐姐,人啊! 清湄扫了清澜一眼,边捋着衣袖,边朝着后院轻步而去。滕管事家的从灶房窗子往外看了看,正看到清澜狠狠撕了下手里的帕子,转身进了自己屋子。滕管事家的摇头,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 转眼两个时辰就过了,几个小丫头满脸绯红地跟着清湄进了正屋。看来几人都很卖力呀,嗯,主意不错,赵荑有些得意。 “快给奶奶看看,你们找了多少件?”清浅催促着。 小丫头分别把自己手里的托盘往前递了递。颜色妍丽的珠花、细小精致的耳坠、俏丽多彩的工镯、精巧纤细的指环、各色纹样的汗巾,还有看着就诱人的青梅蜜饯、合意饼、翠玉豆糕、花生粘、芝麻脆糖等等。小丫头很少能一下子得了这么多好东西,眼睛都亮晶晶的。 其中满儿得了最多,七件。因为找到的最多,又得了二两银子,满儿眼见已经乐不可支,不过还没忘谢恩,并许了几个小姐妹晚食请客。小丫头们更加开心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院子里可有好玩的地方?”赵荑趁着大家兴奋劲头没过,顺势问道。清浅看了清湄一眼,清湄退步出了门,守在门外。 “好玩倒是没有,不过特别的地方倒是有。”晴儿抢先说了话。 “哦,怎么特别?”赵荑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等下!”没等晴儿开口,赵荑又忽地打断她的话头。“咱们游戏继续,一会儿你们把自己发现的特别的地方分别告诉清浅,不能互相通气呀,不然谁知道是谁发现的。清浅记下来告诉我,我来裁定,看你们谁的发现最特别,谁也得二两银子的赏。” “啊!”小丫头们一下子炸了锅,更加兴奋。没发现特别的满儿瞬间蔫了,她只顾着找东西,哪里有时间观察这观察那呀。 几个小丫头分别和清浅叽叽咕咕说了两盏茶的时间。整理好,清浅就拿着记好的几张纸给赵荑看。 清浅的字并不漂亮,但写得很工整。纸上按照几个小丫头的名字排列,分别在后面列出了各项发现:牲口棚里有草料和饲料,但没有养过牲口的痕迹;草料堆后有个很大的狗洞;往西第三间房墙壁画后有暗格,床下有活动的砖块;院子水井一侧的井沿和另一侧井沿颜色不同;槐树西侧的罗汉松比东侧的罗汉松长得茂盛;后院菜园有一处菜的长势明显不如他处;后院杂物间里有幅奇怪的画。 赵荑很满意,几个小丫头观察力惊人,潜力巨大,好好培养,都会是很好的眼线。她让清浅嘱咐小丫头们不能和任何人说起自己的发现,赏了发现特别处最多的晴儿二两银子,其余又各赏了一两,均有收获,皆大欢喜。 第17章 主屋 打发了小丫头,赵荑留了清湄守在门外,和清浅细细查看自己住的这间主屋。 屋里陈设简单,一览无余。 站在屏风处,赵荑嘱了清浅从屏风左侧开始环房间每处查看,而自己则从右侧查起。墙面没有任何装饰,但赵荑依然每处细细敲击、摸检。每件家具都尽量挪开,床实在太笨重,挪不动就钻到床底,力求不放过每一处。清浅原以为很好检查,见了赵荑的举动,立刻收起轻慢的心思,也学着她的样子查看起来。 两人相对方向查看,把整个屋子细察了两遍,最终只在床下找到两块松动的砖头,砖下有寸尺见方却空无一物的坑洞,再无其他特别。 “姑娘!”清浅气馁。“这洞以往多半藏了些值钱东西,现在已经取了出去。” 赵荑没有出声,抬头盯着棚顶不动。 “怎么了,姑娘?”清浅疑惑地跟着赵荑看头顶的天花。 很常见的花草平棋天花,无甚特别。清浅又去看赵荑,看她依然未动,就又抬头去看那天花。 看着看着,清浅忽地回头去看窗和门,又抬头看天花,再看窗和门。“姑娘!”她几乎喊出来:“怎么那么新?” 是啊,怎么那么新的天花!“你刚刚摸这两边墙壁,可有觉得不对?”赵荑看向清浅。 清浅顿了顿,有些磕绊地说:“墙不平整,但……” “墙不平整很正常是吧?”赵荑说,“但如果不平整的很有规律呢?” 是啊,那不平整的地方呈直线型,是原有墙壁的地方被拆除后复又抹平的痕迹。这屋子本该一进门是厅堂,原有一堵墙壁与内室隔开。为什么拆除那墙,让正屋毫无遮挡、空旷异常? “姑娘!”清浅疑惑地看着赵荑。她其实也和赵荑一样,甫一进这屋子时候就觉大得离谱,如今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墙为什么要拆?天花为什么要换?这墙看着新得很呀!”赵荑喃喃自语:“清浅,去唤了滕管事来!” 滕管事正在院外和赵濯等人忙活,得了清浅的召唤,没来得及整理就急忙奔来。 “主子问这房屋翻新的事儿?这是主子到的前几日才完工的。荀二说给主子住的屋子马虎不得,专门从庄子外找了工匠。改建的时候把整个院子都圈上了,说不能让闲杂人等进出,平白玷污了主子名声。”滕管事站在台基下毕恭毕敬地答。 “你们谁见过那些工匠?”赵荑深吸一口气。 “没人见过。这事儿是荀二一手操持,连李庄头都没能插手,为此李山还很不满。奴才听到他和李庄头抱怨,但李庄头说就当给荀昌面子,不和荀二计较,他再贪能贪几个,还能越过了李家去?”滕管事可没有替荀二和李庆隐瞒的心思,照直学了来。 “清浅,你去唤满儿几个来,把这屋里的东西全都搬到祝妈妈房里;滕管事,等他们搬完后,烦你找懂修建的师傅看看这屋子。”赵荑朗声吩咐着。 “主子,这屋子不妥?”滕管事诧异地抬头,又忽然意识到不对,急忙低头:“奴才这就去安排人。” 等一切安置妥当,清浅又唤人把主屋东侧的院子用帷帐高高挑起围了起来。待赵荑等人进到帷帐后,滕管事才领工匠进了院门。赵濯几个也停了手里的活儿,站到帷帐边看顾着。 很快,查看的工匠就有了结论。拆除的墙壁中有承重的中柱被一并拆除;屋顶的瓦面和灰背被动过手脚,逢雨天会微微漏雨;损了承重的中柱,屋面和构件会日渐变形;因已经几乎过了雨季,几个月内房子还可以支撑,但河道郡这边冬季雪天极多,积雪严重,往年百姓因房屋被压塌而伤亡的情况层出不穷,这样的房子撑不过三五场大雪。 拆开平棋天花,工匠发现里面居然填了一层薄土,还撒了草籽,已经有杂草长了出来。少许的雨水会让草长势更旺,却不会滴下天花,让人一时对房子漏水情况没有觉察;而等冬日积雪过多,却能让房子更加不堪重负。 众人听了工匠的话,一时面面相觑。这是动了多少心思,只为让赵荑名正言顺地出意外。 “再去查查其他屋顶。”赵荑面色沉沉。 查看的结果是,主屋左右侧的两间屋子也有类似问题,不过天花倒是没有填土,其余房间一切正常。这是为了确保主屋出事的概率吧,赵荑忍不住冷笑。 “五奶奶!”赵濯躬身朝赵荑行礼,“小人去擒了荀二来!” “去吧!多带几个人,连着荀二家的一起。”赵荑声音冷冷,透着杀意。 身后的清澜抖了下身子,扫了眼赵荑后脑高高挽起的发髻,交叠在腹间的手紧了紧。 滕管事领了工匠出院自去安置不表,只说不到两盏茶的功夫,荀二夫妻就如被老鹰叼了的鸡崽一般扔进院子。两人已经被捆着堵了嘴,想来是不肯服软的缘故。 赵荑示意赵涣把荀二敲晕,然后不屑地直直盯着荀二家的,如同看个死物。 荀二家的起初还如斗鸡般与赵荑对视,后来渐渐目光躲闪,最后干脆闭了两眼,不肯再睁开。 “说吧!”赵荑示意旁边满儿取了荀二家口中的破布。 “不知道五奶奶为什么绑了奴这俩老骨头。老奴在府里伺候了大半辈子,一家子尽心竭力。大老爷怜当家的残了腿,才允了到庄子养老。五奶奶让我们搬出去,我们就搬出去……” “啪”的一声,没等荀二家的说完,清浅一个耳光已经扇了下去。“不知羞的腌臜货,居然敢和主子称我们,大半辈子在府里的规矩就是这么学的?” 赵荑赞许地扫了清浅一眼,这个丫头很懂得拿捏时机,很好!这荀二家的气焰太盛。 被打的荀二家的有瞬间愣怔,等反应过来,狠狠瞪向清浅,口里却说:“是老奴糊涂了。老奴知错。不过五奶奶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待府里的老人,老奴觉得冤枉。老奴一定会到大老爷、大太太那里分辩一二。” “到大老爷、大太太那里分辩?”赵荑冷笑出声:“你觉得你们还去得了么?” “老奴的身契在大太太那里,五奶奶还能越过大太太处置了老奴不成?”荀二家的高声反驳。 “这庄子啊,山高皇帝远的,你和荀二年龄都大了,病啊灾啊的,总是难免。就算是往府里回吧,这山高水长的,免不了磕了、碰了,这万一不小心又遇到个盗匪山贼之类的,唉!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赵荑懒散地靠着折背椅的椅背,端详着葱白手指长长的指甲,半是讥诮,半是冷酷地说。 荀二家的瞳孔微缩,不过还是强自撑着反驳:“五奶奶这是要只手遮天?您别忘了,这庄子还有庄头,还有管事,还有府里出来的人!” “哦,也对呀。那就看谁识时务吧!”赵荑扑哧笑了出来。“清澜啊,你们几个说说,是不是?” 赵荑斜睨向清澜。被点了名的清澜瞬间挺直脊背:“奶奶说的是!”她的声音滞涩,却没敢丝毫犹豫。 “清浅,你们看着商量去分别审审这两人,暂时别死了,其他随你们怎么折腾。”赵荑语气中满是肃杀:“还有,别忘了问问这院子。”她看了清浅一眼,清浅立刻明白,马上应了。 第18章 菜园 半个时辰后,赵濯和清浅分别来回话。 荀二没撑过一刻钟就招了。按照他的说法,是大姑奶奶派人来,分别给他和李庄头送了信儿。给李庄头的信里说了什么他不得而知,给他的信里交代叫人尽快按照她的方法修缮房屋。荀二和来人抱怨何必那么麻烦,直接点火烧死就是,结果被狠狠教训了一番。来人说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给人留了证据,毕竟捬义侯府一旦起疑,大姑奶奶也躲不过去。 荀二从心里瞧不起这女人,害人都不敢明目张胆,主子当个什么劲儿。工匠是来人从外郡高价请来的,不用荀二出去寻。等屋子修缮完了,来人一并把人带走了,怎么处置的,荀二也不知。 还能如何处置?一定被灭了口!赵荑真怀疑原主和这大姑奶奶结了几世的仇,为了能害死原主,居然如此不遗余力。而且她觉得这大姑奶奶的脑回路也算清奇。房子塌了,压死她赵荑,就真的查不出证据么?如果事发,工匠死无对证,荀二夫妻估计也活不成,庄子有李庄头掌控,这是确定计划万无一失了?赵荑嗤笑。 至于往西第三间屋子的床下活动砖块和墙壁画后的暗格,荀二说是自己藏财物的地方,搬走就把值钱东西都取走了。牲口棚原想养头骡子出门用,后来觉得腿脚不灵便,就放弃了。至于树啊,菜啊,哪里长得好不好,什么井沿怎么回事,狗洞藏在草料堆后边,他都没注意过,不知道。 这是一推三不知了?“你觉得荀二的话几分可信?”赵荑望着赵濯。 “小人觉得屋顶修缮的事儿是真,其他都有隐瞒。”赵濯拱手回话。 “哦,何以见得?” “说修缮的事儿时,荀二声嘶力竭求着别打他,语不成调地说了;提到院子里特别的地方,他眼神明显飘忽,虽然语调没变。等看小人没什么其他要问的,他明显松了一口气,不过眼神却没有放松,似乎很担心小人再追问下去。” 荀二家的交代的和荀二说的大同小异,清浅也没问出更多。 “嗯,咱们去看看那几处特别的地方。”赵荑举步先行,其余人赶紧跟上。 先进了西侧第三间屋子,床下和暗格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绕过屋舍的山面,转进后院的菜园。葱郁的菜地中间确有一处蔬菜长势不如他处,但如果不细细分辨,似乎也没有特别显眼。赵荑绕着那处菜转了转,似乎是长方形的形状。 “从这里挖下去!”赵荑指着长方形一侧的边缘。赵沐几个应声拿了工具过来,几锹下去,众人都发现了异样。这处的土层似乎远比周围薄些。 几个人小心沿着边缘铲土,一会儿就露出了中间长方形处近乎黑色的板岩。掀开板岩,下边居然是个长方形的铁皮箱子。大概因为年深日久,箱子的铁皮已经大半腐朽,露出了里面深褐色的木质。 几人掏空周边的土和石头,发现箱子下居然也垫了板岩;众人费了很大气力,才把箱子抬了出来。 随着赵涣手起刀落,锁片应声而落。赵濯挡在赵荑身前,用长刀挑开了箱盖。 满满一箱的金锭映入眼帘。众人倒吸一口气,竟都忘记吐出来。 “带荀二来!”赵荑冷静吩咐。 从小她见过的贵重物品太多,这些金锭实在不算什么。不过她还真是错估了这个时代的购买力,而她的淡定让众人咂舌不已。 荀二被赵涣提了来,看到箱子的瞬间,他除了面色难看,倒也还算镇定。 居然没有慌乱!赵荑眯了眯眼睛:“说说吧!” “五奶奶,这东西你动不得!”荀二梗了脖子,竟硬气了几分。“这是府里长辈的东西,我劝五奶奶还是别多问的好!知道多了,对您可没什么好处!” 此刻还能威胁人?赵荑笑了:“是么?听说总有奴大欺主,我今儿个还真是见识了!”她用清湄递过来的帕子掸了掸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要我说呀,这就是你家里贪墨的证据!你那大儿子管着府里的车马,这管事真不是平白叫的,还真是大手笔!” “你胡说八道!”荀二瞬间暴怒。 只是没等他说出下一句,一记窝心脚已经把他踹出好几丈远。随着他肥硕的身体着地,一口血喷出。他像个死狗一样,瘫在地上爬不起来。赵濯退后半步,一言未出,好像刚刚的事儿和他无关。 赵荑神色未变,依然语含讥讽:“清澜,这奴才贪墨该怎么罚来着?” 清澜脸色苍白,不知道是不是被赵濯那一脚吓的,急声答道:“回主子话,轻则发卖,重则打死。” “嗯,还真是合理!”赵荑轻笑出声:“这荀二一家也真是胆大妄为,看来一个也不能留了!” 荀二此刻刚刚回过一口气,顾不得胸口的痛,呛声喊道:“那是大老爷的,是大老爷的!和我们一家没关系,没关系啊!” “大胆奴才!府里没分家,一切财物都计公中,大老爷怎会私藏?”赵荑厉声呵斥:“你荀二一家不仅贪墨,居然还敢构陷主子!谁给你的胆子?这样的奴才不打死可还了得!” 荀二此时已经缓过来,意识到任由赵荑说下去,他一家老小的命都得丢了,立时连滚带爬朝着赵荑磕头:“五奶奶饶命,饶命啊!真不是奴才的,不是奴才家的!是大老爷,真是大老爷啊!奴才和婆娘离府来庄子的头天晚上,大老爷让小厮寻了奴才去,交代说带了这钱财藏到庄子上,不信您可以派人回府问大老爷!您问大老爷!真是大老爷要奴才带回来的啊!”荀二几乎语无伦次。 “哦,要是照你的说法,大老爷应该还有别的交代吧?”赵荑无可无不可地问着。 “没,没!大老爷只说让好好看顾这钱财,守好了不会亏待奴才一家!”荀二矢口否认。 “哦,那褚老姨娘呢?”赵荑没有丝毫停顿,继续问话。 “褚,褚老姨娘?”荀二蓦地瞪大双眼,“没,没!褚老姨娘没怎么!” “谁指使你害了褚老姨娘?”赵荑脱口喝问。 “没!没!我没害褚老姨娘!没害!”荀二已经声调失控。 “赵濯,去让人把院里的几棵树伐了,掘地三尺!”赵荑高声吩咐。 “啊,五奶奶,你不能,不能伐树!”荀二从地上爬起,几乎冲向赵荑。 离他最近的赵涣已经一脚踢出,再次把他踹翻在地。 “不能,不能啊!五奶奶,我说,我说!不是我啊!是老太太,是老太太啊!”荀二已经处于崩溃边缘。“是老太太啊!” 第19章 树下 审问荀二,赵荑没想瞒着,也很难瞒住。院子没有遮挡,藏不住秘密。即便找间房审问,也很难掩住声音,与其如此,倒不如坦坦荡荡宣扬出去。可不是她赵荑如何,是府里的奴才攀咬主子!真要想瞒了家丑,那些背后的主子自有各种办法,只要不动她的人,赵荑就当不知道。可如果想动她或是她的人,她就让他们看看羊如何变身狼! 一旦开口,荀二就没了顾忌,一五一十竹筒倒豆般交代了。当年大老爷嘱他养伤和带回一笔财物看管。究竟两件事哪件是第一位,也就见仁见智了。 离府的前一日,老太太赫氏身边的尚妈妈寻了他,要他一同带褚老姨娘来河道郡的庄子上。 荀二也觉蹊跷,因为褚老姨娘其实是府里一个禁忌。据说当年老侯爷随先帝征战,褚老姨娘跟随老太太赫氏一同上京途中遭贼人玷污。原本褚老姨娘要自戕,是老太太找大夫救了她,才勉强活了下来。后来因无颜见老侯爷,就一直住在郊外庄子上。许多府里后进的下人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位老姨娘。 老太太嘱把人送到河道郡,赏银一百两。尚妈妈说知道荀二大儿子得大老爷器重,会好好看顾;还会让他的二儿子跟在福运客栈老掌柜身边多学学,将来一定会有好前程云云。荀二既开心又疑惑。 尚妈妈走时说了句话:“褚老姨娘这许多年也是活得辛苦啊!能帮她解脱就是积德不是!”荀二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回头和荀二家的说起,荀二家的瞬间脸色大变:“当家的,这是要咱帮褚老姨娘解脱了!” “什么解脱了?”荀二满脸困惑,蓦地意识到自家婆娘所指,颤声道,“你是说——”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看到荀二家的点头,他问:“为什么?不是——不是一直关在郊外庄子,怎么碍了那位?”说着指向老太太的松福堂方向。“就算想做点什么,在京郊庄子上也行,为什么要送那么远?” “主子的事儿,谁知道!这件事必须做!为了银子,更为了儿子!”荀二家满脸狞恶。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褚老姨娘被带到这院子没多久,荀二家的就把老姨娘身子不好,精神失常的话传得庄子里尽人皆知。没人有机会见到老姨娘,自然荀二夫妻说什么是什么。 两人倒是没急着动手,按照荀二的话,是他婆娘觉得毕竟是杀人,虽然有主子吩咐,但也要尽量把自己摘干净。她把二儿子买的慢性毒药每天下到褚老姨娘吃食里,就这样老姨娘一天天病弱下去,不出一年就病死了。夫妻二人觉得毕竟是害人,怕老姨娘的魂魄来报复,对外说是葬到庄子后山上,其实就埋到了院里的树下,还用了罗汉松镇魂。 众人听了荀二絮絮叨叨的招供,心下惊骇。虽然姨娘算不得真正主子,老太太作为正妻有权处置,但当年老姨娘出事直接自戕不是更合理,为什么事隔多年,老太太忽然容不得她活着,还打发人远远送走再害性命?那当年为何还要救下褚老姨娘? “赵濯,伐树、掘地!”赵荑言简意赅,语气决绝。 “不能啊,不能啊!”荀二又作势扑过来,被赵沐、赵涣两人死死按住。“五奶奶,动了姨娘尸骨,会惊了魂,会遭报应啊!” “报应?报应也是报应在害她的人身上!”赵荑冷哼。 再次堵了荀二的嘴,众人重新回到前院。 院里的三棵树苍翠挺拔,树干粗壮,看着都有几十年的树龄,估计是当初从别处移栽而来。荀二依旧拼命挣扎,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赵荑没理会他,只抬头认真端详。中间的槐树比两棵罗汉松高出一些,树冠向空中伸展,枝繁叶茂。两侧的罗汉松正如漾儿所说,西侧的那棵比东侧的长势更好,也略粗壮高挺些。 “五奶奶,三棵都伐了么?”赵濯拱手询问。 “从西边这个开始伐,嗯,槐树也一并伐了吧。东侧这棵应该不必,且动手再看。”赵荑边思忖边吩咐。长势更好的树估计是有尸骨滋养的缘故。这许多年过去,槐树的根须大概率已和罗汉松参错交织,索性一并伐去。 伐树掘地很需时间,赵濯等人边忙着干活,边轮流匆匆用了饭。酉时末,天色已暗,赵荑命人在院子里掌起灯。直到戌时末,赵濯才来回报,说一切已经处理妥当,等赵荑去查看。 只剩下一棵树的院子更加空旷。时明时暗昏黄的灯火下,整个院落愈显鬼魅。站在赵荑身侧的几个婢女忍不住瑟缩地挨近彼此。清浅拉住迈步向树坑走去的赵荑,“姑娘!” “无事!”赵荑回手轻轻拍了拍清浅的手,脚下没有停。清浅使劲咬了咬牙,急步跟上。几个婢女虽然害怕,但还是彼此拖拽着跟了过去。 挖出的坑有近两丈深,幽暗凄邃。新翻的泥土潮润莫名,其中又混杂着说不清的气味。坑边一块铺开的大大白色粗布上摆着从坑里捡出的人骨。 赵荑俯身去看,却被赵濯侧身遮住了视线:“五奶奶别看!小心冲撞了!”赵濯的声音有种不容置疑的关切:“小人已经查验过,应是褚老姨娘的尸骨。骨骼有发黑痕迹,是中毒症状。但……”他略顿了下,继续道:“脖颈有断裂,头骨有损伤,应该不止中毒。” 赵荑猛地抬头去看赵濯,赵濯瞬间敛眸垂手退后一步。 “去带荀二!”赵荑几乎是从牙缝挤出的声音。伤人性命可以有各种原因、各种方式,但虐杀他人却是最不堪、最畜生的行径。 荀二被如破麻袋一样扔到赵荑脚下。此时的他状若死狗,无论赵荑怎么问都闭口不言。 赵荑深吸一口气,转向赵濯和清浅等人:“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让他们夫妻开口,随你们处置!”对付畜生何必讲求人道! 众人俯身行礼应是,看向荀二的目光都带了厌恶和凶狠。 第20章 一夜 在主家院子不时传出的惨叫声里,这一夜庄子上所有人注定难以入眠。 林水推开破败的柴门,就看到林母颤巍巍地从土炕上撑起身子。 “娘,您别动!”林水急忙上前扶住母亲。 “可见到主家奶奶了?说上话没有?怎么样?”林母顾不得自己,只用枯瘦的手抓住儿子,连声问着。 “大户人家的奶奶哪里能让咱们这些贱民见到。不过今儿个盖房,儿子看那些手下人做事干脆果决,很让人服气。”林水眼里有兴奋。 “那就好!那就好!”林母从破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枕下摸索出几个铜板,塞进林水手里:“明儿个长点眼力见儿,跟在滕管事身边,多跟那边的人套套近乎。帽儿仗着年纪小,成天往那边跑,倒是叫他知了不少事儿。能对付李河和荀二这样坏种的人心地一定不差!从帽儿说的来看,这奶奶是个有大主意、大本事的。滕管事藏了这么多年,能不管不顾一家人靠过去,丝毫不想身契和后果,这奶奶身份肯定不一般。要是得了这样的主子,儿啊,你就算熬出头了!” 林母抚着林水刚刚露出青年锐气的脸,疼惜地说:“如果真是老天开眼,你……叶子那丫头的仇也就能报了!” “娘!”林水清俊黝黑的脸露出几分痛苦:“叶子的仇一定能报!蒋家哥哥和嫂子的仇一定能报!”想到蒋叶稚嫩俏皮的笑脸,林水觉得胸口疼得厉害。 “娘您放心!我永远记得您的话,不会冲动行事!”林水沉声说道:“滕管事见过大世面,不也当牛做马忍了这么多年,儿子也能!只要能杀了李家那些畜生,儿子什么都能忍!” “好!好!”林母眼里蓄泪:“不愧是娘的好儿子!你爹如果在天有灵,也一定会以我儿为傲的!” 放下林家母子的筹谋不提,单说李家的堂屋里,又是兄弟三人聚在一处。 “这个该死的娘们,她想干什么?想杀了荀二?”李河如李翰一样躺在软榻上,手里拿着糕点,边吃边龇牙咧嘴地怒骂。“要我说,这个死娘们就不能让她活着,赶紧叫龙腾兄弟做了她!大哥,赶紧做了她!” “你小点儿声!”李山不耐烦地呵斥:“她身边的护卫身手很好。那个赵濯伤你的时候,龙腾本想出手,但看那身手,没敢轻举妄动!” “哥,龙腾就那么看着我被伤了?”李河气急败坏:“养这样吃里爬外的东西干什么?看我吃亏还做缩头乌龟!” “这龙腾很聪明啊!”李翰凉凉的声音响起:“识时务才是俊杰!” “屁俊杰!”李河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狗奴才!等我好了,看不打折他的腿!”才几天功夫,李河在贪吃、疼痛和梦魇的交替折磨下,眼下青黑,不过却没见瘦削,反而虚胖了很多。 “老二,你说咱们怎么办?”李山没理会李河,转而望向李翰。 “怎么办?”李翰哼了一声:“想活命就别动她,赶紧往府里送信。能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了,还管什么荀二!” “你是说由着荀二被她打死?”李山皱皱眉:“荀二俩儿子如果知道,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不善罢甘休又如何?”李翰语气里满是不屑:“老侯爷见了人家都得客气三分,一个奴才而已,又何况还是自己把刀递人家手里!死了就死了,大哥不会指望还有人替他寻个公道吧?” 李山被怼得一时无语,好半晌才接道:“就算不管荀二的死活,可按照大姑奶奶的意思,如果咱们什么都不做,恐怕也落不到好。” “那等爹回来再做定夺就是。”李翰不耐地说道:“一个被休回家的姑奶奶能猖狂到几时?大哥选这么个主子可真是难为你了!”他语气里的讥诮一点儿都不掩饰。 “二弟,有些话不能乱说。”李山有点恼羞成怒:“这侯府早晚是大老爷的。大姑奶奶虽然被休弃回家,但只要大老爷和大太太在,谁敢逆了她的心思?就算大老爷、大太太都不在了,大爷掌家,自己唯一的亲姐姐还能亏待了不成?” “大哥既然这么清楚,那为什么不选了大老爷或是大爷做主子,偏偏迂回一番,最终选个得靠父女或是兄妹情分耀武扬威的蠢女人?”李翰依旧语气凉薄,丝毫不理会李山已经酱紫的脸。 “好了!咱姑母是大姑奶奶的奶娘,关系最是亲近,我们哪里是靠着大姑奶奶,我们是靠着姑母。”李山已忍到极限:“今儿就这样,二弟三弟都回去再想想,总要有个章程,无论如何得敲打敲打这女人,总得让她收敛些,别觉得庄子是她做主!” 花开两朵,再说清溪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清溪嫂子时不时朝赵荑院子的方向伸头望望,和清溪的哥哥嘀咕着:“这五奶奶也太狠了!”又压低声音:“不比李庄头差!那荀二两口子还能活么?” “妹子,这五奶奶不会真不要你了吧?”清溪哥哥不关心荀二是死是活,他只不想养个吃白食的妹子。 “哥哥不必担心我的事儿!”清溪紧锁着眉头,望着时不时传来惨叫的院子方向,心事重重地应着。 五奶奶虽然出身高门,脾气有些躁,但很少责打下人,也不吝啬赏赐。府里下人其实都愿意到五奶奶院子里当差,毕竟即便犯了小错,主子也不过分苛责,做得好了,还时不时有赏钱入账,哪个下人不欢喜呢? 可自从来了庄子上,从这些日子传来的消息看,这五奶奶大概真是气极了,所作所为较以往极端太多。原本清溪觉得自己回去就是时间问题,可现下她也不确定了。清澜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再来,也不知道那边到底什么意思。 清溪心里忐忑,却不敢在哥嫂面前露出来。她很清楚哥嫂的为人。如果知道她被主家厌弃,没了进项,那她在家的日子恐会难过了。而且,那人……也不会饶了她!想着那人的手段,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要想办法回去!清溪心里暗暗盘算。日子拖得越久,变数越多,她不敢再等。 第21章 真相 赵荑这一夜也没睡安稳,虽然夜深时候赵濯等人为了不扰赵荑,堵了荀二夫妻的嘴,但闷哼惨吟是遮不住的。 主屋发现被动过手脚,清浅等无论如何不让赵荑再在那屋停留。清浅坚持要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赵荑没有应。因为主屋的器物都暂时搬到了原本留给祝妈妈的屋子,赵荑索性就住了那里。虽然房间也有动过,但没有极端天气,屋子暂时还不会出大问题。 寅时末,天色大亮。赵荑忽地惊醒,侧耳听听,没了审问人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大家累了都暂且歇下。赵荑实在没了睡意,索性披衣坐起。值夜的清湄听到声音,掀了床幔一角来看。 “奶奶怎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那边怎么样?”赵荑侧身就着清湄的手下地。 “丑时三刻的时候清浅来过,说那边招了。看奶奶已经睡下就暂时让赵濯安排人看着,其余人都去歇了。” 嗯,折腾到快两点,这荀二夫妻也算能扛。 “大家辛苦了一天一宿,这几日的吃食让滕贺家的多备些好的,花样多些,给大家补补。”赵荑随口吩咐着:“你也别熬着,让满儿过来替你。你能睡就再多睡会儿。” “滕管事家的怕忙不过来,几个小丫头还不怎么上得去灶,奴婢已经睡足了,这就去帮帮她。一会儿就唤满儿来服侍奶奶。”清湄边给赵荑披外衣,边应着。 唉,还是人手有限,不知道祝妈妈她们什么时候能到,赵荑有些望眼欲穿了。 朝食过后,赵荑出了正屋,看着虚虚填了的两个树坑,想着那一抔白骨,心下唏嘘。赵濯和清浅来向赵荑回话。两人已把供词对照了下,大差不差,荀二甚至交代得更为详尽。 夫妻二人计划周密,只等褚老姨娘毒发身亡,但事情因为荀二见色起意出了差错。原来褚老姨娘虽然被称作老姨娘,但年纪其实比荀二夫妻还要轻些。她多年一直被关在郊外庄子上,没做过重活,除去失了自由,倒未受什么磋磨。她本就因姿色出众当年被老侯爷纳入房中,虽有了些年岁,但仍风韵出挑。 荀二本就是个色痞,如今日日和这样的风流美妇住同一个院子,自是心痒难耐。褚老姨娘身子日渐衰弱,看着更似弱柳扶风,风姿尤甚。荀二抓心挠肝,于是费尽心机,一日把自己婆娘灌醉,夜半撬开姨娘的门意图不轨。惊醒的褚老姨娘哪里肯从,抵死反抗,惹得荀二心头火起,抓住老姨娘的头发朝地上一顿猛撞,不解气还死死掐住脖子,直到她再也不动。 之后的事情没有悬念。荀二家的醒来虽恨荀二色欲熏心,可事已至此,只能想法子尽快处理。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追查到尸身露出马脚,二人一边对外大肆操办丧仪,把准备好的棺椁里装进石头葬在庄子后山,一边却偷偷筹谋把褚老姨娘尸身埋到院子里。 后院因埋了金子,二人不敢在那里动土,怕一旦出纰漏,办砸大老爷交办的差事。思来想去,最终选了前院,并挪了棵罗汉松种在上方,镇住魂魄,求得心安。至于井沿颜色差异,不过是挖坑掩埋前,两人将姨娘尸身放在那里。老姨娘头上的血渗入井沿一侧,再难去除。 原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不想那之后院子里常有古怪声音,有时荀二或是荀二家的还会莫名其妙滑一跤或见了鲜血淋漓的死老鼠之类。 时间久了,两人发怵,于是托人给大儿子送信,请来一位据说法力高强的道士。那道士在院里做法,把黄色的符咒贴满院墙,并且指挥荀二挪来一棵槐树和一棵罗汉松,种在了原本那棵罗汉松旁,同时在槐树最高处用红色的布包裹了几道符咒,再用油纸缠紧绑牢,并告诉荀二夫妻,用槐树招魂,再以符咒镇住,日里晒魂,夜里压咒,辅以罗汉松镇守,再强悍的魂魄也难作祟。不知是不是道士法力真的高强,自此院里再无奇怪事情发生,夫妻二人这才安心。 赵荑的到来扰了荀二夫妻的悠哉日子,两人心生不满,也担心金子和褚老姨娘的事情败露,很不想让赵荑住进来,但大姑奶奶和大太太大剌剌地派人来直接改造屋子,荀二两人不敢拒绝,又核计如果事成,赵荑也活不得,还能得老太太、大老爷、大太太、大姑奶奶四个主子的好处,这事儿值得冒险一试。可偏生赵荑和两人知道的和听到的行事都有出入,两人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捆了。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事情败露,荀二夫妻估计肠子都悔青了。 看着从槐树上解下来已经辨认不出颜色的所谓镇魂符咒,赵荑很是无语。 “荀二两人可知道其中缘由?”赵荑望向赵濯和清浅。两人互视一眼,均摇头。 大老爷的金子从哪里来?想藏些私产可以理解,可为什么不就近寻个去处,为什么一定要远远藏到河道郡庄子上?老太太为什么事隔多年还要害了褚老姨娘性命?且要用那么隐秘的手段?这母子二人在筹谋什么? 赵荑又习惯性地用右手拇指来回摩梭着左手的食指指腹。赵濯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动作来回移动了数下,垂眸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 “奶奶,那荀二夫妻要怎么处置?”清浅的话打破了沉默。 “你二人可有建议?”赵荑收回思绪。 “奴婢也没有好的主意,要不先关杂物间那边,等祝妈妈来了再定?”清浅犹疑着说。 “小人也赞同等祝妈妈来再定。虽然荀二夫妻害死了褚老姨娘,奶奶可以处置,但毕竟是老太太授意,如果真的论起来,老太太处置个失贞的姨娘也无可厚非。虽然荀二手段龌龊,但若老太太要保,五奶奶也只能听从。”赵濯斟酌开口。 至于荀二夫妻得大太太和大姑奶奶命令,意图谋害赵荑的罪名,赵濯没提。这是家丑,除非赵荑想鱼死网破,否则除了隆昌侯府老侯爷,没人能把这事儿拿到明处处置。 依赵荑本意,直接埋了荀二夫妻一了百了。她如今所处的这个大平朝和熟知的历史朝代不重叠,不知哪里出了偏差,她也不想费神追究,但她很确定一点:她是侯府主子,作为封建社会的特权阶层,打杀个奴才实在没什么稀奇。不过,赵荑始终牢记自己作为家族掌门人的父亲的话:“惩治任何人之前,一定想好会付出的代价。” 是的,目前这个代价不值得。杀了荀二夫妻容易,但后患无穷。老太太和大老爷究竟藏了什么心思,她不知道,而两人都是长辈,只一个孝道压下来,她就无法翻身,又何况还有个唯恐她不死的大姑奶奶和一个只听女儿吩咐的帮凶大太太。 赵荑有点怀疑,自己查了这件事情,是不是冲动了?目前来看,似乎没有益处,反而留了麻烦。看来,处置荀二夫妻需寻个合适时机。 赵荑蹙眉盯着自己指端莹润的指甲。“好吧,暂且这样。”她用拇指狠狠掐了下无名指的指甲:“你们且去忙,尽快盖好房子是正事。” 第22章 雨夜 转眼又五六日过去,请了阴阳先生选日子、择时辰把褚老姨娘的骨骸埋到了后山的空坟里。加盖的房子已经搭好了框架,轮廓已现,院子里留下的那棵罗汉松正对着加盖的屋子,看着倒真有点镇宅的意味。 傍晚时分,天色逐渐昏暗,层层乌云压过头顶。“奶奶,恐怕要下雨!”清湄站在院子里看着天,回头忧心忡忡地和赵荑说。毕竟主屋还没修复,她心里没底。 “嗯,雨不会小!”赵荑抬着头,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赵濯提过好几次先修主屋,是她没有应允。天气很快转凉,她人手有限,哪个病了都是麻烦。虽然工匠说主屋可以坚持几个月,但谁都不是神仙,万一有意外呢?她可没有赌徒心理。等屋子加盖好,还是要尽快修复主屋,把危险系数降到最低。赌这种事儿的都是傻子。 “中间的三间还是不住好些,奶奶今夜住到奴婢那屋吧,清溪不在,奴婢给奶奶守夜。”站在赵荑身侧的清澜语气诚恳。从她替清溪求情开始,奶奶就没让她守过夜,一直是清浅和清湄轮换着。清澜心里有些慌,不被主子信任没什么,但没了主子交办的差事就意味着随时会被抛弃。 “不用!”赵荑语气不容置疑:“西侧第三间不是早就清空收拾好了?我住那里。” “奶奶,那,那是荀二家住过的,晦气的很。”清澜急急阻止。 “哪个屋子没住过旁人?我们住过的客栈房间不知换过多少旅人,好的坏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强的弱的,如果忌讳起来,岂不是要累死自己?”赵荑很不赞同。 清澜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一直站在赵荑身后的小丫头开了口:“奶奶要不住到奴婢们那间吧,奴婢和满儿几个挪到西边那里。” 这不是一样麻烦?还没等赵荑拒绝,小丫头已经接着说:“主子住西边,这是折煞奴婢了!”说着福身施礼。赵荑咬住瞬间要脱口而出的字句。她忘了!东为尊,西为卑。“也好。晚些时候你安排人拾掇拾掇!”赵荑回身看着已经直起身子的小丫头吩咐。 “是!”小丫头答了,并不多言。 “那奴婢也搬去西侧第三间和满儿几个挤挤。”清澜急忙说。她住的房间在主子上首位,她是嫌命长了。 赵荑没理会清澜,既然驳了她的提议,就没必要再做调整。房间空了去挤着住又不是她的主意,她只当没听到。 赵荑此刻的注意力在小丫头身上。她记得这丫头叫漾儿,十二三岁的年纪,小小的人儿一个,可神情端肃,肤色不算白皙,眉目已经长开。眉毛略粗,杏眼肉唇,算不得精致,却大气疏朗。赵荑记得是这丫头发现了庭院里的两处特别:西侧的罗汉松比东侧的茂盛;菜园一处菜长势一般。这是个观察力惊人且能一下切中要害的丫头!赵荑瞬间如获至宝。要知道,身边人多不一定得用,毕竟一将难求! 赵荑记得婢女给晴儿介绍府里情况时提到了她身边下人的配置:两个一等婢女,四个二等,四个三等,四个婆子。四个小厮安置在外院,四个护卫养在府外,只她有吩咐时候才会联系。两个一等婢女已经出嫁,位置空下来,按理原主应该提拔二等婢女补齐,但不知道为什么原主一直没有这样做,所以清浅、清湄、清澜、清溪一直领着二等婢女的月银,却做着一等婢女的差事。满儿等四个小丫头仍是三等婢女。 清浅、清湄都十七八岁的年纪,很快得配人出嫁,她得尽快找人接替。如今又收了晴儿,看来等祝妈妈来了,下人的差事还得再调整一番。 不过还没等赵荑盘算清楚,轰隆隆的雷声已经划破乌沉沉的天空,本已暗下的天色愈发漆黑莫名。伴着沁凉的冷风,大雨倾盆而来。 赵荑早已吩咐护卫和小厮回住处避雨,滕管事家的也早早被打发家去。怕荀二夫妻出幺蛾子,赵濯给二人灌了药,让他们昏睡过去。院里只剩赵荑和几个婢女,一时没了几日来的嘈杂。天地间弥漫的喧嚣和迷蒙,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赵荑让清浅熄了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没多久便睡意渐浓。恍惚间,赵荑觉有风拂过面颊,凉凉的,轻轻的,带着湿意,似有什么开合的声音。是窗子被风吹开了么?赵荑强睁开眼睛,喊了声:“清浅!” 一室静寂,无人应答。赵荑恍惚着,蓦地睁大眼睛,一股凉意顺着脊背传过。她一把抓起枕下一根长簪,身子蜷缩到床榻一角,静静分辨暗夜里的每一丝异样。 外面满是雨夜的喧嚣,可细细分辨又似乎只有雨水落下来,砸在屋顶、砸在窗棂、砸在地面的声音。 她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甚至以为一切只是梦中错觉。就在赵荑犹豫是不是该出去查看的时候,床幔一角微微晃动,似有风吹来。赵荑的心瞬间提起,抓住簪子的手收紧、抬起。 在簪子就要刺出的刹那,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暗沉的雨夜,“啊”的一声惨叫同时响起,如有雷电劈中恶鬼。一闪而过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幔布,没有人影。凉风刮过细薄的帐幔,微微摇晃。 赵荑保持随时攻击的姿势,紧紧盯住触目所及微动的床幔,直到归于沉寂。 “奶奶,奶奶!五奶奶!”门外有惶急却极力压抑的语声。 赵荑没动,也没有应声。 “让开!”有男子的声音,是赵濯。 “砰”的一声,门应声而开。 “奶奶!”清湄的语声和人几乎同时扑到床前。 “我没事!”在清湄掀开床幔的瞬间,赵荑出声。 清湄慌乱的神情掩在雨夜的暗沉中。她长舒一口气,极力压抑住狂跳的心,放缓语气硕:“奶奶恕罪!没听到您说话,奴婢太急!冲撞了奶奶!”说着就要跪下。 赵荑抓住她的手腕阻了她下沉的去势:“可是出了什么事?清浅呢?” “奶奶先别急!清浅没什么大碍,奴婢先帮您整理下!”清湄压抑着还有些发颤的声音,没有正面回答赵荑的问话。 赵濯踹开门,却守着规矩,没有冲进屋内。听到赵荑的声音,他随手关了门,身姿笔挺地转身朝向无尽的暗夜。 风雨被挡在门外,加上屏风的遮蔽,屋内刚刚的冷风和湿气好像只是错觉。清湄掌了灯,赵荑站在清浅刚刚睡过的窄榻前,任由清湄给她整理发髻和衣着。榻上除了被褥凌乱些,没有不妥。窄榻依窗横放,窗子紧闭,没有雨打湿的痕迹。赵荑伸手沿着窗纸慢慢摸索,没有孔洞。 “奶奶,整理好了!”清湄的声音适时响起。 赵荑举步出了房门,屋外廊下站着赵濯和小厮清泽。其余所有婢女都已经听到动静围了过来,但没有赵荑吩咐,几人只立在远廊下。 “扰了主子,是小人的错!请奶奶责罚!”赵濯躬身行礼。 “不必如此。你已经做得很好!”赵荑没有更多纠缠这些:“到底出了什么事?清浅在哪里?” “主子随小人来!”赵濯躬身抬手,示意赵荑朝后院方向先行。 第23章 查问 清湄拿了纸伞,为赵荑撑在头上。雨势虽然小了,但刮起的凉风依旧让雨丝随时灌进脖领,沾上手臂,湿了鞋袜。赵荑全然不理,只快步转过正院进了后园。 后园有三间杂物间,存放日常器物。放了耕作、清扫等工具的一间关了荀二夫妻。另两间中一间放着闲置的炊具、碗碟、灯油、蜡烛等日常必备用品;还有一间放了暂时撤下的几案、椅凳、床幔、花瓶、挂壁等家具装饰等物。 清浅此刻正靠坐在存放装饰用物的杂物间的屋角,守在一旁的晴儿见众人进来,忙起身行礼。清浅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但似乎没有外伤。 “怎么发现的?”赵荑边蹲下身子去探清浅的脉搏,边问道。 “奴婢在隔壁看着荀二夫妻,正打瞌睡,就听到这边有门开合的声音。”晴儿答着:“本以为是风把门吹开,奴婢想过来关,走到门口又觉不对。地上都是水,像是雨水倒灌。奴婢想查看下,不想进来就看到了清浅姐姐昏睡在这里。所以奴婢就喊了清湄姐姐。” “奴婢知道清浅不在奶奶屋里,怕出了事儿,就急忙去唤赵濯叔,就只碰到了清泽。”清湄接话。赵荑点头。是个头脑清楚的丫头!能第一时间去找护卫,而没有忙乱着一头扎进她的房间查看情况,平白错失时机和有力帮手,是个可用的! “奴才在新建的屋子一角搭了棚子避雨守夜,听到清湄姐姐喊赵濯叔,可赵濯叔已经不在屋里,奴才就急忙出来了。”清泽急忙接着说。 “小人听到有动静,像是攀爬院墙的声音。”赵濯说:“出来查看,却没有发现异常。正要回去,就见西边屋顶有人影闪过,小人就追了去。” “可有发现?那惨叫声是你伤了对方?”赵荑拧眉询问。 “没有!”赵濯略有惭愧地低头:“小人没有追上。那人身形极快,拐过岔路,直接扎进了一旁的杂树丛,小人不敢再追。听到惨叫声,就急忙折返,正好遇到清泽和清湄。” 赵荑知道赵濯的意思。只有他一人护卫,如果对方一旦意图调虎离山,那赵荑就危险了。 “可看清那人?”赵荑问。 “只一身黑衣,身材魁梧,看着不比小人矮。”赵濯仔细回想:“其他恕小人实在没法看清。” 雨夜视线不明,能发现黑衣人已经难得,赵荑也不纠结这些。“可看出清浅如何?为什么还没有醒?”她不再问黑衣人,转而又看向清浅。 “还没来得及查看。”清湄羞愧地低头。 “不必如此!”赵荑知道,大家第一时间记挂她,看清浅没伤了性命,就全都想着她的安危。“把她挪回屋里,再去找滕管事,看能不能寻个大夫来。”赵荑边吩咐,边示意几人去扶清浅。 晴儿和清湄一左一右搀起清浅软塌塌的身子,刚起身就听到身后“啪嗒”一声响。 众人回头,见刚刚清浅坐着的地面上多了一幅画。应该是垫在清浅后背和墙壁之间,清浅一起身画就直接落了地。 清泽快步过去捡起画递给赵荑。是当日让小丫头找宅院里特别的地方时,晴儿发现的那幅奇怪的画!赵荑之前已经看过,没看出什么端倪,就直接又放回了原处。 那画确切地说是一幅绣品,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用裱画用的框子装裱起来,如同画作一般。绣品偏右下的位置绣着一大一小圆滚滚的两只羊,乍看似乎没有特别,但细细端详,大羊回首望天,小羊低头看地。天上和地上却空空无物,中央及偏左上下大片留白,整个绣品只有孤零零的两只羊。 晴儿说她翻找清浅藏的东西时,觉得这画有点怪异,特特多看了好几眼,等赵荑让把觉得特别的地方写出来,就马上想到了这幅画。 赵荑看看绣品,又看看依旧昏迷的清浅,眉头紧皱,随后吩咐清湄:“带清浅回屋,画也一并拿着。” 清浅被送回她和清湄的房间。赵荑派人查看荀二夫妻,两人依然昏睡中,没有任何异样。 留了晴儿继续看顾清浅,赵荑让清湄把院里所有人召集到她的房间。清泽去找滕管事,闻声而来的赵涣几人跟着赵濯搜查院子,看是否有发现。 赵荑坐到桌旁,眼光从清湄几个婢女身上一一扫过。 “只清湄单独住,是么?”赵荑问。 “回奶奶话,清澜姐姐说和我们一起住,但奴婢睡着也没见她过来。”满儿抢着开口,说完还斜斜看了清澜一眼。 清澜没有抬头,只向前一步道:“回奶奶,奴婢说和满儿妹妹几个挤挤,不过这几日不用守夜,闲来无事,夜里雨声又大,实在睡不着,看清溪之前给奶奶做了一半的绣鞋放在线筐里,就想着赶紧帮主子做好。奴婢怕点着烛火,影响几个妹妹睡,央了漾儿妹妹留门。奴婢这一忙就忘了时辰,大概午时初刻才去了西三间,漾儿妹妹还问了句怎么才回。” 赵荑去看漾儿,见她点头,才又转回看着清澜低垂的脖颈。她知道清浅管着她的账目和钱财,清湄管着她的吃食,清澜负责她的首饰、衣物,清溪负责她的针线。这是提醒她清溪的存在么?赵荑不确定。 “奴婢是被惨叫声音惊醒的,漾儿妹妹喊了奴婢。等奴婢穿好衣服跟着跑出门,就见大家都在。”清澜的声音听着似乎还微微颤抖,恐惧之意明显。 “清湄是自己住的,晚间可发现什么异样?”赵荑没再问清澜其他,而是转向清湄。 “回奶奶话,奴婢惭愧,没有发现异常。辰时两刻,漾儿几个帮着奴婢把灶间收拾干净,奴婢打了热水回去洗漱后又做了一会儿针线,大概巳时初刻躺下。中间清浅回来了一趟,奴婢迷迷糊糊问她什么时辰了,可是有什么事儿,她说午时末了,忽然来了葵水,拿件换洗衣裳。奴婢说替她守夜,她说无事,等第二日换奴婢就好。清浅出去,奴婢又睡了过去。等再醒来就是晴儿寻来。是奴婢的错,如果当时替了清浅就好了!”清湄将时辰和事情交代得很清晰,但说到后来,语气里多了懊恼。 赵荑点点头,没有安慰。几个下人都被严格教过规矩,护卫也都训练有素,事情安排无可挑剔,回话也很清楚该仔细交代的细节。 “漾儿,你们几个一起,可觉出异常?”赵荑转向几个小丫头。满儿听到赵荑唤漾儿回话,咬了咬唇,扫了漾儿一眼,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回奶奶话,奴婢几个回屋后一直闲聊,辰时末躺下。大概巳正的时候,奴婢觉得夜里雨大,怕晴儿只拿了薄被受寒,就送了一衾厚被过去。奴婢来去不过半盏茶时间,回来看别人还睡着,就又躺下了。”漾儿语速不快,娓娓道来:“奴婢是被惨叫声音惊醒的,从床上爬起来,见除了清澜姐姐大家都已经起了身。奴婢于是喊了清澜姐姐,就先出门,当时赵濯叔和清泽已经在主子门外。” 就是说九点前后漾儿几个和清湄睡下,十点漾儿给晴儿送被子,十一点多清澜睡下,一点左右清浅回自己屋里换洗。刚刚赵荑问过赵濯,惨叫响起的确切时辰是在未正,也就是两点左右,看来变故在一点到两点之间发生,正是清浅进出赵荑屋子的那段时间。 赵荑正思量间,门外响起赵濯的声音:“五奶奶,有事禀告。请奶奶遣两位姑娘出来帮个忙。” 赵荑疑惑着示意,清湄、清澜急忙退后两步,转身绕过屏风。“啊!这是怎么?”是清澜惊呼出声。还没等赵荑再问,两人已经架着一人回转而来。 第24章 内鬼 来人衣衫尽湿,愈发显得身材瘦削,脚踝处鲜血淋漓,整个人似乎已经脱力,只能靠着清湄和清澜两人的力道勉力支撑。她发髻散乱地贴在面颊两侧,面色惨白,竟是清溪。 “这是怎么?”赵荑也被惊到,急声吩咐:“快给她换了衣裳,看伤口怎样,快去处理。” 清澜等自去忙碌,赵荑转而问门外赵濯等人究竟怎么回事。 “回奶奶话,小人等在院西墙外查看,听到有呻吟声,顺着声音发现了清溪姑娘倒在灌木丛里。雨势太大,想着还是带回来等奶奶定夺妥当。”赵濯声音不急不徐。 几个大男人确实没法处理这种情况,赵荑点头:“你处理得很好。可还发现其他疑点?” “雨里很难留下痕迹,小人惭愧!”赵濯应着:“不过,倒是有一点需和奶奶禀明。牲口棚草料堆后的狗洞本来堵住的大石头脱落,洞口又露了出来。” “哦?洞口可以爬进人了?”赵荑瞬间警醒:“怎会脱落?”那日晴儿说有狗洞后,赵荑就让人暂时用大石堵住。大石很重,堵住洞口时还是赵涣和赵沐两人合力完成,一般人很难挪动。想着等请了泥瓦匠来,再一并处理加盖的房屋和院子各处需要修补的地方,不想却先出了纰漏。 “今儿个雨势太大,墙侧的土层松动不少,洞口下的砖石已经被掏空,加之院墙里外侧本就有向下的坡度,所以顺了坡度,石头顺着泥沙被推了下去。”赵濯声音里有内疚:“是小人失职。请奶奶责罚!” “罢了,这里很多情况我们都不清楚,也不能预测。”赵荑不想听任何懊恼之辞。如果事后诸葛亮有用,那世界上哪会有那么多弥补不了的遗憾和悔恨? “洞口可查看过?”赵荑追问。 “虽然雨水冲刷得厉害,但小人等也算查看及时,洞口旁残留了些许泥水拖拽的痕迹,小人觉得是有人进出过。”赵濯并不过分夸大,据实以报。 “你觉得是那个黑衣人么?”赵荑想听赵濯的分析。 “不是!”赵濯斩钉截铁:“那人的身手无需从狗洞走。” 是啊,本就是两秒的事情,要忙活好一阵子,想想只有傻子会做。 “两伙人?”赵荑喃喃。除了李家,她想不出还有谁。即便是府里来人,也会先和李家通气,按理不会如此行事。 “对了,”赵荑忽然回过味来:“赵濯,你和清湄过来时,为什么踹开房门,门上了闩?” “是!”赵濯略有诧异。“您——”他忽地顿住,“得罪!”语声未落,他已冲进屋里,急速转身,直接挡在了赵荑身前。 屋里还留漾儿、满儿两个小婢女,此刻也被惊到,手足无措地跟着挡到赵荑身侧。 “不必如此。”赵荑有点啼笑皆非:“我到隔壁去,这里你们几个查查看。”说着举步向外。 男属下进女主人的内室,这传出去可不是好事,不过好在都是自己人,赵荑本就不在意,何况还是性命攸关的时候。 赵濯已然意识到不妥,但此刻也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等了半盏茶功夫,赵濯等回了话。床下有未干的水渍,有人在赵荑床下躲藏过,其他并无异样。 “是小人办事不力!”赵濯此刻愧疚到了极致。是他破开了门闩,当时床下的人与他不过几步之遥,可他不仅没能察觉对方的存在,甚至任由那人逃脱。若五奶奶有任何闪失,他万死难辞其咎! “智者千虑,尚有一失。你不必多想。”赵荑安抚道。“无论那人为什么而来,终归因为你来得及时,不得不遁逃。只要对方有所图,总会再来,我们多些警醒就好。” 赵濯深深躬身应下,只心里发誓,五奶奶不计较,是主家仁善,可他不能原谅自己。此后他即便每日不睡,也绝不允许再出了类似纰漏。 “奶奶,滕管事带了周账房来,说庄子里的人病了伤了,不能及时请大夫来看的时候,是周账房给处理和开方子。”清湄过来回话打断了赵濯。 “好,让周账房看看清浅和清溪。”赵荑吩咐。 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清湄又来回话,说清浅无甚大碍,应该是被打晕灌了昏睡的药,估计再过个把时辰也该醒了。清溪的脚踝有些麻烦,看着是被重物击中,恐伤了骨头,最好请县里医馆大夫看看。 “清溪怎么说?为什么大半夜在院子外,还伤了?”赵荑问清湄。 “奴婢问过了,她说因为被主子遣回去,她哥嫂一直容不下她,想给她找个婆家,换些钱粮。今儿个说是主顾要上门,她害怕,就逃了出来。不想她哥嫂一直在附近寻她,她只能躲着。谁想下起了大雨。她不敢进院子,也不敢回家,又不知她哥嫂是不是还在附近。雨大风也冷,她原本躲在西边那棵大杨树的树洞里,但没想到雨这么大,树洞不断进水,她实在熬不住了,就想着能不能寻个机会溜进院子里求清澜收留。谁想她刚从树洞里爬出来,就撞上从狗洞爬出去的人。那人也惊了,朝她就扔石头,她被砸中,伤了脚。那人被她的叫声惊到,没管她就急急地逃了。” “她可看清那人的样子?”赵荑追问。 “她说雨太大,她只看到是个男人,头脸包住了,个子不高,很瘦。”清湄说。 这身形特征庄子上的男子多数符合,说了等于没说。赵荑对清溪的身份存疑,所以对她说的话不过听听,可信度不高。 昏迷的清浅、逃走的黑衣人、受伤的清溪、床下躲藏的人、狗洞爬出的男子——赵荑只觉迷雾重重。 “清浅那里你留心着,若醒了,问问怎么回事儿。”赵荑蹙眉吩咐,清湄应着退下。 赵濯等也被赵荑遣了去,都是一身湿漉漉需要处理,病倒了她更无人可用。 赵荑摩挲着粗糙的桌面,一时没有头绪。 “奶奶,奴婢有话说。”一直守在一旁的漾儿开了口。刚刚几个婢女被赵荑打发去各有差事,她只留了漾儿,其实也是存了问询的心思。如今听她说话,顺势问:“哦,你有什么话?” 漾儿福了福身,说:“奴婢几个出了屋子,看到赵濯叔和清泽等在主子门外,当时除了清湄姐姐进了主子奶奶屋里,晴儿在照顾清浅姐姐,院子里其余人都在,只清澜姐姐在屋里还没跟出来。” 赵荑手下顿了顿:“哦?” “奴婢也是后来想想回过味来的。”漾儿接着说:“大家跟着奶奶往后园去,要拐过山面时候,奴婢回头看过,清澜姐姐当时还没出屋门。奴婢等听清泽回话时,清澜姐姐才到了奴婢身后。” “她的动作倒是不快。”赵荑笑了一下。“还有其他么?”赵荑接着看向漾儿。 “主子换了房间。”漾儿言简意赅。 是的,她换了房间。可有人精准地摸到了她的床前。这个内鬼是清澜么?站到她床前而后躲进床底的也是她么?赵荑仔细回想,即便那道闪电亮如白昼,可她只觉有影晃过,并没有具体身形,就像一道模糊的声音,存在却难以辨认。如果真是她,她进她的房间做什么?想害她性命么?不对,惨叫声响起时候,漾儿几个都被惊醒,清澜和她们一处,没有时间。况且若是清澜,门闩闩上她如何出得去?赵荑摇头,这样说不通。 “你说,躲进床下的人可能和她有关么?”赵荑还是想问问漾儿。 “不确定。”漾儿摇头。“但奴婢觉得她那么晚才出来,也许存了什么心思。” 清溪的惨叫声和那人在她床前是同时,这是今夜第四个为她而来的人么?赵荑深深吸气,这是多少人在算计原主呢? 第25章 留下 众人后半夜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可又谁都没有睡意,只觉得这雨夜森寒冗长。 酉初,清浅醒转过来,见躺在自己屋内还很诧异,及至听了清湄的讲述,她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奶奶呢?奶奶可还好?”清浅急急要下地去看。 “好了,你安生歇着。”清湄按住她。“奶奶刚刚睡下,闹腾了一夜,且让她睡会儿。” 把清浅推回床上,清湄问:“你可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 “我回来换洗,想着再回奶奶屋里。我只记得到了奶奶屋子门口,正要拉门,就觉头一疼,之后怎样再没有任何印象了。”清浅苦着脸。 “中间你没觉得有什么声音,或是别的什么特别?”清湄不死心地追问。 “没有!”清浅使劲扯了两下手底的被子,眼里全是泪:“我真是没用!” 清湄叹息,自是一番安慰。再说赵濯那边,几个护卫、小厮都留在了暂时搭起棚屋里,大家哪里有歇下的心思。五奶奶好在没出事,如若真的出了事儿,恐怕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得折了进去。 “头儿,今儿个这事蹊跷。”赵涣拨着火堆,又抻抻烘烤得差不多干了的衣服。“那幅画怎么看都像是故意放在清浅姑娘身后的。” “嗯!”赵濯应了声。 “那绣品是不是没绣完?”清泽接话说:“看着总觉得少些东西,空的地方太多了。” “绣品怎样都无所谓,可有人把它放在咱们面前就很有所谓!”赵沐有点咬牙切齿。“有人想借咱兄弟的手,做些现在看来咱还不知道的事儿。” “这倒很有点意思。”赵濯轻笑一声:“你们不常抱怨这些年实在清闲太过么。本以为这趟差事也没不同,充其量是出趟远门,现在看来倒很合大家胃口!” “这些年都快闲出毛了!现在确实觉得有点意思。”赵涣嘿嘿笑。“我看这五奶奶好似活过来了,也不枉咱守了这么多年。” “慎言!”赵濯横了赵涣一眼。“老侯爷待我们几家恩重如山,咱们的儿子能读书科考,女儿脱了奴籍,可以自己随意婚嫁,父母能在家颐养天年,只这些,我们做什么都是应该。” “我知道、知道。”赵涣有点讪讪:“这不是说奶奶变好了,是好事么!” 清泽几个小厮互相看看,眼里都是羡慕。哪个下人不想有一天如赵濯几家一样? 辰正,雨终于停了,碧空如洗,微风习习,竟是难得的好天气。 终于可以独处,赵荑推开窗子,深深吐纳着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心里的郁气似乎消散了不少。她坐到桌旁,又拿起了那幅绣品,翻来覆去地看,却怎么也看不出有何端倪。叹口气,她放下绣品,呆呆望着院子里剩下的那棵罗汉松,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奶奶!”有人突然出现在窗口,赵荑思绪瞬间回笼。 清澜站在廊下福了福身:“清溪伤了脚,奶奶看该如何处置?” “你说说看,该如何处置?”赵荑故意在开口前停顿了下。 清澜咬咬唇角,似下了决定般:“奶奶问了,奴婢就斗胆开口。清溪如果被送回去,一定会被哥嫂嫁人,受尽磋磨。清溪年龄还小,请主子垂怜!” 这清澜如此不遗余力,真的只是和清溪关系好么?赵荑眯了眯眼。其实即便清澜不开口,她也不会把人送回去。不是她多么圣母,是她觉得如若清溪被送回,下人们即便什么都不说,也难免心寒,毕竟物伤其类!此外,赵荑还想挖出清溪背后的人。若清溪是受命伤了原主的人,她很有必要为原主讨个公道。借了人家的身子,总该为人家做点实事。 “我无心送她回去。”赵荑可不想让清溪觉得是清澜的面子和情分,因此故意提高了声音,毕竟这院子没遮没挡,声音哪里藏得住:“清溪小小年纪也是可怜,不过错了就该罚罢了。如今回来了,就罚半年的月银,这些日子,让她在房里多做点儿针线弥补过错吧。” “谢奶奶恩典!”清澜满脸的开心笑容,似乎全然不知赵荑的意图。 清溪得了清澜的回复,自是感激涕零:“多谢姐姐!如果没姐姐求情,主子说不得还得送了我家去。姐姐的恩德妹妹一辈子都记得!” “你我姐妹说这些做什么!”清澜亲昵地帮清溪拂开鬓角的碎发:“如今奶奶不似在府里那般好说话,既然说了让你做些针线补过,你就好好做,也趁着这个时间把伤养好。” “嗯,妹妹都听姐姐的。”清溪一脸孺慕。 待清澜转身出了房门,她才缓缓收了欢喜的表情,定定看向脚踝的伤,嘴角有冷笑渗出。而转身出门的清澜眼波微转,哪里还有笑意。她最初和清溪交好是存了利用的心思,但日子久了,倒真的生出了几分姐妹情谊,可如今……有清溪在,就能分了五奶奶盯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嗯,于她有利! 从这一日起,赵濯又从庄外请了两班工匠来。大家昼夜轮流不停赶工,竟然在中秋节前完成了房屋修缮、加盖的所有活儿计。应着赵荑要求,加盖的房子扩到了八间,另外又加盖了间灶房,给小厮和护卫们专用,这样她即便多收几个人手,也有暂时可以安置的地方,不必为人所制。 看着齐整多了的院子,赵荑竟然有种自己有家的感觉,欣喜雀跃得想喝一杯。不过她可没昏头到以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她表面依然一副贤良淑德、云淡风轻的样子。 终于可以搬回主屋,屏风依然留在门口,拐过屏风是间隔出来的厅堂。正对门口的墙上挂了张山水画,这是滕管事寻来的几幅画里赵荑唯一还算入眼的一张。她不喜欢挂三友四季、庭院花卉、飞禽走兽,总觉得狭隘小气得紧。这张山水图山色空蒙,水势宏大,又有桥径通幽、宅院掩映、人迹隐现,让人燃闲适情、生探访意,怎能不欢喜。画下放了窄窄的条案,放了天青色的橄榄瓶,里面插上几只刚刚采来的向日葵,黄澄澄的,看着朝气蓬勃。条案前放了张红木的四仙桌,两侧各放了一把折背椅。 一侧内室已经分隔开来,门上只挂了珠帘,走过时清脆的撞击声悦耳得紧。内室的装饰和原本的安排没有太大出入,只抬头看天花截然不同。赵荑让工匠用软性天花代替了硬性天花,即用木格做架,选了麻布纸,刷上自己喜欢的淡绿色,清清爽爽地糊上去。原本清浅几个都不赞成,说过于素淡,可真的完工看到时,几人又欢喜得不行。这样的天花可以随意搭配屋内的装饰,艳丽或淡雅都相得益彰。 赵荑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悠闲的无所事事中,直到有人上门来。 第26章 老杨 李庄头回来了。 看着被李庄头遣来送拜帖的老杨,赵荑气笑了。 一个下人要见主子,直接上门就好,主子有空闲、有心情就见见,不想见就直接打发了,从没听说还送拜帖的,真以为自己可以和主子平起平坐了。 “老杨是吧?你虽然来这庄上许多年,但也算是府里老人儿了。李庄头就这么大剌剌派了你来,你是如何想的?”赵荑头也不抬地问。其实能见到老杨,赵荑觉得是意外之喜,毕竟府里的旧事还得找这样的老人问,此刻的时机正好。 “老奴没法子。”老杨声音粗哑枯涩:“如果不来,李庄头会打老奴的。” “哦,他经常打你?”赵荑似乎只是好奇。 “也不是。是老奴惹了庄头不高兴会挨打。” “那你通常做什么会惹了他不高兴?” “老奴开门慢了、关门迟了、走着挡路了、回话不及时了、地砖没擦干净了、踩到庄头喜欢的花草了……” “你有哪天不挨打么?”赵荑没法再听下去。 “有,这些日子就没怎么挨打。”老杨语气里没有起伏。他佝偻着腰,站在廊下,右侧鬓角的碎发遮住了大半个额头。 是李庄头不在家,他就没怎么挨打吧。赵荑无语极了。 “你到庄子上多少年了?因为什么事情离了府?”赵荑还是决定问问,她总觉得老太太、褚老姨娘、大老爷的事情一定和府里的旧事有关。 “老奴记不得了,总有三十多年了吧。因为什么事情离了府,老奴也糊涂着。”老杨顿了下,接着说:“有一天,老奴和府里告了假,想去府外寻个同乡,不知道怎么就在一家客栈外见到了太太,哦,是现在的老太太身边的尚妈妈。老奴也没当回事儿。可不知道怎地,等老奴回了府里就被直接捆了送到这里。” 这因为老太太身边的尚妈妈?如果真不知为了什么,不会特特提及尚妈妈。 “你见到尚妈妈时候她在做什么?” “尚妈妈和一个女人说话,那女人奴才不认得。”老杨絮絮叨叨地说:“奴才听那女人跟尚妈妈讨银子,说手头紧没办法,不然就把事情抖落出去。尚妈妈生气,可还是给了银子。” “她们怎会在客栈门前讨论这种事?”赵荑皱眉。 “不是,是她们拉扯着进了客栈后巷,老奴好奇跟过去听到的。”老杨苦笑:“要是知道这样会被送到庄子上,老奴说啥都不会跟过去偷听。” “尚妈妈怎知你偷听了?”隔着屏风,赵荑还是走过去透过开孔细细看了老杨几眼,嗯,一副木讷老实像,可赵荑才不会相信一个人的外表。看着老实的人往往会做出最不老实的事儿。 “许是老奴离开时候被尚妈妈看到了,老奴也不知。”老杨眉眼不动,状若枯槁。 赵荑看着屏风背板的山芙蓉画,忽地问:“你和褚老姨娘熟悉么?” “那是半个主子,老奴自然识得,但老奴只跑外面差事,太太姨娘们平日是不得见的。”老杨的回答没有任何问题。 “褚老姨娘进京路上出事时候你在么?”赵荑坐回椅子,拿起茶盏,温声问着。 “老奴在。”老杨倒是没有推脱不知。顿下没有听到赵荑追问,还是继续说道:“原本这是内宅事儿,老奴不会知道太多,可当时事情闹得很大,想不知道都难,倒是让老奴今儿个能和五奶奶说上几句。” 没有再等赵荑追问,老杨便把事情本末说了个清楚。 原来,老侯爷要随先帝出征,怕家人有闪失,遂决定举家入京,于是老太太带了当时唯一的姨娘褚氏和家里为数不多的下人一起上路。 一路虽然辛苦,倒也还算顺利,只到了北庭郡,褚姨娘身子不适,耽搁了几日。再启程的第三日就出了事情。众人行到一处山谷中的狭长小路,被几个山匪截住,进退不得,只能任由人家绑了手脚,抢了随身细软。为首的匪徒见褚姨娘年轻貌美就生了邪念,竟把人直接掠走。众人见匪徒离开,互相帮着挣脱绳索,到附近的县衙报案求救。县衙差役得知是官宦家眷,倒也算卖力,隔日就在山坳一处洞穴里找到了衣衫不整、昏迷不醒的褚姨娘。人是救了回来,但清白已失。 褚姨娘自是一番寻死觅活,倒是老太太仁义,多方阻止劝慰,总算让褚姨娘打消了自戕的想法。褚姨娘原想出家,也被拦了下来。人不能再呆在府里,于是就在抵达京城时,由老太太做主,留在了提前找人买好的京郊庄子上。 事情和赵荑预想的相差无几。赵荑摩挲着莹白茶杯外侧翠绿的竹叶纹式,接着问:“那之后你可还见过褚老姨娘或是听说过她的事情?” “没见过,不过——”老杨踌躇了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赵荑倒也不急,就默默听着。 到底还是老杨接着说:“老奴听当时府里的一位婆子感叹,说人的情分啊,还是得相处。说老太太原本待褚姨娘极好,时不时就遣了尚妈妈去庄子上看看,可也不过一年多,除了叮嘱庄子管事看顾外,再没见尚妈妈去看褚姨娘了。” 一年多关心备至,多年不闻不问,却又似乎严密看管,然后又急急派了荀二夫妻把人远远带走谋害。赵荑停了手里的动作,能为了什么? “那一年多,府里可有什么特别事儿?”站在赵荑身后的漾儿看了赵荑一眼,其实赵荑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的语气里少了刚刚的不在意。 “老太太刚到府里就查出有了身孕,没多久,老侯爷那里又有消息传回,说得先帝看重升了官职。后来老太太平安生下大爷,府里喜事连着串儿。”老杨似乎很替主子开心:“老太太和老侯爷成婚好多年,一直没有子嗣,忽然得了嫡长子,开心得不得了。阖府欢庆,连老奴都得了五十个铜板的赏。” 是她想的那样么?赵荑有点口干。隐私和阴谋她见多了,也习惯从恶处思忖人性。偏偏这个时间点又实在巧合,如果褚姨娘有了身孕,老太太不想姨娘因为庶长子而骑到自己头上,偏又自己一直无法生育,那么,设计陷害了姨娘,自己假孕,然后把姨娘生的孩子抱到自己身边养着,顺便除掉分宠的姨娘,一切顺理成章呀。瞬间,赵荑觉得自己真相了。 “在北庭郡时,可给褚老姨娘请了大夫?”赵荑心里有隐隐的雀跃。 “请了,是老奴去请的。大夫说水土不服,还是老奴跟着去药房抓的药,吃了两副就见效了。” 呃,是她自以为是了?赵荑有点傻眼。 “确定是水土不服?你看到褚老姨娘吃药了?”赵荑不死心。 “老奴,老奴不知!”老杨声音有些惶恐。“那老大夫是当地最大药房的坐堂大夫,应该医术不差。褚姨娘的药是小桃熬的,嗯,是伺候姨娘的丫头。小桃还夸老奴办事熨帖,给老奴拿了几块糕点吃。” 褚老姨娘没怀孕。赵荑有点颓然地叹口气,多好的伦理剧啊,看来她还是自以为是了。既然事情并非如此,那真相又是什么呢? 第27章 血迹 又随意问老杨几句,赵荑没了心思,打发了人去。 “奶奶有心事?”见老杨离开,漾儿寻机会开口问道。 “嗯,你说那绣品是褚老姨娘绣的么?”赵荑看着厅堂一侧地上放着的那幅画问。 “看着虽有些年头,可也说不准。”漾儿黑葡萄一般的杏眼里闪过困惑。“清浅姐姐说荀二夫妻不知这画出自谁手,接老姨娘时只胡乱裹了她的随身物品,其中有没有这画,两人都没留意过。如果不是褚老姨娘的,院子原本又没怎么住过主子,按理不该有这东西。若是院子里本就有的,依荀二家的活络心思,应该留意过。如果是褚老姨娘的,她总要找人装裱,那荀二家的不会不知。” 赵荑盯着画,好看的眉毛拧到一处,一时更加没有头绪。是老姨娘的,无论是在京郊庄子或是这里绣的,荀二夫妻不会不识;不是老姨娘的,那会是谁的?被放在清浅身后,是凑巧么? “奶奶,您说这李庄头是不是回来得太快了?”漾儿犹豫着开口问。 “太快?”赵荑无意识地应着,思绪还没有全然收回。 “奴婢记得李庄头是七月初二往京里去的,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差不多两个月吧。怎么还没到中秋,李庄头就赶回来了?”漾儿说话一字一板。 赵荑坐正身子,也意识到了问题。李庄头没去府里!他匆匆离开,又匆匆折返,为了什么? “还有,奶奶拒了李庄头来见的拜帖,他会不会使些阴私手段?” “拒不拒,他要使阴私手段都会使。多动才能有突破口,不然我们岂不是永远困在一团乱麻里。”赵荑倒真希望李庄头做些什么。 “漾儿,你去问下赵濯,可有祝妈妈她们的消息。祝妈妈即便路上养伤,算算时日也该到了,不该这么久。”赵荑皱眉,心里隐隐担忧。 漾儿应声出门。赵荑望向窗外,院子空旷,入眼依旧是唯一的那棵罗汉松,看着孤单清寂,可也愈发显得强悍挺拔。 不到半盏茶时间,赵荑就见漾儿从院门进来,身后没有赵濯,她抿了抿唇。 “奶奶,赵濯叔不在。听清泽说一早自己一人出了门,没说去哪里,也没见回来。”漾儿福身回复。 “出去两个时辰了?”赵荑蹙眉。 “差不多。”得了漾儿的答话,赵荑起身出了厅堂,站到廊下。 已经是初秋,风轻云淡,很有些秋高气爽的阔辽,只赵荑的心却惴惴沉沉。 赵濯近酉时才回来,脸色很是不好。赵荑隔着屏风见了,心骤然收紧。 “出了何事?” “启禀奶奶,小人和赵淞等有自己的联络方式。这些日子一直没收到赵淞的消息,小人有些担心。今儿个一早出了庄子去查看,结果在庄子以西的官道附近迎到了一只小人等饲养的信鸽。信鸽一直有传信,应该是最近被拦截,进不得庄子。从收到的这信看,祝妈妈一行应是出了事。”赵濯语气沉沉:“字条没有字,只有血迹。看来情况紧急,赵淞来不及落笔。他要么重伤,要么——凶多吉少。赵淞身手很好,如果连他都……,其他人恐……不会太好!” 担心的事情应验,赵荑握紧折背椅扁方扶手的前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双拳难敌四手,赵淞身手再好,如果对方人多,他也没法兼顾到所有人。如果他缠住对方,其他人趁乱四散逃走,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你可有什么方法沿路查看下?”目前只有这么几个人手,赵荑心里惴惴。 “小人在河道郡这边原有位旧友,只多年不曾联系。今儿个小人进城花钱找人给友人送了信,如若能联系上,估计三五日就会有回信。能有朋友帮忙自是好办,但因怕联系不上,小人也往京城府里递了消息,请赵老管家派人来;怕主子们不在耽误事儿,小人同时也给靖平公府的大姑奶奶递了消息。想来三管齐下,总会好些。小人没有事先得奶奶命令就擅自做主,请奶奶责罚!”赵濯躬身一揖。 “你想得很是周到,哪里来的责罚一说。”赵荑心下稍安。对方连祝妈妈等人都要赶尽杀绝,为什么?究竟是什么人这样不依不饶?按理,隆昌侯府的大太太和大姑奶奶即便想害人,目标只是她,不会连下人仆妇都不放过。 “你觉得是什么人做的?”赵荑没有任何头绪。 “小人不知。奶奶良善,不该有这样不死不休的仇家。无论是谁,小人等必誓死护卫奶奶周全。”赵濯眼神锐利,语气铿锵。 “难为你们了!”虽然没到拼命的时刻,不知对方是否能如其所言,但赵荑仍觉得心安许多。 赵濯还没离开,滕管事就急急赶了来。 “请奶奶安!”虽然秋风沁凉,但滕管事却满头大汗。 “这么晚,滕管事可是有事?”赵荑温声问着。 “是!奴才见了吴姑娘。”滕管事凑近门前,压低音量说:“吴姑娘说让奶奶小心些。那李庄头召了三个儿子,还有打手龙腾、龙飞兄弟,在堂屋里呆了许久。龙腾兄弟身手极好,吴姑娘没敢靠前,但从零星听到的话看,似乎事关奶奶。能把龙家兄弟都叫来,估计是要有动作。吴姑娘怕奶奶吃亏,想着赶紧告诉奶奶。” “有你们这样的忠心,我定会好好的!”赵荑走近屏风,语带关切:“那李庄头回来可难为你了?” “目前没有。奴才家里的和晴丫头都在奶奶身边,想来他多少顾忌些。” “不能掉以轻心,要防着狗急跳墙。现在这边有地方可以安置你们,不若你们就直接搬到这边来住,一则能相互照应,二则有事也能及时商量。” “谢奶奶恩典!但奴才想着还是暂时住那边,就是请奶奶让奴才家里的晚上不要回去了。奴才家的不回去没什么,但如果奴才不回去就会打草惊蛇。如果有消息,奴才在那边能第一时间知道,也能让滕朗及时知会奶奶,总好过眼瞎耳聋。如果奴才真的有什么闪失,烦请奶奶多照顾下奴才家里人,奴才感激涕零!”滕管事俯身跪拜。 “快起来!赵濯,扶起滕管事!”赵荑急声唤着。“无论是你还是滕朗,还有你家里其他人,只要我有朝一日能回去京里,你们要一个不少地跟着!” “多谢奶奶!”得了承诺的滕管事两眼泛红,生生忍住。 第28章 帮手 “滕管事,你可清楚那边的人手情况?”赵荑问。知己知彼,再难的境遇,总有一条出路可走。 “龙滕兄弟在这里盘踞多年,手下惯常聚集的打手有四五十人,如果他再着意召集,人手会更多。”滕管事的话让赵荑清楚意识到双方实力的悬殊。如果对方真的撕破脸皮,恐怕自己这边只有吃亏的份儿。 “目前来看,我们人手有限,联系的人手总需要些时日才能赶到,你俩可有什么建议?”赵荑问。 滕管事和赵濯互相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读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两人脱口而出:“盖房的人!” “你们确定他们肯帮忙?”赵荑一直站在屏风后和两人低声说话,这一刻更是将身体几乎贴在屏风背板上。 “奶奶,能来盖房的人表面是看在钱的份儿上,但其实也是试探。”滕管事低声分析:“庄子上的人被压榨多年,心里积怨极深,只是苦于没有人带头,没有事情闹出来能善后的法子,没有能保护他们的靠山。这些日子盖房子,奴才和这些人干活、吃饭在一处,更加确定他们的想法。主子处置了荀二夫妻,让庄子上很多人心思活络起来。他们当中有胆子大的还试探过奴才,想知道您可不可以依附。如今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一旦撕破脸,咱们就得靠这些庄里的人才有胜算。” “小人也同意滕管事的说法。这些人虽然没什么功夫,但整日做粗活,力气还是有的。如果肯下力,稍加调教也是很好的帮手。”赵濯赞同地说。 “能成不失为好方法。”赵荑点头:“但如何才能避开李庄头不被他们觉察?” “盖房的人里有个叫林水的,他和被李庄头父子害死的蒋家人走得极近,晴丫头还偷偷和我说过那林水是喜欢蒋叶那丫头的,只可惜……”滕管事停顿了下,继续说道:“这林水试探过奴才几次,奴才觉得可以让林水暗地里联络下人手。李家那边目前注意力在我们身上,倒是方便庄子里的人行事。” “听着可行,赵濯觉得如何?”赵荑不敢托大,索性再问问赵濯。 “小人觉得林水可以。那小伙子沉稳,懂得藏拙,又很机灵。”赵濯肯定地说。 “好。那就依你们所言行事。如果有什么不能决断,你俩商量即可。只需记住一点:一定护好自己、护好我们的人!”赵荑一锤定音。 赵濯和滕管事俯身称是,双双退身离去。 赵荑望着两人的背影,目光灼灼。同样望着两人背影的还有隔了一间屋子的清澜和清溪。 清溪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继续手里的针线,似乎只是活计做久了,歇歇眼睛。清澜若有所思地关了窗子,回头去看清溪:“看来是有事情,不然滕管事他们二人不会这么晚来打扰主子。” “哦,是么?”清溪语气淡淡,似乎全不在意。 “清溪,你说祝妈妈他们怎么还没到?”清澜状似无意地问。 “对哦,是不是祝妈妈年纪大了,伤得有些重,停在哪里暂时先养着了。”清溪语气里有疑惑和担心。 “不像。依着祝妈妈的性子和对主子的情分,但凡能坚持都不可能离了主子身边这么久。祝妈妈可事事以主子为先。当初如果不是实在行不快怕拖累主子路上受累,祝妈妈也不会坚持让主子先走。”清澜摇头。 “姐姐不用担心,这几日或许就到了,说不得祝妈妈想给主子个中秋节惊喜呢。” “但愿吧。”清澜不大确定:“总觉心里慌慌的,真怕出什么事儿。” 清溪的针线顿了下,没接清澜的话,继续着手里的穿针引线。 再说出了院子的赵濯和滕管事。两人低低言语了一会儿就各自分开。 午初,林水被林母推醒,刚要说话,却被林母一把捂住嘴巴。林水本来还朦胧的意识瞬时清醒。柴门在土炕的一侧,林母虽然躺得离门远些,但因身子不好,夜里很是浅眠,在柴门外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时,她就坐起身来。细细侧耳倾听,确定是有人靠近了柴门,她才去推土炕另一侧隔着竹帘的儿子。 林水坐起身子,伸手握住枕边一根两尺来长削尖的木棒,这是他从蒋家出事后睡觉都一直放在身侧的东西。 脚步声停在柴门外,并没有再向前,却轻轻扣了三下。黑暗中,林母和林水对望一眼,没动,也没出声。 柴门外的人也没动,没有出声。静静等了几息,柴门再次叩响,依然轻轻三下。 林水一跃而起,靠近柴门,在一侧的墙上轻轻叩了三下。这是滕管事曾经叮嘱过他的信号。 柴门外的人毫不迟疑,侧身推门而入。 快到中秋,月色清朗。简陋的茅屋虽然幽暗,但柴门推开一瞬投进的月光足以让人看清来人。 “赵沐哥?”林水声音很低,但掩不住诧异。 “是我!”赵沐说:“事情很紧要。滕管事和腾朗出来很容易被发现,盯着赵头儿的人有点扎手。我也是避开眼线绕了路过来的。” “有什么事情您只管吩咐。”林水意识到事情紧急,有点雀跃,但又努力压住。 赵沐凑近林水耳边,低低吩咐,林水频频点头,并不追问。“可清楚了?”林沐问。 “清楚!您尽管放心,一定给主子办好!”林水眼睛晶亮。 “主子吩咐,一定先护好自己。差事办好了,以后的前程主子自会给你们安排!” “谢主子!”林水声音很低,但掩不住哽咽。能遇到顾及底下人安危的主子怎么能不让人激动。 赵沐用力拍了下林水的肩膀,往柴门外左右看了两眼,推门侧身出去,立在那里,又静静等了两息,这才侧身闪进一旁树荫的暗处,身子跃起,瞬间失了踪迹。 林水看着赵沐消失的方向,眼里满是艳羡。等回了身,才注意到一直没有出声的林母已经拄着拐杖站在身后。 “娘!”林水伸手去扶。 “我没事。”林母压住声音。“无论做什么,小心总没错。如果需要帮忙跑腿,别忘了帽儿。那孩子机灵,人小还不容易被注意。” “知道了,娘!”林水扶住母亲。林母拍拍林水的手,不再多言,只是眼里的锐意忽地迸射出来,而黑暗中的林水并没有注意到。 第29章 腰牌 接下来的几日什么也没有发生,光阴如庄子里的溪流一样,平缓而悠闲地流淌。 清澜注意到,其间赵濯离开了庄子一次,回来并没有来见赵荑,倒是清泽给赵荑送了和老杨他们一起采摘的桃子。桃子大而红润,看着水润饱满,果香诱人。赵荑很开心,给每人分了两个。清澜冷眼看着,似乎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她心里的疑惑和不安这才稍稍散了些。 而李家的堂屋里,李家父子和龙氏兄弟又聚到了一处。 “可查清楚了?”李庄头坐在居中八仙桌一侧,转着手里的沉香佛珠手串,面沉似水。 “有咱兄弟在,怎么可能查不清楚。”坐在下首的龙飞面露得意,语气轻佻。 龙腾斜了弟弟一眼,接口道:“回庄头,那一行人的确是五奶奶的人。属下问过西河客栈的掌柜,五奶奶的人十日前卯时末离开客栈,算着时辰,正是该在巳时中到达蓝泗崖,所以您见的那场厮杀应该就是他们和拦路的那伙人。” “拦路的人查出来没有?”李庄头问。 “属下循着痕迹一路追下去,在川田河附近失了对方踪迹。”龙滕黑红的脸上露出遗憾:“不过属下发现了这个。”说着,他把一个比手掌略小些、黑乎乎扁平的东西递了过去。 “你确定这是那些拦路人的?”李庄头的目光落在龙滕手上,蓦地探身向前,一把抓过那东西。 那是腰牌,一个李庄头见过无数次的腰牌——上面刻着隆昌侯府字样。 “确定!”龙腾没有流露出任何诧异,他同样知道这腰牌代表着什么。 李庄头盯着手里的东西说:“杀几个下人做什么?大太太和大姑奶奶并没有额外的交代,难不成出了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事儿?如果主子要动手,按理该联络咱们,还是说主子不相信咱能做好这份差事?或是怕消息走漏,连我也瞒着?” “爹,这是主子不信任咱们么?”李山语气里带了不满。 李庄头皱眉没有接话。 “这不是大太太和大姑奶奶派的人。”李翰冷冷的声音响起。 “何以见得?”李庄头抬头看向这个自己曾经最为看重的儿子。 “大太太和大姑奶奶只要五奶奶没了就好,不会理会她身边那些下人的死活。这样大张旗鼓的赶尽杀绝目标太大,不怕捬义侯府不依不饶么?何况以大太太和大姑奶奶做事的风格,再明显的事情,就算是傻子都能看出来,她们都会想出愚蠢至极的法子遮掩。”李翰语气不屑:“如果是她们,那些护卫一定会被收了腰牌,藏了行迹。” 众人默然。李翰的话着实刺耳,但不可否认,真的一语中的。大太太和大姑奶奶没必要杀死几个下人,而且这些年这俩主子吩咐了不少事情,虽然明眼人都清楚如何,但偏偏两人处处掩饰,以为真的能聪明地骗过所有人一般。 李庄头叹口气,问:“老二觉得会是谁?” “是谁儿子不知。但看这架势,好似五奶奶身边的这几人碍了谁的事儿。”李翰收起脸上的随意:“这很有些怪异。着急杀几个下人,为什么?怕他们见到五奶奶么?依照父亲所说,那些人已经察觉了父亲一行人,却没有隐藏行迹,似乎知道父亲不会相帮,可也并不与父亲联手,如此看来,父亲在他们眼里无所谓,也不足为惧。” “知道咱们底细,知道咱们对五奶奶的谋算。”李庄头捻着佛珠,喃喃低语。 “管他是谁!”李河晃着这几日又大了一号的脸说:“只要能杀了那女人的帮手,就算是帮了咱们,帮了大太太和大姑奶奶。管他们谋算什么!” “你懂个屁!”李庄头瞪了李河一眼,满是嫌恶。“弄不好,人家把屎盆子扣到咱们头上。本来做些手脚除了那五奶奶不难,可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从捬义侯府出来的,目标太大,等捬义侯府知道怕不会善罢甘休。咱们的谋算没成,还容易被人当了挡箭牌、替死鬼!” “都死了么?可有人逃了?”李山转向龙腾问。 “属下细细查过,死了四个老妪、一个小厮。按照庄头所说,还应该有一个小丫头和一名护卫,属下没有发现这两人踪迹。”龙腾据实以告。 “逃了?”李河啧啧:“命真大!” “老二觉得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李庄头不想看李河那个蠢样,继续问李翰。 “儿子以为父亲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只守着下人本分,该给五奶奶的体面还是要给的。”李翰抬头望向李庄头,语带恳切。 李庄头与他对视一眼,旋即目光闪躲地转向一旁,并没有回答。李翰几不可察地拧了下眉心,心里叹气。看来这个父亲还是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还一心想着做大太太和大姑奶奶的狗。只他不知此时李庄头心下犯苦。他倒是很想成了大老爷或是大爷心腹,可他哪里有机会?他知道大太太和大姑奶奶蠢笨,可有自家妹子在这俩主子身边,他的地位水涨船高,很得倚重,这才是奴才最难得的脸面。 “那边这几日可有什么动静?”李庄头转移话题,看向龙腾。 “没什么特别。赵濯出了一次庄子,属下跟了去,怕他发现,没敢靠得太近。他只在酒馆坐了坐,喝了几杯茶,和小二打听近日可有几个老妪带着年轻人来吃过饭。看着好像也是心急那些下人的行程。”龙腾说:“他还在城里转了转,没接触什么特别的人就回了庄子。至于其他人,除一个小厮跟着老杨他们去摘了次桃子,都只在院子里待着,没有异常。” “那院子里,除了三个护卫,其余人不足为惧。属下实在不懂庄头为什么始终犹豫不决。想处理那个女人不过举手之劳,何至于这么瞻前顾后?”龙飞接话。 李庄头揉揉发胀的额头,无奈地说:“我也想速战速决,可之后呢?捬义侯府可不是软柿子,但凡留出一点痕迹,我们就不用活了。现在拖着,好歹只是大姑奶奶责骂几句,可如果没处理好,咱们的脑袋都得搬家。”停顿下,他又接着说:“大房的爷们始终没有信息传来,我也不敢只听两个女人差使。万一这不是爷们的想法,出了事儿,逆了大老爷等几位爷的意思,咱们被填了坑,那才是最要命的。” “大老爷几个爷们没在府里?去哪儿了?”李河可没有不能探问主子行踪的意识,张口即问。 李庄头瞥了他一眼,连训斥的话都懒得说,不过倒也没瞒着,毕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江东水患,大老爷和大爷、二爷都领差事出京多日了。” “大老爷领着都水使者的差,大爷也在都水尉之下做事,领差出京是正理;二爷不是说去岁进了太常寺么?又不需要祭祀庆典,他去做什么?”李翰皱眉。 “我打听过,说是求了二爷岳丈治书侍御史,走了什么门路,跟着赈灾的粮队一道去了江东。无非想捡个功劳,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回京总能寻个由头往上活动活动。”李庄头煞有介事地讲着,瞒了他妹子从府里给他传消息的事儿,让手下和几个儿子觉得自己对京里、府里的事了如指掌,自然更能信服他的决定。 “爹是想等大老爷等几位爷回了府,再探探他们的意思行事么?”李山对大爷、二爷怎么升官没兴趣,目前自己手头的事儿怎么处理才最要紧。 “也是,也不是。”李庄头说:“我原想等继业从京里回来再一道返回庄子,可察觉那伙人的动作,觉得不对才着急回来。这几日一直没动,也是怕咱们被利用了,到时候别把事儿栽在咱家身上。要是那是大老爷或是府里谁的人,咱们顺水推舟就好。要是不是,咱们恐怕得当心些。” “不会是大老爷的人。大老爷犯不上,也没必要。”李翰实在忍不住讥诮开口:“有个强有力的亲家不好么?何况只是个庶子媳,影响什么?必要时候还能拿捏亲家谋些好处,谁能傻的做这样的事儿?” “那就是大爷或二爷!”李河自以为聪明地接口:“五爷一个庶子,还娶侯府嫡小姐!我呸!他也配!杀了这嫡小姐,看他个庶子能和嫡子争什么!” 李河肉饼一样的脸配上他自以为是的表情,实在辣眼!大爷、二爷占嫡占长,又有老侯爷和大老爷偏着,何须与五爷争长短。五爷一个庶子就算娶了公主,嫡还是嫡,庶还是庶,五爷哪里能越过他们去!屋里几人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看李河,自动屏蔽他的存在。 “不是大房,那是二房、三房么?五奶奶于两房看着并无妨碍,更没必要啊!”李山拧眉,继续说:“这五奶奶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人么?连身边人都一个不肯放过!” 第30章 传信 究竟是谁要杀尽从京城来的几个下人?众人一头雾水。 “你那晚真的什么都没探到?”无法找到答案,李庄头只能又转向龙腾,问起大雨那夜的情形。他弄不明白几个下人被杀的原因,又不清楚赵荑院子里发生的具体事情,更不知道荀二夫妻都吐露了什么,心下焦急,才又派了龙腾去探查,看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一院子女人,东西也只带了那么多,实在看不出什么。”龙腾也觉头疼:“属下听了几个婢女闲话,可都是些鸡零狗碎,没有有用的。虽然离开时候属下被赵濯发现追了出来,但该探查的都探查了,实在没什么收获。属下其实好奇,那惨叫的女人是谁,究竟出了什么事?但赵濯身手实在属下之上,所以属下没敢返回去。” “那荀二夫妻如何了?”李庄头眉头几乎没有展开过。 “属下见他们一直昏睡,外表看不出什么,似乎没受什么折磨。”龙腾答。 “惨叫一夜,哪里会没受折磨?估计都伤在暗处。倒是没看出来,赵濯几个都是手黑的。”李山哼了一声,对几个护卫又多了几分忌惮。 “荀二夫妻不过弃子而已,知道的事儿有限,父亲大可不必理会。”李翰语气淡淡。“荀二杀人的事儿瞒不住,就算府里不想追究,总要给众人一个交代。即便是老太太背着老侯爷做下的,老太太总得顾忌点儿老侯爷的脸面。荀二一个狗奴才敢对主子的姨娘动心思,就算是主子不要的,也没有他觊觎的份儿。只这一点,荀二必死无疑。不杀他,如何堵住这一府下人的悠悠之口?又何况他们夫妻还敢在五奶奶住的屋子上动手脚,无论怎么把事儿推到匠人身上,他们二人都难逃一死。” 赵荑抓了荀二夫妻并大张旗鼓地审讯,完全没有任何遮掩,虽然细节无从得知,但大致情况不必打听,庄里的人也知道了七七八八。 “这五奶奶从一开始就没给府里留脸面,更没给荀二夫妻留活路。”李山脸色凝重。“这女人不是个善茬。” “荀二死活和咱家本就没什么关系。老二说的对,那夫妻应该不知道太多事儿,算了,随他们去吧,咱也不必理会。”李庄头一手拍在桌上,算是做了决定。 “那个叫清澜的丫头不是大太太的人么?之前能帮我们调开值夜的丫头,又能把自己摘干净,是个聪明的。要知道五奶奶那里的具体事情,还得联络清澜。”李庄头说。 “哪个是清澜?长什么样子?是不是那日从咱家门前过的时候跟在那庶子媳身边的?”之前的事情是李山经手,李河不知情,只一听丫头,马上来了精神。 李翰闭了闭眼,不想看李河精虫上脑的蠢样。李庄头此刻也彻底失了耐性,开口怒骂:“帮不上忙就给我闭嘴!闭不了嘴就给我滚出去!” 李河缩了缩脖子,没敢和李庄头犟嘴,总算不再聒噪。 “那丫头没法随意出门,原定传消息的法子一时不得用。要想知道具体事情,还得你晚上去传消息催催!”李庄头压了压脾气,缓口气看向龙腾。“老大问过荀二,清澜应该是住在东侧第二间。” “属下传消息没有问题,但如果想和那丫头说上话恐怕不容易。”龙腾面有为难,毕竟赵濯的身手远在他之上。 “嗯,不必说话,把消息递进去,搭上线,那丫头自然知道咱们着急要消息。”李庄头捻着佛珠上细腻的纹理说:“总得知道那院子里的情形。” 是夜,清澜和清溪正坐在桌旁各自忙着手里的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清溪觉得有些累,抬起头想歇歇眼睛,昏黄的灯光下,清澜的脸庞有些模糊,却有几分晕染开来的份外美丽。 “清澜姐姐,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清溪有点突兀地问。 “啊?”清澜手下一抖,差点扎到手指。 “哎呀,姐姐小心!”清溪急忙探身去看。 “没事,没事!”清澜摆摆手。 “我就是随便问问,看把姐姐吓的!”清溪扑哧笑了出来。 “你个小蹄子,再说些有的没的,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清澜满脸绯红地斥着。 “啊呀,姐姐别生气,姐姐长这么好看,哪个小子得了不是天大的福气?”清溪嬉笑着。 “你个臭丫头!可看着我好性,不能拿你怎样是吧?再胡说八道,我就不理你了!”清澜有点恼羞成怒。 “好啦,好啦!姐姐快饶了妹妹,妹妹不说了还不成?”清溪急急讨饶。 “哼!”清澜不理她,低头接着忙手里的活儿,只绯红的脖颈还是暴露了她的羞怯。 清溪低低的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姐姐,太晚了,要不睡吧?活儿明天再接着干就好。” “嗯,你先睡。这褙子就差一圈收针,我做完就睡。”清澜没有抬头说着。 “好吧,那我不陪姐姐了。太困了!”清溪使劲伸了伸腰,起身上了床铺。 屋里没了语声,安静得落针可闻。没多久,清溪轻浅而匀称的呼吸声响了起来。清澜抬头看了看床上的清溪,轻轻叹了口气,再看了看手里的褙子,一时发起呆来。 大太太许了她大爷姨娘的位份。这是她要的么?她不知道。想她一个从小被卖的丫头,没有家人倚仗,若想过得像个人样儿,必须得事事靠自己。当初五奶奶嫁进府里,大太太和大姑奶奶商量好把她送到五奶奶身边做眼线,她心里不愿,可哪里敢说个不字。她其实很羡慕清浅几个。五奶奶和大太太母女不同,能时时处处护着身边人,是个好相与的。至于大爷…… 咯噔!窗棂上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清澜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惊了一下。她原就坐在窗前的桌旁,听到声音,几乎本能地伸手想去推窗,却在手伸出的瞬间悬在半空,没有继续向前。她转头去看清溪,又回头紧紧盯住窗子。 窗子没有上闩,一只手轻巧地从外边抬起窗扇。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男人的手!清澜没动,只死死地盯着。手指轻轻一弹,一个小小的蜡丸落在桌上,手迅速收回,再无声息,如果不是蜡丸还在桌上微微滚动,刚刚的一切恍如错觉。 清澜又立时转头去看床上的清溪。清溪呼吸平稳,睡颜安然。清澜呼出屏住的那口气,伸手把蜡丸攥进掌心。蜡丸似乎有些烫手,灼人心脾。她再回头看清溪,终是侧过身子,挡住了清溪的方向,把手放下桌面,借着牙条的遮掩,轻轻捏开蜡丸。一张小小的纸条,中心画了一个圆圆的红色圈。她知道,那是等她填满的空白。这是大太太那边约好的探问消息的信号。 她把纸条搓成小团,装作打呵欠塞进嘴里。下意识做完这个动作,她兀自嘲讽一笑。遮掩久了,在无人注意的夜里,她居然都无意识地躲避。夜行惯了,隐藏成了本能。 她又呆呆地去望窗子,窗子紧闭,似乎一切都未发生。石屋杏树下的竹篮是离府时大太太交代的传递消息的法子,她用了两次。第一次得了调开值夜婢女的指令,她利用清溪躲过牵扯,护了自己;第二次拿到的纸条是让她留心庄子上的人和五奶奶身边人的接触。她日日观察,如阴沟里探头探脑的老鼠,她对自己和自己做的事儿厌恶至极,可她有的选么? 清澜想得入神,全然没有注意到床上的清溪微微睁开眼淡淡扫向她的目光。 第二日一早,清澜哄着清溪说要代她去看看她娘是不是还好,也了解下她哥嫂的盘算,就这样顺利得了清溪的谢和赵荑的首肯离开院子。 午后,龙腾在石屋杏树下的竹篮里拿到了传出的消息,而稍后赵荑也收到了赵濯的回奏。 一个有意放消息,一个着意取消息,各得其所。李家自以为得手,清澜自以为隐蔽,只有赵荑这里运筹帷幄。 “你是说那天夜里受伤的不是清溪?”赵荑隔着屏风听着赵濯的话,有点儿难以置信。 “是!”赵濯低低回着:“清澜的消息里是这样写的。”他让赵沐引开龙腾,先看了清澜写的纸条,然后放了回去。 “清澜让李庄头查查清溪。那夜清溪进了主子房间,等惨叫声响起大家着急赶着过来看您的时候,清溪应是躲进了床下。等我们都往后园去的时候,清澜要出门,窥见清溪从您当时住的东三间溜出朝大门去,她避开清溪这才晚了几步跟在我们身后进了后园。” “清溪!”赵荑喃喃。这个婢女和清澜交好,穿来那夜脖颈的疼痛应该和她有关,赵荑一直对她有所防备。那滂沱的雨夜里,清溪进她的屋子,上了门闩,她想做什么?那么重的伤不是简单磕碰一般可以忍受,是对自己下了重手,只为重回她身边,为什么?这是个狠人,不容小觑。 李家同样因为这件事吃惊不已。 “这个清溪又是怎么回事?”李庄头皱眉:“不是大太太的人。那这个丫头的主子是谁?”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众人面面相觑。 “大老爷那箱金子又是怎么回事儿?”李山更关心钱财。他们之前知道赵荑挖出了大爷让荀二藏的财物,没想到居然是金锭!金锭啊!那可是实打实的硬通货,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让他们垂涎。龙家兄弟目光相碰,又瞬即移开。 “估计是大老爷的私房,主子总是想的多些,多留条后路总是没错。”李庄头对此倒有自己的猜测。众人不置可否,但着实不了解府里主子的情况,且只能听听。 “看来盯着这五奶奶的人真是不少。”李翰摩挲着自己没有知觉的腿:“不管大家都为了什么,我们目前最好还是观望,不要轻举妄动。” 这次李庄头难得地点了头。捬义侯府虽然强悍到可怕,但毕竟是可见的敌人,总有可防范的方法。而隐藏在暗处的恶鬼,不知何时何地会以何种方式跳出来伤人,这才最可怖。对方目的不明,为防成了人家的刀,回头又斩向自己,还是先观望为妙。 第31章 拜见 李家人难得达成了一致,按兵不动。赵荑这里本就秉承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只在暗中筹谋。 在看似一团和气的氛围中,中秋节到了。 李庄头登门来拜见赵荑。从上次送了拜帖赵荑没有理会后,双方心照不宣,各不叨扰。如今中秋节,作为下人,再不露面,赵荑可就有了以不敬主子之名责罚李庄头的借口。李庄头老奸巨猾,心里自是门清。何况,让他给赵荑各种难堪无甚大碍,但真让他杀了赵荑,他心里也是怕的,毕竟捬义侯府可不是他个下人可以随意得罪的。遂了大姑奶奶的愿,让荀二那里成事最好不过。在他的庄子上,他既得了办事得力的名,也没真的开罪捬义侯府,多好的事!可惜天不随人愿,荀二居然不堪一击。现下反倒让他骑虎难下。不帮大姑奶奶成事,他会被厌弃,少不得一番惩戒;帮了大姑奶奶成事,他会开罪捬义侯府,闹不好会丢了性命。他哪个也不想得罪,况且这些日子的事情也让他疑惑,他愈发犹豫不决。且探探这五奶奶的虚实吧,他这样安慰自己。 给赵荑行了个似是而非的作揖礼,李庄头说:“奴才去府里送节礼,大太太还一再提起奶奶,很是挂念,叮嘱奴才好好看顾好主子,绝不能让主子受了委屈。奶奶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和滕管事说,奴才一定照办。” “哦,那就麻烦李庄头了!”赵荑语气淡淡。端主子的架子,她很在行。 “当不得奶奶一句麻烦。”李庄头垂手立在廊下,神情莫名。 一个满眼算计的矮冬瓜!赵荑透过屏风开孔看着李庄头一身上好的绸缎,实在不想与他虚与委蛇。下人只能着棉布或葛布,只这一身衣服,李庄头就逾矩了。 “大姑奶奶也让奴才给五奶奶捎话,说姝儿小姐和瑞儿少爷她自会好好照料,奶奶不必挂心。”李庄头说。 这是故意往原主心上插刀子!赵荑目光瞬间冷了。拿孩子拿捏一个母亲,这是最恶毒的心思。“哦,是么?大姐也是可怜人,苏家的孩子疼不着,只能疼疼我荀家的孩子。也罢,一个外人而已,老侯爷不会计较的。” 李庄头捏了捏手指,没敢接这话。老侯爷罚了大姑奶奶是事实。逞了口舌之快,别他日因此被老侯爷责罚。 “李庄头这趟京里来去如此匆忙,可是辛苦了!”赵荑说。 “能为主子办差是奴才的本分,怎敢言辛苦!”李庄头回。 既然不老实交代,赵荑也失了耐性:“李庄头不妨说说为何如此匆忙可好?” 李庄头诧异地抬起头,入眼只是静立的屏风和被微风吹动的珠帘。“奴才想着奶奶初到庄子,一切都需安排,而且庄子事务繁杂,奴才也着实不放心,因此就一路急行,好在能赶回来给奶奶请中秋节的安,也算没白辜负了奴才的一路辛苦!” “哦,那我倒是该感谢李庄头的一路辛苦了!想来李庄头这一路不眠不休,否则怎么一个月的路程不到半个月就走完的呢?”赵荑语含讥诮。“只是,李庄头的长孙怎么没和庄头一起回来?不是半路病倒了吧?” 李庄头猛地收紧拳头。这女人知道了什么?“劳烦奶奶顾念,继业小孩子家家的,不经事,赶路辛苦,半路病倒了。奴才留了人陪他养病,慢慢往回赶。还请奶奶体谅。” “哦,是么?不知道在哪里病的?什么症状?请了哪里的大夫?开了什么药?留了谁照顾?”赵荑一问接一问。 “当不得主子惦念!折煞奴才了!”李庄头用捏紧拳头的大拇指捻了捻食指的中节,没有正面回答。“继业染了风寒,不过也差不多好了,只身子还有些虚。奴才可怜他小小年纪,且让他慢些赶路,倒让主子挂心了,是奴才的错!” “唉!长孙病了,李庄头还能在喜登客栈一住多日,也是心宽!”赵荑叹气。 李庄头赫然抬头,眼里满是惊色。他心里生出不妙的感觉。“五奶奶这是何意?”他硬着头皮否认:“什么喜登客栈?五奶奶在说什么?” “李庄头真是上了年纪,记性确实不好。李庄头七月初二离庄,七月初七住进喜登客栈,八月初四退房。想来那喜登客栈一定是个好去处,李庄头如此喜欢,都不想回家了不成?”赵荑的声音平平,似乎没什么情绪:“只是庄头的长孙真是辛苦,生病还要替李庄头往京里去,唉,可怜呀!” 一个“呀”字拖得很长,初秋的风有些凉,可李庄头头上竟渗出丝丝汗意。 赵荑是如何得知的?原来赵濯联系上了他在河道郡当地的旧友,而他的旧友这些年已经成了当地一个大帮派的三当家。于是在旧友的帮助下赵濯躲开龙腾的监视,很容易查到了李庄头等人的行踪。李庄头并未进京,只派李继业带了节礼前往府里。 “李庄头不想说些什么?”赵荑柔柔的声音听在李庄头的耳中却带着森森阴寒。 “五奶奶恕罪!”李庄头咬咬牙,一揖到地:“奴才年岁大了,出门只赶了几日路就体力不支,只能先找了客栈住下,可又怕误了往府里送节礼的大事,所以只能遣继业先行。奴才本想之后赶去,奈何身子实在不争气,不得已滞留客栈,请主子责罚!” 巧舌如簧!赵荑忍不住冷笑。“唉,我自是体谅李庄头年纪大,身子不好的。也罢!”赵荑顿住言语,似乎在考虑:“李庄头是大太太得用的人,我如何能责罚!不过——李庄头八月初五那日经过了蓝泗崖吧?” 赵荑的每一个停顿都让李庄头心头发颤,及至听到蓝泗崖三字,他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奴才是经过了蓝泗崖,但已经记不得是哪日了!” “嗯,是八月初五!”赵荑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李庄头的话,自顾自说下去:“那蓝泗崖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奴才经过那日未见有何特别!”李庄头垂着头,如果有人此刻离他近些,一定能看到他额角细密的汗珠。 “李庄头怎会没见到什么特别呢?”赵荑好似对他的话很是吃惊:“没见到怎会派了龙腾兄弟一路跟踪查找呢?” 李庄头一口气差点堵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这五奶奶明明什么都查到了,却一再追问他,听他一路否认。他闭了闭眼,一股怒气由心底腾起。“奶奶既已知晓,何必问奴才!”李庄头此刻有种你能奈我何的怨气。 “主子自是要问问李庄头龙腾兄弟查到了什么。”男子浑厚的嗓音从李庄头身后响起,一只大手重重地钳住了李庄头的一只胳膊。是赵濯!蓝泗崖有打斗伤亡留下的痕迹,但没有尸体。事过多日,残留的蛛丝马迹不能查到更多东西,赵荑等很是焦急,索性择了李庄头来院子的日子发难审问。 “你想干什么?”李庄头完全没有料到今日之局,面色发白,扭头看向赵濯厉声质问后,又转向正屋门的方向大声呼喝:“五奶奶,这是做什么?可还有王法!” “王法?”赵荑声音彻底冷了:“你个以下犯上的奴才敢和我说王法?赵濯,不必客气,撬开他的嘴!” 赵濯应声按住李庄头,在他再次呼喝出声前,直接堵了嘴,无视他的挣扎,拖将下去。 李庄头自恃是在他的庄子上,完全没有料到赵荑会在此刻发难。他只带了大儿子李山和身边常跟随的几个打手一同来,而他进院子后,门外的李山和几个打手已被赵沐等人悄然堵了嘴绑将起来,扔进了院外加盖的一间空屋。 李庄头被拖下去,院子里的丫头自是都能看到或听到,其余人倒还罢了,只清澜和清溪目瞪口呆。 第32章 纸条 清澜两手紧紧地攥着半臂的衣摆,心里的惴惴不安感迅速蔓延。 她在自己屋里来回转了两圈,对上清溪探问的眼神,勉强扯出一丝笑来:“妹妹给你娘做的夹衣不是做好了么?我看着不当差的空儿,帮你送去可好?”没等清溪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上次我见婶子的衣服都磨破了,你那嫂子竟然没给缝补,真是……唉!” 清溪垂下眼眸,手里的针无意识地走着线:“那就劳烦姐姐辛苦一趟了!” “辛苦什么,不过几步路而已。”清澜不自然地笑笑。 巳时中,清澜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出了院门。她溜着墙根,往西刚走出七八步,就听身后有人喊:“清澜姐姐出门有事儿?” 她脚下一顿,脸上堆满笑,回头去看:“是清泽呀,我去给清溪娘送衣服,你怎么不去看着那些不长眼、惹了主子不开心的刁奴?” 她知道晚上溜出去更难,白天反倒容易些。本以为院外这几人要么去看着李山几个,要么去审问李庄头,不想还是撞上了清泽。 “清澜姐姐总是这么挂念着所有人。”清泽憨憨地笑:“姐姐快去快回吧。” 清澜应着好,急急转身走了。只身后的清泽已经收了笑容,朝树丛里看了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树丛里有树叶微微晃动,似乎只是有风吹过。 同一棵杏树下,清澜把纸条塞进竹篮的竹篾间,没做任何停留,直直朝前奔去。送了衣服给清溪娘,她借口怕主子身边没人伺候,急急原路返回。故意绕过几处房舍,清澜小心观察身后情形,确定没人跟随,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从一处十字形小径路口拐向东,在一棵歪脖的老榆树旁停下。她四顾张望,取出帕子擦擦额头不存在的汗,做出疲乏的样子,靠着老榆树树干,一手帕子来回扇动,一手探进掩在身后的树洞。她的手沿着树洞内壁摸索,在一处松动的地方停住。她用力掰下那木片,摸到了后面粘着的一个小小圆圆的东西——是她要找的蜡丸。她放下帕子,皱紧眉头,双手捂住肚子,四处逡巡着朝身后的灌木而去。这模样任谁见了,都以为她要寻了隐蔽处出恭。 她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里蹲下身子,从木片上扯下蜡丸,捏开,一个小小的纸条露了出来。“阻拦返京”,看到纸上的四个字,清澜满眼疑惑。五奶奶来了庄子上,没有府里长辈的吩咐,自是不能归京,这纸条没有任何意义啊! 似乎有风吹过,她抬头四下望望,没有异常。她边起身迈步,边将纸条往口里送,只是这次脚下没有踏实,她一头朝前栽了下去,惊呼声在眼前一黑中吞没无迹。 再次醒来,清澜惊慌地摊开手,去看手心没来得及销毁的纸条。纸条依然在。她顾不得许多,先把纸条塞进嘴里,囫囵吞下。 她心下稍安,爬起身子查看,原来灌木中间有一个不小的坑,大概是中间的灌木被谁拔了去。她低低咒骂两句,爬起身来查看,没有受伤。她拍拍身上的泥土,急急往回而去。 清澜溜回院子的时候没有再碰到什么人,她心下稍松。回屋见清溪依然在桌前做着针线,她关心地说:“怎么还在做?歇歇吧,别累坏了眼睛。”不等清溪问,她就接着说:“婶子看着气色不错,还要你好好照顾自己,别挂记她!你且把心放回肚子!倒没见你嫂子,你娘说她病了,不过不严重,让你不用顾念。” 清溪自是一番感激涕零暂且不表。只说赵荑那里。 “阻拦返京?”赵荑细细琢磨着这几个字。原主被罚到庄子上,没有府里长辈的传话,她自是不能擅自返京。可这几个字反倒让人觉得,她是得了应允可以返京了,但有人不想她回去。赵荑又习惯地用右手拇指来回摩梭着左手的食指内侧。 “可是大姑奶奶不想主子回去?”滕管事站在廊下低声猜测着。 “应该不是。”赵濯的语声传来:“清澜给李家传信,就是给大太太和大姑奶奶递消息,地点是石屋杏树那里。大姑奶奶如有命令,让李家给那丫头就行,没必要另外安排传递消息地点。” “如此说来,这清澜身后还有别人?”赵荑有些头疼。 “小人以为该是如此!”赵濯分析着:“这丫头是大太太给奶奶的,但保不齐是有人故意把她送到大太太跟前的。” “你觉得会是谁?”赵荑全无头绪,只能继续问。 “小人对府里情况不熟悉,想不出来。”赵濯如实说。 滕管事多年没在府里,赵荑自己根本没进过府,赵濯一直在府外听命,让他们分析府里谁对原主有敌意,实在难为几人了。 赵荑看向身侧的清浅。清浅皱着眉:“奴婢也猜不出来。府里除了大太太和大姑奶奶一直瞧您不顺眼,多有为难,其他人虽然和主子不亲近,但也从来没什么冲突!” “唉,我实在记不得哪里无意得罪了谁!”赵荑做出苦恼的样子。 “会不会不是府里的人?”清浅皱着一张小脸:“奶奶平日和二房、三房来往不多,但依例节礼从未短过,且奶奶素来大方,连差遣下人都不曾空手来回过。大房自己这里,奶奶与其他人又无冲突,怎会有人针对主子?” “府外也不可能。”赵濯接话:“奶奶嫁入府中这些年,出府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小人几个左右护卫,实在想不出有和什么人起过龃龉。” “罢了,不必纠缠是谁。装神弄鬼定是要围着我们才有效果,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早晚而已。”赵荑眉峰挑起:“李家那里可收到消息了?” “收到了!小人亲眼看着龙腾拿了纸条看完匆匆回了那边宅子。”赵濯说。 “嗯,盯紧些!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赵荑声音中透着杀意,不过转向滕管事时候,又和缓下来:“滕朗可安排好了?” “是!”滕管事躬身:“一早吴姑娘就邀了沈婆子和奴才家儿媳妇去挖竹笋。滕朗带老杨去了山上果园。刚刚林水说他娘得了急症,央了周账房去看,怕他个男人不方便,便求了周账房家的一起去。只留女儿在家,夫妻二人又不放心,就一家三口同去林水家了。” 嗯,这样府里出来的人就都脱离了李家人视线。赵荑不是爱心泛滥,这些人毕竟是跟了滕管事的,只看在滕管事在她来的第一日就义无反顾投靠过来的份儿上,她就要护着。不能护着下边人的主子,指望谁给你卖命? “嗯,一切按计划行事。”赵荑声音冷肃。 第33章 应对 此刻的李家厅堂里,李河正气急败坏地要带人去平了赵荑的院子。龙腾鄙夷地看了看不停叫嚣却一步未动的李河,懒得搭理。见李翰依然气定神闲的样子,龙飞终于沉不住气:“二爷,不给那女人点儿颜色看看,这庄子可就不姓李了!” “这庄子本就不姓李!”李翰悠悠开口。 龙飞被噎得张张嘴,磕磕巴巴地说:“可——可——可庄头被扣住,咱总得做些什么,难不成还怕了那女人?咱兄弟可从来没受过这窝囊气。” “二爷,为今之计,咱确实该先把庄头接出来。”龙腾看着事不关己一般的李翰,也觉头疼:“无论那五奶奶有什么倚仗,庄子现下还是咱们说了算!”他边说边把手扶上腰侧挂着的环首刀。 “只接人出来,不伤及人性命,你可有把握?”李翰侧头去看龙腾。 龙腾默了默:“没有把握!赵濯几个实在扎手,咱兄弟不拼尽全力,恐怕讨不到好。” “那就智取啊!”龙飞哼了一声:“抓了五奶奶还怕他们不自己乖乖放下手里的刀。” “然后呢?”李翰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逼他们放了庄头啊!”龙飞一无所觉,自以为主意精妙无比。 “然后呢?”李翰接着问。 “然后——然后——”龙飞看了一眼李翰,又看了一眼扭头不理自己的龙腾,察觉出不对来。 “然后你只有两条路:一是杀了五奶奶,你敢吗?二是用五奶奶威胁赵濯放了父亲,可然后呢?父亲只是下人,若守在大太太身边还能狐假虎威,可庄子离京城数千里,你觉得五奶奶会因怕大太太日后责罚而放了威胁她性命的人?即便她一个女人胆小怯懦,今日放过父亲,可他日呢?你当捬义侯府的爷们都是怂包?”李翰并不高声说话,只一直语气平淡,似乎说的事情与他全然无关。 龙飞动了动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兄弟二人虽在这河道郡横行霸道,但还没无脑到随心所欲、横冲直撞。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瞒天过海帮着主子做些脏事儿、得些好处没问题,但直接对上权势滔天的捬义侯府,他可没那么白痴。 “要直接杀了五奶奶,还要没有后患,除非把庄子里的人都灭了口,包括你我!”李翰冷笑。 龙飞看看李翰,又看看龙腾,挠挠头,没敢再开口。笑话!他是为了求财,可不是为了求死。隆昌侯府姑奶奶想杀了五奶奶都得绞尽脑汁用各种阴私法子,他哪里来的胆子敢直接冲上去。 “依二爷的意思,咱们该如何?”龙腾扫了一眼弟弟,又转向李翰。他兄弟二人得了李庄头的钱财,自然听命于他,但其实他不怎么瞧得起这一家子。下人而已,狐假虎威罢了。但若说这家里有谁让他忌惮,恐非这个二爷莫属,只可惜……他敛了敛心神,听李翰吩咐。 “负荆请罪、伏低做小。”李翰声音里有掩不住的疲惫:“父亲想得太天真!以为他离了庄子就可把李家摘干净,让荀二对上五奶奶,再暗中派你们帮忙。成了大姑奶奶的事儿,又有荀二当挡箭牌。唉,自以为一番好算计,可哪里瞒得住明眼人!我劝父亲多次,神仙打架,我们这些小鬼只需左右逢源就好,何必事事强出头。况且,那大太太和大姑奶奶全然不是能依附的主儿。”他语声喃喃,不知是说给龙腾兄弟,还是说给自己。 “胆小鬼!”李河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我听二哥这意思是想求那庶子媳了?这么没骨头的令儿你们也听?”他矛头倏地又转向龙家兄弟:“我爹花那么多钱养你们,就养出这么俩窝囊废?”他瞪着被浮肿的脸挤得变形的三角眼看着龙腾二人。“不过一个娘儿们,看你俩吓得那个屌样!赵濯把我伤成这个样儿,你俩做了什么?养你俩不如养俩婊子还能玩玩!” “让他闭嘴!”李翰话音未落,李河已经被龙腾一个手刀劈晕在地。 门口的打手见龙腾招手,急忙进来把李河拖了出去。 龙腾嫌恶地看着如死猪一般的李河,转身忍不住从袖口抽出一块方巾擦了擦手。 李翰状似无意地扫了那块绣了鸳鸯的精致帕子一眼,垂下眼睑。人有了软肋,更不可能为你卖命。 “你们两个和我一起去那边,其余人手暗中布置下去。如有异常,咱们只能鱼死网破,总要先保了性命。”李翰语带狠厉和决绝。 “是!”龙家兄弟躬身行礼,彼此交换了下眼神。 未时中,李翰和李河被抬到了赵荑的院门外,不同的是,李翰清醒,李河昏迷。为免李河闹事,李翰让人又给他灌了足够剂量的安神草药。 “二爷如果发现有何不妥,直接大声喊,我们兄弟就带人冲进去。”龙腾扶了下软榻一角,在李翰耳边低语。 李翰嘴角紧了紧,并没有说话,只抬眼去看听到动静迎过来的赵濯、滕管事等人。 “这是李庄主的儿子,名翰,行二。”他听到滕管事向赵濯介绍自己,而那赵濯只随意扫了他一眼,眼神在他的腿上停留一瞬,后又看向昏睡在另一个榻上的李河。 “那是舍弟,名河,行三。”李翰适时开口:“他对主子多有不敬,索性喂了药,等主子发落。” 李翰语气谦卑,坐直身体,拱手向赵濯一拜:“可是赵家濯兄?久闻兄长大名,今日得见,实是小子之幸。” 赵濯眉头微动,重新看向李翰,只随意拱手算作还礼:“李兄弟这是有何事?” “家父午前来给主子请安,小子身子不便起得迟了,家弟又不懂礼数,家父便嘱小子午后迟些带家弟来请主子安。烦请赵兄回禀主子奶奶。”李翰端坐榻上垂首低眉,毕恭毕敬。 赵濯与滕管事对视一眼,滕管事接口道:“你且在这里等等,我去禀了主子。”说罢,并不等李翰再言,转身进了院子。 李翰目送滕管事进院门,眼角余光扫向四周。赵濯和两个小厮拦在前面,其余人呢?按照龙腾所说,应该还有两个护卫和一个小厮,是在看守父亲等人么?加盖的一排房屋除了刚刚赵濯等走出的那间房门洞开,其余均门窗紧闭。李翰有种不大好的感觉,觉得那门窗后都是窥视他这一行众人的眼睛。他按下心里的不安,和赵濯两人也不再彼此虚与委蛇,只静静等待。 还没等来滕管事,那一排房屋中的一扇窗子“咚”的一声被推开,一个大汉从窗子里露出头来,喊道:“头儿,有事儿。”说着挥手示意赵濯过去。 赵濯侧头微微颔首,然后又看了看李翰等人,淡淡说了句失陪,就迈步而去。 看着赵濯的身影消失在那个房间的门后,龙腾再次凑近李翰:“二爷,那是赵沐。庄头应该在那间。” “那几间屋子你可都查看过?”李翰盯着那扇窗子问。 “前日夜里查看过,四间住了人,其余四间空着,没见异常。” “前日夜里?”李翰无意识地重复着。 “是!”龙腾看着李翰骨瘦如柴的手,低声答道:“兄弟们一直守在附近,这两日没见谁进出。” “嗯,那就好。”李翰点头。只要有绝对的武力优势,他就有足够的资本和赵荑谈判,这是他全身而退的筹码。 第34章 过往 赵濯没有回来,反倒是滕管事开了院门着人抬了李翰进去。 这院子李翰没有来过,抬头看去只觉敞阔。他着意看了一眼余下的那棵罗汉松,松色苍翠,却也无甚出奇。一侧据说挖出尸骸的树坑全无痕迹,只有铺设整齐的青砖。 院子静谧异常,只有正屋门敞开着,门内屏风看着暗淡古旧,细细的珠帘在微风中轻轻摇荡,有细碎的声响发出。明明是白日,却有“素月挂西楼,楼前春霭浮”的宁静与清冷。 李翰的软榻被放置在廊下的台基上。他提了口气,谦恭地向前匍匐到地:“奴才李家二郎李翰请五奶奶安!” 屋内寂静无声。李翰匍匐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李翰觉得自己的腰背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才有柔柔的声音传来:“李翰是吧?起了吧!” “谢五奶奶!”李翰两手紧攥,用力一点点撑起身子。匍匐太久,腰背剧痛,他紧咬牙关,没有发出半分呻吟。 “很难受,是吧?”那道柔柔的声音又响起,甚至带了点同情的意味。 “多谢五奶奶垂询,还好!”李翰努力控制,不让自己的声音虚弱发颤。 “唉!听说你小时候读书很有些天分,谁知……唉,实在可惜了!”那声音娇弱,似带了无尽的遗憾和惋惜。 李翰紧了紧拳头:“是奴才命不好!” “人这命啊哪里说的准。前一刻还在天上,后一刻摔到泥里,世人见得多了,倒不稀奇。不过——若前一刻在泥里,后一刻就上了天,你说——这样的命,是不是谁都想着不顾一切地争一争?”声音娇柔,可说出的话却让李翰心下大骇。 “命是天定,就像奴才一家,再怎么争也是五奶奶的奴才,哪里有上天的命!”李翰再次匍匐在地。 “哦,是么?”那声音轻笑一下:“你真的这样想?” “奴才怎敢欺瞒奶奶!”李翰上半身偏向左前侧,前额重重抵在左手的手背上,身体的极度拉伸让他呼吸有些不畅,但他没有一点儿挪动,只死死地撑着。 “唉,你也算个能人!怎就生在这李家?”语声中的无尽惋惜让李翰胸中大恸。“若你是我,说说看,今日这情形,该如何处置呢?”声音并没有停,似乎真的是和李翰谈天说地般。 “奴才不敢妄言!”李翰心下升起烦乱,这和他预想的不同。本以为这五奶奶会大发雷霆,谁知她并不按常理出牌。 “恕你无罪,说说看!”声音依旧柔柔。 “事关奴才父兄,奴才无法决断。”李翰低头沉声说。 “父兄?呵,你确定么?”声音里忽然添了冷厉。“你把他们当父亲、当兄弟,他们是不是也如此待你?” 李翰骇然抬头,动作过猛,拉扯得颈背巨痛,他脱口而出:“奶奶这是何意?” “二十多年了!”声音忽然拔高,再不复刚刚的柔婉:“李翰,你这样不人不鬼二十多年,你就不恨么?” “奶奶在说什么?奴才不懂!”李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不懂么?”那声音多了嘲讽:“山河在左风云会,书剑在右马蹄疾!” 李翰瞬间瞪大双眼,一口气堵在喉咙,似乎一下堵住了他所有的感官。须臾,他剧烈咳了起来,一直咳,一直咳,似要把胸腔中所有的一切都咳了出来。口水、鼻涕和眼泪,分不清是哪一个模糊了眼前,他跌向软榻一侧,无尽的黑暗席卷而来,他——再无知觉。 等李翰再次睁开眼睛,已是掌灯时分。“醒了?”是赵濯的声音。虽然今日他们对话不多,但李翰从小记忆极佳,听过、看过、读过一遍的东西他几乎不会忘记。 李翰缓缓侧头,赵濯腰背挺直地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张方桌旁。桌上那盏跳动的火烛让他的脸比白日多了些柔和,但也多了丝鬼魅。 他的软榻被直接放到了床铺上。床铺不算宽,被褥都是本色麻布。屋里除了一张床、一个桌和赵濯坐的那把椅子外,只有靠门一侧的墙边有个竹制的衣架。他应该是在加盖的某一间房里。李翰思绪逐渐回笼,又一次把目光投向赵濯。 赵濯始终坐姿如松。 “山河在左风云会,书剑在右马蹄疾!”李翰语带痛苦,面上是似乎突然失了禁锢的愣怔:“你们查了过往,既然都已知晓,何必多此一举?李翰如斯,李家如斯,是不是很解恨?” 赵濯看他如此颓废,一时也有些唏嘘。 赵荑从吴姑娘那里知道了李翰的事情后就觉得这会是解决李家的一个突破口。老杨的话语焉不详,赵荑就遣赵濯安排人手四处暗地打听。林水毕竟在庄子里长大,多方了解还真把事情摸了七七八八,但最终触到真相,还是赵濯联系上旧友后。事有凑巧,赵濯的旧友有个亲近的族弟曾和李翰同窗,对李翰的很多事情仍记忆深刻。如此各种线索拼凑串联起来,李翰的过往就这样浮出水面。 李翰幼时聪颖异常,李庄头发现这一点后兴奋不已。他给三个儿子随口起了李山、李田、李河的名字,既然这个二儿子读书有天分,那能改换门庭的人怎好用了粗俗的名字。于是李庄头求了县里的私塾先生给李田重新起名。“翰”,赤羽天鸡也,又通“干”,有栋梁之意。李庄头对这个名字满意极了,对这个二儿子的栽培至此不遗余力,甚至不远千里往京里去求着给大姑奶奶当奶娘的妹妹给李翰脱了奴籍,还要了一张澜庭书院山长的名帖。 大姑奶奶荀嫣本不理会下人这等闲事,但李奶娘的确是个有手腕的。当日荀嫣和昌顺伯府世子正因一个刚入府的貌美姨娘闹得天翻地覆。李奶娘让李庄头寻摸了一个姿色出众的小丫头,送到府里,撺掇着荀嫣给丫头开了脸。那小丫头得了吩咐,每日和貌美姨娘斗法,倒把世子闹腾得厌烦不已,和荀嫣关系竟好了不少。荀嫣觉得李奶娘很是得用,给一个小子脱籍实在不算什么事儿。至于名帖,因着老侯爷荀观当年随先帝在河道郡一带征战时,曾无意拦住了想要损毁澜庭书院藏书楼的乱军,对书院算是有些恩情,如此要张名帖也不费吹灰之力。 至于拿着老侯爷的脸面,为个奴才办事,是不是值当,荀嫣从没想过。她做事历来随心所欲,什么人情用一次薄一次的话,她全不在意。 至此,李翰入了澜庭书院读书。这是极光耀门庭的事儿,要知道澜庭书院可是本朝最有名的四大书院之一。当今皇帝已下诏“举贤良”,入了书院,多数能得了荐举,混个官身。当朝废除只重世族门第的九品中正制,定下开科取士,若自己有些天赋,进士登第指日可待。 李庄头夫妻开心不已,可家里不仅有李翰这个儿子,还有李山和李河两个。历来不患寡而患不均,自此李翰就成了李山和李河的眼中钉。二人不想自己资质愚钝,只想着凭什么一样是儿子,李翰就能不当奴才,就能到最好的书院读书,就能得父母随时随地的嘘寒问暖。 两人遂时不时弄些小技俩给李翰使绊子,李翰自是清楚兄弟的心思,但他常住书院,在家的日子有限,何况那些小技俩在他眼里太过小儿科,他也懒得理会。 这样看似无忧的日子在他踌躇满志准备入京参加试策大考的前夕戛然而止。 第35章 原来 澜庭书院一位侯姓夫子很喜欢李翰,常在家提及他的聪颖出色,这让侯夫子的小儿子很是在意。侯家小公子刚刚舞勺之年,十三四岁的年纪怎会轻易服输,见父亲总是夸赞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自是不服。他虽也在澜庭书院读书,但与李翰并不相识;一日,他打听到李翰要出学院归家,就想在路上拦住比试一番,当然心里也存了戏耍之心。毕竟一个乡下土包子怎么能入了书香之家小公子的眼。 偏那日李翰被同窗拉去书肆看新科进士的墨程,想买来研读一番,所以无意间与侯家小公子错过了。小公子没见到李翰,却与奉了父母之命到书院接李翰回家的李山和李河碰了正着。得知是李翰家人,侯小公子忍不住冷嘲热讽一番,这让本就对李翰心有怨气的两人更加恼恨。 两人一番商量,隔了两三日,遂假借李翰之名,将小公子引到了一处僻静院落,迷晕后送上了一个青楼女子的床榻。小公子醒来后,吓得哇哇大叫,青楼女子可不管客人是谁,只要钱财,否则不肯放人。小公子无法,只得交代了家里住址,青楼女子遂差人上门索要嫖资。侯夫子得知后,气得当场晕厥。家人一边慌忙派人拿钱赎回小公子,一边赶着去医馆请大夫救人。一番忙活下来,总算处理安置妥当。 得了空,侯家一番查证,自是恨毒了李家。不过因顾忌小公子的名声,不敢张扬,但事因李翰而起,侯夫子怎可善罢甘休。于是侯夫子联合学院里交好的夫子和学生对李翰百般刁难,最终逼得李翰只得离开澜庭书院。 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不想联系其他书院才发现,竟没有书院愿意接纳李翰,原来李翰一家奴籍,还手段下作、卑劣恶毒的名声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李翰自此断了求学路,只能暂时归家,想着躲过风头,总有拨云见日之时。谁想一日心情烦闷,喝了一盏李河倒的酒就稀里糊涂摔成了残废。 后来每每回想当日,他除了晦暗的天色,只记得父亲的叹息、母亲的眼泪,还有李河的哇哇大哭。不足幼学之年(十岁)的李河有那么恨他么?他不确定。但他怎会上了树?怎会从树上摔下来?他没有任何印象。是李山么?他想了无数次,也不得结果。 这些年,他自怨自艾;冷眼旁观父亲兄弟做下种种恶事,也无比蔑视他们的诸多蠢行。他曾那么意气风发,在同窗聚会上唱和出“山河在左风云会,书剑在右马蹄疾”的豪迈之句,一时在学院传为美谈。可一朝落魄,谁还记得他的少年意气和惊艳才情! 他离不了庄子,才惊觉他的父亲兄弟是怎样无耻恶毒;他鄙视甚至憎恨他们的行事为人,偶尔心软也会伸手帮一把如吴姑娘一样被他们凌辱的人,但也只是偶尔。他冷血得很,自己一个残废活得行尸走肉一般,那些四肢康健的人何须他相助? 他恨李山,觉得若不是他害了侯家小公子,他怎会被断前程?他恨李河,觉得正是他的酒才害得他人鬼莫辨。他于是钻研药草,自己调制配方,下到茶酒饭食等所有入口之物里给李山、李河。 不知道李山是不是有所察觉,他从不碰经他之手的任何吃用;而李河那个蠢货却喜欢盯着他落魄的模样大快朵颐。他下了多年的药,待到吴姑娘来他身边照顾之时,李河已然上瘾,状态逐渐不对。当日赵濯伤了李河,他觉得机会可用,就加大了药量,让李河身上的沉疴发作。 他觉得自己骨子里浸着李家血脉的恶,他想折磨得李河生不如死。看他疼痛嚎叫,看他癫狂发怒,看他贪吃如彘,看他同样躺在榻上不良于行,本以为会痛快酣畅,可他又没有。他那么平静,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觉诧异。是心死了么?也对,行尸走肉,心自是死的,连开心都没有。 他今日能来赵荑的院子,不过是尽为人子的本分。毕竟,他得李家供养才活到今日。他其实是盼着赵荑把李家的人,包括他自己杀光了才干净。偏赵荑只几句就揭了那一层遮羞布,羞耻感让他无处遁形。 他愣愣地看着窗子上映着的一片暗影,不知是窗外挂了什么,还是树影婆娑。 “你被自己兄弟害成这样,就不心寒么?居然还想着帮他们做这做那!”赵濯的话把他从梦一样的虚幻中拉了出来。 “他们毕竟是我的兄弟。”李翰闭了闭眼,语气没什么起伏:“何况他们当时年少,不过为了出气,哪里会想许多?” “这说辞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父亲说与你的?”赵濯的口吻分辨不出是好奇还是嘲讽。 “无甚区别。”李翰忽然觉得厌烦:“究竟想怎样随你们,不必多言!”他歪向床里侧,闭了眼睛。 “李山从县里医馆买了安神的药,药是医馆的杨老大夫所开,吩咐了他的徒弟,当时还是小医童的刘大夫抓。两人之所以依然还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刘大夫认识李山,而当时你李家的话题满天飞。李山说你回家后夜不能寐,药是抓给你的。刘大夫年纪小,自然好奇,就只顾说话,竟然因为分神抓错了药材,学医以来第一次被杨老大夫狠狠责罚了一通,至此再也不敢行医时候心存杂念。”赵濯自顾自地说着,全然不看李翰虽然闭着眼睛,但逐渐绷紧的面颊和因为咬紧牙已然鼓起的颌角。 “庄子上有个叫林水的年轻人,林水娘针线很好,你娘常唤她到主家宅里做些活计。一日老杨被李庄头遣去收粮,粮很多,老杨让林水爹和几个佃户帮着抬粮、背粮回宅子。林水爹背粮进去时正碰到从宅子出来的林水娘。因为活儿差不多干完了,天色已经黑下来,林水爹担心怀孕的林水娘走夜路不安全,就让她等在一旁,他扛着粮食往宅子里走。林水娘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就寻了过去,结果看到李山、李河逼着林水爹背着你爬到树上。李河原想把你弄上房顶,但李山说房顶太矮。那棵树很高,因为林水爹爬的高度不够,李河还威胁说再不使劲就把林水娘扔河里,让林水爹断子绝孙。等把你搭在一个高高的树杈上,林水爹下了树,那两兄弟又逼着他喝了你剩下的酒。林水娘亲眼看着林水爹晕倒,看着那两个畜生把他扔到院子的井里。林水娘想去拼命,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忍着恨逃回了家。至于后来如何,想来不必我多言。”赵濯如同说书一般,把事情原委交代得明明白白。 “我让人给你送些餐食,你且歇息,其他明日再说。”赵濯再无他言,起身离开。 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李翰死死抓住软榻的手才微微动了动。他嘴角抽搐,随后是整个脸颊。他身子蜷缩起来,浑身颤栗不止。 李山、李河为什么不若对待林水爹般将他扔进井里溺死?大抵还是太过恨他,不想他轻易死了,只希望看他受尽折磨吧!他不是没有怀疑,那夜他摔下来并非全无意识,他听到母亲父亲喝骂着踢打李河的声音,也听到李河的嚎哭。但他太疼,顾不得去听他们说些什么。后来,他似乎许久未见李山,父亲说寒衣节遣他祭祖去了,现在看来不过是为隔开他们,不露端倪罢了。母亲见他只是哭,除了哭没有他言。他一度遣了身边小厮查那夜的原委,但没几日小厮就不见了踪迹。父亲说小厮没能照顾好他,就该被活活打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一夜,李翰不知自己睡了还是没睡。他总觉好像回到了那棵树上,一种四处无着的恐惧感蚀骨入髓。 鸡鸣时分,他睁开眼。微亮的天光浸在同一扇窗子上,比起昨夜的暗影多了几分通透。他就这样盯着窗子一点点亮起,一点点染上光晕,一点点多了温度。 “带我去见五奶奶!”赵濯一脚刚刚迈进房门,李翰就已开口。 “好!”赵濯并不多言,只唤人来抬李翰。 有了李翰的知无不言,李庄头与李山、李河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自是擘两分星。待李翰指了李庄头藏匿账本的暗格出来,一切更加清晰明了。至此,李翰也才知道,庄子里的青壮已被赵荑收拢,李庄头入宅之前人手就布置妥当,只待请君入瓮。龙家兄弟一行早被盯牢,赵濯朋友请来的几位江湖好手制服了兄弟二人,其余人等群寇无首只能束手就擒。 赵濯等按照赵荑命令,一剂哑药灌下去,让荀二夫妻口不能言,随后连同李庄头等人和一应证据送去了县衙。县里一时轰动,毕竟这么多年未见有这许多人一起下大牢。县衙里不乏被李家收买的帮凶,但赵荑无意追究。一则她清楚“水至清则无鱼”的潜规则,二则当前第一要务是处置李家及党羽,官场至暗她暂无力应对。 有捬义侯府和隆昌侯府的双重背景,县衙怎敢怠慢。案子审讯极其顺利,很快有人命在身的李庄头、李山、李河、龙腾、龙飞、荀二夫妻等人被判斩首示众,呈报大理寺等待批复,秋后问斩。李家孙子李继业因出门未归,官府发下海捕文书,通缉捉拿归案后一并处死。李翰虽有知情不报之罪,但因不曾参与,且被害身残,并首告有功,功过相抵,不予追究。 至此,横行多年的李家彻底倒台,庄子上一时雀跃欢腾,状若狂欢。 第36章 主子 在这样的氛围里,欣喜之人是多数,忐忑之徒亦不缺。 清澜和清溪的生活似乎没有变化,只每日在窗前做着针线。这日,清澜绣着襦裙的绣边,眼神时不时瞟向窗外,见清浅带了两个小厮进院子,她手下一抖,绣针扎进手指,血瞬间冒了出来。 “啊呀,姐姐怎么这么不小心!”清溪忙不迭地递来帕子。 “无事!”清澜心思哪里在手上。她竭力收敛神色,放下手里的绣绷,低头用另一只手掐住冒血的指头。 “清溪,奶奶唤你!”清浅挑帘进了屋子。 清溪递帕子的手顿了下,遂开心地答:“是!谢谢清浅姐姐。我这就来。”说着,就着清澜的手站起身。她的脚踝后来又请了县里大夫来看,确定没有伤到骨头,所以这几日伤口愈合,只要不快走,没有大碍。不过清浅还是过来扶着她,出了门。清澜低头看着自己沾了血迹的手,心情惶乱。 两个小厮立在廊下,看着只等听令行事。清溪目光闪了闪,面上倒没其他异样。 清浅扶着她进了正屋,赵荑正和漾儿低声说话,见两人进来才停下来。等清溪福身行礼后,赵荑一开口的话就让她瞬间脊背绷紧:“这些日子该处置的也差不多处置了,你可有话要说?” “奶奶明鉴!”清溪扑通跪地,似脚踝全无伤痛般。“奴婢有错!”她已经带了哭音,但仍竭力忍住:“奴婢这些日子一直不敢来见主子,就怕奶奶不要奴婢了。那日下雨,奴婢耍了心眼,受伤的是奴婢嫂嫂,是她被从狗洞爬出去的人砸伤。奴婢当时发现狗洞能爬进来,已经先进了院子,并未撞上那人。奴婢溜回自己屋里,想先躲开兄嫂再说,不过见清澜姐姐不在,奴婢害怕,就又摸出来找人,结果发现中间屋子都空着。奴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就挨个屋子查看,发现奶奶住了东侧第三间,屋门还没上闩,奴婢奇怪就摸进了屋。没人守夜,奴婢鬼迷心窍,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奴婢,奴婢就是守夜偷溜出去才被奶奶责罚,要是哪位姐妹守夜也没在,正好有人犯同样的错,奶奶或许就能饶了奴婢,因此奴婢就锁了门,想阻了守夜的姐妹回来。可谁知——谁知——奴婢还没歇下就听见惨叫声,然后就是清湄姐姐叫门,奴婢吓坏了,只想躲起来,就钻到了床下。等奶奶出门,奴婢怕清浅姐姐出了事被牵连,就跟着溜出去,结果跑到院外没多远,就看到哥哥拖了嫂嫂走,还听见他们说狗洞爬出去了人。奴婢不敢回家,又不知道该怎么回来,索性心一横,拿石头自己砸了脚。奴婢罪该万死!奴婢怕被哥嫂卖了,也怕被奶奶厌弃。只求奶奶留了奴婢。奴婢可以不要月钱,只求有口饭吃,什么粗活、脏活奴婢都做得,求奶奶!求奶奶可怜!”清溪一番话说得没有任何停顿,似忍了许久,酝酿了许久,一旦出口,就如开闸之水,倾泻而出。语罢,她只咚咚磕头不停,额头瞬间有了青红。 赵荑皱眉看了漾儿一眼。漾儿忙走过去,扶住清溪:“姐姐莫要这样!只需把事情说清楚便好,如何定夺自有奶奶斟酌。姐姐这样不是难为奶奶?” “不,不是的!”清溪顿时不敢再磕,只涕泪横流地望向赵荑,满眼祈求。 赵濯早已盘问过清溪哥嫂,他们的说法与清溪吻合。清溪嫂子被伤了腿,还不能下地。 “你且下去。”赵荑吩咐。清溪熟悉院子里房间布局和人员安置,黑夜摸进门并不奇怪,她的理由也勉强能自圆其说,但赵荑想到自己在这异世醒来后脖颈的疼痛感,还有那雨夜微微晃动的床幔,对清溪难免挥之不去的芥蒂和忌惮。 清溪出门,清浅又去唤了清澜。 清澜心里已有准备,进屋直直跪下,以头触地,未发一言。 “你可要说什么?”赵荑问。 “奴婢有罪!”清澜抬起头来,凄惨一笑:“奶奶也知道,奴婢身契在大太太手里,自是得了大太太的吩咐。奴婢没什么可以辩驳,只求奶奶别把奴婢卖到那肮脏地方。奴婢会日日为奶奶焚香祷告,祈愿奶奶事事如意吉祥!”说罢,两手伏地,将头重重磕向青砖地面,整个身子深深匍匐。 “大太太和大姑奶奶让你做什么?”赵荑冷声问。 “让奶奶回不去京里,最好一辈子呆在庄子上。” “你们如何传信?” “大姑奶奶和李庄头约定,每五日在院子往西的一间石屋杏树下的竹篮放消息,但修缮房屋那些日子,赵濯几个看得极严,奴婢出不去。许是久等不见奴婢传消息,李家派过人夜里直接来投蜡丸催促奴婢。”清澜保持跪伏的姿势,有问必答。 “抬起头,看着我!”赵荑语带冰寒。 清澜忍住心底涌起的惧意,抬头对上赵荑森冷的目光。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又生生忍住。 “另一个主子,为什么不提?”赵荑盯住清澜的眼睛问。 “奶奶明鉴!”清澜瑟缩了下,在忍不住又要叩头下去的瞬间,被赵荑捏住了下颌。 “另一个主子是谁?把你放到我身边为了什么?你的这个主子又让你做了什么?你们如何传递消息?”赵荑每说一个问题,清澜向后躲一下,待赵荑语声落下,清澜已然扑通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 “奶奶!奴婢说!奴婢说!”清澜慌不迭地爬起身,又慌不迭地跪地磕头,语不成调。“是二太太,是二太太!”她原还抱了侥幸,此刻看来,真的蠢笨至极。 二太太孙氏,隆昌侯府二老爷的嫡妻,朝议大夫嫡女。 秘密一旦开了口,就再无挂碍,只会如竹筒倒豆般。 事情并不复杂。清澜七岁卖入府里,因人机灵,也擅钻营,不过短短两年,就入了二太太孙氏身边童妈妈的眼,本想调到身边好好调教一番,不想正赶上大姑奶奶荀嫣被休弃归家。荀嫣自小被大太太骄纵,回了府里跋扈更甚出嫁之前。大太太出身低微,又小肚鸡肠、目光短浅,故侯爷命二太太孙氏管家。荀嫣对此很是不满,与孙氏各种斗法,搅得府里人仰马翻。童妈妈于是建议孙氏将清澜安排到大太太身边,一则充当眼线,二则必要时行陷害之事。清澜也着实得力,不仅得了大太太信任,而且帮着孙氏让荀嫣吃了不少暗亏。没多久赵荑嫁入隆昌侯府,荀嫣因她出身高门而嫉妒生事,各种撺掇大太太。于是清澜又被安插到赵荑身边,成了两人监视赵荑的工具。孙氏对此乐见其成,毕竟赵荑出身高门,是府里各种利益的有力争夺者,能在她身边安插人手,何乐不为。 不过按照清澜所说,二太太孙氏倒没让她做过什么针对原主的事情。这次离府,她得了童妈妈的话,让她在看到石屋杏树右侧多块圆形青石的时候,寻时机去约定好的榆树树洞里取消息。至于孙氏为何如此了解庄子,又派了什么人传递消息,清澜一无所知。 “阻拦返京”的纸条既是二太太孙氏派人送来,那蓝泗崖击杀祝妈妈一行的人是不是也是孙氏的爪牙?李庄头交出了龙腾得来的隆昌侯府腰牌,是不是正验证了这一点?事情还需查证,赵荑倒也不急。 “既然你背后的几个主子都不想我回京,他们要你如何阻我?”赵荑问。 “大姑奶奶给过奴婢一包药粉,说会让人身子虚弱,不宜远行。”清澜抖着手,从袖里抽出一个药包举过头顶。“二太太没有吩咐具体法子,但她说过大姑奶奶的东西得用就用,出了事儿自有大姑奶奶担着。” 漾儿接了药包,双手呈给赵荑。这二太太是个心思深的,手段胜过白痴大太太和大姑奶奶不知多少。赵荑捻着包药的黄麻纸,心下对二太太孙氏生出浓浓的警惕。 “清澜,你求我别把你卖去肮脏地方,却提了你的身契在大太太手里。你心思从不单纯。有心计是好事,可处处留心机就其心可诛了!”赵荑声音透着寒意。 “奴婢怕了,不敢求奶奶饶过,但蝼蚁尚且偷生,奴婢也是想活的,但凡有生机,总想搏一搏。求奶奶宽宥!”清澜额头触地,抖若筛糠。 “你去再带了清溪来!”赵荑吩咐漾儿。 待漾儿领了清溪来,看着跪在地上的清澜和清溪,赵荑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长长指甲与硬木的碰击声在静谧的厅堂里显得份外突兀。“你二人身契不在我手,我自不能擅自处置。但若想让你们消失,方法有千万种,端看我想不想。”赵荑的停顿让清澜和清溪浑身僵硬。“所以——你们说我为什么要留了有异心的人在身边呢?” “奶奶,奴婢知道一些事!” 清溪霍然抬头,又迅速扫了身边的清澜一眼,继续说道:“求奶奶给奴婢一次机会!” “哦?”赵荑看着清溪,示意漾儿又把清澜带下去,才语带玩味地开口:“说说看!” 第37章 疑惑 “奴婢知道大老爷的金子从哪里来。”清溪看向赵荑,又急急垂下眼睑,不敢和赵荑对视,继续说道:“奶奶知道奴婢不是家生子,要想在府里出头,只能依附府里的老人儿。奴婢得机会识得了老侯爷身边的韩妈妈,日日嘘寒问暖,侥幸认了干娘。也得干娘求到老侯爷头上,才有机会服侍奶奶。奴婢感念干娘恩德,但凡能出院子就去帮干娘做些活计。一日,奴婢去干娘家里,结果在屋外听到她和儿子说话。干娘儿子是大老爷的贴身小厮,很得大老爷器重。奴婢本不想偷听,可却听见什么河道,什么水灾的话。奶奶知道奴婢家里就在这河道郡庄子上,听说和家里有关的话,自然想知道更多,于是就站在窗外偷听了。”她头又往下垂了垂,很是羞愧的样子,不过还是接着说道:“奴婢没想到会听了大老爷秘事。干娘儿子说南边遭了灾,大老爷担心存在庄子上的财物,想着是不是该挪走,可又怕路上出岔子,就想派人去探探。如果情形还好就不动,如果情况失了控,再想法子把财物重新安置。干娘说大老爷不体谅下人,都知道遭灾,洪水万一泛滥,派去的人怕性命都不保。干娘儿子说大老爷连加固河堤的钱都能贪墨,大把百姓的身家性命都不理会,怎会顾忌他们几个下人死活。说当官的都是一丘之貉,那贪墨的银子都水监上下没有不得利的。奴婢听到这些也怕了,这样的辛秘事儿,知晓了是会要命的。奴婢就偷偷溜了,再也没敢和人说起。” 赵荑听着清溪的话,面上不见异样,心里却骇浪翻涌。贪官污吏历朝历代层出不穷,不过以她的年纪和阅历,也没甚机会接触,如今得知自己的公爹就是大贪官,还贪墨修筑河堤的银两,完全不顾及沿岸黎民百姓的生计性命,她心里极是愤恨。年少总有仗剑江湖、替天行道的意气,最看不起,甚至想杀之后快的就是这类贪官污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说出的话波澜不惊:“这事儿我知道了,以后烂在肚里!” “是!奴婢若再和他人多言,必定不得好死!”清溪发了毒誓,不过心下却是暗忖,之前已和那人说了,当然不会再与他人言。 “你接连欺瞒主子,本不该留,但好歹你也是老侯爷开过口的,也罢,就先留下,只是要降为三等粗使。你可想想,是要留下,还是等回了府里再寻他处。”赵荑淡淡说道,似乎刚刚听到的事儿不过邻家添了一个新生小娃儿。 “奴婢愿意留在奶奶身边!”清溪语带哽咽,似欢喜异常。 赵荑并不在乎她如何想法。她其实不想留下清溪,但她身边总得有隆昌侯府的人,不是清溪也会是别人。目前看清溪虽然仍有疑点,但家世清白,尚在掌控之内,且她走了老侯爷的门路,这府里谁的面子都可以不给,但老侯爷的面子必须给。笑话,大boss开了口,就算他不记得,你也不能驳回去。这是规矩,走到哪里都适用的规矩。 清溪退出正屋时与清澜擦肩而过,清澜没有抬头,清溪也目不斜视。 绕过屏风,清澜又跪到冰冷的青砖地上。 “你可有什么要说?”赵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奴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清澜垂首笔直地跪着,莹润白皙的脖颈将赵荑的目光凝住。 “你确定没有什么可说?”赵荑语气里有了恶趣味。 清澜不知道赵荑想如何处置她,但她能说些什么?有些话她说了会死,不说也不会有好下场。她犹豫了下,还是缄口不言。 “哼,你真以为我好性儿就不能拿你怎样。不必把你卖去什么肮脏地方,只需个人牙子,随便哪个腌臜府邸,只看你这副皮相就会出个好价钱。你这年岁也是正好,人家不会在意你有无身契,没有给你伪造一个又有何难!”赵荑的指甲在折背椅的硬木扶手上刮擦得咯吱作响。 清澜错愕地抬头,又急忙垂下。她觉得那声音像恶魔渗着血渍的獠牙碰撞发出的咯咯声,一股凉意沿脊背直冲头顶。这不是五奶奶!她心里忽地冒出这样的念头。这是魔鬼!五奶奶是大家闺秀,不可能做出这样逾矩的行为!她骇得心胆俱裂,整个人惊惧地倒向后侧。扑通一声,身体落地的声音伴着剧痛,清澜瞬间回神。她撑着身子重又跪好,只狠狠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但身体的剧颤出卖了她的情绪。 赵荑冷眼看着她的举动和神色,忽地嗤笑出声:“想起来说什么了?” “奴婢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奶奶凡有问询,奴婢一定知无不言。”清澜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抖。 “说说你知道的清溪,事无巨细,但凡特别的都说说看!”既然暂且不能弃了清溪,她就得知道更多。 清澜张张口,翻涌的情绪难以抑制。她看似与清溪交好,也几乎日日相对,但她了解清溪什么呢? “奴婢进了奶奶院子才识得清溪,知道她从小被卖进府里,进奶奶院子前是账房的茶水婢子。她干娘韩妈妈是伺候老侯爷的老人儿,清溪应是走韩妈妈的门路来了奶奶这里。毕竟,府里下人都知道奶奶从不责打下人,还常有打赏,但凡有些门路的都希望进奶奶院子。”许是为了压下惶乱的情绪,清澜的语速极快:\"清溪比奴婢小三岁,又嘴甜讨喜,时常姐姐、姐姐地叫,奴婢就多照顾些,关系处得很是不错。彼此有事情,也会央了对方帮忙。如果说清溪有什么特别,奴婢还真说不上来,就是——”清澜语气微凝,有些迟疑地说:“下雨那日,奴婢因从房里出来的晚,是看见清溪从奶奶房里溜出往院子外去的。奴婢觉得,觉得明明是清溪,可又不像。”忆起熟悉的事儿,她的神色少了些刚刚的惶恐。 “不是清溪?”赵荑蹙眉。 “是清溪!”清澜反驳:“但又不像。怎么说呢?奴婢知是清溪,可她动作太敏捷,不像平日的清溪。”她犹疑着说。 “动作敏捷?”赵荑重复着。 “嗯,对!动作敏捷,像是,像是赵濯叔那样的奔跑!” 清溪有功夫在身?赵荑坐直身子。 赵荑回想那夜大雨滂沱中微微晃动的床幔,不错,在那么近的距离,能躲进床下还没有被她察觉,没有被进屋的清湄和门外功夫极好的赵濯发现,除了雨声喧嚣的遮掩,那人的确需要极快的反应和敏捷的身手。 一个小丫头,有不弱的武艺,怎会全无来历。还是低估了清溪,赵荑心下默念。 父亲说过:不要低估每一个看似最为普通不过的人,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那副普通面孔后藏了什么,而也正是这看似最为普通的人,会在关键时候给人最出其不意的一击。 “清溪是被家人卖进府里的?”赵荑收回思绪再问。 “是。清溪和奴婢说过,她家是庄上佃户,她爹原跟在李庄头身边,很得倚仗,可后来身子不好,家里日子逐渐难过。她爹不想养个赔钱货,就求了李庄头要卖了清溪。当时李庄头正要往府里送账册,知道府里也要采买丫头,就顺便带了清溪进府。” “当时清溪多大?都在哪里当过差?” “奴婢记得清溪自己说是七岁进府,好像在二门那里做了一段时间洒扫,也侍弄过一阵子花木。” 依然身家清楚,没有疑点。赵荑心下疑虑更甚。一个七岁小丫头,不得家人喜爱,她的功夫从何而来?有人把一个会功夫的小丫头安插在她身边为了什么?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暂时搁置一旁,赵荑从不会难为自己。只知了这消息,她原本要对清澜的处置瞬间转了方向:“被卖进府后,你可找过家人或是家人可来找过你?” “没有。”提及家人,清澜面上多了怨尤:“奴婢家里有一口吃的都是给哥哥,奴婢和妹妹只能看着。妹妹小,饿死了。奴婢夜里听见爹娘说要卖了奴婢,给哥哥买吃的。奴婢想跑,被奴婢爹发现,捆了一顿好打。如果不是为了拿奴婢换钱,奴婢爹为了省口吃食,大抵能直接掐死奴婢。所以,奴婢没有家人!” 赵荑看着清澜眼里的怨恨和痛楚,忍下内心腾起的恻隐。这世上,谁不是伤痕累累地活着? “若我还将你留在身边,你可能替我做事?”赵荑漫不经心地问。 清澜眼睫轻颤,五奶奶总会出其不意。“奴婢但凭主子吩咐!” “记住自己说的话!敷衍的下场如何不必我提醒!你依旧和清溪一处,若发觉她有异动,第一时间禀给我!”赵荑从不拖泥带水。 “是!”清澜见赵荑再无吩咐,忍着两腿的麻胀,起身退步出了正屋。 “你觉如何?”赵荑侧头去看身后默不作声的漾儿。 “奴婢一会儿去嘱了清溪看着清澜,有何异常,第一时间过来禀给奶奶!”漾儿迈前一步,低声说。 赵荑赞赏地看向她。一个小小的人儿,应变、心机都有,她喜欢,也需要。她自己年龄虽不大,但在复杂的大家族和国外独自生活多年磨练出了一些手段和心性,可漾儿似乎与生俱来就有世故、敏锐和斗争的禀赋。漾儿不会也是穿越或是重生的吧?赵荑被自己瞬间涌上的想法惊了。不吓、不吓!是又如何?大家各有心思,互不揭穿,各行其是,各守其责,多好!赵荑忍不住笑了。抬头见漾儿诧异地看向她,她急忙收敛心神,做回端庄的五奶奶。 “嗯,按你说的办!”赵荑抬手遮了嘴角,轻咳一声,掩下一丝尴尬。 第38章 后续 经过几日整肃,庄子面目焕然一新。 滕管事来问赵荑是否搬去被李家占据的三进院子,赵荑拒绝了。倒不是她忌讳被李庆他们住过的房间,而是觉得没必要。这个敞阔的院子住惯了,她很觉不错。她只嘱咐滕管事把那宅子的正屋腾空,重新修缮,毕竟能扫去李家的痕迹和阴霾,有些形式还是要有的。 她原没想要李翰迁出宅子,但李翰自己坚持回了李家旧宅。让赵荑没有想到的是,吴姑娘来求了她,希望可以跟去照顾李翰。赵荑以为两人多年相处下来,生出了别样的情愫,但吴姑娘却无比坦荡地说:“奴婢不想回府里,那些污糟奴婢不想沾染。李翰这些年没少帮奴婢,奴婢索性认他做哥哥,也算有个依靠,彼此关照。庄子清净,在这里终老很好。”看着吴姑娘清亮的眼神,赵荑心情复杂。若不是那二老爷害人,这样一个通透的丫头该有多美好的人生! 林水娘在林水的搀扶下,也来拜见了赵荑。四十不到的年纪,却羸弱如风中残烛。“小妇人多谢主子给亡夫报了仇怨!”进了厅堂,林水娘直直跪了下去,而门外的林水也同时扑通跪倒。 赵荑急忙示意清湄把人扶了起来。一番安抚下来,赵荑也知道了更多细节。林水娘少时曾为生计跟着做货郎的父亲走村过寨贩卖各种小东细物,也算有些见识和胆识。目睹丈夫被害,为了保下孩子,她踉跄躲开。但为免李家生疑,她又在之后几日做出到处找丈夫的举动,焦急的样子是扮出来的,而日渐憔悴和悲痛欲绝却是实打实的。七八日后,庄子有人在溪边见到了面目全非的林水爹。李庄头做张做智地查看一番,说是失足落水淹死了。可庄子的溪水有多深大家心知肚明。只是有只手遮天的李家在,谁敢为林水爹多说一句?林水爹草草下葬,事情至此不了了之。权贵社会,人命贱如草芥! 林水娘后来生下林水,含辛茹苦把孩子抚养长大,却不敢告诉他丈夫的真正死因。她不能在失去丈夫后,再失去儿子。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终于等来了赵荑。林水娘窥见复仇的曙光,才吐露了当年真相,也算为亡夫报了大仇。 “小妇人无法报答五奶奶大恩,但小妇人儿子能!日后奶奶但凡有差遣,水儿一定万死不辞!”林水娘声音沙哑却铿锵,而门外的林水并不多话,只是砰砰叩下三个响头。 赵荑心下唏嘘,能忍耐这许多年,又从未放弃复仇执念的人教出来的孩子怎会全无能力,而她也听过赵濯几人对林水的评价:踏实、隐忍、机敏、有胆识。她确实很想把林水收拢到手下,毕竟她的人手有限。但看林水娘的身子,她又无法开口让林水跟在身边。只能且看着机会,日后再说。 送走林水娘俩,赵荑找来滕管事。她许诺过回京时会带了滕家一起,但还需确认滕家态度,也好提前布置。经过这多日相处,滕管事知道赵荑不喜欢手下人遮遮掩掩,反倒是爽利的性子更得她欢喜。滕管事很早就和家人商量过,如果可以,一家子尽量不分开;若能举家回京里最好,若不能,滕朗夫妻和滕晴一起走,他们老夫妻留下。如今赵荑问了,滕管事遂径直提出。赵荑原也打算带了他们,只是担心大太太那边不依不饶。毕竟这是府里名下的庄子,不是她赵荑的;且滕管事一家的身契应是在大老爷或是大太太手里。滕管事是自己求了大老爷离的府,如今回去总要有个说法。好在滕管事人老成精,知道此事非一朝之功,主子能尽力而为就总有机会,他自是感激涕零。 庄子的一应事务需人打理,赵荑于是嘱咐滕管事暂为管理。只还未论及细节,又有人上门来。 “周账房!”滕管事听见清波的通报有些惊讶,更别说门内端坐的赵荑。 “我记得你说过周账房不是奴籍,倒是没问过你他的具体情形。”赵荑来后没和此人打过交道,只能转而问滕管事。 “回奶奶话,这周账房倒是有些来历。”滕管事躬身回禀:“周账房的父亲与大老爷曾有同窗之谊,据说关系很是不错。后来周账房父亲任上得罪上官获罪,流放途中病亡。多年后,周账房寻上门来,大老爷念及故人情分,让他做了府里账房,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又被安置到了这庄子上。奴才虽说有看顾府里出来的人的差事,但周账房一家却是例外。一则他家不是奴籍,二则他因得大老爷照顾,李庄头也不敢随意欺侮,倒用不到奴才多事。” “哦,那这些年你观他为人如何?这庄子乱至如此,他从不多言么?”关于大老爷的零散信息让赵荑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得他信重的人又能好到哪里? “奴才初到这庄子上时,周账房一家已经在了。奴才曾几次试探他对李庄头的态度,他从不多言。奴才后来也就不敢多让他知道自己如何行事。”滕管事说。 嗯,这是摆明不想站队,不想参与到两方争斗中。 “李庄头一家欺男霸女、草菅人命,周账房从没表现任何不满。倒是后来他家里唯一的女儿逐渐长大,奴才才见他有些不一样。”滕管事停顿了下,斟酌着如何和五奶奶说后面的话。赵荑倒是接了话:“那李河又作妖了?” “是!”滕管事接着说:“周账房的女儿今年十四岁,愈发出落得好了。李河要娶那周朵儿为妻,周账房自不会答应。这李家一团污糟,原本李庄头家的活着时候,李庆、李山和李河还能收敛些,可等她一死,这爷三个用娶妻之名糟蹋了不知多少姑娘,娶回来没多久厌弃了就各种磋磨,最后都没了命,活过两三年的都是命长的。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李家只有李继业一个孙子。” “这是李家的报应,就该断子绝孙!”赵荑哼了一声,把手猛拍在桌上。 滕管事梗了一下,没好接这话,毕竟从大家奶奶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是不雅的。这五奶奶,嗯,倒是鲜活!滕管事收敛心神,接着说:“因有了这样一桩事儿,周账房夫妻从来不让女儿落单,更是处处防着李家父子,倒是和府里出来的人亲近了些。” “李家被处置后,周账房没找过你?”赵荑对周账房因何来见自己并没有头绪。 “没有。”滕管事言简意赅。 “罢了,你且忙去。我先见见人。”赵荑决定见周账房,毕竟是大老爷的人,也许知道更多府里事情。 第39章 惊闻 周账房中等身量,面白短须,乍一看倒有几分读书人风清云淡的气韵。 “小人周卓拜见五奶奶。”周账房在台基下站定,双手拱起,深深鞠礼。 “周账房不必多礼。”赵荑脆声应着。她这几日心情一直很好,此刻见了周账房虽心有疑虑,但态度却很是和蔼。公爹的人,还是不要怠慢的好。 “谢五奶奶!”周账房直起身来,目不斜视:“今日来叨扰奶奶,是因有要紧事禀告。”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个册子,双手捧着递向廊下门口立着的满儿。 满儿略带疑惑地扫了他一眼,迈步上前接了册子,转身跨过门槛,绕过屏风,把册子呈到赵荑手中。 赵荑见男客时,若需观察来人,总会站得离屏风近些。几个婢女常伴她身侧,对她的习惯很熟悉。 赵荑接过册子翻开。她目光微凝——这是账册。国学院的老师曾细细讲过历朝历代的做账方式,赵荑甚至还见过珍稀账册孤本。周账房的这本账册入账和出账次数并不多,但时间跨度却有十数年。每笔入账数目都很大,出账数额相对小些,但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同样是天文数字。 “周账房想说什么?”赵荑提气问道,同时用眼神示意满儿出去把周账房领上台基,站到廊下离门很近的位置。虽院子里除了清澜和清溪都是她的心腹,但若真的是秘事,还是尽量少些人知道才安全。 满儿照作,随后自己退出数米开外。每个做下人的都知道,秘密知道的越少,危险越小。 “启禀五奶奶,这是大老爷在庄子上财物的收支账册。”周账房压低声音回禀。 “周账房好大的胆子!既是大老爷的东西,为何拿予我?这不合规矩!”赵荑声音骤然冰冷。 “五奶奶莫气,请容小人回禀!”周账房全然不受赵荑态度骤变的影响,依旧低声说:“五奶奶挖出大老爷的一箱金锭,这在庄子上不是秘密。您无意卷了进来,总要善后。” “善后?周账房怕是多虑了!我不过是处置荀二这起子小人才无意撞破,回府我自会向公爹禀明!”赵荑语气没有变化,但心下已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五奶奶怕还不知道,大老爷已失踪多日!”周账房说。 “失踪?”赵荑心下一沉。 “是!大老爷为财物取用方便,给了小人专门和他联络的人手。因江南水患,大老爷月前被派出京查看水情,同行的还有大爷。半月后二爷也随赈灾粮队出京。原本大老爷路上还给小人传过消息,要小人备足银两,以备万一水情难控,上官责备,总要银钱疏通打点。但此后,小人再未收到任何消息。小人不知后续该如何行事,就联络了人手打探,传回的消息是,大老爷一行在樊江中游一带遭遇河口决堤,大老爷和大爷失踪。小人不知该做何反应,这些日子虽不断打探消息,但也着实惶恐。小人原只能等着,不过这些日子见五奶奶行事果决、自成章法,小人就生了来见奶奶的心思,请奶奶决断!”周账房低低禀报,但每一句话都重重敲在赵荑心上。 长房长子和长子嫡孙同时出事,这对任何一个世家大族都是极大灾难。大老爷虽尚未获封,但确是最顺理成章的侯府世子人选。若大老爷出事,长房势必受到最大冲击。 “你说二爷也出了京,可还好?”赵荑不知该怎么反应,只本能地问。 “目前小人没有收到消息,不清楚。”周账房据实以报。 长房三子,大爷、二爷都是嫡出,只有赵荑夫婿五爷是庶子。如果二爷还在,五爷压力会小些。可如果二爷也不在了,长房就只能靠五爷支撑。 跟切身利益相关,赵荑稳了稳心神。 “大老爷和大爷出事,身边随从呢?可有府里人?” “有随从落水,但大部分逃脱了。府里护卫有七八人在,事出紧急,众人没反应过来,等发现不对已经施救不及。”周账房说。 恐怕性命攸关的时候,只顾着自己逃脱吧。赵荑没想过问责,但总要多问问,否则会显得她格外凉薄。 想了想,她又问:“这账册和财物可有什么说法?” “这是大老爷私产,连大太太也不知。”周账房细细回禀:“因数目巨大,大老爷不放心留在府里。京城附近的庄子都是各府把持,来回支取财物,想完全避人耳目实属不易,因此大老爷把财物放到了这边的庄子上。一来这里无权贵盘踞,二来庄子少有外人,只隆昌侯府的招牌就能吓退所有人。” “除了你,还有谁清楚内情?”赵荑问。 “只小人清楚。那荀二带回一箱金锭而已,其余财物他并不知晓。那一箱金锭不过是大老爷用来掩人耳目。大老爷在几个庄子里都放了少许财物,即便有人盯上,也只以为已经找到。”周账房并不隐瞒。 这大老爷为了钱财真是煞费苦心!“既只有周账房清楚,若大老爷不在了,你不说与我听,这些钱财不是可由周账房随意支配么?”赵荑眼中精光闪过。 “五奶奶明鉴!”周账房慌忙躬身行礼:“莫说小人没这样的心思,即便小人有,也是不敢的。大老爷定然安排了心腹看着小人,怎会任由小人胡作非为!何况大老爷一步算三步的谋略,小人哪里敢有非分之想。” 周账房其实没敢说出口的话是:那大老爷心狠手辣,怎会放心只让他看着大笔财物。若他敢动这样的心思,估计没等把财物挖出来,他就已身首异处了。他其实更怕大老爷失踪,怕他的手下事前得过吩咐,先把他这样知道太多机密的人灭口。这也是他着急给自己找个保护伞的原因。他想过无数遍,只有这五奶奶最适合投靠。二房、三房他都没过多接触,此时起依附之心怕也难成心腹。他既一直是长房的人,长房自然是他最好的选择。而长房二爷势微,其岳丈只是从五品的治书侍御史,缺乏强有力的靠山。在二老爷和三老爷这些长辈面前,二爷即便承爵也会束手束脚。而五爷不同。他走的是科举路,对侯府的依附有限,而他又有捬义侯府这样强势的岳家,谁敢小瞧了他?况且这些日子端看这五奶奶行事之老辣狠厉,也让他生了依附的心思。主子有心计手段才能护住手下人,才能让手下人有好日子过!他经历过家族巨变,太清楚靠山的重要!但凡他父亲有强大的靠山,也不会被构陷而流放身死。 “财物藏在何处?”赵荑问。 “在您这院子里!”周账房一句话惊得赵荑险些把身前的屏风推倒。 第40章 财物 赵荑的院子一众下人仔细查看,后又细致搜索过。荀二和赵濯先后找人整修过房屋,赵荑自己带人挖过屋后菜园,寻出满箱金锭;移除屋前树木,掘出褚老姨娘的遗骸。再敞阔的院落,也不过举目一览无余的空间,怎还会有大笔财物藏在这里? “院子哪里?”赵荑觉得自己的声音因惊惧而染了暗哑。 “后园,五奶奶挖过的地方。”赵荑觉得周账房的言辞带着浓浓虚幻的不真实感。 “那箱金锭埋在后园的位置是大老爷指定的,权做疑兵之用。人人都以为箱子上下的岩板只为防腐蚀,却不知箱底的岩板下还另有乾坤。”周账房继续说:“岩板的下边是个地窖,不过出口不在院子里,而是在离后墙几百米开外的那处废弃枯井下。” “这是什么时候挖的?这么大动静李庄头怎会不知道?”赵荑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具体时间小人不知,不过总有二十余年了。小人也曾好奇过,但终究没敢多问。不过小人想大老爷是主子,使了手腕把庄子上的人调出去一段时间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周账房既然决定认新主子,索性知无不言。 “你可知这些财物的来历?”这是赵荑最担心的事情。大老爷如此费尽心机藏匿,这财物恐怕见不得光。 “小人不知。”周账房果然不清楚。一个账房,虽得信任,但也有限。依着清溪所说,大老爷连修筑河堤的钱都能贪墨,平日恐怕中饱私囊的事情没少做。赵荑忽然觉得,是不是天网恢恢,老天爷也看不惯如此恶人恶行,决定收了大老爷? “你今日和我说了这些,可想过,如若大老爷活着回来,你当如何?”赵荑问。 “虽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事情总要处理。即便大老爷能回来,相信也能谅解。毕竟如真的出了事情,总要钱财处理后续。庄子上只有五奶奶一个主子,小人慌乱之下向主子求救也是情理之中。”周账房显然已经深思熟虑过,接着说:“况且大老爷能得救的可能性很小。据小人得到的消息,樊江水势湍急,水性极好的人尚难以生还。大老爷养尊处优多年,恐怕……。京城府里已经得了消息,派人往祖宅那边接五爷回去,也派人来庄子上接五奶奶了。只到现今还未见来人,小人也有些奇怪。” “府里有人来接?”赵荑眉头不由皱起。赵濯派人往京城捬义侯府和靖平公府送的信一直没有回音,隆昌侯府的来人没有到,祝妈妈一行被拦截,清澜收到阻拦归京的纸条。她心忽地揪起!不想她回去的究竟是哪个?大太太、大姑奶奶?二房?三房?还是别的什么她不知道的人?按清澜所说,二房孙氏嫌疑最大,但孙氏一个内宅妇人,能量能大到如此地步么?赵荑深表怀疑。她虽对原主家事有了些许了解,但一个人成长经历铸就的人际圈子很难知晓透彻,施恩于谁,开罪了哪位,又在无知无觉中与某位有了什么牵扯,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以掌握的? 赵荑压下心底的不安,问:“你可有自己可靠的人手?” “小人只是账房,哪里养得起自己的人手?”周账房苦笑:“说大老爷给了小人联络的人手,不过是传递消息的法子,小人照做,有人处理后续,不必小人亲为罢了。每次有事都是大老爷派人过来,小人只负责安排和点数记录好钱财收支。平日小人管理看顾钱财,如有异动及时往京里传信。” “这许多年大笔钱财来来去去,庄上无人生疑么?李庄头看着可不是好相与的。”赵荑依然觉得百思不解。 “虽然是许多年,但大笔钱财出入的次数有限。每次大老爷若要运来或是动用大笔钱财,要么会遣李家几人带了手下打手出庄办差,要么会让人在水井里下蒙汗药,总会确保万无一失。”周账房说。 估计下药次数多些吧,赵荑都忍不住冷笑了。不仅李庄头这些人,连庄子里的佃户应该都不会幸免。“那龙家兄弟身手不弱,就没有觉察么?” “有,但大老爷派的人多,且身手更好,龙家兄弟即便有所察觉,但受了教训,就再也不敢探查。毕竟江湖中人对上官府没有胜算。”周账房说。 民不与官斗,历来如此。 不过,龙家兄弟在牢狱里,为了活命,会不会用秘密交换呢?毕竟哪个官员没有几个政敌? 赵荑两手交叠地握了握,在屏风后来回踱了几步。“清浅,你去叫人唤了赵濯来!”她回身吩咐。 清浅急步出门示意立在远廊下的浈儿去叫人。 赵濯来得极快,毕竟有人进了院子,作为护卫怎可远离。 “你即刻安排人把龙家兄弟尽快处理干净!”赵荑没有任何铺垫,只径直吩咐。 “是!”赵濯没有任何犹疑,应下转身即走。周账房一脸错愕,随即反应过来,对这五奶奶更生了几分忌惮。能瞬间意识到危险并果决处置,是个不让须眉的主子!他哪里知道赵荑穿越前,她那个集团总裁老爹做类似决断从不避讳几个子女。赵荑从小就知道,为了自己安全绝不能心慈手软或拖泥带水。 “你得京里来人接我回去的消息是哪日?可知道府里知了大老爷出事的具体日子?”赵荑又转向周账房问。 “小人八月十四收到京里消息。府里得知消息的具体日子不知,但大老爷给小人的消息渠道很快,半月时间消息一定到。这样算来估计是八月初。”周账房收回心神,急忙答道。 八月初五祝妈妈一行在蓝泗崖遇袭,这样看来若是府里派人阻止她回京,时间来不及。 “大老爷出事是哪日?”赵荑再问。 “七月十八。”周账房肯定地答。 “从出事地方到我们这里大概要多少日?”赵荑问。 “差不多月余。”周账房机械地回着话,不明白赵荑想知道什么。 “京里到大老爷出事地方呢?”赵荑接着问。 “距离差不多,时间也大概月余。”周账房答。 就是说京城——庄子——大老爷出事的地方,三地差不多是个正三角形。赵荑心里暗暗盘算。正常时间都是月余,消息传递都差不多月半。现在是八月二十七,而她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也没见到带来消息的任何外来人。她六月初离京是阖府皆知的事情。如果从大老爷出事的地方往庄子送信早就该到了,而如果是从府里往她这里送信,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儿。虽然猜不透有人不想她回京的理由,但事儿出的多了,线索累积,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这样一想,赵荑倒没那么急了。她稳住心神,接过清浅递来的茶,连喝几口,才觉得好受了些,只心里有个问题盘旋:这几日京里会有消息传来么? 第41章 淳儿 这一等又是三日,依然未见京里来人,但天色黑透的时候,有一小乞丐溜进了庄子。 庄子守备极严,小乞丐进庄的第一时间就有人通知了赵濯。 看清小乞丐脸的一瞬,赵濯惊喜异常。“淳儿!”赵濯一把抓住小乞丐细细的手臂。 看到赵濯的一瞬,小乞丐眼神由恐惧转为惊喜:“赵濯叔!”语声未落,淳儿已经哇哇大哭起来。 等安抚好情绪,又让她收拾停当,吃点东西。被带到赵荑面前时,淳儿除了看着瘦削憔悴,已无异样。 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小一团,赵荑心里很不是滋味。走过一番生死,谁能如表面一样平静? 她早已遣了赵濯等人根据李庄头的口供,在蓝泗崖寻到祝妈妈几人的尸骨带回,埋在庄子附近的山上,立了墓碑,以便日后祭拜。赵荑亲自烧了纸钱,又择附近香火最盛的寺院给几人点了长明灯,并给寺里捐了丰厚的香火钱。对于下人而言,已是极大脸面,可赵荑私心里却觉亏欠至极。尤其对护了原主的祝妈妈,她每每想起都有无限惋惜和道不尽的酸涩。惟愿原主与祝妈妈某个不知名的时空再相遇,再续一段胜似母女的缘分,赵荑将纸钱投入火中时,一遍遍默念,一遍遍祷告,一遍遍祝福。 赵荑命赵濯报了官,但时隔多日,估计很难追查到结果。尸骨中没有赵淞和淳儿,赵荑等人一直存了侥幸心理,不想倒是最小的淳儿先回来。 心下酸楚,赵荑伸手扶起淳儿:“淳儿莫怕,都过去了!”她轻轻地拍着那双小小的满是伤痕的手。 “谢奶奶!”淳儿瞬间泪如雨下。 等淳儿情绪逐渐平复,赵荑才从她口中得知事情全貌。祝妈妈毕竟年纪大了,又被杖责,时有发热状况,病势一再反复。虽祝妈妈总是催促赶路,但秦大家的等人担心祝妈妈身子受不住,不敢应承。这样一再耽搁,待进入河道郡已是八月初。好在马上要到庄子,大家也都高兴起来。更高兴的是一行人竟与捬义侯府的二爷赵端倜偶遇。赵端倜领着度支郎中的差,此番出京督办粮食税收,在沿途各郡县都有停留。 见到二爷的欢喜还没过去,众人就被赵端倜带来的消息惊到。从沿途官驿的邸抄上,赵端倜得知隆昌侯府大老爷和大爷出事的消息,并转告了众人。获悉祝妈妈被杖责、赵荑被送到庄子上,赵端倜气得掀了桌子。捬义侯府待下宽厚,祝妈妈也是看着赵家二爷长大的,更何况府里人口简单,兄弟姐妹间感情极好。赵荑是赵端倜唯一的堂妹,从小呵护。听到主仆二人被欺侮如斯,二爷哪里忍得住。可身负皇差,不能擅离职守,于是赵端倜让祝妈妈等人先将消息带给赵荑,毕竟公爹过世,赵荑必须第一时间回府奔丧,并交代万事待回京再议。 祝妈妈催促众人出发,算着脚程,七八日就能赶到庄子上。八月初四途经蓝泗崖忽然被数名壮汉拦路时,众人以为遇到劫匪,只交出随身细软,能尽快赶到庄子就好,财物大家倒也不在意。可不想,对方直接一刀劈倒了上前交涉的清池。赵淞遂拔刀冲到前面,高声让大家快逃。祝妈妈反应最快,一把推开身边的淳儿,告诉她往密林方向一直跑,还没说罢就死死抱住了冲过来的匪徒。 淳儿说她不敢回头,只拼命跑,拼命跑。她不记得跑了多久,一直跑到再也跑不动,倒在灌木丛里。醒来时候天已经黑下来,她怕极了,不敢出声,连滚带爬不知怎么到了一条河边,顺着河道摸进了附近的村子。她怕歹徒追来,不敢惊动村里人,就趁着天黑潜进一家农户,偷了几个黑馍,又顺走晾在院子里的男孩衣服。 她扮成男孩样子,等天亮顺着山路往有人的地方走,饿了就摘山果或与过路人讨口吃食,渴了就喝河水或山泉。这样走了七八日,还真让她摸进了最近的一个镇子。她混进乞丐群里,和他们打听庄子的方向,一路乞讨、躲藏,就这样总算找到了庄子。 “奶奶可有他们的消息?”淳儿没敢问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你不必担心,万事有我。”赵荑没有直接回答,她受不了任何生离死别的悲痛欲绝或是歇斯底里。看到淳儿瞬间暗下去的眼神,她还是加了句:“赵淞应是受了伤,只不知藏在哪里。” “赵淞叔活着!”淳儿似乎一下有了生气,满怀希冀地追问:“还有谁?” “还不知。”赵荑实在说不出残忍的话。留点念想是不是在听到坏消息的时候可以多点承受能力? 赵荑让清湄带了淳儿下去,细细检查下,看是否有伤口要处理。 “可有赵淞消息?”明知答案如何,赵荑还是没忍住问询。 “小人还在派人找。”赵濯语声很沉。 “事情都安排妥当了?”赵荑知道不能纠结,所有已发生的事情只能学着接受。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安排妥当了。后日卯时出发。”赵濯答。 大老爷的财物赵荑没有去看,更没有动,一则大老爷尸首未寻到前,不能妄下人已身死的结论。二则她暂时不知该如何安置这等大笔财物,只能先让周账房如旧看顾,并着林水组织庄上青壮严加巡护。赵濯已经让龙家兄弟在牢里“病故”,如此知道这笔财物的人就集中在大老爷的人手那里,目前赵荑没法掌控,只能见机行事。 至于滕家,赵荑思量再三,还是找来滕管事商量,最终确定滕管事暂不随她入京,留下接管庄子一应事务。毕竟李家盘踞庄子日久,有些死忠还需拔除。且庄子被李家荼毒多年,所有秩序需重新确立,所有关系要重新捋顺。这差事并不轻松,但好在赵荑做主把李家的粮食财物都分给了庄子上的人,还直接废除了李庄头多年盘剥佃户的六成地里出息,改收两成。只这两点,佃户就对赵荑感激涕零。毕竟庄子虽产出不错,但累岁出息都进了李家私库,佃户连温饱尚无法保证。而今赵荑在佃户眼里俨然活命菩萨,顺带着帮赵荑做事的滕管事威望飙升,一时无人能及。滕朗夫妻暂且留在滕管事身边协助。滕管事家的和晴儿先一步随赵荑同行。待庄子事务上了正轨,滕管事物色合适人选接管庄子,赵荑京里事情也安排妥当,滕管事再带滕朗夫妻入京。 清湄来回话,说淳儿身上多是皮外擦伤,已经涂过药,安置睡下,赵荑才轻轻松了口气。她知道离了庄子不会一路顺遂,毕竟至今仍未见府里来人,也未收到捬义侯府和靖平公府的回信,说明针对她的人很危险。能精准拦下赵濯往京里发出的消息,还能阻拦接她回府的人,对方实力不容小觑。 “奶奶!”随着一声轻唤,清浅迈步进屋。“东西收拾差不多了,就是这件,您看如何处置?”她举起手里的一件东西——是那幅装裱好的绣品。 赵荑没什么焦距的视线落到绣品上,逐渐聚焦。两只羊,一大,一小。赵荑闲暇时候摩挲过这绣品多次,实在没寻出异常。“唉!”轻叹一声,赵荑还是说:“带上吧。多它也占不了多少地方。” 对有疑虑的东西,赵荑不纠结,可也不会轻易放过。想要破解复杂的表象,每一个看似平常的细节都可能是关键,每一个状若寻常的物件都可能是钥匙。 或许这绣品全无意义,又或许它背后隐藏了天大的秘密,谁知道呢? 第42章 一袭 卯时,天光渐亮。秋日的晨,微风夹杂着草木和果实的甜香,吹到面颊上凉凉润润,舒爽异常。 马车沿着土路缓缓而行,赵荑靠坐在车厢一侧,愣怔地看着搭起的车帘外摇晃而过的树木、花草、屋舍、田地。她似放空了思绪,又似满心杂念。 “奶奶!”身旁坐着的清浅突兀地握住赵荑的手。赵荑侧头去看她,却见她另一手指向车窗外,神情激动。 赵荑顺着她的手指往外看——沿路跪着长长一排人,虽多半衣衫褴褛,但多年木讷的神情已然鲜活,为首正是腾管事。未及细看,骑马跟在一侧的赵濯已经用身体挡住车窗。清浅意识到不妥,急忙放下车帘。 “赵濯,好生谢谢大家相送!”赵荑吩咐。身份和性别的鸿沟不允许她抛头露面。佃户感恩与祝福的话一路参差起伏,质朴而热烈,赵荑的心熨帖且湿润。 清溪挑了车帘一角往外看,离了家能否再回或是多久再回,没人知晓。只她还没来得及感伤,目光就与一双看似混沌,实则锐利的眼睛对上,她手下一抖,车帘落了下来,隔开里外的世界。一旁的清澜余光在清溪身上凝住,转瞬移开。她轻挑车帘,回看刚刚走过的路,微微皱了眉。那里除了腾管事几个府里出来的人,只林水带了几个庄户汉子。 出了庄子,车马速度明显加快。赵荑一行三辆马车,其余人骑马。赵濯带着两名护卫并三个小厮,在马车旁近身看顾,雇佣的四十名武师负责外围保护。武师来自安远和陇北两家武社。 赵荑最初动了雇佣镖师的念头,却未敢径直提出。她曾因对武术感兴趣,认真了解过武学相关的历史知识。很多镖师是出色的武学大家,但不是历史上所有的武师傅都有机会做镖师,因为镖局的出现可是明朝正德年间之后的事情。赵荑不知自己落在了哪个时空,在她浅薄的历史知识中,大平朝并不存在,谁知道这里有没有镖局存在呢。 她没有直接要求赵濯雇佣镖师,而是问可否花钱找人保护归京。赵濯说武社会承接这样的委托,这也是武社得以运营的很大一部分收入来源。只要能雇到合适的人就好,赵荑倒不纠结是镖师还是武师的称呼。 一次抽调如此多的武师护卫,对于河道郡的几家武社来说,实在是笔大生意。奈何各家武社规模不够,只能选择彼此合作。最终安远武社和陇北武社接下了这桩买卖。 为保安全,赵荑提醒赵濯对所雇武师的家世背景做了调查,确保都是河道郡当地人家子弟。事涉自身安危,赵荑不会疏忽任何细小环节。 一路行进顺利,转眼八九日,一行人已经进入北由郡地界。一路疾行,众人困顿乏累,而且不知是不是路上饮水不洁的缘故,好几个武师出现上吐下泻的症状。这日,安远武社教头安昊和陇北镖局教头娄晋联袂来找赵濯,问可否在前面的溪源镇休整一日,找医馆的坐堂大夫看看。赵濯把话禀给赵荑,得了首肯,于是众人住进了镇上一处名曰祥云的客栈。 溪源镇地处京畿要道,虽规模不大,但因商旅往来频繁,比之其他镇子繁华。他们一行人数众多,几家客栈问下来,只有祥云客栈还有足够他们同时入住的房间,因此即便祥云客栈条件看着很是简陋,大家也无挑拣余地。好在赵荑不是个只顾享受的主子,且她自小见惯雕梁画栋、膏梁锦秀,再好的客栈在她眼里不过尔尔,所以出门在外所吃所用反而不那么苛求,也没那许多讲究。 祥云客栈两层楼,楼梯和客舍门窗木质斑驳,给粗陋的客栈凭添了几分朴拙。从一楼大堂,仰头便能看到二楼环形排列的十几间上房。大堂居中摆放十几张桌子,周围环绕设置中等客房和通铺房间。 赵荑等女眷住了二楼的六间上房,赵濯等和两个教头住中等客房,其余武师住进通铺。等人员车马安顿妥当已是酉时末。一路人困马乏,大家随便吃些,便各自洗漱睡下。 赵荑的房间不算宽敞,但干净整洁,对着大堂和临街两面都有窗子,街面店铺和人家的灯火映进来,整个屋子光亮通透。清浅服侍赵荑上床,吹熄了油灯,就着一旁小榻躺下,很快沉沉睡去。赵荑这一路疲乏,马车的颠簸让她浑身酸痛,她睡得很不安稳,每一次挪动身体似乎自己都能感知,那种介于清醒和沉睡间的困顿,让她即便在梦中依然眉心紧锁。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有打斗的声音传来。赵荑不耐地翻身朝向床里,下一刻她又呼地坐起,一把抓起放在枕旁的长剑,一跃下床。清浅揉着眼睛坐起身来,看到已至榻前的赵荑,几乎脱口尖叫。赵荑一手捂住她的嘴巴,示意不要出声。她悄无声息地挪到窗旁,楼下的打斗声更大,偶尔夹杂着几声痛呼。紧靠墙壁,赵荑屏气凝神倾听,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表情。 窗子被敲响,赵濯声音传来:“五奶奶可醒了?小人在这里,奶奶宽心!” “辛苦你了!来人多少?”赵荑呼出一口气。 “二十几人。不过小人觉得他们未尽全力,应该只想试探虚实。”赵濯答。 “不要掉以轻心,小心有诈。”赵荑并不相信,因为若是她,既然动手,必然出其不意、一击毙命。所谓试探不是让对手多了防范? “是!”赵濯应得干脆。 楼下打斗激烈。赵荑稍稍推开窗子,刀剑相击的声音愈发真切。武师和黑衣人缠斗一处,看不出谁占据上风。赵荑正凝神细看,窗外的赵濯忽地挽动剑花,手中长剑挥动,瞬间击落呼啸而来的一把飞刀。赵荑急急缩回身子,与身后的清浅相撞。她用拿剑的手抵住窗台,另一手稳住清浅。此时赵荑侧身朝后,眼角余光正扫到临街一侧,原本紧闭的窗子此刻已半敞。她几乎本能地挥剑扫向清浅身后,一把薅住清浅手臂奔向房门,同时高喝出声:“赵濯!”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尖利和惶急。 身后窗棂破碎和刀剑破空的声音瞬间响起,一声惨呼划破夜空。赵荑拖着清浅未做任何停顿,拉开门闩,狼狈地冲了出去。 “赵沐!”赵濯的声音从身后暴起,伴着呼喝和打斗。 “头儿!”赵沐从楼梯上一跃而来,落在赵荑与清浅身前。“五奶奶莫慌!”他迅速扫了眼窗内,后撤几步,让赵荑两人抵住墙壁,又侧身朝向楼下方向,手里长剑剑尖指地,用身体挡住赵荑两人。 “奶奶!”清浅声音颤抖,一手死死攥住赵荑手臂,可身子却为赵荑挡住了另一方向的空挡。 未待两人气息平稳,三名黑衣人已飞身跃上二楼,直扑而来。赵沐挥剑迎上,拦住来人攻势,瞬间与三人缠斗一处。 赵荑有段时间极喜宝剑,觉得长剑挥舞实在飒爽。她对击剑、古典剑舞、各派女子剑术,甚至日本古流剑术都有所涉猎,其中最自得的当属峨眉剑法,甚至参加过几次剑术表演赛。如今近距离看人长剑搏杀,她兴奋异常。但她很清楚,这和她往日观摩的任何一场剑术表演不同,每一个疏忽都会丢了性命。 她将身前的清浅拉向一侧,用手臂挡住,另一手已将长剑横在胸前。 “姑娘!”清浅惊呼,几乎本能地想再用身子护住赵荑。 “别动!”赵荑声音暴戾,完全不去看她,只紧紧盯住黑衣人。 赵沐功夫高过几人,虽以一敌三,依然丝毫不落下风。赵荑微微松口气,眼角余光瞥见又有两名黑衣人从楼下跃身扑来。赵涣随后追来,一剑直指其中一人后心,那人身形急转,与赵涣拼杀到一处,而另一人离赵荑和清浅已经只有两步之遥。此刻赵沐、赵涣都已抽身不及,两人目眦欲裂,几乎同时呼喝出声:“五奶奶小心!” 黑衣人挥剑朝赵荑劈来,清浅惊得呆若木鸡。就在所有人以为赵荑只能束手待毙时,赵荑手腕翻转,一把短匕瞬间挡向长剑,另一手猛地提剑,朝黑衣人胸前平平刺出,动作迅疾如闪电。黑衣人扑身而来,下盘未稳,只以为一击必中,却没料到赵荑会用短匕格挡来势凶猛的重剑,这完全是不顾生死、玉石俱焚的打法。黑衣人一愣,只生死搏杀哪容片刻犹疑,电光火石间已胸前鲜血喷涌。短匕卸去部分长剑力道,剑虽没落到实处,但剑锋扫过赵荑举起的手臂,一段月白色的袖子被刷的一声削去,露出里面厚厚的铁护臂来。黑衣人难以置信地看向赵荑,扑通倒地。 赵荑用力拔回长剑,低头去看手臂,掩住眼里一闪而过的恐慌,再抬眼,已是满脸肃杀,似经历过无数生死博弈的江湖客。 伴着身后房间的几声痛呼,赵濯冲出房门。见赵荑毫发无伤,赵濯收回焦灼的视线,冲向几个与赵涣、赵沐搏杀的黑衣人。有了赵濯的加入,战局瞬间明朗。只几个回合,黑衣人或死或伤。楼下黑衣人见同伙没能得手,径直四散逃走,倒让一众武师不知该怎样追捕。很显然,黑衣人计划周详,分工明确。三十多人中,最初的二十几个只为吸引火力,楼上的黑衣人,包括从窗子进来的五人才是击杀赵荑的主力。一旦失手,绝不纠缠,直接撤走。 这是如何强劲的对手!赵荑扶栏看着楼下一片狼藉,眼里杀意汹涌。束手待毙从不是她的性格,来吧!且看谁强谁弱,谁能最终笑看风云! 第43章 奖赏 武师中有几人受伤,但与他们打斗的黑衣人本只为纠缠,倒未痛下杀手,所以几人伤得并不严重。赵荑吩咐赵涣去医馆请来大夫一一包扎处理。 几个婢女小厮的房间没有受到攻击,很明显来人已经摸准赵荑等人的房间安置,直击目标,很是明确。客栈里有他们的内应!赵荑看向赵濯,不待她开口,赵濯已吩咐去查看客栈众人。从掌柜到小二,一一盘问下来,果然少了一个烧火送水的杂役。 “看来是算准我们会在镇上停留,会住这间客栈!”赵荑摩挲着自己厚重的铁护臂,不等赵濯开口,直接吩咐:“安置大家,让掌柜的不必害怕,明日会偿了他们的损失!” “是!”赵濯应下,踌躇一瞬,还是开口说:“望五奶奶下次以自身安全为要!” 赵荑知他应是听赵沐等说了自己搏命似的打法。对于一个大家奶奶而言,此种举动确实骇人。完全不防守只攻击搏杀的常是死士。而赵荑今日能一击而中,与她的出其不意有极大关系。 “唉!知道了!”赵荑悠悠地说:“我今儿个也是惊到,完全没了章法。好在这个护臂还算好用!”原主出身以武起家的捬义侯府,会些功夫众人皆知,所以赵荑言及此事并不心虚,况且即便原主不会武艺,她也一样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生死存亡还想有的没的,那是活的不耐烦了! 赵濯扫了一眼特制的厚厚铁护臂,嘴角抽了抽,没再言语。世家大族,内院外院隔着山海,他虽名为护卫,可与五奶奶接触的机会极少。幼时的五奶奶如瓷娃娃般冰雪可爱,他曾见过几次,印象深刻。出嫁后的五奶奶沉默寡言,性情阴郁,除了礼节性的言语,他几乎不记得她说过什么。跟着这样的主家,一成不变死水般一辈子,他再难忍受。想着赵涣说待护了五奶奶到庄子上,全了当年的主仆之谊就寻借口离开,他心思也活络起来。不想这五奶奶给了他太多惊喜,嗯,偶尔给了他惊吓。暗夜躲避井沿后的警醒、攀上高高树木的敏捷、收服清澜清溪的果决、斗荀二的张扬、灭李家的酣畅……如今又显露对敌的狠辣,这样的主家哪里还有?他觉这样的日子比之过往数年痛快太多! 离庄前夕,五奶奶打发他去城里找铁匠,专门打造了铁护臂。赵濯原本不理解,现在倒愈发佩服五奶奶的先见之明。只他不知道赵荑从小学跆拳道,习惯了佩戴各种护具——头盔、护甲、护臂、护腿等等。在这样的冷兵器时代,赵荑可不想被刀剑所伤,所以便用厚厚的精铁打造护臂戴在左手臂上。一旦遇险,只要对方不是削铁如泥的宝刀宝剑,她就能争取到右手举剑反击的机会。至于那柄短匕首,赵荑从得知李庄头回庄子,就向赵濯要了这匕首做防身武器。素日就藏在袖口里,从不离身。 虽然看似做了万全准备,但赵荑还没自大到以为自己可与武林高手对决,真正的高手会瞬间直接砍下她的整个手臂。她那点花拳绣腿,如何能与刀头舔血的江湖人相提并论?不过多些准备,多点保命的胜算罢了。 “五奶奶!”赵沐查看过黑衣人情况,和两个教头一起来见赵荑。赵沐躬身回禀:“楼上十具尸体。楼下有黑衣人受伤,但没抓到活口,也没有尸体。” 赵荑挑挑眉,看向两位教头,没有说话。两个教头彼此对望一眼,满脸羞愧地拱手作揖。“是吾等无能,实在有负五奶奶所托。”娄晋率先开口。 还能说什么?此番出来就是护送五奶奶安全回京。经此一役,武师心里的诸多盘算昭然若揭。只要对方不存伤武师性命的心思,武师们便不会以命搏杀,将对方驱走即达了目的。但正是这样的懈怠让赵荑陷入险境。若不是赵濯几人拼死相护,赵荑几乎丢了性命。 “之前听闻安远、陇北在河道郡是数一数二的武社,我才生了相请的心思。如今来看,倒是我一介女流见识浅薄了!”赵荑语气柔柔,但说出的话却如利剑,直刺得安、娄二人肝胆俱裂、无地自容。 要知道,这样的话若传扬开来,安远、陇北两武社必然声名扫地,甚至在江湖上再难立足。笑话,堂堂七尺男儿被雇主一介女流不齿,这是诛心之言。守信重诺是武社的江湖立身之本。拿人钱财,自当护得雇主周全,这是武社必须的契约精神;承下护卫之责,却不全力施为,哪家武师如此厚颜无耻?要这样的武师有何意义! “是吾等懈怠,让五奶奶受惊!请五奶奶再给吾等一次机会,必拼死护五奶奶周全!”安昊深深躬身行礼。赵荑的身份摆在那里,她的安危足以决定武社存亡。若当真出事,两家侯府随意哪位一句话,就会绝了武社存活的可能。而且赵荑不仅不能出事,还要让她顺心顺意,否则即便护着她到了京里,她如刚刚那样几句话,依然会断了武社的生路。 此时安、娄两人心里懊恼异常。能做了教头,都是聪明人。武社受雇后,多会走趟好的路线。江湖就是关系网,门派兄弟、江湖朋友彼此关照,各种关系错综牵扯。盗匪若想一直盘踞某处,也要疏通打点各种关系。所以若武社靠山强大,盗匪便不敢轻动。拿钱护行更多靠关系,武师的手下功夫倒在其次,能看出眉眼高低的聪明武师才更得倚重。护卫途中,如双方武力悬殊,武师多会直接弃了所护之物或人,毕竟有命才有其他,但这可不是能公开说的操作。如此天长日久时时寻求捷径,让众人反失了武师最应重的信义和勇力。 “但愿如安教头所言!”听了安昊的话,赵荑不置可否。她又转向赵濯几人:“这路上多有不便,我便不额外赏你们。待你或是你们家里每个孩子婚嫁之时,聘礼或是嫁妆,我都会在你们备的基础上三倍陪送。”忠心护她之人,多少银钱的奖赏都不为过。 赵荑说的“你”是指清浅,孩子自是赵濯等人的。她已从几个婢女那里得知,赵濯有一儿一女;赵沐有两儿一女;赵涣有两女一子。 赵濯等人急忙俯身施礼谢过。安、娄两教头听着赵荑如此大手笔的赏赐,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更深的悔意。 赵荑换了间上房自去休息,留了赵濯等人与刚刚闻讯赶来的衙役们交涉。客栈逐渐安静下来时,天色已大亮。赵荑睡不安稳,索性早早起身。朝食端进房间,她草草用了些,无甚胃口,遂放下筷箸,戴了帷帽,走出房门。 从二楼看向大堂,昨晚七零八落的桌椅已经收拾妥当,墙上、地上的血迹也被冲刷干净。如果不是地面尚留水渍,如果不是楼梯、廊柱还存刀剑砍过的痕迹,几乎想象不出昨夜拼杀的惨烈。 赵荑想想,转身进了最初入住的上房。房间如大堂一样,已被仔细冲刷过,看不到血迹。赵荑推开临街破损的窗子,白日里视野开阔,能看到周边林立的商铺陆续卸下门板,准备开店迎客。她低头去看窗子下端,那里有一楼突出的檐脊,一处已经被踩坏,露出很大一块豁口。 她静静思索片刻,回身低声吩咐跟着的漾儿。漾儿福身出了房间,没过多久,又折返回来,附在赵荑耳边回禀:“奶奶,赵濯叔说楼下是两位教头的房间。”赵荑探身看向楼下那扇窗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听不出是附和,还是不屑。 第44章 二袭1 在祥云客栈停留一日,第三日一行人再次上路。这次武师明显比之前多了几分警醒,看着似乎真的吸取了教训,不想再出任何纰漏。 又行了五日,这日黄昏时分,众人到达一处村落。村子远远看去并不大,有炊烟袅袅升起。两位教头安排人去村里打探,倒是很快回来禀报说村子叫富家村,顾名思义村民以富姓人家为主。探问的武师本想找里正安排住宿,但问后才知里正刚巧去了县里,众人只能自己寻人家借宿。 赵沐带清泽、清渐去村子各处转了转,回来和赵濯一阵嘀咕。赵濯点点头,转身与两位教头言语几句,遂寻着大些、齐整些的院落敲门。 走上一条两侧尽是桃树的土路,清波敲响一家院门,开门的是一位满头花白的老妇人。那妇人衣衫虽浆洗得已经发白,缀满补丁,但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清波和老妇说明来意,那妇人很是热情,请了赵荑等人进院。 院子不大,一半整齐晾晒着收回的玉米和秋果,另一半横着晾衣杆,上面挂着几件旧衣裤。三间砖瓦房有八成新,整洁宽敞。 “大娘家里看着很是不错!”赵荑开口赞了句,只这话里的水分大家心照不宣。不过老妇听了却开心不已:“得贵人一句赞,老婆子吃蜜也不过这样!” 一番问询下来,赵荑得知老妇人有两儿一女。女儿已出嫁;小儿子未成婚,在县里医馆做学徒;大儿子和儿媳耕种家里几亩薄田,和老两口一起生活,这几日正忙着种冬麦。说话间,儿子、儿媳和老头一起扛着锄头进了院门。几人乍见一行人的穿着气度,立时局促起来,似乎误闯了赵荑等人的家一般。赵荑安抚几句,却无甚效果,索性撂下不理。 给了足够银两,老妇人一家欢天喜地到邻人家里借宿去了,赵荑一行人住了进来。收拾了晾晒的东西,赵濯等人把车马赶进院子,三间房子安置女眷,护卫小厮就在车里凑活一晚。好在天还没有彻底凉下来,晚间多盖层被子也无碍。 居中的房间自然是赵荑住。正屋只有朝向院门一侧有窗。窗子用厚厚的油纸糊着,屋内光线很是暗淡。室内陈设一目了然。一席炕铺占了房间近半,炕上居中摆着矮矮的炕桌,两旁铺了已经洗得看不出本色的垫子。一侧靠墙放了黄褐色的木柜,上面叠放着两床被褥。地上散置着几个矮凳,再无他物。 清湄几个婢女忙着把屋内细细洒扫一遍,连矮凳的踏脚也擦拭干净,换好被褥、坐垫,才引着赵荑返回屋里坐下歇息。 赵濯来回禀,武师们已在赵荑所住的人家就近寻了农家安顿。即便有不愿意的人家,见了银子无不换了笑脸腾出房间,甚至提出可以帮着烧火做饭,跑前跑后。生活所迫或人性使然,无论哪个原因赵荑都不觉意外。 夜色深沉,困乏的众人渐入梦乡。暗夜里莫名的虫鸣伴着清冷的夜色,让本就寂寥的村子分外静谧,偶有村里狗儿的吠叫和山里远远传来的动物低嚎交织,给这份静谧和寂寥凭添了几分鬼魅。 赵荑让值夜的漾儿也睡在了炕上,只漾儿坚持睡靠在门侧的位置,赵荑随她去了。夜里起了风,山风渐渐大起来,好像之前的静谧只是梦境。山风不知道吹的什么啪啪作响,中间夹杂着呼啸而起的哨音。 “什么人?”赵濯的声音骤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屋顶瓦片踩踏和院子里同时传来的杂乱脚步、兵器碰撞、打斗呼喝声。赵荑和漾儿几乎同时掀被起身。两人和衣而卧,此时倒也行动便宜。赵荑示意漾儿站到门的一侧,而自己迅速立在了门的另一侧。两人紧贴墙壁,仔细留意屋顶、窗子、门外的动静。赵荑一手提剑,另一手握着一包药粉。漾儿两手都紧紧抓着药粉,丝毫不敢有瞬息分神。 屋外打斗声愈发激烈,赵荑心下焦急,但依然没敢往门外张望。她清楚若有杀手从屋顶破瓦而下或破窗、破门而入,她与漾儿必须第一时间做出最快反应才有逃脱可能。 院里突然响起尖利的哨音,三短一长。赵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那是赵濯和旧友约定的暗号。赵荑并不会把自己的安危完全放在一众不甚了解的武师身上。她和赵濯私下托付赵濯的旧友联络了一些江湖中人,许以重利,暗中随行保护。不到万不得已,赵濯不会向这些人求助。看来此刻情况已是万分紧急。 “砰”的一声,屋顶瓦片碎裂,有人影飞落而下。赵荑和漾儿几乎同时推开自己身侧的那扇门,两人身形未动,已有人飞身扑入。两个方向突然闯入的人动作太快,惯性使然几乎撞个满怀。赵荑和漾儿趁着这个空档奔出房门。 院里一片混乱,到处是上下翻飞的身影。没跑几步,身后已有人飞扑而来。“奶奶!”漾儿声音未落,赵荑已松开手,漾儿手里的药包瞬间飞向身后。这是赵荑带着她演练过无数遍的动作,漾儿没有任何犹疑。身后的哀嚎声瞬间响起。辣椒面、石灰粉、还有从医馆配来的各种不知名的刺激性药粉瞬间阻了身后人的步伐。 还未等漾儿高兴,一柄长剑已经斜劈向二人。赵荑一把将漾儿推向墙侧,挥剑格挡。两剑相撞,赵荑只觉虎口巨震,长剑几乎脱手。她咬牙急步后撤,另一手的药包飞出。距离太近,来人抽身躲避不及,散开的药粉扑了半张脸。那人闷哼一声,竟没有后退,而是再次挥剑砍来,只可惜药粉让他的注意力瞬间分散,没有看到赵荑在药包抛出的同时,另一手的长剑已经狠狠劈向他的脖颈。待他发觉不对,再想躲避,已然不及。剑锋从他颈侧扫过,留下了长长血痕。若不是赵荑怕吸到自己抛出的药粉,不敢往前近身,此刻来人必定已血溅五步。 “找死!”被伤的黑衣人彻底被激怒,眇着一目几乎惯性地朝赵荑的方向劈去,长剑破空的声音呼啸而下,赵荑侧身闪过,顺着身体的转势,长剑再次划着半弧撩刺向黑衣人露出的胸腹空挡。黑衣人一则视线模糊,二则完全没有料到赵荑身手如此敏捷,还未待长剑劈实,只觉胸前一痛,倒退着向后倒了下去。 赵荑撤剑退回漾儿身边,另一手抓住她的手臂,朝着东侧房间的房门边推边喝着:“快去!” 这是她和漾儿议好的方案。黑衣人击杀的目标是她,其他婢女小厮只要没有妨碍到杀手行事,杀手们似乎也全不在意他们是死是活。 “是!”漾儿没有任何踌躇。此刻不是表忠心的时候,她很清楚自己除了碍事和送死,完全帮不上忙。还未到门口,门已从里面推开,滕管事家的一把扯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进去,门又砰地再次关紧。 赵荑原本要免了值夜婢女,但众人抵死不从。值夜虽危险,但置主子生死于不顾,他们这些下人只能以死谢罪。不过,众人虽想以身代死,但都得了赵荑的令。赵荑只一句:“若想害我为人所杀,你们只管出来!”众人知道赵荑那夜亲自击杀黑衣人的手段,清浅更是亲眼所见,自是清楚不帮倒忙就是万幸,所以听了赵荑所说,大家都噤若寒蝉,不再敢有任何违令之举。 赵荑背靠墙壁,还未及看院内情形,又有两名黑衣人挥剑朝她奔来。 第45章 二袭2 赵荑清楚自己的实力。她所学驳杂,虽擅长峨眉剑法,但与这些刀头舔血的江湖中人完全不在同一量级。峨眉剑法讲究刚、柔、脆、快、巧,她气力不足,只能以快、巧取胜。对方将她视作养尊处优的深闺妇人,自然轻敌,她必须出其不意才有在对方剑下逃出生天的可能。 黑衣人距她几步开外,她捏紧药包,只还未等抬手挥出,两人已扑通倒地,露出身后刚刚收住剑势的赵濯。 “五奶奶如何?”赵濯毫无停顿,瞬间奔到赵荑面前,边转身横剑在胸,边急声问道。 “无事!”赵荑言简意赅。 黑衣人和一些她并不熟悉的面孔拼杀正酣。细看几眼,赵荑皱起眉头:“武社人呢?” 一黑衣人持刀袭来,赵濯挥剑挡开,一个回旋飞踢,将来人踹出数丈。他再次收住身形,背对赵荑,挡在她身前:“没有武社人过来,估计出事了。” 话音未落,又有数名黑衣人飞扑而来。赵荑紧握剑柄,只觉此次凶多吉少。赵濯挺剑迎上,剑身闪着寒光,在夜色中划出长长弧线,扫开对方齐齐刺出的剑,直接截住黑衣人攻势。一击未中,黑衣人后撤半步,几柄剑结成剑花,再次同时刺出。赵濯身子后仰,几成弓形,堪堪避过来剑。未等对方再结剑阵,他顺势一手触地,另一手长剑扫向几人小腿。黑衣人未料他反攻如此迅捷,待要躲避已然不及,小腿被剑锋扫过,瞬间血流如注。几人身形不稳,倒地不及哀嚎,赵濯已瞬间暴起,长剑凌厉地朝着对方脖颈横扫而过,几颗头颅倏地飞出,鲜血喷涌。 赵荑死死咬住舌尖,忍住顷刻脱口的尖叫。她狠狠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眼里唯余凶戾,只手里长剑微微颤抖的剑身暴露了她此刻心底的惧怕慌急。一路行来,她见识了人命轻贱,甚至为活命而手刃他人。夜里她难以安眠,但凡入梦也只血海翻涌、尸骸遍地,甚至被她击杀那人眼里的不可思议。她知自己有创伤后的应激反应,但她不敢露出些微脆弱无助。一众下人听她号令,她无措,他们更无措。她死死压抑住恐慌惧怕,只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赵濯又挡在了她的身前,如山一般。 赵荑忽觉面上有湿湿的东西,伸手去抹,只觉越抹越湿。那是她的泪! “五奶奶莫怕!有我在!”赵濯的声音有种直指内心的力量。 “还有我!”赵涣挥刀斩杀了扑向檐下的一名黑衣人,挡在赵荑右侧。 “这里有我!”赵沐长刀击飞呼啸飞向赵荑的暗器,从斜刺里冲出,挡在赵荑左侧。 赵荑手中的剑终于缓缓垂下,身子软软靠在坚实的墙壁上。 赵濯友人请来的江湖豪客最终占了上风,双方各有死伤。黑衣人被斩杀数十人,江湖客中有七八人丧生,另也有数人受了或轻或重的伤。 赵濯忙着处理后续事宜,赵涣去查看武社一众人等情况,而赵沐一直守在赵荑身侧,防有漏网之鱼反扑。 赵荑只用绢帕擦拭手中长剑,一下又一下,一遍又一遍,神情莫名。漾儿、清浅彼此望了望,又用眼神询问抱刀立在门旁的赵沐。赵沐微微摇头,两人只得悻悻垂眸,不敢言语。 “回五奶奶!”赵涣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进来说!”赵荑抬头,眼里一片清明,似刚刚的恍惚全然不在。 一路疾行避险,若还论那许多规矩,她已不知死了多少回,更遑论她对规矩嗤之以鼻。紧急关头,赵濯三人以身护她时,不也没守着规矩自称小人?生死当口,万事莫论。 赵涣大步迈进门,并不上前,只停在门口位置,拱手行礼道:“回禀奶奶,武社的人中了蒙汗药,小人刚刚查验过,有人把药下到两户人家共用的水井,大家喝的水和用过的饭食都有蒙汗药。” “我们决定住了这里,他们才就近寻的人家吧?”赵荑声音平静异常。 “是!”赵涣垂手接着说:“他们进了院子就着手起炉煮饭,下药的人下手极快,应是在他们进去的第一时间就动了手。” “今晚的黑衣人里可有轻功极好的?好到能在一众武师眼皮子底下下药还不被发现?”赵荑依旧不急不徐。 “这——”赵涣微有迟疑:“没有。至少小人未见。”说着他看向赵沐。 “小人也未见到!”赵沐躬身答道。 “两户人家可有疑点?”赵荑又问。 “没有。清泽亲眼见那两家有人献殷勤,但被安教头拦了打发出门。刚刚那两家男人还探头探脑问家里可有损毁,嘀咕说如果有得赔偿之类的话。”赵涣答。 “如此看来,倒是千防万防,最是家贼难防。”赵荑眼神冷冷扫过手中长剑,继而又抬头看向赵涣温声说道:“知你们辛苦,但没法子,我们人手不足。还得劳烦你再去查查,看今儿个打水的、做饭的、站到井边看人干活的都是哪些人,再问问两位教头可有什么要与我说。” “小人份内之职,奶奶言重了!”赵涣急忙再次躬身行礼。“小人这就去查!”说着,他退步出了房门,转身急急朝院外而去。 “奶奶,武社的人虽然都中了蒙汗药,可万一是两家蛇鼠一窝,事先串通好,故意摆这一道,那可怎么办?”清浅终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不会!”赵荑很肯定地说。“两家武社总教头彼此不和,若非我坚持,他们这次不可能合作。安、娄二人都是各自总教头心腹,除非他们同时背出师门,否则不会联手害我性命。”而背出师门则意味着在江湖中失了立足根本,永远被不齿,被唾弃。赵荑没有说得那么直白,但众人心里一清二楚。 天色将明的时候,居然下了一场急雨。雨水把院落四处的血迹冲刷殆尽,也算免了大家清洗的劳累。只不过雨水也从破瓦处直直灌进正屋里,把屋子毁得更加不能直视。好在赵荑一直待在东侧清湄等人的屋里,倒也免了一番折腾。 第46章 教头 辰时初,赵荑戴着面纱,站在屋檐下,静静看着院子进进出出忙碌的赵濯等人。她嫌帷帽不方便,索性换了面纱,也不算坏了礼数。 雨虽停了,但大家身上的蓑衣还没脱去,毕竟出门在外染了风寒不是小事。三辆马车有两辆断了车辕和车轴,损毁得无法再用。仅剩的一辆车厢棚顶也被刀剑划开几个大大的口子,垂下的油毡被雨水淋得湿哒哒的,如经了暴雨的丧家野狗的尾巴一般。赵荑仰头看着初霁的天空,淡淡的蓝中透着几分水色,如透明琉璃。 赵涣进院时,正看到檐下望着天际出神的赵荑。他走近施礼并低声回禀。赵荑静静地听着,嘴角微微抿起,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让他们进来吧。”她吩咐。 “是!”赵涣应声而去,须臾就带了两位教头折返回来。 “五奶奶恕罪!”两位教头满脸愧色地躬身行礼。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是小人识人不明,请五奶奶责罚!”娄晋羞臊得面红耳赤。一番调查下来,是他手下一名武师被黑衣人收买,为了钱财下的黑手。这次只是药晕了众人,让他们不能及时施援赵荑,若是黑衣人起了杀心,此刻他们都已是冰冷的尸体。 “那刘五如何了?”赵荑没理会他的话,只径直问给众人下药的武师情况。 “他已畏罪自杀!”娄晋垂头。 “贪钱不外两个原因,要么为人,要么为己。这刘五得了钱,既不设法送出去予人,又不竭力自己带钱脱身。拿了钱财只为自杀?”赵荑嗤笑一声。 “这——”娄晋语塞一下,才又道:“刘五是没料到这么快查到他身上。昨晚到过水井边的人很多,如果不是有人看到他铺盖下的一大包银子,小人也不会疑心到他。” “哦,那既然抓到刘五,你可问出了什么?”赵荑眉峰未动,只垂眼看着檐下还一滴滴落向地面的残雨。 “小人的疏忽!”娄晋嗫嚅着继续说:“刘五抵死不认,毕竟曾经是兄弟,小人不愿相逼,就想着等天明直接将人带到奶奶这里再审,不想——不想早晨再去,那刘五竟用私藏的毒药自尽了。” 武师常年行走在外,各种暗器和药物都会随身携带,甚至各自有些不为外人道的私藏手段,倒也不稀奇。 “你不觉是有人嫁祸刘五,然后再杀人灭口么?”赵荑缓缓抬起眼眸,眸光渐厉。 “这——”娄晋与赵荑目光相撞,急忙低下头,回道:“小人也有怀疑,但确实没有疑点。看管刘五的人是小人心腹,关押刘五的屋子没有人进过,尸体没有留下被强行灌药的痕迹,毒药应是刘五自己吃下的。小人委实没能查出其他,请五奶奶见谅。” “安教头可有什么话要说?”赵荑目光扫向一直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安昊。 “小人没能护五奶奶周全,是失职失信。待到了京城,小人自当领罚,绝无二话。只这里离京城尚有距离,请五奶奶延后责罚,也好让吾等此后能出力弥补一二。”安昊拱手垂眸答道。 赵荑眉峰微动,本来扫过安昊的目光此刻倒是凝在了他的身上。这是在提醒她不能此刻处置他们,毕竟山高路远,余下行程尚需这些武师护送。 赵荑忽地轻笑出声:“竟没想到安教头思虑如此周全,倒是我小题大做了!” “不敢!”安教头神色未动。 “怎会不敢?安教头什么不敢?”赵荑语调忽然尖利起来,一直站在斜后方半步的赵沐瞬间跨步挡在她身前,而赵涣手里长刀已经抵上安昊的后腰。 娄晋吃惊地看了赵沐,又去看身后的赵涣,不知该作何反应。 安昊倒很是镇定:“五奶奶这是何意?” “何意?”赵荑语带嘲讽:“该是我问安教头吧?” “小人不知,还请五奶奶解惑。”安昊气定神闲。 “昨晚安教头不肯让那两家人帮忙,急急撵了人走,然后在水井边站了半盏茶功夫才离开。不知安教头在看什么?是没见过水井么?”赵荑说。 “水里下药这样的事小人也是经历过的,自要叮嘱手下人当心。五奶奶可以去问。”安昊不急不缓地答。 “哦,那看来安教头的叮嘱倒真起了作用。”赵荑语气里的讽刺毫不掩饰。 “确是小人的错处,没能防患于未然,小人无话可说。”安昊提了口气,语中带了几分诚恳。 “你二人,一人对手下监管不力,一人难逃嫌疑,我是不敢再用的。只你们是良民,我也不好随意处置。且等明日县里的衙役到了,自有官府的人带你们离开。”赵荑一脸冷肃。 “五奶奶,小人有错,但万事以您的安全为要!且等把您护送到京里,五奶奶怎么处置都好,吾等绝无怨言!”娄晋满脸惶急。 “不必你们操心!”赵荑手臂一甩,转身进了屋。娄晋张了张嘴,又回头去看安昊,见他紧抿着唇,颌角微微鼓起,终是没再说出什么。 当夜,众人依旧宿在村里。马车得重新置办,受伤的人得安置,死去的人无法送回故土,得根据各自家乡习俗或火葬,或就地埋葬,两家武社的人也得等县衙的人来处理。 武社的人被赵濯安排的人围在了一处。娄晋看了安昊好几眼,见对方只是不断来来回回地擦着手里长剑,终是忍无可忍,问道:“安老弟,我们就这样等着?” “不然呢?”安昊眼皮都没有抬。 “可明天官府来了人,如果说我们勾结匪徒截杀官眷,那我们可怎么办?”娄晋焦急地想去拉安昊擦剑的手,但还是忍住没动。 “没做的事情,不会怨到你我身上。”安昊不为所动。 “安老弟,你怎么,怎么死犟呢?”娄晋抓抓头,已经急得团团转:“那五奶奶认定我们做了不利于她的事,哪里会给我们辩驳的机会?官府哪是讲理的地方!五奶奶说我们是匪,县太老爷就会把我们当匪斩了啊!” “权势再大也大不过天理。”安昊八风不动。 “你!唉,你这人!我说你什么好呢?”娄晋气得伸手要夺了他的剑,只手还没挨到剑柄,安昊已经一个手腕翻转,长剑挽了个剑花收进剑鞘。 “娄兄不必着急。”安昊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夜空。“你我什么都没做过,五奶奶自也不屑难为我们这些小人物。” 娄晋一脸颓丧,赌气一般说:“但愿如你所言!”说罢,不等安昊再开口,起身朝坐在火堆旁的武师们走去。 安昊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继而抬头接着盯着夜空,也不知在看什么。 而娄晋在转身的瞬间,那一脸颓废已被凶戾替代。他狠狠咬了下牙关,一个火堆旁的武师回头与他目光交会,微点了下头,起身朝屋后的茅房方向而去。 娄晋脚步未停,直接走到武师中间,捡了个空位坐下。武师们已经知道要等县衙来人查问杀手之事,正心下慌乱,见教头来了自要仔细询问。一时间七嘴八舌,喧嚣异常。 “没办法,我已经一再求那五奶奶说只是刘五的事儿,与大家无关,可五奶奶就是要把我们交给县衙,我能怎样?”娄晋唉声叹气。 “五奶奶总得讲理吧!”一个武师语调拔得极高。“我们辛辛苦苦一路护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不感谢就罢了,怎么还能将我们送官?我们做错什么了?” “对啊对啊!”另一个武师马上接话:“就算是贵人也得讲理!这是以势压人!还有没有天理了?” “咱们找那五奶奶理论去!”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大家的情绪瞬间被点燃。 “对,理论去!”一时间群情激愤。众武师起身就要朝赵荑的院子涌去。 “大家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娄晋手忙脚乱地拦,只是拉了这个,那个就冲了出去。拉了那个,这个就甩开他跑了起来。他哎呀哎呀地叫着跟在后面。 第47章 娄晋 一群武师乌泱泱地向外涌去,围住院子的江湖客没有阻拦,只远远退守到赵荑院子周围。 武师虽群情激愤,但稍微细心点的还是发现了不对。出院子的都是陇北武社的人,而安远武社的人呆在原地未动。 娄晋发现此点,瞬间变了脸色。他示意心腹拦住众人,自己则回身折返。只他还没走到院门口,一柄大刀拦住了路。大刀厚脊薄刃,刃端上翘,在月色下闪着寒光。娄晋眼神微缩,抬头去看,持刀的是一个身高八尺,体型健硕的黑脸大汉。这人娄晋听说过,是赵濯请来的乾州赫赫有名的南门刀客南镗。 他顿时换上笑脸,拱手施礼:“原来是南兄,失敬失敬!” 南镗静静地看着他,并未接话。 娄晋尴尬地垂下手,继续说到:“不知南兄为何拦我?” “回去!”南镗用下巴示意陇北武师所在的方向,惜字如金。 “南兄,这是为何?”娄晋脸色瞬间难看。 南镗一双细长眼睛透着精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缄口不言。 娄晋深吸一口气,清楚自己那点微末道行在南镗面前讨不到一点好处。他无奈提高声音朝着院子里喊:“安老弟,娄某有话与你说!” 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娄晋再次提气高喊,依然如此。 他脸色彻底黑了下来。他知道,事情不妙。可究竟会朝哪个方向发展,他心里打鼓。只能寄希望于离开的那个心腹了!他按下心底不安,向南镗拱拱手,转身又朝自己武社的武师而去。 此刻陇北武社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不对,近二十号人面面相觑,踌躇不前。想朝赵荑院子去,可已心生怯意;想折返回去,可看到被南镗拦回的娄晋,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众人一时进退两难,愣在原地,全没了刚刚的嚣张气焰。 娄晋一咬牙,说道:“兄弟们,五奶奶把咱们送去县衙就断了咱的活路,咱哪里能去?咱们去求五奶奶放过咱们就行!” 一众武师本就没了主意,现在有人给指了一条路出来,不管怎样总好过无路可走,于是众人又闹哄哄地往前,但全没了最初的激愤模样。 还没走到赵荑院门前,一张大网从天而降,众人不及反应已经被网罩住。走在边上的人没有被网牢,急忙抽剑想逃出去,可两侧树上跃下的人已经挥起刀剑袭来,逼得他们只能后退。陇北武社所有的武师就这样被制住。 娄晋尖声高喊:“五奶奶这是做什么?想杀人么?世上还有天理么?” 一时众武师一边喝骂,一边抽出武器想要挣脱。几个叫嚣得最欢的忽然被颈上冰冷的触感禁了声,而娄晋还未待再有动作,一个大力的手刀已经劈上他的脖颈,他只觉眼前一黑就失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娄晋被“噗”的一盆兜头冷水泼醒。他茫然地睁开眼睛,一手习惯性地去抓佩刀,可手臂的禁锢让他瞬间清醒。他抬起头,意识到已是白日,自己被扔在了赵荑的院子正中。居中一把太师椅,很明显不是村民家里会有的家具,不知是从哪里寻来的。一个头戴乌纱幞头,身着绯绿圆领窄袖袍服,脚蹬乌皮六合靴的胖子端坐在椅子上,正眯缝着小眼睛看他。赵荑坐在下首的折背椅上,其余护卫、仆从、衙役一众人等立在周围。 娄晋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世面,知道居中端坐的这人一定是当官的。他急忙挣扎,奈何被捆缚着,实在直不起身,索性连滚带爬匍匐在地,口里高喊着:“大人!大人给草民做主!草民冤枉啊!” “哦,说说看,你有什么冤枉?”胖子声音尖细,听着调侃意味十足。 “草民和武社兄弟一路护送隆昌侯府五奶奶回京。兄弟们尽心尽力,奈何着了匪徒的道儿,没能护得五奶奶周全,五奶奶因此忌恨兄弟们,竟然抓了草民武社所有人。草民和兄弟们实在是受了无妄之灾,求大人给草民武社的兄弟们伸冤啊!”娄晋声泪俱下,看着可怜至极。 “哦,你的话怎么和你兄弟说的不一样?”那胖子抬眼示意娄晋身后。 娄晋心底一沉,还未等回头,一个武师已经被推倒在他身前,正是和他打了眉眼官司后离了火堆的那个。 “头儿,不成了,你就招了吧。”那武师脸上如染色盘一般,灰白青紫俱全,看着极其狼狈。 “娄晋,你收人钱财,意图去往京城路上助人截杀五奶奶,为此甚至不惜指使心腹在井中下药,致使武社众人在杀手来时不能行保护之责;为栽赃,你又派心腹把银两塞进刘五铺盖中,陷害并在饭食中下药毒杀他。被五奶奶发觉,你怕被送去见官导致事情败露,你又再次指使心腹联络黑衣人。只可惜你没料到五奶奶的人一路尾随,不仅发现你的阴谋,还抓住逃脱的几个黑衣杀手。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胖官员捻着稀疏的胡须,一副运筹帷幄的飨足模样。 “没有,草民没有做这样的事儿。”娄晋意识到事情败露,但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承认,一旦认了,他就彻底完了。“大人,大人!您要给草民做主。一定是有人陷害草民!那安远武社与草民的武社一直不和,一定是他们设计陷害草民!大人,大人!您明察秋毫!您一定要给草民平冤啊!” “大人!”还未等胖官员说话,娄晋身侧又跪下一人。是安昊!“大人明鉴!草民所在武社确与陇北武社多有龃龉,但江湖中人,门派之争难免,绝无陷害之举。草民原与娄教头只是相识,这一路行来,倒是多了接触。娄教头多次言语暗示草民和兄弟们多想想家里,遇危及性命之时尽量避开。草民惭愧,确有犹豫。在溪源镇祥云客栈遇袭那夜,草民起初并未尽全力,等草民意识到不对,想去救援之时,娄教头和他手下武师又多有阻隔。草民虽有所怀疑,但又觉是草民多心。到这富家村里,草民一直警惕,怕有下毒之事,但娄教头的人在井边往来频繁,草民不查,不知何时中了蒙汗药。草民直至昨晚也无法相信这里有陇北武社的协助。是草民轻信无能,不配护送五奶奶。大人和五奶奶如何处置,草民均无怨言。”言毕,他重重磕了头,不再开口。 娄晋没料到安昊居然连没尽力护卫的话都说了出来,一时气急:“大人,您听他说,他没尽全力,居然还推到草民和兄弟头上,求大人严加审问,让他招出幕后指使,招出为何陷害草民,大人!求您明鉴!” “好了!”胖官员皱眉。“不给你吃些苦头,你只知信口雌黄!林捕头!”一个身穿青衣的衙役应声出列。“交给你了!”胖官员不耐地挥挥手。 林捕头回头示意几个衙役上前。一人按头,一人按脚,另一个衙役伸手扒了娄晋的亵裤,举起手里的棒子朝着屁股重重打了下去。 “五奶奶勿怪,这确实不雅,还请先行回避!”胖官员转向坐在下首的赵荑,满脸堆笑。 “劳烦大人辛苦!”赵荑早已侧身避开,此刻直接行了福礼,退回了房内。 一番严刑拷打下来,娄晋哪里能不招。看胖官员的架势,娄晋算是明白了,他今日如果不招供,胖官员会直接把他打死在当场。 原来在确定护送赵荑回京的当晚就有人找到了娄晋,许以重金,条件是一路上不尽全力就好。娄晋本就爱财,又听不需要自己出手,还能顺带得一大笔好处,何乐不为呢。可到了祥云客栈,黑衣人准备动手前,发现了问题。祥云客栈的建筑有些不同,台基建得很高,一楼的檐脊是粘附上去的造型,只为美观,全无承重之能。黑衣人并非都是轻功极佳之人。如果一楼窗子不开,墙壁就无借力之处。他们可以破窗攀附,但极易被武师发现受阻,还会惊动二楼的赵荑,也就失了先机。于是黑衣人在娄晋进入客栈时遣人塞了纸条,让他离开房间时候把一楼窗子打开。要知道已是秋意深沉,夜里风凉,不是有意,没人会开窗。这也是为什么赵荑会对武社的人起了疑心。 祥云客栈夜战初起,安昊第一时间冲了出去。娄晋得了黑衣人指令,将房间窗子打开才随后奔出。 不想黑衣人在祥云客栈没能得手,又在路上联络他,给了他蒙汗药。他本不欲动手,但对方要挟,若不做便把之前他的所作所为告知赵荑。娄晋知道自己上了贼船,如果不能协助黑衣人杀赵荑,他们不会放过自己。为了自保,他只能按照吩咐行事,于是就有了富家村的夜袭。 第48章 露宿 宁远县的穆县令,也就是胖官员得了口供,令一众衙役押送着陇北武社的武师们回衙,至于其中谁是帮凶,谁是无辜,赵荑也不在意,由着穆县令去甄别判罚就好。 穆县令想攀附赵荑,可因对方是女眷,不便结交。好在赵濯看得明白,给足穆县令颜面,又得赵荑示意,上下打点一番,临行留了名帖,也算全了对方心意,双方皆大欢喜。 清浅等对赵荑的做法很是不解,赵荑只是笑笑,并不解释。赵荑潜意识觉得河道郡荀家庄子的事情还没完,那一大笔财物终要处理,只是不知道何时以何种方式而已。如若真有一日再经这条路线,沿途的郡县官长必然借得上力。她是女眷,没有结党营私的顾忌,多结交些只有裨益。 安远武社的人留了下来。倒不是赵荑有多信任他们,而是她确实需要人手,且她觉得有江湖人士和武社的人互相牵制是好事,毕竟性命相托,多少算计都不为过。就如当日她可以只带江湖人护卫,但她觉得明里暗里都该做足准备。武师明里可以吸引对方注意,江湖人暗里才更便宜行动探查。对方动作越多,她可掌握的线索越多。人多事杂,混水摸鱼的不仅是对方,还有她赵荑。 她虽认为两家武社的人不会沆瀣一气来害她,但黑衣人能用钱收买娄晋,也可以用钱收买安昊。如果两人同时收了钱,做出同样的选择也不稀奇。不过赵濯多日里暗中查看两人行事,安昊确实没有任何与黑衣人接触的痕迹。安昊此人赵荑并不欣赏,自大固执,但好在还算有底线,姑且可以一用。 黑衣人似乎来自某个训练有素的组织。赵荑有些头疼,因为目前为止没有抓到一个活口。原本前一晚赵濯等人定好计策尾随娄晋心腹,就为抓到活口顺藤摸瓜,不想黑衣人发现难以逃脱,立即毫不迟疑或横剑自刎,或吞毒自尽,让人措手不及,那迅捷且狠辣的自杀方式一点不比杀人手法逊色。赵濯等搜遍所有黑衣人尸身,居然没有任何可查找身份的线索。和黑衣人有过近距离接触的娄晋也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供词。 赵濯说,黑衣人要么是高门豢养的死士,要么是来自职业杀手组织。既暂无头绪,赵荑索性搁下不想。她归京才走了不到半程,只要黑衣人还想杀她,总有再碰面的时候。 已是九月下旬,秋雨之后的天气愈发明显地凉了下来。赵濯将伤势较重的人安置在村里养伤,雇了村民照顾。将拼杀中失了性命的武林人士按照事先的约定火化了尸身,将骨灰装入魂罐,连同抚恤银子通过各种渠道送往其家人手中。赵荑专门叮嘱托付之人务必稳妥,如若对方家人还有其他要求,可再捎信云云。她只是遵内心行事,不想此举倒让一众重信义的武林中人更加死心塌地。 在村里休整三日,换了新购置的马车,赵荑一行再次出发。 江湖之人本就擅长晓行夜宿,赵荑也急着快些到京里。主家有想法,从属又给力,行程自然较之以往更快。 又行了六七日,这日众人一路疾行,竟错过了宿头。夜里赶路危险,于是赵濯和安昊等人得了赵荑应允,决定就地找避风处露宿一夜。 他们将车马从官道赶到就近一处林中。大家清出一块空地,用捡回的枯枝断木拢起火堆,烧了些水,就着白日里在镇上买的干粮凑活一顿。这一路江湖人以南镗为首,安远武社以安昊为尊。两人各自安排人轮流守夜,其余人就着枯草铺上铺盖席地而睡。 赵荑和婢女们自是睡在车里。虽有车厢遮挡,但夜里依旧寒凉。赵荑睡得很不踏实,总觉得自己在半梦半醒间。无意识地去摸鼻子和额头,触手冰凉,她索性将头也埋进被子,似乎才真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赵荑觉得异样,她在无知无觉间又将头露出了被子,而她眼前原本透过车厢清晰摇曳的火光怎么没了?她瞬间抓紧本就一直握在手里的剑。身侧值夜的清湄还在熟睡。天上只有淡淡的蛾眉月,星光还算明亮,摇曳的树影映在车窗上,伴着不知吹向哪里的风声。 为什么她从那风里听出了一点点金属相撞的声音?不对,那是刀剑搏杀相击的声音!赵荑这些日子对这个声音极度敏感,她悄然爬起身来。 “奶奶醒了?”赵濯的声音在车帘处响起,低沉,带着气音。 “是!”赵荑掀起车帘,赵濯已经伸手来扶。她就着赵濯的手跳下马车。 “有何不对?”赵荑一边低声询问,一边看向四周。原本席地而睡的人已经都隐蔽在了树丛各处。 “有打斗的声音,离我们不远,听着朝我们这边来了。”赵濯低声答着。 月黑风高,最适合杀人。不知道哪个倒霉蛋和她一样被人追杀,赵荑心下叹息。 马蹄声、刀剑声、呼喝声、拼杀声越来越明显,车里的婢女们早都被赵沐一一叫起,互相搀扶着藏到了林子深处。赵荑没有答应赵濯等人的请求一同过去。她知道自己一直是被追杀的目标,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女一起,只能罔害了她们的性命。 她和赵濯一起躲在一棵粗大的杨树后,盯着黑沉沉的官道。 没过多久,几匹马儿呼啸而来,还未到树林近前,稍后些的一匹马上,一个黑衣人已经腾空而起,一个飞扑朝着前面一匹马上的人挥刀砍去。那人倒也反应迅速,一个侧身贴向马的侧腹,堪堪躲过刀锋,但对方大刀的刀头还是扫过马头,一道血柱喷出,马依旧按着惯性往前冲,但已经失了平衡,斜斜向树林的方向而来。马上的人不及抽脚离镫,被狠狠摔向地面。好在那人身手还算敏捷,一个就地翻滚躲过,才没有被马儿踩踏。只那马儿直直撞上一棵树干,砰的一声巨响,倒地不动了。 几匹马上的人齐齐勒住缰绳,跃身而下,朝着倒地的人奔来。稍前的两个灰衣人几个起跃停在倒地的人身侧,转身挥剑护住那人。身后的黑衣人瞬间飞扑而来,两个灰衣人仗剑迎上,刀光剑影,只觉衣裾飘飘,竟分不出哪个是黑衣人,哪个是灰衣人。 地上的人此刻才得了机会爬起身来,靠住身后的一棵树,姿势有些狼狈,但似乎并未受太重的伤。那人离赵荑不过几棵树的距离,但月色昏暗,又有树影婆娑,很难看清长相。 “五奶奶!”赵濯竟低低唤了赵荑一声。赵荑讶异地望向他,可他并没有接着说出下文,赵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官道上又有黑衣人策马而来,很快两个黑衣人飞身下马朝着刚刚爬起的人扑去。一个灰衣人挥剑逼退缠住他的黑衣人,另一手一抬,数道寒光朝着二人飞去。趁着黑衣人躲闪的空档,灰衣人飞身到了靠在树上的人身边,一手架住对方腋下,另一手横剑在胸。随着口中一声呼哨,一匹马儿朝二人奔来。 “五爷,走!”他将那人推向马儿的方向,而自己已经再次挺剑与黑衣人缠斗到一处。 “真是五爷!”赵濯语声未落,人已经飞身而出。只留了赵荑愣在原地。 五爷是谁?赵荑足足愣了五秒才反应过来。她是五奶奶。五爷还能是谁?隆昌侯府五爷荀翊! 第49章 五爷 赵濯率先冲了出去,其余所有人遂不再隐藏行迹,很快众人就杀了黑衣人救下荀翊和两名灰衣人。 赵濯差人清理黑衣人的尸体和痕迹,荀翊被扶进赵荑的马车。赵荑只迟疑了几息,便跟了过去。她历来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又极擅审时度势,既认领了身份,就做这个身份该做的事,担这个身份需担的责。 车里,清湄已经收拾起被褥,掌了灯。赵荑俯身进了车厢,与正抬头看她的荀翊目光相遇。他一身青衣短打灰扑扑的,还有多处破损,但依然不能折损他的俊逸。都说灯下看美人,帅哥亦是如此。他脸上有几道灰土的痕迹,看起来憔悴狼狈,但高鼻深目的轮廓很是鲜明。软脚幞头掩住了浓密的剑眉眉尾,一双丹凤眼清亮深邃,高挺的鼻梁配上一张唇角微微上翘的仰月嘴,长相有些文气,可偏偏一张菱形脸为他添了几分英武,这样冲突恰又和谐的搭配,愈发显出他的俊朗。赵荑目光闪了闪,嗯,至少这长相是她欢喜的。 “五爷可还好?”赵荑不等对方开口已经急声问起。她刚刚心思百转,夫妻间相处的细节她无法从任何人身上探寻,索性揣度着在不出大格的前提下重建。毕竟以她的家世背景,即便对方觉出她的不对劲,只要她还顶着这个身份、这张脸,就没人能说她不是赵荑。何况,经历诸多变故,人有变化是很自然的事情。 “还好!”荀翊伸手扶她坐在自己身侧。清湄已经端了温水过来要给荀翊擦洗并清理伤口。 “我来吧!”赵荑很自然地接过绢帕放进水里。 荀翊诧异地抬眼看她。赵荑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很坦然地回望:“怎么了?” “没。有劳娘子!”荀翊微微垂眸,敛下心底的异样。以往赵荑从不主动为他做事,除非他开口。 赵荑知道,或是自己的主动,或是自己的勤快,与原主不大一样,但她就想让他觉得她从庄子上回来左了心性,彻底变了。 “这一番来回倒是很让人长进。过往种种,是妾身自己让人觉得软弱可欺了。日后妾身想换个活法,如果有什么出格举动,五爷能否看在夫妻一场的份儿上,多多谅解?”赵荑不想一直揣度对方想法,既然她有那么高的家世,只要不是针对对方的强势,她觉得就没什么不对。 “好!”荀翊已经褪去里衣,此刻背对她,由着她清理后背的伤。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以往娘子压抑心性,想来也有我的不对。总想不要锋芒过盛,现下看来,竟觉可笑至极。”他说着转头去看赵荑,说:“你我夫妻一体,既然有人这么迫不及待想要了我们的命,我们就恣意而为一遭又如何?” 他的眸光里有满溢的锋芒,赵荑盯着他,忽然笑了。这是她欢喜的锋芒! “五爷查出是谁主使么?”赵荑收敛笑意,问出了一直困惑她的问题。 “还能有谁?府里那几个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正清理到一处较深的伤口,荀翊忍不住闷哼一声。 “五爷可抓到活口?”赵荑一边心下吐槽,又是家族内斗么,一边手下不停。她学过各种极端情况下的急救,这点小伤在她眼里真的不算什么。 “还没有。这些杀手训练有素,要么被杀,要么自杀,实在很难得手。”荀翊语带懊恼:“这一路我遇到四次刺杀,好在第一次刺杀后我们化整为零,兵分三路。荀潭、荀潇分别扮作我的样子,由护卫护着走水路和小路,黎叔、姜叔护我走官道,这才分散了一些追杀的人手。只不知道荀潭和荀潇如何了。”他语气里的担忧让赵荑对这人多了些另眼相看。要知在这等级分明的世界,仆从以命护主天经地义,真心担忧仆从的主子不会太多。 “说来还要多谢娘子!”荀翊已经转身由着赵荑清理前胸的擦伤。“多亏黎叔和姜叔!不然相公这条命早就交代了!”他语气里多了调侃。 这黎叔、姜叔和原主有关?赵荑不能问出口,只低眸洗着绢帕。 “娘子还生气?”见她不说话,荀翊语带真挚接着说:“当初娘子求了岳丈让黎叔、姜叔二人护送我去祖宅,我确实觉得没有必要。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多亏娘子高瞻远瞩,不然相公我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了。” 看来原主应是意识到了什么,赵荑心下思忖,面上却是不露:“五爷知道就好。” 听了这话,荀翊倒是一愣,知道什么?娘子高瞻远瞩,还是没了娘子高瞻远瞩他早已命丧黄泉了?他没忍住笑了起来。“娘子确实不一样了!” “以后会更加不一样。”赵荑眉眼不抬。 荀翊看着她密密睫毛投下的阴影里狭长的柳叶眼,心下微动。他是府里唯一庶子,从小习惯被忽视,但他姨娘一直告诉他,自轻自贱才会人欺人侮,所以他努力上进,学业出众。年少时他是见过赵荑的。他和靖平公府叶二公子是同窗好友,而叶二公子的母亲正是赵荑姑母。他出入靖平公府时,曾在后园见过赵荑两次。因为赵荑比他年长三岁,只把他当成表哥的小师弟,还曾和他开过玩笑。那时他只觉赵荑好看温柔,赵荑大概只觉他有趣。谁想后来造化弄人,赵荑先是未婚夫身死,传出克夫的名声,后来叶二夫人想让儿子娶了侄女,奈何叶二公子喜欢兵部侍郎冯大人的嫡次女。叶二夫人终是没忍心强迫儿子。而这时的荀翊已凭自身努力,在国子监里崭露头角,也算少年才俊,终于得了父亲青睐,能在府里抬起头来。他和赵荑身份差异巨大,本无缘分,可一日和叶二公子在靖平公府喝酒,二公子醉酒时不知怎么灵机一动,说他和赵荑合适,天作之合云云,一番酒后胡言。他没放在心上,可叶二夫人却从仆从口中听了这话,入心琢磨开来。大平朝建国之初为扩充人口,曾颁布政令,寡妇、鳏夫守丧三年后必须婚配。虽然近些年因为从一而终的妇德盛行,这道政令已在去岁废止,但当日仍在施行。赵荑只是未婚夫身死,却守了四年望门寡。若生在平民家,赵荑早已被强行婚配。即便捬义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御史也几次弹劾捬义侯罔顾礼法。赵荑想找一个家世、为人、学识、年龄都匹配,又不会因克夫名声挟制磋磨她的对象,确实不易。几番比较下来,荀翊除庶子身份有瑕,其余倒也算合适。 既确定了人选,之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赵荑低嫁,他高攀。他父亲极其高兴,嫡母却是不喜。他知道自己终将娶某一位女子,若由嫡母择选,他很难娶到合意之人。他不愿被人拿捏,原想筹谋一二,不想竟得了赵荑,他说不欢喜一定是假的。赵荑性子良善,文武皆通。两人日子平顺,谈不上感情多深厚,倒也和谐。只他总觉两人之间缺了些什么,究竟是什么他又说不清楚。赵荑有时候安静得让他无措。他知道,她原本性情并非如此,也许那莫须有的克夫罪名,还有不得不低嫁到隆昌侯府这个泥潭的命运让她委屈,但他又不知如何宽慰。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至今日再聚,他在她的话里听到锋芒和棱角,他只觉欣喜。 “是谁送了消息到祖宅?五爷几时离开的?”赵荑清理了他手臂的一处擦伤,侧头问道。 “是我在清宁书院的一位同窗。他在外游学,当时离樊江决口的地方只有两县之隔。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动用家里关系给我送了信。我七月末得了消息,即刻赶往樊江决口处下游,到处洪水泛滥,哀鸿遍野,查看数日无果,也未遇到任何府里人,我不确定是不是府里已派人搜寻得了结果,就在八月二十六启程返京。”荀翊答道。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是府里给你送了信?谁送的?” “没有府里人到庄子上,甚至连得知消息的祝妈妈他们也被半路截杀,没能到达庄子。”赵荑上药的手被荀翊蓦地攥住。 “祝妈妈?”荀翊愕然。 “是,祝妈妈、秦大家的、钱婆子、蓝婆子、清池,还有赵淞。”赵荑盯着荀翊的手,一个一个数着:“只有淳儿逃了回来。” 赵荑感受到荀翊手上力道的加重,还有肌肉砰砰的跳动,她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算是安抚。“是庄子上的周账房从他处得了消息,我才出发回返京里。” 待赵荑把庄子种种和这一路的险象环生讲完,已是卯时,天光大亮。众人起身忙着洗漱、生火煮饭,林子里喧嚣起来。 荀翊不知何时已将赵荑揽在怀里,望着车窗映进的晨光,他握住赵荑的手,声音低低地说:“娘子莫急躁!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谁想针对我们,或是谁藏着怎样的心思和秘密,有娘子和我一处,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 赵荑没听见荀翊的话,因为她已沉沉睡去。她是真的累了!穿越以来,她一直绷着心里那根弦,每一件事情都要决断,要权衡,她不敢有丝毫松懈。而此刻,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来了,她终于可以顺理成章放开一切睡上一觉。有人拿主意真好!无论对错,她无需动脑,只需盲从!这偶尔的撂下,真是——爽! 赵荑这里安心入梦,可千里之外却有人彻夜难眠。 第50章 二房 京城,捬义侯府,二房。 二太太孙氏的荡忧院里剑拔弩张。 虽然主子压低了说话声音,听不清具体说着什么,但瓷器落地的碎裂声清晰可辨,主屋压抑紧张的气氛如山雨欲来。院里的下人个个噤若寒蝉,不想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孙氏,这么大的动作,你居然不和我商量,谁给你的胆子!”二老爷荀四方气得边来回踱步,边用手指着二太太孙氏的鼻尖,极力压低说话的声音,但语气里的愤怒是无论如何都掩不住的。“若不是这几日我看你神色不对,让荀千盯着,拦了你们传消息的信鸽,你还打算瞒我到几时!由着你和你那个愚蠢至极的兄长胡作非为,这侯府哪日被人灭了,我还蒙在鼓里!”大老爷和大爷出事的消息传来,二老爷原本蠢蠢欲动的袭爵野心被瞬间点燃。他知道夫人孙氏比他更急切,于是故意在她面前感慨几句,鼓动了夫人动手,他两手干净,坐享其成,多好的事儿!可这孙氏偏偏蠢笨如斯,平白失了机会,还很可能给自己惹了祸患,他怎能不气! “老爷这话诛心!若咱的乾哥儿还活着,妾身何苦做这恶人!妾身还不是为着老爷才求了兄长。”孙氏用帕子擦着泪,只那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擦不尽。“大哥没了,两个嫡子一死一残,剩下翊哥儿一个庶子。三房也只一个璋哥儿。现在府里下一代只有这二人。璋哥儿那里,三弟妹寻了周家人护着,看得像铁桶一样,没处下手也就罢了。翊哥儿在路上,妾身想着总有机会可乘,才求了兄长。翊哥儿若没了,翊哥儿媳妇也没了,大房孙辈只剩乔儿和瑞儿两个,乔儿是嫡出,侯爷不会同意过继。瑞儿是翊哥儿儿子,一个庶出过继到咱二房名下,不是名正言顺?到时还有哪个能用无后阻了老爷袭爵的路!” “你当那捬义侯府是泥塑的?”二老爷脸色发青,抖着手指了孙氏两下,又气急败坏地甩开。“翊哥儿媳妇是赵二老爷唯一的女儿,但凡查到一点儿蛛丝马迹,你以为我还有袭爵的机会?到时恐怕连活命都得看人家肯不肯!” “老爷也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孙氏收了悲戚的神色,呛声说道:“捬义侯府势再大,也要讲证据。兄长游学时结识的那人本就是江湖客,与京里各方都无牵扯。那人寻的也都是专门搏命换钱的杀手,要么活着拿了钱走人,要么死了一抔黄土掩了秘密,不会连累到老爷头上。况且拦了祝妈妈一行的时候,妾身着意嘱他们留了府里的腰牌。那腰牌自然会让翊哥儿媳妇以为是大嫂或是大姐儿做下的,妾身怎会让这事儿牵扯到自己头上?” “你倒自以为聪明!”二老爷几乎气笑了。“蠢妇一个!你以为这事儿经得起推敲?大嫂两个若有寻了杀手的机会和能力,你以为她们这些年还会用那些阴私手段?” “那——那就给她们制造一个联络杀手的机会!”孙氏意识到纰漏,强自撑着找补。 “你还嘴硬!”二老爷死死瞪着孙氏。“无知蠢妇!你当捬义侯府都是傻子,由着你戏耍?” 孙氏白着一张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二老爷深吸一口气,问:“你要杀翊哥儿媳妇的心思我知道,可你好端端杀那祝妈妈做什么?” “祝妈妈身子撑不住,先让翊哥儿媳妇去了庄子,自己和几个下人一路慢行。妾身想着她一直是翊哥儿媳妇的主心骨,不能小觑,就让兄长派人一直盯着。”孙氏捏紧手里的帕子,努力控制住自己发颤的声音。“那边传了消息,说祝妈妈一行得知大哥父子出事,急着给翊哥儿媳妇送信儿。妾身想着如果不能杀了翊哥儿媳妇,瞒着消息或是拦着不让她回来,这边传了府里送信她却不归的话出去。一个大不孝的名声就让他们夫妻再难抬头,大房袭爵的路自然就断了。” 当今皇帝以仁孝治天下。别说袭爵,就是官员有不孝之举传出,一经证实,罢官入狱的就不在少数。二老爷盯着孙氏:“拦祝妈妈没错,杀她就是大错!” 孙氏张张嘴,终是没说出话来。 ”你不要再有任何动作!“二老爷警告地看着她:”祝妈妈几个下人死就死了,好在翊哥儿媳妇无碍!捬义侯府再强势,也不会为几个下人和姻亲翻脸,事情还有挽回余地。况且——”二老爷横了孙氏一眼,眼里满是不屑:“你兄长找的人也不怎么样,银钱没少花,可没伤到翊哥儿夫妻分毫,真是无用至极!” 孙氏瞬间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愤。她父亲身为朝义大夫,虽官职不低,但只是文散官,的确不能和捬义侯那样的一方大员比实权。二老爷当年答应娶她,一是觉得她的父亲当日官运亨通,极有望成为朝廷重臣,二是看重孙氏一族几个颇有希望的子弟。可这些年不知怎地,孙家包括她父亲在内,无人在朝廷里出头,更别提升迁。二老爷依靠岳家的盘算落空,偏她在唯一的嫡子夭折后多年再未有孕。在二老爷眼中,她和她身后的孙家愈发一无可取、无足轻重。这也是为什么她着急出手阻杀荀翊夫妻的原因之一。她急于证明自己有大用,可偏偏事与愿违。 “马上通知你兄长,不要再动翊哥儿夫妻!”二老爷可不管孙氏如何想法,只呵斥着命令。 “知道了!”孙氏忍着满腔的怒意和委屈,不情不愿地应下。 “还有,给我备两千两银子,我有用。”二老爷说。 “两千两?”孙氏惊愕,已经顾不得刚刚的心思。她哪里还有那么多钱!雇佣杀手把她多年积攒的银钱几乎消耗殆尽,而那些钱也都是她多年管理内宅私吞的公中银两。“老爷要这许多钱做什么?”孙氏语气里带着恼怒。 “说了你就懂了?官场打点的事儿你个无知妇人问什么!”二老爷不耐地挥了下手。 孙氏死死咬着嘴唇,忍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怒骂。大老爷时时处处想着搜刮钱财,偏她这个夫君随时随地向她要钱。她这是什么命!大嫂那个蠢妇不知道大老爷有钱,可她知道。只大老爷手上的一个扳指就可以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买个小宅院。她让兄长留心大老爷的行踪,还真查出了些许端倪。她知道河道郡的庄子上应该有大老爷的财物,所以她早早就在那庄子上安插了眼线,想看大老爷究竟藏了多少。有朝一日府里分家,万一寻了机会分走一杯羹,她也可以过上不必每日算钱挪借的日子。可眼线一直没有查到有用的东西,她失望已极。这次清澜跟着赵荑被送去庄子,她心下窃喜,遂联络了眼线,想借着机会查出端倪,可偏生依旧一无所获。 “你早早备了银两,我着急要!”二老爷不满地看着一声不吭的孙氏。 “妾身没有那么多!也不知道怎么给老爷弄钱回来!”孙氏赌气地说。 “要你个蠢妇何用!”二老爷气得又把桌上仅剩的茶壶扫向地面。青瓷茶壶瞬间碎成几瓣,零散的碎瓷四散崩离。 孙氏下意识地身子后躲,心里的恼恨升到顶点。“老爷这是做什么!没有妾身这蠢妇多年筹谋算计,老爷哪里来的银子与同僚日日饮酒作乐,与上官结交攀附,与狐朋狗友谈诗论词......\"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让孙氏瞬间愣住。她抚上刚刚被二老爷打过的面颊,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面目狰狞的男人。 ”你孙家的家教就是这样!你孙氏的妇德就是这样!“二老爷手指几乎戳到孙氏脸上,尤不解恨般,他一脚踹倒桌旁的折背椅,又狠狠甩了袖子,大步走向门口,一脚踹开房门。“备好银钱,三日后我让荀千来取!”语声未罢,人已扬长而去。 孙氏愣愣坐在原处,许久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嚎啕大哭。院里远远守着的几个婢女互相看看,没人敢进去收拾,也没人敢劝慰孙氏。 孙氏哭了不知多久,等再也哭不动时,她如枯木般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她只觉日子全无盼头,前面一片漆黑。她没有儿子可以傍身,只能靠夫婿。可夫婿呢?这样的夫婿让她觉得日子更加晦暗。她谋算侯爷的爵位,想着寻机害死荀翊和荀璋,过继了荀翊的儿子来,这样二房既占了年长,又有了子嗣,而她还比三房周氏出身高,夫婿也远比三老爷有出息,日子终究会不一样,可事情似乎与她所愿永远不同,她究竟在为什么忙碌算计?孙氏盯着沉沉的夜色,只觉这暗夜漫长幽寂得让人心慌。 第51章 赶路 赵荑醒来时,马车正摇晃着缓缓走在宽阔的官道上。问了时辰,居然已是申时。 “我睡了这么久?”赵荑诧异地问守在一旁的清浅。 “奶奶是真的累着了。您饿了吧,午间过集市时候,五爷专门让清波几个每个摊位搜罗,倒是找了些可口的当地小食。”说着,她从一旁的小几上端了托盘给赵荑看。“您看着哪个想吃就先将就一口,奴婢听赵沐叔说晚些能到罗堡镇,您到时候再好好进些热食。” “五爷呢?”赵荑捡了一个点缀着红豆的微黄糕点咬了一口。嗯,还不错,微甜的红豆混合着豆面香,虽然没了温热,但依旧绵软中带着筋道。 “五爷怕扰了您好睡,一直和赵濯叔他们一起骑马。”清浅递过茶盏,又捧了漱盂,赵荑就着手,漱了口。 “他的伤怎么骑马?”赵荑拧眉。 “奶奶没觉得车行得很慢么?”清浅抿嘴轻笑。“五爷怕您颠簸,这一路可是反复叮嘱要慢慢走的。这样的速度五爷骑马想来也是无碍的。” “哦,那就好。”赵荑假装没有听到前半句,接过清浅倒好的热茶,低头啜着,掩住翘起的嘴角。任何人得了关心和在乎总是开心的,何况她自小独立生活,偶得的关心或只流于言辞,或掺杂太多利益,如此细致入微的顾及与关切让她心生欢喜。 到达罗堡镇是酉时末,天已经黑了下来。镇上有两家不大的客栈。赵荑一行人数众多,两家客栈都住不下。荀翊遣人和其中名唤宜都的客栈掌柜商量,确定住了进去。这家客栈多几间大的房间,院子也比另一家敞阔。床铺不够,一众从属可以在房间里打地铺,总好过露宿在外。 赵荑盥洗完斜倚在床头时,荀翊才安排好一切进了房间。赵荑到此刻才意识到荀翊是要和她住在一处的。她自觉没什么不适,毕竟她以前也常和男同学一起探险、一起露营。遇到极端情况,她们几个女生男生挤到一处过夜的情况也是有的。不过多个室友而已,她一直这样想。直到荀翊盥洗之后躺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侧过身子看着她时,她才忽然生出异样的感觉来。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么?”她有点慌乱地摸摸脸,趁机从他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 “没有!就觉得娘子更美了!”荀翊眼中含笑,又抬手捉住了她逃离的手。 “我没让漾儿来守夜。”荀翊看着她:“就想和你两人待着。” “哦,好的。”赵荑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娘子,我被打发去修缮祖宅,一去近三年,这么长时间,难为你了!”荀翊语带疼惜。 “我还好!是五爷辛苦了!”赵荑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实在没有该做出怎样反应的经验。 “我知道是自己伤了娘子的心。”赵荑的神色在荀翊看来就是不原谅。 “我无时无刻不想进士登科,可大哥、二哥怎会让我出头?即便是父亲,”他顿了下,继续道:“即便是父亲也不想我的风头盖过大哥。嫡长子无所成,庶子总要让让。”他笑了笑,这笑容里有太多的情绪。 “连祖父也默许了父亲和大哥的做法,以修缮祖宅的借口压制我往上的步子。我知道娘子当初为我求了岳丈来和祖父、父亲交涉,只是我不想因为我让长辈难做,让娘子在母亲、大嫂那里被时时事事为难。”他抬起一只手抚过赵荑额角的碎发。“如今,走到这一步,娘子放下不开心可好?我该尽的孝道已尽,该有的兄友弟恭已有。你我夫妻一体,以后我必事事以娘子心意为重,为娘子挣到该有的体面!” 该尽的孝道已尽,该有的兄友弟恭已有。赵荑品着这话里的意味,抬眼与荀翊对视。明明只是这样看着,她却莫名读懂了他的阳谋和野心,她蓦地展颜一笑。这个男人,不似外表温良,可她喜欢这样的心机! 白日里已睡了许多,本以为会难以入眠,可这一夜,赵荑睡得很香甜、很安心。没有担心被杀的恐惧,也没有身边多了一人的不适,她甚至连梦都没有一个,就那样沉沉地睡,安然而恬适。 第二日晨光微露,客栈里众人就已打点行装准备启程。昨夜赵荑已经从荀翊话中探知自己这一路行为其实是不妥的。毕竟按照礼制,奔父母丧需日行百里,晨光即发,星光方宿。公婆丧等制。不过好在她没有接到丧报,身边除了赵濯、清浅、清湄、漾儿四人外,没人知道府里大老爷和大爷的事情。当然,还有淳儿,但赵荑叮嘱过她守口如瓶,她也不曾与人言说。所以这一路行程并不匆忙,倒也无人指摘。荀翊同样没有收到丧报,但他从朋友那里得知消息,又一路搜寻无果折返,知道的人就多了些。虽无丧报,但总是父兄凶事,必是要遵制而行的。 至此,赵荑才真正体会到了古时疾行赶路的个中辛苦。直至晚间再次入住下一个镇子的客栈时,她觉得自己已经被颠得散了架,身上无一处不疼。她几乎是粘着枕头就睡了过去,至于荀翊进没进房间,何时进的,全然不知。 如此行了五六日,她才逐渐适应,也断续从婢女口中得知更多她忽略的细枝末节。这几日所有事情都由荀翊掌控,赵濯落实。两人配合极其默契,原本赵荑作为女主子忽略或无从得知的细微之处,荀翊都一一安置妥当。即便赶路辛苦,每日回了房间,荀翊还是会给已经睡得昏天黑地的赵荑做全身按摩,按好才会睡下,如此荀翊自己每日只睡两个多时辰。白日里即便他和一众仆从嚼着干粮,也还会时时叮嘱给赵荑备好热食热水,恐她有任何不舒服。 赵荑听着婢女的絮絮叨叨,心下熨帖。被人在意的感觉就是这样吧?她不确定,但心底的欢喜在扬起的眉梢、亮晶晶的眸子和翘起的嘴角漾开,那是即便吃不好、睡不稳的憔悴都遮不住的艳色。 第52章 三袭1 按照这样的速度,再五六日就可以到达京城。曙光在前,大家这几日的情绪渐渐亢奋起来,行旅的劳累也似没有那般难以忍受。 这日午间行到一处名曰融天的山谷隘口,荀翊和赵濯商量让众人在隘口处寻了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打尖歇息,又遣人往山谷探路。 探路的人很快回来,说山谷两边山势险峻,山谷中只有一条狭长小路穿行而过。赵荑听了回话,微皱了眉。融天谷,名实相符,两侧山峰高耸与天相融,中间只有一条通道,如若行军,这该是设伏的绝佳地方。她转头去看荀翊,见他也面色冷凝。 “五爷,得小心些。”一旁的赵濯提醒。 荀翊只点点头,却没发一言。他此刻正坐在一颗大石上,两手放在膝头。他垂头望着腿前两膝间的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复又抬头看向身侧坐着的赵荑。 赵荑只回望他,没有说话。在极端情况下了解一个人,最是便捷和直观。 荀翊却蓦地笑了。笑得有些突兀,偏又很是好看。 “娘子可是信我?”他望着她,有种魅惑的力量。 “自是信的。”赵荑盯着他深深眸色中的自己。 “那娘子带了清浅等人先行可好?”荀翊问。 “好!”赵荑挑眉,回答却无半分迟疑。 荀翊拍了拍的她的手,起身径直朝黎叔等人的方向而去,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踌躇。 赵濯看了眼赵荑,身形未动,只微微垂了头。 赵荑站起身来,捋了捋袖口的褶皱,吩咐:“准备动身。” 荀翊自己带了一半安远武社的武师和一半武林高手,其余人跟随保护赵荑一行。赵荑的马车行进隘口时,她回望,荀翊牵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率众站在原地未动,只远远看着赵荑等人。 车行在狭窄的路上,和赵荑一起坐在车里的清浅担忧地看了又看赵荑,欲言又止。赵荑权当没有留意,只稍微低了身子,适当离开车壁一段距离,握紧手里的那柄长剑。 车轮咕噜咕噜地行在狭窄不平的山路上,两侧山高林密,处处是不知名的虫鸣和动物的低吠。秋日的风吹过树梢,沙沙声中五颜六色的叶子在正午炫目的阳光里纷飞起舞,美丽中带着萧瑟与凄凉。 赵荑紧绷的心在出了山谷的瞬间松了下,可在下一刻又倏地绷紧。她回头去看,只能看到狭长蜿蜒的山路。她呼地掀开车帘喊道:“赵濯!” “小人在!”赵濯从马背上纵身而下。 “五爷和你说了什么?”赵荑急急问。 “五爷说,”赵濯顿了下:“如果听到打斗声,不要停留,迅速离开。不必等他们,径直回京就好。” “胡闹!”赵荑瞬间红了眼。她忽然意识到,虽然她和荀翊一直被黑衣人追杀,但对方明显派去杀荀翊的人更多更强。三路分别追杀依然有那么强的杀伤力,对方是存了必杀荀翊之心的。如若真是府里争斗,没了荀翊,她这个五奶奶能如何?不过一介女流,没了丈夫,即便出身再高能兴起什么风浪?是能袭了侯爵位,还是能掌了府里权?这一路对她的追杀是为防着万一斩杀荀翊失手,断了他的最强助力也未尝不可吧。她是那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而荀翊早已经知晓对方意图,让她先行,是因为他知道对方的第一目标一直是他! 赵荑望着身后密密的丛林,只觉那里藏着无数双恶毒的眼睛。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眸里只剩狠绝。她是自私凉薄,但对她好的人,她做不到为了自保而弃之不顾。 “赵濯,附耳过来。”赵荑低声吩咐。 待赵濯听完她的话,拱手答道:“属下领命,但五奶奶千金之躯……”话还没说完,赵荑已经抬手打断他:“去吧,不必多言。”赵濯狠咬了下牙,猛地抬头与赵荑对视,丝毫不让。 再说荀翊这边,派了人远远尾随,见赵荑一行出了山谷,急急回身折返禀告了荀翊,荀翊这才松了口气。他虽认定对方的目标是他,但没有看到赵荑安全离开,他也无法安心。 武林中人习惯单打独斗,但有自己对危险敏锐的感知。一路行来,他们已经逐渐适应了彼此的配合。为安全起见,南镗一直派侗屏门的人打前哨。侗屏门最擅轻功和隐遁,他们利用周边环境藏匿身形,即便被发现也能利用卓绝的轻功逃脱。因此江湖上常有人出高价请侗屏门的人搜集消息。赵荑请来的这些江湖人里居然有两个侗屏门的人,也算是意外之喜。 荀翊早两天就从南镗那里得了侗屏门的人捎回的消息。有黑衣人在融天谷频繁出入。此处设伏几乎是不争的事实。他早一步分了些高手先行隐匿进山谷,伺机打乱对方的部署。昨日趁着夜黑,黎叔已经偷偷潜进山谷,把对方准备的绊马索砍断,此刻让赵荑先行离开,他就可以心无旁骛对付截杀。他倒不担心对方会先截了赵荑再来威胁他,因为对方意图明显,能杀两人最好,不能的话,他就是第一目标。有用赵荑威胁他的时间,早就先杀赵荑了。他能牵制住对方更多人手,这样赵荑逃脱的可能性反而大些。 荀翊抬头看了看头顶正午的太阳,耀眼夺目。赵濯曾提议夜间过山谷,他没有同意。夜色可以掩藏他们的身形,也一样可以藏匿黑衣人。对他们而言,一样危险。此刻正午,正好!他回头去看身边的一众人等,忽然展颜一笑:“多谢各位一路护送,这次若能闯过此关,荀某必此生不忘。若日后荀某有出头之日,当竭力厚报。若不幸有哪位兄弟先行,君之高堂幼儿即是荀某之高堂幼儿。若违此誓,必如此树。”他反手挥剑砍向身侧的一棵树,树干应声而倒。江湖儿女本是搏命闯荡,贪生何必行武林事?能为自己和家人搏一前程和依靠,虽是火中取栗,但也不是人人能得了这样的机会,众人一时热血奔涌,挥起刀剑拥着荀翊朝山谷而行。 山谷中此刻依然和赵荑一行经过时没有分别,只似乎阳光多了炽热,山林有些莫名的躁动。 众武师得了荀翊的吩咐,稍稍分散开来,几人一组,策马疾驰。每人都提起十二分的警觉,手里紧握兵刃,随时准备应对突然的来袭。 第53章 三袭2 行至山谷中间,忽有箭矢破空声响起。一个武师挥剑击落飞来的羽箭,瞬间无数箭矢从密林中飞向荀翊众人,如漫天雨落。 再好的身手在这样飞至的箭雨中也很难万全,不过众武师毫不慌乱,只急急纵身下马,边挥刀剑格挡,边从随行的马车里抽出或大或小、形状不一的厚厚木板,三人一组,围成三角形,形成密闭的盾牌,挡住各个方向飞来的箭矢,使得箭矢的杀伤力瞬间减弱。荀翊也提了一块寸许厚的长方形木板和黎叔、姜叔且行且击落偶有飞入的箭矢。马儿被武师挥鞭驱赶,疾驰而去,有跑得慢些的被飞箭所伤,嘶鸣着倒地。 木板是荀翊与赵濯等人得了消息暗地里备下的。山谷林密,滚木雷石很难奏效,弓箭却容易得多。毕竟弓箭手藏身密林,居高临下用弓箭占尽地理优势。盾牌是最好的防御武器,但短时间无处可觅,也怕动作太大惊动了暗中的黑衣人,所以荀翊让南镗和赵濯私下偷买了不少厚厚的门板、隔板之类。至于配合倒是好办,虽然他们一行不是兵士,无法整齐划一,但各自战斗力都不弱,三人暗中练习配合,在飞箭攻击下保命的几率何止翻倍。 箭矢失了威力,荀翊一行脚下生风,期望在对方下一轮攻势来之前,尽早出谷。 山谷一侧尖锐的哨音突兀地响起,分外刺耳。带着黑色烟尘的羽箭“砰”地扎到荀翊挡在身前的门板上,未等他反应,一声炸裂并着腾起的黑烟把他震得倒退几步,幸好黎叔两人在身后及时撑住,他才没有摔倒在地。一股硫磺的味道四散开来,荀翊手里的门板已经被炸开一个大洞。 “不好!火药箭!”黎叔疾声提醒。 将火药球缚在箭镞下,再用引线点燃药球,张弓搭箭射出即为火药箭。若武师手中所持是真正的铁制盾牌还好,木板效用相差甚远。一时间武师慌乱起来。 “大家莫慌!”荀翊提声喝到:“他们火药箭不多,大家小心应对!” 黑衣人没有从一开始就用威力更大的火药箭,可见是万不得已的选择。话虽如此,但已经有更多的武师被火药箭所伤。 箭矢压制下,荀翊正欲命令众人冲进山坡密林,忽听林中一片骚动,有兵器撞击声、厮杀呼喝声响起。箭矢立时失了最初的密集,威力大减。 “五爷!”姜叔挥剑斩去飞来的箭矢:“是之前布置的那些人!” 荀翊没有说话,他布置了人,但没有那么多。能同时从两侧山坡大面积袭击黑衣人,一定还有别人。 他不及细想,高声喝道:“杀过去!”语声未落,他已挥剑率先朝前冲去,身后的武师不及思忖,身形已然跟上。 黑衣人弃了弓箭,从隐身处暴起,挥动手中兵刃朝荀翊等人直冲下来。身后正是刚刚跟着赵荑过了山谷的武师,和得了荀翊命令先行潜进山谷的高手。黑衣人原想占了出其不意和居高临下的优势,不想此刻腹背受敌,一时慌乱应对,双方厮杀一处,场面混乱不堪。 荀翊甫一露面,黑衣人就蜂拥围聚而来,很明显他们知道他是谁。 荀翊通晓君子六艺,后到了祖宅,每日除读书就和黎叔、姜叔请教,身手竟小有所成。幸亏如此,他才能一路保得性命,也能在此刻与黑衣人勉力拼杀。很明显,黑衣人就为取他性命而来,刀枪剑戟轮番朝荀翊身上招呼,隔空飞来的暗器层出不穷,荀翊这里一时险象环生,身上已伤了多处,虽不致命,但时间久了,难免反应迟钝,受伤更甚。黎叔等人虽搏命相护,但无奈黑衣人目标明确,眼见荀翊陷进围阻,众人左突右挡,也没能冲出重围,正进退不得,不远处又响起尖锐的哨音,有黑衣人顿了顿身形,翻身朝哨音处奔去。荀翊这里压力锐减,众人愕然,但能得稍微喘息空档,哪里还管因由,急急簇拥荀翊朝出谷方向狂奔。 荀翊挥剑击飞迎面而来的暗器,朝刚刚的哨音处望去,一个灰衣男子与人厮杀正酣,四周有若干武师相护,且战且退。那男子一个回首望月,挑开朝他头上劈去的一柄长刀,荀翊一眼看清了男子的脸。一张那么熟悉的脸,荀翊愕然。那是——他的脸。 还没等荀翊反应,对面山坡又有急促哨音响起,两短一长。黑衣人手下微顿,搏命间哪里容得片刻犹疑,武师的刀剑劈头砍下,有几个反应慢些的黑衣人瞬间倒地。有黑衣人跺了跺脚,朝着对面山坡奔去。原本集中击杀荀翊的黑衣人瞬息间分做三处,荀翊只觉压力锐减。 荀翊不明就里,但知道必是有人扮了他的模样助他脱困,即刻不再犹豫,在黎叔等人的保护下,急速奔向谷口。没了大批黑衣人围阻,出谷一路顺畅。只半盏茶功夫,荀翊一行已经出了山谷,身后厮杀声依然不绝于耳。 马儿事先被松了缰绳狂奔而去,此刻却多被拴在刚出谷口的几棵树上。荀翊等人还未站稳,两个小厮已从林中暗处奔了出来。 “五爷,五奶奶让奴才在这里看马,她在前面等您。”小厮急急躬身施礼。 “好!”荀翊接过另一个小厮递来的缰绳,并不多言,翻身上马,一提缰绳,马儿已扬蹄飞奔。 一行人策马而行,一片开阔地带很快出现在眼前。赵荑等人的马车停在一棵大树下,没见有人现身,周围空荡荡,静悄悄。荀翊心下诧异,正要勒马,一块石头朝他的马前抛来,马儿受惊,瞬间扬起前蹄,荀翊急急勒住缰绳。身后的姜叔从马背跃起,朝林里扑去,与此同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姜爷且慢!”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林里奔出,正是清泽。姜叔瞬间收住身形,就地翻滚,挺身而起,嘴里怒骂:“臭小子,不早出声!扔什么石头!” 清泽缩缩脖子,没敢反驳,只嘿嘿笑着:“奶奶命我守在这里,见到五爷不能让他靠近车子。”他是怕自己喊话没能阻住五爷的马,这才直接掷了石头。 “五奶奶呢?”荀翊并不纠缠,径直问。 “再往前不远的林子里。”清泽边回话,边指指马车方向:“那里埋了黑火药,五爷绕开这路,沿着林子边走。” “好!”荀翊翻身下马,沿着清渐指的路走,大约一盏茶功夫,果然见赵荑一行从一侧的林中迎了出来。 荀翊此刻才真的松了口气,看着赵荑,只觉恍若隔世。他往前迈步,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蓦地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震得他下意识地冲向赵荑,将她护在怀里。 第54章 军士 “无事,是赵濯炸了出谷的路。五爷可还好?”看到荀翊浑身血迹斑斑,形容狼狈,赵荑慌忙上下查看。 “还好,都是小伤。”荀翊安慰地拍拍赵荑的手。 赵荑安排人给大家处理伤势,不过两盏茶功夫,另外两个“荀翊”也带人赶了过来。原来,赵荑将赵濯和赵涣扮成荀翊的样子,分别带了人扰乱黑衣人视线。黑衣人见过荀翊画像,自是清楚他的长相,本不好蒙骗,但偏偏他们不知赵荑的本事。要知道,赵荑从小痴迷cosy,她的扮相可不是简单的服装秀。花了大价钱师从顶级化妆师的结果是,她可以在高清摄像头下和被她装扮的对象一起让人分辨而不露怯。这样简单的易容在赵荑看来实在不算什么,而当她只一盏茶功夫就把两个“荀翊”变出来的时候,身边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她却看着叹了口气,毕竟赵濯和赵涣体型上比荀翊魁梧,且赵濯比荀翊略高,细细分辨就能看出端倪。但谁让黑衣人不熟悉荀翊,也没时间细察呢? 赵荑原本想和三个护卫都扮做“荀翊”,不是她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是她觉得多几个“荀翊”,黑衣人的人手会更分散,杀伤力会更弱。但赵濯宁可抗命也不答应,坚持他和赵涣就可以,还让赵沐守在她身边保护,她只能歇了心思。 不过赵荑也怕有黑衣人追来,毕竟她身边除了赵沐,只余两名武师。为防万一,她把离庄时暗中叮嘱赵濯购买的黑火药埋在了路上,又吩咐赵濯把剩余所有的黑火药带上,等大家撤出山谷,直接炸了出谷的路,阻拦黑衣人追赶的步伐。这个时代,黑火药珍贵,若想得些,人脉和大价钱,缺一不可。这也是为什么黑衣人没在路上埋黑火药,也没一开始就用上火药箭。黑衣人可以把黑火药都用在袭击荀翊身上,但难在远远看去,那么多人分散开来,他们也着实辨不清哪个是荀翊。也幸亏如此,荀翊才能死里逃生。 清点人数,虽大家都有伤,但居然无人丧命。如此看来,用“田忌赛马”的方式选择武功高、中、下三人组成一队的策略效果奇佳,荀翊顿觉神清气爽,连刚刚历劫的惶乱都散了不少。不过大家也不敢松懈,毕竟黑衣人吃了大亏,等脱了困,自然还会追来。大家如能在他们赶来前到达京城,最大的危险才算过去。毕竟也没几个人敢直接闯进侯府明目张胆刺杀吧。 说话间,又是几声轰响,是赵沐带着清泽几个引爆了埋在路上的黑火药。这个时代还没有很好的控制火药的技术,赵濯几人因为家里长辈曾追随捬义侯府的老侯爷在战场出生入死,都得长辈耳提面命过各种战场对敌手段。火枪这个时代还没有,但如何引爆黑火药,他们都得长辈教授过。好在他们也没有多少火药,不然引燃炸到自己也不是不可能。 有了两处炸开的路段,黑衣人再快也得几日追来。众人心下稍松,但还是包扎了伤口,互相搀扶着上路,只赵濯和姜叔几个寻了荀翊说话。 “五爷,这次袭击的黑衣人和之前两拨不一样。”姜叔先开了口。 “姜叔有什么发现?”荀翊挑眉。他只顾拼杀,确实没有注意太多细节。 “虽然前后几次的黑衣人同样招招伤人性命,但前几次的黑衣人单个身手都强过这次袭击我们的人。这次来的黑衣人彼此配合多些,而且配合更娴熟,更整齐划一。”姜叔一语道破。 荀翊细细回想几次截杀。的确,他与黑衣人正面厮杀颇多,前几次他对上每一个黑衣人时,都能感觉到对方刀剑的杀意,但每个黑衣人的攻击都自成一式,各有不同。而此次黑衣人是几人围聚而来,招式互有弥补,似乎为团体作战训练过无数次。 “还有,小人从出谷口返回,清楚看到了黑衣人射出的箭矢分布,极其整齐,几乎高度一致。”赵濯开口。“很明显是一排黑衣人射箭后,后一排迅速补上再射,循环往复。” “你是说——”荀翊悚然一惊,皱眉看向赵濯。 “是!小人听父亲说过,军中正是如此训练军士射箭。”赵濯接口。 是的,还有黑衣人听到哨音,虽有犹疑,但必然奔去的举动。 军士讲求配合,讲求整齐划一,讲求得令必行。 荀翊握了握拳头。有人雇了杀手追杀他和赵荑,又有人动用军中士兵拦截阻隔。“不想我荀翊竟如此得人看重!”他苦笑一下,说出的话让姜叔几人心中沉沉。 “也罢!”荀翊收了笑,“无论是哪个,此刻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待我们归了京,总要好好会会这些鬼魅魍魉!”他的话里已经带了狠厉。如是府中争斗,有军中背景的只有三房三太太周氏的娘家。周氏长兄周诏任左领军府将军,正四品。二哥周参任右侯卫录事参军,从六品。 荀翊暂且搁下猜测,商量起之后的行程,而赵荑那里正拿着一包药粉,不知该笑,还是该笑了! 清溪偷偷告诉漾儿,说出谷口后,赵荑布置人手回去接应荀翊,正忙乱的时候,有人从树丛钻出,塞了一包东西给清澜,迅速又钻回林子,没了踪影。清溪说她看到清澜将东西塞进了袖口。 漾儿进了赵荑的马车,正禀告间,清澜来了。她进了马车,径直跪了下去,一手捧着一个圆圆的药包,另一手是个小小的纸条。 纸条展开,“即刻下药”的字迹清晰可见。 “是哪个?大太太、大姑奶奶,还是二太太?”赵荑嗤笑。 “来人奴婢没见过,字迹看着不是大姑奶奶,也不是童妈妈的。”清澜垂首答着。她识字起初是自己偷偷学,后来是童妈妈见她可用,亲自教的。她对童妈妈的字迹太熟悉,以往二太太有吩咐,都是童妈妈执笔。而大太太或是大姑奶奶若有命令,大姑奶奶身边得用的几个都不识字,传的消息都是大姑奶奶的字迹。 “以往可有换了字迹的时候?”赵荑眼神微微动了动。 “没有!”清澜答。 是几个主子动了疑兵的心思,还是第三方?赵荑摸不准。“你觉得会是谁?”她看向清澜。 “二太太!”清澜略抬了抬头。 知道她是眼线,又狡猾地不欲露出丝毫身份端倪,除了二太太,还有谁?本来清溪身后的人也是怀疑对象,但她想想就直接否了。若是清溪,根本不需要有人露面,直接在她的枕边塞纸条更便捷,实在不必如此冒了暴露的风险。 而此刻捬义侯府二太太孙氏的荡忧院里,童妈妈也正躬身向孙氏回话:“消息已经递了过去,药也给了。只不过——”她犹豫下,还是接着说:“万一清澜那丫头摸不准是谁,不肯动手怎么办?” ”那丫头聪明得很,知道会是谁!“孙氏哼了一声。她答应二老爷不派人去,可没答应他不想其他法子。想到兄长递进来的消息,她恨恨地扯了扯手里的帕子。周氏那边也真是无用,如果周家成了事儿,何必她再出手!不过也没什么,既然不能坐收渔翁之利,那就浑水摸鱼,靠自己好了。她意识到了以往的纰漏,没再让童妈妈落笔传信,她需要杜绝因为字迹牵扯到自己的可能性。这次即便荀翊夫妻中毒事发,清澜被抓供出她来,她也不怕。毕竟无凭无据,她个官家太太,捬义侯府怀疑又如何? 黑衣人如何无法知晓,众人依旧晓行夜宿,五日后就远远看到了京城宏伟巍峨的城墙。入城后,赵濯去安排一众武师和江湖侠客的住处,后续自有荀翊操心,赵荑乐得清闲,不再过问。 第55章 入府 马车沿着街道缓缓行驶,车窗外有喧闹声持续,又渐渐消沉,再渐次响起,后又慢慢沉寂。赵荑没有朝车窗外看,她的身份实在不适合做出这样的举动,只从声音,她可以判断出行过的街市场景。 感觉马车拐过巷子,听着车轱辘压过青砖地面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赵荑知道,侯府应该马上到了。果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身旁的清浅先下了马车,放好马凳,回手来扶赵荑,不过身后另一只伸过来的手先扶住了赵荑。清浅回头,见是荀翊,急忙退立一旁。赵荑就着荀翊的手下了马车,抬头只见朱红色的高高府门,正中高悬“隆昌侯府”四个烫金大字,铜制铺首上镶嵌着兽口衔环,看着庄严肃穆,可府门廊下一侧却垂了一截丝绦,看着原应是挂灯笼用的,灯笼取下去,偏又留了一截丝绦未清理。门面和台基下的石狮子看着有些灰扑扑的,似乎久未擦洗。这是无人打理?赵荑只扫一眼,就对这府里的管理有了初步的判断。 荀翊早遣了人回府报信,这时侧门大开,一个佝偻着腰背,满脸深深皱纹的老者从里面迎了出来,后面跟着四五个小厮。“五爷、五奶奶一路辛苦!”老者俯身行礼。 “还好!老管家每日打理府务,也辛苦了!”荀翊不待对方礼成就已伸手扶住,很是恭谨。 赵荑目光闪了闪,默不作声地站在荀翊身后。这是侯府老管家荀常!和清浅闲聊探问府里旧事时,清浅可没少提到这个年少时候就跟在荀老侯爷身边伺候,在府里地位甚至超过几个年轻主子的老管家。清浅没和人家打过交道,就是道听途说地知道些老管家的手段,对这人有本能的畏惧。 赵荑跟在荀翊身后进了府。“侯爷还没有下朝回来,走时叮嘱过老奴,五爷回来就和五奶奶去给老夫人请安,然后直接回自己院子歇歇。待侯爷回来,会传了五爷过去。”老管家跟在荀翊身后半步,把侯爷的安排告诉荀翊。 “也好。那老管家且去忙。我们自去祖母那里请安。”荀翊客气地说。一切只能等见到当家的侯爷才能知晓,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绕过荷塘影壁,老管家自去忙碌,荀翊几人步履匆匆穿过垂花门进了二进院子。赵荑只来得及粗略扫了几眼,屋舍青砖黛瓦,地面铺着青石板,花草随处可见,虽是深秋,却繁盛绚烂,全无章法地肆意生长,看来在品种选择上下过极大功夫。抄手游廊里甚至也摆满了各色花卉,其中不乏名贵品种,只虽看着富丽堂皇、花团锦簇,却繁盛太过而失了意趣。有婆子抬了小轿过来,荀翊示意赵荑上轿,自己依旧疾步而行。掀起轿帘,赵荑看着身畔匆匆而过的雕梁画栋、亭台飞檐、门楼假山,还有时不时停在路旁躬身行礼的丫鬟婆子,顿生了一入侯门深似海的恍惚。 大约三刻钟的光景,小轿停下来,荀翊搭手扶了赵荑下轿。“松福堂”三个虬劲的大字映入眼帘。这是一处单独的院落,按照他们一行行进的方向,此处应是正院中轴线的主屋位置。赵荑垂眸落后荀翊半步身位进了院门。 一个上身着黄色交领短袄、褐色半臂,下身麻色长裙的婢女迎了出来。这是隆昌侯府婢女的制式服装,只是这婢女腰间系了一条绛红色的丝带,上边挂着一个同色的精致荷包。能在一样的装扮外格外装饰的婢女,赵荑刚刚这一路只见了两三个,想来都是主子跟前得脸的。 “五爷、五奶奶安!”那婢女屈膝朝二人行福礼。 “祖母现下可得闲?”荀翊随手挥了下,免了对方的礼,问道。 “老太太近些日子身子一直不爽利,刚服了汤药睡下。五爷、五奶奶恐怕得等些时候。” 此刻不过巳时末,即便午食吃得早,也不会这时候喝了药睡下。赵荑看着那垂眸的婢女眯了眯眼。这是刚回府就难为起他们夫妻么?如果大老爷和大少爷真的遇难,此刻正是大房最惨淡的时候。作为母亲,老太太应该很是难过,对大房所剩子孙最是疼惜,可这位老太太呢? “你确定祖母已经睡下?”荀翊原本看向房门的目光此刻才回到那婢女身上。 “五爷说笑了,奴婢哪里敢诓骗五爷。老太太真的困乏得很,刚刚睡下。”那婢女神情不动,依然垂手站立,很是恭敬的样子。 “也好!”荀翊淡笑一声:“祖父让我们先回去歇歇,那我们且先回去。待祖母休息好了,祖父也该回了,我们到时再过来给祖父、祖母一道请安!”言罢,他转身示意赵荑出院。反正侯爷说让他们给祖母请安,他们来了,见没见到人有什么打紧。 “五爷慢些!”屋门的帘子忽地掀起,一个圆眼塌鼻的胖婆子走了出来。 “刚刚老太太还说五爷和五奶奶回来,即便她睡下了也一定叫醒。丫头们都心疼老太太这些日子睡不安稳,不忍心折腾她老人家。五爷、五奶奶莫怪!老婆子这就去禀了老太太,她老人家正日日盼着五爷回来呢!”那胖婆子笑得眉眼挤到一处,三四层的下巴一颤一颤的。 这是看没法晾着两人,又出新招儿了?赵荑才不会多言,她只饶有兴趣地看戏。 “既然祖母身体有恙,尚妈妈还是不要惊扰了老人家。误了祖母休养,倒是尚妈妈和我们小辈的不是了。”荀翊淡淡开口。婢女们心疼老太太睡不安稳,而他们进去惊扰,不成了他们不懂心疼祖母,不如一个婢女?赵荑盯了那婆子一眼,这是老杨、荀二口中的尚妈妈,当年禇老姨娘事宜的经手人。 听了荀翊的话,尚妈妈一噎,讪讪地嘿嘿两声:“五爷这是哪里话!谁不知道五爷和五奶奶最是孝顺,这一路赶回来还没得歇就来给老太太请安了。五爷稍安勿躁,老奴去看下,如若老太太还睡着,五爷再回可好?” “也好!尚妈妈别扰了祖母!”荀翊依旧不冷不热刺了句。 尚妈妈尴尬地福了福身,退回屋里。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有婢女打了帘子请二人进屋。正厅并无主子,只有三四个婢女屈膝给二人行礼,打帘的婢女引着两人进了东侧的居室。一张硕大的类似廊柱式楠木拔步床的床铺占了居室的大半空间,一个穿着淡黄色褙子,月白色长裙的年轻女子正扶着一个圆脸的老太太从床上坐起。绛红色的锦缎床帏、秋香色的锦棉被褥、镂空的挂檐上垂着红艳艳的如意结、牡丹花纹的挡板、卷云纹的台座、折枝花卉纹的围栏……赵荑只扫一眼就垂下头来,这是个耽于享受的艳俗老太太。 荀翊已经就着婢女铺好的蒲团跪了下去,赵荑照作。 “孙儿、孙媳请祖母安!”两人磕头。 “这是刚回?”老太太声音尖利,听着刺耳中带着刻薄。 “是!刚进府!”荀翊答道。 “嗯,这一路可还好?”老太太接着问,全然没有让二人起身的意思。 “还好!”荀翊简短地答。 “你媳妇是你接回来的?”又是一句问。 “不是,路上遇到的。”荀翊低眉。 “那倒是巧的很。”老太太哼了一声。“既然回来了,就管好你媳妇,别成日没规没矩的。” “祖母说的是。”荀翊还没答,赵荑已经接了声。她可以一直装鹌鹑,但她现下偏偏不想了。 老太太大概没想到她会抢话,梗了一下。“翊哥儿媳妇,你这趟庄子看来白去了,还是这么没规矩!”声音里透着阴沉。 “祖母教训的是。”赵荑跪在荀翊侧后方,声音柔柔,全无脾气的样子。 什么意思?承认庄子白去了?承认自己没规矩? 老太太抬了抬已经松垮耷拉的眼皮,盯着赵荑的脸。“既是你自己都认了没规矩,那就去跪祠堂好了。” “祖母还是这么欢喜开玩笑。”赵荑用帕子掩了下嘴,笑着起身,还不忘随手拉了荀翊起来,然后举步朝床边的老太太走过去,推开错愕看着她的女子,扶住老太太的腋下就把头靠了过去,嘴里还不停地说:“这一路孙媳可是长了见识了。哪家哪户的老人家有祖母这样豁达的性子啊?心疼孙子、孙媳长途奔波劳累,紧着叮嘱让去歇了,还怕孙子、孙媳自责,用跪祠堂的玩笑催促。哎呀,孙媳知道祖母心疼小辈儿们啦,您真当孙媳傻的不是。就知道祖母慈爱,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孙媳一定看着您孙子好好休息,一准儿几天就把他补回来,您看您可还满意?”她边说还边摇晃着老太太的胳膊,一副和祖母撒娇的模样。 老太太张口结舌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哎呀,祖母。看吧,就是孙媳最知道您的心思,谁家祖母有您这么善解人意,这么心疼晚辈,这么一副菩萨心肠啊。好啦好啦,孙媳这就带了您孙子去歇了,免得您又跟着担心。尚妈妈,你们可照顾好了祖母。这么好的祖母若是有什么不妥,我可拿你们是问!”赵荑边松开老太太的胳膊,边语气从娇憨变成狠厉。 说话间,她已经站回荀翊身侧,拉着还呆愣愣的他朝老太太行礼:“祖母,您可得好好歇着,孙媳就带您孙子回去,一定照着您的吩咐好好看着他歇息。”言罢,转身就出了房门,在一众婢女、婆子的目瞪口呆中,拉着荀翊扬长而去。 第56章 荀嬛 床上的老太太似乎才缓了过来,颤着手指指尚妈妈:“你,你把她的话重说一遍!”声音里透着不可思议。 “老奴,老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尚妈妈抬起粗短的胖手指撮了身边的婢女一下。 “奴婢,奴婢也没大听懂。好像,好像五奶奶夸老太太慈爱,心疼小辈儿。”婢女不确定地说。 “你说!”老太太又转向床边穿着淡黄色褙子的女子。 “好像,好像就是这样。”女子期期艾艾地说。 “胡说八道!”老太太一把抓起床边小桌上的一个茶盏摔了出去。茶盏落地,“砰”的一声四散开来,吓得一屋子的婢女婆子齐齐跪下。 尚妈妈急忙跪爬到床前,抬手给老太太按着前胸顺气。“老太太别动气,那五奶奶是个傻的,她连话都没听懂,老太太跟个傻子较什么劲?凭白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傻子?她哪里是个傻子?”老太太抖着手指向门口跪着的一个婢女:“你去追上那忤逆不孝的东西,让她去给我跪祠堂,不跪个三天三夜不要放她出来。” “祖母,您先消消气。”淡黄色褙子的女子使眼色示意那婢女去厅堂,又回身跪得离床近些,就着尚妈妈的手接着给老太太顺气。 “五哥和五嫂刚回府就来给祖母请安,五嫂还一再感激您慈爱宽宥,您何苦动气呢?祖母不一直是这样的长辈么?这阖府谁不知道?就算五嫂傻了没听懂祖母您的话,但至少她说祖母的这些话是事实呀,嬛儿就觉得您是最最慈爱的祖母。”女子觑了一眼老太太刻薄臃肿的脸,继续说道:“祖父正因了大伯和大哥的事情忧怀,嬛儿知道祖母也一样,您这时实在不宜动气,不然祖父也会不安的。” 提到老侯爷,老太太果然收了收满脸的戾气。确实,如果荀翊和赵荑回府就被她罚了,还跪了祠堂,等晚上老侯爷回来,她除了被训斥一番,还得眼睁睁看着赵荑被放出来,凭白讨个没脸。想到老侯爷那张冷肃的脸,她心下发颤。 “哼,就你一张巧嘴。”老太太身子往大引枕上靠了靠。“罢了,我也是老糊涂了,跟个傻子计较起来。都起来吧。”众婢女婆子这才纷纷起身,又忙着清理一地的碎瓷。 那边出了松福院,直到沿着抄手游廊走出好远,被赵荑拉着的荀翊才松开一直紧咬的牙关笑起来。毕竟是在大老爷和大爷消息未明的紧要时刻,他只能尽量控制着不发出太大的笑声。 赵荑由着他笑,也不阻止,只饶有兴味地看他笑起来眯起的桃花眼微微挑起的眼尾,觉得很是好看。 “娘子什么时候学了这么一手指鹿为马?相公我今日可是开了眼了。”荀翊笑着问。 “人么,就两种,一种讲正理,一种讲歪理,谁都不会承认自己无理。正理不通,就行歪理。”赵荑歪着头,满眼戏谑。 “如此,荀翊受教了!”荀翊拱手行礼,一副深受教诲的样子。 “骐朗客气!”赵荑煞有介事地以书生之礼回,又惹得荀翊笑了起来。两人的做派引得远远路过的几个小丫头频频窥视。 骐朗,荀翊的字,是荀翊及冠之时他的授业恩师清宁书院的凌夫子所赐。赵荑听清浅几个跟晴儿论及府里旧事时提过。只她并不知道这个字对于荀翊的特殊意义。 荀翊名“翊”,是大老爷所起,含三意:一则辅佐、帮助;二则通“翌”,明(天)之意;三则翊翊,恭敬的样子。如此名字,可见大老爷对他的态度。一个庶子恭顺谦卑就好,即便有出头之日,也不过一臂膀尔。可荀翊偏偏从小敏慧卓绝,文采斐然,远超两个嫡出的兄长,更极得书院师长们的欢喜,其中以凌夫子尤甚。凌夫子更在他加冠时赐了骐朗的字。“骐驎”骏马名,同样通“麒麟”,神兽也。李贽《焚书·答耿司寇》有云:“骐驎与凡兽齐走,凡鸟与凤凰齐飞。”朗,明朗之境;响亮之音。只从赐字可见夫子对他的期许和祝福:啼响亮、奔明朗、成栋梁、得敬仰。 而此刻荀翊听到赵荑唤起他的字来,心情更加疏朗。他二十弱冠行加冠礼时,府里无人去书院,是赵荑派人张罗了他的加冠礼,可赵荑自己却被他的嫡母困在府里,不得外出。捬义侯府和靖平公府的几个公子齐齐去了书院,还带去了家里长辈的厚礼,也正因如此,虽没有隆昌侯府的父兄在,依然没人敢小觑了他。 荀翊此刻只觉心口热乎乎的,他想借着衣袖的遮挡拉住赵荑的手,可忘了自己一路疾驰回京,一直穿着短打,而不是惯常穿的书生服。等他意识到时,已经和赵荑两手交握,身后响起了清浅几个吃吃的笑声。他有些尴尬,不过依旧装作没听到,拉着赵荑往前走。赵荑此时也已经脸色绯红。她虽然自小在国外长大,见惯了幼儿园起就交男女朋友的事情,可她没试过啊,这个么,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荀翊和赵荑一行离开不久,那个着淡黄色褙子的女子也带了一个婢女出现在抄手游廊里。这女子正是三房庶女五小姐荀嬛。她此刻神情淡淡,全没了在老太太面前的谨小慎微、趋炎讨好。 “小姐,五奶奶这次回来怎么看着变了个人一样?”身边的婢女红桃凑近她身侧,低低地说。她们主仆在这府里没有任何靠山,可不敢让人抓住任何把柄。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高门贵女,哪个没有脾气。以往是有顾忌,不想撕破脸罢了。连孩子都差点被抢走,谁还管那么许多,你且看着,好戏还在后头呢。”荀嬛嘴角带了几分嘲讽:“只这府里的人看不清,以为谁都可以如你我这样被拿捏欺侮。” “小姐!”红桃拉住荀嬛的衣袖。 “我无事!”荀嬛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感慨罢了!”她一个连姨娘都没了的庶女,父亲正眼都不看她,还在一个面甜心苦的嫡母手下讨生活,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她已是及笄之年,只比嫡妹六小姐荀琳大两个月,到了婚配的年龄。可嫡母只张罗着如何让荀琳攀上高枝,根本不理会她。她每日到松福堂伺候讨好刻薄的祖母,也是期望能有被注意的时候。女子花期太短,她本是庶女,如果年龄再大了,恐会被父亲随意配个鳏夫做续弦或是给个位高权重的老头做小妾,她怕极了这样出一个火坑又入另一个火坑的日子。 她随意在一处坐凳栏杆处停下,红桃跟她久了,知道她的意思,马上铺了帕子,扶她坐下。她抬头看着有些褪色的檐下坊梁八仙过海的彩绘,心思不知道飘到了哪里。红桃欲言又止,终是没开口。她从小被放在荀嬛身边伺候,但身契却在三夫人手里,为人奴婢,她除了同情,又能帮到可怜的五小姐什么呢? 这里荀嬛发着呆,那里荀翊夫妻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另一处。 第57章 金穗 荀翊和赵荑不能去歇息,因为还得去给嫡母大太太请安,不然又是错处。 侯府主院是老侯爷、老夫人住,东院住大房、西院住二房和三房。荀翊带着赵荑沿着游廊,七拐八拐出了一道八角门,顺着甬道进了东院。虽然疲累,两人心情却都很好。顺着抄手游廊,远远就见一个很宽敞的庭院,几个小婢女正在廊下不知道咕哝些什么,其中一个搭眼看见他们,转身就跑。荀翊俩人也不着急,慢慢走着,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看到“贤汀院”几个字的时候,赵荑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这个院子名字是不是大老爷起的,倒是自恋得紧。贤者,有道德有才能的人。汀,水边平地也。这近旁应该是有池塘的。 一个身量纤细的婢女快步从院子里迎了出来,福身朝二人行礼:“五爷、五奶奶安!” “金穗,母亲可在?”荀翊挥了下手,问道。 “大太太一直病着,时不时发热,刚刚喝了汤药,热退了些。”叫金穗的婢女抬头快速扫了荀翊和赵荑一眼,杏仁般的眼里满是惶恐,又垂首说:“一直没有大老爷、大爷的确切消息,二爷又被伤着抬回来。大太太这几日始终昏睡,大夫说是急火攻心,怕有不好。” “二哥伤了?”荀翊皱眉回问。 “奴婢不是很清楚,听说是运粮过一处盘山道,从崖坡滑了下去,找到时候已经摔得人事不知。”金穗低声答。这原不该她一个奴婢多言,但大房只剩眼前这个平日他们眼里不大起眼的主子,而且日后大概率是这个主子决定大房一众人等的生死荣辱,此刻不示好,她就是个呆子。 “大夫怎么说?”荀翊面色沉沉。从小二哥就不拿正眼看他,甚至还不时使些不入流的小手段欺负他,得了消息,他倒没有多少情绪波动。 “说只能尽力,就算是留了命,怕也是站不起来了。”金穗知无不言。 荀翊回头看了赵荑一眼,赵荑开口问道:“母亲这里一直是谁照料?” “奴婢和赵妈妈,还有银穗。”金穗迟疑了一下,又说道:“大奶奶也一直病着,二奶奶守着二爷。大姑奶奶——”她飞速扫了赵荑一眼,垂眸继续说道:“大姑奶奶会偶尔过来看看,不过前几日,大姑奶奶说,说瑞儿少爷那么小,在庵里陪个,陪个老人家实在不该,就带着李妈妈几个,还有乔儿少爷去怀恩庵了,说是陪瑞儿少爷玩儿,住几日就一并接了瑞儿少爷、姝儿小姐回来。”这话金穗说的磕磕绊绊。大姑奶奶的原话多刻薄污秽之言,甚至称呼赵家老太太为老不死的,这话她哪里敢说。 赵荑去了庄子,两个孩子荀姝、荀瑞被赵荑娘家祖母带回清修的庵里住着。 “带了乔儿?”荀翊眉头已经拧成了疙瘩。“二嫂同意了?” “是大太太清醒时候吩咐,让大姑奶奶带的,说孩子总得有人带。而且二奶奶日夜照顾二爷,自己都昏过去好几次了,实在顾不上。”金穗低眉敛目。这府里乱七八糟的,她一个奴婢哪里有资格评说。 荀乔,二爷的独子,五岁而已。身边婆子、婢女一大堆,哪里会没人照顾?荀嫣这是在做什么?要把大房小辈唯二的子嗣掐在自己手里么? “清浅!”荀翊已经气得脸色发青。 “五爷!”身后的清浅疾步上前。 “你去前院寻了清泽……” “五爷!”荀翊话没说完,赵荑已经轻拍他的手臂,阻了他接下来的话。“明日我们就去庵里给祖母请安!” 荀翊看着赵荑沉沉的眸光,压了压心底的火气,点头道:“也好!” 金穗默立一旁,心下思绪翻涌。五奶奶一句话就让五爷改了主意,看来今后若想在大房立得住,抱住五奶奶的大腿才最是管用。 大老爷和大爷出事的消息传来,大房一团乱。每个人都在寻自己的出路。她是大太太身边的一等婢女,本得众人巴结,可如今大老爷没了,大太太病着,不知还好不好得起来。没了丈夫,亲生儿子一死一残,即便身子好起来,也不过是仰人鼻息的存在。二爷算是废了,大房只有五爷这个庶子。大太太平日里对五爷实在不好,即便占了嫡母的身份,五爷若动心思,拿捏一个病弱的老太太,谁知道她还能不能活过来年。这深宅大院里的龌龊,她待在大太太身边可没少见识。只大太太是个胆大无脑的,她算计得多,成事的少,倒让她身边的这些婢女、婆子少被人忌恨。这也是为什么金穗第一时间就不加掩饰地给荀翊和赵荑递了投名状。没承太多罪孽,没有太大过节,还有一定用处,肯低头给主子办事,金穗知道,五爷和五奶奶会容了她。 果然,赵荑开口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说话间,清浅已经把一个精致的小荷包塞到了金穗手里。“日后还得你多多注意母亲这边,如果有事,你只管找清浅或是清湄说。” “是!奴婢谢过五奶奶。”金穗心下大定。她完全没回避院子里的人,孤注一掷的投靠是担了极大风险的。她父亲、哥哥都跟了大老爷出门,可大老爷没了,按照大太太和大姑奶奶的行事作风,她的父兄大概率会被打杀,可她不甘心,但凡有一点点的机会,她都要争取。她走不通老侯爷那里的门路,想了许久,只有五爷、五奶奶这里可以一试。五爷是大房唯一可以顶门立户的成年男丁了,五奶奶又有捬义侯府撑腰,有绝对的话语权。这些年在府里,主子都什么性子,她最是清楚。五奶奶是个心思正的,只要自己在最凌乱的时候肯出力,她相信五奶奶不会亏待了她。 “你们这些人,”赵荑不知道金穗心里的百转千回,她转头朝向院子里福身行礼的七八个丫头、婆子说道:“和金穗姑娘一起照顾大太太也是辛苦了。清浅,一并赏两个月的月银吧,从我私账上出。”众人听得了赏,一时欢喜地叩头谢恩。这些日子的惶惶不安,似乎瞬间消减了去,这就是有人主事的好。“还有,刚刚我和金穗说的话,放你们身上也做数。若是觉得有什么事情自己弄不清楚的,可以寻了我院里的漾儿、满儿丫头说,她们都会帮忙的。” 这是让大家有了消息只管递给五奶奶院里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插手大房事务让众人瞠目。“不过,出了大房的院子,如果我听到谁说了不该说的,自会给你寻了好的去处。若谁不信,且可以试试。”赵荑的声音冷冽,透着杀意。“你们把这话说予没当值的一并听了,别漏了谁!” 众人只觉背后冷意飕飕,连连称是。金穗瞬间松了口气,她相信投靠五奶奶的人只多不少,她的孤注一掷如今倒不显得突兀,也不会是单打独斗了。 赵荑完全不在意这话会不会传得沸沸扬扬。就算大老爷他们能活着回来,这样的话她一样会说。从她启程回府的那日起,她就已经决定肆意而为了。她要让每个人知道,谁也别想踩到她的头上,谁都不行! 赵荑感觉到身旁荀翊的目光。她转头去看,荀翊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她再细看,只能看到满眼的笑意和欣赏。她挑挑眉,回了一个张扬的笑脸。 第58章 为何 朝议大夫府里,孙家大老爷孙梁垂首跪在孙老太爷的书房正中,一眼一眼看着独弈的父亲,可孙老太爷似乎完全忘了他的存在,只全神贯注在棋盘上。 孙梁微微动了动跪得发麻的腿,心里升起几分埋怨。自己帮着唯一的妹子有什么错?妹子好了,难不成还能不帮着自己娘家?能看着自己唯一的嫡亲哥哥落魄? “怎么,这一会儿就跪不住了?”孙老太爷捏住一颗黑棋,眼睛依旧盯着棋盘,说出的话虽无斥责,却让孙梁没敢再多动一下。不过孙梁还是忍不住嘟哝了句:“儿子好歹过了不惑的年岁,父亲就不能给儿子留点脸面?” “脸面?”孙老太爷哼了一声,将手里的棋子扔到棋盘上,玉制的棋子和棋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不大,却让孙梁瞬间收了声。 “脸面是自己挣的,哪里需要别人给!”孙老太爷将目光转向孙梁。“你虽学业无成,但喜好结交三教九流。能让这些人为你所用,也是你的本事。你只珍姐一个嫡亲妹子,自小娇宠呵护,是你身为兄长的好。但你既出手,就该计划周详,知己知彼。如今两次袭击不成,还枉费你妹子大把银钱,更让那荀翊夫妻生出警惕之心。你还好意思开口要脸面!” 孙梁张张嘴,满脸涨红,无言以对。 “我孙家与赵家势不两立也不是今日才始。只要给赵家添堵的事情我孙家子孙都可做得!”孙老太爷哼了一声,“只徒劳无功的事情,如何值得!” 孙家自认与捬义侯府赵家是世仇,这是当今皇上都知道的事情。但凡能让赵府不好过的或是添堵的,孙老太爷都不介意谋划一番。之所以说自认,是因为两府龃龉起于一句戏言。当年孙老太爷的父亲孙予早于老捬义侯赵行追随先帝,后来赵行崭露头角,得先帝看重,孙予面对一个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小辈,自是心里不服,常各种难为赵行。好在赵行虽年轻,涵养很是不错,两人倒没起过正面冲突。在攻打琅州前,孙予因先帝将前锋之职交与赵行而心有不满,更当着先帝的面,要求与赵行一起攻城,谁先破城,就可要求另一人给自己做一个月的牵马小厮。赵行本不欲理会,奈何孙予各种纠缠不休,终于惹得赵行火起,应承下来。攻城是大事,先帝认为二人不过戏言,不过以此为赌有助鼓舞士气,倒也乐见其成。不想琅州攻城一战惨烈异常,赵行见强攻艰难,遂令军士后撤,再寻他策。孙予认为赵行贪生怕死,不从军令,依旧强行进攻,不仅累得手下军士死伤惨重,自己也被流箭射中,命丧琅州城下。先帝震怒,但因孙予已死,也就未加追究。孙予之妻得知夫君阵亡,当夜悬梁自尽。孙予之子孙长翼,也就是后来的孙老太爷连失至亲,悲痛欲绝。事情本由孙予不听号令而起,但孙长翼认定是赵行故意为之,至此发誓与赵家势不两立。赵行过世后,孙家依然不依不饶,与捬义侯府各种为敌,两家势同水火。 此刻听孙太老爷并未因自己出手对付荀翊夫妻而生气,孙梁立时挺直腰背。“父亲教训得是!”他的语气比之刚刚诚挚了不知多少。 “尾巴可扫干净了?”孙老太爷瞥了他一眼。孙家可以背后做各种小动作,但前提是不能留了证据。孙家目前可没有和对方正面对抗的实力。 “父亲放心,动手的都是职业杀手,对方抓不到活口,而且我那朋友就是做此买卖的,一定守口如瓶。”孙梁信心满满。 “嗯,跟你妹子说,适当放放。既然荀家三房有动作,她何苦自己出头。若惹了隆昌侯的眼,我也保不了她。”想到隆昌侯荀观那张冷脸,孙老太爷也有些犯怵。侯府的事情,他本不欲理会,但既然女儿想当侯夫人,现在儿子又搅了进去,由不得他不用心琢磨。荀家老大没了,他还是高兴的。毕竟荀家老二是他的女婿,若能承了爵,于孙家而言,只有好处。想到这些年自己官场裹足不前,孙家也无子弟出头,他心里就生出莫名的恐慌来。如果能有个强有力的靠山该多好! 二太太孙氏娘家这里父子相商,而另一处的三太太周氏的娘家却是乌云密布。 “老二如此糊涂,你作为兄长,也难辞其咎!”周老夫人手里的鸠杖敲在青砖地上,砰砰作响。 “母亲教训的是!儿子未尽到监护之责,任由二弟胡为,请母亲责罚。”周大老爷以头触地,语气里带着痛心懊恼。 “母亲莫要责怪大哥,是儿子自作主张,瞒了大哥。母亲若要责罚,就责罚儿子好了!”周二老爷跪在兄长身侧,急急跟着叩头。 “好啊!”周老夫人气极反笑。“既然你们兄弟如此兄友弟恭,待哪日周家大祸临头了,你们也要这样才好!” “母亲!”兄弟二人齐齐看向周老夫人,又齐齐磕头认错。 “母亲莫要气坏身子!”周大老爷直起腰背:“二弟也是无法。那周蓝又以当年事情要挟。若二弟不照做,她就会将手书送到御史台。二弟也是怕牵连家里,才出此下策,母亲切莫因此动气。” “都是孽障!”周老夫人看向满脸悔不当初的周二老爷。“那丫头当年以此事要挟,逼着我将她记在名下,成了嫡女,可见心机手段。老二当年一念之仁救下那人,如今看来,不过圈套罢了。我原以为周蓝与那人勾结,拿住老二把柄,不过为自己谋个好亲事。现下看来,倒是我小瞧了她。她的心真是大啊!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狠心一剂汤药下去,一了百了。终归是我妇人之仁了!”周老夫人眼里满是疲惫,腰背佝偻,看着更加老态龙钟。 “母亲!”周二老爷向前膝行两步,语带哽咽地说:“让母亲忧心,是儿子不是!是儿子识人不明,给家里闯下滔天大祸。是儿子罪该万死!” “好了,二弟!”周大老爷听出他话里的未尽之意,皱眉阻止。“你就算以死谢罪,祸事已然闯下。那人当日在府里住过,这事无可否认。他与周蓝勾结,有意陷害,让周蓝得了你的手书。一旦探查,与谋逆罪臣有牵扯的事实,我周家哪个能自证清白?这是灭门大罪,周蓝仗着祸不及出嫁女的律例,才如此肆意妄为。当日说与你的话,今日依旧没变。周家一门,荣辱与共,患难同担。二弟莫要再说些有的没的!” “大哥!”周二老爷眼里蓄泪,满脸愧色,哽咽着说不下去。 “冤孽!冤孽啊!”周老夫人看着兄弟二人,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待母子三人情绪平复下来,周大老爷说:“母亲、二弟也莫要气馁。周蓝不足为惧,她不过那人手中一把刀,没了周蓝,也会换另一把。那人不过想逼我们为他做事罢了,好不容易布了局,引我们掉进去,他怎会舍得轻易放弃!他暂且不会动周家,我们目前无甚危险。只这么多年,我冷眼看着,那人似乎事事针对隆昌侯府,但凡逼我们出手的事情,都与隆昌侯府有撇不开的关系。” “大哥是说,那人与隆昌侯府有仇?”周二老爷拧眉。 “极有可能!”周大老爷看向周二老爷:“二弟那里如何善后的?” “大哥放心。右武侯卫本就执掌烽候道路,得消息知附近有匪徒出没,滋扰信息传递,采取行动是正理。后来发现消息有误的情况时有发生,遮掩过去不是难事。当日行动是乔装过的,荀家老五也抓不到把柄。”周二老爷说。 周大老爷放松了绷紧的脸,眼里露出狡猾。“无论怎样,二弟日后需小心行事。周蓝再有要求,能拒则拒,不能就暂且拖着或敷衍了事。事情办了,办不成只能怪运道。让我们做的,我们听命做了,那人还能说什么!” “大哥!”周二老爷有些瞠目结舌,这还是自己那个方正不苟的大哥么? “跟你大哥好好学学!万事有变通,卑鄙无耻的下作之人,哪里值得你以诚相待!”周老夫人摩挲着鸠杖顶端的斑鸠,总算松缓了语气。自己这个二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轻信,她心下叹气。 想想当年——,唉,算了,当年一步错才使得如今举步维艰。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59章 被盗 再说回捬义侯府。远远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大太太,赵荑就跟在荀翊身后回了自己院子。 院子位于东院最偏西北的角落。“漻园”两个娟秀的字刻在一块桃木板上,挂在院门一侧,映着秋意深深,满院落枝,还有随凉凉的风时不时刮起的或黄或绿的片片枯叶,愈发显得萧瑟得紧。松福院和贤汀院都是匾额高挂,而原主这里只木板刻字,且以一字命名,更以“园”异于他处,原主与这府里的格格不入可见一斑。 想到进府门看到的花团锦簇,赵荑甚至有种穿越节气的错觉。只寻那些耐寒的品种,再每日差人时时维护,想来这府里只这一项就是笔极大的开销。想到那个艳俗的老太太,赵荑只有摇头叹息了。 见赵荑盯着“漻园”二字沉默,荀翊拉起她的手:“当日见娘子手书此二字,只觉得不过取《庄子?天地》里‘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之意。今日看来,还是为夫狭隘了。娘子应是选了《吕氏春秋·古乐》中‘通大川,决壅塞,凿龙门,降通漻水以导河’之宏大意境。可清澈、可急流、可变通,娘子大才!” 呃,赵荑默了。她可以说自己压根没听懂么。她轻咳一声,迈步进院。荀翊只觉她羞赧,微笑着举步跟上。清浅在身后扶额,得提醒奶奶,下次想着让五爷先行,这是规矩礼仪,奶奶害羞也不能忘了。 院子里没有人。原主离开时,下人大部分跟了去,少部分跟着去庵里照顾两个小主子,院门锁了,只留两个婆子看门洒扫,而看院子的一地落枝,应该是两个婆子也没有干活。 “五爷、五奶奶!”满儿从正屋迎了出来,手上还有未擦净的尘土印记。清浅和清湄一直跟在荀翊和赵荑身边,剩余的婢女进府门就被遣了先回院子洒扫,看样子还没收拾。 “出了什么事儿?”赵荑凝声问。她和荀翊从正院,到东院,再回漻园,期间的时间足够下人把院子清扫干净。 “锁被砸了,屋里东西有被翻过的痕迹。”跟在满儿身后出来的漾儿接声道。 “可有丢什么?”赵荑还是被这府里的乱象惊到了。再不受重视也是主子的屋子,居然堂而皇之地被偷盗了不成? “奴婢们查看了下,主子屋子里的箱子、柜子都有翻动,但得清浅姐姐对对账,看具体少了什么。”满儿回头看了漾儿一眼,说。 “看院子的人呢?”荀翊眼里有了怒意。 “奴婢们寻了,没寻到人。”满儿答道。赵荑却看到满儿身后的漾儿欲言又止。 “漾儿,你可发现了什么?”赵荑问。 “奴婢没有发现什么。”漾儿扫了一眼满儿,低头答。 赵荑皱了皱眉,没有接着问。 “奴婢和清湄去看下。”清浅上前说。赵荑稍微贵重些的东西都是她和清湄管着。 赵荑颔首,看两人进了屋门,眼神移回,又看向满儿问:“其他人呢?” “奴婢让她们去找相熟的姐妹问问院子出了什么事儿,两个看门的婆子哪里去了。”满儿答,似做了了不得的大事儿,眼里有掩不住的得色。 “都放了出去?”赵荑盯着满儿问。 “是。”满儿对上赵荑有些凌厉的眼神,忍不住瑟缩了下。 “单独出去的?”赵荑又问。 “是。”满儿觉出不对,有点儿迟疑地答。 “你跪到院子里去。”赵荑没再看她,又转向漾儿:“你没拦着?” “奴婢说等奶奶回来再派人出去,满儿不肯听。”漾儿垂下头。 “没拦住她,你也有错。罚一个月的月银。”赵荑说完,举步进了正屋。 满儿虽然满脸错愕和委屈,但还是跪到了院子中间。她和漾儿几个差不多同一时间到赵荑身边,她还比漾儿大些,原本几人在主子眼里似乎没什么两样,但在庄子的日子,她眼见漾儿愈发得主子信重,心里生了妒忌,时不时会刺漾儿几句,还会抢着在主子跟前露脸,能成了主子跟前第一人可是她满心满眼的想往。 今儿个这事儿她没觉得有什么错,可漾儿拦着不让她派人出去很让她不快,漾儿愈拦着,她愈觉得是漾儿阻了她得主子认可的机会。 漾儿看了看还满脸愤愤的满儿,叹了口气,转身进了正屋。她此刻如果安慰满儿,满儿不会感激,倒觉得她落井下石,看她笑话了。 正屋里满是灰尘,几个箱子、柜子的锁头已经被撬开,盖子和柜门上有明显的手指印记。 “手指印是你们谁的?”赵荑看着柜子问漾儿。 “满儿的,其他人我拦着没让进来。”漾儿答,面上带了羞愧。如果能拦住满儿,她也不会让她碰。 “是个蠢的。”赵荑有些意兴阑珊。以为身边人忠心就好,其实完全不是这样。这几个手印就毁了她抓住人追讨的机会。任何人都会说,既然你们自己开了盖子,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自己拿走了东西再栽赃陷害?而且几个婢女中还有清澜和清溪这样身后有人的,没得她允许,满儿居然擅自做主让她们单独出院子。她在庄子和一路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有心人摸得透透的。虽然她不恐惧这些,但底牌被人知道太多总不是好事,她有些头疼地扶了扶额角。 荀翊安慰地拍拍赵荑的肩。她身边的人,他不便插手。 “清浅,你们几个核对下吧。”赵荑吩咐。既然失了先机,就不必纠结了。 “是。”清浅抬头看了赵荑一眼,又顺从地转身查看箱柜去了。 “这里清理还需时间,五爷先去前院歇着吧,估计祖父很快也会回来了。”赵荑望向荀翊。 “也好。若是需要我做什么,你再遣人寻我。”荀翊踌躇了下,还是答应。院里事情本就该女主子处理,况且都是她贴身之人,他也不便多问。“还有,明后日看时间合适,再去看姨娘吧,今儿个去太打眼了。”他又叮嘱。 对了,还未去见荀翊的生母钱姨娘。赵荑点点头,有点汗颜。 见荀翊出了院门,她转身问俯身看箱子的清浅:“你想说什么?” 清浅刚刚看她的一眼是有话要说。 “奶奶别担心,贵重的东西都无事。”清浅靠近赵荑轻声说。 “哦?”赵荑有点疑惑。 清浅看了清湄一眼,清湄立即转身出门立在了廊下,漾儿也马上跟了出去,跑去关院门。都是有眼力见的,赵荑满意地勾唇。 清浅指指博古架最上边的一格侧板,贴墙的位置有个小小的凸起。“那里没有手指碰过的痕迹,没人动过。” 这是暗格?赵荑咂舌,只面上不显,淡淡说道:“打开看看。” 清浅拿了个小杌子,站上去按动凸起,博古架向相反的一侧滑开。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小隔间露了出来,里面整面墙的架子上整齐码放着古玩、字画,地上几个敞开的箱子里堆满契书银票、金银锭子,还有各色首饰。赵荑看得有些发愣。 “幸亏祝妈妈想的周到,她老人家说这府里都是些下三滥的,您的陪嫁可得小心护着。祝妈妈让人多数放到陪嫁的庄子,少数留在院里,怕万一有急用。不过,这些细软放在府里也让人不放心,多亏她老人家安排人偷偷做了这处机关,不然现下真不知道该哪里哭去。”清浅庆幸地说。 “祝妈妈!”赵荑轻轻重复着这个称呼。她听了无数次这位老人家,可已经没了相见的机缘。她忽觉得心头酸涩难当。 “祝妈妈几个的家人现下可都在京里?”赵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哀痛。 “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得让清泽去问问。”清浅眼角泛红,也极力忍着。 “嗯,问清楚告诉我。”赵荑嘱咐。 “忠义多是屠狗辈,礼孝皆是苦寒人。”赵荑一直认为此言偏颇。可历经生死而来,她忽然觉得万言皆有因,皆有果。此一刻,她只觉这话精准无比。 不过,府里一切千头万绪,暗潮涌动,哪里容得赵荑感慨唏嘘! 第60章 回禀 大约一个多时辰,婢女们陆续回了院子。看到跪在院子中间面色惨白的满儿,众人惊讶之余,都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 清浅把大家召集到院子里,清湄给赵荑搬了把花梨木的高背椅放在廊下。 “和我说说你们这一个多时辰都有什么收获。”赵荑坐下来,淡淡开口,看不出喜怒。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投向了年纪最大的滕管事家的。 滕管事家的是个心实的,见众人看自己,就嗫嚅着开口:“回奶奶话,奴婢离府太久,满儿姑娘让去打听,奴婢不敢到处乱走,就只能带了晴儿去园子逛,看能不能见到旧人。也是凑巧,奴婢和晴儿逛到池塘附近,本来以为碰不到认识的,正泄气想要回来,就远远见了五爷和五奶奶过去。奴婢想去追,不想没走多远,就见有人鬼鬼祟祟跟在奶奶几人身后。那人偏巧是奴婢认识的,是——。” “清浅!”赵荑看了身旁的人一眼。 清浅应声出去把滕管事家的带到院子一角,听她细声讲了几句,才又折回赵荑身边,附耳说了。 赵荑冷冷笑了下,目光扫向众人,在清澜、清溪身上停了停。 两人感觉到赵荑的目光,身子都有下意识的瑟缩。赵荑原本觉得清澜、清溪都在掌控中,甚至可以为己所用,但现在对清溪她多了些不确定。一路进京,她几次遇险,清溪都躲在暗处从未现身。按照清澜的说法,她应该有不错的功夫在身,可无论她如何危险,清溪从不伸手。只这一点,清溪就对她没有基本的情谊,必要时,推了她出去挡箭倒是有可能。赵荑对这丫头背后的人很是好奇。她在庄子上醒来那夜脖颈的疼痛应该和清溪脱不开关系,可她之后只一心想回到自己身边的一系列做派,又不似做伪。清溪当时没有杀她之心,这点赵荑确定。那个雨夜,清溪有机会动手,可她没有。单凭这个,赵荑确定清溪不是府里几个女主子的人。既不杀她,又不帮忙,清溪背后的人究竟想做什么? “还有谁要说?”赵荑挪开目光,低头看着自己指甲上的蔻丹。 “回五奶奶话,”清澜往前站了站。“奴婢和清溪是一起出去的,一直在一处没有分开。奴婢两个寻了大姑奶奶院里、大奶奶院里相熟的小姐妹打听,本来还想去二奶奶院子看看,但院门紧闭,奴婢两个没敢进。” “这么短时间去了这么多处,也是难为你们两个了。”赵荑抬起修长的手指,举到面前端详着。 “是奴婢该做的,不辛苦!”清澜拉了一把身旁一直没吭声的清溪。 “是!奴婢不辛苦!”清溪似乎才刚刚被惊醒一般,急急答道。 赵荑透过手指的缝隙,盯了清溪一眼。这个婢女不对劲。“听到了什么?”她依旧不急不缓地问。 “大姑奶奶院子问不出什么,大奶奶院子那边说,从大老爷、大爷可能出事的消息传到府里,大奶奶就每日抱着两个小小姐哭,院里所有事儿都不管,婉儿小姐还被吓得惊厥了一次,多亏府医过来给二爷看诊,及时过去给扎了过来。院里乱糟糟的,也没人有心思关注咱们这个空院子。倒是有小丫头说,二爷被抬回来的第二天,见大姑奶奶身边的李妈妈绑了两个人出院子,因为被好几个婆子抬着,小丫头不敢靠前,所以没有看清脸,也不知是哪个,不过她听到有婆子嘀咕什么五奶奶嫁妆之类的话。”清澜一口气把听到的消息说完才停下来。 “嗯,不错。倒是尽心了!”赵荑点点头。 “不敢得奶奶夸赞,是奴婢该做的。”清澜说罢,退回半步,又见清溪没有反应,奇怪地看了一眼,没再吭声。 赵荑都看在眼里,没有理会。 另外的小丫头要么一无所获,要么只说撞见二奶奶身边的婢女火急火燎去寻府医,说二爷又不好了。二奶奶院子里乱成一团,满院子都是哭声。二奶奶还直接打了两个手脚慢的婢女。 赵荑静静听了回话,没有做任何评论,只让她们散了,去收拾院子和房间。 等赵荑回了屋子,清浅才低声开口:“奶奶,那荀昌家的估计没安好心。”滕管事家的见到跟踪荀翊、赵荑的就是她,荀二的大儿媳。 “应是得了荀昌吩咐。”赵荑冷笑了下:“杀父杀母呢,怎会不恨。” “那是他们自己作孽,褚老姨娘的命不是命么?”清浅难得恨声说话:“不过是杀千刀的东西,还敢忌恨主子。” “好了,清浅,不气不气。”赵荑笑了笑:“几个跳梁小丑,抽时间收拾了就是,没得让这样的东西坏了心情,不值当。” “奶奶说的是。”清浅也笑了,复又语气迟疑地问:“满儿还跪着,奶奶要如何处置?” 赵荑之前着意观察过身边几个婢女。满儿是个掐尖逞强的性子,但如今日这样的举动倒是第一次。现下看来,不过是个蠢笨且无心胸,还要擅自做主的,赵荑如何敢用?人不机灵,性格不好没问题,但至少该谨小慎微,该有自知之明,不能做了主子的主。 “满儿可有中意的人?”对于陪嫁的婢女,赵荑不好处置太过,毕竟不能寒了其他人的心。 满儿快十五,可以配人了。 “她一直喜欢她的表哥,说她表哥在算学读书,一表人才。”清浅说:“她的月银几乎都给了她姨母和表哥。” “有婚约?”赵荑抬眸。 “她说她姨母说过想要她做儿媳,婚约倒是没听说。”清浅不确定。 “你去寻了清泽,打听下她表哥为人和家里情况。你让满儿起了吧,和她说说她今儿个的错,先罚两个月月银,顺便探下她对自己婚事的想法。”赵荑嘱咐。 “奶奶放心,奴婢这就去办。”清浅应着出了门。 清浅刚走,清湄就拿了册子进屋,福身说道:“奶奶,奴婢按账册对了下,箱子和柜子里少了两个插屏、四幅屏画、三个宝瓶、两个玉如意、两个香炉、四个砚台、四个镇纸、七个玉佩、四个玉牌、两尊佛像、一个玉盒……” 听清湄一个一个读下去,赵荑都气笑了。这是多没见过世面,小偷偷东西还要选最值钱的,这是直接搬空她的箱柜啊。 “眼皮子浅的东西!”赵荑抬手指了指清湄手里的对账说:“正好清浅要去前院找清泽,顺便让她一并把这给五爷送去。” 虽没抓住手腕,但这么明目张胆的做派,她若不做反击,所有人都会以为她好欺负,以后都不免踩上一脚。老侯爷如果不肯做主,赵荑可一点不介意大闹一场,看究竟谁没脸。 第61章 心事 众人忙着收拾院子、屋子,清溪心不在焉地拿了扫帚扫院子。 “清溪姐姐,你在干什么呀?”晴儿的声音透着不满。 “怎么了?”清溪回神,看向端着水盆的晴儿。她正气恼地看着自己的鞋子。顺着她的目光,清溪看到枯黄枝叶粘满了晴儿的长裙和绣鞋,而她手里的扫帚还有一半停在晴儿的鞋上。 “对不住,对不住,我没看到,晴儿!一会儿你换下,我给你洗!”清溪忙不迭地道歉。 “行了!赶紧好好干活吧!神游一样,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晴儿气鼓鼓地倒水去了。 清溪松了口气,抬头正对上擦洗窗子的清澜投来的目光。她垂下头,装作没看到,加快了扫地的动作。 二爷不好了!听到这话的时候她就乱了方寸。 她刚入府时不过七岁,对什么都好奇。在二门洒扫,她常常见到进出的老爷、少爷。隆昌侯府的爷们儿都白白净净,可好看了,和乡下庄子上的男子完全不一样。她喜欢偷偷看几个穿着青衿书生常服的少爷,个个俊秀非凡。她最喜欢偷看二爷,因为他的衣服最讲究,换的也最勤。她觉得二爷穿那种领子、袖口,还有下襟都镶着织锦花边的宽袖长袍最好看,看着飘飘欲仙。 一日,她清扫被风吹落了一地的花瓣,捡到一朵还没全开的玫粉雏菊,她觉得好看极了,就别在了衣襟的交领处。正好二爷和几个同窗约好一起出游,好像想起忘带了什么东西,就站在二门处等小厮去取。几人见了戴着花儿的清溪,觉得有趣,起哄着说要读诗赞赞。几个人都说了什么清溪完全不记得,只二爷说的“霜间开紫蒂,露下发金英”两句,她不知怎么就记了下来。她听不懂,但觉得紫色和玫粉差不多,金色和她身上的婢女黄色服色类似,她觉得就二爷最有才学,其余书生不也鼓掌叫好来着。只可惜那几个书生本就不学无术,不过捧个臭脚,而她个大字不识的小小丫头哪里知道这是陈叔达的《咏菊》诗没错,可哪里是这般用,这般解?而清溪那一刻只觉得面前穿着交衽阔袖长衫、俊美无双的少年公子就是神仙下凡。 后来她换了几个地方当差,可跟二爷相关的消息她都不自觉的关注。每次有机会远远见到二爷时她都激动异常,只觉热血上涌,忍不住浑身战栗。这一路归京,她隐约感觉府里出事,应事关大老爷、大少爷,可从来没想到二爷也出事。那人说只要她听话,等这府里的事儿了结,她有什么心愿都帮她达成。她那时就想,不然求了那人,让她能留到二爷身边就好。她不求别的,能天天看着就行。可如今呢?那个俊美的郎君居然残了,还可能活不了了,这叫她怎能不难过? 清溪机械地扫着院子,心思飘忽,觉得一切都不真实,究竟是怎么了? 那边满儿跟着清浅去了屋后,清浅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的石墩上。满儿慢慢地坐下,罚跪了差不多两个时辰,腿疼得厉害。 “知道奶奶为什么罚你么?”清浅柔声问。 “我也是为了给主子分忧。”满儿开口已经满眼泪了。 清浅梗住。跪了这么久,不反思自己的错,只找借口。她缓口气继续说道:“咱们是奴婢,有些事没那么急,或是没把握做得周全,还是先回了主子再做稳妥。你说是么?” “清浅姐姐,我知道自己今儿个太着急了,没摸准奶奶的想法就擅自做主,以后不会了。以后奶奶不说话,我绝对什么都不做,姐姐帮我跟奶奶求个情,让奶奶别真恼了我可好?”满儿拉住清浅的衣袖,半撒娇半央求地说。 这个满儿!清浅垂眸掩住心里的不舒服。满儿几个年龄比她小几岁,她一直当她们是不懂事的妹妹。平时掐尖要强的事儿她从没往心上放,还叮嘱漾儿几个别计较。毕竟都是小女孩,哪里会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如今看来,五奶奶不想留这丫头真是再正确不过。完全不知事,还全然不反思自己的错,只一味想着怎么讨好主子,偏又做不到点子上,这样的丫头如何能留? 既然留不得,清浅就不再多说,只含混地应着,又从扣月利的事儿将话题自然地扯到满儿表哥身上。提到表哥,满儿立刻显出满脸娇羞的模样。 “你姨母可说打算什么时候娶你进门?”清浅问。 “姨母说我还小,等几年不急。”满儿扯着袖口说。 “再几个月你也十五了吧?怎么还小?再不张罗可不好嫁了。”清浅有点怀疑满儿姨母只是托词。 “姐姐还没嫁呢,我才不急!”满儿脸色绯红。 能不这么堵人么?清浅差点翻白眼:“我心里没人,只等主子指一个就成,和你怎么一样?” 满儿来回揪着自己的袖口,已经皱巴巴的,快没法看了。 “你不是说你表哥也很喜欢你么?这么拖着总不是个事儿。如果你表哥明算及第,再被富家小姐看上了,你哭都没处去。”清浅觉得满儿是个傻的,还真真的那种。这么多年的月利银子,还有主子时不时的赏赐,居然都养了那什么劳什子表哥,怎么想都觉得那表哥母子像一对白眼狼。 “不会吧?”满儿倏地抬头,满眼惊恐。“姐姐别吓我。不会的!表哥,表哥不是那样的人。” “有什么不会,别说你们没婚约,就是有也能退亲。你我姐妹一场,姐姐劝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就这个人了,如果不是就赶紧了结;如果是就别不明不白地拖着,别体己银子都花了,最后一场空。”清浅不在乎满儿怎么想,该说的话她还是要说。 满儿已经没了羞意,脸色青白交加。 清泽动作很快,晚上就给了回信。一个家境贫寒的小书生,只一个寡母,一间小小的宅子,家无恒产,社会关系简单得很,查起来不要太容易。 满儿表哥能进算学读书,是满儿姨母的一个族兄帮忙,当然也是拿了满儿攒了多年的体几钱跑的关系。满儿表哥成绩不突出,但还算用功,除了人浮躁虚荣些,倒也没什么不良嗜好。家里靠着满儿姨母给人洗洗涮涮,再时不时从满儿那里搜刮些银钱度日,勉强能供满儿表哥读书。母子为人都吝啬刻薄,喜欢捧高踩低,与邻里关系一般。 赵荑琢磨了下,觉得只要满儿愿意,人如何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只让清浅又和满儿提了提,不过满儿倒觉得是清浅看她表哥好,心生妒忌。清浅无语极了。 赵荑问了满儿的意思,遣人去和满儿姨母谈。原本满儿姨母还有些不愿,她觉得自己儿子如果明算及第,或许能攀上高枝。不过听说赵荑会给满儿放籍,还会陪送三十两的嫁妆银子,马上改了口风,满嘴满儿就是跟了好主子,学了主子的十分好,诸如此类的话实在让人没得听。 赵荑一来大方,二来也想早早打发了满儿这个蠢丫头,就又赏了两匹布,几件首饰,让满儿姨母选了月内最近的一个黄道吉日,着清浅差人把满儿送到自己的陪嫁庄子上备嫁,也算全了主仆情谊。 院里的下人从满儿这件事上更了解了主子的心性,知道这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一时更加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懈怠。赵荑的院子倒似铁筒一般,更难探听消息,这是后话。 第62章 庵堂 说回荀翊二人回府的当晚,老侯爷让人带了荀翊去他的书房,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不过第二日大房的内院账目和库房钥匙就被送到了漻园。只赵荑不在院里,她和荀翊带了几个婢女,以及小厮、护卫去了怀恩庵。 怀恩庵依山而建,建筑的主体嵌入山崖中,与山浑然交融,远远看去,三层棕红色木质楼体格外醒目。 进庵的台阶用大块的山石垒叠,每一阶都厚重而陡峭。不过辰时初,山里雾气浓重,从阶下仰望隐隐的庵门,只觉飘渺神秘,如仙境在天。 赵濯找了轿夫抬赵荑,赵荑没有答应。她觉得轿夫一脚踏空,她的小命就没了。她相信脚踏实地,不喜欢由他人掌控的感觉。 秋日清晨山里露重风凉,拾级而上居然遇到好几个一步一叩首朝庵门而去的信徒,怎一个虔诚可解。 台阶陡峭,每走一步都需用尽气力。荀翊一只手臂揽着赵荑纤细的腰身,几乎半托着她一路攀爬。赵荑起初还很羞涩地拒绝,后来实在乏累,索性整个人依附在荀翊身上。她自觉像个八爪鱼,可身体的极限让她顾不得许多。什么规矩礼仪,她都忘了,想起来,也假装忘了!身后一众人等都垂了头。没看见,没看见,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赵荑有人扶持,她的婢女们可没有!护卫、小厮们只能远远看着婢女们互相拖拽而行。赵荑允了坚持不住的婢女坐轿子,可主子还在步行,哪个奴婢敢如此放肆! 清浅只觉头晕眼花,眼前的石阶怎么没个尽头?她抬头朝庵门张望,一脚踏空,整个人朝一侧扑去。身后的人惊呼出声,可已经施救不及。清浅紧闭眼睛,但预期的翻滚和疼痛没有发生,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瞬间搂住她,将她稳稳托住。她小心地睁开眼,那人已经松开手,说了句:“得罪!”人已经飞身跃下台阶,和赵濯等人一处,与婢女们拉开距离。清浅见过那人,知道是护了她们一路进京的江湖中人,但不曾留意,也不知对方姓名。她只能朝对方深施一礼,转身接着朝庵门继续攀爬。 一路停停走走,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庵门。看着面前“怀恩庵”三个行隶大字,众人只觉手脚发颤。 叩了门,一个身着浅灰色僧袍的小尼姑应门而出。看到一行人,她双手合十念着佛号:“阿弥陀佛。请问施主所为何事?” “小师父好!”漾儿得了赵荑示意,给小尼姑施礼道:“我家主子是隆昌侯府五爷和五奶奶,远途归来,特来庵里拜见静清居士。烦请小师父通禀。” 捬义侯府老夫人在庵里修行多年,这庵里时常得了捬义侯府的供奉,小尼姑即便入庵不久,也很是清楚,遂请众人等候,转身急急通禀去了。 不过一盏茶功夫,住持师太就遣了僧尼来迎众人入庵。清浅跟在赵荑身后,要进庵门时,她回头去望,见那人没有跟着进来,而是和其余江湖人一起留在了庵门外。 荀翊和赵荑先到正殿拜了释迦摩尼佛,又分别拜了正殿两侧供奉的药师佛、阿弥陀佛以及十八罗汉,这才在师太的引领下到二楼西侧的一间禅房落座。 “施主且等些时候才好,静清居士每日会在这个时辰加一节早课,此时应是诵读《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时间。”师太双手合十,说话不急不缓,让人莫名心定。 “师太尽请去忙,是吾等叨扰了。”荀翊开口:“吾等便在此处静候静清居士,必不会乱闯。”一行男客很多,确实不适合四处走动。 “如此甚好!请施主慢慢品茗,山里茗茶堪可入口。”师太又是合十施礼,退了出去。 禅房并不宽敞,一侧靠墙放了一个简陋的高几,上面供奉着一尊小小的观世音像。入门正对的山墙处放了一个圆圆的矮桌,上面摆了粗瓷的茶壶、茶盏。荀翊和赵荑此刻就坐在矮桌两侧的蒲团上。蒲团已经陈旧,稻禾和笋壳都起了毛糙。赵荑不习惯坐这么矮的蒲团,索性站起身从禅房窗子望出去。因庵堂依山崖而建,视野极其开阔。从这间禅房看出去,可以看到庵堂的院子、庵门外的台阶,以及半山苍翠。 赵荑刚要唤荀翊来看,回廊尽头的楼梯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几乎瞬间到了门口,赵荑还没反应过来,门外就响起了一个尖利的女声:“滚开!该死的奴才!连本姑奶奶你也敢拦。”语音未落,就是“啪”的一声,是有人挨了耳光。 “我家主子在休息,请姑奶奶留步!”是赵濯的声音。 荀翊、赵荑互望一眼,赵荑朝门走去,同时示意清浅开门。 门开的一刻,尖利的女声再度响起,刺得耳膜发痛:“你是哪根葱,不想活了!”又一个巴掌扇过去,赵濯揪住刚被扇了耳光的清泽退后一步,闪了开来。 那女人一巴掌扇空,还要再扇,就见房门打开,她又抬手扇向清浅。赵濯身前隔着清泽,只能抓住剑柄挡了过去。女子一巴掌扇到剑鞘上,疼得惨叫一声,居然作势要扑向赵濯。身后有婢女婆子才跟了上来,见状急忙隔开女子和赵濯等人,抱住女子“姑奶奶、姑奶奶”地叫。 赵荑看得目瞪口呆。这是荀嫣?她知道今儿个在庵里会碰到,知道不是个讲理的主儿,可如此泼妇模样,也是她生平仅见。 她回头去看荀翊,见他面部线条紧绷,嘴角紧抿,眼里满是嫌恶。 “大姐这是做什么?可还有一点侯府姑奶奶的样子?”荀翊冷冷开口。 “荀翊,你个庶子,谁给你的胆子,敢管到我头上!马上给我滚回祖宅去!别以为乌鸡能变凤凰!闭上你个臭嘴,你是个什么东西!”荀嫣摆脱不开婆子,居然抬脚踹在抱住她的那个婆子的脚踝上,疼得婆子哎呀一声松了手,而荀嫣也在松了束缚的第一时间撞开了门口的清浅,朝着荀翊身前半步的赵荑扑去。 众人还未及反应,赵荑已经抬起一脚,迎面踹在荀嫣肚子上,踹得她倒退着朝门外飞去。而被她踹倒在地的婆子正爬起身来,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又趴在地上,哀嚎着起不了身。荀嫣被撞得七荤八素,可嘴里依然恶语不绝。 “都傻了么?堵了她的嘴,拖进来!”赵荑声音狠厉异常。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清湄几个慌忙围过去,用帕子堵了荀嫣的嘴,跟过来的婆子、婢女有作势拦着的,也都就势捆了。 荀嫣被扔在禅房地上,依旧死命挣扎,嘴里呜呜不停。赵荑也不理她,坐回蒲团上,倒了杯茶给荀翊:“五爷尝尝,师太不是说很不错么?” 荀翊此刻脸色也恢复了平静,看着赵荑,眼中甚至带了笑意。他接过茶盏,微微嗅了嗅茶香,呷了一口,慢慢品着。“嗯,不错,入口回甘,如淡雾成露,好茶!” 赵荑嘴角抽抽,她学过茶道,但实在品不出茶香来,她还是觉得各种甜甜的饮料更好喝。茶于她而言,只能牛饮,权做解渴之用。 这边两人品起茶来,那边荀嫣也实在折腾不动了,只恶毒地盯着两人,眼睛似要喷出火来。 “大姑奶奶这是肝火太旺,得降降火气。清泽,去打盆水来!”赵荑朝门口吩咐。 “是!”清泽飞跑着下楼,一会儿就端来满满一盆冷水放在禅房地上。听说这大姑奶奶历来疯魔,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竟然就被扇了耳光,他心里恨不得一盆水兜头淋上去。 “五爷,这庵里风景不错,你从回廊往外看,别有景致呢!”赵荑笑盈盈地看向荀翊。 “哦,是么?那我去看看。秋日山景必是不错,何况还能极目远眺!”荀翊笑着起身,去了廊下,门在身后合上。 赵荑的目光从合上的门缓缓移回荀嫣,一点点冷了下去。 第63章 逼供 禅房里留了清浅、清湄和漾儿,其余人被赵荑打发出去。地上躺着荀嫣和刚刚想帮着荀嫣的一个婆子并一个婢女。 赵荑站起身,走到那婢女身边停了下来,缓缓蹲身,随手扯出婢女口中的帕子,长长的指甲划过婢女惨白的脸。她忽地笑了一下,如寒冬里乍然绽放的梅。 婢女被她惊到,瑟缩了下。 “你很害怕?”赵荑声音柔柔,可婢女偏觉得阴恻恻的吓人。 “五奶奶,奴婢不敢了!您大人大量,饶过奴婢吧!”婢女颤声求饶,瞬间带了哭腔。她不过一个小丫头,只是想在主子面前买个好,怎会想到没买到主子的好,还得罪了另一个看着更吓人的主子。这五奶奶明明在笑,为什么她就是能感觉到那笑里有刀? “哦,是么?你刚刚不是还护着你的主子么?这是怎么了?”赵荑就那么柔柔地笑,笑得婢女愈发害怕,身子不自觉地抖。 “奴婢该死!奴婢不该护的,是奴婢鬼迷心窍,是奴婢一时糊涂,是奴婢错了!”婢女几乎语不成调。 “那你说说为什么不该护着她?”赵荑将目光转向荀嫣,指甲却没有离开婢女的脸。 “奴婢,奴婢不知道。”婢女快哭出来了。她终于意识到,她的主子是癫,这个主子是毒。 “不知道可不行,那是会挨罚的。你确定不知道么?”赵荑又看回婢女的眼睛。“这眼睛挺漂亮的,怎么就认不清人呢?” “奴婢,奴婢知道了,知道了!那是个疯婆子,奴婢,奴婢不该护着疯婆子!五奶奶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婢女拼命闭上眼睛,浑身抖成筛子。她不敢看赵荑的笑,怕但凡哪句说得不对,或是哪个眼神惹到了眼前的祖宗,她的眼睛就被抠了出去。这是个魔鬼!五奶奶是个魔鬼! “疯婆子啊!那你说说疯婆子都做了什么疯事?”赵荑指甲在婢女的眼眶边划过,吓得婢女拼命往后躲,不过赵荑凉凉的指甲如影随形,如吐着舌信的冰冷毒蛇。 “疯婆子,疯婆子抢孩子,疯婆子偷东西,疯婆子还杀人!”婢女几乎是喊着说出了这话,屋外廊下的众人听得清清楚楚。荀嫣的下人个个面色惨白,一动不敢动,就怕下一个被拉进去审问的是自己。 “那你细细说说看,怎么抢孩子,怎么偷东西,怎么杀人,可好?”赵荑离婢女的脸更近了些,温热的呼吸几乎喷到婢女脸上。婢女紧闭着眼睛,浑身战栗。“奴婢说,奴婢说!”荀嫣本就对她们非打即骂,为什么要对这样的主子忠心?她今天是恶鬼附体了么?疯子被抓就被抓了,她为什么要去拦那么一下?婢女几乎悔青了肠子。 不过一盏茶功夫,婢女如竹筒倒豆子般,把她知道的荀嫣的所作所为尽数供了出来,完全无视一旁被清湄按住动弹不得,只能呜呜咽咽用目光凌迟她的荀嫣。 清浅记下了婢女的供状,拿给赵荑看。赵荑摆摆手,清浅从头上抽出一根细簪,对婢女说:“对不住了!”尖尖的簪子刺破婢女的食指,鲜红的血涌了出来。清浅将对方的食指重重按在了纸上。那婢女如泥一样瘫倒地上,动弹不得。 赵荑在吓唬婢女和让她画供的时候,都有留意观察一旁的婆子。那婆子看似慌乱,但眼里没有恐惧,只有盈满的恨意。能对她有这么深的恨,又是荀嫣身边的人,赵荑只能想到一人——庄头李庆的妹妹李妈妈。李家除了李翰都被判了斩刑,虽然是咎由自取,可恶人怎会觉得是自己有错,必是没被他们害成,又反杀了他们的人的不是,如此想,这李妈妈确实有充分的理由恨她。 李妈妈已经迎上赵荑的目光,做好和她硬刚的准备。可赵荑只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就走向了荀嫣。李妈妈满眼错愕,甚至呜呜地发出含混的语声,朝赵荑的方向使劲挪动被捆束的身子,可惜赵荑看也不看她,径直蹲下身,扯下了荀嫣口里的帕子。 “你个——”荀嫣的话还没吐全,赵荑已经揪住她的发髻,一把将她的头按进了漾儿已经端到她身边的那盆冷水里。 “呜呜——”一口水呛进荀嫣口中,她拼命挣扎,奈何身子被捆着,头又被赵荑死死按住,她死命左右摆头也无法挣脱,盆里的水溅得四处都是,连着赵荑身前都湿了一大片。荀嫣有那么瞬间的意识,她自己要被憋死了!她终于怕了。她不想死!这赵荑怎么变了一个人,怎么敢这么对她?明明往日,她就任凭她骂,任凭她撒泼,就那么冷冷看着,从不还口,也不还手!她拼命呜咽,只觉全身血液上涌,脖子青筋暴起,脸庞憋出紫红。 婢女和李妈妈吓得忘了反应,这五奶奶杀人了!杀人了! 赵荑猛地提起荀嫣的发髻,又忽地狠狠甩开,荀嫣像条濒死的鱼,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赵荑站起身,接过漾儿递来的帕子,慢悠悠地擦着手,余光瞥见清浅、清湄,还有漾儿惨白的脸。 “对一心想害死你的人手软,就是握着对方的剑刺向自己胸口。”赵荑淡淡地说:“这话你们几个可记住了?” “是,记住了!”几个婢女压下心底的恐慌,福身应下。从庄子开始,五奶奶就完全变了个人,但像今日这样,还是她们从没见到过的。 赵荑擦着手,有须臾的恍惚。父亲的教诲居然深入骨髓,这是她自己都没想到的。父亲的原话是:“对一心想害死你的人手软,就是擎起对方的手朝自己开枪。” 那是唯一和父母、哥哥一起出游的假期。一个颤巍巍的老奶奶向她求助,她伸手帮忙,却连累哥哥和她一起被对方劫持,而对方不过是受雇的劫匪假扮。父亲当着她和哥哥的面开枪打死了劫匪,隔了两天还带着他们看了一场人为制造的车祸,那个幕后主使当场被撞得血肉模糊。父亲说那人已经试图暗杀过他多次,被他寻了证据送进监狱,可没多久即保外就医,再出来就把手伸向了她和哥哥,和这种人讲什么规则!讲什么道义!小小的她被吓到了,连着数日做噩梦。父亲知道,却从不安慰。从那时起,她学会了不轻信、不心软、不求助,学会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荀嫣已经被彻底骇住,见赵荑看向自己,吓得拼命摇头:“你别杀我,别杀我!” “就这点能耐,还想称王称霸?”赵荑冷笑。 一个吓破胆的人,什么会不认呢? 看着荀嫣在供状上按下手印,赵荑看向李妈妈。 此刻的李妈妈满脸灰败。她恨赵荑,可主子都败了,她要如何翻身? 第64章 至亲 把禅室收拾停当,赵荑换了外衫,安排人把荀嫣拾掇一番,再派人看管起来,等下山一并带走。周围多是她的人,其余也都是大房的。如今大房由她夫妻说了算,大房下人的命运只在她一句话。所以,她不担心今天的事会传出去,这也是为什么荀翊放心随她折腾。没有筹谋的随意冲动行事,要么送了把柄被人攻讦,要么成了傀儡被人掌控,她赵荑从来不会! 又等了差不多两刻钟的时间,楼梯响起了极轻,极缓慢的脚步声,如悠远的暮鼓。赵荑和荀翊迎到楼梯口,一个身着灰色长布衫的清瘦身影正拾级而上,头上一个简单的单髻,用一根木簪子束起,发色花白,随着步伐上行,一张慈祥而略显憔悴的脸出现在赵荑面前。原主的柳叶眼像极了她的祖母,有一日她老了,那眼角清晰的细纹一定也如眼前的老人。一股酸涩涌上心头,赵荑莫名地红了眼睛。 她深深地跪了下去,深深地叩首。身后瞬间跪倒一片。 “荑儿,快起来!让祖母好好看看!”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拉住了赵荑。 “祖母!”赵荑声音哽咽。她在庄子上听过清浅她们给晴儿讲起捬义侯府老太太的慈祥,讲过她为护孙女的据理力争,讲过她拉起两个小小曾孩儿出侯府的坚定决绝,讲过她安排她们安全出行的殚精竭虑……如此种种,都不如此刻赵荑真正地面对这位老人。 血脉至亲,骨血交融。被那样一双温暖的手握住,赵荑刚刚的戾气全然消散,她只想哭!这是她面对任何人都没有的感受。 “荑儿,不哭不哭!祖母在呢,不哭!”老人声音缓缓,带着一丝沙哑。 荀翊在另一侧扶住老人,和赵荑一起拥着老人进了禅室。 老人家坐到蒲团上,双腿盘起,竟是全跏趺坐的坐姿,愈发显得安静祥和。 赵荑才不管那许多,让清湄把自己的蒲团挨着老人放好,直接把半个身子伏在了老人腿上。她就要随心所欲,才不要管什么礼仪规矩。 “你这孩子怎还是一副无赖像!”老人无奈却宠溺地抚着赵荑的肩膀。 “不管,荑儿就要这样!”赵荑觉得此刻就是儿时无数次在梦里看到的自己的样子,抱着梦境中那个面目有些模糊,却无比亲切的人撒娇、耍赖,多好!每次醒来看到母亲画着精致妆容的脸,她都无比失望,可这一刻,梦境如此真实,她只要抱住这份温暖,不要松开,不要醒来! 老人叹口气,轻轻地、轻轻地抚着赵荑的后背,一遍又一遍,一下又一下。 “是孙婿无能,让荑儿受了委屈!”荀翊就着蒲团再次跪拜行礼,终是打破了一室静默。 “孩子,起来吧!知你难做,不必如此!”老人家扶起赵荑,抬手示意荀翊起身。 赵荑虽然直起腰身,但始终握着老人的手,不肯放开。 别后情形一番诉说,众人唏嘘自不必提。 “姝儿和瑞儿我着人送去了靖平公府。这庵里清苦,幼小的孩儿如何受得?你府里一直以为随我住在庵里,倒少了你姑母的麻烦。你那姑姐来闹了几回,在泠尘、泠风手里吃了些苦头,倒不敢太过分。只听师太说,她带了个几岁的娃娃在客房住着不肯走,那娃儿似乎常被她打骂。你们可知是哪家孩子?能帮帮就帮帮吧,着实可怜!”老人温声细语,娓娓道来。 荀翊与赵荑互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心惊和怜悯。如果没有祖母相护,是不是他们的孩儿也要如荀乔一样受此折磨? “应是二哥家的乔儿。孙婿那嫡姐本就算不得良善,这番回来看她行事,愈发跋扈无章。待归家,孙婿必第一时间禀明祖父,处置此事。”荀翊说。 把子嗣抓在手里是为权柄,可又极尽磋磨为了哪般?这荀嫣心里变态!赵荑腹诽。 “荑儿,有一事祖母希望你能应了。”老人拍拍赵荑的手。 “祖母您说,什么事荑儿都应。”赵荑笑靥如花。 “这孩子,就知道哄人!”老人笑骂:“是当年在庵前祖母救下的一个妇人留下的孤女,如今也有十四岁了。那孩子天性烂漫,不适合庵里生活。她这年纪,送你姑母那里不合适,你长姐又居深宫,那孩子的性子也不适宜,思来想去,只有送你那里了!” 嗯,也对。这个年纪的良籍女子,送去靖平公府,是姑母给姑父备的小妾,还是给儿子准备的通房?传出去都是不好听的话。而她则无所谓,毕竟她仗着出身高,就喜欢身边多带些人,不用府里的银子养,谁能说什么?至于不给荀翊纳妾,除了几个长辈,府里没人敢随意指指点点。 “祖母只管放心,荑儿一定好好教导那孩子,也必定会寻摸个好人家,过两年让她好好嫁了,也全了祖母和那母女的缘分。”赵荑邀功似的朝老人挤了挤眼,又惹得老人一阵大笑。 只此时的赵荑并不知道,这孤女哪里是老人的托付,竟是老人给她的又一份浓重的关爱。 “你大伯和父亲都在任上,前些日子来信说想求旨过年回来几日,被我拒了。关山重重,空惹我挂念,哪里是尽孝?你大哥也是回不来的,倒是你二哥和三弟应该能回来。我让你父亲又给你寻了些人手,不知道是不是随了你二哥或是三弟一起回来,估计过些日子该到了。”老人来回摩挲着赵荑的手:“这些日子,你那府里有些乱,祖母知你性子,别逞强,也莫万事随意,有事多和翊哥商量。如果可以,先把身边人和事捋顺了,孩子缓几日再去接。事情出了这么久,该有说法了。虽要尽孝,但孩子太小,你们做父母的,要多看顾些。”老人絮絮叨叨,似有无尽叮咛。赵荑只觉鼻头发酸,一一应下。 再不舍终要别离。赵荑一行带了荀嫣和荀乔一并下山。沿着石阶缓步下去,即便不回首,赵荑也能感受庵堂二楼回廊下一直注视的目光,暖意灼人,烫了她的心。 第65章 东市 归程的马车里,荀翊握住了赵荑的手,对面坐着的清浅垂下头,装做困顿般闭了眼睛。赵荑原以为他是见自己难过,权做安慰罢了。可车行一路,荀翊一直没有松开。赵荑渐渐觉得不自在,装作喝茶或是用帕子试脸,可每次手放下,荀翊又会重新握回。赵荑索性不理,由他握着。 申时初刻,马车进了东城门。 “这个时辰,东市未关,娘子可要去?”荀翊探身朝车厢外看看,回头问赵荑。 “要去!”赵荑几乎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这样说话不适合她高门贵妇的身份,找补道:“五爷既说了,自是要去的。” 荀翊挑挑眉,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扬的眼尾蕴满了笑。赵荑不知道为什么,很怕和他对视。她不自然地用帕子试了试鼻尖不存在的汗意,朝车窗外看去,躲开了荀翊的视线。能真正走进街市的古韵古色,她梦寐以求。 马车缓缓驶进东市,叫卖吆喝扑面而来。赵荑再也忍不住,挑了车帘一角往外看。 “停车!”没等她看清街市场景,荀翊已经敲了车厢壁,唤车夫停下。“娘子随我来!”他含笑看她,先挑起车帘,跳下马车。 他站定,回身向她伸出手。赵荑愣愣地看他,觉得他像极打开车门,伸手来邀她下车的绅士。 清浅帮她遮了面纱,她把手伸向荀翊。他一手拉住她,另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直接抱下了马车。旁边几个跟着的下人都垂了头,婢女更是红了脸。五爷今儿个怎么这么大胆! 赵荑原本没觉不对,可见了下人的反应,才后知后觉荀翊的举动出格。她嗔怪地瞪他一眼,转头去看街市,全然忘了往怀恩庵一路是自己扒着人家不松手。 东市里笔直的街道四向纵深延展,一家家两层、三层的店铺整齐沿街排列,鳞次栉比,各色招牌、幌子鲜艳夺目。 “五爷、五奶奶!”姜叔牵马走了过来,欲言又止地看看赵荑,又转向荀翊说:“若有心人将五爷逛街市的事情传扬开来,恐会生事端。” 赵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这是在提醒他们!父兄生死莫测,他们怎么可以有闲情逛街市!宣扬开来,这是大错。她急急去看荀翊,心下气恼,为什么自己没想着阻他,竟然还说要去! “多谢姜叔提醒!只我们不是要在此处闲逛,我们恰巧经过,想着应该给祖父、祖母带些合乎老人家口味的吃食罢了!”荀翊朝姜叔深揖一礼。 赵荑咬了咬唇。是她单纯了!她自以为思虑周全,可在这相公面前,为什么总少根弦?融天谷大事如此,现在小事也如此。她心里吐槽,却没丝毫犹豫地跟着荀翊,朝食肆聚集处走去。 走出十几步,她又忽然觉出不对。依她争强好胜的性子,她此刻应该会生出极强的胜负欲,应该有遇到强敌的兴奋,可她为什么没有?她只觉得开心,只欣赏这个男人。她机械地跟着荀翊,思绪混乱。 拐进一条巷子,整条街道两旁各色糕点铺子林立。荀翊放缓脚步,侧头看向落后半步的赵荑。“娘子从未亲手为我做过吃食,今儿个为夫自己择些可口的糕点,娘子付了银钱,可好?”他语带调侃,偏神色认真。 赵荑愣怔地看他,下意识地答:“好啊!”答完,她又觉不对。可究竟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荀翊朝她笑,狭长的眸子里闪过赵荑看不懂的情绪。她想去抓,可怎么也抓不住。她忍不住想挠头,可在手即将触到头发的一瞬,又意识到不妥。她扶了扶鬓间的鸳鸯莲纹鎏金银花钗,垂眸掩住自己的尴尬。身后的清浅急得想去推赵荑,可知道不合规矩,只能生生忍着。素日极精明聪慧的人,怎么此刻迟钝愚笨得让人无语!回去一定教教主子,这时候应该说,“夫君不嫌弃,妾身回去就为夫君洗手做羹汤!” 陆续进了几家铺子,买了些糕点。在一家挂着明氏糕点招牌的铺子前,荀翊又停下,回头看赵荑:“娘子可还记得这家铺子的巨胜奴?当日娘子可是夸赞不已的。”说着,已经举步进了店门。 巨胜子是黑芝麻,这巨胜奴是什么?赵荑心下疑惑,跟了进门。看到摆在精致盒子里点缀着黑色芝麻粒的金黄点心,赵荑有点无语——简易版油炸小麻花! 店面不大,三侧靠墙摆放着黑鸢色榆木柜台,上面是浅淡偏黄的透明玻璃封盖。柜台里摆放的各色精致糕点一目了然。赵荑端详糕点的时候,荀翊已经买了巨胜奴、水晶龙凤糕,以及玉露团。 两人走到铺子门口,正待举步迈出门槛,一个小乞丐从斜刺里冲了出来,和立在门外等候的清澜撞上,两人都惊呼着扑倒到地上。清澜撑着坐起身,抬起手臂来看。坚实粗粝的夯土地面将她白嫩的手掌蹭得脏污不堪,殷红的血丝渗了出来,看着就觉疼。 一旁的小丫头一边急忙扶了清澜起身,一边呵斥那小乞丐:“怎么走路的?撞坏了你可担得起?”小乞丐也摔得不轻,咧着嘴爬起身,一直鞠躬作揖。他倒是想直接跑了,可姜叔、赵濯等人都围了过来。他在这街市上混迹,哪里会看不出那都是手下有功夫的。他若敢跑,不被抓了打死才怪。 “无事!”清澜拦住小丫头,转向小乞丐,皱眉问:“好好走路,你跑什么?要是真冲撞了贵人,你这命可还要么?” 小乞丐嗫嚅着答:“是小的不好,姑娘莫怪!小的妹子病得厉害,小的着急找大夫,不小心冲撞了姑娘,小的罪该万死!”说着,扑通跪了下去,连连叩头。 “好了!我无事!你妹子的病要紧,快去!”清澜侧身躲过那小乞丐的跪拜,急声催促着。小乞丐爬起身,见众人没了拦他的意思,转身狂奔而去。 “清澜姐姐真好性儿!谁知道他是不是骗人,就清澜姐姐信!”小丫头嘟囔着。 清澜没有接话,只垂了头,理着凌乱的裙摆。一个小乞丐都能想着给生病的妹子寻医问药,她的父母和哥哥呢?她自嘲地笑笑,抬头正对上立在门里的赵荑的目光,她急忙退步到铺子门侧,躬身候着。 赵荑抬步迈过门槛,脚步不停,只吩咐身后的清浅:“我车上有药箱,去拿了。” 清澜心里一热,觉得鼻头酸涩。这许多年,她习惯了有伤自己处理,因为她知道,没人真的在意她疼不疼。 回了马车,赵荑掀了车帘一角,留恋地回望街市。她实在不想回侯府那个牢笼,能每日随意在这闲逛,享一份自由自在,多好的日子啊!她待要放下车帘,就见一个背着药箱的中年男人,正被一个小乞丐拖着往东市大门而来——是刚刚那个撞倒清澜的小乞丐。赵荑看到清澜急急迎了过去,把一个小荷包塞给小乞丐,说了几句什么,又疾步转身奔了回来。 赵荑放下帘布。自己淋雨,还能想着为旁人撑伞的人,不会坏到哪里! 第66章 侯爷 赶回隆昌侯府已是酉时中。匆匆吃过晚食,荀翊带着赵荑去前院见老侯爷。 老侯爷的书房掩映在几丛翠竹间,窗前有小小的金鱼池,池边花草繁茂。看到书房门楣上“酕醄斋”三个硕大的篆书时,赵荑唇角微扬。这奇怪的字形她居然都认识!看来人还是得多学习,没人知道你学的东西什么时候就有了用途。她被国学院的老师押着练习这鬼画符一样的篆书时,可没少腹诽。嗯,她向老师真诚道歉,虽然隔着相异时空。 酕醄,大醉的样子。姚合《闲居遣怀》中曾云:“遇酒酕醄醉,逢花烂熳看。”从这书房名字揣度老侯爷心态,他是宁愿醉卧不醒么? 第一眼见到侯爷荀观,赵荑惊了一下。老侯爷个子不矮,看着与荀翊相差无几,但身形极瘦,如风中残竹。因为瘦,脸上皱纹横布,深如刀刻,老态尽显。 见两人行礼,老侯爷只是抬了下手,转身缓步走到书案前的圈椅,坐下,指指一旁的折背椅,示意二人坐。 赵荑坐在荀翊下首,两手交握,腰肢挺拔,垂眸屏息,全然一副娴静乖巧的样子,不过眼角余光却注意到老侯爷朝她扫了一眼。因她和荀翊坐在一处,是不是看她,赵荑也不甚确定。 老侯爷拿起茶盏呷了口茶,复又放下,才开口问荀翊:“可是有事?” “孙儿今日和赵氏去了怀恩庵,回来路过东市,给祖父、祖母买了些好克化的点心。祖母那里已经遣人送了过去,这是孝敬祖父的。”荀翊说着示意身后的清浅。清浅躬身上前,双手把点心盒子捧到桌案上放好,又躬身退了回去。 “难为你们有这份孝心!”老侯爷严肃的神色淡了些。 “在庵里拜见赵家祖母,碰巧遇到大姐,顺便接了回来。”荀翊顿了下,看向老侯爷。 老侯爷眉头微挑,没有说话。 荀翊原也没想他开口,只自顾自地说:“大姐行事有些不妥,她的婢女那里说了些东西,孙儿想还是祖父过目,看需如何处置妥当。”说着,他接过赵荑递来的婢女供状,站起身,双手恭敬地呈向老侯爷。荀嫣的供状赵荑没有取出,毕竟是荀翊嫡姐,审问就是不妥,何况还有画押。但留着也好,谁知哪日有用。 这次,老侯爷扫了赵荑一眼,赵荑与他目光相撞,并没有躲闪,反而含笑微微颔首。 老侯爷垂下眼眸,没有表情,没有说话,也没有抬手接供状,只静静地盯着书案上的一方空白宣纸。 荀翊也没有动,一直保持着呈送的姿势,供状就那样举着。 一室安静,只有秋风刮过竹枝的沙沙声。 “何必如此呢?”老侯爷还是开了口。 “祖父,有些事不是不管便不存。”荀翊依然躬身不动。 “唉!一个奴婢罢了!”荀老侯爷终是抬手接了那薄薄的几张纸,却是没看,只随手丢在了案上。 “你待如何处置此事?”他抬起混沌的眼眸,看向荀翊。 荀翊退回一步,坐下,腰背朝前略伏低,才与老侯爷目光对视,开口说道:“孙儿想听听祖父建议。” 荀老侯爷闭了闭眼,这孩子终是忌恨了自己吧。也是,长子口口声声嫡庶有别,他虽心下嗤笑,可无所作为,同样等同于默许对翊哥儿的压制。即便如此,大房两个嫡孙也一无所成,甚至让他大失所望。如今一死一残的结局,这是自己该得的报应吧。想到长子长孙,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大房终归还要靠眼前这个孩子撑起来。或许他真的错了,这是上天的惩罚!至于长孙女,他哪里是护着,不过是不想闹得家宅更加不宁。他知道老大媳妇把那个大女儿当眼珠子一样,老妻也放任不管,纵得那孩子自小跋扈无矩,好好的昌顺伯世子夫人守不住,接回府里更闹得人仰马翻,甚至心思动到五孙媳的孩子身上,害得他在捬义侯府老太太那里抬不起头来,终成了京城世家的笑柄。他最初不愿理会内宅事,更不屑理会,总想着再闹腾终归大被一蒙,自家人的事再过分能如何?哪个府里没有糟心事儿?可后来呢?他这一辈子,自认对得起天地,可怎么就走到如此境地了呢?是造化弄人,还是他错得离谱? 想到荀翊隐晦提及的归京遇险,他更是心有戚戚。是的,只是心有戚戚。他没有震惊和愤怒。他这一辈子,到了这个年岁,什么没见过、没听过、没经过?皇亲贵胄、世家大族里,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同样屡禁不止。手心手背哪个不是肉,他要管哪个?护哪个?他除了敲打一番,又能如何?而不痛不痒的敲打又有何用!只要不闹到他面前,他只做不知。“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哪个出了头,哪个栽了跤,各凭本事吧!可此刻呢?想到几个儿子的肆意妄为,想到几个孙辈的不成体统,想到几房女眷的无规无矩,他本已死寂的心还是腾起无限悲凉痛楚。这隆昌侯府的乌烟瘴气,因与果都是他自己吧! “不若送到城郊庄子,总归是家里姑奶奶,过了也让人看笑话。”荀老侯爷还是淡淡开口。 “祖父素来疼爱晚辈!”赵荑笑着看向老侯爷:“今儿个我和五爷把乔儿也接了回来,祖父有多日没见那孩子了吧?不若您见见可好?” 荀老侯爷抬手去拿茶盏,手有点儿微微的抖,他收了回来,掩饰地把手放在鼻下,微微咳了一声。 赵荑目光闪了闪,当作没有看到。 “也好,荀放,带了乔儿来。”老侯爷朝门外吩咐。荀放是老管家的儿子,如今做老侯爷的长随。 “是!”有人应声,很快门推开,一个矮壮男子拉着个瘦小男孩走了进来。赵荑过来时就让清湄浅带了奶妈和孩子一起。 荀乔怯怯地看了看屋里几人,跪到荀放递来的锦垫上,恭敬地朝老侯爷磕头:“给曾祖父请安!”声音弱弱小小。 小小的人儿,看着让人心疼。想到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二孙子,老侯爷心如刀割。 “快到曾祖父这里!”他张开双臂。 孩子有些害怕地犹豫,身后的荀放已经托起他的腋下,抱着放在老侯爷身前。 “怎见了曾祖父还害怕?”荀老侯爷边说,边抓住孩子的手臂,想把他拉到自己怀里,不想孩子瞬间脸色大变,“疼!”孩子只说出一个字,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老侯爷瞬间松手,有点无措。“这是怎了?哪里疼?”他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终于有了皲裂。 他迟疑地再次去碰孩子手臂,孩子瑟缩着朝后躲。身后的荀放急忙扶住孩子后倒的小身子,顺势拉起孩子的衣袖。一块块青紫的印子在孩子白嫩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这是怎了?”荀老侯爷猛地直起身子,颤着手想去碰,却又在半空停住。他僵硬着转向赵荑,问:“你说,这是怎了?” 赵荑从座位上起身,恭敬一礼:“祖父,这伤,您可以问孩子或是奶娘,也可以问——大姐!”她眉目流转,定定地看向老侯爷的眼睛。 错愕、愤怒、惊惧、悔恨……赵荑不能确定老侯爷的眼里究竟是哪种情绪,她只看到老侯爷身子朝椅背软了下去,似乎瞬间失了精气神。 “侯爷!”荀放不放心地唤。 “无事!”荀老侯爷无力地抬抬手,眼神却没有动。 他看着赵荑,赵荑也没有任何躲闪地与他对视。 “罢了!”老侯爷终是垂下眼睑:“荀放,去安排车马,找几个粗壮婆子看着,即刻送大姑奶奶去雱寂庵。和住持师太说,庵里师父如何修行,大姑奶奶便如何,不必关照。传我的话,府里若有人往庵里送东西,也一并送去庵里修行。” 荀老侯爷极少插手内宅事,一旦插手就会做绝。雱寂庵是京城高门犯错女眷最惧怕的去处,以条件清苦、劳作繁重着称。 “你们可满意了?”老侯爷看向荀翊和赵荑。 荀翊缄口不言,只深深鞠礼。 “祖父处事素来公正,今儿个能亲见,孙媳荣幸之至!谢祖父教诲!”赵荑一副端肃模样,可说出的话却让老侯爷心塞无比。 “乔儿毕竟还小,如今你二哥那般模样,你二嫂哪里有心思照顾!翊哥儿媳妇就受些累,照顾乔儿几日吧!”老侯爷垂下眼眸,一锤定音。 心塞的换了赵荑!这哪里是什么好差事?好吧,有婆子,有婢女,她就勉为其难指挥指挥。赵荑心下吐槽,诺诺应了。 待荀翊夫妻离了酕醄斋,老侯爷闭上眼睛,靠着椅背,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荀放默默陪着,也不说话。直到二更天的梆声响起,老侯爷才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精致的点心盒子上。他伸手打开盒盖,取了一块玉露团出来,小小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品味。荀放急忙倒了热茶放到书案上,老侯爷没有喝,只放下手里的糕点,望着点心盒子,叹了口气,深深地,带着无尽的怅惘。 第67章 妯娌 荀嫣被送走时是捆缚着,堵了嘴塞进马车的,但府里就这么大,不过两盏茶的时间,各房都得了消息。 第二日,老太太本还想借着由头,训斥赵荑夫妻一番,耍耍威风,但听说是荀翊和赵荑从老侯爷书房出来,荀放就带了人捆走荀嫣,她还是歇了心思。这么多年,她太清楚老侯爷的行事。侯爷极少关注内宅,即便有事也装聋作哑不加理会,但一旦出手,便狠厉异常。那个庶子和庶子媳不知给侯爷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让从不管事的老头子直接把嫡亲孙女送去雱寂庵。那雱寂庵堪称大平朝最清苦的庵堂,只有犯了不可饶恕罪过的大家女眷,才会被送去那里。即便有朝一日能得重见天日,人也颓靡废败,或者羸弱萎靡,或者风烛残年罢了。 这边老太太暂时偃旗息鼓,那边二太太孙氏的荡忧院迎来了三太太周氏。 两人坐在孙氏的居室里喝着茶闲话家常。 “你且尝尝这南山毛尖,据说是黄小茶里顶顶好的。”孙氏给周氏斟了一杯递过去。 “定又是二哥寻来给二嫂的吧?二嫂真真好福气!”周氏满脸艳羡:“这阖府谁不知道就二哥知道疼媳妇。二嫂可得让二哥好好教教他三弟,让我也享享二嫂一样的福气!” “就你会说话!”孙氏垂下眼睑,遮住满眼笑里一闪而过的情绪。“这茶还真不是你二哥寻来的,是我娘家哥哥从秦岭回来特特带给我,说是出自秦岭南麓,每年产出极少,他也是赶上了收茶时节,又素知我爱茶,求了当地朋友才得来一点点。你赶上了,还说不是好福气!” “哎呀,那我可得好好品品,沾沾二嫂这到处有人惦记的好福气!”周氏煞有介事地抿了一小口茶,微闭双目:“嗯,黄汤黄叶,茶色清亮,茶叶柔嫩匀整,茶味浓烈醇香,回味无穷,好茶也!” 语音未落,孙氏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弟妹可别做怪了!茶哪里是这么品的,算了,算了,下次我可不给你喝好茶,凭白糟蹋了!” “二嫂这是嫌我?”周氏笑着用帕子朝孙氏丢了下:“倒也是,我哪里有二嫂品茶的本事。我呀,只觉牛饮才过瘾呢!”说着自顾自掩口笑了起来。 两人笑闹几句,周氏见火候差不多,才道:“二嫂听说大房那边的事儿了吧?怎得闹得那般凶?” “大丫头自己作的,怪不得旁人!”孙氏冷哼一声。“被休弃回家还能那般蛮横跋扈,我也是开眼了!” “就是!虽然隔着房,可二嫂既然掌着家,管教大丫头也是正理。要我说,还是素日二嫂脾气太好,才更惯得那丫头不知天高地厚,连二嫂也不放在眼里。这下好了,踢到铁板,活该她踢折了脚!”周氏抿嘴笑起来。 “你可收着些。”孙氏含笑横了她一眼。“这话传出去,可是错处。” “啊呀,我不就是和二嫂才说这些么?旁人想问,我还不说呢!”周氏吃吃地笑。 “唉!我素日想着大丫头被休弃归家,也是可怜,才不与她多计较。可这府里哪里能人人都如我一样纵着她!”孙氏叹气。 “就是二嫂好性儿!我听下人说那翊哥儿媳妇这次回来的行事,怎么看着换了个人一样。”周氏朝孙氏凑近,压低了声音。 “那可是个娇宠长大的正经嫡小姐,弟妹觉得和咱府里大丫头不一样么?”孙氏端起茶盏,隔开周氏凑近的脸。 “也对。”周氏有点讪讪地挪回身子。 “对了,三弟是不是该回了?大哥和晔哥儿真的确定没了?”孙氏放下茶盏,转了话题。 “算算老爷去南边也快俩月,应是在回来路上了。”周氏坐直身子,也端起茶盏,煞有介事地嗅着茶香:“至于——我就没听说有被洪水卷走还活下来的。公爹一直不肯办丧事,就是觉得还有一线希望吧。若是,若是人真的没了,公爹不一定受的住!”周氏没有喝茶,只叹着气又放下茶盏。 “时也,命也!”孙氏啜了口茶,感受着口中绵绵的回甘。 “翊哥儿夫妻这次回来得操劳了!”周氏用拿着帕子的手托起下巴:“这俩孩子也是苦命。” “苦命!”孙氏睨了周氏一眼:“弟妹真这么想?” “二嫂!”周氏嗔怪地瞪着孙氏:“您管着府里这许多年,大房怎样您可比我清楚!换了我,宁可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一辈子不回来才好!” “唉,也是!”孙氏擎着茶盏。“大房这一家子啊,大嫂是个拎不清的,斐哥儿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媳妇也是个不经事的。晔哥儿若真没了,他那媳妇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她揉揉额角:“剩几个不知事的娃娃,这日子!”(荀晔,长房大爷,荀斐,长房二爷。) “唉!好在我们没有分家,不然大房以后的日子想想都难过!”周氏扯开手里的帕子:“要说大嫂也是个奇人,俩亲儿子一个没了、一个废了,还能放心把唯一的嫡亲孙子给自己那个疯女儿带。” “哼,咱们这大嫂啊,我就没看懂过!”孙氏冷笑了下。儿子没了,就抓紧孙子,总是日后的依靠不是?她居然由着女儿作贱孙子,这母女都不正常。 “对了,翊哥儿媳妇遣人给我送了两匹南边的蜀锦,说是斜纹纬锦,看着和京里常卖的经锦确实不一样。虽说翊哥儿媳妇财大气粗,这点东西在她眼里啥都不是,可我看着就是宝贝!这日子也渐冷了,让府里的绣娘给我和二嫂各做件夹衫吧,下次有宴会,咱也显摆显摆不是。”周氏咯咯笑起来。 “你的自己留着吧,剩了就掂量着给琳姐儿她们几个做衣衫。翊哥儿媳妇也给我拿了,我打算给雅姐儿和蓉姐儿府里各送一匹,嫡庶都是女儿不是!我那么多衣服,你二哥前儿个还特特又从淑妙坊给我定了两身夹衫,哪里穿得完?”孙氏笑盈盈地说。(荀琳,三房嫡女;荀雅、荀蓉二房出嫁女,一嫡一庶。) “哎呀,不能和二嫂聊天了,越听越心塞!”周氏作势要起身。 “好了好了!就你酸话多!”孙氏伸手按住她的手,周氏顺势坐下,可嘴里还是没停:“哪里是酸话?实话还不能说了不成?” “成!成!你什么话都能说!”孙氏笑着回。 “就说二嫂最好嘛!”周氏笑语嫣嫣。 孙氏瞥了她一眼,笑着没接话。 “二嫂,翊哥儿媳妇这次回来怎么不一样了,你可见着了?”周氏满脸八卦的样子。 “还没见,大房那边乱成那样,就她个好手好脚的主子奶奶,且有的忙呢。刚回来就想着给送了东西,也算有心了。”孙氏试了试茶壶的温度,示意一旁的婢女重新续水。 “也是个可怜见的。这许多年受了多少闲气,也算熬出头了!”周氏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刚才还说苦命,这一会儿就熬出头了?孙氏笑着又啜了口茶,还是茶香让人愉悦! “不管怎么说,翊哥儿媳妇也是捬义侯府的嫡出二小姐,哪里会没些脾气?估计这些年也是憋很了。听嬛丫头说,她可是回府第一天就把老太太气得摔了茶杯,连去跪祠堂的话都说了。可您猜怎么着?翊哥儿媳妇可是拉着翊哥儿,直接出了老太太院子。啧啧,真真的侯府贵女样子!”周氏说得眉飞色舞,如同亲见一般。 “是么?那翊哥儿媳妇可是不该,再怎么着也不能让老太太生气。”孙氏皱了皱眉,放下手里茶盏,问道:“翊哥儿怎么说?” “翊哥儿怎么说?当然是带着媳妇走啊,还能真让老太太罚了媳妇不成?如今大房就是他说了算,老侯爷都向着他,老太太能怎样?”周氏满不在乎地甩着手里的帕子。“要我说,咱这府里,就二哥和翊哥儿最疼媳妇。二嫂和翊哥儿媳妇都是好福气的。” “弟妹这话今儿个说了好几遍。哪天见了三弟,我可得好好和他说道说道。他究竟怎么欺负弟妹了?我可定不能饶了他!”孙氏微笑着嗅着手里茶汤的香气。 “还是二嫂心疼我!”周氏笑得如鲜花绽放。 第68章 各自 童妈妈送了周氏回来,就见孙氏依然倚坐在宽榻上,慢慢地啜着茶。碧螺跪在榻前的脚踏上,正给孙氏轻轻捶着腿。 “走了?”孙氏眼皮都没有抬。 “走了。”童妈妈走过去,抬手试了试茶壶的温度,垂手立在一旁。 “这个周氏!”孙氏眯着眼睛,嘴角噙着冷笑。 “老奴听着三太太句句都在挑拨您。”童妈妈说。 “是啊,不然她提翊哥儿媳妇气到老太太、提大房因为府里没分家才能过得下去做什么?翊哥儿承了大房,又有媳妇府里撑腰,她是坐不住了。”孙氏把茶盏放到榻中的小几上:“侯爷一直不立世子,原本大老爷在,最名正言顺,如今出了事,这有机会承袭爵位的人可不就惦记上了。” “大老爷没了,自然该二老爷,三太太蹦跶得太早,也太过了!”童妈妈语气不屑。 “不过是觉得咱们二房没儿子,不足为惧罢了!”孙氏的声音冷得能掉出冰碴子。 “三太太欺人太甚!”童妈妈声音变了调。在她看来,周氏在路上截杀五爷夫妻,也算正好帮了二太太。心思怎么样,不闹到眼前也算各自安好,可现在跑到二太太跟前蹦跶,就是明目张胆地来抢二房手里的东西! “她欺负的人还少么?那嬛丫头哪里会跟她说老太太跟前的事儿,不过是她安排了人在老太太院里罢了。”孙氏哼了一声。“一个庶女,好好找个人家嫁了,也是助力,哪里就那般容不下?” “太太说把五奶奶给的蜀锦分给二小姐和四小姐,三太太就不想想自己怎么对庶女的,居然还笑得出来!”童妈妈满脸不屑。二小姐是二太太嫡女,嫁给了从五品太子洗马鲁大人的嫡三公子;四小姐是蒋姨娘所出,嫁给了正五品尚药典御史秦大人的庶二公子。 “一个记名嫡女,永远改不了的算计和小家子气!”孙氏哼了一声。周氏是从四品尚书左丞家的庶女,记到了嫡母名下,又不知怎么认识了当时已经订亲的荀三老爷,后来三老爷为了她闹着退亲,几番波折才得了机会嫁入侯府。 “三太太哪里有太太您的度量!当年三老爷不过随口允了五小姐姨娘,给还没出生的五小姐取了嬛字做名,那三太太不就让五小姐的姨娘生产时没了命。那是个毒得很的主儿!要老奴说,五小姐能长这么大,也是天养活了!”童妈妈说。 府里的庶女均以花命名。老侯爷的庶生女儿取名荀梅,大房的庶三小姐取名荀芙,二房的庶四小姐取名荀蓉。五小姐一个庶女,以“嬛”字为名,寓意柔顺美好,自然让三太太嫉恨。 “她哪里只为个名字!只看三房,除了当年五小姐姨娘藏住了怀孕的事儿,用自己一条命,保下了五小姐,其余哪个得了好?”二太太冷笑着说。 童妈妈目光闪了闪,这话让她怎么接?二太太是这几年着急子嗣了,前些年何尝不是如此?二太太和她自己手里的人命还少么? “三太太句句挑拨太太和五奶奶关系,不过想让太太您针对五奶奶,她坐收渔翁之利。”童妈妈索性转了话题。“但若是老侯爷真心疼了长房可怜,把世子位直接给了五爷,那可如何是好?”清澜一直没有消息,荀翊夫妻又平安入了府,看来清澜这个棋子算是废了。 孙氏拿起茶盏,又握在了手心里:“虽然机会小些,但也不是不可能。清澜那里,你再送药过去,总要再试试。”侯府女孩不计,子嗣不丰。第三代只余长房两子,三房一子。第四代长房两子,三房两子。如此看来,倒是二房在这一点上全无机会。 “是!”童妈妈应下,可心里对清澜没抱什么希望。那五奶奶这次回来,看着大不一样。清澜惯是个见风使舵的,即便应下,大抵也是阳奉阴违。 孙氏叹了口气,把茶盏又放回几上。兄长传来父亲的话,让她尽可能利用周氏,自己少出手,以免落人把柄。可她就是心急啊。如果她的乾哥儿还在多好!如果乾哥儿还活着,如今也是弱冠之年了。 她甩开一瞬间的酸楚,看向一直给她捶腿的碧螺,问道:“你和珍眉的药可一直喝着?”碧螺和珍眉是她贴身的婢女,为了子嗣,她忍痛给了二老爷做通房。毕竟二人都很乖顺,唯她马首是瞻,好拿捏得很。 碧螺的脸刷地红了起来,她垂着眼,顺从地答:“一直喝着,每日都喝。” “唉!”孙氏拉住碧螺的手:“你俩伺候老爷时日也不短了,无论谁先诞下麟儿,都是大功一件,我必不会亏待了!” “是!”碧螺满脸绯红。她也想给二老爷生个孩子,男孩女孩她都不在意。有了孩子就能被提了姨娘,好歹半个主子,而不是像这样一直做通房丫头,只是奴婢,哪日被随意处置了都不知道。 那边三太太周氏出了二房院子,心里火气翻腾。这个孙氏精明过了头儿。想用大房占着公中便宜挑唆找茬,孙氏不接话头儿;想用翊哥儿媳妇回府不来见长辈,撺掇着她不满,她四两拨千斤;想用翊哥儿媳妇东西送的简薄,挑起她的不悦,她用把东西送庶女的话点她;想用翊哥儿得老侯爷看重,还有媳妇家里撑腰刺激她,她装着全然不懂。这一出算是白演了,凭白费她的口舌,周氏想想就心气不顺。这孙氏还好意思显摆二老爷待她如何好,我呸!真当府里人都是傻子,都是瞎子!她和二老爷之间关系如何,谁不知道。就她个孙氏日日演着鹣鲽情深,真真的虚伪! 周氏一脸愤愤地往自己院子回,刚走到葳蕤院附近,就见六小姐荀琳和七小姐荀璐说说笑笑着,相携从花径尽头走了过来。她瞬间换了笑脸迎上去问:“这是去花园里玩儿了?” “娘!”俩女孩子浅浅福了一礼,一人一边拉住周氏。“我和姐姐去摘菊花了,一会儿给娘做菊花糕。”荀璐开心地举起另一手拎着的精致小花篮给周氏看。 “好,好,还是我女儿乖,知道记挂着娘。”周氏望着蓝里金黄的菊花瓣,笑眯了眼。“璐儿,把篮子给青芷,可别磨到手。” 荀璐知道母亲极在意这些细节,总说嫁到高门的贵女得十指纤纤,如嫩笋鲜芽。她乖巧地把篮子递给身边的婢女,周氏见了眼中的满意几乎溢出来。 “娘去二伯娘那里了?”荀琳歪头问。 “嗯,今儿个无事,就去和你们二伯娘闲聊一会儿。”周氏敷衍着。 “娘,您给我和姐姐做新衣服可好?五嫂嫂着人送来的透雕蓝水翡翠镶金耳环很好看,可我的衣服颜色都不合适。我想做件丁香色的夹衫,配件青白色的褙子,再加一条群青的长裙,母亲觉得可好?”荀璐用水汪汪的杏眼巴巴盯着周氏,让周氏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群青的颜色你小小年纪穿着显老气,璐儿换碧蓝或是湖蓝可好?”周氏拍着荀璐白嫩嫩的小手说。 “不么,不么!璐儿就喜欢群青!娘,璐儿就要群青色!”荀璐不依地摇晃着周氏的手臂。 “好!好!都依璐儿!”周氏被她晃得头晕,急急答应。她这个小女儿,总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办法达到目的,久而久之,她习惯了答应她的各种要求,终归她再反对,最后女儿都会想了办法让她答应。 “唉,娘真真拿你没法子!”周氏轻轻戳了下荀璐额头,换来女儿咯咯的笑。 “琳儿要什么颜色?”周氏又转向自己的大女儿。 “娘觉得什么颜色好看,璐儿就穿什么颜色。”荀璐语气娇柔,再配上红润白皙的精致小脸,活脱脱一个美丽小娇娘! “好!好!娘到时候给你好好挑挑。”周氏满心地骄傲。 她的两个宝贝呀,一个文静乖巧,一个古怪精灵,就是配皇子也是足够的。一再叮嘱婢女回去先服侍小姐敷了护肤的膏子才可以做其他,周氏这才心满意足地回自己的惠迪院,全然没有留意到花径尽头灌木掩映处站着人,正是漠然看着这母慈子孝一幕的五小姐荀嬛。 第69章 磋磨 “小姐!”红桃轻声唤。 荀嬛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的万千情绪让红桃瞬间咽下了滚到舌尖的话。安慰的话说了那许多年,小姐都背下来了吧? “回吧!”荀嬛淡淡一句,已然举步,红桃忙不迭地跟上。 葳蕤院并不宽敞,因为侯府西院住二、三两房,公平起见,整个西院也是由南至北一分为二。西院东住二房,西院西住三房。葳蕤院位于西院西南角,住着三房未嫁的三位小姐。为了几位小姐住得宽敞些,周氏求了老太太好多次,又磨着管家的孙氏,总算几年前把葳蕤院的房子拆改成一栋二层的绣楼,绣楼后加盖了下人房和一间小厨房。两位嫡出小姐自然住绣楼二楼,楼上两间剩余房间做了姐妹的书房,又在一楼留出两个采光好的房间做了绣房,剩了两间,一间荀嬛住,另一间存了荀琳、荀璐姐妹据说极喜爱的东西。喜不喜爱红桃不知道,但几乎没见两位嫡出小姐进去倒是真的。几间房中,荀嬛的房间光线和通风最差。所谓书房、绣房,荀嬛也是不能进的,虽然对外说是三姐妹共用,不过荀琳、荀璐各一间罢了。 深秋时候,太阳不烈,带着些暖意。由室外进入室内,光和暖一下被挡在了外面,只剩一室的暗与凉。 荀嬛适应了下屋里的光线,才在西侧靠窗的桌旁坐下。窗子很窄,窗外又有繁茂的山芙蓉遮挡,几乎投不进阳光。不过荀嫣很喜欢那芙蓉,给她黯寂的日子添了色彩。山芙蓉每年夏秋都会开花,如今还有花没有凋零,红的、白的、黄的……看着依然生机盎然。 红桃提了桌上的茶壶,想给荀嬛倒水,却发现茶壶已然空了。“这个红李又跑哪儿疯去了,居然不给小姐备着热水!”红桃嘟囔着拎壶出去。 荀嬛没理会她,依旧望着窗外的山芙蓉出神。这样的戏码常常上演,红桃居然还能一遍一遍重复同样的话,也不嫌厌得慌。 红李是她身边另一个婢女,但并不把她这个主子放在眼里,倒时不时往荀琳、荀璐身边凑,凑不过去就围着两人的婢女转,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地叫,热络得不行。 红桃提了热水回来,见小姐依然姿势未变,只能叹了口气,往茶盏倒了热水,又放下茶壶转身出去。 荀嬛不知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听得门被推开,传来六小姐婢女青芷趾高气昂的声音才回神:“五小姐这耳朵可得着府医瞧瞧,怎么唤了这么多声,也没听到!” 荀嬛没动,只微微垂下眼眸,没有吭声。 青芷见她没理自己,也不奇怪。这五小姐就是个锯嘴葫芦的性子。她撇了撇嘴,意思地福了下,说:“六小姐和七小姐要做菊花糕,五小姐快些过去!”说完,不待荀嬛答话,转身扭着纤细的腰肢走了。 荀嬛嘴角露出冷笑。每次都是这样,她们姐妹到处买好,说亲手给这个、那个做吃食、做针线,甚至培植花卉,而每次动手的都是她。不想自己做本可以差遣婢女,可两姐妹就以磋磨她为乐,更见不得她有丝毫的好过,时间久了,连婢女们也时不时踩她一脚。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因为常年做活,五指指根和常常被针磨的拇指、食指指腹已经生了薄茧,哪里是个闺阁小姐的手? 该做些什么让自己好过些呢?她提了一口气,撑起坐得发木的身子,朝楼后的小厨房去。 待她做好菊花糕,厨娘把糕点上了笼屉,回头挤出几分假笑来:“辛苦五小姐了!这里剩余的活儿有奴婢就行,您且回吧!” 又是这样!哪里还有剩余的活儿?荀嬛不言不语,垂眸出了小厨房。已经过了餐食时间,没人管她是不是饿着。回到自己房间,桌上放着一个白馍馍和一小碟咸菜。荀嬛眼泪几乎流下来。这是红桃把自己的午食省了出来,不知她是怎么藏着拿回来的。荀嬛没有去净手,径直拿起馍馍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馍馍没了温度,已经发硬,但她没有停,就那么一口一口就着泪水吞下去。 吞下馍馍,荀嬛又在桌旁坐了片刻,然后起身出了房门,绕过花径,顺着荒凉的甬道,朝更偏僻的地方走去。在西院最西的角落有个逼仄的小院,周围杂草丛生,院里倒收拾得干净,还种了些菜蔬,只不过天已凉,菜蔬稀落,看着愈发凄寥。 院门没有匾牌,荀嬛知道这儿原本有个“芴园”的牌子,不过被婆子冬日取了烧火去,至此也没人提及,更无人管这院子究竟叫了什么。反正里边住着的人不想理会旁人,也无旁人理会她。 推了虚掩的木门进去,荀嬛并不停留,径直过去叩了叩那小小屋子唯一的门扇。 没有应门声。荀嬛再叩,依然一室寂静。 荀嬛有些气馁,举着手想再叩,可又犹豫。 她踟蹰片刻,还是回转身,只是没有离开,在院子边寻了一个平整些的石头,铺上帕子,径直坐了。 她托着腮,保持一个姿势没有动,就那么静静地盯着一株秋萝卜绿绿的秧苗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即便有太阳,初冬的风还是带着凉意。荀嬛瑟缩着抱住双臂,扭头去看那扇窄窄的门,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她觉得脸上有东西滑过,她伸手去擦——是泪。那泪不知道为什么,只一直流,一直流,怎么都止不住。她的脸颊冰凉,手也冰凉,心更加冰凉。她抬头去看太阳,明明耀眼得紧,为什么不带一丝暖意? 她枯坐着,如一尊雕塑。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终是慢慢起身,又留恋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她终归不是雕塑,终归有血有肉。她一点点挪着脚步,几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小小而荒僻的院子。即便她有再好的耳力,此时也无法听到那简陋的小屋里悠悠的叹息。 第70章 扶起 初冬的清晨,淡淡的冷霜晕染了侯府亭台的飞檐翘角,雄大的七彩斗拱托起深檐处处。 清澜、清溪疾步穿过抄手游廊旁边的夹道,朝大厨房而去。今儿个轮到她们二人取五奶奶院里下人的朝食。天气冷了下来,不早些赶去大厨房,怕是漻园的婢女婆子都得吃冷食了。 拐上甬道,清溪微不可察地顿了下脚步,又急急走了十几步,忽然指着一旁的树丛,欣喜地说:“仙女八色鸫!清澜姐姐,是仙女八色鸫!”说着,人已经冲进林子。 清澜急急收住脚步,只堪堪看到清溪的裙摆在几棵树间一闪而过。“清溪,快回来!这个季节哪里有仙女八色鸫!你怕是看错了!来不及了,快出来!” “好了,好了,一会儿就来!”清溪的声音已经在几十丈开外。清澜恨恨地跺了跺脚。仙女八色鸫是一种极罕见、极漂亮的八色鸟儿,翼尾的钴蓝覆羽是制作点翠头饰极为难得的材料,价值连城。这么小的林子,哪里会有仙女八色鸫,又何况天气已凉下来,仙女八色鸫早已经迁去了往南更暖和的地方。 清澜刚想再喊,嘴已经被人从身后捂住。她呜呜出声,伸手想掰开那下了死力的手。“别出声!”是童妈妈的声音。清澜觉得汗毛倒竖。她怕极童妈妈,这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狠毒之人。 “二太太吩咐,把这个放进五奶奶茶水!若有差错,就说是大姑奶奶身边的李妈妈先前给的!”清澜只觉怀里被塞了东西,捂住嘴的手松了开。她跌坐到冰凉的地上,大口喘着气,缓了几息,才觉又活了过来。她愣愣地回转头,哪里有半分人影。她下意识去摸怀里,黄麻纸的触感让她再次僵住。真的不是幻觉!泪瞬间涌了上来。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呢?她一个小小婢女,只想好好活着,怎么这么难呢?她默默流着泪,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被人看到,告到主子面前,一大早的晦气,又是错处。 她心头酸楚,哭了一阵儿,可还是撑着往起爬。这世上,除了自己,没人能扶她起身!脚有些酸麻,没等她站稳,又摔了下去。再次触到地面,清澜觉得自己的心和那地面一样冰凉,本已收住的泪再次涌了出来。 “你——可还好?”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住了她的手臂,把她从地上直接拎了起来。 她愣愣地转过脖颈,正对上一双黑亮的眸子。清澜觉得,那眸子里闪着光,似乎一下子照亮了她晦暗的心。 “你还好吧?”那人松手,拧眉问道。 “还好!”清澜机械地答着,觉得自己的声音从天边飞来,带着空旷的回音。 “那就好!走路小心些。”那人绕过清澜,沿着甬道大步离开。 清澜一直盯着他壮硕的背影,没有移开眼神。她认识他,老管家的儿子荀放,老侯爷的长随。 她摸向被他抓过的手臂处,觉得那里还残存着他手上的温度。荀放,第一个扶她起身的人!她忽然又一次感到泪意上涌,可她没有再哭,而是笑了,笑得突兀,带着酸涩,可也有——希冀。 清溪很快回来,两手空空。清澜早已收拾好衣着和情绪,外表没有任何端倪。 “还是妹妹眼花,看错了!害姐姐久等,姐姐不生气,好不好?”清溪笑得一脸灿烂。 “无事!咱们快些吧!”清澜淡淡回应,举步朝着大厨房而去。清溪目光闪了闪,又回头看了眼树林,抬脚跟上。若不是那人给了她信号,她哪里能冒这样的风险?想着那人让她做的事儿,她又忍不住心下哀嚎。这可怎么和师父交代呢? 两人很快到了大厨房,正遇到荀放拎了食盒出门。两人急忙退到一旁施礼,荀放目不斜视地大步离开。清澜扫了一眼他远去的背影,垂眸进了门。 几个婆子正往一排食盒里装着饭食,一边手里干活,一边嘴里不闲着。 “唉,你说这荀放媳妇也是个命苦的,好好的日子,如果还活着,多好!”一个婆子嘟囔着。 “谁说不是?荀放可是个疼媳妇的,听说他媳妇身子不好那会儿,他日日背进背出的,唉,真是难得!”另一个婆子接口。 “荀放媳妇没了,孩子咋办了?我听说是个女娃,才四岁。可怜见的!”婆子们聊起家长里短,从不会让话落到地上。 “说是老管家给雇了个邻居婶子带着。唉!老管家也是个苦命的,老了老了,才得了这么个儿子,偏儿子年纪轻轻又没了媳妇。这爷俩啊,唉!”厨房里一片叹息。 清澜如以往一样垂着头,可耳朵没有放过任何一句话。她见荀放的次数有限,有几次还是看他跟在老侯爷身后。今儿个是她第一次离他那么近,近到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寸纹理。她紧紧捏住衣角,似乎荀放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她,让她心慌得紧。 一路回漻园,清溪看了清澜很多次,总觉今儿个的她怪异。两人各怀心事,进了漻园门,放下食盒,清溪去忙自己的活计,清澜进了赵荑的书房。 “仙女八色鸫?”赵荑摆弄着清澜交出的药包。对二太太孙氏吩咐清澜给她下药,她不奇怪。只这清溪忽然用了这么拙劣的借口,脱离清澜的视线,为了什么? “你没有下药,童妈妈还会找上你。可想好怎么应对?”赵荑看向清澜。 “奴婢就说不得主子信任,身边不离人,也碰不到主子饮食茶点。”清澜答着。 “今儿个你可在童妈妈手下吃了亏?”赵荑问。 清澜有些诧异地抬头去看赵荑,又垂下头,说:“还好,只惊了下。” “若吃了亏,不必瞒着。你既做了我的人,就断没有再被人欺负了去的道理!”赵荑声音冷冽,但听在清澜耳中,却似天籁。 “谢主子挂怀!”清澜将头重重磕向地面,没人能理解她此刻心里的五味杂陈。她被逼着认下每个主子,没人管她愿不愿意。可几个主子里,只有赵荑问她是否吃了亏。她只觉万般酸涩涌上心头。她怎么又想哭? 第71章 安娘1 赵荑并不知道清澜心里的五味杂陈,知道了她也并不在意,她只依着本心行事。或许是祖母和荀翊爱护让她感觉了被在意的踏实和欣喜,让她少了些戾气;又或许是清澜对小乞丐的善意让她对人有了新的认知和领悟,让她多了些宽容。她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她只忙着处理纷杂的事务,其中最为让她挂心的就是祝妈妈几人的身后事。 清浅带来了清泽的消息:钱婆子和蓝婆子家人都在峒中赵家祖地;清池家人跟在赵二老爷身边伺候,目前都随二老爷在泷州任上;秦大家的男人和孩子都在赵荑名下的京郊南溪庄子上。秦大任庄头,两儿一女;祝妈妈家里只余一个女儿安娘,夫婿是东市梁家酒肆的掌柜梁准;赵淞妻子在赵荑名下的嫘姤布行做事,一子一女。 赵荑让清浅告诉赵濯安排人往峒中和泷州分别传了消息,每家送了百两的丧银,又嘱咐几家若有其他要求,尽量满足。遇有不能决断,再捎信回京。赵荑除了给秦大、安娘、赵淞妻子银钱,还分别招了人进府,亲自见了。她极不擅安慰,但主子接见,即便什么都不说,也是极大的脸面,况且她确实想为不曾谋面就为她所累的几人做些什么。 秦大人如其名,人高马大的样子,肤色黝黑,面相憨直。听赵荑问起可有什么要求,秦大两眼通红,只是摇头:“奴才一家得奶奶照顾,做什么都是应该。奴才婆娘命薄,不能伺候奶奶。若奶奶不嫌奴才家的女儿粗苯,就让奴才女儿替她娘伺候奶奶。” 赵荑事先问过清溪,知道秦大夫妻都是忠厚老实的性子。秦大既是如此说,必是心口如一。“也好,你家女儿跟着我,总好过跟着家里几个男子。”赵荑点头。秦家女儿八岁,送到她身边也合适。 再多的安慰和许诺也换不回活生生的人来,她索性转了话题:“我想选几个机灵的放在五爷身边,和黎叔、姜叔学些功夫,日后就跟着五爷。你那边庄子上若有合适的,不妨一并带了来。” 荀翊人手不足,即便不与人争,总需在被人谋时,护住自己,护住身边人。 “奴才家的二小子十一岁,很是伶俐皮实,奴才能不能带了给五爷见见?”秦大搓着手,局促地说。若能跟了五爷,那是老二天大的造化。婆娘常数落他是个憨的,说儿女们可不能再如他一样只知道朝着土里使劲。他今儿个就舍了一张老脸,为儿女争取一番,想来自家婆娘在天有灵不会骂他吧。他鼻头酸涩,拼命忍着不让泪流下来。 赵荑对秦大的要求无有不允的。即便秦家二儿子不是习武的材料,只要心思清正,好好调教,总有可用的地方。 安抚了秦大,赵荑见了赵淞妻子李氏。因赵淞生死未卜,她许诺会一直派人查找,赵淞的月银照发,赵淞儿子的束修由她负担,女儿的嫁妆将来也一并由她出了。李氏流着泪给赵荑叩头。虽已非主仆,但得主家如此厚待,她除了叩头,实在不知能做些什么。 择日赵荑又见了祝妈妈的女儿安娘。本以为抚慰一番就好,不想这是个难缠的。 安娘看着三十出头的年纪,面色暗沉,眼角、嘴角略有下垂,再加上木讷的神情,看着苦相。一身秋香绿簇新的褙子,配着月白色的长裙,看着总觉违和,似偷穿了他人衣服般。 “祝妈妈待我最是亲近,你我和姐妹也无甚分别。姐姐若有什么可以用得上我的,只管说来。”赵荑对祝妈妈有无尽的愧疚和钦佩,对待她唯一的女儿,与对待其他人,态度上有本质的不同。 “五奶奶折煞小妇人了,小妇人如何能担得起奶奶一句姐姐!”安娘如受惊一般,慌不迭地福身行礼。祝妈妈在安娘出嫁时候求原主给女儿放了籍,这是赵荑知道祝妈妈唯一为自家谋的利。 “不必如此,我说当得起就当得起。”赵荑语带诚挚。“能为姐姐做些事情,祝妈妈在天上看着也会开心的。” “我娘,我娘是个命苦的!小妇人也是个命苦的!”安娘木讷的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 赵荑不知该怎样安慰,求助似地看向一旁的清浅。 “事情已经出了,安娘姐姐不要难过才好!”清浅走过去,边给安娘递帕子,边安抚着说:“奶奶既说了,姐姐有什么难为的,只管和奶奶说就是。” “小妇人,小妇人——”安娘扯着手里的帕子,面上纠结。 赵荑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她不喜欢这样吞吞吐吐的性子。 安娘纠结许久,终于在赵荑几乎失去耐性的时候开了口:“奶奶,可否把澜渟酒肆的酿酒方子赏了小妇人?” “安娘姐姐,你说什么?”没等赵荑开口,清浅已经惊呼出声。 澜渟酒肆,赵荑名下,位于东市,是京城有名的酒水铺子。 赵荑闲暇时候翻过账册,这澜渟酒肆不说日进斗金,也相差无几。酒肆的酿酒方子就是生存之本,安娘好大的口气,这和直接向赵荑讨要澜渟酒肆无甚区别。 这是祝妈妈的女儿么?赵荑眼里有锋芒闪过,而开口却与刚刚无异:“姐姐为什么要酿酒方子?姐姐会酿酒么?” “小妇人,小妇人不会,但,但小妇人相公会。”安娘眼神闪躲,磕磕巴巴地说。 “那是姐姐想要,还是姐姐相公想要?”赵荑语气温和,甚至面上含笑。 “这,这没什么不一样。”安娘支吾着。 “姐姐错了!这可大不一样。”赵荑笑着盯住安娘。“姐姐若要,看在祝妈妈面上,我自是会考虑。若是姐姐相公要,我又凭什么给呢?他又不是祝妈妈的儿子!” “可,可他是我娘的女婿。”安娘嘟囔着,眼睛不敢看赵荑。 “姐姐只管告诉我是谁要就好!”赵荑笑着,眼里多了寒意。 “小妇人相公要,就是,就是小妇人要。”安娘终于嗫嚅着说出来。 “哦,我知道了。安娘姐姐且先回吧,我想想再告诉姐姐。”赵荑语气柔和。 “那,那什么时候能给方子?”安娘抬眼问,满脸惶急。 “后日我再给姐姐信儿可好?”赵荑的语气温柔极了。 “那——那好!”安娘得了准话,松了口气。 待安娘离开,赵荑命清泽去查。第二日消息就禀给了她。 当初祝妈妈日日跟在赵荑身边,对唯一的女儿关注不够,让安娘对祝妈妈多有怨怼。安娘跟着府里婆子去东市采买的时候,不知怎么和梁准结识,一来二去有了首尾。待祝妈妈得知,气得打了安娘,但安娘当时已经珠胎暗结。依祝妈妈的性子,一剂猛药下去,女儿日后不嫁,由她养着就是。可安娘寻死觅活,非梁准不可。祝妈妈性子刚烈,可对自己唯一的女儿一直心有亏欠,又不能真的打杀或拘禁。而安娘看似唯唯诺诺,却是个窝里横的,只在祝妈妈面前蛮横异常。母女来回拉扯数日,祝妈妈也彻底寒了心,索性求赵荑给安娘放了奴籍,把自己攒了半辈子的体几一股脑儿给了女儿,对外声称与安娘彻底断了母女关系。 “这安娘是个十足傻的!”清浅揪着帕子,恨声说:“那梁准贪婪暴戾,刚成亲时对安娘还好,时不时诓了安娘拿出嫁妆银子吃喝嫖赌。没多久安娘手里没了银钱,他就原形毕露,常常对安娘拳打脚踢,连带着孩子也落了胎。当初祝妈妈就是看出梁准鳄心鹂语,才一心拦着。安娘过得不好,又时不时地寻祝妈妈要钱,祝妈妈给过几回,可哪里供得起那个无底洞。祝妈妈劝安娘和离,可但凡梁准给两句好话,安娘就忘了伤疤,铁了心地跟着梁准,全然不理祝妈妈的苦口婆心,只为要钱各种寻死觅活,祝妈妈被伤透了心。”清浅说起这些,两眼泛红。当日她见过祝妈妈伤心的样子,只所知不详罢了。 这安娘是个昏聩不堪的。赵荑只觉头疼。为着祝妈妈,她必是要好好照顾安娘的。可这么个恋爱脑,她要如何照顾? 过了两日,安娘又来求见赵荑。清浅见了安娘,说主子一路疾行回京,身子不爽利,没精力招澜渟酒肆的掌柜说事儿,让她过五六日再来。安娘嘟嘟囔囔地走了,至于在说什么,清浅不想也知道。 而安娘回了家里,梁准见酿酒方子没有要来,原本满脸的笑容一下没了踪影,对着安娘又是一顿拳打脚踢。直到安娘哭喊着说五奶奶让过五六日再去才停了手,骂骂咧咧地搜刮了安娘身上所有的铜板摔门而出,只留了安娘趴在地上哎呦哎呦无人理会。 梁准出了家门,想到赌坊的债还没还清,只能歇了再去的心思。还能去哪里耍呢?兜里银钱实在有限,他站在自家门前,一时犹豫起来。 一个男子扯着一个婆子,从梁准家宅子边鬼鬼祟祟地闪到一旁的巷子里。梁准正不知该干些什么,一眼搭见,哪里会不跟上。 第72章 安娘2 梁准把头使劲贴到巷子拐角的墙上,仔细辨认男人和婆子的声音。 “你可轻些,我知道啦,知道啦!说了给你寻么合适的,可一时半会儿哪里能寻到?”婆子的声音透着不耐烦。 “我知道隋妈妈要是不能寻着人,别人更没指望。”男子嘿嘿地笑,带着几分讨好。“这不是要的急嘛。妈妈也知道历来送去军中的不必姿色多出挑,就是年轻壮实,经折腾就行。人家那边肯出大价钱,年岁都放宽了不少。就是隋妈妈这模样,再年轻几岁也不是不行。” “你个作死的!”婆子语调骤然拔高。“我让你胡咧咧!连老娘你都敢编排!“ ”哎呦哎呦!妈妈快松手,耳朵快掉了!”男子喊着疼,应是耳朵被婆子揪住,可男子嘴里却没停:“我这不是夸妈妈年轻么?妈妈下手咋这么狠!” “你个小兔崽子!老娘要不是还想挣这份钱,哪里会理你个缺德冒烟的玩意儿!”婆子啐了一口。 “哎呦!妈妈这话可不对!我把那些女子送去北边军里,不也是给她们找条活路?再说,家里不也得了银钱?这要是卖青楼里,那年岁模样,哪家青楼肯要?军爷不嫌弃,肯出大价钱,两厢便宜,多好的事儿!我这哪里是缺德,我这是积了大德!“男子语带不满地反驳。 ”行了,行了!我管你缺德还是积德,老娘只牵线搭桥,你们之间如何勾当,跟我有什么干系!“婆子哼了一声。”说吧,这次多少钱一个?“ “这个数!”男子似乎摆了什么手势,语气里带着得瑟。 “三十两!”婆子惊呼,然后应该是意识到声音大了,瞬间又压低:“怎么这么多!” “上一批去的路上翻了车,死了大半,又不经冻,有病死的,没几个送到。军里又连着死了不少,现在缺的紧,所以才出了大价钱。”男人说。 “这个价钱应该好谈,你且等等,明个儿这时辰在这等我。”婆子声音透着轻松。 梁准听明白了,这男子应是要采买军中最低级的营ji,婆子则负责寻合适人选。三十两银子!梁准听着就觉心动。要知道,十两银子可以买一匹骏马了!这价钱实在诱人! 听男子和婆子往自己这个方向折返,梁准急忙退后几步,装作刚走过来的样子,和拐过巷角的两人迎面对上。婆子警惕地扫了他一眼,快步先行离开。男子晃悠悠地跟在后边,见梁准看他,还朝他龇牙笑笑。梁准僵硬地回了个笑脸,边径直朝巷子里走,边心下盘算开来。 梁家酒肆的东家因为账目混乱,这几日找了人查账。梁准心下惶急,也不敢往酒肆去。自己从中做了多少手脚,他心里最是有数。一旦被东家查实,他别说掌柜一职,就是酒肆恐怕也待不下去。这也是为什么他听说安娘娘亲因为救护主子没了命,要奖赏安娘,他才狮子大开口,权且一试,万一能成呢?他可是听说安娘的娘亲是侯府五奶奶最信重的人。他拿了方子,东家就算发现他中饱私囊又如何?一个下蛋的母鸡可比他贪的那点银子值钱多了!那五奶奶给的丧银当天就被他还了赌债。不是他想还,是如果不还,他的腿就要被人家打折了。安娘去取酿酒方子,没取到,他失望极了。看吧,他就知道,什么狗屁信重,一个方子都不肯给,那安娘娘亲就是个傻子,还看不上他!呸!他可比她精明多了,至少不会为了谁送了命! 无所事事逛了大半天,肚子饿得咕咕乱叫,梁准无处可去,索性回家吃饭。看着被自己打的鼻青脸肿,依然乖乖煮饭的安娘,他忽然心里一动。这安娘也是可以换银子的啊! 第二日,梁准早早盯着巷子拐角,一搭上婆子的身影,就急急窜出家门。 “隋妈妈辛苦了!”是男子谄媚的声音。 “知道就好!哼,老娘为了你,可是跑断腿了!”婆子声音带着愉悦。“还好,不算白忙活,几个老姐妹也帮忙,给你寻了十一个。” “哎呦,真是辛苦隋妈妈了!”男子开心地说。“咱一会儿哪里接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跟我来就成。”婆子说着,和男子一起朝巷子拐角而来,与趴在拐角墙上偷听的梁准脸对脸撞上。 “你干什么!”男子瞬间变了脸,一把匕首已经从腰间抽出,作势就要扑来。 “哎,别!别!兄弟别误会!”梁准舔着脸躲过匕首刃端,凑了过去。“兄弟我也是无意听到两位有买卖,我这儿有个合适的,两位要不要一并看看?”他两眼放光地盯着男子。 男子犹豫了下,又朝婆子看了一眼。婆子问:“在哪里?远了可不成。” “不远!不远!”梁准急忙指着身后自家的院门。“就住那里!两位随我来!” 等两人跟着梁准进了院子,正瞧见安娘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正屋出来。几人面对面见了,安娘不知对方是谁,只行了礼,见梁准面色不善,又急忙退回门里。 “两位觉得如何?”梁准眼巴巴地望向男子。 “这也太瘦了些,看着身子一般,年岁也不小了。”男子看着安娘的背影,挑剔地说。 “平日粗活干多了,面相老些。”梁准嘿嘿笑。“身子挺好,抗折腾着呢!” “隋妈妈觉得如何?”男子看向婆子。“您老眼光独,您说没问题就没问题。” 婆子扫了梁准一眼,见他巴巴地看着自己,似乎有点心软地说:”我看这兄弟也是实心做这笔买卖,索性就成全了他吧!不过得少五两银子,路上多买些好吃的,多补补,很快就胖起来了。“ ”妈妈可不能少了银钱!“梁准急忙朝婆子作揖。”小子就是急需银子,才动了心思把婆娘点出去。若是少了银钱,小子不值当这么做不是!“ ”行了!“男子不耐烦地挥挥手。”隋妈妈觉得没问题,我也不差那五两银子。就这样定了!“穷人家卖儿、卖女、卖媳妇,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好!好!妈妈和兄弟都是好眼光!“梁准喜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了。 入夜,安娘被梁准一剂药灌下,直接昏睡过去,再醒来,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上。车外是黑沉沉的夜。车里除了她,还有一个昏睡的婆子,正是她见梁准带回去的那个。 安娘爬过去,使劲推了推婆子。婆子睁眼,见了安娘,先是神情恍惚,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忽地现出愤怒。 安娘刚想开口,婆子用手捂住她的嘴,用眼神示意不要出声。然后轻轻拉起车帘一角,车辕上一个男子正靠坐着打盹。 婆子搬起车厢一角的一个木制小矮几,悄无声息地朝男子头上砸去,男子跌下车辕,没有动。婆子扔了矮几,拉着安娘跳下马车,钻进一旁的树丛,很快没了踪迹。 地上的人慢慢爬起身来,正是和梁准交易的那个男子。他小声嘟囔着去拉马车:“婶娘可真狠!不能下手轻些,疼死了!“ 第73章 安娘3 安娘从婆子口中得知梁准居然把自己卖去了军中,吓得跌坐在地上,怎么都爬不起来。 她幼时曾随祝妈妈跟在捬义侯府老太太身边,战乱中的颠沛流离给她留下了无法抹除的记忆。她曾被祝妈妈死死捂住嘴巴,躲避那些烧杀抢掠的乱军。她见过人性最至暗的恶行,对战乱有本能的畏惧。如果真的被送到军中,她会直接疯掉。相公虽然常常打她,可她觉得是自己不够好,是自己不能给他生下一儿半女,是自己没有足够的银钱让相公无忧,都是自己的不是。她和相公说过她的记忆,她的恐惧,相公还安慰了她啊!相公说过如果再有战乱,一定带她躲到深山,让她再也见不到那些杀戮和掠夺,那是相公说的话啊!她还记得他流下的泪和带着颤音的话。她的相公怎么可能把她卖去军中!一定是相公遇到了大难处,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一定是的!她的相公不可能这样对她! 看着安娘傻了般喃喃重复着不可能的话,婆子忍不住翻了好几个白眼。那男子是她夫家侄子,两人都是百戏艺人。因为当今皇上觉得臣下玩乐太过,奢靡成风,于是下令遣散百戏,让他们这些本就操着贱业的人生计困难。有人寻来,给了银子,要她和侄子合演一出戏。有钱可赚,又不违良心,她开心极了。可见安娘这样,婆子都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了。难不成自己拆散了有情人?那梁准哪里有半分情谊,这安娘实在让她无语极了。但既拿了钱财,总要把差事做完。 城门要四更一刻才会开启,婆子索性和安娘慢慢往回走。她一路和安娘聊天,慢慢让安娘情绪平复了下来。她骗安娘说那男子想黑吃黑,所以连她一起绑了,估计也是要带到军里做灶上活计。婆子哄着安娘说出自己的事情,可等听完,婆子反而长叹一声。她没有数落安娘,只和她说起自己的过往。婆子本是良籍,年少时候所遇非人,以为与情郎私奔就能摆脱被父母操纵婚配的命运,不想那情郎不过一骗子。没有父母护着,她被拐卖给出身贱籍的丈夫。当朝有规定,良贱不通婚,可若有自愿与贱民通婚者,即入贱籍,世代贱民,不得脱籍。娼妓尚有赎身从良一说,而她却没有。后来辗转知道自己父母因她失踪,没几年就伤心过度,暴病而亡。她悔不当初,可只能如此。 ”你明明有待你那般好的娘亲,又有肯回护你的主家,怎就这么不惜福呢?“婆子语带悲戚。”我若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一定只听我娘的话,不会随意为了旁人伤了最珍视我的人。“ 安娘只默不作声地听,并不说话。婆子见她不似反省,除了叹气,也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世上就是有执迷不悟的人,可怜又可悲。 走回城门,天光已经大亮。两人相携着进城,婆子提醒安娘,梁准能卖她第一次,也能卖第二次。她可不是每次都能好命逃脱。婆子要带她回自家躲躲,可安娘只要回自己家,婆子无法,决定陪她回去。她都有些可怜这女子的主家了。花了不少银子雇自己和侄子演这一出,没有任何用处,钱实在花得冤枉。 快走到安娘家,远远听到有人鬼哭狼嚎。安娘如同惊醒一般,一头冲向声音来处。许多人围在梁家门前。安娘分开人群,冲了进去。梁准正被一个大汉踹倒在地,一旁一个瘦削男子一边喝骂,一边抬脚狠狠踢向梁准。 ”你们做什么?快放开我相公!快放开!”安娘疯了一样冲过去,朝着瘦削男子抬手挠去。男子不防,被她抓了正着,几条血痕立时出现在脸上。 “你个疯婆子!”男人恼羞成怒,一脚踹在安娘肚子上。安娘被踹出好几步远,仰面倒在地上,头磕得砰的一声响。她又从地上摇晃着爬起,再度朝那人扑去。男人往旁边躲开,安娘扑了个空,扑倒在冰凉坚硬的青石板地上。她爬起来,朝那人再扑。男人躲开,她一下子扑倒在了梁准身上。 “你个死婆娘!”梁准破口大骂。他刚刚爬起身来,被安娘一头撞到,又跌倒在地。 “相公,相公!呜呜呜——你没事吧?”安娘哭着上下摸着梁准的胳膊和腿。 “滚一边去!”梁准大声喝骂,可他语声一顿,又看向安娘,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朝着那个瘦削男子匍匐着爬了过去:“杨爷,杨爷,小的把婆娘抵给您好不好?她什么都能干,您看,长得不算丑,是不?杨爷把她卖了或是让她做个暗娼,也是使得的。杨爷,您看,用她抵了那笔债可好?” 安娘呆愣愣地看着梁准,像是没听懂他的话。 ”你倒是想的美!就她这模样,哪里值那么多银子!“瘦削男子嗤笑。 ”杨爷,杨爷!她娘没死的时候就跟着隆昌侯府五奶奶,您把她卖给五奶奶!杨爷,五奶奶能买她!“梁准抱住瘦削男子的腿,语无伦次地说。 ”你可真是痴心妄想!“瘦削男子冷笑出声。“一个死了的奴婢,还想主子关照一家子!” “能的!能的!那五奶奶能买她!杨爷!真的能买她!”梁准疯魔了般,回身紧爬几步,一把揪住安娘的发髻,扯着拖向瘦削男子。“杨爷,您和五奶奶说,就是祝妈妈家的安娘!她能买的!” 安娘被揪得吃痛,本能地挣扎。梁准见了,另一手毫不迟疑地又去按她的头。安娘被按得透不过气来,两手拼命抓着梁准的手臂,偏头一口咬了下去。梁准不防,被她咬个正着,气得反手一巴掌呼到她脸上,揪着她的发髻朝地上磕去。 梁准嘴里一直在骂,可究竟骂了什么,安娘听不清楚,她就觉得眼前的一切旋转着,飞舞着。是下雪了么?怎么一片白茫茫呢?那雪里有什么?是娘亲么?安娘使劲使劲地看,可怎么什么都看不清呢? 赵荑听到回禀的时候,安娘已经被医馆救醒。看安娘喃喃叫着娘亲,两眼发直,呆呆愣愣的样子,众人终于明白为什么医馆的老大夫一直摇头叹息,连连说着“至此愚騃,可怜可怜”的话了。 赵荑以为安排一出被卖的戏码就能让安娘认清梁准,至此脱离了苦海,不想安娘那般执拗,居然还选择归家。如今这样结局,赵荑除了唏嘘,还能如何?她让清浅寻了秦大,把安娘安置到南溪庄子上,雇了个庄户大婶看顾着。不会再被百般虐待折磨,安娘在自己无智无明的世界里,当是快乐的吧? 几日后的一个暗夜,醉酒的梁准栽进了坊侧的污水沟里,待人发现,人已泡得面目全非。 赵荑想,若按照佛家所谓贪嗔痴“三毒”之人的归宿,贪婪入饿鬼道;暴戾入地狱道;愚昧入畜牲道,那如梁准这般贪嗔痴俱全的人是不是会被分尸三处,不对,是分魂魄三处,日日受尽鞭挞,永无轮回呢? 赵荑不知道,也无法找到答案。她甚至没时间细想,因为一桩桩的事情待她处理,她已无暇他顾。 第74章 整肃 赵荑要捋顺大房的诸多事务,每日忙到飞起。 隆昌侯府没有分家,内宅一切由二太太孙氏总管,但各房也有自己的私账。因着老侯爷的一句话,赵荑接了大房账目和库房钥匙。这些原本由大太太管着,但一则她不擅理家,二则从大姑奶奶被休归府后,事事插手,账目乱得一塌糊涂。 赵荑没急着理账,而是先着手清理了身边人手。因着祖母说有人手会派到她身边,她暂时不好确定身边婢女等级,只让清浅、清湄领着一等婢女差事;清澜、漾儿等各自安排调整了活计,没确定等级,月银按照原来发放。凡跟了自己经历生死的,赵荑自不会亏待,额外的奖励只多不少,而约定的身份和对应的月银是不能乱的。 估计二太太孙氏不会轻易放过清澜,毕竟是布了多年的棋子,而且还曾经很得用过。赵荑嘱咐清澜当心着孙氏的手段,别真吃了亏。她不是圣母,但既然清澜为她所用,就该竭力护着,且她也能理解一个奴婢面对各个主子的无力和无奈。为了活着,有时候人是没有选择的。若她是那个最强大且可依附的主子,清澜自不会背叛她。 对于清溪,赵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暂时留了下来。清溪背后的人始终是个谜,她没有直接抓到清溪把柄,贸然审问不会有结果;而将清溪从身旁调开,对方又会使了什么手段,她更无法预知。如此,不若把清溪留着,有清澜时时看着,总会有马脚露出来。而清溪又能监视着清澜,以防万一,对赵荑也有好处。任何蛛丝马迹,都可以让她顺藤摸瓜。 滕管事家的性子太软,做不得管事妈妈,就暂时管着厨房。两个被捆走的婆子也被赵荑差人从庄子上接了回来,依旧负责看门就好。听了祖母建议,赵荑没有接两个孩子回来,毕竟府里太乱,还是小心为上。她本想先去看看孩子,遣人去靖平公府递拜帖,却得知姑母带孩子们去了温泉庄子玩耍。赵荑就此歇了心思,只全心处理身边事宜。 刚跟着她从怀恩庵回来的小姑娘荟春不是奴籍,她就时常带在身边,想着观察看看,看她心性,也看她喜欢些什么,总要全了祖母心意。几日下来,她发现这小姑娘心性单纯,事事好奇,但极懂分寸,心细如发,赵荑倒是更喜欢她了,更加日日带在身边。 大姑奶奶荀嫣和李妈妈被一并绑了送去雱寂庵,风华院众人一时风声鹤唳。赵荑没急着处置,而是让清浅找了金穗等人查问,把几个素日飞扬跋扈的、手里有些孽账甚至背着人命的,一并捆了发卖。赵荑没法把人送去官府,毕竟是宅门里的阴私,传出去只会坏了侯府脸面,她也一样不能置身事外,只能远远发卖了事。趁着这个时间,她把大房各院,包括大太太院里素日手脚不干净、懒惰懈怠、吃里爬外的几个挖了出来,直接撵去了庄子,一时大房风气倒是整肃起来。婆子、婢女见了赵荑,没有敢直视的,赵荑的威仪立了起来。 大爷和二爷的院子因有各自主子,赵荑不好插手,但还是趁着过去探视的时间,着实敲打了一番。大奶奶王氏终于哭不动了,人也就病倒,起不得身。赵荑安排婆子去请华济堂的女医日日看顾,可还是不见起色。人自己没有活着的心气,神医也无计可施。两个小女娃如惊弓之鸟,完全没了孩子的活泼。七岁的荀珍整日抱着四岁的荀婉,如两个耄耋老妇,眼神呆滞,看着让人揪心。赵荑想想,还是把两个孩子接到了自己院里,和荀乔放在一处照料。她对孤独凄苦的孩子从来没有抗拒的能力,她从他们身上能寻到太多共情的地方。 二爷的院子她去看了一次,就没再去。二爷躺在床上,毫无生机,只靠汤药吊着口气。二奶奶侯氏状若疯子,婢女、婆子但凡有错漏,不被直接打死也差不多。她不过劝了一句,就被侯氏一句怼了回来:“躺在床上的不是五弟,你自是说什么都有理!”这样的人还劝什么,凭白找气受罢了。 至于大太太那里,赵荑自是每日去请安,样子做得足足的。只大家都知道,大太太也只用药吊着气,没人知道能不能醒。即便醒了,儿子没了、废了,女儿送去了庵堂,她哪里还支楞得起来? 期间,荀翊带着赵荑去见了钱姨娘。赵荑对荀翊这个生母印象极好,是个通透的妙人儿。赶上荀翊的亲妹子三小姐荀芙借着探望生病嫡母的名义回府,赵荑也一并见到。母女俩外貌有七分像,和荀翊一样的好看,性子更是像个十成十,都温婉娴静,却不刻板木讷。据说钱姨娘是大老爷当年公派去各地郡县查看堤坝修建情况时下属送的,自小被卖,籍贯、父母亲族都不记得,也是苦命之人。赵荑窃心想,这大老爷不知前世修了什么功德,才得了这样一位姨娘,真真比那个大太太强上百倍不止。 大老爷还有一位周姓姨娘,赵荑也见了。不出众的一个女子,看着什么都一般。一个没有子嗣的姨娘,在这府里不过隐形人,赵荑除了感慨下,提醒下人好好相待,也就撂开不再理会。 终于细细盘了大房的私账,虽有所准备, 赵荑还是被惊到了。账上有三万多两现银,还有铺子、庄子、田地若干,可账目盘下来,现银只剩不到三千两,铺子等少了一半不止。告知荀翊,他遂安排赵濯等人去查,几日下来,也算有了眉目。大太太和荀嫣用各种名目把铺子等转到荀嫣名下,大房的大半家产就这样成了荀嫣私产。至于现银已经无从查找去向,是被藏匿了,还是被挥霍了,大概只有大太太和荀嫣知晓。 事涉嫡母和嫡姐,荀翊无法,只能又拉着赵荑进了老侯爷的书房。老侯爷这次倒没有推诿,大概也是因为彻底厌弃了这母女,他直接唤了荀放,遣他去了雱寂庵,把荀嫣的印信、私章一律收缴,直接拿了老侯爷的名帖去衙门把荀嫣名下的所有田地、宅子、庄子、铺子,无论出处,直接改成了荀翊的名字。等荀翊看到一堆写着自己名字的契书,也是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至于现银,老侯爷更是狠厉,让荀放把李妈妈从雱寂庵揪出来,一番严刑拷打,自是很快得了结果。一万两现银被荀嫣埋在了风华院自己卧房的梳妆台下,一万两换了银票,藏在了自己睡床的夹层里。剩余几千两已经各种挥霍,无从查证。 看着从风华园搜出的现银和银票,甚至还有她刚回来就发现院里丢的各种物件,赵荑很是无语。按照李妈妈的供述,荀嫣自认赵荑再无回府机会,所以直接搬空漻园一点都没有心理负担。一个好好的大家闺秀,做着偷鸡摸狗的勾当。这大太太也是没谁了,帮着女儿搬空夫家,也不怕有一日被发现,像女儿一样被夫家休弃?如今看来,大老爷没了,大太太病倒倒是躲过了这一劫,不然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李妈妈在雱寂庵待了数日,吃不好、睡不香,还要按时做早课、晚课,更要自己劳作,与往日在府里呼风唤雨、吃香喝辣的日子哪里能同日而语?此次被拖回来刑讯逼供,又惊又怕,遍体鳞伤,没等荀放把她送回雱寂庵,人就没了命,一卷草席直接裹了扔去乱葬岗。隆昌侯府曾经红极一时、颐指气使、飞扬跋扈的管事妈妈就这样没了,悄无声息,无踪无痕。 第75章 筹谋 赵荑忙着处理内宅事务,荀翊也日日在外忙碌。 两人商量过,若大老爷和大爷真的去了,二爷又是那般情状,荀翊势必要扶灵回祖宅,一路进京的武师和江湖中人若还能随行护送最好。毕竟同历过生死,彼此熟稔,可以信赖。 荀翊与众人商量,除安远武社因后续有其他安排,不得不离开,个别江湖中人因个人事宜需离京外,大部分人都表示愿意留下。 江湖路远,山高水长,相逢有缘,分别有因。荀翊并不纠结,给行将离去的人留了名贴,又备了丰厚的川资。江湖豪迈,又一路拼杀相护,众人都不惺惺作态,纷纷接了。荀翊再次拱手相谢,众人在城外十里长亭一一作别。 留下的一众人依旧住在大房名下的福运客栈。这日荀翊得了侗屏门姚胡传信,说查到些东西,遂去了澜渟酒肆和几人见面。之所以选了澜渟酒肆而非福运客栈,是因为赵荑提醒荀翊,荀二的二儿子荀又在福运客栈做二掌柜,双方仇怨已结,凡有秘事还是避开为妙,荀翊深以为然。 澜渟酒肆的秋掌柜已早早候在门口,见了荀翊和黎叔、姜叔,急忙引着三人到了清净的雅间,南门刀客南镗和侗屏门的姚胡、吴石正等在那里。 几人抱拳见礼,一一落座。姚胡也不客套,径直将探寻所得信息讲了。 京里有侗屏门的暗桩,姚胡通过同门,很快查到近期有人雇用了溟夜门的职业杀手,雇主是岷北双钩胡高罗。 听到这个名字,荀翊一脸茫然。他对江湖中人不熟悉,也不曾与谁结怨。“这人与我府里哪个有旧?”荀翊拧眉问。 “贵府二夫人的兄长孙梁。”姚胡也不卖关子,一语道破。 原来孙梁好游历,也好结交。一次西南之行,无意救下了被人追杀受了重伤的胡高罗。两人一见如故,结拜为异姓兄弟。此次,隆昌侯府大老爷和大爷出事的消息传来,孙梁被妹妹孙氏寻去,几番商量,定下暗杀荀翊夫妻的计划。一则除了荀翊这个拦路石,二则谋了大房子嗣。孙氏出钱,孙梁联络,胡高罗出力,于是就有了溟夜门杀手一路的追杀。 “我这个二婶娘,倒是个性子急的。”荀翊嗤笑一声。 “五爷打算怎么做?”一旁的吴石开口问。 “自然是断了臂膀,再断腿。”荀翊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说出的话却狠辣异常。 雅间其余几人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欣赏。江湖中人本就快意恩仇,有脑子,肯决断,有背景,这样的主家最得他们认可。 从吴石口中,众人得知了胡高罗的来历。此人本是铍镣门门主烈鸣风的师弟,因喜欢烈鸣风的妹妹烈鸣雁,几番求爱被拒而心生怨怼。他暗中下药,想强占了烈鸣雁,让生米煮成熟饭的烈鸣雁不得不嫁予他。胡高罗想得很美,计划也算周详,不想烈鸣雁对他有所防备,加之自身功夫不弱,所以胡高罗毒计未成。两人打斗中,胡高罗砍断了烈鸣雁的一只手臂,若不是烈鸣风闻讯及时赶到,烈鸣雁恐怕早已香消玉殒。胡高罗见事情败露,慌乱奔逃,被烈鸣风重伤。也是他命不该绝,遇到游历的孙梁,于是有了后来的一系列事情。 “烈家兄妹想来一直在寻胡高罗的踪迹吧!”荀翊眼里有狐一样的算计。 “五爷放心!就算烈家兄妹现下没能寻到,很快也能寻到!”姚胡接口,众人相视大笑。 “五爷,在下查过孙梁,此人喜好结交三教九流,不贪杯,不嗜赌,不好女色,错处不好拿捏。”吴石看向荀翊。江湖中人不愿与官家对上,如果对方没有明显弱点,实在不好下手。 “孙梁此人——”荀翊微顿了下,“好男风。”众人愕然。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高门大户的公子哥自有自己的圈子,有些事情,圈外无从窥探,圈内却人尽皆知。 “这样——”荀翊示意几人凑近,如此这般地吩咐下去,众人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还有掩不住的赞赏。 荀翊回漻园时已过戌时,赵荑正在灯下翻看账目。昏黄的灯光映在她莹白的侧颜上,一缕垂下的碎发随着她翻看的动作微微晃动,静谧中带着灵动,荀翊靠在门口定定地看着,这样一帧美好,他何其有幸拥有! 赵荑觉出异样,抬头正对上荀翊有点迷离的目光。“五爷这是怎么?”她急忙起身迎过去。“可是喝酒了?” “没喝多少。”荀翊顺势拉了她的手,走回桌案旁坐下,压下心底酒意翻涌带出的微妙心思。 “五爷是由着南镗他们胡来了吧?”赵荑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唤了清湄去备醒酒汤,数落的话依然没停:“江湖中人酒量可都是顶顶好的,五爷一介书生,哪里能和他们拼酒!就像夫君和他们比诗词歌赋一个道理,五爷——”赵荑接下来的话已经被荀翊伸手捂住。 荀翊隔着桌子探过身来,眼里带着笑:“娘子今儿个话真多!” 赵荑只觉他轻捂在自己嘴上的手烫人得紧,急忙身子朝后弹开躲闪,口中还是忍不住羞恼:“五爷真是醉了!” “是么?”荀翊撤回手,又坐回椅子,眼睛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赵荑,盯得她头皮发麻。 “五爷醉得不轻,一会儿得多喝几碗醒酒汤。”赵荑不自然地躲开荀翊的视线,抓起桌上的账册。“这帐太乱了,妾身看得头疼。” 顾左右而言他。荀翊笑着不说话。 “五爷今儿个得了什么消息?”赵荑被他盯得有点恼羞成怒,手里的账册已经捏得皱巴巴的。明明对方没怎样,可她自己怎么这么慌? “嗯,做了些安排。”荀翊轻咳一声,坐直身子。再不说正事儿,他这可爱的娘子该翻脸了。 等赵荑得知事情本末和荀翊的筹谋,人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也真真难为二婶娘兄妹了!”她冷哼一声。“不过——”她看了荀翊一眼,眼神狡黠。“妾身觉得断了帮手还不够,还应断了——财路!” 荀翊眼神一亮。他的娘子咋这么聪明呢!他其实想到了,孙氏能得杀手听命,钱财是根本。但他一则不擅商事,二则与内宅女人争斗,他不屑。可他的娘子可以啊! 他这娘子如此可人心意!回了府,明明知道都是暗地里谋害自己的人,可依旧各房送了礼物,明面上所有的礼节不缺,谁能说出他夫妻的不好来?只这背地里么,哼哼,看谁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妾身闲着也是闲着,就陪二婶娘玩玩,五爷觉得可好?”赵荑斜睨了荀翊一眼,语气促狭。 “娘子顽皮!”荀翊大笑,引得屋外几个忙碌的婢女、婆子跟着微笑。主子和睦,下人的日子才好过。不过接下来,有人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了! 第76章 月笳 孙梁这几日正无聊得紧。因近年底,父亲不允他出京,又不让他与狐朋狗友鬼混,怕招了荀翊夫妻的报复,毕竟亏心事没少做,得处处小心。孙梁无所事事,快闲出毛来,总想找点儿乐子。 贴身小厮听说梦庄阁在大爷不在京里的这几个月多了好几个模样极好的小倌,急急跑来禀了孙梁。孙梁听了小厮的话,很是开心。赏了小厮几个铜板,让他去吩咐备车出府。小厮心下吐槽,大爷什么时候能大方点,嘴里却忙不迭地应着,屁颠颠地去准备。 梦庄阁是京里有名的销金窟,往来的都是达官贵人、高门子弟。孙梁囊中羞涩,来的次数并不多。不过能得一次在此消磨放纵的机会,他都极尽折腾之能事,这让他在梦庄阁里是挂了名号的,一个变态客人的名号。 老鸨将孙梁迎进雅间,问孙梁是找相熟的小倌还是点新人。孙梁因帮孙氏雇佣杀手,经手了大笔银钱,自己扣下不少,此刻正是财大气粗。小倌分天、地、人、和四等,即天字上上等、地字上中等、人字中下等、和字下下等。平日孙梁只能找人字等的小倌作陪,今儿个有钱,他哪里还肯将就,直接点了天字等的小倌月笳。他刚进门时候可是听几个进出的客人说,这月笳是近几个月京里最红的清倌。 见老鸨面上露出几分难色,孙梁直接把一大锭金子拍在案上。 “也罢,只公子还需知晓,月笳是清倌,若公子有其他需求,需再唤红倌。”老鸨素知孙梁德行,不得不再提醒。清倌只卖艺,红倌才卖身。 “啰嗦!本公子是第一天来么?还需你提醒!”孙梁眉毛倒竖,大声呵斥。 老鸨诺诺出门。没多久,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孙梁抬头。门向一侧滑开,一个身量颀长,面容白皙秀美的男子微抬眼眸,与孙梁目光相撞。那眸子黑中带褐,似深潭古井,幽邃迷离。一袭月白长袍衬得他飘然出尘,似误入凡俗的仙子。孙梁惊艳,嘴巴大张,忘了合拢。来人微垂了眼眸,深鞠一礼,身后已有婢女捧了古琴进屋。 “公子可有喜好之曲?”白衣男子端坐,眼波流转,语声低沉,带着磁性的共鸣,如涓涓泉水润过孙梁心尖,让他浑身酥麻。 孙梁不自觉地答:“都好!都好!” 男子复垂了眼睑,手臂微微抬起,被广袖遮住的手露了出来。修长的手指微微拂过琴弦。“既公子无所好,月笳就自作主张,献丑了。”他圆润莹洁的指腹按向琴弦,琴音响起,袅袅婷婷,如泣如诉,一曲《胡笳十八拍》哀怨绕梁。 孙梁痴痴看着男子,自己什么时候从座位上爬起,什么时候到了男子身边,什么时候把手搭在了男子肩上,他全无所觉。 琴弦骤断,琴声戛然而止。孙梁如梦初醒般。 “公子自重!月笳为公子唤其他人来。”男子已退开数步,站到雅间门侧。 “你就好!不唤其他人!”孙梁如着魔般扑过去,只他还没碰到男子衣角,雅间门砰的一声碎裂开来,几个壮汉如狼似虎般扑了进来。 之后发生了什么,孙梁完全不记得,因为他已被打得人事不知。 待朝议大夫府里得了消息,赶到梦庄阁时,看到浑身无一处不伤的人,实在认不出对方就是家里大爷。 医馆大夫一番忙乱诊断,纷纷摇头叹息,不肯拿诊金,径直离开。孙老太爷孙长翼老泪纵横,摔了好几个茶盏。遣了手下人去查,得到的结果让他呆若木鸡。 那月笳是三皇子封霁的新欢。京里无人不知,只孙梁刚回京,还没从狐朋狗友那里得了消息就一头撞上去。三皇子啊!孙老太爷恨不得撞墙。换了谁他都敢去皇上面前哭诉,讨个公道,只三皇子不行! 若说这三皇子封霁,也是大平朝神奇的存在。当今皇上当年带着包括封霁母妃贤贵妃在内的几个嫔妃去避暑行宫,路遇刺杀。嫔妃们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躲避,只有当时即将临盆的贤贵妃扑到皇上身前,用后背为皇帝挡了致命一剑。侍卫击杀刺客,贤贵妃没能撑到孩子出生就去了。太医得皇上允许,剖腹取子,三皇子堪堪活了下来。皇上感念贤贵妃的舍命相救,也一直对这孩子心有亏欠,所以对封霁的包容超过所有皇子。三皇子虽得皇上另眼相看,却不恃宠而骄,倒难得的通情达理,礼贤下士,口碑不坏。可世人皆知,只一件事儿是三皇子的逆鳞。封霁好男风,他喜欢的,旁人别惦记,不然他杀人都不会眨眼睛。这话连皇上都毫不避讳地提醒过众臣子,别在这一点上招惹三皇子,招惹了,他也管不了。 如今听下人回禀那月笳是三皇子的禁脔,孙老太爷脸色惨白。招惹谁不好,招惹那祖宗! “哪个引了大爷去的梦庄阁?”不能找三皇子,孙老太爷总要找可以泄恨的对象。抓了孙梁小厮一番拷打,小厮哭天抢地地说,就是在朝食摊子听了邻座两人闲话,他才特特跑回来告诉大爷。再去摊子上查问,摊主只说是过路客人,以往从未见过。没了线索,人海茫茫,哪里去找两个毫无特征之人。孙老太爷气极,命人将小厮打死,尤不解恨,将朝食摊子也砸了,毒打摊主一顿。谁知那摊主也是个宁折不弯的,直接去京兆尹递了状纸,孙家又打起官司来。 孙家闹到人仰马翻,孙氏得了消息回娘家好几次。见了床榻上只还吊着一口气的孙梁,孙氏哭的肝肠寸断。她从小母亲早亡,孙老太爷续娶,她没少被继母私下刁难。这个嫡亲的哥哥虽然有时不大靠谱,却是府里唯一真心待她好的。她出阁,继母没给多少陪嫁,哥哥从三教九流的朋友那里给她东拼西凑十二抬嫁妆;她喜茶,哥哥每次游历回来都有新品种的茶叶带给她;她谋算,还是哥哥多方联络召集人手。她若有事,唯一想到可倚仗托付的只有这个哥哥,可如今,她的靠山没了,她以后还能靠谁? 孙氏哭晕在孙梁榻前,醒来还待再哭,童妈妈已经火急火燎地找来。铺子出事了! 第77章 变卖 孙氏名下有五间铺子,两个庄子。其中最不赚钱的杂货铺子是当年继母给的陪嫁,其余的果子铺子、胭脂铺子、染坊、马行,还有一大一小的两个京郊庄子,都是她这些年从隆昌侯府公中各种腾挪算计,生生攒下的。如今出事的是染坊。 掌柜已经等在染坊门口,如热锅上的蚂蚁。见了孙氏马车的影子,急急迎上前去。“二太太可算来了!这事儿太大,小人不敢决断,只能等太太示下。” 孙氏在马车上已经听童妈妈说了大致情形。几个月前,孙梁在岭南认识的一位布商想往南边贩些北方的细棉布。棉花种植还未推广开来,出产棉布极少,细棉布价格奇高,贩往南方利润空间更大。本色的细棉布终归没什么特色,因此这位布商想将购到的布就地染色,一路南运途中,且行且卖。孙梁得知对方想法,便给布商和孙氏搭了桥。 大平朝染布一业主要由少府监下设的织染署掌管。私家染房规模很小,只承接些零散的诸如旧衣染色等百姓活计。孙氏这间染坊面积不大,但因为孙梁认识的三教九流极多,倒从未少了主顾,甚至因为孙梁的一个朋友与织染署丞家的小公子关系亲近,织染署不愿承接的活计,孙氏这间染坊也能顺势揽了过来,正因如此,染坊生意还不错。如今能得这样一笔买卖,对于染坊来说,是天大喜事。 双方谈妥条件,达成合作。布商要求孙氏染坊用绞缬技法,将细棉布染成晕色效果。夹缬、碱缬、蜡缬、绞缬等都是常见染色工艺,绞缬不过是将布捆扎或是用线缝制将布特定部分与他处浸染不同颜色,对于孙氏染坊来说不是难事,因此掌柜一口应承下来。双方签订协议,染坊需在一个月内完成布商交付的五十匹细棉布的染色,若不能如期或不能按照要求完成,染坊需赔付十倍定金,并按照每日十贯钱赔付误工费用。若是染坏则需在此基础上按每匹一贯钱赔偿。这本是对染坊苛刻的条款,但为了接下这笔生意,孙氏拍板签了契约。 孙氏催着染坊昼夜赶工,想在过年前结了活计,欢欢喜喜过个丰年,谁想会出纰漏。一匹匹细白的棉布,夹缬捆扎处松散开来。孙氏抖着手散开一处,这哪里还有花色形状,不过乱七八糟的一团蓝罢了。掌柜林林总总算下来,这笔买卖,染坊需赔付布商三千两银子,还未核算染坊自身损失。孙氏又一次背过气去,只不过这次的伤痛是为了钱。 孙氏醒来还未及查问出事缘由,童妈妈又哭丧着脸来禀,马行出了事儿。 孙氏撑着去了马行。原本养得膘肥体壮的马匹如今个个口吐白沫,蔫头耷脑。请来的兽医已经给马灌下了解毒的汤剂,可全无效果。伙计围着马匹团团乱转,却不知问题出在哪里。本来已经谈好的几笔或大或小的买卖不仅泡了汤,也面临赔付。马行掌柜哭丧着脸说还未及细算,大概需备千两白银。如果马匹都死了,损失会更大。 孙氏拖着身子,昏昏沉沉回了府里,一头栽在床榻上,再醒来已经是三日后。孙氏病了,接连的打击让她形容枯槁。府里人陆续来探病,她都让童妈妈挡了回去,她谁也不想见。好在孙氏身子底子不错,虽然病势凶猛,服了汤药,却也逐渐好转起来。 无论孙氏病得多严重,该处理的事情终归要处理。孙氏想让童妈妈把京郊的大庄子卖掉还债,才知道了另一个噩耗,庄子失火了!这是孙氏病倒当日出的事情。火扑灭后查看,应是有人溜进庄子的粮仓,拢火烤谷粒吃,赶上风起,不知怎么就烧了起来。人虽没伤到,但所屯的粮食付之一炬,还有几处屋子烧毁。 孙氏再受打击,也只能撑着,因为没人能替她处理。她让童妈妈去牙行把自己名下的铺子和庄子都挂了出去,能卖哪个算哪个,低价尽快出售,不然她哪里还有钱赔付。 后话不妨这里交代。这样断续过了月余,孙氏用铺子卖的钱偿了各种欠款。她名下已空,除了娘家陪送的杂货铺子因地点偏僻,生意又一直不好,无人问津外,名下其余所有铺子、庄子都陆续被人买走,连满是病马的马行也没余下。孙氏觉出不对,遣了童妈妈暗地打听。两个庄子被附近的庄主买了,和自家庄子合并一处,连成一片;赚钱的胭脂铺子和果子铺子都被她继母买走;染坊被一个布商购去,自己染布卖布;马行被一直与她的马行有竞争的另一马行掌柜接手,而神奇的是,对方接手当天就找到了马匹口吐白沫的原因。原来马匹是吃了小麦秸秆,被小麦芒扎进马嘴肉里,麦芒一个个挑出来,马匹又个个生龙活虎。马行掌柜得了便宜,到处炫耀自己的好运到,全没顾及听到消息的孙氏一口老血吐出,差点儿又一次病倒。 不提孙氏各种委屈难受,说回赵荑得知孙氏出售名下所有资产的当晚。 “娘子真是狠辣!”荀翊斜靠在床头,含笑望着坐在桌案旁的赵荑,眼里有掩不住的欣赏。 “夫君谬赞!彼此彼此!”赵荑语带得意。她就不相信,没了人,没了钱的孙氏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娘子!”荀翊见她神色,犹豫着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怎么?”赵荑挑眉。 荀翊坐直身子,想了下,又下了床榻,走到赵荑对面坐下,换了端肃的模样:“我知娘子心有成算,若言有不当,也是我心重娘子,娘子勿怪才好。” 赵荑和他一路相携归京,虽然日日相伴,但少见他如此郑重模样,遂也收了嬉笑,坐直身子听他说话。 “若父亲和大哥事情坐实,我恐再无时间与娘子这般秉烛夜话。”荀翊给赵荑斟了杯茶。赵荑知道他的言下之意,荀翊届时必是要扶灵归祖宅的。 荀翊继续说道:“府里人多事杂,娘子谨慎多智,但世人常言蝼蚁撼树,常言骄者必败,常言百密一疏。昆阳一役,人人料想光武皇帝无有胜算,可终是王邑败北遁逃。需知这侯府里,算计谋害的手段层出不穷,娘子务必时时处处小心行事才好!如能带了姨娘、娘子一众去了祖宅,我最是愿意,但想来祖父不会应允。留了娘子和孩儿们在这府里,我必时时挂记。娘子当为我珍重!”他声音低沉,似有无数未尽之言。 赵荑听他句句叮嘱,心里升起莫名的情绪。那是怎样的情绪?她说不出,道不明,可偏又心头酸涩怅惘。 “我会好好珍重,为自己好好珍重!”赵荑莫名加了一句,说完忽然意识到不对,恨不得咬下舌头。 荀翊错愕,忽地大笑起来:“娘子能不这样煞风景么?” 第78章 情动 晨风穿过树梢,裹着初冬的寒凉,可也让人神清气爽。 荀放拐过甬道往大厨房去。老侯爷除了初一、十五去祠堂上香,其余时间几乎不踏足内院。外院设有专门的灶房,原不需到内院大厨房取餐食。但前些日子,灶房小厮忘了熄火,夜里灶旁堆着的禾柴被点燃,虽然起夜的下人及时发现,火扑了下去,但灶房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这些日子,寻了匠人重建灶房,前院一众人的吃食就需到大厨房来取。父亲叮嘱,老侯爷的吃食不能假手于人,所以荀放便日日到大厨房来取。 “荀管事!”有一个柔柔的女声唤他,带着一丝胆怯。荀放名义上是老侯爷的长随,其实担着前院管事的差。 荀放收住步子,略疑惑地看着拦在身前的女子。蜜柑色窄袖圆领短袄,萱草色半臂,搭配涅色长裙,这是内院婢女的服饰。婢女腰身纤细,肤色白皙红润,一双桃花眼,看着妩媚朦胧,二八年华,正是颜色极好的盛年。 荀放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问道:“可是有事?” “是!荀管事不记得婢子了?”女子咬了咬嘴唇,皓齿映着红润的丰唇,看着极尽娇媚。 荀放皱了皱眉。他虽只是奴仆,但父亲是府里大管家,又极得老侯爷信重,给他暗送秋波的婢女实在不少。后来他娶了妻,才算清静下来。这是知道他丧妻,又来了! “何事快说!”荀放语气已经染了冷意。他很看不上主动投怀送抱的,真是不知廉耻! “前些日子,在这里。”婢女指指脚下。“婢子摔了,是荀管事扶了婢子起来。当日只顾着疼,没能和荀管事道谢。今儿个也是凑巧,远远见是荀管事,就急忙拦了,向荀管事道声谢,不然婢子实在失了礼数。”说着,已经盈盈福身一礼。 荀放愣了下,他想起来了。灶房刚烧过的当日早晨,他匆匆来内院,确是远远见一个婢女摔倒在地上,起身又跌了下去。他走在近旁,不过随手拉了一把,没细看对方,匆匆而过罢了。 “不是什么大事,不必道谢!”荀放摆摆手,心里倒因为自己的误会,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于荀管事是举手之劳,于婢子而言,是搀扶之恩!婢子清澜,在五奶奶院子当差。日后荀管事若有用得到婢子之处,只管开口。”那婢子,哦,不,是清澜,福身又是一礼,退后两步,立到一旁,躬身给荀放让出道路。 荀放有些羞赧地挠挠头,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一边喃喃着说:“哦,清澜啊,不用那么客气!”一边有点凌乱地沿着甬道往前去。他可真是!怎么那么自作多情! 此刻的荀放如果回头,一定能看到清澜正含笑看着他。为了寻着和荀放单独说话的机会,她可是绞尽脑汁,才能甩开清溪一小会儿。 荀放被她拦住那一瞬,眼里的冷,她清楚地捕捉到了。若那是个见了美色就走不动路的,她何苦如此筹谋。是的,筹谋!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婢女,主子一句话就能要了她的命,哪里能随性而为。那日被荀放扶起,她是有些情动,但却不是情令智昏。她回去想了许久,老管家是侯爷眼前第一红人,甚至超过各房主子。荀放又是个精明长情的,只要她能抓牢荀放,何愁被人拿捏?何愁没人疼惜?在五奶奶身边,她学到最多的就是:权衡利弊后,一旦择定,绝不犹疑! 她深深吸了口气。这个男人,她要定了! 之后的日子,荀放常常能碰到清澜和别的婢女一起进出大厨房取饭食。每次,清澜只朝他微微笑着施礼,从不多言。荀放对这个小婢女印象更加好了。感恩知礼,很是难得。 这日一早,荀放刚拐过甬道,就与眼前冲过来的人撞了满怀。他刚想大声呵斥,可推到一半的手一下子收了力气,骂人的话也卡在了舌间。是清澜! “这是怎么了?”他只觉手里女子的肩头瘦削,似乎他稍用力就能捏断。清澜惶急的神色,在看到他的一瞬,忽然化作无限委屈,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落个不停。 荀放下意识地想去擦那眼泪,却在手快碰到清澜脸颊的一刻僵住。他收回手,放在唇前,轻咳一声。 还没等他再发问,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这是哪个院子的丫头?这么不知礼数!撞到老爷,还想躲了免罚么?”荀放抬头,正对上三老爷阴郁的眼神。 荀放自小在府里,主子的脾性哪里不知!清澜恐怕是被三老爷撞上,三老爷见色起意,清澜躲之不及,慌不择路才撞到自己了。 “三老爷安!”荀放躬身作揖,眼睑低垂,掩住眼里的不屑和愤怒。 “嗯,你来得正好!这丫头冲撞了我,直接送去我院子,且得让她好好受受教训!”三老爷掸了掸联珠团花纹锦的袍服衣摆,随口吩咐着。 清澜吓得躲到荀放身后,一只手死死抓上了他的衣摆后襟。她今日也是好不容易寻了机会,想再单独偶遇荀放,谁知道会那么倒霉,碰到三老爷。 “回三老爷,这是五奶奶的贴身婢女,恐怕不能送到三老爷院子。”荀放感觉到了清澜在他身后的动作,他只躬身答话,没表现出任何异样。 三老爷愣了愣,他没想到这婢女是荀翊房里的。主子奶奶的贴身婢女大概率会做了男主子的通房。荀三老爷犹豫了下,没再坚持。一则要了这婢女,等于和侄子争女人。二则若被老侯爷知道,他讨不到好。三则那个五侄媳妇这些日子的做派,他有所耳闻,怎么听着都不大好招惹。为个婢女,惹出一堆麻烦,还是有点不值!这个不行,大不了再换一个。不过,他昨夜在外边花天酒地,一早才进府,本以为能得了美人,不想空欢喜一场,难免心气不顺。 “既然是老五房里的,你就把人送过去,说我吩咐的,教训不能少了!这么没规矩,真真庶子少教!”三老爷狠狠甩了甩袖子,扬长而去。 “不用怕!”荀放回身安慰。 “多谢荀管事大恩!”清澜泪眼婆娑地朝地上跪去。 “别!别这样!”荀放急忙伸手去拦,与清澜的手握到一处。他只觉那小手冰凉滑腻,柔若无骨。他慌乱地松开,又担心清澜再跪,手停在身前,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清澜见他傻乎乎的尴尬样子,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湿漉漉的桃花眼瞬间弯成月牙儿,荀放愣愣地看着,眼神怎么都移不开了。 第79章 治丧 隆昌侯府的日子在各人不同的感受中以各种不同的形式悄然滑过,而要来的终将会来。 十一月中下旬,都水监派出调查的官员,以及老侯爷遣去寻访的三老爷和下属相继归来,结果一如大家未宣诸于口之言。 被派去的人沿河道寻找,找到了两具疑似大老爷和大爷的尸身。所谓疑似,不过是因为尸身已高度腐败,无从辨别,只从随身衣物上依稀看出是质量上乘的锦缎,与两位爷跌落水里时所着衣袍颜色类似。其中一具尸身上还残存了半个扳指,没有特别的标志,但下人认出与大老爷当时佩戴的扳指颜色款式一致。 至此,大老爷和大爷双双遇难的结论呈到了御前。皇帝御批追封大老爷荀四时为正四品下工部侍郎;大爷追封从七品上都水丞;敕内侍往祭,赐丧葬银一万两;敕封隆昌侯府“忠勤之家”。 二爷受重伤,原本只是随户部押送救灾粮的闲差,若有伤亡赏些抚恤银钱罢了,但因有大老爷和大爷之事在前,也被封为从八品的户部主事。 据说原本要加封老侯爷和老夫人,被老侯爷拒绝。想想也对,封赏太过就让皇帝觉得已经给足脸面,不若留些余地,他日若有所求,皇帝也会念及今日隆昌侯府两位爷的牺牲。且加封两位老人也只是面上荣光,与子孙无益。 隆昌侯府一夜素白。从荀翊的角度,大爷为兄,大老爷为父,需先办小丧,再办大丧。隆昌侯府一早赶来吊唁的亲族旧故、同僚友朋络绎不绝。 侯府一应丧葬事宜,外院由二老爷荀四方主持,内院由二太太孙氏掌管。孙氏刚给兄长孙梁办过丧仪,算是有了经验,虽受了双重打击,人居然坚强异常。不知底细的人,只觉孙氏瘦削憔悴了些,实在看不出其他端倪。 赵荑从心底佩服这孙氏的养气功夫了得,也对这人生出十二分的警醒。一个能如此掩藏并控制住情绪之人,着实可怕。二老爷夫妻二人配合默契,一应事宜井然有序。前来吊唁的人对二人颇多赞誉,老侯爷也是满意至极。 赵荑虽不主理,却需协助孙氏处理纷杂事务。她从未做过这么多琐碎事情,一时焦头烂额。好在赵家老夫人给她的人手已经入京,其中两个婆子和四个婢女被直接带进了她的院子。两个婆子一个精明干练,一个温和素淡。细问才知,都是当年老夫人贴身婢女的女儿。 赵荑根据在怀恩庵祖母的介绍,直接任命周妈妈做了院里的管事妈妈,许妈妈负责主子的药膳调理,至于婢女的分工则交给了周妈妈,让她观察后再行调配。有了周妈妈的接手,赵荑顿觉轻松很多。 两个孩子荀姝、荀瑞也被送了回来,看着大房几个身披麻衣跪在灵前的小豆丁,赵荑心疼不已。小小的孩子,骨骼还没长好,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赵荑暗中叮嘱了婆子,避些耳目,让孩子多歇会儿。毕竟这是个孝大于天的时代,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不过这场丧礼对于赵荑来说也是个机会。她没有原主的记忆,几乎所有人她都不认识,可治丧时,她只要不停地哭,自有来人先开口称呼她,安慰她,又有清浅几个婢女看她哭到不能自已的样子,急忙帮着接话解释,这一来一去,她对来者是谁都能对上,也算是万幸。 只谁也没有想到,大太太会在丧礼第一日晚间醒来。看到周边一片素白,听到耳边阵阵哭声,大太太被惊到,一口气没上来,竟直接又厥了过去,等府医再探脉搏,只有摇头。于是灵堂又多了大太太的棺椁。报到宫里,皇帝也是唏嘘,诰赠大太太四品诰命夫人,又赐丧葬器皿、丧葬银若干。 隆昌侯府大房一时成了京城焦点,谣言沸沸扬扬,有说侯府有邪魅作祟的,有说必是侯府有人作孽报应的,有说命数如此不可违的……同情者有之,贬抑者有之,观望凑趣者更巨。其中也有提及侯府五奶奶当年克夫之名,言之凿凿五奶奶命带刑克。只这流言一出,马上被打压下去。后来赵荑才知道出手的是捬义侯府、靖平公府和夫君荀翊,其中甚至还有宫里娘娘的手笔。 按下赵荑心里的暖意不提,只说丧仪之后,荀翊需扶灵回乡。老侯爷指了三房的四爷荀璋同往,可出发之日,四爷竟然上吐下泻,连站都站不稳,二老爷和三老爷都有官职在身,哪里能随意出京,无奈之下,老侯爷只能一再叮嘱荀翊路上小心。赵荑心下更添警醒,三太太周氏用此手段阻止儿子同行,路上动手的心思昭然若揭。她私下提醒荀翊,荀翊只偷偷握了握她的手,算作回应。 两人一同返京,自是清楚其中万般凶险。留下的武林中人依旧由南镗带领,而南镗又请了些高手同行护卫。荀翊的两个贴身常随荀潭、荀潇已经带人躲过追杀,有惊无险赶了回来,此番依旧紧随荀翊身侧。赵荑吩咐赵濯几人领了赵家祖母送来的人中的所有青壮,随黎叔、姜叔贴身保护荀翊。秦大也将二儿子秦雷送来,一并跟随南下。 荀翊这一去需在祖地守孝三年,原本准备参加的科考只能待丧期届满再议。不过好在大老爷和大太太同时去世了,两个丧期重合,相互抵消,不然荀翊这几年只能一直守孝了。赵荑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只空落落地难受。与荀翊一路归京,初进侯府又数日朝夕相伴、守望相助,赵荑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生了不同于对待他人的情份。 她反复叮嘱荀翊别只顾着尽孝,凭白糟蹋身子。若遵周礼守丧,则极其严苛。不参宴饮、不闻歌乐、不观弈棋等没问题,但如荀翊这样,大老爷没有承重子孙,即嫡长子和嫡长孙都没有,就只能由他守重孝,按制需要着最粗的生麻布制孝衣,需要在墓旁结庐而居,需“斩衰三日不食,齐衰二日不食”,即为父守丧初三日不食,为母守丧初两日不食,之后可吃粥食,七日后方可吃菜果。守孝期间茹素,不剪发剃须、不洗澡……凡此种种,荀翊如果恪守居丧之礼,恐怕三年后就是只剩一把骨头的野人了。 赵荑拉着荀翊一再叮嘱,把荀翊说得啼笑皆非,只能偷偷和她保证,一定事事以自己身体为先,赵荑这才稍稍放心,不过还是索性重金聘了大夫随行,又寻了黎叔和姜叔,托付他们看顾荀翊。有长辈看着,荀翊总不会太过。 等荀翊一行护了三具棺椁离开,一切安排妥当,赵荑才感觉到通身疲惫。她几乎连睡了两日,梦境纷至沓来,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赵荑只觉有人不停唤她奶奶,她觉得讨厌极了。她才十几岁的妙龄少女,哪里成了人家的奶奶?她想与人争辩,可就是发不出声音,只觉憋闷。 “奶奶!五奶奶!快醒醒!”有声音夹杂在纷乱中清晰起来。 五奶奶!对了,她是五奶奶!赵荑意识回笼。 朦胧地睁眼,屋里有昏黄的烛光。入眼是清浅放大的脸。赵荑悚然一惊。 “五奶奶!小主子出事了!”清浅的声音里透着焦灼和惶恐。 第80章 出事 听说孩子出事,赵荑不及细问,急忙起身裹了外衫就奔去暂时安置孩子的东西厢房。 东厢房里的荀乔、荀瑞吐得一塌糊涂,现下正脸儿红红,呼吸轻浅,唤也唤不醒,摸着头上、身上都有发热。西厢房的三个女孩子情况差不多,只荀姝清醒着,也是神情恹恹。问有什么不舒服,荀姝说头晕、恶心,想出恭。 赵荑急忙安排人去请府医,又想差人出府去请华济堂最擅治小儿疾病的蒋老大夫。 “奶奶!二门那里要二太太的对牌。这才不到巳时,正是‘夜禁’,巡逻的兵士不会放了我们出去,放了出去估计也天明了。”清浅急忙提醒。 “我真是急晕了!”赵荑气得差点脱口骂出脏话。她忘记自己在哪里了。夜里宵禁的时间出坊有“犯夜”之罪,会受鞭挞。即便确有紧急,也需守坊官吏去请了上官审批,得了准许才能寻门吏开坊门,这一番折腾下来,没几个时辰是不够的。 赵荑无法,只能先派人去二房拿对牌,好让府医进来。 看着几个孩子,赵荑急得团团转,正无计可施,荟春披着夹袄推门进来。 “五奶奶!”荟春一边给赵荑行礼,一边说:“我在庵里一直和静尘师太学医,可否让我试试?” “是么?哦,好的,你快来看看!”赵荑几乎语无伦次。祖母提过一句荟春懂医,她并没往心里去。毕竟,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医术再好,也是有限。但此刻有懂医的人,总好过她们这些两眼一抹黑的。 荟春不再理会众人,东西厢房穿梭,上手挨个检查了几个孩子,后又回到东厢房,重又把手搭在最初检查过的荀瑞的腕子上,仔细查看孩子身子,按压胸腹,又端详孩子的面色、舌苔。 “可是有什么不妥?”赵荑捏着帕子,低声询问。 “应是食了不洁之物,好在所食不多,但若不能及时催吐,即便不伤及性命,也会有碍身子。”荟春答,语气沉稳笃定。 赵荑深吸一口气,她已经觉得事有蹊跷。 “你能处理么?”赵荑心悬起来。 “不知道具体是哪种不洁之物,我只能暂时催吐,行针试试。五奶奶还得着人去查。”荟春说。 “好,你只管下针。”赵荑毫不迟疑。她可以等府医来,但万一哪个孩子因此耽误了,她不敢想。 这边留了清浅几个给荟春。又让荀姝、荀瑞的奶娘把孩子身边的下人都聚到正房偏厅里,不准随意走动,其中也包括清澜和清溪。 赵荑怀疑自己院子里的人参与动了手脚。祖母刚送来的几个婢女没有问题,她相信睿智的老人家超过对自己的信任。清浅是婢女里最得她信任的。有这几个看顾孩子,她可以稍稍放心。荀姝、荀瑞的奶娘本是原主母亲小许氏的贴身婢女,成婚后没有出府,留在捬义侯府做管事妈妈。后来原主父亲外放,两个管事妈妈孩子尚小,不适长途跋涉,小许氏就把两夫妻和孩子的身契都给了原主,就这样两人先后成了小主子的奶娘。这样背景的人赵荑自是信任。 转身出厢房,赵荑回了自己的正屋。 “孩子昨晚吃过什么?”赵荑看着清湄问。 她自己睡得昏天黑地,什么都不知道,只能一一查问。清湄急忙唤了滕管事家的来,毕竟是她管着厨房事务。滕管事家的听是问几个孩子的吃食,也惊了起来。如果小主子们吃了她安排的吃食出了问题,她哪里还用活? “你不必慌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我自是信你的。”赵荑安抚着。 “回奶奶话,因为不能吃荤腥,几个小主子昨儿个的晚食只有冬笋炒豆干、素拌蒟篛、豌豆炒香菇、荷塘小炒、素肉茄子、豆皮菜卷,又给每个孩子炖了一盅南瓜羹。”滕管事家的答。 赵荑遣了清湄去问荟春,回话是这些食物没有相克。 “食材可都是我们自己院里采买的?”赵荑皱眉又转向滕管事家的问。 “是!”滕管事家的答。“周妈妈前儿个走的时候特意叮嘱了李婆子务必每日卯时带人到二门搬回当天的菜蔬。昨儿个一早是李婆子带了淳儿和清澜姑娘把菜蔬取回来的。” 府里丧仪结束,最忙乱的时间就过去了,所以周妈妈、许妈妈向赵荑告了假,相携去怀恩庵拜谒赵家老夫人。两人都得了自己母亲的嘱托,务必要给老主子请安。只是,不想两人一走就出了事儿。这事儿怎么看都不是意外,意外的话哪里会几个孩子同时病倒?这是有人一直盯着院子,得了空子就动手了。 “昨晚的吃食可还有?”赵荑又问。 “小主子吃剩的就赏了院子里的人。是不是有剩下,得问问才知道。”一旁的清湄道。 至今除了几个小主子,其余人并没有不舒服的表现,就应该不是剩下的吃食。 “几个孩子哪道菜没有剩下?”赵荑问。 “南瓜羹没剩。”滕管事家的立即接口道:“清湄姑娘还夸说一定是南瓜羹最合小主子们的口味所以都吃了。还叫奴婢以后按这样的口味多给小主子做几道菜。” “滕婶子说的是。”清湄说:“婉儿小姐还说南瓜羹好甜,真好吃。乔儿少爷没吃够,姝儿小姐就把自己还没吃的羹分了一半给他。” 荀姝吃的最少,所以症状最轻? “厨房里可还剩下南瓜?”赵荑问。 “剩下了。”滕管事家的说。 “拿来看看!”赵荑知道多半看不出什么,但总要试试。 果然,荟春那边查看了下剩余的南瓜,说并无不妥。 “几盅南瓜是一锅蒸出来的么?”赵荑沉思下,追问滕管事家的。 “不是。南瓜羹是先把南瓜切块、煮烂后,再加入泡好的小米、糯米一同熬煮,直到软糯成稠状,再加入冰糖,分盅盛给小主子的。”滕管事家的解释道。 “厨房里当时还有谁?熬煮期间你可离开过厨房?或是嘱谁代你看过锅没有?又或者除了你,谁离熬煮南瓜羹的锅最近?”赵荑盯着滕管事家的。 “南瓜羹熬制的时间长,奴婢这期间就忙着其他菜了。”滕管事家的擦了擦额头说:“厨房里当时几个刚来的小丫头帮着洗菜、备菜,晴儿帮我烧火,还有——还有淳儿给我打下手,时不时给我递个佐料。是淳儿开了锅,问我羹是不是熬好了,又拿了冰糖往里加,被奴婢骂了,说冰糖不能加多,会吃坏小主子的牙,奴婢还趁着冰糖没融,捞出了些。” 滕管事家的是个心实的,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南瓜羹做好后,盛出来到端上桌,都还有谁接触过?”赵荑问。 “奴婢盛出来的,一盅一盅摆好后,正好清浅姑娘来问吃食好了么,小主子都饿了。奴婢就顺手端给了清浅姑娘。”滕管事家的答。 “去问下清浅端给孩子们的时候是不是还有人接触了南瓜羹,再去唤了淳儿来,把冰糖罐子拿去给荟春看。”赵荑立即转向清湄。 第81章 毒菌 “奶奶!”淳儿进屋给赵荑行了礼,满脸忐忑的模样。 赵荑看了看这个瘦瘦小小的淳儿。当日蓝泗崖那场杀戮中,赵淞下落不明,只有她幸存下来。会是她么? 赵荑捏了捏额角,问道:“淳儿,平日你常帮滕管事家的做吃食么?” “不算经常。周妈妈让我负责院子里的花木,是奴婢看这些日子大家都累,能帮忙都会伸把手。”淳儿怯怯地答着。 “你做吃食不错?”赵荑状似无意地问。 “奴婢不怎么会做。”淳儿说,“只能打打下手。” “既然不怎么会,怎么自己就敢直接往小主子的南瓜羹里放冰糖?”赵荑盯着淳儿问,眼神里带着冷。 “是奴婢错了!”淳儿扑通跪到了地上。“奴婢看滕婶子太忙,觉得加冰糖和泡糖水没什么不同,就手快了。求奶奶饶了奴婢!” 赵荑看着淳儿泪盈于睫的模样,心里的怀疑摇摆不定。她听清浅说过婢女们的家里情况。淳儿不是家生子,据说是家里遭灾,断了生计,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自是要传宗接代,所以小小的女娃儿被卖。正好她身边缺人,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她回来。这样的婢女,只能是为了活命才会背叛吧?蓝泗崖阻杀祝妈妈一行的是孙梁雇佣的杀手,淳儿是不是孙氏着意留的一步棋呢?万一阻拦赵荑归京不成,让淳儿趁不备下手。若大房也没了子嗣,只庶出的身份就绝了承爵的希望。孙氏的心思竟如此深么?之前给了清澜毒药,这是没见动静,觉得清澜无法掌控,索性换了毒害的对象?还是说给清澜毒药本就是疑兵之计,掩盖孙氏想谋害子嗣的真实意图呢?孙氏竟然在被断臂膀,被断钱财后如此迅速绝地反击,这是怎样可怕的对手! 赵荑没有说话,淳儿匍匐在地不敢乱动,屋里一时落针可闻。 “奶奶!”清湄掀帘进来。“冰糖上沾了些不该有的东西,荟春在分辨。” “嗯,好!”赵荑心稍稍落了些,毕竟若能验出是什么,孩子的情况就能准确处理。 “不是我!奶奶,不是我!”淳儿爬着去拉赵荑的裙摆。“求奶奶明察!” 赵荑没理会她,转向腾管事家的问:“素日冰糖罐子有谁保管?都有谁有机会接触到?” “回奶奶话,冰糖精贵,每次用完都是奴婢锁到柜子里,钥匙只有奴婢有。奴婢把钥匙放在贴身口袋里,没有遗失过。”滕管事家的紧张地答。 经历了庄子的事情,赵荑对滕管事一家都极是信任。她让滕管事家的和晴儿母女同住一屋,别人想趁夜里熟睡偷去也没机会。即便有人下蒙汗药偷了钥匙,滕管事母女醒来也不会一无所觉。 赵荑又把目光落回满脸是泪的淳儿身上:“清湄,你去淳儿房间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她盯着淳儿的眼睛吩咐道。 “奶奶!”淳儿眼里有一瞬间的恐惧和不可置信。 是笃定她一定不会查?还是觉得她一定该信她? 赵荑就那么静静看着淳儿,不再说话。淳儿颓然地跌坐在地上,似力竭,似失望,是被冤枉后的无力无助么?还是事情即将败露后的无可奈何? 清湄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奶奶,没有!”她朝赵荑摇头。“除了换洗的衣物和几件饰物、零碎银子,没有其他东西。” 是处理干净了,还是本就干干净净?赵荑不自觉地轻轻捻了捻指腹。若有不该有的东西,还可能是有人陷害。什么都没有呢? “淳儿,你若是冤枉的,我自会还你公道;若真的做了背主的事情,我也会给你寻个好去处!”赵荑再次开口,没有厉声喝斥,也无柔和安抚。无论最终结果是什么,她都不打算留这个丫头在身边。若此事是她做的,自不必说;若不是她做的,被人利用而不自知,不自觉,不自保,那她要这样的婢女有何用? 淳儿抬头对上赵荑无波的眼神,似有寒意从颈间渗入,只觉冷冽。 荟春那里终于验出了结果,是一种山菌粉末,剧毒,但好在只粘在了冰糖上,量并不重。估计下手的人也怕撒在冰糖上太多被人察觉,毕竟是细粉,虽然颜色极浅淡,但若有细心人,还是能辨别。这样的山菌很是少见,也多亏荟春从小在庵里长大,常常和静尘师太进山采药,对这样的东西并不陌生。 府医终于进了后宅,和荟春一起给孩子针灸、斟酌用药。忙到天明,孩子们的症状逐渐缓解。看着沉沉睡着的孩子,赵荑终于松了口气。 淳儿暂时被关到了单独的下人房里。赵荑又细细查问了院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这几日进出厨房的人,最终却是一无所获。下人的吃食都从大厨房领回,公中在册的下人自不必说,公中不在册的,赵荑会按人头补了银钱给大厨房,既省事儿,也省了纷争。所以,院里的小厨房平日只有滕管事家的给主子做些吃食。许妈妈来的时日尚短,还没开始给主子做药膳调理。因此平日能接触这些调味之物的只有滕管事家的,如淳儿这样临时帮忙的,的确是例外。这几日府里忙乱,下人几乎都和外人有接触。清溪一直和清澜在一处,晴儿也被赵荑安排跟着,并无异常。盘问众人淳儿这几日的行踪,也是杂乱无序。看来院里的规矩还是没有立起来,赵荑暗自警醒,真是被表象唬住了,以为自己掌控得很好,原来漏洞处处。 赵荑不打算再审淳儿,没有任何意义。淳儿除了性命,没有能被人拿捏的地方。而她不能对淳儿以性命相要挟。不动刑罚,淳儿的说辞不会改变;动了刑罚,就有屈打成招的嫌疑,还会让一众下人心寒,毕竟如淳儿这样死里逃生还一路追随主子步伐的下人,没有功劳也要论苦劳。 赵荑想想,让清浅把所有下人聚集到院里。看着众人忐忑的样子,赵荑没有安抚,毕竟出了这样的大事,确实需要敲打一番。 清浅一反往日的和善温雅,眼神锐利,声音冷肃:“夜里的事儿不说大家也知道,主子仁善宽宥,但若因这就生了欺主、背主的心思定是要直接发卖、打杀了的!院里的事儿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自己在心里好好掂量。”言罢,她退回到赵荑身后。 赵荑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淡淡开口:“多事之秋,府里事杂,对院里的管束确实松散了。自今日起,进出院子必须两人或两人以上同行,不能分开,不能违背。周妈妈回来自会再给大家明确差事,若有确需帮忙或确想帮忙,先禀了周妈妈或清浅,不要擅自做主。吃食事大,厨房不要乱进,吃食需两人同行端出,若有纰漏自要重罚。漾儿,出院的人回来后要分别写下自己见到和接触了哪些人,都统一交你存好!” “是!”漾儿福身应下。 扫了一眼众人无措的神色,赵荑说:“有不识字的,可以寻识字的帮忙写下。无需细节,只写了哪个时辰,在哪里见到和接触了谁就好。” 众人这才算稍稍松了口气,毕竟天天写细节,谁都受不了。 “至于这次,”赵荑顿了下,才又接着说:“没了荟春的本事,恐怕大家都要受些牵累。荟春立了大功,但她是良籍,我自会斟酌感谢。若是换了你们,我也是要重重奖赏的。经了这事儿,大家需知道,有本事才能做好差事,所以从今儿个起,若有谁想学什么的,可以和清湄说说,有机会自会安排你学。多了本事,我不会亏待!”赵荑声音里有鼓励,毕竟下人中多能人,她才能更轻松。 听说有机会多学些东西,众人欢喜起来。毕竟,五奶奶院里的差事不重,除了每日当差,大家也无其他事情可做。能多学东西,一旦有机会脱了奴籍,就多了条生路;即便不脱籍,有本事,也多了在主子身边露脸的机会不是。 赵荑不理众人的欢喜,继续说:“淳儿的事儿,和她说不清楚这几日见了、接触了谁也有关系,毕竟没人给她证明不是?而且,淳儿有大错!”赵荑眼神忽凌厉起来。众人心里一紧,只听赵荑接着说:“若她无辜,自己被人当了刀还不自知,这样的婢女要来何用!”她声音凝肃,众人大气不敢出。是啊,无用蠢笨的下人,主子要你做什么? “若我轻拿轻放了,也无法对大奶奶和二奶奶交代!”赵荑又缓了语气,继续道:“淳儿直接送去庄子上,也算全了我和她主仆一场的情谊!” 众人互相看看,没人敢有异议。毕竟小主子差点出事儿,淳儿嫌疑最大,虽然没有坐实,但遇上苛刻的主子,直接发卖或是打杀再正常不过。主子哪里需要管你是不是冤枉?五奶奶算是仁慈的了。 赵荑不理会她们的各种心思,遣了众人,又暗地里嘱了清泽交代庄头,派人看好淳儿,既不能让她逃了,也要看是不是有人和她联系。若能抓到接近淳儿的人最好,多掌握几个孙氏害人的人证,总有可用之时。 天明周妈妈回来,听了事情本末,向赵荑请罪的同时,更是把赵荑的要求贯彻得彻底,漻园的下人行事规矩变得极为严谨。从满儿到淳儿,众人都清楚了这位主子是什么样的心性。擦亮眼睛、别耍心机,做好份内事,护好主子!只有主子好了,自然有自己的好! 第82章 请教 白日里稳妥起见,赵荑又遣人请了华济堂的蒋老大夫和蒋小大夫进府给孩子检查一番。蒋老大夫仔细查看了每个孩子情况,对荟春的医术赞不绝口。侯府小主子中毒恐多有内情,原不该多言,但蒋小大夫对能查出这么罕见菌毒的医者实在好奇,犹豫再三还是和赵荑提出,想见见请教一番。赵荑知道荟春不会多言,也知蒋家父子为人,自是答应下来。任何领域的佼佼者都是令人仰望和尊敬的存在。 赵荑有大堆事务要处理,向两位大夫告罪,留了周妈妈候着差遣,自去忙碌。蒋老大夫要斟酌着给几个孩子开温补的药,周妈妈请他到隔壁的耳房书写药方。蒋小大夫坐在厅堂里,翘首盯着门口。等了差不多半盏茶功夫,见门帘挑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小姑娘上身着藕色的窄袖圆领短袄,搭着雪青的半臂,下身搭配青莲色长裙,看着很是娴静的装扮,偏又眉目清淡,冷素如空谷幽兰。蒋小大夫愣了愣,又朝那小姑娘身后看看,没有人跟在后面。 小姑娘穿的不是侯府婢女的制式衣裙,他知对方不是婢女,又不知对方身份,不知为什么来了这厅堂。他站起身来,朝那小姑娘躬身一揖,垂眸而立,并不开口。若有事,对方会说;若无事,对方发现走错,自会离开。 可那小姑娘也没有开口,只径直走到了他对面的椅座旁停住,转头看他。蒋小大夫愣愣地抬头,对上小姑娘的一双瑞凤眼,明明清冷模样,可偏偏眼神透着不谙世事的灵动。他被小姑娘盯得窘迫,只好先开了口:“请问姑娘何事?” 小姑娘微微皱了眉,反问道:“不是你要见我?” 蒋小大夫愣住,喃喃地问:“我要见姑娘么?” 小姑娘眼里透出疑惑:“五奶奶说有医者要见我,不是你?” “啊?”蒋小大夫睁大眼睛,试探问道:“姑娘——也是医者?” “会些医术罢了!”小姑娘随意地摆摆手。“是你要见我,没错吧?”她问。 “是姑娘辨出了毒菌?”蒋小大夫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碰巧见过。”小姑娘无所谓地答。 “姑娘——好医术!”蒋小大夫觉得自己嗓音艰涩。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公认天赋最佳的一个,从小跟在祖父、父亲身边学医,自认见多识广,可于毒一道,他确实所知不多。他刚及弱冠,能在人才济济的京城闯出一番名堂来,自是骄傲得紧,如今发现有自己不能解的毒,他很难忍住想多多探问的心思。 他刚刚看过那冰糖上的毒菌,且不说毒菌究竟是哪种,只说那用量的细微就很难辨别,他自认无此本事。他问了五奶奶,知道这小姑娘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就查出了毒菌,并对症下药,很快缓解了孩子的病症。他知道,换做是他,孩子未必救得过来。如此本事,可这小姑娘居然全不在意! 蒋小大夫神情端肃起来,他躬身朝小姑娘再次一揖到地,竟执后辈之礼:“在下姓蒋,名真,表字晢瑞。得见姑娘,在下之幸!” 小姑娘大抵没想到他能如此郑重,急忙侧身避开,福身回礼道:“小女荟春,不知姓氏。” “真真后生可畏!”蒋老大夫随周妈妈折返回来,正好听到两人对话。他这个老来子,从小天赋过人,在医术一道,一般人入不得他的眼。他一直担心这个儿子眼高于顶,目空一切,如今肯对一个小姑娘弯腰,可见还是懂了天外有天的道理,这样一想,蒋老大夫不禁笑眯了眼,看那小姑娘愈发顺眼起来。 “荟春姑娘可否告知老朽,各位小少爷、小小姐究竟误食了何种毒菌?”几人落座后,蒋老大夫开口询问。蒋小大夫认真看着荟春,等着她答。 “是黄色毒伞。”荟春并不隐瞒。“这种毒菌常长于松树林中,色泽淡黄,有辣味,误食会引发呕吐、腹泻等症。”她虽然少与外界接触,但知道这是府里隐私,不宜随意乱说。也多亏这黄色毒伞有辣味,对方大抵怕被发现味道不对,才用在了冰糖上。一则可以用大量甜味掩盖其辣味,二则小主子的吃食每天都会有一道甜食,用在冰糖上可以确保万无一失。“不过,世上毒菌种类繁多,这黄色毒伞毒性算不得最强。”荟春继续说:“真正毒性强的菌子是碰不得的。若是误食了出血齿菌,人会流血而亡;若是误食了死亡帽菌,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也是无能为力的。” “原来如此!日后若有机会,荟春姑娘可否指给在下看看这各种毒菌?”蒋小大夫语气迫切地问。 “自是可以!能多些医者辨得出更多毒菌,小女无有不应。”荟春没有藏私的心。只要能多救人,在她看来就是最大的功德。 “姑娘高义!不知姑娘师从何人?家住何处?”蒋老大夫赞赏地点头。 “小女在怀恩庵长大,跟着静尘师太学了些治病救人的法子,不知家住何处。”荟春答,并不隐瞒。 “唉!也是可怜人!”蒋老大夫叹息。 “小女不觉可怜!”荟春微笑。“小女虽无父母,但从小庵里师太和居士们都待小女极好,还教小女认字读书,学习医术,世上很多女子都比不得小女幸运。” “姑娘心思阔达,是老朽狭隘了!”蒋老大夫捻着胡须,愈发觉得这姑娘难得。一旁的蒋小大夫盯着荟春,眼神晶亮。 孩子的恢复能力惊人,按照蒋老大夫开的温补药方又吃了几天药,孩子们很快又生龙活虎起来。大奶奶病着,没人管两个小小姐;二奶奶直接派人来接走了荀乔,连句感谢都没有,还问赵荑究竟怎么照顾的。赵荑本想回怼两句,但看着被派来的婆子半边红肿的脸和满是歉意的眼神,她还是忍着什么都没说。遇到这么个拎不清的,她能说什么?只可怜荀乔小小年纪,日子怕是难熬了。 第83章 探望 二太太和三太太几乎前后脚到了赵荑的院子,来看望几个孩子。赵荑把两人迎进花厅,让清浅上了茶。还没等赵荑开口,二太太就端起面前的茶盏,手放在茶碗上朝自己的鼻子轻轻撩了撩,口中满是艳羡地说:“翊哥儿媳妇这是哪儿得的好茶?闻着怎么有种兰花香?” “二婶娘真是茶仙一样的人物!”赵荑抿唇笑。“就知道二婶娘最爱茶,这是前些日子我父亲从任上托人给祖母带的,顺便也给我捎了些。说是南边刚出的一种青茶,还没传到我们这里。据说这茶有瘦身养颜、清热祛湿、调胃健脾、解毒健身等等很多功效。这些日子府里忙乱着,刚歇下来,我正要给婶娘包些送去,婶娘就顺着香气来了不是?” “这茶汤醇黄清亮,闻着香馥悠长。”二太太轻轻啜了口茶,细细品着:“回味甘鲜,齿颊留香,好茶!” “哎呀,翊哥儿媳妇这里自都是好东西,这么好的茶可也得给我包些。”三太太周氏笑颜嫣嫣。“上次翊哥儿媳妇送来的斜纹纬锦可是连淑妙坊的掌柜都惊艳到了呢!” “就是新鲜罢了。这茶难得三婶娘也喜欢,自是不能少了您的!”赵荑边笑着回,边不着痕迹地打量两人。她回府里来进进出出见过两人数次,但都是忙乱状态,如此闲下来面对面地说话,却是第一次。 二太太孙氏身量中等,面如满月,肤色白皙,五官算不得惊艳,头上只插了两个镂空银簪,配着银色耳钉,衫裙素雅,确有从三品朝议大夫嫡次女的贵女气度,也当得起侯府掌家夫人的身份。 三太太周氏比二太太略高瘦些,虽然涂了脂粉,却看得出肤色偏暗。五官倒是耐看,杏核眼、高挺鼻,不笑有点冷,笑起来却又有明媚之态,难怪当初能让三老爷闹着退婚也要娶了进门。 “几个孩子可都好了?”孙氏放下茶盏,满脸关切。 “嗯,都好了。让二婶娘跟着挂心,是我的不是。”赵荑回着,心下对孙氏升起了浓浓的警惕。这是个杀人无形的主儿,背后那么恶毒地捅刀子,可表面却是关心备至。 “也是难为你了。”孙氏安抚地摆了下手。“我刚才去看了下晔哥儿媳妇,瞧着病得不轻。斐哥儿媳妇,唉,你也别和她计较,她也是苦。” “我都知道。”赵荑露出悲戚的神色。“大嫂是伤心过度,二嫂是忧心难抑,我哪里会计较?”比演技么?谁不会。 “唉,都是命!”周氏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只那斐哥儿媳妇若是懂事些——,唉,算了!你是个好的!”她赞许地看向赵荑。 赵荑微有些羞赧地垂了头,并不接话。说是,是自夸;说不是,她还真说不出来。 “几个孩子虽然好了,但估计得温养一阵子。我从公中库房寻了些适合孩子吃的补品,你让府医斟酌下,看哪些合适就给孩子们炖着补补。”孙氏说。 “是,谢谢二婶娘。”赵荑一脸感激地说。 “可查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凭白让孩子们遭了这许多罪。”周氏问。 “一个婢子碰了有毒的菌子,自己不认识,也不知道,就又碰了孩子们的吃食,这才闯了祸。”赵荑叹气道:“我已经把人撵了出去。”眼角余光瞥了孙氏,见她端着茶盏,细细嗅着茶香。 “只撵出去哪里够!”周氏不赞同地说:“要我说,你还是心慈面软!这样的婢子就该直接打杀了。伤了小主子身子,哪里管她是不是故意!” “你少说几句吧!翊哥儿媳妇也难受着呢!”孙氏放下茶盏,边说边朝赵荑歉意一笑。 “哎,我也是着急不是!看我这嘴,翊哥儿媳妇别介意!”周氏马上换了笑脸。 “三婶娘也是为我好,我记下了。”赵荑说,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孩子身边得用的人如果多些,就不会出这样的事儿了。”周氏关切地说:“可需要再采买些人手?我倒知道几家不错的牙行。” “谢谢三婶娘,如果需要,我一定找婶娘问。”赵荑笑着应。 “翊哥儿媳妇可别和我客气!三婶娘就是个热心肠,有能帮上忙的,你和我客气,我还生气呢。”周氏用帕子掩了嘴笑。 “你三婶娘惯是个会买好的,你可用不着和她客气。”孙氏凑趣说。 “好,我记下了。”赵荑跟着笑。 “几个孩子都住你院子里,可还住得开?”孙氏问。 “还好!几个孩子都小,没那么多讲究。”赵荑笑笑。 “要我说,二嫂不如叫人把旁边的听竹院修缮下,给几个孩子住多好。离翊哥儿媳妇这里近,便于照顾,孩子们玩耍地方还宽敞。”周氏笑着建议。 孙氏顿了下,只还没等她开口,赵荑就笑着接话道:“难为三婶娘处处替我想,不过真的不用麻烦,这样住着挺好。我这里有小厨房,天儿马上冷了,平日给孩子备些热食也便利。” “这话在理。”孙氏笑着说:“孩子吃食最重要。那个院子没有小厨房,临时搭个也没这里好。况且让孩子大冷天来回给翊哥儿媳妇请安也是折腾。” “二嫂说的是,是我思虑不周全,只想着怎么让翊哥儿媳妇松散些了。”周氏挥了下手里的帕子笑着:“翊哥儿媳妇当我没说。” “三婶娘和二婶娘都是为我好。”赵荑笑。 “对了,我看你院里的管事妈妈怎么换了人?原来的祝妈妈呢?”周氏满脸好奇。 “祝妈妈上了年纪,身子不好,回乡荣养了。”赵荑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眼角余光见孙氏拿起放在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 “人呀,是得服老。前些日子忙乱了些,我到现在都还觉得浑身酸痛。”孙氏丢开帕子,往椅背上靠了靠,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二嫂哪里老了?就说咱这能掐出水儿的皮肤,哪个见了不得多瞧一眼?”周氏打趣说。 “你可收敛些!”孙氏看着有点不好意思地坐直身子,“当着翊哥儿媳妇一个晚辈,你也口无遮拦。三弟怎么受得了你!” 周氏吃吃地笑,赵荑也跟着笑。花厅里笑语盈盈,一派祥和。 第84章 闲谈 待送走孙氏和周氏,赵荑回了自己屋子。 “觉着二太太和三太太如何?”赵荑转头问身边的漾儿和荟春。 “都假。”荟春先开了口。她自小在庵里长大,不是婢女,赵荑待她又随和,所以没有那许多顾忌。 “为什么这么说?”赵荑好奇。 “就觉得她们脸上笑多,眼里笑少。”荟春歪头想了想。 赵荑愣了下,荟春成长的环境单纯,对人有种天生的敏锐直觉。 “奴婢觉得三太太话里机锋太多。”漾儿说。 “哦,怎么说?”赵荑问。 “三太太听着句句关心,可又好像每件事儿都不能按她说的做。”漾儿皱了皱眉:“小主子换院子的话,再添和奶奶这边院子一样的人手不容易,说不得就混进了不该有的人。采买人手的牙行,如果事先知道奶奶要去买人,有谁安排进了不该有的人,也是麻烦事。如果奶奶按照三太太的话打杀了淳儿,就没了继续追查的线索。奴婢觉得三太太处处埋坑,心机太多。” “嗯!”赵荑点点头。周氏处处显出心思,是个有小聪明的。 “二太太呢?”赵荑又问。 “今儿个看着二太太似乎随和了些,有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意思。”漾儿看了看荟春,这回先开了口。 “嗯!荟春呢,怎么看?”赵荑不评价,又问荟春。孙氏是得了教训,知道收敛了么?她不信。想想当初庄子上的吴姑娘,想想祝妈妈几个,想想她和荀翊这一路的凶险,孙氏此人可见是个笑面虎。不触动她的利益,看着似乎好人一个,反之则恶魔一般吧。且这人城府太深,又似打不死的小强,实在难缠。赵荑觉得如果换了自己,失了所有助力,很可能会消沉一阵子,可这孙氏呢?全无受挫模样。若淳儿确定是她的人,那这孙氏实在可怕,有着绝地反击的心机、手腕,以及——韧性。 “听竹院有什么特别么?”荟春没有回答,却问了不相关的问题。 “怎么?”赵荑诧异地看她。 “就是三太太提到那院子的时候,二太太有一瞬间的不对劲。嗯,眼神不对。”荟春似乎回忆了下,说。 “哦,是么?”赵荑回想了下,没有任何印象。侧头去看漾儿,漾儿也一脸茫然。 “暗地里打听下。”赵荑叮嘱漾儿。 “是!”漾儿应下。 “对了,荟春,这次几个孩子多亏你,你想要什么奖励?”赵荑笑着看荟春有点黝黑的小脸。 “我什么也不缺啊。”荟春有点迷茫地说。 “那你现在或是以后有什么很想做的事儿么?”赵荑问。 “以后我想做女医!”荟春眼里有了光,“师父说好的女医太少,很多女子病了因为男大夫医治不方便,所以丢了命。” “我们荟春这么有志向啊!”赵荑夸赞道:“那我就找个合适的地方给荟春开医馆,让小荟春做京城最好的女医。” “我能么?”荟春两眼亮晶晶的。 “当然能!你看要不是荟春,几个孩子哪里能好起来?荟春最棒了!”赵荑夸人的话不要钱一样冒出来。 荟春傻傻地笑,不好意思地挠头,惹得漾儿也跟着笑起来。 再说孙氏和周氏出了漻园,一起回西院。 “弟妹今儿个不该提听竹院。”孙氏语气里有责怪。“如果老侯爷或是老夫人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那有什么,都过去多少年了。”周氏全不在意地说。“院子就是给人住的。难不成别人住过,那院子就得一直留着,等着那人投胎转世再来住么?” “你这张嘴!”孙氏无奈地说。 “本来就是!一个通房丫头,连妾都不是。就算得了老侯爷几分宠爱,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情谊早就跟人一样化成灰了。”周氏甩着手里的帕子,好像甩去了时光里所有的痕迹。 孙氏看了一眼周氏,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叹了口气。 “二嫂也不用叹气。什么事儿要是叹气就能解决,那我天天叹气。”周氏嗤笑着说。“二嫂脾气就是好。可该说话的时候也要说。” 孙氏没有接话,低头默默数着脚下甬道上的石块。 周氏瞥了她一眼,继续道:“大房如今就那么几个主子,孩子还都小,却占着整个东院,你我两房挤在西院,转个身都能碰到,二嫂就不和老侯爷或是老太太提提么?” “我那里住的还好。况且如今老侯爷正是难过的时候,我哪里敢多说一句。这事儿弟妹最好也别提,不然老侯爷发了脾气,恐怕弟妹也会难过。”孙氏淡淡地说。当她是傻的不成?二房没有男丁,女孩也都出嫁了,哪里会有住不下的说法。不过是三房想争地方,何必拖上他们一房。 “二嫂管家,提了最是名正言顺。”周氏有点不依不饶,但看孙氏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也不得不转了话锋:“不过,既然二嫂说不合适提,我就不提,谁让我就听二嫂的呢!” “你呀!”孙氏摇摇头,脚步依旧不急不缓。 周氏眼珠一转,又凑近孙氏说:“二嫂,我听说有人在西边见过老四。” “什么?”孙氏停了步子,满眼不可置信:“不是说没了么?这都多少年了?你可别乱说。” “没乱说!”周氏咬着耳朵和孙氏说:“你想想老侯爷为什么老四丢了这么多年都一直没见找人,还不是当初就是老侯爷安排老四离府的,不过是怕老太太做点什么罢了。” 孙氏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她刚嫁进府里时,以为府里就三位嫡出的公子和一位已经嫁人的庶出小姐,后来才无意中得知听竹院还有一位庶出的四公子,只因为老太太得了老老太太撑腰,和老侯爷闹腾僵持着,一直没上族谱,府外也鲜少有人知道。 她见过那个庶出的小公子几次,都是老侯爷领着,五六岁的样子,唇红齿白,一笑有俩梨涡,很是可爱。 她嫁入侯府的第四年,那个小公子突然丢了,具体没人说得清楚,也没人敢问。没见老侯爷派人去找,就那么悄无声息的,不过老侯爷从那以后也再没进过老太太的松福堂。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忽然有人说见到了那个孩子,总是让人觉得惊悚。 “你别道听途说,如果是,老侯爷早就派人接回来了,还会一直放在外面不管么?”孙氏拧眉说。 “二嫂怎么知道是不管?说不得什么时候直接接回来做了侯府世子呢。”周氏睨着孙氏的神色。 “做就做吧。”孙氏无所谓地摆摆右手,只没有抬起的左手在掌心狠狠握了下。“老侯爷的想法,这么多年,你摸得清么?” 周氏梗住。是啊,老侯爷的心思真真没人摸得清楚。嫡长子一直没有被请封世子,如今嫡长子没了,剩下的儿子也没见哪个得老侯爷欢心。丈夫儿子都不是有出息的,没了这爵位,日子只能每况愈下。 孙氏和周氏都没了应付彼此的心情,草草说了几句,就各自回了院子。 隔日,等漾儿把查到的消息和赵荑说的时候,赵荑也惊到了。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老侯爷居然还有另外一个儿子。府里的老人其实不少,有心查很容易查出来。赵荑这些人不知道一则因为年代久远,无人提及;二则这是侯爷的禁忌,寻常也没人敢说。 听竹院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住进听竹姑娘才改了称谓。听竹姑娘从哪里来,没人知道。只知一日老侯爷领回了一位绝色美女,名曰听竹。据说老侯爷待她极尽宠爱,得了最好的东西都会直接送进听竹院。老太太当时气得发疯,闯进听竹院见什么砸什么,被赶来的老侯爷直接扇了巴掌,连休妻的话都说了出来。最后是老老太太出面,压制住了老侯爷。老侯爷厌弃了老太太,老太太也不敢再闹得太过。听竹姑娘就这样住在听竹院里,寻常也没人能见到她。只是偶尔能听到她弹琴吟唱,婉转如黄鹂,煞是好听。后来听竹姑娘虽然生了个小少爷,但因为老老太太的坚持,一直没有上族谱,听竹姑娘也一直只是听竹姑娘,并没有提了姨娘。小少爷两岁的时候,听竹姑娘一病不起去了。老侯爷把自己关进听竹院三天三夜,出来后就再也没进过老太太的松福堂。老侯爷亲自教导那位小少爷,小少爷也只跟老侯爷亲近,其余人都近不得身。到了小少爷八九岁,忽然有一日没了踪迹。下人惶恐无措,老侯爷却又把自己关进听竹院好几日,出来就再也没提过小少爷,只吩咐下人封了听竹院。至此听竹院荒废下来。 赵荑拧眉听完整个故事,觉得不可思议。如果老侯爷真爱听竹姑娘,那两人的孩子不见了,老侯爷发疯一样寻找才对,可老侯爷的反应似乎是知道一切,无奈接受一般。赵荑想不明白,也不纠结,反正和她没什么关系。但三太太周氏提出让孩子们住进听竹院是什么居心?赵荑可不觉得周氏对此一无所知。毕竟按照年龄推算,周氏在孩子不见之前应该已经嫁入侯府了,她不可能全然无知。知道却提出这样的建议,让她去戳老侯爷的心窝么?周氏用意不可谓不毒。 赵荑心下冷笑,小心机有时也能酿大祸患,这个周氏也需小心提防才是。 第85章 和好 戌时末,漻园的灯烛陆续熄灭,周妈妈带着两个小丫头查看了院子四处,确认没有什么不妥,才回自己屋子。 “周妈妈!”离她房间不远的一扇门推开,是清澜唤她。 “怎么还没睡?有事?”周妈妈在门口站定。 “是!明儿个我不当值,想和妈妈说一声,出府买些丝线。”清澜走到周妈妈身旁,福身说。 “嗯,去吧!当心些,别回来太晚。”周妈妈应着。她听说过清澜的身世,没心肝的父母,将好好的女儿卖了,只为让儿子过得好。唉!又是一个可怜的! “谢谢周妈妈!”清澜欢喜地答应,又福身行礼,雀跃地跑回屋子。 周妈妈愣了下。很少能看到清澜如此高兴的样子,终归是个小女孩!周妈妈摇摇头,开门回屋睡下。 第二日一早,清澜换了件木槿紫的窄袖圆领夹袄,搭了雪青的半臂、秋香色的长裙,又在头上插了两个小巧精致的青莲珠钗,看着娇俏妩媚。她对着铜镜看了又看,才拎了自己床上的包袱,出门往院外而去。 清浅隔着窗子,望着她的背影,疑惑地问赵荑:“奶奶,奴婢看清澜不大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还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要不要让清泽跟去看看?” “不必!随她去吧。依清澜的性子,高兴反而无须担心。”赵荑正临摹《兰亭序》,毛笔在“春”字一横收笔。 她能约束下人在府里的进出,但各人都有自己的家,不当值归家时,总不能还要求结伴而行。如清澜一样,没有家可回,或是不想回家的,并不多。难得她喜欢出府,由她去吧。即便是下人,也有自己的隐私。赵荑没有窥探一切的心思,要求每个人做透明人,不客观,也没可能。 清澜出了角门,远远见了巷子拐角的人影,她欢快地加快步子。两盏茶后,清澜跟着荀放进了他家的小宅子。奴仆本不能有自己的私产,但老管家一辈子跟着侯爷,侯爷专门买了这个宅子给他,既是奖赏,也是关切。 宅子两进,老管家父子常年在府里当差,孩子寄养在邻居婶子家里,几乎不回这里,所以宅子看着染了不少灰尘。清澜二话不说,放下包袱就开始打扫庭院。荀放怕累到她,跟在身后,她干什么都先抢着干,弄得清澜啼笑皆非。 “好了!好了!已经很干净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荀放才总算拦了清澜停手。看她细白的手指沾满尘土,又急急端来水,催她洗了,才再去灶房,把刚刚备好的茶水和事先买好的点心端出来,放到厅堂的四仙桌上,坐下示意清澜吃。 “早知你要动手收拾,我不如早早回来,收拾好了,再让你来!”荀放自责地说。 “婢子本也闲来无事,能为荀管事做些事情,婢子很开心!”清澜边带了几分玩笑地说,边微挑了好看的眉毛,歪头看着荀放。 荀放不敢看她,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粗声说:“你别婢子呀,管事呀的,我听了不舒服。” “是么?那得怎么说呢?”清澜眨了眨桃花眼,盯着荀放问。 “你就叫我荀大哥,我叫你妹子吧。”荀放依然不敢与她对视,可语气里的笃定让清澜瞬间笑眯了眼。 “好!那荀大哥可要看看妹子做的针线?”清澜笑意盈盈地问。她之前给荀放女儿做过几回衣裙,感谢荀放的回护之恩,都是寻机会偷偷直接给了荀放。这回是她说给孩子做鞋子,需要让孩子试试大小。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直接跟着进了男子宅子,本不合规矩,可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忽略。到了宅子,孩子并没有接回来,荀放不提,清澜也装作忘了。 “哦,好!”荀放看向清澜放在桌上的包袱,只目光却不自觉地凝在她搭着包袱的手上。那手纤秀如玉,与莹白腕子上细细的镂空银镯相映,更显得如春葱嫩笋一般。那纤长的手指解开包袱的布结,落到里面露出的玄色衣物上,荀放只觉那手莹润得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摸。他动了动手指,又狠狠掐住,把手指握进掌心。 那手将玄色衣物展开,拎了起来,一件男子的缺胯袍随着那手,到了荀放身前。 “妹子给荀大哥做了件袍子,您不要嫌弃妹子手艺,可好?”清澜两手掐紧手里衣袍的肩部,桃花眼盯着荀放,眼里有掩不住的柔情似水。 “这,这怎么好!不嫌弃,不嫌弃!”荀放从椅子上跳起身,手足无措地来接那袍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盯着那好看的手太久,他直直握了上去。手下肌肤柔滑细腻的触感让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再动。手的主人却瞬间羞红了脸,连着袍子一起倒进了他的怀里...... 清澜回漻园的时候,已经过了申时。她给周妈妈和院里的小姐妹都带了红豆馅的青团回来。 伺候五奶奶进过晚食,清浅回下人房用餐。几个小丫头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什么院子里的树、园子里的鸟儿、亭子里的画,无关紧要的话题都能聊得眉飞色舞。清浅接了小丫头递来的筷箸,坐到清湄身边吃饭。 “很好吃的,两位姐姐尝尝可好?”清澜端着一小碟青团凑过来,眼巴巴看着清浅和清湄。以前在府里的时候,五奶奶几乎不理身边事,她年纪小,仗着有人撑腰,没少对着清浅、清湄两位原比她大的姐姐颐指气使。庄子走一遭,又被五奶奶几番打压,她现在想着当初,只觉得羞臊得紧。一样是婢女,她哪来那么大的脸,对着别人呼来喝去? 清湄看看清浅,又看看清澜,笑着接了碟子,说:“谢谢妹子一番心意。”说着拿了一个青团,塞到清浅嘴里,又自己取了一个吃起来,没理清浅给她的大大白眼。 “是不很好吃?”清澜感激地朝清湄笑,又看着清浅,不依不饶地问。 “好吃!好吃还不成!”清浅瞪了她一眼,狠狠嚼着青团。 清湄噗嗤笑出了声,清澜也跟着笑起来。清浅别扭地把头扭向别处,可翘起的嘴角怎么也藏不住。 清溪看了几人一眼,垂眸接着吃饭。她最近有自己的事儿忙,没时间关注清澜,怎么觉得清澜不一样了。讨好几个婢女做什么?真真都是趋红踩黑、见风使舵的! 第86章 请安 “奶奶,如今丧仪已经过了,小主子这里也无事,老太太那里明儿个是不是得恢复请安了?”这日临睡前,清浅的话让赵荑愣了愣。 这该死的古代!原本晨昏定省也没什么,但架不住侯府的这位老太太折腾人。她偏心二房、三房,倒少有折腾二太太和三太太,以前无事就折腾大太太。偏大太太是个没脑子的,各种明亏暗亏吃了不少,连带着大房的几个儿媳妇也常跟着被罚,甚至荀嫣在府里作威作福,碰到老太太也会多少收敛些,因为老太太就不喜欢大房的任何一个人,哪里会惯着一个被休弃归家的孙女。所谓恃宠而骄,没有宠爱,哪里敢骄横? “松福堂来人了?”赵荑皱眉。 “还没,但如果奶奶不过去,怕老太太直接拿这说事儿,凭白吃亏。”清浅语带担忧。 “什么时辰起?”赵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升腾的戾气。 “寅时中得起,卯时初见不到奶奶去,老太太估计又要生事。”清浅说。 赵荑的一句国骂差点脱口而出。老太婆自己睡不着还不让别人睡么?卯时初才五点,天还没亮好吧?她还得四点起来洗漱、梳妆、折腾去主院。 “既然那边还没来人,就先不理。”赵荑按下心里的怒意,倒床就睡。清浅看看全不在意的主子,叹口气。头上没了恶婆婆,还有不省心的太婆婆压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 果然,隔天松福堂就遣了尚妈妈过来,说让赵荑第二日按惯例请安,话里话外数落赵荑没规矩,枉为侯府贵女。 赵荑也不说话,只垂眸细细品着清湄冲泡的枸杞菊花茶,嗯,味道不错。 尚妈妈说说自己也觉无趣,讪讪地闭了嘴。 打发了人,清浅担心地说:“奶奶,明个儿恐怕老太太要发难。” 赵荑斜斜靠到椅背上,一手拄着下巴,无名指在唇下来回摩梭,静了片刻,她忽又笑了,朝清浅招了下手,示意她靠近,然后在她耳边轻轻低语了几句。清浅惊讶地抬头对上她狡黠的眸光,随即也跟着笑:“好!奴婢这就去安排。”看着清浅雀跃地出门,赵荑笑容更盛。 第二日卯时,赵荑带了人准时出现在松福堂的院子外。天还没有亮,只远处依稀有几颗星星斜斜挂在天边。初冬的风冷冽,穿过光秃秃的枝桠,有些悉悉索索的微声。老太太的正房还没有掌灯,院子里连婆子婢女走动的声音都没有。这是打算晾着她,让她冻着了?赵荑轻哼一声,回头看了清浅一眼。 清浅会意,回头朝着身后呼啦啦的一大群人,下巴一扬,再重重一点头。 “啊啊啊——”一阵嚎哭声顿时响彻正院上空,惊得原本不知栖在哪里的几只鸟儿呼啦啦地乍然冲进空中。 松福堂的看门婆子早就看到了赵荑一行到了门口,看到远比平日多的人跟着赵荑,她还奇怪了下。不过那是主子的事儿,带多少人她也管不着。但她早早得了吩咐,不能让赵荑进院门,所以只当没见。如果赵荑让人叫门,她连拖延开门的借口都想了好几个,可没想到赵荑根本没让人叫门。她正纳闷着,呼的一下子听到这震耳欲聋的哭嚎,她惊得差点从炕上跌下去。我的妈呀,这是哪个主子又没了?她急急开门,太着急,门闩掉到脚上,砸得她龇牙咧嘴也不敢耽误,连滚带爬地把院门大开。 赵荑一行人呼呼啦啦涌进院子,哭声更大。松福堂里所有的房间瞬间都亮起了灯。这么大的阵仗,还能睡着的只有死人。 尚妈妈斜披着袄子,拉开正屋的门,冲到赵荑面前:“这是怎么了?”她边把胳膊往袖子里伸,边用又惊又怒的声音问。她在老太太屋里值夜,昨儿个晚上还和老太太数落着赵荑的种种不是,说到今儿个一早如何如何好好教训赵荑一番,逗得老太太哈哈直乐。 “尚妈妈啊!”赵荑顺势哭喊着朝她扑去,兜头兜脸一顿乱拍。她手下用了狠劲,且手指还留着长长的指甲,又戴了好几个棱角分明的宝石戒指,尚妈妈的胖脸瞬间见了红。 “哎呀,五奶奶啊!哎呀!你们都是死的么?快过来人啊!哎呀哎呀!”尚妈妈边拖着肥硕的身子后退,边捂着脸大喊。一脚没有倒腾利索,扑通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撅过去。 赵荑身边的人围过来,看似拉两人,其实挡了松福堂的婢女婆子上前。赵荑毫不迟疑地扑倒到尚妈妈身上,一顿扑腾嚎哭,压得尚妈妈啊呦啊呦地喊,哪里还有往日的趾高气扬。等赵荑自己折腾累了,就着清浅的手站起身来,尚妈妈已经进气多出气少,几个婢女、婆子围着她各种捶背顺气才好歹缓过来。 “都闹腾什么!”直到老太太气急败坏的厉声呵斥响起,院子里才算安静下来。等看到被婢女扶着进了堂屋的尚妈妈满脸是伤、衣衫不整的模样,老太太更是怒不可遏。 “赵氏,你这是干什么?有个主子样子没有!”她抖着手摸起一边的茶碗就朝着赵荑扔去。只赵荑轻巧地朝旁一躲,茶碗直直砸在了后边的婢女身前,疼得她啊呦一声捂住胸口。清浅崇拜地看了赵荑一眼。还是主子厉害!她原本跟在赵荑身后,进门的时候,赵荑往后推了她一把,让挑帘的婢女隔在了两人中间。她还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低头抿嘴,满眼笑意。 “祖母啊!”赵荑又一声哭喊,扑向坐着的老太太。只这可吓着了一众婆子、婢女,她们齐齐涌了过去,拉住赵荑,隔开了两人。见了赵荑朝尚妈妈扑去后尚妈妈的样子,谁还敢让赵荑扑到老太太身上,哪个出点差错,她们都没好果子吃。 赵荑鬓发凌乱、钗环歪斜,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老太太被一群婢女、婆子围在中间狭小的空间,只觉空气稀薄,呼吸困难。她使劲推开面前的一个婆子,恶狠狠地朝赵荑吼着:“赵氏!你闹够没有!” “祖母!”赵荑住了哭声,惊恐地望着老太太。“您说什么?孙媳哪里是闹?祖母是因为父亲、母亲过世,太难过了,是不是?孙媳每日这个时辰都睡不着,想着日日都是这个时辰和母亲来给祖母请安,就觉得心痛难忍、泪湿枕巾。祖母也一样,是不是?”赵荑满眼希冀地看着老太太,几滴泪还挂在腮边。 老太太看着她,满腔的喝骂堵在胸口。这让她怎么接?说是,那她是不得跟着哭;说不是,那她岂非不慈? “祖母,今儿个孙媳往这松福堂来,越走越难过。往日母亲都一路照看孙媳,和孙媳说笑,可现在……”赵荑用帕子捂住脸,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孝经》有云: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yi),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yuè)不乐(lè),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也。孙媳忍不住啊!祖母,孙媳忍不住啊!孙媳太难过了!想到母亲,孙媳就忍不住要哭!我这些婢女、婆子哪个没受过母亲的好?祖母您问问!哪个没受过母亲的好?我忍不住,她们又哪个忍得住?我呵斥她们,可我也忍不住想哭啊,祖母啊!我想母亲啊!祖母!”赵荑瘫软在清浅怀里,肝肠寸断一般。 想母亲个鬼!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大太太有多苛刻,谁不知道。想她?傻子才信!可谁敢说?谁能说? “刚刚祖母觉得有风吹过耳边没有?孙媳怎么觉得那风里有母亲呢?是母亲回来了是不?一定是母亲想念祖母,回来看祖母了!祖母,母亲回来了!您看,烛火动了,又有风,祖母,是母亲来了!母亲啊!”赵荑挥着手里的帕子,朝着空中又抓又抱,语气哀痛。 众人瞬间脊背发凉。这屋里怎的阴风飕飕!老太太只觉头皮发麻,慌忙挥挥手,让清浅等人扶赵荑离开。赵荑作势又祖母祖母地叫着往老太太身前扑,吓得众人又一阵忙乱。总算把赵荑一行人打发走。看着下人一个个狼狈不堪、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样子,老太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如此折腾了两三日,老太太警告赵荑不要再给她请安。她算是看出来,这赵荑就是故意的,可她偏又不能如何。孩子孝顺,想念母亲,你能说她不对?心里气得跳脚,口中说着安慰,这日子怎就过得这么憋屈! 几日里天没亮就哭声震天,侯府再大也都听得到。赵荑就此在隆昌侯府诸人眼中成了不能招惹的存在。看看老太太成了猪肝色的老脸,再看看尚妈妈满脸的五颜六色,谁提到五奶奶能不噤若寒蝉!那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罗刹女! 侯府的主子觉得吃惊,下人觉得恐怖,至于赵荑自己,全不在意。只要不折腾她早起,她才不管人家怎么看。自己舒服才最重要! 老侯爷听荀放说了事情来龙去脉,忽然轻笑出声,说了句“这个赵氏!”荀放没有听到下文,也摸不准老侯爷的意思。是赞?还是贬? 第87章 故事 荀翊的第一封信终于到了。 “娘子安好!”看到信的开头,赵荑就笑了。她如今很适应这个称呼,虽然不知道做人娘子究竟该如何。 荀翊在信里大致讲了离开这一段路的安排,全然不提个中辛苦。赵荑知道送葬队伍是不能入城的,所以一路众人多露宿在外,只这一点,赵荑就觉得心疼,可也没有办法。荀翊信里没有过分亲昵的言辞,可又处处透着关心和惦念。赵荑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 放下信,赵荑提笔回信。她看过原主的手记,一手极漂亮的簪花小楷。赵荑的书法可是被老师押着每日勤练过的,但还是觉得和原主的书法相去甚远。她索性不纠结,直接用行书写信。好歹她日日临摹东晋王羲之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也是有点功底的。 她把府里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写给荀翊,还把自己的处置方式和想法一一写下。等落笔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洋洋洒洒写了六七页。看到清浅拿着厚厚的一叠信纸瞬间没掩住的笑意,赵荑有点尴尬,只轻咳了一声,当作没看见。她给自己丈夫写信,还不许多写点咋了? 清浅刚离开,荀姝和荀瑞就由奶娘带着来了。赵荑自认对孩子喜欢,但全无耐心。可看到没自己腿高的荀瑞一进门就冲过来抱住她不放的亲昵劲儿,她哪里还能表现出丝毫的不耐来。抱起奶娃娃,看着他胖嘟嘟的小脸,她忍不住亲了下,逗得荀瑞哈哈地笑。跟进门的荀姝很有点长姐的样子,小脸端肃,规规矩矩地给赵荑行了个福礼,就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只坐了半个椅面,两手端握,腰背笔直,一派高门贵女的模样。 赵荑看了荀姝一眼,才六岁的孩子,这样端着得端到什么时候,一辈子么?她朝荀姝招招手:“姝儿过来!” 荀姝犹豫下,还是起身走到赵荑身旁。赵荑一手抱着荀瑞,另一手把荀姝搂住,把两个孩子身子往一起碰。两个孩子都没有料到,毫无预警地撞到一处。荀姝愣愣地没有反应过来,荀瑞却咯咯笑了起来,又顺着赵荑的力道,朝荀姝撞去,玩得不亦乐乎。赵荑也跟着哈哈地笑。荀姝看着大笑的母亲和弟弟,眼里也慢慢沁出笑,跟着无声地笑了起来。 玩累了,赵荑把两个孩子拉到宽榻上,斜倚着大大的靠枕讲故事。 赵荑小时候少有人陪伴,各种童话书是她最喜欢的东西,格林兄弟、安徒生、弗兰克·鲍姆、夏尔·佩罗、卡洛·科洛迪……着名童话大家的作品她几乎都读过,如今拿来哄两个小娃娃,实在不算什么。听她讲那些光怪陆离世界里离奇玄幻的故事,两个孩子的嘴始终都无法合上,连一直在旁伺候笔墨的漾儿和被赵荑叮嘱练字的荟春都听得入了迷。直到赵荑讲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想要喝口茶润润喉,却发现茶盏已经空了。漾儿如梦初醒一般,端起茶壶给赵荑添茶,却发现茶壶也空了。她红着脸急急福身请罪,奔着出门去添水,几人此刻才好像又回到了现实里。 “娘,再讲!再讲!”荀瑞把小身子拱进赵荑怀里,亮晶晶的大眼睛透着渴求。荀姝不说话,不过小小的手臂搂着弟弟的肩,眼神一寸不移地盯着赵荑。 嗯,赵荑轻咳了一声。她的嗓子呀!“这样吧,娘讲故事可以,可姝儿和瑞儿是不是也该做点什么呢?” “做什么?”荀瑞一脸茫然。回头看姐姐,一样茫然的目光。 “娘讲一个故事,姝儿和瑞儿就跟娘说说故事里你们最喜欢谁,为什么喜欢,好不好?” “好呀!好呀!”荀瑞开心地拍手。荀姝也红着脸点头。 一整天,赵荑被两个孩子缠着讲故事,几个近身服侍的婢女各种借口待在赵荑身边也不愿离开。没多久,全院子的下人都知道五奶奶在讲特别特别好听的故事,一时都眼巴巴地盯着书房,恨不得自己长了顺风耳才好。唉,谁让这时候的人没有多少娱乐呢!而且多数的娱乐都和金钱挂钩,下人能活着就不错了,哪里有余钱玩乐! 吃过晚食,两个孩子还是不肯走,眼巴巴地看着赵荑。荀瑞甚至赖皮地想和赵荑一起睡。不过赵荑瞬间明白了孩子的真实意图,她可不想把自己累成烟嗓狗,连哄带骗打发了两个娃。倒在床上,赵荑这个悔呀,就不该嘴欠,讲什么故事!这下好了,接下来的日子,是不是自己就成了说书的? 果然,第二日一大早,赵荑就被门口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看到门口和荀姝、荀瑞手拉手的荀珍和荀婉,赵荑哀叹一声!苍天呀! 不过,赵荑从小就不是个肯亏待自己的性子。一件事情如果不得不做,那她一定想方设法让这件事情利益最大化。吃着朝食,赵荑就想好了这件事情里所有自己可以获得的利益和周围人需要做的事情。 她之前粗粗了解过自己名下的财产,其中有两间京城的书肆,一间稍大的在东市,另一间稍小些的在西市。两间书肆,东市的生意更好些。按理西市连波斯邸、收宝胡商、胡姬酒肆等店铺都有,更加繁华,西市的书肆应该生意更好才对,可赵荑西市的书肆除了笔墨纸张外,只有画本一类书卖的不错。相反,东市的书肆里包括科考材料、四书五经等各种货品卖的都很好。赵荑分析过,大抵真正的读书人反而喜欢清净些的书肆环境吧。如果书肆里有独版的畅销书卖,是不是西市的书肆生意会好起来?所以此刻,赵荑动的就是这个心思。 每天午睡后她用两个时辰给孩子讲故事,让一名婢女在一旁记录。每记录十个短篇故事,她遣人送去怀恩庵给祖母过目,看是否有不当之处,再安排人处理呈批、添图、版刻、印刷等事宜,如此很快她的书肆中就有了市面上从未有过的画本。赵荑给书起了最简洁的名字《异域童话系列》。从系列一开始,赵荑深信她的系列故事可以一直延续多年,她的钱袋子也会愈发饱满。 看画本、听书是夫人小姐最常见的消遣,可除了才子佳人、狐仙山精,也没有其他内容。千篇一律的内容和模式很让人厌倦,反倒是赵荑讲述的故事新奇有趣,细细品味又颇富哲理,一时洛阳纸贵,连许多读书人都沉溺其中,交口赞叹不已,这是后话。 赵荑在讲故事过程中,与孩子玩闹嬉笑,毫不拘礼。几个孩子里,荀珍七岁、荀姝六岁、荀婉和荀瑞都是四岁。珍儿和姝儿已经开蒙,有一个女夫子,但因府里有丧,暂时休了假,赵荑还没见到,不知人如何。婉儿和瑞儿都到了开蒙的年龄,赵荑之前接回姝儿和瑞儿时曾得了靖平公府二夫人姑母赵怀婷的话,若想找开蒙的女夫子,她那里有一个很是合适。如此,赵荑自然不会客气。虽然赵荑属意男夫子,但荀翊不在府里,她也不好见夫子,且三房还有俩男娃,六岁的荀炤和三岁的荀峥。赵荑不想和三房搅合在一处,索性先给孩子找女夫子启蒙。又不用公中出钱,二房、三房也管不到她头上。 上午时间由夫子安排,赵荑不介入。下午时间则由她决定。每日未时初,赵荑给几个孩子讲故事;冬日里未时中,阳光正好,赵荑练剑,而孩子们由奶娘、婢女陪着奔跑玩耍;申时初至申时中,赵荑再给孩子们讲故事;晚间戌时初至戌时二刻,赵荑和孩子讨论一天见闻感受,兴之所及,一片欢声笑语。赵荑要求孩子洗漱动作要迅速,戌时中必须上床。孩子虽小,但有婢女协助,都能做到做事迅捷,没了懒散拖拉。 每日上午赵荑处理大房事务,有时间就练字、读书,下午和晚上的时间给了孩子们,日子过得充实而忙碌。赵荑很是开心,完全不知道有人筹谋着接近她。 第88章 姨娘 五小姐荀嬛已经多日趁着无人注意,溜到府里最西角的小院。每日叩门,都无人应答,她只枯坐在院子里,直到实在耐不住寒气,才郁郁离开。 这日,她又坐到小院里一块石头上发呆。冬日的阳光照在她单薄的肩上,似乎多了一点点暖意。 “五小姐坐我这里有何用?”屋后转出两个女子来。前面的一个头发大半白了,脸上虽染了风霜,却依然秀美,看着三十左右的样子。后边那个是差不多年纪的婢女,梳了妇人的发髻。两人正是荀嫣要寻的三房程姨娘和她的婢女秋舞。 “姨娘!”荀嬛急急站起身来,却因坐的久了,猛然起身,只觉眼前一黑,朝前扑去。好在程姨娘已经离她两步远而已,急忙伸手,堪堪扶住了她行将扑倒的身子。 “姨娘!”荀嬛就势抓住程姨娘的手,不肯松开。 “唉,你这孩子!”程姨娘僵硬了下,终是没有如以往一样甩开她。 荀嬛不是她的孩子,但她依然记得当年抱着那个满身奶香的软软小小一团的感觉。她叹口气,说:“罢了!秋舞,你去拿些点心来。孩子,你跟我进来吧!” 言罢,程姨娘转身先进了屋。荀嬛装作没看见秋舞不赞同的神色,欢喜地跟了过去。 小小的房子,一进屋就是垒起的灶和食橱,右手有个窄门,推开是间小小的卧房。屋里盘着炕,占去一半的空间。炕上除了一侧叠着两床干净,但洗得发白的被褥外,别无他物。地上靠窗的位置摆了一个极大的桌案,几乎和炕连到一处,算是整个屋里唯一看着像样的东西。 “你坐!”程姨娘已经坐到桌案旁,边顺手把桌案正中散开的书和纸卷推向一侧,边示意荀嬛坐到她对面的一个方凳上。 “姨娘!”她眼巴巴地看着程姨娘,眼里孺慕甚深。她不记得生母的样子,从府里人的只言片语中,她知道自己姨娘生她难产,直接人就没了,小小的她被丢给了奶娘。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又无生母护着,在这偌大的侯府里,哪里有人把她当回事儿?总算磕磕绊绊长到三四岁,父亲纳了程姨娘入府。是程姨娘看她可怜,时不时照顾着,让她有了被母亲关爱的感觉。那几年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程姨娘本是富贵人家女儿,因为父母出意外亡故,才被叔叔伯伯占了家资,将她送给荀三爷做了妾室。她女红和书画都很好,人也温柔,时常教导小小的荀嬛。荀嬛所会一切都是程姨娘所教,她把她当成母亲和师长一般,没人能越过她去。 “唉!”程姨娘除了叹气还能如何。她设计让荀三爷厌弃了她,不过是厌了那些无谓的争斗,自保罢了。可看着这个孩子,她还是忍不住心软。算了,能帮就帮帮她吧,都是苦命人! “可吃了东西?如果吃过了,这柿饼可以尝尝,味道不错。”程姨娘把秋舞端来的一小碟柿饼朝她推推。 “嗯!”荀嬛满脸欣喜地拿起柿饼吃了起来!姨娘会提醒她不能空腹吃寒凉的东西,她好开心! 程姨娘静静地看着荀嬛吃着柿饼,看她越吃咀嚼越慢,越吃泪水越多。 她不说话,只隔着桌案看她,静静地。 不知过了多久,荀嬛的哭泣声由渐小到渐大,又由渐大到渐小,再慢慢停息。程姨娘把手边的帕子递给荀嬛,依然没有说话。 “谢谢姨娘!”荀嬛接了帕子,不好意思地擦着花猫一样的脸。 “当日我就和你说过,这府里若有人能让你脱了苦海,只能是老太太或是三老爷,只是能求了他们出手,极是不易,甚至可说没可能。”程姨娘嘴角露出残忍而嘲讽的笑。“这府里的人啊,哪里有心!老侯爷人还算方正,却冷漠得很。内宅不影响到府外事儿,他不会管。老夫人心眼儿如针鼻儿,苛刻恶毒得紧;三老爷自私贪婪,除了儿子能看一眼,其他人哪里值得他费心费神?这本就是个死局,所以我才不想继续和他们虚与委蛇。可你还年轻,倒是不得不争!” 荀嬛擦着眼角不断涌出的泪,说:“姨娘的话嬛儿记得。这几年嬛儿也尽力了,可越是尽力,越是绝望。”一个庶女,被嫡母、嫡子女欺压,被下人轻贱,被长辈忽视,再谄媚讨好又能如何?不过是让人更加瞧不起罢了。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换一条又何妨!”程姨娘的声音里有种不明的情绪。 她今日又让荀嬛进了这小院,除了可怜这个孩子,也是因为几日前秋舞出府回来时带来的消息。 “姨娘!”荀嬛诧异地抬头。“换哪条路?” 程姨娘没有接她的话,低头又把推到一旁的书合好,把纸卷一张一张捋顺,整齐码放,一如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 待一切收拾妥当,她抬起眼眸,里面有晦暗不明的光。“听说五爷和五奶奶回来了,你可见过?” “见过。”荀嬛点头,“他们回来的当日去了老太太院子,当时嬛儿在。” “哦?说说看,你觉那五奶奶如何?”程姨娘又一次把码放好的书卷纸张推到靠窗的墙侧。 “有点——”荀嬛略歪了歪头,“说不好。就是和以往不大一样。”她斟酌着字句:“以往五嫂很是清冷,有点,有点拒人千里。不管是大姐姐欺负她,还是老太太或大伯母斥责她,她都不说话,就那么垂着眼不说话,让人觉得火大,觉得无处下手。也不是说不好,就是,就是让人不能亲近,也让人很无力吧。” 程姨娘和赵荑并没打过几回照面。当年赵荑嫁入侯府没多久,她就住到了这个荒僻小院,把自己和府里人隔绝开来。对赵荑,她除了远远见过两回,觉得高贵秀美外,实在没有其他印象。 “那五奶奶这回回来有何不同?”程姨娘盯着荀嬛的眼睛。她想出手做些事情就少不了盟友,这府里她思来想去,可以借得上力的人不多,目前看,赵荑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很大不同。”荀嬛确定地说:“不再忍气吞声,甚至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出手。”她把当日老太太屋里的事情细细向程姨娘描述,末了还加了句:“若是换了以往,五嫂估计会直接起身去跪祠堂了,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那是很不一样了!”程姨娘拿起碟子里的一个柿饼,小口细细嚼着,神情莫名。 “姨娘,您是觉得五嫂能帮到嬛儿么?”荀嬛有点怯怯地问。 看着她一脸的希冀,程姨娘终归软了心肠。 “这些年虽然我不理府里事情,但还是约略知道一些。这五奶奶看行事是个性情中人,只毕竟是庶子媳,以往自是不会理会与她无关的事儿。如今听你说她此番回来的做派,又有大老爷和大爷的事情在前,这五奶奶应该会有一番动作,所以——五奶奶倒是个不错的选择。”程姨娘放下手里的半块柿饼,抽出一旁放着的另一块帕子轻轻擦着手指。“这府里二房第三代没有男丁,剩了大房和三房早晚要对上,那周氏是个心黑且贪权贪利的,和五奶奶对上是必然,如此看来,倒是你的机会了。” 程姨娘看向荀嬛,指点到:“你多留心些周氏的动静,有什么风吹草动多给你五嫂报个信儿,她必会念你的好。你也不必多提自己处境,那五奶奶是个七窍玲珑的,哪里会不知你的用意。能让她上了心,有她挂记着,有捬义侯府和靖平公府的人脉,你的亲事自然不会太差。” 荀嬛两眼亮晶晶地不住点头。有了目标,她忽然觉得前面又有了亮光。 有希望的日子才不会难熬,才不会让人只觉行在无尽的暗夜里,踯躅恐慌、怨怼自艾。 第89章 仇恨 望着荀嬛离开时雀跃的步子,秋舞有点埋怨地说:“姑娘这是又心软了?万一五小姐不小心露了马脚,让周氏又注意到您,再针对您可怎么好?”想想三太太周氏那层出不穷的阴损招数,她就恨得牙根痒痒。 “无妨。”程姨娘斜斜靠在椅背上,又捡起半个柿饼吃起来,神情多了点小姑娘的慵懒。“那周氏一时半会顾不到咱们。”三房争夺爵位的序幕已经拉开,哪里有时间和精力顾及到她这个府里的活死人。 “姑娘,那件事您想怎么做?”秋舞神情冷肃。“老爷、太太的仇不能不报!“ “我知道!”程姨娘狠狠咽下最后一口柿饼,坐直身子。“程大和程三必定得死!”她眼里有无数的恨意盈满。 程姨娘祖父是鹿田郡极有家资的富绅,膝下三子。她父亲程忱是家里第二子,娶了同郡杨家独女。杨家夫妻早逝,家资尽数留给女儿。如此程忱夫妻名下产业甚丰。作为二人唯一的女儿,程姨娘闺中的日子过得极尽逍遥惬意,直到十四岁父母突然意外亡故。 她永远记得大伯、三叔带人闯进院子,如狼似虎到处搜刮的样子。大伯娘和三婶娘拖着她走,口口声声可怜的娃,唱作俱佳的模样让人瞠目。 据说父母马车跌下了悬崖,尸身无处寻找,只捡了常穿的衣服入殓。而父母出殡后的第三日,她就被直接灌了药送上醉酒的荀三老爷的床。可怜她还没有及笄就被荀三老爷硬生生糟蹋了。 毕竟是良籍,荀三老爷酒醒也只能极尽安抚,和她那个好大伯、好三叔直接达成协议,将她纳了妾,没人管她愿意不愿意。离开程家,她除了自己的一身衣服,只带走了从小陪着她的婢女秋舞。 她恨叔伯,恨荀三老爷,恨命运不公。进了侯府,她无意中看到荀嬛,那个小小的,命如草芥一般的小娃娃。她心软了,觉得这世上原来还有比她凄惨的人。她照顾她,教她认字、女红。三太太周氏是个心思恶毒的,她即便极尽退让忍耐,也无法摆脱她的各种恶意磋磨,而那个男人兴致来了只会在她身上发泄兽欲,甚至强要了她唯一的姐妹秋舞。 她愈发厌倦这样的日子,干脆想法子处处惹荀三老爷不快,终于惹得他大发雷霆,直接让婆子捆了她,扔到这个偏僻小院。这院子本是府里花木匠人的屋子,因太过偏僻,来回到府里花园费时太久,就此荒弃不用。她和秋舞却很喜欢这里,看不到恶心的人,也不用面对恶心的事儿。在这里她们自己种菜,用女红换些生活必需品,甚至借此在外结识了些人脉,做了点小生意。被府里人遗忘的日子,她们很享受。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下去,直至生命尽头,不想秋舞出府遇到了当年父亲身边的长随管叔。从管叔口中,她才得知了事情真相。父亲那日出门是因她的大伯娘派人找来,说三弟在邻郡出了意外,而大哥恰巧没在家,只能拜托程忱赶去看看。程忱急忙收拾出门。来人又说三弟妹也受了伤,需要二嫂跟着去照顾。程忱夫妻不疑有他,急急坐车出了门。 车行至野豨坡时,马突然发了狂,管叔几人不及拽住马缰就都被甩了出去,眼睁睁看着马一脚踏空,连着车子摔坠下崖坡,碎裂解体,直至深谷无影。几个下人哀嚎无措,管叔却在跌坐的地方被几个铁蒺藜扎伤。从小和程忱游历在外的管叔见过太多害人的龌龊把戏,立刻意识到了不对。他偷偷捡起铁蒺藜藏了起来,只还没等几人行事,程大老爷和程三老爷居然从对向路上赶来,口口声声说刚从邻郡赶回。管叔就算再迟钝,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可连人身自由都没有的奴籍下人,他又能做什么?本想等老爷、太太出了殡,他再偷偷和小姐说,慢慢筹谋报仇,不想没等他告诉小姐,小姐就被送人做了妾,而他也被发卖去了西北。原觉此生无法再见,也无法给老爷、太太报仇,不想他的新主子调到京里任职,他居然在出府采买的时候见到了多年未见的秋舞。如此,真相被血淋淋地摊在了程姨娘面前。 程姨娘死死盯着刚刚她折起来的几张纸。程大、程三、程吴氏、程陈氏,他们必须到阴间去给她的爹娘磕头认罪! “姑娘,我们现在怎么做?”秋舞是孤女,四五岁被程姨娘的母亲无意救下,跟着程姨娘一起长大。在她眼里,老爷和太太就是她的再生父母。 “依嬛儿的性子,她很快就会想法和五奶奶接触。你明日出府去董家衣肆一趟,和董娘子支些银钱。”程姨娘思忖着吩咐。她从小得父母疼爱,父亲到庄子收账,母亲去铺子盘货,她从来不离左右。如果不是被人算计,她即便白手起家,靠着自己也能衣食无忧。她深吸了口气,好在这些年虽然心灰意冷,她还是通过秋舞在外边做了买卖,也算小有资产,不至于此刻需要人、需要钱的时候求助无门。 “好!”秋舞跃跃欲试。这些年在这府里,太憋屈了。 “管叔虽有心帮阿爹、阿娘报仇,但毕竟才到京城,而且有自己的主子,怕是心有余力不足,不能太过依赖。对了,管叔的新主子是哪家?”程姨娘问。 “说原是西北那边的宁远将军,得了京里贵人赏识,这回调任京里任了虚职的四品明威将军,担任右武卫指挥佥事。”秋舞细细说着。 “倒也不错。如果阿爹知道,一定很替管叔高兴!”程姨娘怅然若失。如果父母还活着,她会有怎样不一样的人生?不过,她又马上压下自己心底微微冒头的那份酸楚。人这一辈子,哪有如果?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沿途不存绝境,绝境只在人心。 第90章 密信 用过朝食,赵荑遣了清浅,出府去见五爷安排好传递消息的人。 赵荑在荀翊离府时候约定好,正常的信件通过驿站传递,私密的消息则通过侗屏门的暗桩递出。二太太孙氏、三太太周氏那里磨刀霍霍,两人需要尽快将搜集到的消息互通,又需要避开孙氏、周氏的爪牙,以免如当日赵荑在庄子上一般,无法得知京里消息,也无法向京里捬义侯府和靖平公府求助。原本消息都是清浅拿给清泽,再由清泽联系荀翊留的人手,但清泽这几日连着去京郊庄子查看淳儿情况,分身乏术,赵荑索性让清浅直接出府去约定好的澜渟酒肆交换消息。一则消息隐秘,赵荑不放心经他人手;二则酒肆是赵荑的陪嫁铺子,倒不用担心清浅吃什么亏。 清浅脱下府里婢女的制式衣裙,换了湘色的袄子搭着昏黄色半臂,再配条茶色长裙,只在头上插了两根银簪,和市井普通人家的姑娘没有不同。不过,她还是有些紧张。虽然依五奶奶的说法,她去奶奶的陪嫁铺子查看,理由合理,但她还是忍不住在出了侯府角门后,留意观察身后,确认无人跟随,才径直往澜渟酒肆而去。 酒肆鱼龙混杂,清浅早得了赵荑吩咐,没走酒肆正门,而是从后门直接进了后院。酒肆掌柜识得清浅,也事先得了清泽传话,待见了清浅,并不多言,直接把她带到后院的一间厅堂,自去忙碌了。约定时间是巳时中,清浅来的早,索性站到厅堂门口,听着前面酒肆传来的琴音袅袅、婉转低唱。每个酒肆为了招揽顾客,都会请了琴师与歌姬常驻。酒入口,乐入耳,酒乐相合同入心,大抵这就是俗人的快乐。清浅极少有无事听曲的时候,一时竟入了神。直到一曲终了,酒肆里传来高声喝彩,她才如梦初醒般。她转身,被两步外与她一样静静立在廊下的人惊了一下。她咬住舌尖的惊呼,蹙眉看向对方,瞬间,又收了不悦的表情,福身一礼:“原来是吴大哥,清浅无礼了!” 正是侗屏门的吴石,他的同门姚胡护了五爷去往溧阳祖宅,他被留下为五爷、五奶奶传递消息。当日清浅险些从怀恩庵的台阶上摔下来,正是他出手接住了她。 吴石双手微微抱拳,算是还了清浅的礼。他剑眉微挑,扫了一眼清浅的衣着,含笑道:“清浅姑娘很是小心!” “主子事大,清浅不敢稍有怠慢!”清浅笑意盈盈地回。“吴大哥不是也一样么?” 吴石今日也没有如往日一般穿惯常的利落短打,而是换了件鸭青色窄袖右袵的圆领袍服,衬得他身姿挺拔、玉树临风,与以往干净利落、精干凌厉的气质截然不同。 听了清浅的话,吴石无声地笑了笑,抬手请清浅进厅堂。 两人都没有坐到上首位,而是不约而同在下首寻了椅子,对向而坐。看到对方举动,两人又都不由自主相视而笑。 “一直没有机会向吴大哥当面致谢,吴大哥勿怪!”清浅又站起身,朝吴石盈盈一拜。 “清浅姑娘太多礼了!”吴石起身避开。“吴某行走江湖,最是不耐这些,清浅姑娘勿怪!” “若无吴大哥当日及时出手,清浅很难万全。”清浅站直身子,看向吴石。“既知吴大哥性情豪迈,如此,清浅记下了!” 吴石摆摆手,两人重又入座。吴石将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递给清浅,说:“刚刚收到五爷的信,清浅姑娘收好。” 清浅接过信笺,见火漆完好,也不多言,直接收入袖中,将赵荑的信也递给吴石。 “五爷走时曾吩咐,若五奶奶那里有不便,可以在侯府东院最东角的柿子树做下记号,隔日申时末,在下会在那里等了五奶奶的人。”吴石边将信收入袖中,边说道。于他而言,越过侯府高墙如履平地罢了。 “柿子树如何做记号?”清浅追问。“刻字还是怎样?” 吴石见她杏眼圆睁,一脸的好奇,忍不住笑了。这姑娘性子倒是单纯得紧。“刻字之后再去除也是麻烦,你们姑娘家不是会打些络子之类的东西么?随便哪个,颜色鲜艳些的,放到柿子树显眼些的位置就好。” “柿子树太高了!”清浅小脸瞬间皱了起来。“奶奶院里没有能爬上那么高树的小丫头!再说爬树也不合规矩。” 吴石被她的模样逗笑了。“谁让你们爬树了!再说爬树不是谁都知道了?” “那不爬树怎么放?”清浅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从小跟在赵荑身边,学的都是规矩礼仪,何时有过逾矩的行为,就是想想都是不该。 “找件稍微有点重量的络子,直接丢到树上,能做到么?”吴石斜睨了清浅一眼,生了逗弄的心思。他接触的女子要么是江湖豪迈侠义之人,要么是心思奸邪魅惑之辈,如清浅这样单纯简单的,确实少有往来。 “这样很难控制力道,谁知会扔到树上哪里,吴大哥如何会看到?难不成还要吴大哥到处找么?”清浅眉头皱得更紧。 吴石已经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清浅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吴石好不容易收住笑声,看着清浅羞恼的神色,轻咳一声,说:“嗯,我的意思是,不一定是柿子树上,柿子树下也是可以的。” 清浅瞪着杏眼,忽然明白了。吴石是在戏弄她!她使劲咬了牙,努力控制自己瞬间腾起的气恼。不气!不气!看在对方救过自己的份儿上,不气!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朝他福身一礼:“主子还有别的吩咐,清浅这就回去了,多谢吴大哥,就此别过!”说罢,也不看吴石,举步朝门外而去。 吴石看着清浅明显加快的脚步,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这丫头,真不经逗!不过么,逗逗也挺有趣! 赵荑拿到荀翊的书信,看着火漆上小小叶芽形状的图案,笑得眉眼弯弯。这是她和荀翊约好做的标记,正合了她的名“荑”字之初生嫩芽的语意。她撕开信封,急切想知道荀翊那里查到了什么。可只看了两行,她瞬间红了脸。啪的一声,她把信纸扣到桌案上,惊得一旁的清浅险些把手里正端着的茶壶扔出去。 “奶奶!是五爷那里出了什么大事儿么?”清浅急急问。 “呃,没,没什么大事儿!”赵荑清清嗓子。“那个,你出去一趟,也是累了。不用管我这里,那个,你回屋歇着去吧!”赵荑结结巴巴地说。 “奴婢不累!”清浅一脸疑惑地看着赵荑。今儿个都怎么了?那个吴石平白戏弄她,奶奶也撵她出去。 “你累了!去歇着吧!”赵荑不敢看清浅,手不自觉地捂了倒扣的信纸,怎么总觉那些字从信纸背面也能被人看清一般。 “哦,好的!奴婢累了,这就去歇着。”清浅疑惑地退出书房。主子说累了,她必须得累,不累也得说累! 赵荑见清浅出去,从椅子上弹起身,奔去锁了门,惊得没走几步出去的清浅张大了嘴,这是五爷递来了天大的消息么?奶奶吓成这样! 赵荑在屋里来回走了无数遍,最终咬咬牙,又重坐回椅子,恨恨地翻过信纸,哼,她什么没见过!谁怕谁!可只看了两眼,她又扑到桌面上!谁说古人保守来着,这相公怎么,怎么这么能撩? 直到晚上,清浅都觉得五奶奶不对,怎么脸红红的,看着晕乎乎的样子,可不是生病了吧? 赵荑这里甜蜜的晕眩着,不知道总有人见不得她舒心。 第91章 贱命 “啪”的一声,茶盏碎裂一地。彩蝶顾不得心疼越窑青瓷的茶具,扑通跪在了地上。 “废物!一群废物!”三太太周氏本颇有姿色的一张脸,此刻扭曲得如同鬼魅。“回京一路杀不死,废物!也好意思一次一次要钱!” 周氏气得来回在屋里踱着,一脚踩在了一个碎瓷上,呀的一声扶住桌角。 “夫人小心!”彩蝶急忙跪爬去查看,却被周氏一脚踢倒在一旁,手按到瓷片上,顿时鲜血淋漓。她掐住手腕,不敢喊疼。周氏却似没看见一般吩咐:“你去和周老二说,这次如果再不成,钱我不会再给!”说着,她从桌上一个匣子里抽出一张银票甩到彩蝶脸上,呵斥道:“还不快去!” “是!”彩蝶忍着疼,不敢多言,拾起银票,退了出去。周氏却是余怒未消,高声喝道:“人都死了么?” 连妈妈急忙奔进屋,一边唤了婢女打扫一地的碎瓷,一边觑着周氏的脸色,说:“夫人别生气!您身子金贵着呢,跟着一群蠢物生气可不值当!” “大房那边这几日怎么样?”周氏脸色阴沉地问。 “说是五奶奶每日就带了几个哥儿、姐儿讲故事,院子都不出。”连妈妈答。 “她倒是当起贤妻良母了!”周氏冷笑。“你女儿不是和大奶奶身边婢女关系很好么?让她去大奶奶那里说说话。” 连妈妈心下一沉,她很不愿自己的女儿掺和到这些污糟事儿里,可她哪里敢说个不字,只能应了声是。“大奶奶恐怕精神不济,不知道能不能……”她还是犹豫着多说了一句。 “能不能又如何?”周氏哼了一声。“管他们谁好不好,我好就行。” 连妈妈应下,退出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她服侍三夫人也二十多年了,除了叹气,她还能做什么?这是个心如蛇蝎的主儿,她能活到现在不知道用了多少心思。难道女儿也得如她一样战战兢兢一辈子么?一家子身契捏在三夫人手里,除了听命做尽伤天害理的事情,她又能如何? 女儿是她费尽心思求了若干回才放在四爷长子荀炤身边的。本来能跟在六小姐和七小姐身边最合适,但连妈妈实在怕了。那两个小姐和周氏没有分别,她可不想自己的女儿遭和自己一样的罪。她更不想女儿跟在四爷身边,虽然女儿还小,模样也不见得多出众,但万一哪日爷们儿喝多了,强要了去,她到哪里哭!这宅门里待了一辈子,她哪里会不知道里面的龌龊和凶险。得宠的姨娘和不得宠的姨娘,一样没有好下场。她知道的只有大房的钱姨娘算是得了善果,可也只是现在,二十多年的磋磨,熬得住的能有几个?她可不觉得自己女儿是那个例外。放在小小主子身边,再熬十年,熬到小主子十六岁,也该娶妻,她女儿也二十岁多了,求了主子,总会被放出去吧?她不想自己的女儿被配了小厮之类,她不是看不起下人,是跟了这样的主子,早晚要遭报应。她贱命一条,这辈子就这样了,可她的女儿、儿子还小啊,她怎么忍心他们和她一样? 揣着一肚子心事,连妈妈去找女儿。刚拐过花径,就看到五小姐荀嬛迎面走来,身边连个婢女也没有。又是一个可怜人!连妈妈心里叹息,面上却是不显,只朝着荀嬛恭敬一礼,然后退到一旁,等五小姐先过去。 荀嬛走到她身前,却没有继续前行,而是停下了步子,侧头看她。“连妈妈这是哪儿去?”她面上笑容恬淡。 连妈妈略微有些吃惊地抬头。五小姐平日从不和她们说话,见了最多点个头。她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不合适,又急忙低下头,答道:“回五小姐话,天凉了,奴婢想让女儿轮休家去的时候,给奴婢多带几件厚衣进来,正要去寻女儿。” 解释过多!话多有时就是破绽。“连妈妈女儿很好。”荀嬛笑了笑。“十三了吧?” 连妈妈心下微沉,只答道:“是,十三了!” “好年纪!该想想以后了!有连妈妈这样好的娘,前程一定错不了。”荀嬛笑着举步走开。 连妈妈望着荀嬛的背影,思忖着往小少爷院子去。只走出二十多米,她又停了步,转头朝荀嬛离开的方向看了几眼,狠狠咬了咬牙,走上了一旁的灌木岔路,只几个转弯,就不见了身形。 傍晚彩蝶回话给周氏,说周家二老爷许诺这次一定办成,只让周氏等好消息就是。周氏哼了一声,并没有再骂,彩蝶这才松了口气。 出了正屋门,迎面看到三老爷正进院门。彩蝶忙低了头,装作没有看到,急急往下人房去。后背被人盯着的感觉,让她慌乱难抑。闪身进了门,她才吐出提着的一口气。看着缠着白布的手掌心渗出的血红,彩蝶失神地靠在门板上。 此时,三老爷见门挡住了那个窈窕的背影,眼神才恋恋不舍地收了回来,迈着四方步进了正屋。 “老爷回来了!”周氏马上满脸笑容地迎了过来,拉着三老爷坐下,亲自端了茶盏到他手里。 “嗯,辛苦夫人!刚进门看见彩蝶眼睛红红的出去,是她惹夫人生气了?”三老爷很是受用地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状似无意地问。 “怎么会?彩蝶最是贴心。是之前不小心落了一个越窑青瓷的茶碗,她心里自责。这丫头,就是心事重。”周氏神色不变,只笑意不达眼底。 “嗯,你的丫头都是好的,夫人御下有方啊。”三老爷捋着修剪整齐的胡须笑着看周氏。 “能得老爷夸奖可是不易。对了,老爷可见到炤儿了?那孩子学了一首诗,嚷着要给老爷背呢。”周氏依然笑容满面,只握着的小指指甲已经深深嵌进掌心皮肉里。 “哦,是么?那一会儿可要好好听炤儿背背,这孩子就是聪明!”三老爷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 “是啊是啊!都是老爷教导有方!”周氏说。一时间,夫妻二人都大笑起来,似乎极尽快慰。 第92章 投靠 京郊的庄子传来消息,淳儿死了。 虽然知道可能会出事,但赵荑听到的时候还是惊了一下。之前庄头派人严密地看管着淳儿,虽然中间说晚间曾有陌生人进了庄子,但几番折腾下来,也没抓到人。不过对淳儿的看管丝毫没有松懈。清泽说庄头仔细查看过,认定淳儿是自缢。看痕迹,她应该是夜里趁着看管的人睡着,爬上了桌子,用腰带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等发现的时候身子已经凉透了。 “你们觉得淳儿会自杀么?”赵荑问身旁的清浅和荟春,至少她是不相信的。 “我和淳儿不熟,但看着不像没有心气儿的。”荟春回想了下,说。她和淳儿在一起没待几天,全凭感觉判断。 嗯,心气儿。赵荑点点头。 “奴婢觉得淳儿不会自杀。”清浅皱眉说。“她要被送去庄子的时候,奴婢把她的东西收拾了个包袱给她。她还求奴婢多替她在奶奶面前说些好话,盼着早点回来。如今才没多久,奴婢不相信她就这么自杀了。” 一个还心存希望的人怎会轻言放弃!“不是自杀,那就是他杀。”赵荑笃定地说。淳儿被杀证明了她就是二太太的人。如今二太太不想留人证,索性杀人灭口,一了百了,就算被人怀疑,也没证据。 “对方手脚这么利索,有没有可能就是一路追杀我们进京的人?”清浅想到那些黑衣人,依旧心有余悸。 “不会。”赵荑肯定地说。如今孙梁已死,孙氏手里没钱,职业杀手不会平白受她驱使。 “奶奶,您说淳儿有没有可能……”清浅迟疑一下,继续说:“就是蓝泗崖的时候背叛了主子?” 见赵荑看她,清浅说:“奴婢想了很久,淳儿之前确实没有任何疑点,也从来没和外人接触过。只有和祝妈妈她们一起后,才算和我们分开。如果有什么不对,奴婢觉得应该就是那之后。在蓝泗崖截杀中,她为了活命,答应了二太太的人什么,奴婢觉得最有可能。” “嗯,不是可能,应该就是。”赵荑点头。 “如今淳儿没了,二太太又藏头缩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她揪出来。”清浅恨恨地说。 “揪出来又如何?”赵荑嘴角带了冷笑。老侯爷袖手旁观,二老爷坐收渔翁之利。如何才能彻底打垮孙氏呢? “奶奶,五姑娘来了。”漾儿掀帘进来禀报。 “哦,请进来吧。”几日里府里的几个夫人小姐都陆续来看孩子,昨日七小姐和六小姐结伴来了,此刻五小姐来,倒不让人觉得突兀。 门帘打起,五小姐荀嬛边向打帘的漾儿颔首致谢,边迈步进了屋子,朝坐在宽榻上的赵荑笑意盈盈地福了一礼:“五嫂好!”婢女红桃拿着一个包裹,也跟着行礼。 ”自家妹妹,这么多礼做什么!”赵荑也微笑着,示意清浅扶了荀嬛坐到宽榻上小几的另一侧。 “嬛儿听说嫣姐几个吃坏了肚子,如今可大好了?”荀嬛坐下问道。 “无大碍。劳妹妹挂心了!”赵荑边示意荀嬛喝茶,边很官方的答。对这个三房的庶女,她没怎么关注过。不过只要想想三房名义上有三个姨娘,两死一废,庶子全无,庶女只这一个,周氏的手段就可见一斑。再看荀嬛头上只有两个银钗,手腕上一副款式老旧的银手镯,而身上的衣服,虽然看着针脚不错,但布料是最一般的锦棉,款式并不是如今世面时兴的,色泽看着也有几分旧,与昨日六小姐和七小姐的衣饰天差地别。这五小姐的日子也着实难过! “几个孩子都很可爱,嬛儿也很是欢喜的。”荀嬛边说话,边从身后跟着的红桃手里接过包袱,放到小几上打开:“实在也没什么能给孩子的,嬛儿就问了府里针线房几个孩子的鞋子尺寸,给每个孩子做了双千层底的鞋子,想来脚下不凉,身子自然会更好。” 五双大小不一的鞋子看着可爱极了。“五妹妹这女红实在没得说,如果嫂子能学得一半就知足了!”拿起其中一双端详,靛青的锦缎鞋面,衬得鞋里更加雪白。厚厚的鞋底一层一层糨缝密实,细密的针脚整齐匀称,赵荑不禁诚心夸赞。 “嬛儿就这点针线还拿得出手,五嫂的夸奖就愧受了!”荀嬛抿嘴笑着说。 没有虚伪的客套和矫揉造作,赵荑的笑不由又加深了几分。“妹妹受累了!我就代几个孩子谢过妹妹了!”说着,赵荑示意清浅把鞋子包好收起来。 “五嫂不要和嬛儿客气。如果五嫂有针线用得到嬛儿的,您只管说。”荀嬛边笑着说,边眼光扫过清浅、荟春,又余光扫向身后侧的红桃,之后又看向赵荑。 “好!到时候可别嫌弃嫂子烦。”赵荑笑着应,然后转向清浅和荟春:“我刚刚的字应该干了,荟春去书房整理下吧。清浅,你去让几个孩子试试鞋子,把她也带着。”说着,她指了指红桃。“如果哪里有不合适,我可不能让五妹妹闲着,定是要千改万改的,不然可不得让你骄傲上天了!”赵荑又笑着看荀嬛。 “哎呀,五嫂这话可是让我慌得很。”荀嬛手抚胸口,一副怕得不行的样子。 “你呀,看!满话说早了不是?”赵荑虚空点了点荀嬛,开心地大笑。 笑声里,几人出了房门,屋里只剩下赵荑和荀嬛两人。 “五妹妹可是有话说?”赵荑收了笑,望向荀嬛。 “淳儿是二太太家里派人杀的;三太太找了周家二老爷在出京路上暗杀五哥;三太太还遣人撺掇大嫂给五嫂找麻烦。”荀嬛开门见山,完全不做任何铺垫,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赵荑。 赵荑虽然知道对方应该是有话要说,但这么直白还是没有料到。她微愣了下,接过纸张,展开看上面是一处住址和一个名字。 “这是?”赵荑抬头问。 “杀淳儿的人和他目前的落脚处。”荀嬛说。 “五妹妹是如何知道的?”赵荑对荀嬛能查到这些很是惊讶。 “二太太那里是程姨娘查到的。三太太那边是三太太身边的连妈妈得的消息。”荀嬛不做任何隐瞒。她本就听了程姨娘的话生了投靠赵荑的心思,这几日又见了赵荑处理事情的果断诡谲,已全无半点犹豫。侯府再大,前几日天还没亮的嚎啕大哭也都听得见,况且她只去老太太院子里转转,看老太太和尚妈妈被欠了八百吊钱又讨不回来的脸,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几个孩子被下毒,这五嫂身边也有能人救回来;自己有能力,身边有助力,身后有靠山,这样的人怎能不依附?当然,荀嬛清楚,自己必须有用,赵荑才会接纳她,不然既无情谊,又无用处,人家要你做什么? 程姨娘,三房悄无声息的存在,竟然有如此的能量!赵荑挑眉。真是不能小瞧了任何一个人。 第93章 信息 程姨娘是董家衣肆的背后东家,决定要和五奶奶结盟后,她就让秋舞通知董娘子找人小心盯着隆昌侯府进出的婆子、婢女。程姨娘这样吩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毕竟三太太周氏会派了哪个出府办事,她也不能确定,且盯梢的人哪里识得府里主子身边的人。而且,她觉得只要是府里有人有动作,但凡对五奶奶不利的,她都可以让荀嬛寻了机会告诉五奶奶。如此,五奶奶自然知道了她的存在,之后的事情才会顺理成章。 衣肆的董娘子是个心善的,平日常常关照几个在店铺附近讨食的小乞丐,关系很是不错。得了程姨娘吩咐,董娘子就让小乞丐每日在隆昌侯府左右讨食,小心盯着进出的婢女、婆子,瞧哪个看着鬼祟就跟着看看。 几日前,小乞丐见一个衣饰很是考究的婆子出了角门。小乞丐盯了侯府不短的日子,知道如果是出门采买的下人,一般都是几人结伴;如果是不当值归家的下人,常常拿了或大或小的包裹。如这个婆子一样,两手空空,还独自一人的可不多见,于是小乞丐跟了上去。那婆子大概也没想到有人会跟着,只径直去了孙府。在府里待了不过一刻钟时间就又跟着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出来,两人进了棠桂坊的一个小宅子,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几人也没进门,那小厮直接给了壮汉一个荷包,似乎装着银子,又指着那婆子和壮汉交代了几句什么,随后婆子和小厮径直离开。 小乞丐觉得对方可疑,就留意了孙府和那栋宅子。小乞丐见那小厮时时跟在孙老太爷身边进出,知道那是孙老太爷的长随。那壮汉往城郊去了三次,每次都是傍晚。小乞丐远远跟了一次,那壮汉在一个庄子附近没了踪影。后两次小乞丐留心壮汉的宅子,发现晚间宵禁前宅子没有亮灯,想是壮汉没回来。 听了小乞丐描述的那婆子的体貌特征,程姨娘知道一定是二太太孙氏身边的童妈妈。大房几个孩子所谓的吃坏肚子,大家都知道是托词,因此被送到京郊庄子的婢女备受关注。赵荑为引了人出来,淳儿的事儿更没瞒着。董娘子打听到城郊的庄子是五奶奶的产业,而秋舞刚见了二门婆子,知道清泽甫一回府就寻了清浅,婆子听到清浅吃惊地反问了句“人没了?”,而后听清泽嘀咕几句,清浅就急急回了内宅。 所有信息串起来,程姨娘还有什么不清楚。二太太孙氏兄长暴毙,铺子接二连三出事,再怎么瞒着也有风声传出来,又何况程姨娘动用所有关系盯着府里。五爷、五奶奶真是好手段!想通了所有关节,程姨娘更加觉得五奶奶这个同盟实在太合心意。 她花钱让董娘子托武社里武师打探的消息也有了眉目。当年她被荀三老爷带走后,程大老爷和程三老爷就闹着分家。两家为如何分割二房财产大打出手,后来程家族长看不下去,直接插手一分为二。程大老爷夫妻好奢华,又不懂经营,没几年钱财就挥霍殆尽。几个孩子也不肯接济,长子甚至直接把两人撵出家门。如今两人栖在乡下旧宅,身子都不大好,就是熬着日子。与程大老爷不同,程三老爷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当今皇上初登大宝时,曾有几年用纳赀捐官缓解财政困窘,程三老爷抓住机会,用程姨娘爹娘的钱给儿子捐了个县丞的职位。不想儿子竟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已经官至正六品的庞州司马,据说今年还有可能升迁。程三老爷有了做大官的儿子,又纳了两房美妾,除了原配和两个妾室斗得很凶让他头疼外,日子倒是过得美滋滋。 听说程大老爷夫妻过得不好,程姨娘没觉解气,只盼着他们夫妻别死太早;听说程三老爷过着老太爷的美日子,程姨娘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她能力有限,原不知杀父杀母的仇怨时,只混着日子,及至得知滔天大仇,又得了仇人消息,才发现这些年自己悠哉太过,虽衣食无忧,但也没攒下足够银两雇人报仇,更没有能力与程三老爷为官的儿子对抗,报仇只能遥遥无期。如今若能成了五奶奶臂膀,得五奶奶相助,她才能细细筹谋,寻得机会为父母报了仇怨。 有了程姨娘的一番动作,荀嬛才能拿着消息来见赵荑。而赵荑也从荀嬛的话里意识到了自己的错漏。 她让清泽几个小厮盯着二房、三房的人,可一直没有收获。她忽略了几人都是熟面孔,对方稍有警惕,清泽等就是徒劳无功地折腾罢了。赵濯几人和祖母给的青壮都护送荀翊出京,她在府外的人手只有自己名下铺子的掌柜、伙计和庄子上的人,这些人她还需要多了解,才能知道是否可用。至于捬义侯府的人手,她完全没有考虑。毕竟府里爷们儿都不在京里,她一个外嫁女不能伸手太过,要顾及府里二嫂和三弟妹的感受。 程姨娘、荀嬛、连妈妈的投靠是意外之喜。荀嬛为了婚事,连妈妈当是为一家子好过,程姨娘为了什么赵荑尚不得而知,但有能力的人,只要心思清正,赵荑不介意被对方依附,甚至利用。 送走荀嬛,赵荑找来周妈妈几人细细商量。如今看来,淳儿手里的毒菌粉是孙氏自己的,还是孙老太爷给的,还真不好说。孙老太爷出手帮女儿除了淳儿这个后患,也就表明他是支持孙氏的。 孙老太爷与捬义侯府有隙不假,但会针对她这个外嫁女么?赵荑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为儿子孙梁报仇吧。一介堂堂朝廷大员,把手伸进内宅,背后对妇人和孩子使些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出乎赵荑意料之外,也真心让她瞧不起。 既然孙老太爷谋算、坑害到她头上来,那赵荑也不介意让孙府祸起萧墙。孙氏不是和她的继母不和么?赵荑决定好好利用。 孙老太爷当年为娶继妻李氏着实费了不少心思。李氏是庸王侧妃的妹妹。庸王人如其封号,平庸无能。但人家是当今皇上的四皇叔,谁敢小瞧了去?侧妃父亲当年官拜滨州刺史,也是手握重权的一方大员。正因如此,孙老太爷使尽手段,娶了侧妃的嫡亲妹妹李氏。本想借了岳丈的权、姐夫的势往上爬爬,不想没过多久,岳丈和庸王相继病故,孙老太爷的算计只能竹篮打水。据说继妻李氏自小娇纵,在孙府飞扬跋扈,孙老太爷因庸王侧妃缘故,也不敢太过惩戒,所以像磋磨孙氏、克扣嫁妆等事儿,李氏没少干,孙老太爷只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如今,孙老太爷为了女儿孙氏不惜对上捬义侯府和隆昌侯府,不知道他这位继妻知道,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赵荑心下冷哼,叮嘱清浅去细细交代清泽。 第94章 孙家 孙老太爷回府时候已是辰时一刻,进了主院正厅,见继妻李氏和二儿子、三儿子,还有小女儿都在,他挑挑眉,问道:“这是有事儿?”说着,坐到了上首的主位。 “老爷近几日很忙?”李氏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问。 “还好。”孙老太爷端起一旁婢女刚倒好的茶,呷了一口。 “爹爹是忙着帮大姐吧。”小女儿撇嘴,一语道破。 “怎么?既说是你大姐,不该帮么?”孙老太爷晲了自己这个历来骄横的小女儿一眼,语气平淡。 小女儿噎了下,恨恨地说:“爹爹想帮谁,要帮谁,女儿哪里管的到。只爹爹别忘了,您还有二哥、三哥两个儿子呢。为了一个大姐,赔了两个哥哥的前程,爹爹怎么忍心!” “你胡说什么!”孙老太爷将手里的茶盏啪地撂到桌上,盖子转着圈儿滚到一旁,被一旁的婢女手疾眼快一把接住。 “女儿哪里胡说!”李氏冷哼着接口。“老爷总说大哥儿不争气,大姐儿帮不到家里,两个没良心的,不若没有。如今老爷怎忘了自己的话?为了两个没良心的处处树敌,老爷可想过二哥儿和三哥儿?他们可是活生生站老爷面前呢!”李氏的声音里有了尖利。 孙老太爷闭了闭眼。素日为了安抚李氏,这样的话他的确没少说。“你也莫气!”他语气和缓了些,说:“我终归是他们的父亲。这里面有些内情,你们不必知道。只这事儿和捬义侯府有些挂连,我做什么,自是心里有数。” “父亲心里有数么?”坐在下首的二儿子接话。“今儿个在国子监,儿子听到两个小厮和同窗说大哥的事儿,那污言秽语传的,儿子实在没脸学!谁家出了这样的不肖子孙不是遮着掩着,偏父亲不一样,又是打官司,又是帮着大姐把手往内宅伸,父亲知道国子监里怎么说我们孙家的么?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寡廉鲜耻……” “够了!”孙老太爷一把将手边的茶盏扫到地上,茶盏瞬间四分五裂。一旁伺候的婢女吓得扑通跪倒一地。 “老爷这就生气了?”李氏全不在意地笑笑。“今儿个我原是要带女儿去和刑部侍郎左大人家的三公子相看,可人家临时派人来说有事儿推了。我让婢女去偷偷打听了下,才知道刑部内里早就把大哥儿那事儿查的透透儿的,大姐儿和老爷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可哪里遮得住有心人的眼!说老爷为了那么两个,不顾眼前三个儿女,难道错了?”李氏说着,语调高昂起来。 “母亲说的是!”一直没有说话的三儿子也开了口。“本与儿子约好一同游学的两个同窗也说不能和儿子一处了。看他二人欲言又止,多半和大哥、大姐的事儿有牵扯。儿子不管父亲做什么,只希望父亲做决断的时候能想着您还有其他儿女!” 孙老太爷抖着手,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氏和几个儿女对视一眼,看吧,只要他们一心,那孙氏算得了什么?以往有个孙梁,仗着长子的身份,颐指气使,现在他在哪儿呢?孙家与捬义侯府那自以为是的怨,且不说是多少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就只追根溯源,孙家又怎好意思反复提!孙梁兄妹算计隆昌侯府五爷夫妻,人家打回来有什么错!孙梁这事儿若真的是五爷做的手脚,他们给他烧高香还来不及,报什么仇?他们之间就没仇,说是恩还差不多! 第二日孙老太爷上朝的路上,碰到了隆昌侯荀观。两人彼此见了礼,一路沿着天街朝大兴宫缓步而行。 “侯爷看着身子硬朗,精神矍铄,实在让人羡慕啊!”孙老太爷看向隆昌侯说。 “孙老兄可比荀某强很多,机谋巧算仍不减当年,极是——心宽体健。”隆昌侯目视前方,声音淡淡,尤其在极是后面拖长了音。“我那大房的几个小娃儿吃坏了东西,我日日忧心,哪里能像孙老兄一样吃得好,睡得香。” 孙老太爷紧了紧垂着的手,笑着说:“孩子胃肠弱,吃东西不消化很是正常。侯爷对后辈的拳拳爱护之心,让孙某汗颜。” “怎会汗颜?”隆昌侯停了步子,侧头看孙老太爷。“孙兄为女儿之心、之举,非常人能及!”说罢,再不看孙老太爷一眼,大步离开。 孙老太爷抬起右手在空中虚抓了下,悻悻地垂了下去。 当日早朝,隆昌侯弹劾朝议大夫孙长翼纵奴恣为,随意打砸百姓赖以为生计的摊位,且当街行凶伤人,需严厉惩戒,以正朝纲,以平民愤。众臣哗然。要知隆昌侯多年如隐形人一般,极少弹劾任何人,这次居然是弹劾自己亲家。孙老太爷脸上青白交加,只垂头不理众人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目光。 这边孙老太爷郁郁难受,那边赵荑开心地翻着账册,嗯,最近生意不错,钱没少赚。那孙老太爷继妻真是个痛快的,一听说是能让孙氏不好受的事儿,立马答应下来。依着孙氏鳄心鹂语的性子,孙老太爷继妻当年估计没少在她手里吃瓜落,而她娇纵跋扈、虐待继子女的名声究竟真假,还真不好说!如今她得了机会,在孙氏手里吃的亏,哪里会不还回去?人这辈子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是少结仇怨的好!荀老侯爷那里,她故意找了个借口,跟侯爷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她没有直接的证据指证孙氏和孙老太爷,但这世上有些事儿本就无需证据。荀老侯爷只要不傻,就能懂她的意思,就能想通其中的关窍。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会对孙家父女的做法深恶痛绝。又何况,五个孩子都是老侯爷的血脉至亲。 至于孙老太爷是不是真能就此打住,不再帮孙氏,赵荑对此不敢盲目乐观,但能让对方收敛些总是好的。孙家父女心思狭隘,睚眦必报,做事完全没有底线,这样的人,如潜匿在污水沟底的鳄鱼,伺机就会张开血盆大口扑出来咬人,凶残阴毒得紧。 赵荑想想,提笔给荀翊写了信。信里细细交代了关于孙家父女这些日子的一切举动。她不知道孙家的手臂有多长,但提醒荀翊当心总会让她安心些。不知道她的相公是不是知道她的苦心? 第95章 女儿 得了荀嬛消息,赵荑知道大奶奶那里被挑拨,恐会生事端。她唤来荀珍,和她说大奶奶可能会派人来接她们姐妹回去。荀珍两眼泪汪汪地盯着赵荑,嘴唇紧抿着不说话。看着小女娃泪眼婆娑的样子,赵荑心里也很难受。 她最初接了荀珍、荀婉过来时,让婢女仔细查看过,发现两个孩子身上都有伤,耐心问了才知道是大奶奶王氏掐的。荀珍大些,断断续续讲了王氏的事情。原来因为一直没能生出儿子,本就性子暴躁的王氏脾气更加不好。她甚至曾请了道婆做法,道婆说两个女儿占了她儿子的运道,至此两个女儿更加不得王氏喜爱。及至大爷出事,王氏疯魔起来常常责打两个孩子,孩子怕极和母亲呆在一处。到了漻园,赵荑事事关爱,孩子才真正感受到温暖。 虽然很不放心,但赵荑没理由阻了大奶奶接两个孩子回去。不过她和荀珍说,若想回了王氏那里,她会时常派人去看看;如果想继续留在漻园,则需孩子配合。荀珍毫不犹豫地选择留在漻园。赵荑点头,细声交代了孩子需要做的事情,荀珍点头答应,眼睛亮晶晶的。 很快,大奶奶派人来接荀珍、荀婉,言辞刻薄,赵荑只做充耳不闻。 接走的当晚大奶奶房里就出了事。 老侯爷的贴身常随荀放在二门附近被一个跌跌撞撞一路疾奔的婆子撞了个满怀,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就被婆子一句接一句的救命惊到了。细细盘问,才知道大奶奶打了两个孩子,孩子吓得抽搐过去,婆子赶着寻府医。既然事关小主子,荀放就不能不理,急急帮忙。等一番折腾下来,老侯爷哪里还能不知道。 老侯爷得知大奶奶自己折腾,又惊到了孩子,气得大发雷霆。他直接找了管家的二夫人孙氏,吩咐说不准大奶奶靠近两个孩子,如若大奶奶再折腾,直接关进府里的小佛堂。随后两个孩子被径直送回了漻园。 进了漻园,荀珍拉着妹妹直接扑进赵荑怀里,嚎啕大哭。如果不是五婶娘让她装出被惊到的吓人样子,又安排好了婆子惊动曾祖父,她和妹妹还不知道会被母亲怎么责打。 “好孩子,不哭!有五婶娘呢!”赵荑搂着两个哭到不能自已的孩子,心里也是酸涩难抑。女儿就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么?自己的亲生骨肉,怎会如此折磨!这样的人还是人么? 周氏听婢女说了大房的一番折腾,心里的郁气才觉散了。大房不好过,她觉得日子舒心不少。 “你女儿不错,好好当差!”周氏难得心情不错,夸了连妈妈两句,当然赏银一如既往的没有。 “都是奴婢该做的。”连妈妈急忙行礼,然后缩到一旁。 周氏看了看她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一个奴才,夸几句就是给了最大的脸面。 连妈妈低着头,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却全然不似以往。五奶奶的一招将计就计实在是妙,既了结了大奶奶对两个孩子的拿捏,让孩子得了逃脱,也让周氏自以为计谋得逞,洋洋自得。捏了捏荷包里的几锭碎银,连妈妈心下更安。五小姐转交给她银子的时候说,五奶奶交代若有需要用银子打点的,不必心疼了钱;只要她用心做事,绝不会亏待她和她的孩子。连妈妈心里赞叹五奶奶做事大气周到,更生了死心塌地跟着五奶奶的决心。 那边孙氏也回了自己院子,坐下来连喝了两盏茶才算缓过了冒烟的嗓子。 “你说这大奶奶是不是疯了!”孙氏一想到大奶奶那副鬼样子还觉得气闷。“就算不是男娃,也是她自己的骨肉。好好养着,将来哪个嫁得好了不是她的依靠!” “大奶奶是一时着相了。”碧螺轻轻给孙氏顺着背。 “她哪里是着相了,她就没正常过!”孙氏哼了一声。“以往听过一言半语,说大奶奶待珍儿和婉儿不好,我也没往心里去,想着再不好也是亲娘,呵斥两句罢了。可今儿个你看,那俩孩子身上的疤痕,哪里是一日两日留下的?亏得她还自诩出身书香世家,她那着作郎的老父知道且得呕死!” “如今大爷没了,大奶奶这样恐怕早晚要出事。”碧螺垂着眼睑。她在孙氏身边日子不短,自然不会以为孙氏就真的是个正直良善,真心疼两个孩子的。 “唉!她也是可怜。”孙氏示意碧螺把额前的抹额解下,说:“可事情已经出了,总得往前看。她若真有心气儿,就在大爷出殡时候和大爷一起去了,也是贞洁烈妇。这么折腾算什么劲儿?她这哪里是情义,不过自己心里过不去,平白折腾大家一起跟她受罪才觉得舒服罢了!” 碧螺觉得孙氏这话说得极对,可又不能说主子的不是,所以只能笑着说:“若人人都似太太一样通透,这府里哪里会有那么多糟心事儿了?” “唉!我哪里是通透?”孙氏忽然叹了口气问:“二老爷昨晚可回来了?” “没有回来。”碧螺给孙氏换抹额的手微微顿了下。 “怎么又没回来?”孙氏皱眉,“外院没递话儿进来么?” “递了话儿进来,说老爷和几个关系亲近的监门直长喝酒,喝多了坊门已关,就回监门府了。”碧螺手下不停,把孙氏鬓角的发丝捋顺平整。 “怎么又喝酒?”孙氏郁郁地说:“喝酒也不能忘了时辰啊!” 她抬手拉住碧螺还没从她发上拿开的手,说:“二老爷回来,你和珍眉多往他身边去,总是如今这样可不行。” 碧螺羞红了脸,只低低应着,心里却满是苦楚。二老爷好酒,回来常常醉醺醺的,就算她和珍眉再主动,也得二老爷能行才可以啊。 服侍孙氏躺下小憩,碧螺出了内室,倚着房门,望着远远的天发呆。 她做通房已经两年,只盼着能生下一儿半女,这样她的日子才能有指望。可如果没有孩子呢?她忽地打了个寒战。成了主子的人,再想许个条件好些的已大不易。主子跟前得脸的哪里会要她这样的?多半会被配给一个主子眼里赏了媳妇算是恩典的、只知干活的憨子。跟了这样的人,哪里会有好日子可奔?这人如果脾气好些,日子还好;如果脾气暴躁,那日子可怎么熬?小姐妹从家里回来,说遇到了二老爷以前一个通房,二十五六的年纪,脊背佝偻,满脸憔悴,看着有四十不止。那通房就是因为年岁大了,又没生下子嗣,直接被赏给一个庄户。那男人就不是个人,床上、床下各种折腾,生生把人折腾得没了人样儿。她已经二十岁了,还有几年时间?指望主子可怜么?二太太在所有人面前说出的话都好听极了,可她近身服侍这么多年,哪里会不知道从她嘴里出来的话,没一句能信。人常说心如蛇蝎,可碧螺觉得放在二太太身上都是夸。二太太哪里有心?那是个画皮下掩着獠牙的主儿。她没用了,二太太扔她和扔片破抹布不会有分别。 看着远远的、空旷的天,碧螺只觉满心悲凉迷惘。她的未来在哪里呢? 第96章 天地 守孝期间,侯府闭门谢客,一众女眷没有特殊原因,也不能出府,赵荑索性给祖母写信,想聘一位女师父和孩子们一起习武。捬义侯府以武起家,这样的资源自然不缺。 十日后,看到面前青衣胡服,头系红巾,面目棱角分明的飒爽女子,赵荑满心欢喜。武师父名殷凌,其父曾追随老侯爷出生入死,后天下平定,因不愿受束缚,谢绝授官,远遁江湖。殷凌从小和父亲习武,与父亲的唯一弟子青梅竹马,十八岁成婚。夫妻琴瑟和鸣,过了几年神仙眷属般的日子。不想一年师兄受朋友所托,护送一件重要东西去秦岭以南,路遇意外,再没有回来。殷凌沿着师兄所行路线,遍寻了两年也未寻到尸身,只能放弃,从此追随父亲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父亲几年前谢世,殷凌在世上再无牵挂,孑然一身,收到捬义侯府老夫人的信索性听了召唤,应下担任赵荑武师父的请求。 赵荑让清浅在自己院子给殷凌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又和孩子的女夫子宁夫子、元夫子商量协调了上课时间,将每日早晨充分利用起来,习武强身。初冬时节,清晨凉意十足,几个孩子自是各种推诿不愿。赵荑也喜欢留恋被窝的温暖,但享受和自保自强比起来,她别无选择。笑话,不是她稍有功夫在身,她的小命早没了。至于孩子们,嗯,她自己遭罪哪行,大家有福同享才是至亲不是。于是,在初冬的寒风里,在孩子们的哼哼唧唧中,殷凌师父的武课正式开启。 赵荑自己和孩子一起补基本功的同时,也请殷师父根据她的情况编设应敌技巧课程。她甚至把院里的婢女也纳入习练范畴,不当差的就跟着练,一时漻园习武成风。当然,赵荑也下了封口令,不许外传。所以府里各房虽知道赵荑请了女武师父,却不清楚其他。 宁夫子原教授荀嫣、荀珍琴棋书画,因为守孝,琴棋只能暂且搁置,书画倒是可以继续学习。此外,宁夫子的厨艺很是不错,再加上荟春精医理,许妈妈的药膳也是一绝,这样综合三人特点,给孩子加些医理养生的课程倒很是合适。虽然众人不是很理解赵荑的想法,但她也无需解释给她们听。她私以为,拼什么最终也得拼身体,拼命数,没命还谈什么其他?如她当日一般,小小年纪没了性命,再大的抱负有何用! 元夫子是课业师父。几个女娃的课程囊括了《古烈女传》、《女孝经》、《女诫》、《女论语》等等内容。对于这些三从四德之类,赵荑心下不屑,但也清楚这是这个世界的立身规则,不容打破。她索性和元夫子商量压缩了这些课程时间,让荀珍几个和荀瑞一起学些明法和诸如三传(《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春秋榖梁传》)等史书。学史明理,学法明道,她深以为然。 赵荑本就缺乏华夏文明的本土教育,现在有时间、有机会弥补一二,她很是开心。从小她最引以为傲的求知欲和学习能力淋漓展现,一时竟带动孩子们争先效仿,连带着夫子和师父都觉汗颜,更加努力钻研,唯恐哪日被学生问倒,失了颜面。 这里赵荑带着孩子们如饥似渴地学习,那边二奶奶院子里却是愁云惨淡。 “滚出去!”二爷将二奶奶侯氏手里的药碗一巴掌打到地上,地面瞬间一片狼藉。 侯氏被巴掌的力道带着,险险跌倒,多亏身边的婢女一把扶住。屋里的婆子、婢女跪了一地。 “你这个丧门星!毒妇!没你该死的爹,我哪里用遭这份罪!没害死我,就想用药毒死我,你好再嫁,死了心吧!老子没死,你就得给我好好守着!死了你也休想离了这府里!”二爷面目狰狞,指着侯氏一顿狂吼。 “二爷这是做什么!”侯氏浑身颤抖,语带哭腔:“父亲也是为了二爷的前程,哪里会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儿!药是侯爷求了太医给开的,二爷不吃哪里能好!” “滚!滚出去!你个毒妇!”二爷把手边所有能够到的东西都朝侯氏劈头盖脸砸去。 婢女护着侯氏逃也似地出了门,身后依然噼里啪啦各种打砸的声响。 侯氏衫裙溅满了药汁,形容狼狈地被搀回自己屋子。婆子、婢女忙着给她打水、拿换洗的衣裙。 “出去!”侯氏忽地状如疯魔,一把将桌上的茶壶、茶盏一股脑地扫向地面。婆子、婢女吓得如鸟兽散,瞬间逃离了房间,唯恐下一刻就被侯氏一把薅回咬死一般。 侯氏跌坐在椅子上,看着空旷屋子里的一片狼藉,嚎啕大哭!这丈夫她当初是不愿嫁的,她喜欢兄长的一位同窗。年少时曾与那人有几面之缘,一见钟情,可对方家境贫寒,她连半分情谊都不敢表露。后来家里给她订下了隆昌侯府的长房嫡二子,她也曾幻想过对方的样子。新婚夜见到俊美的荀斐她是满意的,可人怕相处,日久她发现,这丈夫每日招猫逗狗、招摇好赌、流连青楼,偏又自诩风流,除了一张好皮囊着实一无是处。这次二爷出事,她尽心伺候,总算盼着人醒了过来,谁知还不若他不死不活地躺在那里。如今但凡清醒就各种咒骂、狂躁,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儿! 二爷那里依然各种咒骂不绝于耳,二奶奶屋里只有哭声不停传出。荀乔缩到自己屋子的墙角,大气不敢出。每日这样的情形都要上演,父亲、母亲越来越吓人。他想哭,可不敢。他想念在五婶娘身边的日子,想念和他手拉手一起玩耍的荀瑞弟弟和笑眯眯给他糕点吃的荀姝姐姐。 他从地上爬起来,偷偷拉开房门。外边天已经黑透,下人们都远远躲回了自己房间,唯恐惹了主子的眼,凭白遭一顿毒打。他的奶娘被母亲责罚,还躺在下人房里起不来身。伺候的婢女没了主母看着,早早学会偷懒,不知道溜到哪里躲闲去了。 荀乔挪着小小的身子,摸到院门处。天凉了,看门的婆子躲进门房避风,原本应该锁着的院门不知为何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荀乔轻轻推门出了院子,朝着五婶娘的漻园一路狂奔。天很黑,风很冷,他怕极了,所以他不敢停,就一直一直地跑。他很小,个子很矮,腿很短,他跑得好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远远地,他看到了漻园的灯光,那里有给他温暖的五婶娘和姝儿姐姐、瑞儿弟弟,他眼里有了希冀,脚步更快。近了、近了,漻园就要到了。 一阵风从脑后刮来,荀乔小小的身子飞出好远。这是什么风?怎么这么猛?这么——疼?荀乔的思绪在那一刻停顿、再无继续。 第97章 伤重 “五奶奶!五奶奶!”夜还很深,漻园的门被拍得啪啪作响。 “这是怎么了?”看门的李妈妈探身向院门外张望。 “妈妈快开门!乔儿少爷出事了!求五奶奶救命!”一个高亢的女声带着哭音。 “快开门!”周妈妈披着袄子,已经站在了门口。 门开的瞬间,一个身影冲了进来,“奶奶,五奶奶救命!”是荀乔身边的红扇。 “快说,怎么了?”周妈妈扶住几乎和她撞个满怀的红扇。 “周妈妈,出——出大事了!”红扇语不成调。 “说!慌里慌张像什么样子!”周妈妈皱眉。二奶奶院子下人的规矩得好好学学。 “乔儿——乔儿少爷出事了。”红扇哭着说。 “怎么了?”赵荑出现在周妈妈身后,清浅还在往她的薄袄上披外衫。“乔儿出了什么事儿?” “乔儿少爷从假山上跌下去,摔破头,血,都是血。”红扇满脸惊恐,语无伦次。 “哪里假山?”赵荑一把抓住红扇的手。 “那边,那边的假山。”红扇朝二奶奶院子的方向指,浑身控制不住地哆嗦。 “跟我来!”赵荑抬步朝院门急奔,又呼地停住。“殷师父呢?请殷师父和荟春一起来!去叫府医!”语毕,不等身后人反应,已经提起裙摆疾行而去。周妈妈示意清浅快跟上,又急急唤人去招府医。 夜色浓重,赵荑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朝二奶奶的院子狂奔。离那院子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气死风灯昏黄的光亮映着影影绰绰的人。假山石前,一片哭天抢地里,二奶奶尖利的声音清晰无比。那儿呀儿呀的嚎啕,撕心裂肺,让人不忍聆听,不忍靠近。 赵荑拨开人群,看见荀乔小小的身子被二奶奶死死地搂在怀里,随着二奶奶的哭嚎动作上下甩动,头一颠一颠的。 赵荑冲过去,一把从二奶奶怀里抢过孩子,轻轻放到地上,头用手稳稳垫住。 “啊!”侯氏全无防备,被赵荑的力道甩开,跌坐在一旁。“你做什么!”她反应过来的一瞬,如疯子般冲向赵荑。 赵荑的姿势没法再推开对方,索性一把抓起地上的泥土,朝着侯氏举手扬了出去。 “啊!”侯氏全无防备,一把泥土直接扑了满眼、满嘴。 “按住她!”赵荑一声冷喝。周围的婆子、婢女几乎是本能地照做。待二奶奶院子的下人意识到自己按下了主子时,后悔已然不及。 赵荑将手搭在荀乔的脉搏上,感觉不到跳动,又把手指摸向脖颈,似乎有微微的起伏。 “五奶奶!”荟春奔了过来,手里提着药箱。 “快来看看!”赵荑腾出位置,让荟春检查。 她回头,正与殷凌的目光对上。她转头看向假山,复又看向殷凌。殷凌会意,飞身朝假山而去。 赵荑收回目光,看着小小的荀乔。那双胆怯而小心地拉住她衣袖的小手此刻垂在身侧,如细细随时可以断掉的苇杆。赵荑死死咬着嘴唇,忍住即将汹涌而出的泪。 荟春已经取出银针,在荀乔的头上、身上毫不犹豫地一一插下。“奶奶,乔儿少爷失血过多,头部重创,需要先找个清净地方,再请医术高超的大夫来看。”荟春并不托大,这么小的孩子她不敢随意处置。 “去摘了门板,把乔儿抬到漻园,一定不能有颠簸,小心些!”赵荑毫不犹豫地吩咐。 “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侯氏疯子一般拼命想要挣脱。“赵氏,你想干什么!那是我的孩子!” “去请侯爷来!”赵荑吩咐,又看向侯氏,冷意十足。“乔儿伤了头,你作为母亲,居然拼命摇晃孩子,你想杀了他么!” “你胡说!我没有!”昏黄的光里,侯氏满眼血红。 “没有?你问问这满院子的人哪个没看见?”赵荑对蠢不可及的人从无耐心。“今儿个乔儿无事便罢,如果乔儿没救过来,我且看你如何!” “你胡说!乔儿,乔儿救过来?”侯氏似乎忽然明白过来。“你说,你说乔儿没死?” “看住她!”赵荑实在不能和这样的人说话,因为下一件她会做的事儿就是抬手打人。 她可以把荀乔送回二奶奶院子,但她没有。她狠不下心任那个小小的孩子自生自灭。有这样不知所谓的母亲,他哪里有活命的机会? 暗夜里的声音会传得很远,老侯爷很快赶了过来。府医进了漻园,和荟春一道给荀乔做处置,又开了药,只待天明再请太医来看。 老侯爷望着荀乔小小的身子,瘦削脸上的道道皱纹都溢着苦痛。 赵荑让清浅、荟春和府医一起照看荀乔,自己请老侯爷进了正厅坐下,殷凌已经等在那里。 荀放也从外边进来,走到老侯爷身边俯身低低说了几句,老侯爷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赵荑端坐在下首的位置,低头等着老侯爷开口。 “翊哥儿媳妇,辛苦你了!”老侯爷缓缓开口,声音中有浓重的疲惫。 “是孙媳该做的。”赵荑起身福了一礼。 老侯爷摆手示意她坐,接着说:“乔儿还得辛苦你照顾!你那二嫂是个不晓事的,我会罚她,你不必理会!” “是!”赵荑端坐躬身应下。 “乔儿这事儿,你怎么看?”老侯爷目光停在赵荑身上。 “殷师父可查到什么?”赵荑没有答话,转头示意殷凌。 殷凌上前一步,双手抱拳,躬身一揖,行的是江湖礼。老侯爷微挑了下眉,没有说话。 “在下细细查看了假山,假山上有乔儿少爷的一个荷包,似乎是乔儿少爷爬上去不小心遗失的。从假山最高点向下对应处有一滩血迹,看着很像乔儿少爷跌下来磕伤的位置。”殷凌说。 似乎、很像——老侯爷看着殷凌:“接着说。” “血的痕迹和乔儿少爷的伤对不上。”殷凌并不遮掩:“血迹不是喷溅状,不符合高处坠落的样子。而且,看乔儿少爷头上的伤,血迹应该没有那么多。” 有句话她不好直白说,如果有那么多的出血,再躺个把时辰,神仙都救不回来了吧。 老侯爷抬头看了一眼荀放,荀放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去查,看乔儿怎么在夜里出了院子,身边为什么没人,都有谁之前没在该在的地方。”老侯爷眯了眯眼睛。“这府里愈发没了规矩!” “是!”荀放躬身行礼。 第98章 背后 老侯爷发了令,自是要连夜查问。老太太说身子不舒坦,没有过来。二太太和三老爷、三太太得了消息,很快来了,只二老爷未宿在府里,没有露面。 查问很快有了结果。 荀乔的贴身婢女红扇那个时间离了二奶奶院子,去见了二房郑姨娘的婢女紫琯。据红扇说,二少爷出事后,二奶奶院里的所有下人都在找门路调开。她不是家生子,只能找和她关系好的紫琯帮忙。郑姨娘原是二太太孙氏的贴身婢女,情分非同一般,她就想着经由紫琯求掌家的二太太换个去处。因为没人夜里会寻小主子,她就服侍乔儿少爷早早上了床,看他躺下,在酉时中出了院子。离开时候求了看门的桑婆子,回来会麻烦她开门,也得了桑婆子的应承。戌时中她回来,还没叫门就见门开着缝隙,想是桑婆子给她留的门,小声喊了桑婆子关门,就径直回了乔儿少爷的房间,却见床铺上没人。她急忙满院子找,也没见乔儿少爷的影子。二爷和二奶奶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地折腾,所以院里多数下人还没睡下。红扇急忙寻了和她关系好的几个婢女帮忙四下寻找。院子里没人,她就不敢再瞒着,急忙告知了二奶奶。二奶奶又发起疯,让院里的下人都出去找,结果很快在往漻园方向的一处假山下发现了一动不动的乔儿少爷。红扇不知道少爷究竟死没死,但看二奶奶的样子,她吓得不行。知道五奶奶身边有懂医的人,她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径直跑去漻园求救,也就有了夜半敲漻园门的那一幕。 “你为何要在夜里去找紫琯,白日里不能去么?”赵荑见其他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能自己问。 “是紫琯姐姐说白日里她给二小姐家的小公子赶制针线,没有时间。夜里不做针线才有时间和我多唠两句。”红扇浑身颤抖。她知道如果乔儿少爷救不过来,她会被直接打死。 “是上次雅姐儿回来说郑姨娘身边的紫琯针线好,想要她给孩子做几件贴身小衣,是我嘱了紫琯做的。”孙氏说。二小姐荀雅是二太太的嫡出女儿。 看门的桑婆子战战兢兢地回了话,说白日里赵荑身边的清溪给了她一壶酒。她历来贪杯,晚上没忍住就喝了几盅,结果喝多就睡了过去,没看到有人进出院子。 清溪也很快被带了来,说送酒是感谢桑婆子日前好几回帮她提从大厨房领回的饭食,这个说法也得到了清澜的肯定。她送酒得了周妈妈的许可,和清澜一起去的。 府里所有当夜在值的下人一一查证,结果查出各房都有不在值的情况,有婆子赌博、吃酒,有婢女和小厮私会,老太太院里甚至有婆子被堵住,翻出了盗窃的财物。老侯爷大发雷霆,把孙氏羞得无地自容。毕竟是她管家,如今府里一派乱象,她难辞其咎。可孙氏心里也很是复杂,她倒是想把整个侯府攥在自己手里,可下人身契都由各房主子握着,而每位主子又各怀心思,相互防备、算计,她立的规矩只能约束二房的人,其他哪个能听她调配?又何况,乱也有乱的好。她一样可以到处安插人手,一样可以浑水摸鱼。 孙氏无论心思如何,也不敢在老侯爷面前流露。老侯爷责令一一查明,不能有疏漏,孙氏诺诺应下。 府里各处如筛子,想查出谁那个时间有机会伤了荀乔难上加难。赵荑心里叹息,索性不再出言盘问。 一番折腾下来,老侯爷也伤了心,只让大家回去歇了,自己带了荀放回前院,至于心情如何,可想而知。 白日里,拿了侯爷的名帖,总算请来了太医署的乌老太医。老太医查看了荀乔的伤势,感叹道:“也是这孩子命大,孩子身轻,若换了成人,命已经没了。” 老侯爷面色沉肃,问道:“乌老太医,孩子能醒过来么?” “不好说。如果能醒过来,且这几日发烧也能降下来,孩子就真的得救了。若不能醒,唉!那就是命数如此!”老太医说着起身去开方子。 老侯爷看着荀乔小小瘦瘦的身子,还有苍白没有血色的小脸,久久未动。 接下来的几日荀乔反复发烧,赵荑又请了蒋老大夫和蒋小大夫进府。蒋老大夫看了荀乔伤势,感叹孩子命大的同时,也对荟春的医术赞不绝口。能及时出手,用银针急救,稳定住孩子病情,这与解了几个罕见毒性不能同日而语。蒋小大夫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荟春,甚至在荟春给荀乔下针时,一直跟在旁边打下手,看得蒋老大夫一愣一愣的。自家这臭小子对自己也没这么殷勤过啊! 晚上有荟春看护荀乔,及时处理各种症状,白日里蒋老大夫、蒋小大夫日日过来看诊,乌老太医也抽时间过府查看下,适时调整药方,荀乔的高热总算退了下去。五日后,孩子睁开了眼睛,一时漻园里众人喜极而泣。几位医者都告诫孩子要好好静养,以免留了病根。荀乔靠在赵荑怀里,如一片落叶终于归于大地,安心沉睡。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赵荑满是怜惜。 二奶奶被老侯爷勒令禁止靠近荀乔,如有违背,直接关进府里小佛堂。二奶奶到底怕老侯爷,终归消停了些。二爷依然在不停折腾,只不过除了二奶奶,也没人理会他。 几日后,荀嬛借口来看孩子,又偷偷给赵荑送来消息。连妈妈说,荀乔出事当天傍晚,归家养病的三太太周氏的奶娘庄妈妈回了府,说身子已经大好,可以回来当差,还禀了周氏说她的儿媳送她回来,当日赶不及回家,周氏就允了她的儿媳在庄妈妈屋里留宿。可没过多长时间,庄妈妈的儿媳又走了,说是给三太太买糕点。那个时间太晚,即便买到,也很难赶回来,连妈妈觉得不对就留了心。当晚接近戌时末,她又看见有人进了庄妈妈的房间。衣裙一晃而过,很像她的儿媳,可身形有些高,看着魁梧。连妈妈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当夜荀放奉命查问各房下人动向时候,庄妈妈的说法是,三太太又赏了她小孙子一些银钱,她和儿媳妇实在感激,就想出府给三太太买她最爱吃的聚福斋糕点,于是儿媳妇出了府,可看时间应该是赶不及宵禁前返回,所以没有回来,应该是宿在客栈了。角门的婆子也给做了证,说天刚擦黑时候见人出了府。程姨娘遣人查了,确定当晚庄妈妈儿媳在距府里最近的一条街上的客栈入住,但从入住时间来看,应是从府里出去就径直进了客栈,没有往隔着好几条街的聚福斋去。 “庄妈妈!”赵荑反复咀嚼这个名字。她觉得连妈妈的怀疑很有可能就是事实。除了大房子嗣,大房和二房便都后继无人,三房就是最名正言顺的唯一侯府继承者。可如此明目张胆对一个那么小的孩子下手,动手的人哪里还配活着! 那边三太太周氏的房里,周氏正低声责怪庄妈妈:“你实在鲁莽!之前给你信儿让你安排人伺机除了大房那两个小崽子,可你实在太大胆了,怎么能直接带你儿子伪装进内院?若被人发现,你就害死我了!” “姑娘怕什么?老奴敢这么做,自然有把握!”庄妈妈老神在在。她是周氏的奶嬷嬷,一直称周氏姑娘。周氏从小就很依赖她,从没和她摆过主子的款儿,她也历来尽心为周氏各种谋划。“我们进府时候天已经擦黑,福哥扮成我儿媳的样子推了板车,他媳妇直接躺在板车上,用东西遮了。我说是自己给姑娘带的东西,没人敢查问。而且,没人见过我儿媳,认不得,又看得不清楚,神不知鬼不觉的。这是姑娘最紧要的事儿,我哪里信得了旁人?姑娘也知道我那儿子身上有些功夫,灵活得很。他往那院子去原只想先探探,不想时机实在太好,那小家伙自己跑了出来,旁边还没人跟着。如果不是红扇那死丫头太早惊动了人,直接把人扔进湖里,事情就圆满了。”庄妈妈有些遗憾地叹气。“不过福哥说了,他下手很重,不死也是个傻子了。姑娘只管放心。” “妈妈总有理!”周氏嗔怪地说:“人可出去了?” “自是出去了!”庄妈妈很是得意地说:“老奴还是很有些先见之明的。安排了我那儿媳妇光明正大地出去,便没人查问。前日老奴看风声没那么紧,就寻了俩小厮说姑娘赏了老奴几件用旧的物件,让他俩跟着我用板车推了出去。我儿子就躺板车里,用被褥盖了,上面放几件旧物,有姑娘的名头在,谁敢拦了!” “嗯,那我就放心了。”周氏松了口气。 “姑娘只管放宽心!您想做什么,自有老奴帮您。姑娘就是享福的命!”庄妈妈疼惜地给周氏倒了杯茶递过去。 “妈妈待我最好!等我做了侯夫人,我一定让妈妈好好享享清福!”周氏接过茶盏,满眼感激地看着庄妈妈。 “好!好!老奴等着!”庄妈妈笑眯了眼。 第99章 结果 荀放离了老侯爷的书房,往二门去。老侯爷让他再去问问二太太府里下人那夜的动向是不是都查问清楚了。老侯爷一大把年纪,还要操心内宅事,想想荀放都觉心塞。娶妻不贤,老侯爷这辈子啊,实在糟心。对比老侯爷,自己要幸运得多!有日子没见到清澜了,他想得紧。一想到清澜那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那欲语还羞的娇俏模样,他就觉得浑身发热。得找机会求了五奶奶,早些娶了清澜回来! 过了垂花门,荀放从抄手游廊旁的花径往二房去,那条路比抄手游廊近,他习惯走那里。拐过花径转角,前面的八角门已经看得见,荀放正要加快脚步,就隐约听见花径一侧的树丛里有人说话。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细细辨认声音,是两个婆子躲在林子里偷懒歇脚。荀放犹豫了下,如果他呵斥婆子,是不是打了二太太的脸?他摇摇头,还是决定不理。只那婆子的话却钻进了他的耳朵,由不得他不听:“做下人做到庄妈妈这份儿上,也算值了!”一个婆子语带羡慕。 “谁说不是!你说那么大的板车说推进来就推进来,说推出去就推出去,没人敢问。啧啧,真是不服不行。”听另一个婆子的声音,似乎边说边比划着。 “说进来时候推板车的是她儿媳妇,你见过没?这媳妇力气真大,能推动那么大的板车!”婆子问。 “没见过!不过角门的婆子说天有点黑,模样看不大真切,可看着五大三粗的。” “哎呦,庄妈妈就那么一个儿子,能娶了那样长相的媳妇?”另一个婆子语声里全是不信。 “谁知道呢!哎,还有,你说那么大板车推进来说是给三太太带的东西,骗鬼呢吧!那么大板车得推多少东西?二小姐她们年节给夫人带礼来,也不见得那么多。”婆子说。 “说不得板车上有啥呢!”另一个婆子哼了一声。“那是三太太的奶嬷嬷,什么事儿不是三太太一句话。再说,你没看板车推出去的时候,说是三太太用过的几件旧物,不要了,赏了她。我可听那帮忙推车的小厮说,车可沉了,咋看都不像是只有上面能看到的几件。” “真的么?”一个婆子惊呼,“不是偷了主子东西吧?” “偷什么偷!那么明目张胆,不就是三太太吩咐的!谁知道车上是什么?不是藏了人就行!”另一个婆子轻蔑地说。 “藏了人?”婆子捂住对方的嘴。“你可别瞎说,叫人听见还要命不!这是内宅,藏人进来是要命的事儿!你可别连累我跟着受罚。” “好了!好了!我就是说说!”那个婆子嘟囔着,还是闭了嘴。 荀放抿了抿唇,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转身循来路折返。 两个婆子探头朝荀放的背影望了望,互相看了一眼,起身朝林子深处走去。金穗从一棵树后闪了出来,朝两人竖起大拇指,又用手指了指树杈处,转身离开。两个婆子走过去从树杈上取下一个小荷包,拿出里面的碎银锭,笑眯眯地分起了钱。 两刻钟后,送走金穗,清浅继续给赵荑研墨,满心崇拜。五奶奶太厉害了!她让五爷给金穗的父兄求了情,让两人跟着一路扶灵回祖宅给大老爷和大爷守墓,算是留下了命。赵荑和金穗商量,让她暂时先留在了大太太的院子里。虽然大太太不在了,但院子总要有人看顾。目前府里乱,没选到合适的去处不若暂时不动。金穗一家是家生子,金穗娘是大厨房负责面点的管事;大嫂负责花房的花木采买、处置;二嫂负责府里唯一的湖泊碧湖的日常管护;还留在府里的二哥在前院的回事房负责处理进出人员登记管理。府里关系盘根错节,能收了这一家人,很多关卡就打通了,事情办起来也得心应手多了。 按下清浅的心思不说,再说荀放回了老侯爷的书房,没多久又离开。第二天下午,三老爷和三太太,连同庄妈妈都被唤去了前院。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人得见,但据说传出了哀嚎声,很是凄惨,还有三太太和庄妈妈的哭声,三老爷的怒骂。赵荑得知的结果是,三太太禁足惠迪院,罚抄《女诫》百遍、手抄《法华经》一部供于佛前日日诵读。庄妈妈、儿子、儿媳直接打死,扔去乱葬岗。 再之后,二太太孙氏将失职的桑婆子和红扇直接发卖,还有几个和这件事多少有些瓜连的下人被打了板子。事情就此完结。 对于这个结果,赵荑只是嗤笑一声,未做置评。三老爷不知情么?她才不信。三太太周氏所有的算计,弄出的几番动静,三老爷是最大的受益人,他怎会不知情!就只说大笔银钱的支出,他会全无察觉?想想就可笑!甚至老侯爷也不会全无所觉,可结果呢?就如她和荀翊这一路归京,若没有自保的能力,被害了性命,这府里有谁会给他们讨个公道么?赵荑摇头,不愿再想。 而且,荀乔受伤这件事,赵荑一直觉得背后还有隐情。清溪怎么那么凑巧就给桑婆子送了酒,紫琯怎么偏巧那个时辰找红扇?巧合多了,事情就有问题。此外,殷凌师父说假山那里留下的血应该有鸡血,不单纯是荀乔头上的出血。就是说如果不是庄妈妈的儿子事先布置好的,就是有人给他做了扫尾。荀乔虽然偶有清醒时候,但常头疼、眩晕、呕吐,赵荑也不敢多问。孩子太小,只能慢慢恢复,但看着还认人,说话也算清楚,恢复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赵荑一直安排人盯着杀淳儿的凶手。传来的消息是对方和孙老太爷的长随时有接触,大概是觉得杀个小婢女实在不算什么,没有任何躲藏的必要。赵荑觉得抓了对方审出有价值东西的可能性很小,毕竟只是个打手,真的抓人还不如直接抓了孙老太爷的长随。但目前还不是合适的时机,只叫人暗中看着。孙梁因荀翊的算计而没了性命,孙老太爷连他父母的死都能记到老捬义侯头上,何况这样的杀子之仇?废了个小的,露出个大的,赵荑心下吐槽。她倒没什么惧怕,但毕竟直接对上朝廷官员,她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还是小心为上。 这也是为什么她借了老侯爷的手处理此事,她可以揭出事情,但一来对方是长辈,她不占优势,二来她的消息渠道也不能暴露,让老侯爷出手才是最稳妥的做法,能借力打力,何乐不为! 第100章 暗潮 隔日,几日没有回府的二老爷刚一进府门,就被二太太孙氏派来的人截住,请去了孙氏的荡忧院。 二老爷还是宿醉未醒的样子。他揉着有些发痛的额头,语气不耐地问:“有要紧事么?” 孙氏压了压心底的不愉,用眼神示意一旁的碧螺,去给二老爷揉太阳穴。看二老爷任碧螺把手按上去,她才松了口气,说:“老爷这几日一直没回来,可能不知道府里出了些事儿。今儿个正好老爷回了,我就想着和老爷说说。” “府里大事有父亲做主,小事有你看着。不必和我说。”二老爷微闭着眼睛,享受着碧螺不轻不重的按揉。 孙氏咬了咬牙,依然语气温柔:“话是如此,可如今大哥不在了,老爷需担的责就多了。府外的事情妾身不懂,府里的事情总想尽力做好。侯爷毕竟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是很好。和老爷说说,也是为了事事都能做得周全,能多帮侯爷,多帮老爷些。” “你做得很好!我放心得很。”二老爷神情未动,不咸不淡地说。 “多谢老爷信任!”孙氏似乎语带欢喜。“府里接连出事,老爷居长,最应该主事。妾身想着,要不老爷您多往侯爷那里走走,多陪侯爷说说话?毕竟侯爷年纪大了,实在不适合事事操劳。” “嗯。”二老爷似有似无地应了,对孙氏提到的府里事情没有做任何反应,不知道他是已经知道,还是全无兴趣。 孙氏觑了二老爷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却依然语声柔顺:“今儿个有些晚,看着老爷也是乏了,您看是歇在碧螺那里,还是珍眉那里?我让她们备好热水,伺候老爷好好歇歇。” “就碧螺吧。”二老爷拍了拍一直给自己按摩的碧螺的手,起身朝外走。 孙氏急忙用眼神示意碧螺跟上。等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她抿了抿唇,拔下头上两个漂亮的钗环,扔到一旁的小几上。二老爷从进门眼神都没给她一个,亏她还特意打扮了下,想着和他多说几句。孙氏自嘲地笑了下,眼中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年轻时她会争风吃醋,做了不少蠢事。后来她竭尽所能,帮着二老爷把持内宅,搜刮公中银钱,甚至让哥哥、父亲帮着老爷谋夺侯爵位,可她怎么就捂不热他的心呢?还是为了那个婢女么?可如今事情过去多少年了?二老爷怎么依旧是那副死样子。一个婢女而已,就算和他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她一个正妻,惩治一个下人有什么错!一想到那双死了依然直直瞪着自己的眼睛,孙氏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急忙掐住手腕的佛珠,撇开满脑子想法,进了耳房,朝着供奉的佛龛虔诚地跪了下去。 那边等碧螺备好热水,想请二老爷盥洗的时候,二老爷已经和衣而睡。碧螺呆呆地望着熟睡的二老爷,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老爷来她这里,多数时候都这样。二太太总是催她快些怀个老爷的子嗣,她也想,可这样的情况,要她怎么办?她偷偷问过珍眉,珍眉什么也没说,可那满眼的苦涩她怎会不懂?既然她和珍眉都不得二老爷喜欢,当初为什么要把她们收房呢? 若能脱了奴籍、离了府该多好!即便府外谋生困难重重,也好过在这府里等着奇迹。如果当初拒了二太太不做通房呢?碧螺苦笑着摇头,她是疯了吧,二太太的为人,怎会允许自己说不! 撇下孙氏和碧螺的五味杂陈不说,二房偏西的一个小小院落里,二老爷的两个姨娘正在灯下做着针线。婢女紫琯挑了门帘进屋,有风带进来,把小几上本就昏黄的烛火吹得明灭闪动。郑姨娘伸手挡了挡风,让烛火重新燃起。 “姐姐,要不明日再做吧,也不急在这一晚。”坐在小几另一侧的蒋姨娘扔下手里的针线,疲惫地揉起眼睛。 “还是奴婢做吧,姨娘已经做了很多了。一些边角奴婢来做,应该看不出来。”紫琯边把手里的一小盘点心放到小几上,一边心疼地说。 “算了!你可别跟着添乱了!”郑姨娘叹口气。“二太太眼睛毒着呢,看出针线不对,恐怕还有更多的活儿等着呢。” “看出来应该也没事儿吧?”紫琯有点不确定地说:“乔儿少爷出事,二太太可是当着府里所有主子面儿说过,奴婢要给二小姐家的小公子做针线,白日不得空,才唤了红扇晚间过来。奴婢就是做了这针线,不也是二太太的话!”想到被卖的红扇,她心里难受,语气难免尖利。她也是没办法,不按照二太太吩咐做,被卖的就是她自己。 “你这丫头!”蒋姨娘放下揉着眼睛的手,不耐地说:“二太太说了让我和姐姐做,就断不会允了旁人插手。至于红扇那事儿,你可管好自己的嘴!二太太是什么性子,你小小年纪,哪里知道!” “你好好说话!”郑姨娘横了蒋姨娘一眼,安抚地拍拍紫琯的手。 “我哪里没有好好说话!”蒋姨娘本就揉的发红的眼睛愈发红了些。“二太太这暗戳戳磋磨人的手段,这么多年了,哪里断过!不好好嘱了紫琯,说不上又平白惹了那位主儿,咱们谁都别想好过!” “唉!”郑姨娘除了叹气,还能说什么!她是孙氏的陪嫁婢女,当年孙氏为了堵住外边说她善妒的话头,觉得她身契在手,性子又好拿捏,才把她提了姨娘。可每次二老爷到她房里,第二日孙氏一定想了各种方法折腾她。她没有孩子,何尝不是孙氏的手笔!她哪里会不清楚这个主子的性子。本不是良善人,偏又在外人面前摆出良善的脸。 “姨娘别生气!”紫琯急忙讨好地去给蒋姨娘捶背。“奴婢错了!都听姨娘的!” “滚一边去!”蒋姨娘没好气地拍开紫琯的手。“现在知道讨好我,晚了!” “是!是!晚了!我给四小姐家的小少爷做件夹袄,算是给姨娘赔罪可好?”紫琯嬉皮笑脸地又凑过去。四小姐是蒋姨娘所出,儿子刚刚两岁。 “你这丫头!”郑姨娘还没等蒋姨娘说话,已经扑哧笑了。“还真知道该怎么讨好蒋姨娘!” “哪里是讨好!奴婢就是知道错了,给姨娘赔罪!”紫琯继续卖乖。 “行了,行了!赶紧些做,做不好要重新做!”蒋姨娘嘴角已经藏不住笑,依然嘴硬。 “是,是!奴婢一定用心做!”紫琯忙郑重其事地许诺。 “姐姐,你说乔儿少爷那事儿,二太太是不是和三太太不谋而合?”蒋姨娘收了脸上的笑,看向郑姨娘。 第101章 谎言 “不谋而合又如何?”郑姨娘将针别到没缝好的衣衫一角,随手放到了一旁的竹篮里。“要我说,算计来算计去,只会一场空。” “姐姐为什么这么说?那位可不是个吃亏的主儿!”蒋姨娘身子朝郑姨娘凑了凑。 “不吃亏?”郑姨娘轻叹:“对着我们自然不会吃亏。” “也对!”蒋姨娘忽然有点意兴阑珊。“三太太和那五奶奶都不是善茬。也就我们这些奴婢……唉!” “可别叹气了!”郑姨娘轻拍了下蒋姨娘放在小几上的手。“主子斗法,能不牵连到我们就是万幸。哪个主子我们都得罪不起。这府里的日子,虽然一眼望得到头,可能平平安安走到头的,也不容易!” 蒋姨娘拿起几上的剪刀去剪灯芯,觉得那灯芯晃眼得厉害。 隔了几日,晴儿、荟春去花园里摘冬菊,遇到了要去盥洗房的紫琯。本来彼此都不熟悉,点头就擦身而过。可紫琯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一绊,手里整篮的衣物散落一地。晴儿和荟春急忙帮着捡,紫琯自是千恩万谢,说姨娘一直在给二小姐家的少爷做针线,自己时常陪着主子熬到很晚,所以没有睡好,头晕目眩,这才摔跤,以后一定注意之类的话。 晴儿、荟春回了漻园,和赵荑说起了紫琯的话。赵荑只哦了声,没有任何其他反应。晴儿和荟春彼此对望,又看着赵荑,欲言又止。赵荑看两人眼巴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想说什么?可别这副模样!” “奶奶,那二太太说谎!”晴儿气鼓鼓地说。“谁做衣服有什么关系?姨娘做就说姨娘做,婢女做就说婢女做,这也犯得上编瞎话!” “这样的瞎话多了,哪里值得生气!”赵荑摇头。晴儿从小在庄子上,受父母兄长疼爱;荟春在庵堂长大,有师太尽心照顾,都是单纯环境中长大的淳朴心性,哪里见过那么多弯弯绕绕? “可事关乔儿少爷生死,二太太说谎就不对了!”荟春比晴儿敏锐,一句说到了重点。 “所以啊,说谎有了目的,就不是单纯的谎言了。”赵荑放下手里的书,赞赏地看着荟春。 “那二太太的目的是什么?”晴儿满脸迷茫。 “目的么?自是有她要遮掩的事和人。”赵荑眼里有凌厉滑过。那日殷师父查看假山周边情况的时候,曾说看到有个老妪拎着罐子一闪而过。当时人多纷杂,殷师父再想仔细辨认,已经没了对方踪影。不过后来殷师父无意间见到二太太孙氏身边的童妈妈,说看着童妈妈的背影,走路身体习惯向右侧使劲,应该就是那日假山后一闪而过的老妪。 如此看来,依着二太太孙氏吩咐,紫琯调走了伺候荀乔的红扇,童妈妈往假山下撒鸡血,制造荀乔摔伤的假现场,帮着庄妈妈儿子扫了尾,又放任庄妈妈母子出了侯府。孙氏或是一早知道了三太太周氏的计划,或是根据周氏的举动,判断出了她的筹谋,帮她完成计划,又帮着瞒天过海,力图保全对方。是妯娌情深?赵荑才不信。在孙氏眼里,周氏一定还有利用价值,还不能成了废棋。 周氏的价值是什么?赵荑抓起书案上棋匣里的棋子。周氏一心除了大房子嗣!无论是荀翊还是荀乔、荀瑞,甚至能成为大房助力的赵荑自己,都是周氏的目标。 赵荑盯着手里的黑色棋子。孙氏想坐收渔翁之利吧。借周氏的手,先除了大房,然后或是揭出三房的所作所为,或是干脆再寻机会设计铲除了三房,无论是哪个,都比同时对上两房人容易。孙氏打得一副好算盘! 今儿紫琯的话一定不是随口说的,或是有人指点,她不想自己被牵连记恨。这府里待久了,就会发现,每个人都从自己的处境和角度出发,有的努力挣扎,有的力求自保,有的只想获得。那些事不关己的人,在没被牵扯时,会明哲保身,一旦被牵扯,就会努力自救。 想彻底揭开荀乔受伤的真相,还有一环——清溪,毕竟,看门的桑婆子喝醉,是因为清溪送的酒。对于清溪,赵荑一直抱着观望的态度。她觉得清溪背后的人应该很重要,至少藏得很深。回府的日子里,她暗中嘱咐漾儿关注清溪,可一直没什么动静,但越是这样,她越觉不对劲。她说不好自己的感觉,清溪让她不踏实。从二房和三房搜集到的信息看,清溪不像和这两房有瓜葛,那么她是谁的人呢? “荟春!”赵荑把手里的棋子扔回棋匣,示意荟春俯身,然后贴着她的耳边低语。“你去和殷师父……” 一旁的晴儿急得抓耳挠腮,可却没敢靠过来。 荟春听了赵荑的话,完全无视晴儿,眼睛亮晶晶地应着跑了出去。 晴儿眼巴巴地喊了声奶奶,不过赵荑没理她,拿过书,继续看着。晴儿鼓了鼓腮帮子,有点不甘心地退了出去,没看见赵荑憋笑的表情。 几日后,清溪半夜溜回自己房间,刚想脱鞋爬上床铺,屋里蓦地亮光一闪。光亮里殷师父手持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半截蜡烛。桌旁坐着赵荑,一侧还站着荟春和本该昏睡在床上的清澜。清溪心底一慌,脚下发软,堪堪扶住床栏,才没有瘫坐在地上。 “看着身手挺矫健,怎么站不稳了?”赵荑似笑非笑地看着清溪。“二爷的房间很暖和吧?怎么还想着回这里呢?” “奴婢,奴婢错了!”清溪扑通跪在地上。 “哦,错哪里了?”赵荑挑眉。 “奴婢不该肖想二爷,更不该为了见二爷把清澜姐姐迷晕。”清溪垂头,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只是垂下的睫毛挡住了眼中急速闪过的精光。 “你是想和我说,送桑婆子酒也是为了能溜进去见二爷?”赵荑语带讥讽。 “是!奴婢该死!”清溪头垂得更低。 “既然你这么欢喜二爷,那为什么要把不该有的东西加进这里呢?”赵荑扣在桌上的手抬了起来,露出按在手下的东西。 第102章 欲杀 清溪抬头,眼睛的高度正好与桌面一致,一个精致镂空的铜制薰球赫然映入眼帘。 她瞳孔一缩,几乎本能地伸手去夺那薰球。只她的手刚抬在半空,一支长剑已经抵住了她光洁的脖颈,寒气逼人。 清溪瑟缩了下,扫了一眼手持长剑的殷师父,缓缓放下抬起的手,眼里有恨意滑过,但语气却少了刚刚的胆怯,多了笃定:“五奶奶何必拿了东西回来!留在二爷屋里,对奶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哦,是么?”赵荑嗤笑说:“自以为了解主子心思的奴才最是愚蠢!不过,你也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你自己这样做的原因吧!” 清溪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怎么?敢做不敢当?”赵荑戏谑眼神中蕴着冷意。 “没有什么不敢说!”清溪梗直了脖子,完全无视横在上面的剑锋。“我就是恨二爷,能折腾他,我就开心!” “为什么恨二爷?”赵荑饶有兴味地看着清溪。 “因为——他始乱终弃!”清溪眼里溢着恨。 “你才几岁!”赵荑嗤笑出声:“二爷会招惹你?要说二爷招惹了清澜我还信几分。” 旁边一直神思恍惚的清澜吓得扑通跪倒:“奶奶饶了奴婢!奴婢没有!” “行了!”赵荑示意一旁的荟春拉起清澜,继续看着清溪:“既然你那么恨二爷,何必把这刺激人情绪的药物加进二爷的薰球里,只让二爷情绪难稳,狂躁易怒么?你加些不利于二爷伤势恢复的东西到药里,不是更直接?” “奴婢怕药渣被查到,熏香稳妥些。”清溪眼神晃了下。 “哦,你这熏香份量加的不重,怎么觉得你就是闹着玩儿呢?”赵荑说。 “奴婢不敢多加,怕府医问诊时候闻出来。”清溪垂下眼眸。 “嗯,听着都讲得通。不过——”赵荑拖长了声音:“我还是想不通,凭你的身手,一道院门拦不住你,那你灌醉桑婆子干什么呢?” 清溪身形未动,顿了一息,开口道:“奴婢只求稳妥些罢了。” “稳妥?”赵荑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这就是你的稳妥?”啪的一声,一个纸包被掷到了清溪膝前。落地的瞬间,纸包散开,里面的药渣露了出来。 清溪身子晃了下,又稳住,没有说话。 “你往二奶奶的安神药里下毒,帮着人害乔儿,却只给二爷加些让人易怒的熏香。你说你恨二爷,这样的说辞可怎么往回圆呢?”赵荑静静地看着清溪的脸。 “奴婢没什么可说!”清溪不反驳,也不解释。 “你做的鞋子都是二爷的尺码。”赵荑把桌子上靠窗的一个笸箩拿过来。里面是双黑色缎面的男鞋,鞋帮的云纹还没有绣完。 清溪抬头看到鞋子,眼里的羞怒乍起。那是她藏在床底暗格里的,平日只有屋里没人时候才能赶着缝几针。 “想做二爷的姨娘?”赵荑盯着清溪的眼睛。 “没有!”清溪几乎脱口而出地反驳。 “不想做姨娘,却刺激二爷情绪不稳,让他各种责打二奶奶;不想做姨娘,害二奶奶、乔儿做什么?”赵荑不依不饶。 “那个女人哪里配得上二爷?她除了惹二爷生气,还会做什么?”清溪眼睛渗出赤红。“二爷那么,那么俊美的人,看娶她后成了什么样子?不是喝得醉醺醺的,就是一身脂粉味儿!她要是真合二爷心意,二爷怎会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她,都是那个女人!她该死!” “那乔儿呢?乔儿哪里惹到你了?”赵荑拧眉看着一脸狰狞的清溪。 “那个女人的孩子,不配活着。”清溪咬牙切齿。 “你父亲给李庆做爪牙好些年,应该也没少做恶事。那些被你父亲害过的人,是不也该来杀了你?”赵荑说。 清溪紧抿着唇,眼神依然狠厉。 “杀了二奶奶和乔儿,你又能得到什么?” “二爷自由!”清溪梗着脖子说出了这样四个字,全然不理几人张口结舌的神色。 赵荑揉揉额角蹦起的青筋。十三四岁的叛逆少女,自以为满心爱情,自以为为爱飞蛾扑火,自以为替天行道,自以为是地自以为是! “二爷根本不知道你做的一切,甚至可能都不知道你这么个人,值得么?”赵荑觉得无力极了。 “不需要二爷知道!”清溪眼里尽是狂热。“能帮到二爷我就开心。” “那你当初害我也是为了二爷?”赵荑忽然话锋一转,很突兀。 清溪顿在那里,脸上的神情没来得及转换,一时卡住。赵荑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清溪似乎突然清醒过来,急急低下头去。嘴里却已经做出回答:“奴婢没有害过五奶奶!” “没有?”赵荑轻笑。“在庄子上,你没值夜那日!” “奴婢已经说过,那日我娘病了!”清溪垂着头,不肯抬起。 “那你把我打昏为了什么?”赵荑声音已经不再温和,只有森冷。 “奴婢没有!”清溪死死垂着脖颈。 “没有?你以为我是石头?”赵荑冷笑。“我后脖颈疼了许久。”赵荑一直在想自己能到这个陌生时空的原因,一定和清溪的袭击有关。清溪当时应是用力极大,原主直接没了命,她才能穿越而来。赵荑心下暗忖,面上只冷冷盯着清溪。 “奴婢没有!”清溪抵死不认。 “你认不认其实都没有关系。”赵荑哼笑。 清溪僵着脊背,觉得心里发凉。是的,一个奴婢,主子有的是说辞惩罚,哪个又有什么关系。她会被怎样惩罚?她不清楚,只能硬着头皮受着。 “说说你背后的主子吧!”赵荑淡淡地说。 “奴婢没有主子!”清溪脱口反驳。 “反驳太快就不可信了!”赵荑语气凉凉。 “五奶奶不信,奴婢也没有法子。”清溪说,话里的轻慢全不遮掩。 “本来我还想放你一马,罢了!”赵荑转向殷师父问:“殷师父,怎么才能废了她的一身功夫?” “可以穿了琵琶骨,也可以挑了手筋脚筋。”殷师父语气平淡,可说出的话让清溪手脚冰凉。 “我们好歹主仆一场,你选哪一个?”赵荑看回清溪,似在商量该弃哪件旧衣。 “五奶奶怎么如此恶毒?不想想姝儿小姐和瑞儿少爷么?”清溪赤红着眼睛瞪向赵荑。 “敢拿孩子威胁我!你这条命也不必留了!”赵荑倏地抬起一直垂在身侧的手,只见寒光一闪,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直奔清溪前胸而去。 第103章 跟丢 电光火石间,清溪身子倏地朝后倒去,让过了赵荑刺来的匕首,只殷师父的长剑已经毒蛇般如影随形削向她的面门。清溪来不及躲闪,直直看着剑光闪动,心下大骇。 砰的一声,窗棂四散,一块黑黢黢的东西啪地击中殷师父的剑身,剑风扫过清溪的脸庞,划着地面青砖而过,留下深深的剑痕。窗子破开的一瞬,桌上的蜡烛噗地熄灭,屋里倏然陷入黑暗。赵荑反手急推荟春两个退到窗子侧墙,匕首护在胸前。 又是砰的一声,一团黑雾凭空乍起。屋里几人急急掩住口鼻,本就暗黑的屋,更加伸手不见五指。细细分辨声音,可风呼呼作响着刮进来,哪里听得到其他。 黑暗中有刀剑相击,但随着风散开黑雾,适应了暗室的几人立即发现,地上的清溪没了踪迹,殷师父也不在。 “奶奶!”清澜颤着声音开口。 赵荑抬手拦住她的话头,只侧头看向荟春。 “烟雾只是障眼,无碍。”荟春秒懂,回了话。 “嗯!”赵荑回头去看那黑洞般的窗棂,夹着冷风,如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 被击碎的窗棂修补好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 “漾儿手艺不错!”赵荑点头。 “谢奶奶夸赞!时间仓促了些,漆色还需补上。”漾儿施礼说。她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很好的木工匠人,如果不是家里出了意外,她也不会卖身为奴。自小耳濡目染,常见的活计她并不觉得难为。 赵荑望着补好的窗子出神。漾儿犹豫了下,开口说:“五奶奶,地上除了殷师父的剑痕,另一个深痕形状有些奇怪。痕迹不大,左深右浅,看不出是什么兵器。窗子破损很不规则,不是锐器原因,应是掌风所致。” “嗯!窗子承了猛力,来人功夫极好。”赵荑说。能在殷师父手下救走清溪,还不留踪迹,这人不容小觑。 那黑黢黢的东西,击开了殷师父的宝剑,留下了地上的深痕,却又被捡走。是那东西很贵重么?或者代表了对方的身份,不想被寻迹追踪? “你看着像什么兵器?”赵荑看向漾儿。她需要臂膀,身边的婢女是最好的选择。按照她的吩咐,婢女平日要识字,要跟着殷师父一起习武,还要根据个人喜好选择想学的东西。漾儿喜欢木工,赵荑就把从荀翊书房翻出的《班输经》拿给她看。这丫头悟性极好,能有模有样地用木仿制出各种物件。 “不像兵器。”漾儿摇头。“奴婢原在府里见过各种兵器,这些日子也仿制不少,痕迹看着都对不上。”捬义侯府以武起家,最不稀缺的就是各种兵器。 赵荑没有说话,只皱了眉。殷师父最近监视清溪,觉得有人在暗中窥探,但一直没有抓到对方切实痕迹。今日赵荑和殷师父并非真的想杀清溪,不过是设个局引出身后人罢了。在庄子上的时候,清溪为了留下来,曾向赵荑吐露大老爷贪墨钱财的秘密。赵荑没有动她,一则因为她是老侯爷身边韩婆子的干女儿,赵荑不清楚两人是不是真的亲若母女,不好盲目树敌;二则她相信清溪身后一定有人,能培养一个有功夫的婢女,并将她安排进侯府,怎会没有所图?但观清溪行事,赵荑困惑不已。这人究竟要做什么? 至于清溪会不会把大老爷贪墨的消息泄露出去,赵荑倒是不担心。清溪身后的人始终没有动静,要么无实质证据,要么根本不想这样做。清溪当日偷听了韩婆子和她儿子的话,知道了大老爷的大罪,可韩婆子的儿子和大老爷一起掉进洪水淹死,尸骨无存。韩婆子得了儿子死讯,没多久也病死了。就算清溪身后的人想以此要挟侯府,也失了人证。庄子上的财物十数年一直保存完好,说明清溪和她背后的人不知道,或是根本不想动。 如今人是引了出来,可居然仍没有抓到踪迹。侯府养着的护卫也不都是摆设,能悄无声息夜入侯府,还能把一个大活人带出去,这人功夫确实极好。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人本就潜藏在府里,根本没有进来再出去。按照殷师父追去的时间算,应该是前一种可能;可万一是障眼法呢?后一种可能也不排除。 赵荑抬头看看天色,殷师父已经追出一个半时辰。时间太长了,赵荑忍不住焦灼。 好在,殷师父没有让她担心太久。看到殷师父凌乱的发髻和衣饰,赵荑还是吃了一惊。 “五奶奶不必担心,我没有受伤。”殷师父摆摆手,坐到赵荑对面,端起荟春倒给她的茶,一饮而尽。“虽然对方蒙了头脸,但身形不高,很是瘦削,看着应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这人轻功太好,扛着人,我也堪堪才能跟上。” “师父跟到了他们落脚的地方?”赵荑问。 “嗯,进了猫儿坊。”殷师父叹气。“里面布局太乱,我还是跟丢了。在里面转了许久,也没有寻到。” “能知道在猫儿坊落脚就很好了!那里最是鱼龙混杂,不熟悉地形,很难找人,师父别自责!”赵荑安慰。 殷师父不甘心,可的确没有找到切实线索,也只能暂时作罢:“接下来五奶奶可有什么想法?” “等着就好!”赵荑说。“对方安排清溪,没有达到目的,不会轻易放弃。而且清溪对二爷的做法,应该是自作主张,被带回去估计也讨不到好,我们不妨观望。对方再来,没了府里内线,也不会轻易得手。” “五奶奶,这人究竟要做什么?”殷师父皱眉。“只为杀人么?看着不像。以他的身手,想在府里暗杀个把人不难,何必安了清溪这么个棋子?” “一定不止是杀人,杀人或许只是幌子。”赵荑右手的拇指轻轻捻着左手的食指一侧。 “要么寻仇,要么为利,还能有什么?”殷师父百思不得其解。 是啊!清溪在庄子上打死原主,应该只是失手。毕竟她有很多更好杀死赵荑的机会,但她什么都没做。她想方设法留在赵荑身边,只跟着她回了侯府,一直蛰伏未动,这也是为什么赵荑始终未动她的原因之一。赵荑摸不准清溪背后的人究竟想做什么。如果不是这次二爷的事儿,清溪依然不会被赵荑抓了把柄。这次虽然没有抓住对方,但也不是一无所获。毕竟知道了对方的身手,也知道了对方大致的落脚范围,以后多加防范的同时,也多在猫儿坊附近布线查找。只要对方有所图,总会再行动。 当日,赵荑就让清浅给外院传了信儿。很快,她的人就撒了出去。 而此刻,猫儿坊一间很小的宅院里,清溪正蜷缩在地上,背上是道道血痕。 “我让你往各房主子的屋里放那熏香,你做了什么?”一个黑衣蒙面男人坐在四仙桌旁,手里握着血迹斑斑的软鞭。 “清溪试过,可各房主子的屋子几乎不离人,清溪没办法!只大奶奶、二爷和二奶奶两处院子乱糟糟,没人理会,清溪得了手。”清溪颤着声音答。 “你还好意思提!你做了什么,你以为我没听到?你师父教你功夫,把你送进侯府,就为个吃喝嫖赌的小白脸?”黑衣人声音冰冷地质问。 “不,不是!”清溪身子颤抖。 “你师父没让你对五奶奶下手吧?你居然敢擅作主张!谁给你的胆子!”黑衣人继续问。 “不,清溪没对五奶奶下手!清溪没有!”清溪惊恐地争辩。可话音未落,身上已经又重重挨了一鞭。她惨呼着,死死扒住地面,不敢起身。 “那五奶奶的话,你当我是聋子,听不到么!”黑衣人冷哼。“我不管你对谁下手,只要隆昌侯府人不好受,我就好受!可你敢骗你师父,你就该打!” “清溪错了!求您,求您饶清溪一次!”清溪哭着讨饶。她在赵荑面前逞强,是赌赵荑不会立即要了她的命;在这人、在师父面前,她不敢赌。因为她太清楚这人和师父的狠厉,知道两人都不会对她有丝毫手下留情。 “错了?一句错就想揭过去!留你只会坏事!”黑衣人语带冰寒,露出的一双眼睛,渗着狠毒。 清溪只觉如坠冰窟。这人要杀她! 不对!慌乱中的清溪忽然灵光一闪。这人不会杀她。如果真想杀她,只需让她死在殷师父剑下就可以,何必劳心劳力扛了她回来。 “清溪,清溪是鬼迷了心窍,以后绝对不会了!您老人家别生气!以后您让清溪做什么,清溪就做什么!”清溪爬过去匍匐在黑衣人脚下,带着哭腔乞求,只低着的头脸掩住了所有的表情。 “啪”的一声,软鞭重重地打在清溪后背上,一条深深的血痕立即渗了出来。 “啊!”清溪原本匍匐的身子又死死地贴到了冰凉的地上。 “记住这个疼!有下次就直接割了脖子!”冷厉的声音如地狱使者叩响的门声。 “清溪记住了!”清溪颤着声音答。 “自己去上药。五天后送你去另一个地方,好好做事!不然你记挂的小白脸也不用活了!”黑衣人说。 这句话比说要了她的命还让清溪恐惧。“是!”清溪撑着起身,摇晃着退出门去。这人是她入府三年后找来的,蒙着面,吓人得紧。她没见过这人的脸,可知道这人远比她的师父狠辣百倍。师父让她护着侯府大房所有荀姓的主子。这人却告诉她任何搅乱或坑害隆昌侯府的事儿,她都要做。她不知道师父和这人的关系,她也不敢问,可她能感觉出来,这人和师父知道对方的存在,明明做的事儿相互冲突,可两人又好似永远维护彼此。这种矛盾感让她无所适从,在侯府,她有时甚至不知道该害人还是该护着。 黑衣人可不理清溪的纠结,他依然余怒未消。“蠢货!”他低声咒骂,一手重重拍在桌面上。布置了这么久的棋子就这样废了,让他如何甘心。他察觉了清溪的不对,这几日一直盯着。今日出手也是没有办法,他在侯府里可用的人手有限,总不能让培养了多年的棋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这个五奶奶实在狠绝! 黑衣人在屋里来回转了几圈,又忽然意识到不对。那五奶奶想杀人为什么要自己动手?又为什么在自己院子里?那院里可还有好几个孩子,包括她自己的一儿一女。无声无息死个婢女的方法太多,五奶奶何必选最让人诟病的地点和方式? “上当了!”黑衣人将别在腰间的一个剪刀样的东西狠狠抽出扎在桌上,正是击开殷师父宝剑的黑黢黢的物件。喜欢摆弄花木的人一定能看出,那不是普通的剪刀,而是一把特制的花木修枝剪,厚重而锋利,此刻正深深扎进桌面,几乎贯穿。 第104章 菌菇 能引了清溪背后的人出来,又查到对方藏身猫儿坊,赵荑很是开心。她一大早进了书房,给荀翊写了密信,细细讲明荀乔受伤的内情。想到荀翊的所谓密信,她蓦地又红了脸。 刚把信折好,就见荟春进了门,好看的眉头紧紧蹙到一起。 “这是怎么了?谁惹了我们小荟春不高兴?”赵荑打趣地问。 “没有不高兴!”荟春气闷地答。“就是那个蒋小大夫,前儿个让清泽捎信进来,说想去山里认认那些有毒的山菌。我让清泽转告他,这个季节少有山菌,开春后多,到时候再说。可今儿个一早,清泽又传了话进来,说蒋小大夫说,只要有山菌就好,能认多少是多少,一定要进山看看。五奶奶说,这人怎么这么执拗?” “哦,是么?”赵荑眨了眨眼睛,眼里多了八卦的光。几个孩子中毒后,蒋小大夫要见荟春,完全是出于对医术的执着。荀乔受伤后,蒋小大夫跟在荟春后殷勤的样子,她可是见了的,当时觉得是他对荟春的急救针术佩服得紧。如今这么急着邀荟春出去为了什么?只为认识山菌么?赵荑可不信。自小她可是见惯了男孩追心仪女孩的各种手段,蒋小大夫是借着讨教的借口接近荟春么? “奶奶说,我该让清泽怎么回话?”荟春苦恼地揪住垂在颈部的乌发。她自小跟在修行多年的师太身边,听的都是温言软语或睿智箴言。师太说有求教之心的人该尊之、助之、敬之,她是不是应该带蒋小大夫进山去呢?可山里现在没有多少山菌,平白折腾做什么? 赵荑捻了捻自己的手指,强自按下蠢蠢欲动的恶搞心思。这不是现代,如果是,她一定搅和下,让蒋小大夫的追妻路悠长漫漫,毕竟得来不易才会愈加珍之、重之。可这是在大平朝啊,适龄男女见面机会几乎为零,若她再横加阻隔,荟春哪里有机会遇到合适的婚配之人。赵荑心下惋惜,她有无数恶搞的伎俩,唉!可惜了!全无用武之地。 “荟春为什么要拒绝?出去走走有什么不好?权当游玩一番,成日关在府里也是无聊。”赵荑决定帮帮蒋小大夫,毕竟长相不错,年龄合适,有本事,有家世背景,对荟春而言,的确是难得的婚配人选。 “五奶奶给我找的医书还没看完,我不无聊啊。”荟春一双漂亮的瑞凤眼写满不赞同。 一个不开窍的小丫头,她怎么劝?“佛家不是讲求一呼一吸皆修行,一花一草皆禅意么?你每日只读书哪里行?出去走走,说不得会领悟更多。”赵荑说。 “对啊,所以在府里就可以,不用出府啊!”荟春眨巴着眼睛,满是无辜的眼神怎么那么让人心塞呢。 “嗯,我是说,你既然想做女医,就该多到人群中去,只关在府里,哪里有那么多的病患救治?”赵荑接着劝。 这话倒是说到了荟春心坎里。她歪头想想,点头说:“嗯,五奶奶说的对,荟春这就去告诉清泽,明儿个出府。” 赵荑松了口气。蒋小大夫欠她媒人钱,该怎么讨呢? 第二日,荟春出了侯府角门,就见一辆青布马车停在门外,蒋小大夫正站在车旁。荟春疑惑地看了看他的衣着,一件赤墨色的窄袖圆领锦袍,腰间束革带,这是可以进山的着装么?只还没等她开口问,蒋小大夫已经殷勤地掀了车帘,扶她上车。在他还眼巴巴盼着小姑娘抬手搭上他的手臂的时候,斜次里有人已经举手托了荟春的腰,将她送上马车。蒋小大夫吃惊地回头去看,正对上殷师父锐利的眼神。 直到马车驶出好远,和车夫一起坐在车辕上的蒋小大夫还满心凌乱。怎么殷师父跟着来了呢?他进出漻园多次,就殷师父最让他犯怵。明明挺好看的女子,为什么眼神那么吓人?他不知道,此刻赵荑正坐在书房里,乐不可支。她可是很用心在帮蒋小大夫好不好?她找最厉害的殷师父帮他保护心仪之人,看她多贴心呀! “奶奶怎么这么开心?”清浅疑惑地问。自从奶奶隔几日就能收到五爷的密信开始,她就发现五奶奶几乎日日眉眼带笑,有时候还自己偷偷傻乐,看着怪吓人的。嗯,怎么和清澜有点像。不是中了什么毒吧?她只觉浑身一激灵,直直盯着赵荑。 赵荑被她盯得发毛,摸摸自己的脸,问:“怎么了?开心不对么?” “不对!奶奶开心得不对!”清浅皱紧眉头。 “哪里不对?”赵荑被她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奶奶等等!”清浅说着,转身跑出门去,完全没了素日的端庄。 赵荑被她惊到,不知究竟出了何事。 几息功夫,清浅就拖了周妈妈来,嘴里慌不迭地说:“妈妈快看看,要不要直接找了蒋老大夫来。” 周妈妈神色中也带了一丝惶乱。她看着赵荑问:“奶奶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赵荑被两人问得莫名其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迟疑地开口问:“可以告诉我,我应该哪里不妥么?” 周妈妈微张了张嘴,又去看清浅。清浅被两人看得头皮发麻,喃喃着说:“奴婢,奴婢说的不对么?” 几人互相对视,先是赵荑反应过来,噗嗤笑出声,接着周妈妈也笑起来。清浅看看赵荑,又看看周妈妈,不好意思地揪了揪衣摆,跟着笑了起来。 申时末,荟春和殷师父回了漻园。殷师父看不出喜怒,荟春却是兴高采烈的样子。赵荑也不说话,只饶有兴趣地看着荟春,一直把荟春看得手足无措,问道:“五奶奶这是怎么了?” “没有怎么,就是想知道荟春为什么这么开心。”赵荑笑吟吟地开口。 “这样啊。”荟春笑眯了眼。“虽然没遇到毒菌,但捡到了这个啊。”说着,她放下手里的包裹,摊开,露出里面一堆灰黑色喇叭状的菌菇来。 “这是什么?”赵荑对这些东西全无概念。在她的认知里,各色菌菇只是餐桌上模样类似的菜肴。 “黑喇叭菌!”荟春得意地笑。“春秋多些,这个季节已经很少见了。味道很好,食用、药用都好。奶奶多吃,养颜圣品呢!” “哦,是么?那赶紧给许妈妈送去,明儿个我们就吃小荟春采回来的养颜圣品!”赵荑眼睛亮晶晶地看那一堆不起眼的菌菇,和荟春讨论起该如何驻容养颜。毕竟女孩子么,都希望美若天仙,青春永驻。直到夜里躺在床上,赵荑才想起,她怎么忘了问荟春对蒋小大夫印象如何了。 第105章 侯氏 赵荑的好心情总是会被某些人破坏。探听猫儿坊蒙面人消息需要时日,赵荑可以耐着性子等待。可对寻上门来的人,她实在失了耐性。 看着对面满脸怨怼之色的二奶奶侯氏,赵荑有深深的无力感。清溪给二爷和侯氏用的刺激人心浮气躁的药,她已经悄悄派人取走,可似乎作用不大。这夫妻二人的狂躁易怒丝毫没见减少。 她从未想阻挡侯氏和荀乔母子亲近,可荀乔伤在头上,她可怜那个小小的孩子,哪里敢冒险。何况,老侯爷有令,禁止侯氏靠近孩子,若她不遵从,荀乔真的出了差错,她也会受牵连责罚。况且,她对侯氏实在无法放心。这根本是个不知轻重的主儿。 “二嫂有事儿直说就好。”赵荑压下心底的不耐开口。 “我哪里会有什么事儿,就是看五弟妹这日子过得舒心,过来沾沾福气。”侯氏语气里酸气十足。 赵荑最讨厌人这样说话,也最讨厌这样说话的人。自己的日子过不好,也见不得别人过得好。有那个时间、精力,怎么不去想怎么把自己日子过好了?二爷虽然瘫在床上,可也得了皇上恩旨,任了从八品的户部主事。侯氏有和她较劲的时间,不若想想如何让二爷少些怨怼,想想如何好好爱护、教养荀乔长大,想想如何让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赵荑轻轻用茶碗盖子刮着漂浮的茶叶,只做没有听到侯氏的酸话,静静看着那嫩绿的叶芽无声伸展。 “弟妹真是好兴致,品茶都能把茶看出花儿来。”侯氏眼里多了气恼。 “既然二嫂都说了是品茶,那不就在一个‘品”字上么?”赵荑口里回着,眼神却没给侯氏一个。 “我想见见乔儿。”侯氏失了耐心,索性不绕弯子。 赵荑这才放下手里的茶盏。没有迂回的脑子,真不如现在这样直截了当说话。 “二嫂请了祖父允许么?可是有手令或是什么其他凭证?拿给弟妹看下可好?”赵荑一脸期待地伸手。 侯氏梗了一下,恼怒地说:“侯爷那日不让我见乔儿,不过是信口一说。哪里有不让娘见儿子的?也就弟妹当真!” “二嫂此话差矣。”赵荑拧眉说:“若如二嫂所言,祖父岂不成了信口开河之人。” “不是,你别瞎说。”侯氏有一瞬的慌,急急拦住赵荑的话头。“我是说那日侯爷不过一时气急,一定不是他老人家本意。” “君子有云:言必行,行必果。祖父的为人,二嫂在这府里的日子比我长,不会不清楚。二嫂何必难为我。”赵荑展平袖口的一道褶皱,不咸不淡地说。 对这个不知轻重、冲动易怒的二嫂,她现下真不敢让她靠近荀乔。几位大夫都一再叮嘱,孩子极需静养,不能再受颠簸碰撞,也不能受强烈刺激。荀乔不是她的孩子,但想着这样一个弱小的娃娃可能受到的伤害,她不能坐视不理,更不会推波助澜。她不能那样做,也做不出那样的事儿。 “弟妹这是什么话!”侯氏腾地站起身来,可能又觉不妥,复又坐下。“弟妹也是当娘的,不会不知道我这个当娘的心情。你就让我见见乔儿,不让侯爷知道又能如何?” “二嫂!”赵荑忍不住叹气。“前儿个你就这样说,我趁着乔儿睡着,让你在窗外见了。可你怎么做的?大喊乔儿,想一头冲进屋里。如果不是周妈妈几个反应快,拦住了二嫂,乔儿可不仅仅是惊醒吧?那是你儿子,你就这么见不得他好好恢复么?” “我不是一时冲动么!”侯氏有点讪讪。“那窗子没大开,我看不清乔儿,今儿个不会了。你让下人把窗子敞开,我好好看看孩子。” “二嫂,乔儿是你亲生的吧?”赵荑拧眉。“这么冷的天气,你就为了看他一眼,全然不怕冷风灌进屋里,吹到乔儿么?他现在身子极弱,一旦染了风寒是会要命的!”赵荑实在想劈开侯氏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 “就一会儿,怎么会染了风寒!”侯氏一脸郁气,语声不自觉地尖锐起来。“弟妹一再阻我见乔儿是为什么?想霸占乔儿么?大哥没了,自有我家二爷在,二爷死了也有乔儿在。五弟一个庶子,爵位怎么也轮不到他!弟妹这是想定倾扶危么?霸占乔儿就能占了爵位,你想得美!” “慎言!”赵荑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子瞬间挺直。“二嫂这是诅咒祖父么?” “你胡说!我哪里诅咒侯爷,是你!是你!你才诅咒侯爷!”侯氏两眼圆瞪,嘴唇颤抖,抬手指着赵荑。本就平庸的姿色,更因为扭曲的肌肉线条愈发难看。 “二嫂累了!回吧!”赵荑不想看她一眼,只用眼神示意漾儿送客。 漾儿走到侯氏身前,垂首,身子前倾,朝门的方向抬起手臂,说道:“二奶奶请!” 啪!侯氏起身的瞬间,抬手扇了漾儿一巴掌,扭身气哼哼地朝门走去。 “站住!”赵荑腾地站起身,两步赶上侯氏,拦住她的去路。“二嫂就这么打了我的婢女,可有什么交代?” “交代?打就打了,你待如何?”侯氏虽然打了人,但依然怒气冲冲。 “来人!”赵荑盯着侯氏的眼睛,高声喊着,吓得侯氏后退一步,不知道赵荑想干什么。 周妈妈和几个婢女出现在门前,福身等着赵荑吩咐。 “清澜去把这几日二奶奶的所作所为禀告侯爷;周妈妈带人查问碧绦院所有下人,看是谁教唆了二奶奶来咱们院子闹;周妈妈顺便见见二爷,把二奶奶刚刚说的二爷死了还有乔儿的话学了!”赵荑盯着侯氏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一个什么都不是,还随时迁怒,折磨别人的人,不配有安稳日子! “赵氏,你——”侯氏颤抖指向赵荑,只赵荑一手薅住她抬起的那根手指,用力握了回去,全然不理侯氏疼得啊呀大叫。 “送二奶奶回碧绦院!”赵荑眼神里有毫不遮掩的森冷,侯氏恼怒的破口大骂堵在嗓子里,上不来,下不去。 东厢房里荀乔正醒着,院子里的动静终归惊动了他,但他没有动,只盯着头顶的承尘发愣。 婢女探头来看,正与他眼神对上。“乔儿少爷醒了?可要喝水?”婢女微惊了下,不过马上笑着遮掩过去。 “不喝!”荀乔闭了眼睛,小声拒绝。“娘又来了?”他犹豫着,还是开口问。 “应该是!”婢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荀乔。二奶奶是个不晓事的,让乔儿少爷好好养伤不好么?终归是她的儿子,谁能抢了去? 荀乔闭了眼睛,没有再说话。他想和娘亲近,可娘多数时候很吓人。娘在父亲面前永远笑,永远陪着小心,可转身就会变脸,大哭、骂人、摔东西、责打下人……有时候还会掐他、打他,说他不够好,没有讨父亲欢心,让父亲成天往外跑。可男人不就是该在外边闯天下么?他不懂,也不敢问。他最怕娘一边哭着骂人,一边用尖尖的指甲掐他。他忍不住哭,娘就会更生气,更使劲掐他。 在园子里他见过大伯娘打珍儿和婉儿姐姐,可大伯娘见了他就满脸的笑,还说如果珍儿和婉儿姐姐是儿子,她睡觉都能笑醒。可他的娘怎么看见他不笑呢?他不懂,真的不懂。一定是他不够好,娘才生气的吧。可五婶娘与大伯娘还有娘都不一样,她对姝儿姐姐和瑞儿弟弟都好,永远带着笑,永远夸他们做得好。连他和珍儿、婉儿姐姐都一样被夸奖。他常常想,如果他的娘是五婶娘多好!荀乔闭着眼睛,有泪从眼角滑下。他侧过身子,不想让婢女看到。 婢女看看难过的小少爷,咬咬嘴唇,转身出门,朝正厅而去。 第106章 教训 得了婢女回禀,赵荑叹气。她很能理解荀乔心里的迷惘和失望。她小小年纪被丢到国外时,就曾一次又一次问自己,是她不够好么?所以爸爸妈妈才不爱她,才不要她。没有人给她答案,孤独的日子依旧日复一日。有些问题永远无解,因为答案本身就复杂。 赵荑没有马上去见荀乔,而是先打发了婢女回去。孩子其实和大人一样,也需要情绪的宣泄。等荀乔哭过了,情绪稳定后再谈,效果会更好。 二奶奶侯氏的碧绦院很快有了动静。先是周妈妈去见了二爷,然后二爷大发雷霆,让人将二奶奶按跪在床榻前,破口大骂。周妈妈当作没看到,转身出了二爷房间,将碧绦院所有下人集中到院子里。听着二爷的咆哮和二奶奶的哭嚎,下人一个个噤若寒蝉。查问下来,根本不用动手,周妈妈就揪出了挑唆二奶奶的人——居然是二爷唯一的妾室白姨娘。 赵荑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白姨娘,娇娇弱弱的模样,一张娃娃脸,如果不是丰乳翘臀的身材,很难和成年人扯上关系。 “白姨娘可有什么要说?”赵荑斜靠着椅背,左手臂拄在椅子扶手上,几根如嫩葱般的手指合拢,手背轻托下颌,斜睨着白姨娘,声音懒洋洋地开口问。 “五奶奶明鉴,奴婢是和二奶奶问过乔儿少爷的事情,可完全出于关心,真的没有别的目的。”白姨娘脸色发白,娇娇的音色里带着一丝颤抖,听着就惹人怜惜。 “哦,是么?”赵荑笑了笑,一张白皙的巴掌脸因为笑容多了几分娇俏可爱。 白姨娘目光闪了闪。如果她有五奶奶那么好的皮肤,一定更得二爷喜欢。 “我不管你得了谁的好处,还是你本就是谁的人。你只记住一句话,我只说一次的话。”赵荑放下拄着下颌的手,俯身朝跪在地上的白姨娘压低声音说:“管好自己的嘴,别张太大,丢了舌头!”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抑扬顿挫,却如石磨捻过碎砾,带着吱咯吱咯的闷拙和沉郁,重重地敲在白姨娘心上,让她惊得跌坐在地上。青砖的冰凉沁入她的肌肤,让她打了个寒战。她颤巍巍地重又跪好,再也不敢去看赵荑的脸。所有人都说回来后的五奶奶性情大变,她之前没接触过五奶奶,不知道她原本的秉性。此刻,她只觉有毒蛇从脊背蜿蜒着慢慢蠕动。她最大的优点是识时务,就像此刻她立即清楚地认识到:这五奶奶,不能算计,不能得罪! “白姨娘,你——可有什么要说?”赵荑重新斜斜靠向椅背,声音复又懒散随意。 “五奶奶,真的不关奴婢的事儿。是七小姐身边的青芷姑娘给了奴婢一个金簪,让奴婢在二奶奶跟前多提提乔儿少爷。”白姨娘颤抖着声音说:“奴婢错了,贪了不该贪的东西。”说着,她抖着手从头上拔下一个看着很是精美的金簪,高高举过头顶。能当了姨娘的人,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会审时度势?两害相权取其轻,她清楚得很。 这是三房周氏母女齐上阵啊!之前周氏撺掇大奶奶王氏折腾荀珍、荀婉两个小女娃,现在换了女儿荀璐煽动二奶奶侯氏闹腾荀乔。大房子嗣真是她们的眼中钉啊! 清浅从白姨娘手里接过簪子,退回到赵荑身后。 “记住今儿个我说的话,管好自己的嘴!机会就这么一次,下次可没了!”赵荑一字一顿地说。 “是!谢五奶奶!奴婢一定牢牢记住!”白姨娘深深地叩头到地。 “这七妹妹是得受点教训了!”白姨娘出门时听到了身后赵荑不大的声音,她心头剧颤,不敢停留,加快脚步离开。 赵荑看着白姨娘逃也似的步伐,嗤笑一声。算计人,又没胆子承担后果,何必!周氏的嫡亲女儿真是深得周氏真传,心思恶毒得紧。她决定给七小姐荀璐一点儿教训。故意说了让白姨娘听到,就是让府里的人知道,打她赵荑的主意就要付出代价。谁的爪子伸得长,她就剁了谁的爪子! 二奶奶侯氏被二爷一顿责骂,刚顶着满头满脸被泼的水渍回屋子,就又被老侯爷派来的婆子押去了祠堂罚跪。 这边大房二奶奶院子刚刚消停,那边三房就出了事。 七小姐荀璐按惯例去三太太周氏的院子陪母亲进晚食。走到惠迪院附近的一处假山时候,听到动静。天色昏暗,她和婢女青芷过去查看,不想惊动了假山里的人,一块石头直接扔出来,砸到荀璐额头,顿时头破血流。青芷大声呵斥、呼救,马上就有好几个婆子、婢女围了过来。假山里的人自然也躲不过去。竟然是三老爷堵了周氏身边的婢女彩蝶,想要成其好事。可彩蝶抵死不从,这才弄出动静招来了路过的七小姐。 如此一场荒唐丑事,被一众下人,甚至自己的女儿目睹,三老爷也觉没脸,气得甩袖而去。下人不知如何收场,只能禀了周氏。周氏气得火冒三丈,要当场杖毙彩蝶。可偏偏老侯爷每初一、十五都要去府里祠堂上香。当日正逢十五,老侯爷从三房附近经过,听到动静查问之下,将彩蝶救了下来。老侯爷直接以立身不正,罚三老爷去跪祠堂,思过三日;以管束内宅不利,罚了周氏禁足小佛堂,不许人接近。至于彩蝶,虽只是奴婢,但主子强迫不愿的奴婢,就是主家门风不正,为人不齿。老侯爷做主,直接放了彩蝶的奴籍,让她离府。而被打伤的七小姐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三老爷那一石头直接砸到了荀璐的左额头,府医不善治疗此种外伤,只做了简单处理。第二日请来华济堂的女医,甚至老侯爷又请了太医来看,结果都是摇头叹息。伤口大而深,不留疤痕是不可能了。七小姐即将及笄的年龄,至此面上有瑕,恐再难嫁得高门。 三房自是一番鸡飞狗跳,而白姨娘听到消息的时候,只吓得拜了好几天菩萨。还好,还好!她懂得审时度势,发现不对,立即反水,不然如今她是什么样子可还不一定呢。五奶奶这样的狠人,以后见了一定一定绕着走。 侯府的角门从身后关上,彩蝶没有回头。以往出府总要回去,想到又要面对周氏阴晴不定的脸和三老爷贪婪觊觎的眼神,她就心生恐惧。如今终于不用再回去,她只觉天高风柔,满心欢喜。彩蝶对背叛周氏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连妈妈说得对,那样都不如她们这些奴婢干净的人,就不配给人做主子!贴身放着五奶奶的赏银,她快步朝董家衣肆而去。那里是程姨娘给她找的落脚处。 告读者书:作品修改已完成 作品修改已完成,书友们可顺章阅读啦。以下之前发布内容未删除,留念记录创作过程。书友直接略过此章节哈! 请假两天,将作品再次修改。 多位书友提出女主性格过于刚硬理性,情节过于凸显争斗,因此,作者将第六十章之后内容做部分增改,添加多条感情线,力求作品角色更加饱满,性格更加鲜明。 此外,作品以《青萝顾》提交平台,进入平台新书名测试期。 原书名会有7—10日同步推荐运行期,新书名测试期之后,已加书架书友仍可见原书名,新书友可见新书名。 明日起,心急老书友可从第六十章节后陆续看到新增章节。希望读到完整新增版本的老书友建议三日后再来。 作者努力加油中,力求创作出书友喜爱的作品! 努力去啦!!! 以下给书友一点点剧透,别说作者吝啬哈。嘻嘻! “是我不好!”赵荑哽咽。“如果不是我,夫君不会被针对为难。”她扯住荀翊的衣角,头垂得很低,泪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不算什么!”荀翊无所谓地摆摆手。“没有娘子的话,大堂伯父也会寻了其他借口发难。娘子别哭!”看到落到衣衫上迅速浸染开来的泪,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和赵荑夫妻多年,却从未见赵荑在他面前流过眼泪。 “是我不好!就是我不好!”赵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是觉得想哭,想和荀翊说话。 “好好!娘子不好!是娘子不好!”荀翊顺势搂住赵荑肩头,清浅几个早就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夫妻二人。 “你说我不好?”赵荑仰起头,明明满眼的泪,却一脸气恼。 “不是,不是!不是娘子不好!”荀翊无措地去擦她的泪,却招了更多的泪来。 “你刚刚明明说是我不好!”赵荑不依不饶。 “是我说错话!娘子哪里有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荀翊安抚地轻轻拍着赵荑的后背。 ”你刚刚明明不是这么说的!”赵荑垂着头不理他。 “娘子必是听错了!“荀翊看出了赵荑的别扭,眼里染了笑。“娘子看着瘦了些,可是想我想的?”他将下颌贴在赵荑的发顶,来后摩挲着。 “谁要想你!”赵荑推了他一把,只力道如何,自己心里清楚。荀翊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还笑?不理你!”赵荑羞恼地转身坐到桌案旁,拿了上边的一本书摊开,似乎真就看起来。 “娘子什么时候学了这本事?”荀翊跟到赵荑身边,俯身凑过去问。 “什么?”赵荑侧头看他。 “这本事!”荀翊眼神示意她手里的书。 “我愿意这么看!”赵荑满脸涨红。书拿倒了! “那娘子教教我这本事可好?”荀翊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扑在赵荑的颈间。 “不教!”赵荑缩了缩脖子。 “娘子真不教?”荀翊的唇滑过赵荑一侧的脸颊,像一叶羽毛扫过,细微,带着撩拨。 “不教!”赵荑嘴硬。 “真的?”荀翊的唇落在了她的耳后,声音变得模糊,有些沙哑。 赵荑只觉那声音带着无数轰鸣。 第107章 吴石 申时末,清浅沿着甬道往侯府最东角而去。东院住大房,现下只剩大奶奶、二爷夫妻、五奶奶几个主子,加之冬日里寒气重,这个时辰下人都回了屋,偌大的园子显得愈发空寂。昏暗的天光笼在甬道两侧高高低低的灌木上,影影绰绰,到处都是不知名的鸟儿低低的唧唧啾啾声。 清浅加快了步子,有点后悔没听五奶奶的话,等殷师父回来去见吴石。这几日清泽几人都去盯孙家和周家,于是告知吴石来府里传递消息。殷师父是合适与吴石碰面的人,但这几日她总是往猫儿坊去,回来的时间不定。这个时辰,屋外寒凉,她想着吴石等在外边,有点于心不忍,索性自己按时去见。虽然吴石的逗弄让她气恼,但毕竟救过自己,自己宽宏大量得很,不和他计较。 嗖的一下,一只野猫从她脚旁窜过,惊得她呀地倒退好几步,险险跌到地上。她稳住身形,低低咒骂一声,拔下头上一个长长的尖头簪子,紧紧握着,又急急朝前奔去。 好不容易远远见到高大的柿子树,清浅长舒了一口气,加快脚步。柿子树下没有人,清浅站定,四处张望,除了风声和鸟鸣,没有其他声音。在渐浓的夜色笼罩中,嵬巍的垣墙显得愈发高不可攀。这么高的墙,吴石进得来么?清浅有些不确定地想。 漻园的婢女被赵荑逼着习武强身,清浅也不例外。她第一次见殷师父跃上后园的桂花树的时候,惊得目瞪口呆。归京一路,她除了第一次遇袭跟在五奶奶身侧,直面见了武师搏命拼杀外,其余时间都被勒令不许露面。因此她对斗狠强力不陌生,但对于如大鸟一样飞跃腾挪,实在觉得新鲜。她对殷师父崇拜得紧,在她看来,没人功夫能比得上殷师父,赵濯都不能。她多想做殷师父一样的女子!因为崇拜,她学功夫极其认真。虽然殷师父说她年岁大了,骨骼已成,功夫难有大成,她才不在乎,能学到和五奶奶一样,她就知足。想到五奶奶能手刃黑衣人,她就心头发热。她什么时候能如五奶奶,如殷师父一样,自己保护自己,不成了别人拖累,她做梦都能笑醒。 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清浅贴向柿子树,用粗大的树干遮住自己纤细的身形。她侧耳细听,是府里的护卫在内院与外院之间的夹道巡逻。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松口气,刚想从树影里走出来,一道黑影如鬼魅一般,从侯府的高墙上飞跃而下。她几乎惊呼出声,又死死咬住嘴唇。吴石么?她没有动。那身影只在低矮的灌木上蜻蜓点水一般,脚尖借力而行,直直跃向更远处。那不是吴石!清浅心若擂鼓。若是吴石,会朝着柿子树来,不会朝内院深处去! 她该怎么办?清浅念头刚起,就见一个身影飞跃着出现在前一个人影踏过的灌木上。身影回首朝她的方向挥了下手,没有任何停顿,径直朝前一个黑影追去。他身上的袍裾在夜风中飞扬而起,随着他的身形腾跃,如鹏鸟展翅,清浅看得瞠目结舌。那是吴石!吴石会飞! 清浅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没敢再动。她知道吴石应是发现了潜入府里的贼人,追踪而去。她帮不上忙,只会是吴石的累赘。她按下自己惶急的心,只静静潜在柿子树的暗影里等待。 第三个人影出现在清浅的视线里,清浅已经忘了害怕,只紧紧盯着那身影。是有人跟踪吴石么?她紧紧咬住嘴唇,几乎屏住呼吸。那身影似乎犹豫了下,回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复又朝前面两人追去。 那身影莫名熟悉。清浅微微顿了下,是殷师父。第三个人是殷师父! 差不多两盏茶的时间,清浅远远见有黑影出现在树的高处,又从树跃向灌木,一路飞跃而来。她躲在树后,凝神屏息。 “清浅!”是殷师父的声音。她探出头,殷师父已经到了树下。 “殷师父!”她急急迎了过去。 “你先回漻园,告诉五奶奶救走清溪那人又进了府,吴兄弟轻功好,跟了过去。我在这里等他,有结果我就回去。”殷师父吩咐。 “好!”清浅不敢耽搁,急忙沿着甬道一路狂奔,完全忘了礼仪规矩。 直到亥时中,殷师父才回了漻园。赵荑和清浅正焦灼地等在书房。 “殷师父,如何?”赵荑急忙示意清浅倒茶。 殷师父坐到赵荑对面,一边把荀翊的密信递给她,一边说:“我的轻功可以跟那人一段距离,但时间一长耐力不够,好在碰到吴兄弟。那人应该没把侯府护卫放在眼里,又对地形非常熟悉,不然不会这个时辰进府。他功夫实在太好,发现吴兄弟跟在后面,马上出府,不过看他最初奔去的方向,似乎是前院。吴兄弟一路追踪,那人大概也没想到他如此扎手,绕了大半个京城,才堪堪在猫儿坊里甩开。吴兄弟对猫儿坊不熟悉,不然也许就能探到那人老巢。” 前院么?前院只有老侯爷。这人是冲老侯爷去的?又是猫儿坊。那里看来确定是对方落脚的地方,但接连两次暴露,对方恐怕会直接换了住处。 “殷师父是在何处发现那人进府的?”赵荑问。既然殷师父的轻功跟不上那人,一定不是一路跟着来的。 “我在入坊的巷道见有人影越墙而过,觉得像之前的蒙面老者,这才跟了上去。今儿个若不是吴兄弟,恐怕不会有收获。”殷师父坦言道。 “殷师父太过谦逊了!”赵荑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这样说。 “不是谦逊。江湖儿女,有一说一。吴兄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能与那蒙面老者并肩,他日必然会是江湖声名赫赫的人物。我自愧不如!”殷师父感叹道。 “吴大哥功夫这么厉害?”清浅满脸不可置信。在她眼里,殷师父就是顶顶出色的大侠客。 “我不知道吴兄弟其他功夫如何,但只这一手轻功就足以笑傲江湖!”殷师父说。 原来吴石那么厉害么?清浅微张了嘴,半天没合上。 “既然吴壮士身手如此得殷师父认可,我会再给五爷去信,看是否可以请了他帮忙查查那蒙面老者。”赵荑说。吴石虽是最初赵濯通过旧友寻的帮手,但具体情形如何,赵荑并不清楚。荀翊请了对方帮忙传递密函,赵荑没有资格要求对方做更多。荀翊和他们一路朝夕相处,并肩作战,很多事情还是得他来安排。 殷师父自去休息,赵荑撕开荀翊的信。这次荀翊在信里提到一次遇袭,但说只是有惊无险。孙氏目前心余力绌,因此对方大概率是周家的人。荀翊说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对方手下留有余地,似并不想致人于死地,姜叔等也有此感,至于具体如何,只能且行且看。信的末尾,荀翊还是不忘加上几句让赵荑面红耳赤的话。好吧,看在他遇到刺杀,很是凶险的份儿上,赵荑决定原谅他的那些,嗯,他的那些话。 周家人会对荀翊手下留情么?若是如此,何必出手!赵荑疑惑,看来还得盯紧周家细查。 赵荑只忙着读信、写信,没有看到清浅心不在焉的样子。大抵人都有慕强心理,清浅决定看在吴石那么厉害的份儿上,不计较他当日的逗弄,呃,不是,是玩笑了。笑话,被大侠开几句玩笑,那是荣幸好吧,哪里好意思计较! 第108章 上门 等待荀翊回信的日子,漻园一切如常。只孩子们很快发现,母亲\/婶娘对待各种课程认真异常,连清浅姐姐在武艺课上都愈发刻苦。孩子历来如此,督促百遍不若榜样在侧。几个娃娃清晨习武不再拖拉,学习更加勤奋起来。荀乔精神好些的时候,孩子们会陪他玩会儿。虽然时间不能太长,但荀乔依然开心,小脸日渐圆润。 不过侯府难得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这日赵荑正在书房查看书肆账目,漾儿来报,说三房似乎又出事了。 “怎么了?”赵荑好奇地问。 “我和晴儿刚刚去针线房取做好的新冬衣,路上见童妈妈送周府大夫人往三太太院子去。奴婢见那大夫人脸色不对,就拉着晴儿偷偷寻了二房婢女打听,说好像和六小姐有关。”漾儿说。 童妈妈是二太太孙氏跟前最得脸的妈妈,代孙氏送周氏的娘家大嫂去三房合乎礼数,周大夫人这气从何来? “六妹不是一早儿和七妹去了周家,说是探望周老夫人么?”赵荑疑惑。外孙女看望外祖母,什么事儿惹得舅母脸色不虞追上门? 大房一直闭门守孝。二房、三房虽然没有分家,但除了避讳些歌舞宴请之类,其他倒还如常。 朝食后,赵荑遣了清浅去孙氏那里取对牌,想再请蒋老大夫为荀乔复诊。清浅到孙氏院子时候,正巧六小姐荀琳、七小姐荀璐也在。两姐妹说多日未见周家外祖母,很是担心老人家的身子,想去探望下。孙氏自是没有不允,嘱了二人多带些下人,免得受了冲撞。两位小姐一一应下,收拾妥当就离府而去。不过短短半日功夫,能出了什么事儿? 这边赵荑百思不得其解,那边周大夫人已经进了惠迪院的门。三太太周氏虽然被禁足,但娘家人来访,即便是老侯爷也没有不让见的道理。 “大嫂怎么来了?”周氏因为庄妈妈被打死,加之被关在自己院子里不得出,一直心情郁郁。即便此刻见了自家大嫂,也没有多出什么笑脸。 “小姑以为我很想来么?”周大夫人开口就火药味十足。 “大嫂这是怎么了?哪里来这么大的火气?”周氏皱眉。她这大嫂出身江南吴氏,虽是旁支,但一直自诩世家大族出身,从来端着一副和瑞贤淑模样,这样的语气说话还真不曾有过。 “问问你家琳姐儿,看我该不该这么大火气!”周大夫人几乎咬牙切齿。 “琳姐儿?”周氏侧头问一旁站着的婢女。“六小姐回来了?” “回太太,六小姐、七小姐刚回来,说换了衣服就过来给您请安。”婢女福身答。 “嗯!”周氏满意地点头。就说么,她的女儿最是懂规矩,怎么可能回府不来禀报过她这个当母亲的。“大嫂有什么只管说,都是一家人。”周氏看向自家大嫂,脸上带了亲切随意的笑。 周大夫人最见不得她这副样子。嫁入周家这么多年,她看着这个小姑子从一个伏低做小的卑微小庶女,一路算计,让周家老夫人不得不将她记在名下,成了嫡女;又设计勾引隆昌侯府的三老爷,让三老爷为了她闹着退了已经订好的亲事,终于得偿所愿嫁进这侯府成了三太太。她虽然很不喜欢这个小姑子,但也不得不佩服她。可此一时彼一时,这人算计谁她都只当看戏,如今算计到自己头上,她哪里能忍。 “你女儿做出的事儿,我说不出口。”周大夫人已经压不住火气。 “大嫂不必如此。想来是有什么误会!琳姐儿若是做了什么让大嫂不高兴,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何必跟个孩子计较!”周氏也有了火气,但还是语气平和。 “都下去!”周大夫人朝着婆子婢女一挥手,完全没理会这里是周氏的院子。 周氏皱皱眉,还是用眼神示意下人出去。 等众人鱼贯出了房门,周大夫人才咬牙切齿地说:“哼!误会?哪里是误会!琳姐儿就算不是在周家府里长大,从小在院子里进进出出总不是假的吧?今儿个,她,她居然闯进了敦儿房里!”周大夫人气得脖子都有些泛红,即便极力压低声音,语气里的恼恨也遮掩不住。 “怎么可能?”周氏差点跳起来。周大老爷不过正四品左领军府将军,长子周敦就已任秘书内省秘书少监,从四品上,假以时日,儿子必定在仕途上超过父亲。且秘书省官员负责图书编撰等事务,虽不参与政务,却地位崇高。尤其秘书内省官员更是天子近臣,哪日得了皇帝一句话,瞬间位高权重都是有可能的。如今周敦可是周氏一族最得看重的一位。荀琳怎会闯进了他的卧房? 周敦二十有七,俊逸倜傥,才华横溢,是京城多少世家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周敦原配常氏是刑部尚书嫡幼女,原本周家门第配不上常家,但一则周敦本人着实出色,二则常氏当年有机会见过周敦一面,自此倾慕不已。都是适婚年龄,就这样成就了姻缘。婚后两人琴瑟和鸣,的确佳偶天成,但天妒良缘,两年后常氏在诞下长子后血崩,撒手而去。周敦伤心不已,自此没再续娶。这么多年来,京里不计较做继室,只想嫁给周敦的闺阁贵女不胜枚举,甚至据说锦华公主一直心悦周敦,皇帝似乎也有意让周敦尚公主,但一切只是空穴来风,事实如何,众人也不得而知。 如今听说荀琳闯了周敦的卧房,周氏一瞬有些慌乱。看周大夫人的神色,估计荀琳见了不该见的场景。这可如何是好? 第109章 混乱 “大舅母安!母亲安!”六小姐荀琳、七小姐荀璐绕过紫檀木嵌百宝屏风进屋。看到周大夫人在,两人都没有如以往一样奔过来喊娘,而是有点讪讪地站在原地施礼。 看到两人,尤其是荀琳,周大夫人紧咬了唇,两颊的线条绷得紧紧,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形容。 “琳姐儿,你说说怎么回事儿?”周氏看了一眼周大夫人,心下惴惴地开口。 “母亲,女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荀琳扑通跪在地上,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周氏心疼地不行,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去扶。只身子起到一半,觉出不对,扫了周大夫人一眼,硬生生又坐了回去,清清嗓子,忍着满脸尴尬问道:“当着你大舅母的面儿,好好把事儿说了,别有什么误会才好。” “误会!”周大夫人额头的青筋隐隐现了出来:“你别和我说是无意走错了!满院子的下人,还有几个敦哥儿同僚都见了你从敦哥儿卧房衣衫不整地奔出来!你让敦哥儿怎么做人!” “啊!琳姐儿,真是——究竟怎么回事儿?怎么,怎么还有同僚?”周氏控制不住地站了起来,冲到荀琳面前,两手抓住她的肩头,蹲下身,语声颤抖地问:“琳姐儿,你和娘说,究竟怎么回事儿?别怕,有娘给你做主!” “娘!”荀琳扑到周氏怀里放声大哭,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不许哭!不许哭!”周大夫人使劲拍着八仙桌的桌面,已经气得七窍生烟,自己的儿子才吃了亏好不好?这该死的母女居然好意思哭! 荀琳被周大夫人声音中的狠厉惊到,哭声戛然而止,只把身子紧紧靠在周氏怀里,颤抖着抽泣。 “大舅母您别生气!”一旁的荀璐急急奔到桌旁,伸手要去给周大夫人顺气,被周大夫人一巴掌拍开。 “不用假惺惺弄这些!你们母女什么样子,我心里清楚得很!别在我面前演戏!”周大夫人厉声呵斥。 “大舅母!”荀璐委屈巴巴地朝周大夫人挪了挪步子,又似乎真的被吓到了一般,两手绞到一处,泪眼婆娑地回头看周氏。 周氏心都要碎了。儿子算不得贴心,两个女儿才是她的命根子,如何能看着她们受委屈?“大嫂这是做什么!琳姐儿说不知道就是真的不知道!大嫂何必对孩子发火!一定是你府里的下人出了岔子,大嫂还是好好回府查查!”周氏语气强硬,完全没了最初一瞬的心虚。 “查查!你以为我没查!”周大夫人颤抖着手指向荀璐:“敦哥儿和同僚在书房品茶论书,你这个小女儿端了茶进去,说是偷跑过去看什么书法。这本不合规矩,但敦哥儿觉得她还小,就没计较,只让她快些回内院。她居然一盏茶整个倒到敦哥儿身上!” “大舅母!璐姐儿手滑了,不是有意的!”荀璐吓得花容失色。 “你给我闭嘴!”周大夫人满脸煞气转向周氏:“敦哥儿回房换衣服,刚进门脱了外衫,不防你这个大女儿居然——居然从内室衣衫不整地冲出来!两人撞到一处,身后的下人看得分明,还有俩同僚也看到了!你说——你这个死丫头要干什么!你在敦哥儿房里干什么!”周大夫人的声音已经完全失控,嘶哑尖厉。 周氏张口结舌看着周大夫人,又僵硬地回转过来,低头看怀里的一派娇弱的女儿。 衣衫不整地和男子抱到一处,她的女儿可还怎么嫁人? “娘,我没有!”荀琳哭到不能自已。“我听见有婆子说梅林里有梅树开花,就想去看看。妹妹不喜欢,还是陪着我去了。路上听婢女说,大表哥那里有蔡邕《熹平石经》拓本,妹妹就动了心思去看。女儿自己去看梅花,不小心摔了跤,划破了裙子,怕被人看见。大表哥的院子最近,女儿——女儿才想着先躲一下,看哪个婢女经过再遣去给女儿取件外衫,不想——不想——”话再也说不下去,荀琳哭得梨花带雨。 “胡说八道!”周大夫人杏眼圆瞪,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满院子的房间,随便哪个,你偏选了敦哥儿的卧房。你当我是傻子不成!” “大舅母,琳姐也许真是慌不择路,才误进了——”周氏颤抖着声音,只还没说完就被周大夫人厉声打断。 “收起你们那些骗鬼的话!”周大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母女打的什么主意,想用这种手段嫁进我周家,门儿都没有!” “大舅母,琳儿没有!”荀琳一副快要晕厥过去的样子。“琳儿不是连府里都没惊动,直接回府了么?琳儿就是不想给大表哥惹麻烦啊!” “你——你个不知廉耻的!”周大夫人冲到荀琳跟前,抬手劈头盖脸扇了下去。“你一路哭着从敦哥儿院子往府门奔,多少人见了?你算盘打得倒是精!你当大家都是傻子,由着你玩弄在股掌间!” 巴掌落在荀琳头脸上,瞬间脸颊出了红印子。周氏啊呀着用身子去拦,手臂去挡,荀璐也冲过去拉周大夫人,而周大夫人死命挣脱荀璐的拖拽,依然不依不饶朝荀琳打去。一打一拽一拦一躲,场面混乱不堪。门外的下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最终还是周大夫人身边得脸的单妈妈咬牙冲了进去,带着几个婆子、婢女一起把主子们拉开。 几个主子衣衫凌乱、钗环歪斜,脸上妆容斑杂,哪里还有夫人、小姐的威仪。众人不敢出声,只屏息敛目地忙着给自己的主子打水拾掇,半个时辰后总算收拾妥当。 看看跪在地上的两个女儿,又望望依然怒容满面的周大夫人,周氏期期艾艾地开口:“大嫂,这事儿已经出了,不管因为什么,总得解决不是?您看——要不……” “闭上你的嘴!”周大夫人嗓子沙哑。“把这丫头送去庵堂吧!”说罢,她起身要走。 “大舅母!琳儿不要去庵堂!”荀琳扑过来,一把抱住周大夫人的腿哭求着:“求求大舅母!您就让琳儿嫁给大表哥吧!琳儿一定好好侍奉您!好好待诚儿!求求您!” 周氏看看女儿,咬了咬牙,也跟着跪了下去。“大嫂,您——您就让敦哥儿……” “收起你们那些龌龊心思!”周大夫人居高临下看着两人,语气里带着冰萃一般:“你这个当娘的从小就算计,如今女儿跟着算计!娶了这样的祸害,周家哪里还有宁日?”说着,周大夫人一脚踢开荀琳,甩袖而去。 荀璐没敢拦周大夫人,只能奔过去扶起自己的母亲和姐姐。明明算计得好好的,可谁想到周大夫人反应这么大。荀璐满脸晦气,没有看到荀琳低垂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的阴冷。 第110章 做妾 没几日,周府大公子对自家表妹始乱终弃的流言在京城酒肆茶馆传得沸沸扬扬。那传言绘声绘色,连床第之私间毫发丝粟都描述得如同亲见。 “啪——”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溅起的水渍散落四处。周大老爷看着端坐在折背椅上,一脸温顺贤淑的周氏,气得眼冒金星。从小这个妹妹他就不喜欢,满脑子的算计。当年她拿捏了二弟的把柄,逼着母亲将她记在名下,成了周府嫡出小姐。想想稀里糊涂救了人的二弟,他愈发心塞。救谁不好,要救那人! “你究竟想做什么?”周大老爷压下心底的思绪,神色冷肃地问,语气里全无半分亲近。 “大哥,如今事儿已经出了,琳姐儿也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还算配得上敦哥儿,您就同意娶她进门吧!”周氏语带恳切。那日周大夫人走后,她细细盘问女儿,知道真是自家孩子胆大包天了。不过那又怎样?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她没觉得自家女儿耍些手段有什么错。相反,她很自豪,不愧是她周蓝的女儿。她周蓝能有今天,哪一分获得不是她和庄妈妈殚精竭虑算计来的?想到庄妈妈,她有一瞬的心痛,不过马上被她抛去脑后。下人不就是该为她死心塌地、挡灾避祸的么!庄妈妈揽下所有的罪责是她应尽的本分,她给多烧些纸钱就是。 “配得上?”周大老爷冷哼一声,“你可真看得起你的女儿!” “大哥,就算琳姐儿配不上,如今这情形,娶了琳姐儿,流言自会平息,对敦哥儿只有好处!”周氏语气温婉,似乎处处为周敦着想。她今儿个好不容易求了老侯爷放她来了周府,没有结果,她哪里能回去! “你打得一副好算盘!”门口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帘子挑起,婢女侧身让过,一位老妇人拄着鸠杖缓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面色不虞的周大夫人。老妇人身穿深青色缂丝锦缎直领大襟长衫,头系同色绣金丝锦缎抹额,面容端肃,正是周家老夫人。 “母亲!”周大老爷和周氏同时起身。周大老爷迎上去,搀着周老夫人另一只没有拄杖的手,把老夫人扶到自己刚刚坐的上首位置。周氏侧立在一旁,没敢上前。虽然她算计来了嫡女身份,但她很清楚这府里没人待见她,甚至下人们也从心里瞧不起她。 她深吸一口气。瞧不起又如何,她不需要任何人瞧得起。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她都无所谓。 周老夫人微微抬起松弛的眼睑,扫了一眼垂手而立的周氏,又如同见了脏污一般,厌恶地移开,开口说道:“我周府的长媳可不是什么腌臜东西都能肖想!把那丫头纳了做妾,也算全了敦哥儿有情有义的名声。若不同意,直接送去庵里,铰了头发做姑子吧!” “母亲!”周氏惊骇地抬头。“琳姐儿如何能做妾?她好歹是侯府嫡出六小姐。这让侯府的脸面往哪儿搁?让琳姐儿怎么做人?” “她需要做人么?”周老夫人冷哼。“但凡知道做人的本分,今儿个就不会有这样一出!至于侯府脸面,无需你操心!老大,你去见荀老侯爷了吧?把定下的事儿告诉她!这么上蹿下跳,你也不嫌烦!” “是,母亲!”周大老爷恭顺地倾身俯首答了,然后直起身子,转向周氏,冷冷开口:“老侯爷同意琳姐儿做妾,随时一顶小轿纳进门。如若不愿,出家或是另寻他嫁,那是你们的事情,自家去商量,不必在我周府纠缠。” 周氏只觉浑身无力,几乎瘫倒,但屋里众人只冷眼看着,没人上前。 周氏浑浑噩噩离了周府,至于如何回的侯府,她自己也不记得。老侯爷今儿个同意她回周家,是为让周家人告诉她决定,不想听她纠缠吧。见到心爱的女儿,她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心肝宝贝儿,做娘娘都使得,怎么就做了妾? 荀琳总算哄住母亲,知道了事情结果,也是呆若木鸡。她明明算计得好好的,怎么就只能做妾?周敦大她十二岁,年龄本不般配。但她从记事起就喜欢这个大表哥,觉得世上没人比得上他!大表哥娶亲,她悲痛不已;大表哥丧妻,她开心雀跃。她知道母亲在娘家不招人待见,可她为了见大表哥,每每忍着周府里长辈的冷淡,温柔小意,各种讨好。到了婚配年龄,她几次试探大舅母和母亲,两人都全无把她许给大表哥的意思,她才彻底着了急。得知周敦宴请同僚那日,她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为防周大夫人把事情压下,她甚至在事后没有回内宅,而是一路哭着跑到府门才上了马车。这一路的下人或是来访的人有多少?她不相信周大夫人压得下来。用流言逼着周家就范,她觉得没有问题。毕竟周敦是周家最有希望走上高位的青年才俊,为他的名声着想,她坚信周家必然会接纳了她,况且她一个侯府嫡出小姐给人做继室,身份配得上,可事情为什么没有如她的预期呢?大舅舅和祖父是如何说的?祖父怎么可能让自己去做妾! 荀琳呼地站起身来,朝着前院老侯爷的书房,不管不顾狂奔而去,完全不理会身后一脸错愕的周氏。 晚间,漾儿来报赵荑,说前院里老侯爷大发雷霆,让婆子把六小姐拖到祠堂前,直接请家法,打了十大板子,还不让请医女,直接把人扔在那里,说让跪满三天,不许人送吃食,连同七小姐也被罚一起跪了祠堂。三太太周氏哭天抢地要拦,被老侯爷直接打了五大板子,拖回惠迪院,命令禁足。 赵荑已经从荀嬛那里知道了事情始末,对于这样的处罚,她除了说自作自受外,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一个女子,不懂自爱,以为用了手段就可以得偿所愿,怎会有如此幼稚的想法?于周家大爷而言,不过风流韵事一桩,纳个妾氏就直接揭过罢了。只老侯爷同意让荀琳做妾,还是在赵荑意料之外,毕竟隆昌侯府庶女都没有做妾的先例。不过,赵荑细细想想,又觉得可以理解。周敦原配是刑部尚书嫡幼女,据说极得尚书夫妇疼爱。女儿早早没了,只留下独子。为了这个孩子顺利长大,周敦续娶必得常家点头。荀琳这事儿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但凡细查就能知道荀琳姐妹的算计。这样的人,常家如何会同意做了孩子嫡母?老侯爷坚持,就需和刑部尚书对上。为一个没长脑子的孙女和朝廷重臣闹僵,老侯爷会做怎样的选择就不难猜测了。周氏母女啊,只看得见内宅的四方天,自以为聪明,结果埋了自己。 不过,赵荑完全不可怜她们,咎由自取罢了。从这件事情,赵荑自己也不是全无收获。从事情处理过程来看,周家对周氏这个外嫁女很是不喜,可又为何一再动用人力、物力助纣为虐呢? 赵荑思来想去,只两个原因,一则利益够大,二则有软肋被掐。前者可能性不大,毕竟侯府即便三老爷承爵,一个空头爵位能带给周家的利益实在有限。那么,就只能是后者。荀翊信里不是也说,这次截杀很有些怪异。对方似乎没下死手,处处留有余地。周家不得不出头,又极不愿出头,只能是软肋被捏。这个软肋究竟是什么?能大到让周家不惜树了捬义侯府、隆昌侯府这样的强敌。如果找到了这个软肋,是不是就直接断了周氏的手,也直接去了目前她和荀翊最大的威胁? 赵荑一点一点折着手里的绢纸,思忖着吩咐漾儿:“你明儿去寻清泽,让他在盯着周家的时候,着意查查周氏的事情,从小到大,事无巨细,越详细越好!” “是!”漾儿福身应下。第二日一早,就有人见清泽出了府,拐去了柳树坊。那里人员混杂,清泽混入人群,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几日间,坊间关于周家大爷、隆昌侯府六小姐的风流韵事又有各种新的流言。那六小姐为了能嫁与周家大爷,无所不用其极,直接往周家大爷身上扑,只为能嫁入周府;六小姐和周家大爷被人算计,两人本只是表兄妹情分,如今都被害得名声有损;周家大爷和六小姐都是为了换件衣衫,机缘巧合,撞到一处,全是造化弄人云云。 香艳风流事本就是坊间百姓最热衷的话题,如今得了个话头,连说书的都跟着凑趣,编撰出贵家公子与表妹表姐的各种故事,居然颇受欢迎,赚了不少的钱财。 在这样的流言纷扰中,十几天后,一顶小轿从角门进了周府,轿里是伤还未痊愈的六小姐荀琳。 赵荑没时间关注荀琳,因为她可有大把的事情要忙。 第111章 赚钱 看了三房周氏的笑话,赵荑的开心持续了数日,书肆传来的消息更让她的开心多了几分满足感。 《异域童话系列》画本系列一已经上架出售,每本定价两百文铜钱。起初清浅几人还担心定价有些偏高,毕竟一身常见衣裙也不过六七十文,普通人哪里买得起?赵荑却不为所动。她自有成算。 清浅她们不懂行情,只想着书的价格高,可事实是,若将成本合进去,这价格偏低。毕竟纸墨、糊药、雕刻背糊匠人、赁版费等等,哪里不是钱?这样算下来一本书的成本差不多一百五十文左右。如果不是因为书肆是自己的,且雕版做好后,同一本书再印能省下成本,赵荑会把书价定得再高些。 毕竟这个时代能认字读书的人,除了机缘巧合外,几乎都出身殷实人家。她所处的时空和隋唐时期诸多重叠,但又有不少偏差。印刷倒是和隋唐时期一样,只有雕版印刷,活字印刷还没有出现。她也没有自己尝试的打算。毕竟鉴于她有限的国学知识,活字印刷术这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她哪里能通晓?且她要学习、要忙碌的事情太多,目前身边也没有这样的专业人才可调教研发,这样的时间、精力付出她没兴趣,索性就着现有条件,由着书肆掌柜张罗。 雕版时间的缓慢延迟了《异域童话系列》的出版,但一经问世就迅速吸引了众人眼球。赵荑在故事的选择上费了不少心思,毕竟在这个皇权桎梏的封建时空里,她可不想犯了某些忌讳。《伊索寓言》里《狼和小羊》的故事,她可以讲给孩子们听,却不敢选入书中。强权蛮横无理地制定规则,肆意践踏欺侮弱小的故事,她哪里敢选?是嫌弃自己日子太好了么?夏尔·佩罗笔下的很多故事她也不会选择,如《小拇指》中蓝胡子杀死七个女儿的情节、《驴皮公主》里面的乱伦爱情都极其不合时宜。 赵荑选择的第一个故事是伊索的《龟兔赛跑》,在书的末叶写了“谦逊为贵”四个大字;第二个故事是《一千零一夜》中的《渔夫的故事》,末页写了“慧者为强”四字 ;第三个故事选了格林兄弟的《狼和人》,末页标注“量力而为”;第四个故事是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末页写了“知足知恩”…… 每个故事都是婢女们整理好,两位女夫子润色,读给孩子听,然后再捎给清修的老祖母把关,最终一一确定下来。 毕竟是讲给孩子们的故事,用词规避华丽,语义避免晦涩,能让孩子读懂,新鲜之余,领悟一些重要的人生智慧和哲理最好。 《异域童话系列一》画本在东西市两家书肆同时上架。第一批书共印了一千册,两个书肆各五百本。赵荑原以为西市的书肆会卖得更好,不想两家书肆存货在一周内同时告罄,还有没有买到的人络绎不绝地来打听。 起初买家不过抱着给孩子翻翻看的心思,后来发现新奇有趣,女眷也很是喜欢,一时在各府内宅很受欢迎。书院里的读书人原本不屑于翻看孩子画本,但经不住总有人在身边念叨,索性抱着猎奇心思翻看,竟发现着实不错,一时《异域童话系列一》在读书人中也成为热门话题。书肆的掌柜催着匠人们加班加点印制,点灯熬油也压不住咧到耳根的笑。每天听到铜钱进了钱匣子的哗哗声,哪个掌柜能不开心? 漻园里参与的婢女也得了赏银,两位夫子更是拿了不少工钱,众人皆大欢喜。 赵荑从小在富贵锦绣堆里长大,从未缺少过的东西,她不会有执念。她依然日日忙碌,忙着读书、习字、练武、给相公写信,继续给孩子们讲故事……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件事——与人斗! 这不,又有人找上门来。 听说满儿拜见的时候,赵荑还愣了愣,一个已经放了籍的奴婢可以随意进府了? 清浅扑通跪倒在地:“请奶奶责罚!满儿之前找过奴婢几次,奴婢都是在角门见的她。她每次都向奴婢借钱,奴婢借了两次,没见还钱,她还要再借,奴婢就推说没有了。这次她又来,奴婢烦的没法,本不想见她,可想着她好歹是奶奶院子里出去的,闹出来不好看,就去见了。她又磨着借银子,奴婢不肯,她就不依,嚷着要见奶奶。奴婢没法子,只能先让她闭嘴,来向奶奶讨个示下。” “哦,这个满儿倒是小瞧了她。”听了清浅的话,赵荑柳叶眼微弯,竟带了笑。 清浅滞了一下,没懂赵荑的表情和话里透出的违和。 “起来吧,我今儿心情好,见见她也无妨。”赵荑随意地说。 “是!”清浅出了门去带人。 “奶奶实在没必要见她。”一旁的漾儿倒了一盏茶,递了过来,语气里透着不赞成。漾儿从几个小丫头进院子后,逐渐露了锋芒,不再如以往一样收敛。良性竞争是赵荑乐见的。 “不碍事!”赵荑呷了一口清茶,无所谓地说。 差不多半个时辰后,满儿跟着清浅进了漻园。 甫一见赵荑,满儿朝前扑通跪倒在她脚下,几乎撞上了她的腿,带着哭腔地喊着:“五奶奶,奴婢想您想得好苦!” 赵荑先是被她一下子的逼近惊了,后又被她的话吓到。她是死了还是怎么了?这是来哭坟? “满儿!”身后的清浅气得满脸通红。 “满儿姐姐出嫁后真是不一样了。”漾儿截住清浅的话,开了口。“以前满儿姐姐虽然规矩不算好,但也没这么差过。这是怎么了?见了奶奶说话不仅没了分寸,连胡话都出来了么!”漾儿声音清脆,可吐出的每一个字却像冰雹一样砸向满儿头上。 “你——”满儿抬头直直看向漾儿,眼里有掩不住的愤懑。 “怎么,你觉得漾儿说错了?”赵荑语气淡淡,从宽椅上站了起来,走向桌子另一侧的椅子,重新坐下。 满儿看着赵荑的动作,眼里瞬间蕴满泪花。“奶奶,奴婢真的想念您了!奴婢失了规矩,也是因为见到您太激动了!” “嗯,我知道了!清浅,你去找清湄,把刚刚做好的蜜枣糕给满儿包了。好歹也是嫁了人的,想来婆母那里不好空手回去。我乏了,见过满儿,看着她气色还不错,也就放心了。”赵荑语气淡淡下了逐客令。她本想看看这满儿是不是有长进,如今见了,瞬间失了兴趣。不仅没长进,反而愈发蠢笨。 想打感情牌,总要尽量不露痕迹,既便让人觉出你的虚伪,也很享受你的吹捧和重视才好。这满儿,也是没谁了! “奶奶!五奶奶!奴婢不要糕点!求您救救奴婢!您大慈大悲,救救奴婢就好!”满儿却又膝行跪着朝赵荑挪来。 救她?赵荑挑眉。 第112章 求钱 “奴婢表哥年后就要科考,可家里的银子花完了。奶奶,奴婢能借的都借了,实在没有法子,只能来求奶奶,看在奴婢尽心尽力服侍奶奶一场,奶奶一定要救救奴婢!”满儿几乎痛哭流涕。 家里没钱了?清浅说满儿找她借钱,赵荑觉得不过是打秋风,毕竟能多得一分是一分。她前世的一个保姆就是这样的人,明明兜里有钱,但永远哭穷,永远想多占。如今见满儿这样子,可不是单纯哭穷,应该是真的没钱了。 看她身上衣裙,是出府带走的最差一件吧。 “当初你嫁人,奶奶可是赏了你三十两陪嫁银子。”清浅皱眉。要知道,很多普通人家,一辈子都挣不到三十两银子。一两银子就是一贯钱,也就是一千文铜钱。依着市价,十文钱可买一斗米。这三十两银子如果简省些,如满儿一样的三口之家,过个七八年没问题。 “奴婢,奴婢表哥读书实在很费银钱。”满儿可怜巴巴地说:“奶奶,您可怜可怜奴婢,再赏些银子给奴婢。只要表哥考上了,我一定让他好好报答主子的大恩大德。” “再赏你些银子?”一直没再说话的漾儿实在忍不住了。“满儿姐姐怎不直接说,让主子养你们一家子?” “满儿,你这样不合规矩。”清浅气得手都有些抖。她就该直接让人打了这个死丫头出去,她怎么就鬼迷心窍,把人领进来恶心主子。 “你表哥读书,你和你姨母平日都做些什么?”赵荑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奴婢和姨母做些打扫,做做饭,也做针线。”满儿见赵荑没有生气,心底升起无限期盼。“奶奶不知道,表哥读书很好,夫子总是夸他,他一定能考上。” “你和你的姨母一点没想着赚钱,只靠着我的赏银过日子,还任由你表哥说什么是什么。一家子懒惰蠢笨如此,还妄想让我供养。当我是菩萨,有求必应么?我可以给你钱,可凭什么?凭你脸大么?”赵荑语气淡淡,甚至带着笑,可说出的话却锋利如剑,刺向满儿。 满儿张口结舌望着赵荑,等反应过来,脸腾的一下涨得通红。“五奶奶,您,您怎么这么说话?” 啪的一声,清浅抬手给了满儿一巴掌。“找死的丫头!”她气得浑身发抖。“敢质疑主子,谁给你的胆子!”她转身朝赵荑扑通跪了下去。“是奴婢错了!不该擅作主张!请奶奶责罚!” “罚一个月月银,你且边去!”罚了清浅,赵荑又看向满儿,脸色沉了下来。“一个奴婢,我念你跟我一场,该给的体面给过了,你是不是以为就此可以蹬鼻子上脸了?你那表哥拿了我赏的银子,在外边呼朋唤友、喝酒狎妓,当我不知道么?他到处大放厥词,说他媳妇如何在隆昌侯府五奶奶跟前得重用,我可以不计较,权当市井流氓的醉话、屁话。但你们当我是傻子,缺了银子来哭哭就可得好处,这就该死了!”赵荑呼地俯身,一把揪住满儿交衽衣领露出的一小截中衣:“怎么,是我平日对你们好得过了,让你有了这样的错觉,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你在和谁说话?” 赵荑声音不高,但眼神里的锋利,如最冷冬日里贴在脸上的寒冰,掀起的一瞬间能沾了人的面皮去。 满儿慌乱地后仰,赵荑索性一把松开,任由她翻倒在地上。赵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的奴籍我已放了,所以别再让我听到你是我身边婢女的话!若是让我听到任何和我、和侯府有关的流言,你那表哥就一定没腿、没手、没眼睛!” “啊!不!五奶奶,不!”满儿吓得抖成一团,可还是拼命爬着跪起来,咚咚磕头求饶。“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求奶奶放过表哥!” “憋回去!再说一句,你表哥一条腿就没了!”赵荑声音里带着恶趣味,眼里却布满阴霾。 她极厌烦满儿这样贪得无厌、蠢笨如猪,偏偏又自以为是的人。 她身边出去的人多少都知道些府里事,如果人放出去,身契还在自己手里,她倒无所谓。可如满儿这样放了身契的,她并没有因对方离了身边而彻底放手,她嘱了清泽多关注些。满儿知道的事情不多,但她讨厌被人了解,所以必须确保她不乱说话。满儿不来,她想起的时候也会处理。不想今儿个竟直接送上门,那就怪不得她了!好在是个心比天高,却胆小如鼠的,吓吓就解决了。毕竟是特权社会,敢和赵荑对上的平民,大抵真是觉得命长,不想活了。 赶走讨厌的苍蝇,赵荑的心情还是受到了影响。她索性提了宝剑到后园去。得了殷师父指点,她的峨眉剑法有了飞速进步。殷师父的功夫是江湖二十年的腥风血雨里拼杀出来的,闲来给她喂招时,几乎招招直指要害。所以每次和殷师父对招,赵荑都觉在鬼门关走了若干回。这样再回想归京途中遭遇的截杀,赵荑觉得以她三脚猫的功夫,还能保住性命,除了赵濯等人的拼命相护,就是侥幸。可这世界不是时时都能侥幸,她还需自己更加强大,强大到无人敢轻易与她为敌,无人敢轻易觊觎她的一切! 赵荑一个飞跃,借着身体的落势,一剑砍下旁边树木伸展出的粗大枝桠。她挽了个剑花,宝剑瞬间入鞘。 明明知道孙氏、周氏的惺惺作态和恶毒心思,她多想快意恩仇,一剑斩下,断了那恶心的嘴脸,可现实世界哪里能如此恣意妄为?她穿越而来,时空的转换依然没有摆脱规则的束缚。任何世界都没有绝对的自由。若有,大概就是无序、无底线的野蛮之地了。赵荑苦笑,握紧剑柄的手没有松开。既然有规则,她就在规则之内全力以赴好了! 她抬起头,阴沉的天空中,几缕亮光渐渐渗出,阳光终会冲破阴霾! 第113章 误会 清澜又一次出了府,心情雀跃如出笼小鸟。她轻车熟路拐进荀放家宅子所在的巷道,正巧见那宅子前站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侧对着她的方向。她顿一下,撤步退回,将身形掩在拐角的墙后。 此时,那女子已经叩响了门环。门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打了开来。 “哎呀,这是知道我来,急着欢迎啊!”女子娇笑。 清澜知道荀放在家,因为他和她约好今儿个见见他四岁的女儿。 “怎么是你?”是荀放的声音。荀放家的宅子是巷子拐角第三家,只要不是着意放低声音,在清澜的位置,不难听清说话声。 “怎么不能是我?”那女子语带娇媚。 “有事儿么?”荀放的语气里有无奈,但不是冰冷。清澜拧眉,看来荀放和那女子应该有交往。 “想莹莹了,来看看,也看看你呀。”女子语气里带着亲昵。莹莹是荀放女儿的名字。 “改日吧,我今儿个有事。”荀放敷衍地说,但没有不喜。清澜指甲抠进了墙壁的土里。 “你哪里有什么事儿!今儿个是你轮休,当我不知道么!”女子娇声嗔怪。 “唉,你别呀!唉,我说你这人!”是荀放无奈的语声。似乎是女子直接推开荀放进了门。 清澜紧咬了嘴唇。是她对荀放了解不够,还是那女子本就和荀放关系匪浅? 她探头去望,门没有关。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些,举步朝宅子走去。 进了门,绕过影壁,清澜探头去看,前院没人。她犹豫了下,把手里的包袱放在一旁的台阶上,轻步朝里走去。院子正对的厅堂不见人影,有语声从灶房方向传来。 “哦,还不错,知道烧水呢!点心也不错。看来是小瞧了你!还知道自己照顾自己,不错!”女子的声音轻快中带着熟稔。 “好了,好了!你看也看了,满意了吧!赶紧走吧。”荀放语气里透着央求。 “这么着急赶我走干什么?是不是藏了什么小娘子怕我看见!”女子语调高了起来。 “你胡说什么!好了,快走吧!这样不合规矩!“荀放有了恼意。 “瞧你,和我讲什么规矩,终归是你的人!”女子语气娇媚十足。 “唉,你干什么!别!你干什么!”有拉扯的声音从灶房传出来,带着荀放恼怒的声音和女子放浪的笑。 清澜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她退后几步,转身狂奔而去。每日跟着五奶奶练习功夫,此刻倒是派上了用场。身后似有怒吼传来,她完全听不清,只觉得这天阴得厉害,是要下雪了吧! 她跑得太快,没有听到啪的一声响亮的耳光,还有荀放的怒吼:“秦氏,你男人死了才几天,你居然就这么不知廉耻!看在你是莹莹表姨母的份儿上,我忍你很久了!给我滚!” “你!荀放!你敢这么对我!你信不信我直接喊一嗓子,说你想用强,我让你吃官司!”女子气急败坏。 “哦,是么?那你试试看!”荀放的声音冷酷异常。“你那当掌柜的爹吞了主家多少银子!你那做账房的哥哥做了多少假账!你当我不知道么!别惹我!不然你秦家一门都别想活!” “荀放,你敢!”女子色厉内荏。 “我有什么不敢!以往不过看在莹莹娘的份儿上,给你几分颜色!真当自己是根葱了!”荀放的声音透着轻蔑。 “我不过是喜欢你,干嘛这样!”女子声音又柔媚起来。 “呸!收起你那恶心的嘴脸!当我不知道你男人怎么死的!”荀放声音凶狠。“惹了我,你就得给你男人偿命!” 女子扑通倒地,再也没敢发出任何声音。 恶心的人终于走了,荀放长舒一口气。莹莹娘的这个表姐实在没脸没皮。莹莹娘活着的时候,她这个表姐惯会卖好讨俏,莹莹娘被她哄得眉开眼笑。他觉得只要能让生病的媳妇开心就好,所以一直隐忍,从未给对方任何难堪,倒是让她真以为他软弱可欺,居然想给他做媳妇,呸!真是可恶至极。 他咣当关了门,转身往回走。清澜一会儿就来了,他得收拾下,可不能让清澜看到乱七八糟的宅院,不然她又得帮他收拾,累到可怎么好! 他转过影壁,正要往厅堂去,地上的包袱让他瞬间停在原地。他愣愣地走过去,打开,露出里面石榴红的小小襦裙。那是——那是清澜给莹莹做的!她说过,小女娃穿石榴红最是好看!他甩开包袱,猛地打开宅门,冲进巷子里,一条长长的巷道,空空如也。他不死心地奔到巷子转角,依旧没有半分人影。清澜来了,又走了!他恨恨地跺跺脚!这个可恶的秦氏!他此刻生了杀人的心! 清澜浑浑噩噩回了漻院,关上门,扑到床上,蒙了头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之后的日子,清澜明显沉默很多,有时还会呆呆出神,整个人迅速瘦了下去,好像一阵风儿就能刮倒一般。 赵荑和婢女们都发现了清澜的不对劲,细细查问也没有结果。赵荑找了荟春给清澜把脉,确定没有生病,才稍稍放了心。她告诉清澜,若是孙氏或童妈妈找上她,无论何事,她都会帮她解决。清澜听得泪水涟涟。找什么男人依靠,五奶奶才是她最应该依靠的人! 清澜自此几乎不出漻园。她不知道,荀放寻了各种借口进内宅,只想见她,可每次都失望而归。荀放甚至想过求了五奶奶,或是让父亲求了侯爷,直接求娶清澜,可终归没敢这样做。在侯爷面前再得脸,他也只是个下人。下人的婚配只在主子一句话。若是传出他和清澜私相授受,他无所谓,大不了被责罚,可清澜会如何,他不敢想。他每日焦灼难安,哪里知道清澜已经生了此生只跟着五奶奶,从此不嫁人的心思。 情之一字,有人真心付出,有人却机关算尽。 第114章 周府 几日后,赵荑收到了外院传来的消息。 漾儿回禀道:“回奶奶话,周府的门户并不严。清泽几个寻府里的下人,使了些银子,倒套出了不少东西。三太太是周老太爷的庶三女,一直不得重视,是府里的小透明,十五岁那年不知为什么突然被记到嫡母名下。下人对此知之不详,也众说纷纭。比较一致的说法是,三太太抓了周二老爷,嗯,就是当时的周二少爷的大把柄,让周家上下不得不妥协。有下人在那之前听到过两人争吵,似乎与周二老爷救的什么人有关,气得周二老爷面红耳赤,后来是周大老爷给压了下来,那之后没几日,三太太就成了周府嫡女。”漾儿将得来的消息娓娓道出。 “嗯,还有呢?”赵荑没有停下裁着纸张的手,她要给几个孩子弄些稍小的纸练字用。 “清泽他们查了周二老爷那之前的行踪,还真发现了端倪。”漾儿继续道:“在三太太被记做嫡女一个月之前,周府举家去了城外白云山的温泉庄子。当时周二老爷在山上射杀了一只大熊,救下一个猎户。正好被路过的白云观几个道士见了,如今提起,还一再称赞周家二老爷艺高胆大。” “猎户?”赵荑停了手里的活儿,抬头看漾儿。 “当时被救的人自己这样说的。”漾儿答。 “周二老爷把人带走了?”赵荑问。 “是!当时见过的道士说,那猎户伤得不轻,周二老爷送人去了最近的医馆救治。”漾儿说。“清泽他们也在附近的几家医馆暗地查过。因为遇到熊,还能平安脱逃的不多见,所以有老大夫记得这件事。说当时周二老爷付了诊金,那猎户在医馆住了五六日后,又被周二老爷派人接走。有周府下人说二老爷仁善,将人接去了温泉庄子,说有利于伤势恢复。” “可有人知道那猎户的最终去处?”赵荑问。 “没有!”漾儿答。“那猎户最初在温泉庄子住,外院有下人轮流照顾。隔了几日,不知道为什么,周二老爷的贴身长随突然把人接走,似乎在内院住了几日,后来就没人再见过那猎户。” “内院?”赵荑拧眉。内院是女眷住的地方,把一个外男,甚至是陌生外男带进内院本就不合规矩,又何况还住了几日。 “附近的村子那段时间可有猎户失踪?”赵荑问。 “清泽查了,没有查到。”漾儿摇头。 “有人记得那猎户的年纪、长相么?”赵荑继续问。 “说是二十多岁,很年轻。一个道士记得那人右额角发际处有一个黄豆粒大小的痣。”漾儿答。 有相貌特征就好,该出现的人总会出现。赵荑并不纠结。 “五奶奶,清泽他们从周府下人口中还知道了些六小姐的情况。”漾儿说。 “哦,她怎么了?”赵荑有点意外。六小姐荀琳进周府做妾后,她就没有关注。一个妾室关进深宅能搅起什么大风浪? “六小姐被抬进周府,最初没人理会,她倒也安静。可后来不知道怎么,周家大爷一日醉酒,把六小姐,还有,还有松枝一并收了房。”漾儿毕竟是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说到这些觉得难以启齿。 “一并收房?”赵荑倒是来了兴趣。据她所知,周家大爷号称性情端方,怎会做出把主子和贴身婢女同时收房的荒唐事?“周家人对此什么反应?” “说周家大爷酒醒后羞愧难当,径直去跪了祠堂。周老夫人震怒,彻查了此事,可得的结果是,周家大爷在外和同僚着实喝了不少酒,回府后如往日一样,先去看了周小少爷,出来不知怎么就拐去了六小姐的院子,之后就出了事儿。周老夫人反反复复查了,没有发现人为的痕迹,直气得摔了好几个茶盏。”漾儿说。 赵荑虽然没见过周家大爷,但能年纪轻轻成为天子近臣,绝不可能是个小白花。连高门大户的荒唐主子都少有的放荡事儿,他怎么可能糊涂至此?里面一定有猫腻!她还是低估了荀琳! “出事儿后六小姐那里什么反应?”赵荑问。 “据说六小姐羞愤难当,不过松枝要自戕,被她拦了下来,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能害了松枝性命,也污了周家大爷的清名。”漾儿说。 “她倒是能装贤德。”赵荑嗤笑。“事情如何处置的?” “周老夫人让人赏了六小姐些首饰,把松枝提做了二姨娘。” 赵荑轻轻捻着裁好的纸张边角。荀琳谋划着嫁给周敦,被周家人厌弃,虽然被一顶小轿抬进了周府,但依照她的想法,周家大爷不可能和她圆房,可如今呢?不过短短数日,荀琳就得了机会,彻底翻盘,还能全身而退,且把周家大爷私德不修的错处握在手里。这与周府的门户不紧,被人钻了空子有关,但必须承认,荀琳不容小觑! “她是怎么做到的?”赵荑喃喃自语。“你告诉五小姐和连妈妈盯紧三夫人,让殷师父再留心下三老爷;和清泽说,继续盯着周府,六小姐那里务必多关注。”赵荑叮嘱漾儿。她倒要看看,这荀琳究竟还能做出什么来! “奶奶,殷师父一直在盯着猫儿坊那边。”漾儿犹豫了下,还是提醒道。 “哦,是了!“赵荑停下手里的活儿,吩咐漾儿:“让五小姐和程姨娘说,请程姨娘那边遣人盯着三老爷。殷师父还是盯着猫儿坊吧。” 蒙面老者只有殷师父和吴石追踪过,其他人即使碰到也不认识。何况对方身手极好,其他人也无法应对。荀翊的信怎么还没有到?赵荑已经望眼欲穿了! 第115章 素食 消息日日传来,周府和三房没有任何异常。六小姐荀琳每日连院门都不出,更没有往周家大爷身边凑,每日除了画画就是绣花,真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松枝也只守在荀琳身旁,形影不离。 赵荑听了传进来的消息倒也没有失望。换做她,成了这么大一件事儿,也会蛰伏一段时日。 若说近日特别点儿的事儿,就是荀三老爷迷上了一名青楼女子,每日下值就往女子所在的揽月楼跑。 赵荑对此并不觉奇怪,毕竟荀三老爷常常干些精虫上脑的事情,不然七小姐荀璐也不会被他伤了额头。对于荀璐破相的事儿,赵荑最初得知也很吃惊。她只想教训下荀璐,虽然知道那小姑娘不是什么良善人,但毕竟年纪尚小,且与自己没有不死不休的仇怨。她真的没有想到荀三老爷如此狠厉,居然不管对方是谁,上来就大石头砸过去。摊上这样的父亲,只能说荀璐倒霉。如今荀三老爷又迷上一个青楼歌妓,没什么奇怪。赵荑奇怪的是三太太周氏的态度。 因为荀璐毁容,常常闹得三房鸡犬不宁,老侯爷最终放了周氏出佛堂,让她去陪护。如今三老爷夜夜笙歌,以三太太周氏的心性,她不可能无动于衷。可事实就是,周氏没有任何动静。连妈妈递过来的消息是,三太太每日除了陪陪七小姐荀璐,就是把自己关进屋里抄写经书,一副全然悔过、不问世事的样子。 赵荑正琢磨着周氏的心思,二太太孙氏打发了人来问赵荑大房这边可需要什么。毕竟临近年关,各房需要采买的东西很多,需一一记录。赵荑说在孝期一切免了,谢谢二婶娘之类的客套话,就打发了人回去。她心里清楚,若孙氏真想给大房备些什么,就不会多此一举。既然人家做面子活儿,她就跟着做一样的面子活儿好了。看破不说破,大家一团和气,看着多好! 虽然年关将近,但因在热孝,院子不能布置,孩子们也不能穿鲜艳的新衣,吃食又诸多限制,这样过年孩子一定会失望吧?赵荑想了想,之前她没过多要求吃食,下人虽尽心烹煮,奈何实在素淡。孩子们已经有些受不住了,她觉得这样不行。吃食紧要,其他倒无所谓。她可不想亏待了自己和孩子们的身子。于是她唤了周妈妈、许妈妈、滕管事家的,还有清湄、荟春,关起书房门,几人研究了两个多时辰,终于重新敲定了每日的菜谱。直到这时候,赵荑才真正认识到许妈妈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以往她和许妈妈交流不多,不过跟着学些药膳,了解些食材偏性,多些食养经验。今日她托了新春将至,孩子们都小,不能因为缺营养而亏了身子的借口,让大家出主意调整食谱。其他几人还纠结在怎么既能规避荤腥又能营养均衡的怪圈里,只徐妈妈圆圆的眼睛转了转,笑呵呵地说:“五奶奶,当日老奴去怀恩庵拜望静清居士时候,曾得了几句教诲,老奴很是叹服。” “是么?什么话?”听说是老祖母的话,赵荑很是好奇。 “老奴喜欢做菜,问的不过和吃食有关。老居士听说老奴喜欢做些素淡东西,不喜荤腥,就笑着告诉老奴,所谓荤素,不过世人将其区分对立罢了。素者,本色也。食材遵其本色,即可为素;若世人纠结怪罪,做成不纠结怪罪的样子就是,何苦痴嗔。”徐妈妈笑眯眯地说,一张白白净净的圆脸如弥勒般宽和。 赵荑微张了嘴,定定地看着许妈妈,忽地笑了。 许妈妈只几句话,既给了赵荑顺理成章台阶下,也让问题迎刃而解。老祖母说食材遵了本色即为素,就遵照本味做就是。不让吃的人纠结,不让看的人怪罪,做成看不出原本食材的样子就是。赵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的出自老祖母之口,但许妈妈能在此刻说出来,就说明她清楚自己调整食谱的目的。能在帮自己达成目的的同时,让身边其他人没有任何反驳和质诘的余地,这是个日后可以多多依仗的高人!赵荑很高兴。她喜欢身边的人个个聪明能干,如果事事靠自己,她想想那日子就觉得乏累苦涩。 晚食时,桌上多了几道菜式,看着不过素菜丸子、茄子豆腐煲、菌菇汤等,可孩子们吃起来总觉得味道比平日更好。荀瑞捧着一小碗的汤喝得津津有味,还小大人一样煞有介事地夸许妈妈手艺好,乐得许妈妈眉眼都挤到了一起,圆圆的脸看着更喜庆了。 吃过晚食,孩子们又围着赵荑叽叽喳喳讨论下午听到的故事。今天话题集中到了瑞士作家于尔克·舒比格的《白熊和黑熊》。对于黑暗孩子们都有莫名的恐惧,所以对这个故事孩子们讨论得极热烈。荀瑞没听懂,只嚷着自己怎么晚上就没见白熊或是黑熊在床边呢。 “乐诗是白熊,乐棋是黑熊啊!”荀乔笑眯眯地说。当日婢女找了赵荑后,赵荑专门和荀乔谈过,自那后,孩子的精神明显见好。他这几日已经出了房间,裹得严严实实,在院子里试着活动。只赵荑严令婢女看好他,不能有大动作。 “他们怎么是熊?”荀瑞忽闪着黑漆漆的眼睛,满是奇怪。 “哈哈哈哈——”满屋子的主子、下人瞬间捧腹大笑。荀瑞身边的两个婢女都胖乎乎的,乐诗肤色白,乐棋肤色黑,可不就是白熊和黑熊。今日跟在荀瑞身边的是乐诗。小丫头羞得满脸通红直跺脚,可话是荀乔少爷说的,又不能怼回去,只扯着荀乔的婢女不依不饶。 笑声里,周妈妈拿了一封信进来。 赵荑听说有信,还以为是荀翊的,拿到手里才发现字迹、称呼都不是。展信观读,竟然是滕管事。 回侯府后,赵荑曾收到过滕管事两封信,都是汇报庄子整顿、治理情况。因赵荑允了滕管事和儿子滕朗夫妻日后回京,所以滕管事一直在扶持林水,毕竟这个后生头脑、能力都够,更难得人品不错。赵荑也很是赞同。林水上手很快,已经全面担起了庄子里的日常事务。赵荑之前给滕管事回了一封信,让他们父子节庆里再帮帮林水,若是林水可以,等年后滕家父子就可归京。如今大房下人的身契都在赵荑手里,滕家父子的调派自是她说了算。 滕管事此刻来信,想来就是提前拜年吧,这样想着,赵荑读起了信。只是随着眼神下移,她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原本还笑闹着的一群人都收了声,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无事!”赵荑意识到了屋子里的安静,抬眼笑着说。“今儿个也晚了,都去洗漱睡吧。” “是!”孩子们都很懂事,起身行礼,由婢女、婆子带着回了自己屋子。 荀珍、荀姝手拉着手站在门口,没有直接出去,而是犹豫地望着赵荑。 “真的无事。”赵荑笑着。“是晴儿父亲问了点庄子上的事情儿,我还得再想想,去吧!” 两个女娃略松了口气,这才离开。 赵荑看着两个小小的背影,有些心疼。六七岁的孩子,就已经想着分担大人的苦。看来她还是没有强大到可以让孩子无限信赖她,让他们觉得她可以游刃有余应对一切。 收回思绪,赵荑又看回信纸。 第116章 来信 滕管事在信里说了三件事,一是周账房想求赵荑保个媒,让林水娶自己的女儿。滕管事说原本周账房心气很高,想让女儿嫁到县上,但一直没有寻到合适人选。有家境好的,人又一般。人出色些的,家里或妯娌众多,或婆婆难缠。就这样左挑右拣,一直没有结果。不想周账房的女儿看上了林水,喜欢得不得了。周账房妻子嫌弃林水孤儿寡母,家徒四壁,可周账房却持支持态度。林水娘倒是很喜欢周账房的女儿,但林水只各种回避。滕管事和林水谈了几次,逼着得了林水的准话,他居然喜欢吴姑娘。只这心思没法表露,也不敢和母亲说。滕管事觉得事情棘手,索性写信来给赵荑,请个示下。 赵荑忍不住挠头,这事儿她哪里知道怎么处理?每每提到吴姑娘,赵荑就会想起那个倔强地立在竹林里的纤细身影。那是个通透、知恩、聪慧的好女子,值得世上最好的男子。但吴姑娘身契在二太太孙氏手里。按照清澜的说法,庄子上孙氏安了眼线。林水是庄子目前的管事,关注的人太多。这事儿但凡出了纰漏,就是掩不住的事端。且不说吴姑娘同不同意,只说她是奴籍,比林水大了七八岁,又做过二老爷通房,就算想办法脱了籍,林水娘能容了这样一个女子做自家儿媳么?即便林水娘同意,庄子上的闲言碎语不会少,日子长了,极易生出纷争。有情饮水饱么?离群索居或许可以,否则哪里能脱了世俗! 至于周账房的心思,赵荑倒不难理解。如今林水眼见得她重用,只要抱牢她这棵大树,前途一定不会差。何况,周账房自己不也是投诚靠过来的么?林水虽然签了用工契书,却不是奴籍,也符合周账房的心意。如果双方都有意,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只可惜感情哪里是觉得合适就皆大欢喜的! 对这件事儿,赵荑全无头绪,只能再看第二件。 第二件事儿是关于李庄头孙子李继业。李家除了二儿子李翰首告有功,免于死罪外,都被判了斩刑。李庄头几个已经人头落地,可当时被派到侯府送节礼的李继业却一直没被抓获。刑部的海捕文书贴得到处都是,可李继业却如凭空消失一般。滕管事信里说,每日巡护庄子的青壮中,有人曾看到与李继业身形相似的人出现在庄子附近,但对方躲藏太快,没能抓住。 赵荑没见过李庄头这个孙子,只知二十左右的年纪。对方能躲过海捕文书铺天盖地的追捕,也是个能人。这样的仇家不能小觑。只是,这人能躲到哪里呢? 信里提到的第三件事是关于老杨的。对于那个替李庄头给她传话的木讷老仆,赵荑还有些印象。滕管事说大老爷、大爷过世的消息传到庄子上时,老杨似魔怔了一般,每日神神叨叨不知在嘟哝些什么。后来忽然说得去看看大老爷,隔日就不见了踪影。滕管事派人沿着出庄的路追出好远,也没见到人。老杨是府里有身契的下人,滕管事必须报到赵荑这里。如果赵荑追究,老杨就是逃奴身份,可以由官府出面抓捕。而赵荑关注的焦点没在这里,她关注的是,老杨为什么对大老爷的死反应那么大,还说得去看看。赵荑细细回忆当日查问褚老姨娘旧事情形,老杨丝毫没提和大老爷的任何交集。按照老杨的话,他到庄子上三十多年,大老爷四十多岁,两人应该有十年左右同处侯府的时间,是那时候有了别人不知道的亲近关系么?如果真的主仆相宜,那大老爷成年后为什么不把老杨带回身边?赵荑百思难解。 庄子上还有大老爷的巨额赃款,而大老爷已死,按照周账房说法,暗中一直有大老爷的人手看顾,可人如今都在哪里?没了大老爷,这些人会生怎样的变故?接手大房账册后,赵荑一直在查看,可实在没有看出异常。不过是世家最常见的账目往来罢了。这段日子,赵荑让清泽带人摸了摸大老爷的底,也一无所获。赵荑想不理会,反正不是她的钱,再多她也没兴趣,何况还是贪墨所得,可若哪日被人发现,她们这些人会不会因为大老爷贪墨而被牵连,被抄家砍头呢?想到这,赵荑坐不住了。会牵扯到自身安危的,都是天大的事儿,不能马虎。可这事儿谁能处理?她自问没这个能力,如果荀翊在身边,她还可以与他商量,偏人又隔着千山万水。 赵荑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漾儿看她一直眉头紧锁,也不敢出声,只默默看着。主子没有说的事儿,奴婢不能插嘴,也不能随意问。 “漾儿,老侯爷这个时间在哪里?”赵荑忽然出声。 “戌时三刻,老侯爷应该在书房。”漾儿回头看了眼沙漏答道。老侯爷每日的作息非常规律,赵荑让漾儿查过。 “去前院。”赵荑抓起搭在衣架上的斗篷就要出门。 “主子!”漾儿从身后一把拉住她。“衣服!” 赵荑低头看看自己的家常袄裙,没觉有何不妥,但知道漾儿能不顾规矩一把拉住自己,一定是自己这个样子很不合适,只好由着她换了一身正式襦裙,又重新拢了发髻,插了两个素净簪子,这才朝二门而去。 二门已经快到落锁时辰,两个婆子正依在门边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远远见有气死风灯的光亮摇曳而来,慌忙站直身子,等看清是赵荑带着婢女、婆子,忙上前福身行礼。 “五奶奶有事儿去和老侯爷说,劳烦两位老姐妹辛苦些,等了奶奶回来。”周妈妈上前笑着说,手里的荷包已经塞到了看门婆子手里。 看门婆子捏着鼓鼓的荷包,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称应该的,应该的。 等赵荑一行出了二门,两婆子边看荷包,边说今儿个运气好。这府里谁不愿意遇到五奶奶,给五奶奶办事啊?只要不跟五奶奶作对,五奶奶就是个散财童子。 那边酕醄斋里,老侯爷正拿着本《异域童话系列一》翻看。他虽不问内宅事,但赵荑每日给孩子们讲故事的事,阖府皆知。荀放知道赵荑的书肆,他也是去西市买东西时候,无意中从那家书肆门前经过,看到了《异域童话系列一》新书上市的牌子,才意识到这书竟是五奶奶编撰的。毕竟如今京城最火的画本可是独家出售,东西市各一家,这事儿无人不晓。老侯爷听荀放提了此事,就让他买了一本回来。他刚刚翻看过,不由对这个孙媳妇生出赞叹来。 他年少跟在先帝身边做侍卫,只是粗通文墨。很多书他看着就头疼,而翻看这本书,他觉得语言浅白,故事各有寓意,寓教于乐,极合他的口味。赵家才华横溢的嫡女配他的庶孙,着实低嫁了。 老侯爷心下嗟叹,还没从故事里走出来,荀放就来禀告说五奶奶来了。老侯爷愣了愣,这个时辰来一定有事。 荀放出门请五奶奶进,眼神在一众跟着的下人身上迅速扫过,没有清澜。他垂眸,掩下满眼的失望。 赵荑进书房时,老侯爷的桌上已经换了一本《论语》。赵荑扫了一眼,没觉出异常,只谦恭地施礼。老侯爷摆摆手,示意她坐在下首,才开口问:“是有何事?” 赵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老侯爷的语气里有平日少有的和煦。“孙媳有件事情一直犹豫要不要和祖父讲,讲了怕祖父忧心,不讲孙媳又怕事情伤及侯府。踌躇多日,孙媳还是决定来向祖父讨个示下。”赵荑语气恳切地说。 “哦,何事如此严重?说来听听。”老侯爷抬眼,眼里精光乍现。 赵荑亥时初才离了酕醄斋,而酕醄斋的灯一直燃着,整夜未熄。 第117章 墨兰 日后每每回想起老侯爷当时苍白的脸色和几乎控制不住颤抖的手,赵荑就心生不忍和愧疚,但事关生死,她无能为力,只能把难题丢给老侯爷。老侯爷究竟会怎样处置此事,她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 超出自己能力范畴的事情,少参与是最好的选择。 她给滕管事回了信。林水的婚事,自有林母做主,她嘱了滕管事莫要参与。父亲曾让她务必牢记世人“三不管”,说这是处事箴言,即莫管情事、莫管家事、莫管闲事,她深以为然。林水的事情与荟春截然不同。荟春那里她充其量保驾护航,可林水的事情,她若插手,就是横加干涉,两者有本质区别。李庄头的孙子行踪成谜,她会派人查找,也叮嘱滕管事小心。至于老杨,不必报了逃奴。若他想看大老爷,只能是去了溧阳祖宅,她会写信告知荀翊。 日子静水湍流般流淌。期间赵荑收到了荀翊的密信,说已经单独托付了吴石,若有需他做的事情,开口就好。如此赵荑就不客气,直接让殷师父寻了吴石,帮忙查找蒙面老者,至于如何行事,赵荑也不过问,只由他们自行筹划安排。 又一日,清浅来回禀,靖平公府的世子夫人差人送来两盆银边墨兰,说是宫里的宁嫔娘娘赏下来的,让赵荑多养养花,放宽心情,不要太过悲伤。赵荑想想就笑了。她这个堂姐也是个妙人。直接赏到隆昌侯府,会让人觉得对一个庶子媳太过重视,打了嫡出子女的脸。而且服丧期间摆弄花草,听着也不合时宜。无论哪桩,都是受人以柄。可经由靖平公府里的姑母转送,就没那么打眼,又表达了宽慰关切之意。果然能在宫里平平安安多年的,都是人精。 “五奶奶,送花的小厮说,这墨兰是南缅国进贡来的,一共也没多少。宁嫔娘娘得的几盆都赏了下来。金边墨兰两盆赏了靖平公府的世子夫人,两盆送去了怀恩庵;两盆银边墨兰给奶奶您送来了。”清浅说。捬义侯府的主子感情都好,她想想就开心。 “嗯,知道了!把花搬到书房来,给小厮多些赏银。”赵荑说。被人惦记总会让人愉悦!怎么办呢,她发现自己愈发喜爱捬义侯府的每位家人了!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彼此惦念,真好! 很快,两盆茎叶挺拔、青翠厚润的墨兰被摆到了赵荑书案旁的窗台上。叶子中间有隐隐的花苞显露。 “五爷最爱兰花,这么珍贵的品种,他若是见了,不知道怎么求着奶奶给了他呢!”清浅边用软布擦着花盆边沿粘着的泥土,边语气轻快地和赵荑说。 “是呀!不知道什么时候五爷才能看见这花。”赵荑喃喃地应着,语气里有她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怅惘。 荀翊已经到了溧阳祖宅。虽然通讯不便,但他却几乎三五日有信寄来。经由侗屏门暗桩的信里,要么是机密之言,要么都是些让赵荑面红耳热的私密之语;而由驿站寄来的信,倒无甚特别,只记录日常、记录每日所见所感、读书所得所思。看信的日期,他几乎两三日就会写一封信。赵荑回信没有那么频繁,却习惯了几日读读他的信。如果有耽误,信延迟了两三日,赵荑就觉得似乎少了什么。荀翊信里提到的书贯穿经史子集,很多内容赵荑都不了解。她索性不着急回信,对荀翊信中所提,有感兴趣的,就寻了相应书籍翻看,不懂再去请教两位女夫子,有了感悟,就给荀翊回信一一写下。荀翊的信几乎成了赵荑读书的索引,让她心生欢喜。如今闭门守丧,不宜访客见客,倒给了她大把的时间学习沉淀,这是前尘往事中的她不曾体会过的。读书的收获及有人分享、交流的喜悦,常常让她不自觉地微笑,让她感觉有人思念记挂的美好,让她感觉漻园小小天地蕴着无限疏阔清朗、斑斓旷达。 如今听清浅说荀翊喜欢兰花,赵荑决定把墨兰画给荀翊看。想到就做!她立刻铺了纸,就着清浅刚刚磨好的墨画了起来。她从小学习素描和油画,并不懂国画。此刻索性不管画风,用水墨随心所欲地勾勒墨兰的姿态。清浅在一旁看着赵荑落笔,嘴慢慢张大。她跟在主子身边,也算见识不凡,可赵荑此刻的画法还是惊到了她。 墨汁晕染开来,让勾勒的线条多了朦胧和光影的痕迹;可线条最深的地方依然是墨兰最真实的挺立风姿。 赵荑在墨兰最高处的叶尖收笔,虽然和自己以往的画有很大差别,但她觉得还算有点新意,倒也接受良好。她想想,在画的左下角写下“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两句,又将小章印上去。 赵荑看着自己的字,明明是孔子《家语》中的名句,可不知道怎么,又觉这两句话选的并不好,明明是咏兰的气节和信念,为什么自己读出了一点别的意味?她甩甩头,真是府里鬼魅魍魉太多,让她时时多思多虑了!对的,就是这样! 画很快被清浅随信寄出,至于赵荑新奇的画风给荀翊带来了怎样震撼,此刻的赵荑全然不知。又或许知道了,她也不在意。一幅画而已,荀翊喜欢,她可以画很多很多。 接下来的几日,赵荑倒是专心研究起墨兰的养护。她没有养过墨兰,让荀翊回来还能看到鲜活盛放的兰花,可比那幅画更让她开心。想到荀翊见了墨兰的欣喜,和对她培育养护由衷的夸赞,她的嘴角就不曾落下。 送墨兰来的小厮一并带来一本小册子,里面有墨兰养护需注意的事项。赵荑翻了翻:墨兰既怕极热又畏严寒、既需适度光照又喜阴凉、既喜湿度大的环境又需适当通风……赵荑觉得头疼。君子以兰自喻,到底是因为空谷幽兰的孤高谦逊,还是因为这份时时处处讲求的中庸呢?她虽然心中吐槽不断,每日的精心养护却是丝毫不肯松懈。 墨兰根据季节和生长周期,需要十日到三十日左右不等的时间间隔施肥。两盆花土偏少,赵荑想着年终岁尾就是墨兰的花季,适当添加些含了肥料的土壤会更好,于是打发晴儿去府里花房,取回些腐叶土和小石砾、树皮混合的土壤。这样的土质疏松肥沃,最是适合墨兰生长。 如此过了十多日,这日赵荑练过字,觉得乏了,又去摆弄两株墨兰。日日端详一样物品,你会对它极细微的变化有别人不能理解的敏锐。赵荑总觉花叶没有那么硬挺。细细查看下,发现靠近花根的土壤有些水渍般偏黄。 她捻起花盆边缘的土,与根部的土壤对照,没看出特别,但总觉不对。“清浅,去唤了晴儿来。”她盯着粘在手指上的土,对一旁伺候笔墨的清浅说。 晴儿很快来了,被赵荑问起花土的事儿,她初时还懵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是问墨兰花土,遂答道:“当日是花房管事唤了一个婶子给取的土。那婶子看着年纪不小,可还挺好看。”晴儿虽然跟在赵荑身边已经有了些时日,但在庄子上的说话习惯哪里是短期能去除的。好在赵荑不是个苛刻主子,主子不计较,身边的人自不会苛刻,倒是让晴儿说话总有些不谙世事的灵动。 “你可知那人叫什么?”赵荑问。 “叫什么?”晴儿歪头想了想。“奴婢没问,但好像记得花房管事喊她来着。叫——荀昌家的。” 荀昌家的!荀昌!如果说赵荑在府里有仇人,这倒是算一个。 第118章 诃子 荀二夫妻因为谋害褚老姨娘,被赵荑直接从庄子送去了县衙,和庄头李庆一伙儿一起被砍了头。赵荑记得当时滕管事专门和她说了荀二家的两个儿子。大儿子荀昌,府里的车马管事;大儿媳在花房当差;二儿子荀又是府里产业福运客栈的二掌柜,二儿媳是针线房的绣娘。返回隆昌侯府的当日,滕管事家的还见到过荀昌家的跟踪赵荑和荀翊。 赵荑可是记得,当初荀二被赵濯整治得极惨,惊惧招供时候,提到害死褚老姨娘的毒药是二儿子买的;后来院子不安宁,请去做法的道士是大儿子张罗的。为免荀二夫妻为活命吐露府里隐私,节外生枝,她命人给两人灌了哑药,其实也是变相放过了荀二的儿子。而她相信,即便荀二夫妻能开口,也会把所有罪责揽在身上,绝口不提儿子。不过,不提不代表荀昌、荀又对褚老姨娘之死不知情。 从庄子回到隆昌侯府,赵荑难得闲下来,也没腾出时间处置这两对夫妻,不想今日倒是撞了上来。 “你悄悄去寻了金穗大嫂,烦她给找个有经验的婆子,看看这土。”赵荑示意清浅,把花根部的土抓了一把包好,给了晴儿。金穗大嫂在花房负责采买、处理花木,最是知晓花房人的底细。 “是!”晴儿应了,浅浅福了下身,转头就跑了出去。 “这个没规矩的丫头!”清浅轻斥一声,语里却带着几分宠溺。 赵荑笑笑。院子里的人感情好,她瞧着更开心。 晴儿是个麻利性子,不到半个时辰就转了回来。“回主子,金穗姐姐的大嫂说这土里有菌,拿来种花恐生白绢病。染了白绢病,花儿会烂根,若是没注意,等发现不对怕就迟了。” 说着,晴儿示意身后的小丫头把一个水罐放在地上,又把自己臂上挽着的沉沉包裹放下摊开:“大嫂说那土起病日子不长,又知主子是种墨兰,就给拿了这些土,说把花盆里的土全部换掉,用这罐子里填了药汁的水浇几日,应该问题不大。不过稳妥起见,最好用这水泡泡花根再栽种。” “金穗大嫂可说这花儿怎会突然染了白绢病?”赵荑问。 “嗯,说高热高湿花儿才容易染了这病。还问奴婢是不是浇水太过,又不通风?”晴儿有样学样地答。“对了,还说月前花房角落里就有好几盆花,因为种得太密,染了白绢病,其中两盆老太太很喜欢的绣球直接死了。花房可是一番大折腾,把周围的花清理了一遍,染病的盆土专门处理了,都换了新土,如今就没了这病。” “嗯,好。辛苦了!去和你娘要碟蜜枣糕吃,说我赏的!”赵荑说。 “谢奶奶!”晴儿笑得眉毛眼睛都挤到了一处,拉着小丫头就想跑,又忽然意识到不对,顿住脚:“奶奶,这土奴婢换完再去吧!” “不用!我可怕你一心想着吃,把我这墨兰折腾得叶子都折了。”赵荑忍住笑。 “不会!不会!奴婢会小心的!”晴儿红了脸,作势要蹲回地上。 “行了,我自己来。快走!快走!”赵荑赶人。 看清浅也示意自己出去,晴儿才复又开心地拉着小丫头退了出去。 赵荑想自己伺弄这墨兰,事事都不会假手于人。清浅知道,也只在一旁搭把手。 “你说这荀昌家的是有意为之么?”赵荑边清着花盆里的土,边问清浅。 “奴婢说不好!只是觉得太过凑巧。”清浅说。“按理花房月前已经清了染病的土,不该有这样的情况。而且知道是主子要用,婆子、婢女都会精心查看,怎会出了这样的纰漏?” 赵荑深以为然。墨兰是宫里娘娘赏的,如果拿来没几日就死了,叫娘娘怎么想?至少没有精心养护的错处是摆脱不去的。让赵荑因此得了罚倒是不会,但让娘娘认为赵荑不看重她巴巴赏下的东西,心里生些芥蒂倒是有可能。就算这目的没达成,搅了赵荑的好心情是一定的。 “这荀昌家的!”赵荑轻蔑嗤笑。这暗地里摆弄的小伎俩让她很是厌恶,都是阴沟里恶心人的东西! 知道荀昌家的跟踪,她曾让清泽查了荀昌、荀又两夫妻。荀昌夫妻都是拜高踩低的主儿,在府里名声极臭。荀昌家的不是家生子,因为长得好被荀昌看上,娶做媳妇,自此趾高气扬,常欺辱小婢女们。 二儿子荀又倒是极擅钻营,在福运客栈混得风生水起。不过,清泽还是从府里老人儿和一些与荀又打过交道的商户口里,探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荀又见人三分笑,对谁都客客气气,背地里却是个极狠毒阴损的。他媳妇颜色出众,当年本与府里一个小管事相好,不想被荀又看上,设了圈套,把那小管事和老太太院里一个婢女堵在了一间房里。老太太大怒,把小管事直接打死,婢女卖去了楼子,如此荀又才顺利娶回了媳妇。那荀又家的倒是个好的,踏实本分。年轻时候因为姿色好,荀又对她不错;可美人看得久了,就没了新鲜感,又何况再美的皮囊都会老,荀又于是常常各种挑剔责骂,后来干脆养了一个娇滴滴的外室,几乎不回家去。 本来,他们不来招惹赵荑,她就当他们不存在。可如今居然敢绞尽脑汁来给她使绊子,真把她当病猫了! “你去——”赵荑示意清浅附耳过来,低低吩咐。 几日后,二老爷一早出门,踏进车厢刚想闭目养神,就觉出不对,车厢里有极重的脂粉味。府里老爷各有自己的专属马车,不像女主子车马共用。这辆马车专供二老爷乘坐,只因他常常在外喝酒,直接宿到监门府,马车闲置的时候多。二老爷皱着眉头,在车厢里四处翻找,竟从坐垫下翻出一个红色诃子。诃子虽然刚刚在京里兴起,但与原本的女子心衣一脉相承。都是女子贴身穿着,二老爷这个年纪怎会不识得? 二老爷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怒喝一声:“停车!”吓得车夫扬起的鞭子差点儿脱手。 车夫急忙把刚刚跑起的车子停稳,下车想来搀扶二老爷,哪知二老爷从车上直接蹦了下来,惊得车夫目瞪口呆。要知道他给二老爷赶车好多年,从来没见二老爷如此失态过。 二老爷一脚踢在车夫腿上,疼得车夫哎呀着扑倒在地。“你个狗奴才!说!这车子还有谁坐过?”二老爷怒目圆睁,又一脚踢了过去。 车夫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上,不敢躲避,只嘴里高喊着老爷息怒的话。二老爷的长随此时也已从车辕上下来,赶紧上前扶住二老爷,又急急问车夫:“快说还谁坐了这车子,老爷问话不知道答么?” 车夫惊恐未定,但还是抓住了重点,叩头如捣蒜般说:“二老爷恕罪!奴才不知道怎么回事,是荀昌管事说,老爷不在府里的时候,就不用小的驾这车。小的倒是见过荀昌管事驾了这车出府,但小的不知道是不是老爷的意思。小的只是个车夫,哪里敢问!” “荀昌!”二老爷余怒未消,撩起袍裾回头就往府门走。好在马车刚动,也没驶出多远。二老爷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府门。长随紧跟在身后,冲着看门小厮怒吼:“死人么?去叫了荀昌来!” 第119章 发卖 荀昌很快连滚带爬地赶了来。二老爷已经坐在厅堂的正中位置,看着荀昌,目带怒意。“说!我不在府里,马车谁坐了?” “二老爷息怒!”荀昌吓得脸色发白:“是三老爷!三老爷嫌他的马车不够气派,说,说让奴才换了二老爷的马车去接他!” “去哪里接他?接了谁?”二老爷气得牙根痒痒。今日若是路上碰到同僚,邀了同乘,他岂不是颜面尽失!虽然世家里主子风流成性,不胜枚举,但不顾体面地在外白日宣淫,就为人不齿了。当今皇上最是厌恶私德不修的官员,若是有心人把他马车上发现诃子的事情宣扬出去,他恐怕官位都会不保。 “去,去揽月楼接,接三老爷!只接了三老爷!”荀昌期期艾艾却又诅咒发誓般说。 “三老爷可在府里?今日出门了么?”二老爷面容紧绷,眼里闪着凶光。 荀昌对上二老爷的眼神,吓得一激灵,磕磕巴巴地回:“三老爷,三老爷在府里,还,还没出门。” 二老爷看了一眼一旁候着的长随。长随急急退步出去。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三老爷才晃晃悠悠地来了,进厅堂就直直坐到下首,不耐地问:“二哥是有什么急事?这一大清早怎么扰人清梦?” “三弟是还做着春梦不成?”二老爷厌恶地看向三老爷。 “这是什么话?”三老爷皱眉。“二哥不是一向自诩君子么?这话不该出自二哥之口!” “你做得出来,我还不能说了!”二老爷把桌子拍得啪啪响。 “三弟是有些荒唐,可自认没做什么错事,让二哥如此气愤!”三老爷哼了一声,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荀昌,说:“若是因为我用了二哥马车,二哥如此生气,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些?” “就用了马车?”二老爷几乎气笑了。“拿给他看!”他抬手朝长随一挥,实在不想提起三老爷这个精虫上脑的蠢货。 长随把放在一旁几上的托盘端了过来,捧到三老爷面前。三老爷扫了长随一眼,抬手把上面覆着的布扯下去,露出了下面红色的诃子。 “这——”三老爷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二哥竟然有这癖好!既然二哥喜欢收着女人这东西,自己留着看就好,拿给弟弟做什么?”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二老爷气得七窍生烟。“你干的好事,居然,居然攀扯旁人!” “二哥这是什么话!”三老爷说。“二哥拿出给我看的东西,怎么又成了我攀扯?” “这——这是你弄在我马车里的!居然好意思如此说话!”二老爷说。 “二哥别胡说!”三老爷收了笑。“三弟可没有在马车里如此行事的习惯!也没有收集这些女子之物的癖好!二哥最好慎言!”他虽自诩风流,但出外从来都是道貌岸然。 “你居然不承认!”二老爷被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荀昌!”三老爷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望向一直跪在地上,极力降低存在感的荀昌。“这东西你可知道从哪里来?” “不,不知道!奴才不知道!”荀昌抖若筛糠。 “你不知道?”三老爷声音发冷。“马车我是坐了,事情做没做,我可是很清楚。既然不是二哥,那就是你和车夫了!” “奴才,奴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荀昌抵死不认。 二老爷此刻也听出了端倪。他朝向长随厉声吩咐:“拖了出去,审!” “二老爷!二老爷饶命!”荀昌拼命扑向二老爷脚下,试图抱住二老爷的腿,被二老爷一脚踢在胸前,朝地上扑去。长随过来,一把薅住他的后脖领,大力朝门外拖。 “二、二老爷!三老爷!饶命啊!”荀昌的惨叫伴着噼噼啪啪的板子声,在院子里响起。可他只喊了两声,就被堵了嘴,瞬间呼号化成阵阵呜咽哀鸣。 十几板子下去,荀昌就招了。原来他夜里去揽月楼等着接三老爷时,被老鸨撩拨了几句,竟然精虫上脑,唤了楼里的姑娘,直接在车里成就了好事。三老爷出来时,老鸨帮荀昌拦了下,遮掩了过去,这才让那姑娘寻了机会,从车里溜了出去,只是匆忙间把诃子落了。黑暗中,荀昌急着整理,没有看到诃子裹在垫子下。三老爷本就和楼子里的姑娘厮混了许久,一身的脂粉味儿,哪里还能闻出马车里味道有什么不对。荀昌塞了老鸨银子,赶着车送三老爷回府。回了府里,通常车夫会收拾马车,可荀昌平日又不干这些活计,哪里能想到。他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享受了楼子里姑娘的温香软玉,不想二老爷一早进车里就闻出了不对,才有了后面的事情。只荀昌不知道的是,赵荑早就遣了人,把银子塞给老鸨和那姑娘,两人做了生意,又多了赏银,只开心不已,至于是谁整治谁,和她们又有什么关系! 事情清楚,二老爷、三老爷自是都发了大脾气。二老爷觉着自己的马车被个下人这么用了,想着就恶心;三老爷觉着自己被个下人愚弄,还被栽赃,更是生气。同时惹了两位老爷,哪里还有荀昌的好。于是荀昌被打了三十大板,然后连同媳妇、孩子一起被发卖,一家人除了一身衣服,所有东西都被三老爷扣了下来。 荀昌被逼供时本就挨了板子,又加了三十大板,已经如同一堆烂泥;加之平日他在府里没少欺侮下人,如今得了机会,自有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于是还没等到买主,荀昌就死在了牙行。至于他媳妇,平日作威作福惯了,一下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日子,也在牙行染了病,没几日高烧不退,也没了性命。 赵荑嘱了清泽留心两人的一儿、一女,只等清泽去了,两个孩子却已经被人买走。登记的买主叫李吉。 赵荑原怀疑是荀又的化名,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子、亲侄女,买回去也是情理之中。可清泽查了,肯定买主与荀又无关。 这李吉是何人? 第120章 可能 调查的结果是,李吉是假户籍。据牙行的人说,买主很年轻,虽然蓄着胡须,但最多二十出头。银货两讫后,那人径直带着荀昌的儿女销声匿迹,这让赵荑有些头疼。她忽略了荀昌可能的关系网,也小觑了对方的反应速度。不过,她倒不懊恼,毕竟还有荀又在。她不相信一个想利用荀昌儿女的人,会放着可马上利用的荀又不用。至于说对方根本不会针对她之类的假设,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她历来只从坏处想,摒弃忽略潜在敌人的可能。只看荀昌夫妻平日为人,她可不相信有人会念这夫妻的好,把两个孩子买走报恩。 荀又家的还在府里针线房当差,于是,赵荑把盯着她的任务给了程姨娘的婢女秋舞。秋舞女红好,针线房的绣娘都与她相熟。她在针线房常进常出,不会惹人怀疑。如果荀又家的有什么反常,她能第一时间发现。虽然据说这妇人很不错,但万一被荀又威胁或是利用呢? 赵荑一直深信,想算计她的人,一定也会尽可能利用与她有隙,甚至有仇的人。毕竟敌人的敌人,虽然不一定会成为朋友,但做暂时的同盟,完全可以。 无论暗地里如何风起云涌,日子总是悄然而过。 这日,殷师父来找赵荑。她和吴石、清泽,还有董家衣肆的董娘子已经碰过头,将人手混到一处,由吴石安排调度。为免引起怀疑,这些人每日轮换盯着周家、孙家、猫儿坊和府里。今儿个,原该殷师父去跟踪周二老爷,但她一早接到一位江湖旧交传来的消息,需见面托付些事情。清泽等都已各自出府办差去,殷师父索性来寻赵荑,让她安排人去澜渟酒肆告知吴石,再安排人去盯着周二老爷,于是赵荑唤来清浅。 清浅得了令,倒很是开心。她自那日见吴石追踪蒙面黑衣人之后,就对吴石生了无限崇拜。能见大侠了啊,她别提有多开心! 很快到了澜渟酒肆,清浅轻车熟路地从后门进去。 她刚刚绕过夹道,就听到宝剑破空的声音。每日晨起跟着殷师父、五奶奶习武,她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她刚从夹道探出头来,凌厉的剑夹着风声,直直朝向她的面门而来,惊得她呀地一下朝后倒去。只还没待她摔倒,手臂已经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将她直直拉住。她甫一站定,那手松开。她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吴石凌厉的眸子。 “清浅?怎么是你?”吴石将宝剑收入剑鞘,眉头紧皱。“冒冒失失,被伤了可怎么好?” “吴大哥好厉害!”清浅自动忽略吴石的话,满眼星星地看他。 吴石愣了愣,大抵没想到她会这么接话,只轻咳一声,问:“是五奶奶有事吩咐么?” “哦,是殷师父今儿个临时有事,不能去跟周二老爷,奶奶让我来告诉吴大哥。”清浅忙说。 “好!我知晓了!”吴石点头,将宝剑插到院子一旁的兵器架上。清浅这才注意到,他身上衣裳已经被汗水浸透,显出绷紧的胸背肌肉和拢起的手臂线条,愈发显得他魁伟健硕。她蓦地红了脸,急忙低下头去。 “正巧五爷有信,本来要交给清泽,你既来了,就交你带回去吧。”吴石回过头对她说。 “是!”清浅不自觉地福了福身。 “我不是你家主子,不必如此!”吴石又皱了眉。 “是!”清浅几乎本能地想再次福身,但忽然意识到吴石话里的意思,又生生忍住。她一副半施礼,半不施礼的样子,惹得吴石扑哧笑了。“你这丫头!”他摇头。他怎么觉得这丫头少根筋,长不大的样子。 清浅鼓了鼓腮帮,没有接话。被大侠看不起么?她才不要!“那个,吴大哥要去跟踪周二老爷么?”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吴石。 “嗯,更衣便走!”吴石点头。 “很远么?”清浅追问。 “还好!”吴石看她,不知道她想知道什么。 “那个,吴大哥会飞着去么?”清浅两眼放光。 “呃,青天白日的,你这丫头想些什么!”吴石忍不住抬手在清浅额头轻弹一下。这丫头真是个傻的! “呀!”清浅捂住额头,满脸通红。“吴大哥,男女授受不亲!这,这不合规矩!” 她生在内宅,近距离见的不过府里的爷们儿。老爷、少爷各个举止有度,小厮、护卫都中规中矩,哪里见过这样举手弹人额头的。她清楚对方没有恶意,又当对方是大侠,不然早就大喊登徒子了! 她个子不及吴石肩头,只能仰头满脸不忿地看他。 吴石被她气鼓鼓如河豚一样的表情逗笑了。“好!好!以后不了!”他摆摆手。一个小丫头片子,还男女授受不亲。他行走江湖,若讲那么许多规矩,不饿死,也冻死了。不对,是规矩死了。 “那个,吴大哥,问你个事儿,行么?”清浅表情扭捏起来。 “怎么?”吴石好笑地看她。这丫头不知道又打什么主意。 “殷师父说我骨骼已经长成,功夫再练也就那样。可我也想像你们一样,能飞起来!”清浅眼神亮得吓人。“吴大哥觉得有可能么?” 吴石慢慢收了笑,深深地看着清浅。清浅被他的眼神吓到,不知所措地问:“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么?” “没有!”吴石垂下眼睑,遮住了眸子里的情绪。 清浅嗫嚅了下,没敢再开口。 稍稍静了几息,吴石复又抬眸,眼里已经带了郑重:“也不是没可能。” “真的!要怎么才能做到?”清浅迫不及待。 “你去和殷师父说,让她给你摸骨看看。你需要有人帮你打通经脉,更需正式拜师,日日修炼内功心法。若你无此天赋,自不会有大成,但若你天赋奇佳,一切皆有可能。”吴石说。 “真的?好!我记下了!”清浅开心不已,没有看到吴石眼里闪过的痛。 第121章 杨兄 “可要和我一起,跟着周二老爷看看?”吴石问。话出口,他几乎立刻咬住舌尖。今儿个自己话真多! “可以么?”清浅瞬间眼神晶亮。 “呃,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你得快些回府里,不然五奶奶该着急了。”吴石尽量把话往回圆。 “今儿个我不当值,奶奶那里也没有特别交代!”清浅欢快地说。 “可府里事儿多,你是五奶奶身边最得用的,离了太久不好。”吴石觉得自己真是没事儿找事儿。 “周妈妈她们都在,而且奶奶身边都是得用的,不少我一个。”清浅无所谓地摆摆手。 “可你得把五爷的信送回去。万一有重要事儿,耽误不得。”吴石垂死挣扎。 “不会的。奶奶说五爷到祖宅就安全了。现在的大事儿就是吴大哥和殷师父办的事儿!”清浅边说,还边朝着他肯定地点点头。 吴石扶了扶额角,让自己嘴欠! 半个时辰后,吴石和清浅已经到了周府附近,只还没等站稳,一个小乞丐已经跑了过来,叽叽咕咕和吴石说了几句,吴石给了他几个铜钱,小乞丐又笑嘻嘻麻利地跑走。 “怎么了?”清浅好奇地问。 “周二老爷往城外去了。”吴石说。他侧头去看清浅:“城外,你确定要去?” “可以去么?”清浅眼巴巴看向吴石。 “好吧!”吴石眼角抽了抽,最终还是咬咬牙答应下来。清浅瞬间笑靥如花。 两人赶到东城门,掩在出城的人群中,顺着人流出了城,远远见周二老爷一行正快马加鞭,西行而去。躲开旁人视线,吴石拉着清浅躲到官道旁的林木深处。清浅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吴石已经一手搂住她的腰,脚下生风,在林间疾步穿行。清浅只觉风声骤起,棵棵树木迅速后移,虎豹就是这样奔跑吧?她不由惊愕得张大了嘴,完全忘了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耳边响起吴石的声音:“嘴闭紧,不然虫子进去了!”清浅倏地闭了嘴,吴石的闷笑传来,她腾地红了脸。大侠也不能随便笑话人啊! 清浅完全忘了所有,极致的速度让她亢奋异常。不过须臾间,吴石已逐渐慢下来,在一棵粗大的榆树后,他停了步子,松开手臂,低声说:“别出声!” 清浅不敢稍动,只依着吴石的样子,把身子贴到树干上。她见吴石侧头往林外张望,她也跟着看去。 榆树在林子边缘,从树的缝隙间,可以看到远处一个简陋的亭子。清浅知道,那是城外的第一个十里亭。 此刻,亭子旁边,两人正相对而立,看不清面容,但从衣着看,一人是周二老爷,另一人是位灰衣老者。有随从远远地站着等候。两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看周二老爷的肢体动作,似乎透着几分剑拔弩张。可灰衣老者却躬身施礼,看着礼数极是周全。 老者只说了两三句话的样子,周二老爷已经径直转身,拂袖而去。那老者伸手在空中虚抓了下,似乎想唤住他,可周二老爷已经大步走出数丈开外。 “二老爷,自己的妹子,该帮还是得帮的。”老者提高声音大喊,吴石和清浅听得分明。 “不劳杨兄挂怀!”周二老爷翻身上马,一句话怒回,随即扬鞭打马,飞奔而去。 灰衣老者腰身挺直,没了谦恭模样,甩袖转身,朝城门方向飞身跃起,几个起落已经在数丈开外。 清浅松开紧咬的嘴唇,这才敢大口呼吸。“吴大哥,我们能那样飞回去么?”她转向吴石,满眼渴望。 吴石无语地看着她。这丫头是傻,不是一般的傻! 等清浅回了漻园,把看到的说给赵荑听的时候,赵荑瞬间忘了责怪她为什么跟去冒险。 妹子、杨兄。赵荑咀嚼着这两个词。周二老爷的妹子不少,但赵荑本能地觉得这个杨兄指的就是三太太周氏。 如果这人要求周二老爷帮周氏,究竟帮什么呢?继续害侯府子嗣么?这人是谁?又和周氏什么关系?为什么替周氏出头?周二老爷几乎没和对方寒暄,就称对方为杨兄,那么此人与他应是旧识。此人为什么要介入周二老爷兄妹间的事儿?周氏是内宅女子,能与她有关系的外男不会多。同时与这兄妹有瓜葛,又让周二老爷讨厌的人——赵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是被周二救过的猎户么?因为救了对方,周二老爷反被周氏拿捏住把柄,而猎户进过内宅,与周氏有接触的机会,且猎户身份成谜,去向成谜。这人有些问题,至少见不得光。且因为这份见不得光,周二老爷救了不该救的人,周氏就此捏住周家七寸,这就解释得通为什么周家不喜周氏,可还是将她记作嫡女,且之后继续被周氏要挟,一再成为周氏害自己和荀翊的刀。 赵荑摆弄着手里的鎏金云纹团花银香囊,思绪翻腾。身份见不得光的人,要么犯了律法,要么与权贵有仇。犯了律法,一定不是小事,不然不会让周家忌惮如斯;与权贵有仇,得身份多高的权贵让周二老爷宁可对上捬义侯府、隆昌侯府,也在所不惜?赵荑心头一颤。是当今圣上么?如果是谋逆大罪呢? “咚”的一声,手里的银香囊掉在桌上,赵荑悚然一惊。 “奶奶可还好?”清浅急忙上前,把来回滚动的银香囊扶稳。 “无事!”赵荑摆摆手,重新拿起那银香囊。最近她迷上这些金属制成的香囊,自己调配味道各异的香屑,再放入香囊点燃,戴在身上有种移动香炉的莫名喜感。 赵荑摩挲着银香囊上的鎏金云纹团花,问清浅:“你可看清灰衣人的长相?” “六十多岁,身高差不多六尺三寸,很瘦,腰有些佝偻。距离有些远,看不清容貌。”清浅答。 赵荑心思飞转,大平朝十尺一丈,一尺十寸。她粗略量过,一尺不足三十厘米,如果真的按照隋唐后的尺寸换算26.7厘米为一尺。这样算来,灰衣人的身高不足一米七。 身高不高,瘦削,六十多岁,轻功极佳。有什么从赵荑脑中一闪而过。 “殷师父!”赵荑脱口而出。“清浅,去请殷师父来。” 殷师父一进门,就见赵荑正来回踱步。她未及站稳,赵荑已经开口:“殷师父,您听听清浅说的。”她转向清浅:“灰衣人长相。” 清浅秒懂,立即重复给殷师父听。 “这人——”殷师父眉头微挑:“听着与带走清溪的黑衣人相像。” “殷师父,最近恐怕要辛苦您和吴壮士了。”赵荑拱手对殷师父行了江湖礼。 “五奶奶客气。”殷师父无所谓地摆摆手。“若能确定是一人,倒需更加盯紧猫儿坊。” 当日殷师父去寻了吴石,两人定了怎样的计划搜寻杨姓老者,赵荑并不知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按下略带急迫,却又有几分雀跃的心等待着。若杨姓老者就是救走清溪的人,他逼着周家帮周氏,可为什么不让清溪直接帮周氏呢?赵荑只觉迷雾重重。 第122章 雪仗 这日卯时,赵荑醒来,莫名感觉屋内格外亮堂。卯时中,她要和孩子、不当差的婢女们一起习武。值夜的清湄一边服侍她洗漱,一边欢快地说:“奶奶,外边下了好大的雪!” 大雪么?之前已经下过几场雪,但总是雪落即化,常是泥泞,不得心意。赵荑走到门口,从清湄掀起的厚厚门帘向外张望。冬日的晨风带着凉意,夹杂着落雪的湿润,让人精神一振。入眼满天满地的雪白,给平素熟悉的院落换了新装,如复了娇俏姿容的女子,欣欣然带着笑,迎面扑来。 孩子们由婢女领着,此刻也陆续开门出来,一时间满院惊叹。婢女、婆子们已经清出了平日武课的场地,课程如旧。只这日的武课比平时多了躁动,孩子们跟着殷师父做各种动作,可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周边地面、树上、远处亭台楼阁顶盖的雪白。 殷师父罚了孩子们加练一刻钟,赵荑掩住笑回屋换了衣服,再去书房。这是她每日读书的时间。 朝食时,几个孩子互相打着眉眼官司,赵荑只做不见。到底都是孩子,哪里忍得住。 最终荀姝被推了出来,嗫嚅着说:“娘,我们,我们下了学,可不可以出去玩?”她绞着手,虽然怯怯却眼神晶亮。 赵荑眼里有了笑。若是以前,荀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想法。女孩子被时时刻刻提醒循规蹈矩,哪里有随意玩乐的自由,想想都是罪过。 “我们在孝期,按理不该。”看到孩子们瞬间暗下的眼神,赵荑板着脸,一本正经接着说:“不过真正的尊敬是在心里,而不是形式。我们下午关了院门,去后园玩儿,不叫人看见。” “啊!”几个孩子惊异地盯着赵荑严肃的表情,忽然反应过来,欢笑地扔了筷箸,扑向赵荑,好娘亲、好婶娘地叫着,一时间满室欢腾。院里的婢女、婆子们相视而笑,脚步轻快地忙碌。漻园和睦,每人又得了各自兴趣研学,大家只觉空气含着甜香,阳光带着暖意。 午后,赵荑带孩子们去了后园。看着松松的雪,踩上去却有咯吱咯吱的响声。孩子们好奇地在积雪上来回挪动,脚上都穿着及膝的牛皮靴子,露出里面一截彩绣锦袜,看着俏皮而精致,这是赵荑早早就嘱了下人做好的。初时,孩子们在雪上来回走动,矜持而小心翼翼,后来,终是忍不住跑了起来。赵荑攥了把雪,直接扔到了荀珍背上。荀珍惊了下,等反应过来,笑着抓起脚边的散雪,想朝着赵荑扬,可举起手的瞬间又僵住,不确定地看着赵荑。赵荑又把另一个雪球朝荀婉扔去,荀婉小些,没那么多顾忌,咯咯笑着抓雪扬向赵荑。一大一小、一来一往,瞬间吸引了荀瑞、荀姝的注意,两人也跟着朝赵荑扔雪球。毫无束缚的氛围终是感染了荀珍,她试探着重新抓了雪,朝赵荑的方向扔,被赵荑用雪球再次打中。小孩子的胜负欲和天性终于占了上风,荀珍再抓了把雪,攥了攥,跟着几个孩子朝赵荑扔。欢笑声惊起冬日里栖息的鸟儿,扑棱棱地跟着雪球飞向空中,打破了冬日里所有的沉寂。 等赵荑和孩子们返回的时候,已经个个发髻松散、衣衫凌乱。还没等赵荑换完衣服,周妈妈来禀,说老太太来了。 赵荑系着裙带的手一顿,来得好快!她不紧不慢地由着清浅整理发髻,等收拾妥当才出了内室,朝花厅而去。 花厅里,老太太正面目不虞地坐在居中的宽椅上,尚妈妈立在身侧,一副规矩无比的样子。而赵荑进门的一瞬,就在她眼里捕捉到了幸灾乐祸的恶意。 “祖母身子看着真好,孙媳妇好开心。”赵荑作势福了福身子,几乎没做任何停顿,直接迈步坐到了下首的折背椅上。 “你——”老太太抬手指向赵荑,刚想训斥,衣角就被尚妈妈扯了下。她扫了尚妈妈一眼,转了话风:“孩子们怎么还没来?” “哦,是么?清浅快去看看,这几个孩子在干什么?是不是都只顾着读书了?唉!曾祖母不是比那些劳什子的读书上进重要得多,怎么这么不懂事!”赵荑语笑嫣嫣,但说出的话怎么听着那么不得劲儿呢? 孩子们很快进了花厅,给老太太叩头后依次落座。 每日赵荑要求在一刻钟内完成起床、穿衣、洗漱,出门的所有事情,孩子们都养成了要么不做事,要么爽利完成的习惯。所以在老太太进院的极短时间内,孩子们都完成了重新换衣、挽发。 老太太看孩子们齐整的样子,皱了皱眉,瞥了尚妈妈一眼,问道:“你们刚刚在干什么?” “回曾祖母,孩儿们在读书。”荀姝站起身来,福身率先开口。孩子们都得了清浅知会,知道不能在老太太面前承认玩雪。孝期本不该玩乐,何况荀姝几个女娃更要守着各种规矩,承认就是大错。 “哦,读什么书?”老太太盯着荀姝,眼里没有丝毫慈爱。 “孩儿姐妹几个读《女孝经》,小弟读《千字文》。”荀姝低眉敛目,一副乖巧柔顺的样子,全无刚刚在后园的鲜活。 “瑞哥儿读到哪里了?”老太太斜着眼睛看向小小的荀瑞。几个丫头片子,她懒得搭理。识几个字就是了,读什么书! “回曾祖母,瑞儿读到‘德建名立,形端表正,空谷传声,虚堂习听。’”荀瑞站起身,俯身施礼,脆生生地答。 老太太农家出身,大字不识一个,哪里听得懂荀瑞说了些什么,不过想寻孩子说话的错漏发难罢了,可孩子偏偏看着没有破绽。 老太太皱眉盯着几个孩子,忽然指向荀婉、荀瑞,恶声道:“你俩头发怎么湿了?” 第123章 找茬 赵荑带几个孩子去玩雪的时候,因怕受凉,给孩子都带了帽子,还特别嘱咐不要把头发打湿,但孩子玩起来哪里有顾忌,即便身旁有婢女护着,小些的荀婉、荀瑞也还是弄湿了发尾。 老太太待大房的孩子从不亲近,几个孩子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被她声色俱厉地一喝,吓得脸色发白,荀婉更是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祖母这是怎么了?”赵荑急忙把孩子拉到自己身边,一边挨个儿拍着背,一边说。“瑞儿朝食时候把汤打翻了,婉儿坐在他旁边,两个孩子就都弄脏了。我让婢女给重新洗了头发,这还没全干。祖母是担心孩子受凉么?孙媳谢过祖母关心。”她的声音清冷,怎么听着都没有感谢的意味。 “胡说!”老太太没抓住把柄,唯一看到的异常就是两个孩子湿了的头发,哪里肯放过。“明明是你们在院里玩雪,才弄成这个样子!赵氏,守孝期间,你敢玩闹,你可还知道什么叫孝道?”老太太满脸怒容,把桌子拍得啪啪响。 “这是谁在祖母跟前嚼舌根了?”赵荑眼神一厉,朝向尚妈妈直接发问。尚妈妈被她的眼神惊到,下意识地躲闪。 “尚妈妈怎么不说话?”赵荑怎会给她躲闪的机会,径直诘问。 “老奴,老奴不知道……”尚妈妈支支吾吾,一只手又偷偷扯老太太的袖子。 “怕她作甚!”老太太没好气地拍开尚妈妈的手,接着厉声说:“赵氏,我在问你话,你怎么守的孝?你这个不孝不悌的……” “老太太慎言!”赵荑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若您一定说孙媳带着孩子玩乐了,只管找了证人出来!若是没有,孙媳把这侯府翻个个儿,也要看看谁敢污蔑几个小主子!”她声音狠厉,眼带杀气,惊得尚妈妈不敢抬头。 “你——你——”老太太没见过这样的赵荑,抬手指着她,一时不知道下句该怎么接。 “孙媳一个内宅妇人,名声于我没那么重要。但瑞儿将来要参加科试,入朝为官;珍儿几个女娃更要寻了好人家嫁人。老太太不问青红皂白,就让几个孩子背了不孝不悌的名声,可曾替他们将来想过?可曾为侯府名声想过?可曾为侯府所有子嗣想过?可曾为祖父、二叔父、三叔父名声想过?我这就去寻了祖父问问,这样平白污了主子名声的奴才,是不是该就地打死,全家发卖?”赵荑说着,作势拉着几个孩子就往外走。 “你,你,你给我站住!”老太太慌忙站起身,颤着语声阻拦。“我就问问,你找侯爷做什么!” “祖母素来慈爱,如今说出这番重话,一定是被人挑唆。您就说是哪个奴才想陷您于不慈?孙媳一定把她抓来打杀,给您解气!”赵荑收住脚,回身和老太太说话,可眼睛却死死盯着尚妈妈。 此刻,尚妈妈如鹌鹑一样,缩在老太太身后一动不敢动,好像动弹一下,赵荑的眼刀就会凌迟了她。 “没人挑唆,没人!”老太太慌乱地摆手,一把抓住身后尚妈妈的手。“我头晕,不行了。头晕!快,快回松福堂,我得吃药。”说着,拖了尚妈妈落荒而逃。 这老太太最是怕老侯爷,又听赵荑提了两个儿子和侯府的名声,还有侯府子嗣的前途,她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但知道这些大帽子如果真的压到她头上,一旦坐实,老侯爷一定会直接送了她回祖宅。那老东西对她可没半分情谊,有了借口,问都不会问就能径直处置了她。祖宅哪里有这侯府里的锦绣奢华、花团锦簇,她可不想回去! 看着老太太气势汹汹地来,又慌不择路地逃,几个孩子目瞪口呆,不过看向赵荑的眼神,崇拜更甚。 “婶娘好厉害!”荀珍抱了赵荑的腿,另几个孩子也有样学样扑了过来,让赵荑原还绷着的气势一时泄不下来,转化无能,有点手足无措。一旁的周妈妈几人抿嘴偷笑,觉得这样的五奶奶可爱极了。 打发了几个孩子去陪荀乔。那孩子这天气不宜待在室外,无事时,赵荑都会叮嘱几个孩子去陪他。即便不说话,有孩子在一旁忙着,荀乔也不会觉得自己被忽略和冷落。 看孩子们手拉着手朝东厢而去,赵荑转向漾儿:“可查出什么了?”刚才知道老太太进院子,她就遣漾儿去了松福堂。 “回主子话,说是尚妈妈的孙子金贵碰巧从咱们院子后面经过,听到了小主子们打闹的声音,回去说给尚妈妈听,尚妈妈就禀了老太太。”漾儿说。 “碰巧?”赵荑冷哼。“尚妈妈的孙子几岁?怎么在园子里?”男丁能到内宅的,要么年岁小,要么有主家陪同。 “九岁。说给尚妈妈送东西。”漾儿答。 九岁在这古代可不是小孩子。赵荑目光闪动:“他时常进内宅?” “是!金贵从小就在园子里晃荡,有尚妈妈在,没人敢说什么。”漾儿打探消息历来细致。 如果是这样,那孩子一定不是碰巧路过,应是得了尚妈妈吩咐,常常盯着漻园。 赵荑最讨厌被人看着,那感觉像被躲在阴沟里的蛇时不时探出头窥视。她拨弄着手腕上赵家祖母给的佛珠,叹了口气。毕竟是孩子,她还是心软。 第二日,金贵在园子里晃悠的时候,碰到了大奶奶王氏。王氏伤了两个女儿,被老侯爷罚跪小佛堂。这些日子总算出了佛堂,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见一个楞头小子从面前跑过,哪里会放过。 王氏让婆子抓了金贵,闹到了二太太孙氏跟前,质问孙氏是如何管的家,竟让个半大小子在园子里乱逛。孙氏气个倒仰,可又说不出反驳的话。这么大的男孩子在内宅乱闯,的确很没规矩。孙氏无法,只能到老太太跟前说了此事。老太太被赵荑堵的一口气无处发泄,正对尚妈妈有怨,又见因金贵被孙氏找到跟前,更加没脸,一气之下,吩咐打尚妈妈两板子,再罚半年月银,勒令金贵再也不许进内宅。 可那金贵却是不依,闹将开来。 第124章 金贵 金贵自小被尚妈妈溺爱,又因尚妈妈在老太太跟前得脸的缘故,在内宅横冲直撞,从没吃过苦头。家里的日子虽然不错,可怎么和侯府比?如今听说要被赶出去,他竟然耍起了脾气,不管不顾、哭天抢地不肯走。老太太在自己儿媳面前从来没这么丢脸过,气得七窍生烟,直接唤了粗使婆子进来,就要捆人。金贵如何肯乖乖就范,和几个婆子拼命厮打,居然打破了一个婆子的头,挠花了一个婆子的脸,踹伤了一个婆子的腿。尚妈妈吓得哎呦哎呦地喊孙儿住手,可那小子哪里肯听。孙氏身边的婆子也上前帮忙,但架不住半大小子身子灵活。金贵从桌子下钻过,绕着屏风跑,蹦上一个椅子,跳向长几……一时间松福堂里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那小子居然自己折腾开心了,一边跑一边笑。一个婆子瞅准机会,一把薅住他正要从桌上蹦下的一条腿。金贵整个身子瞬间失了平衡栽下去,一头撞在了旁边铜制的火炉上。火炉温高,加上质硬无比,众人只听到砰的一声响,那小子就扑倒在火炉边的地上,抖了几下身子,不动了。 婆子们惊呼连连,一个胆大的挪上前,把人翻了过来,只见金贵的前额瘪进去一块,有血从一侧汩汩流出,再探鼻息,已经微弱难辨。尚妈妈冲过来,扑到金贵身上连声呼叫,哭声嚎啕。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老太太见事情没法收场,竟然直接假装晕厥,留了烂摊子给孙氏。孙氏气得脸色发紫。一个奴才,折腾至此,送了性命自是活该,可这么死在老太太的松福堂正屋里,传出去侯府哪里还有半分颜面! 孙氏命婆子直接堵了尚妈妈的嘴,将人捆去杂物房关起来,又遣人唤了府医来。府医看了老太太,说急火攻心而已,无碍,养几日就好;又查看金贵,说人已经断气,摇着头告退而去。 孙氏忍着气恼,吩咐松福堂的人收拾残局,甩袖直接回了自己的荡忧院。她可不给人背锅。既然是老太太的人,由着老太太自己折腾、自己处置。 老太太躺在床上,听外边没了动静,就示意身边的婢女出去看看。婢女一会儿就转了回来。听说孙氏直接走了,金贵的尸身还在正厅里躺着,老太太气得把床上的被褥、引枕通通扔到了地上。如今连孙氏都敢给她甩脸子了,她这日子过得怎么就这么惨! 一通脾气发下来,无论多不情愿,老太太也得爬起来处理后续。毕竟松福院停个死人,她想着就晦气无比,连带着尚妈妈也恨上了。一个老虔奴,给了三分颜面,居然让孙子骑到自己头上,给自己这么大没脸,知道谁是主子不? 当天尚妈妈被打了十大板子,连同金贵的尸体一同被送回了家里。尚妈妈两个儿子各管着老太太的一个庄子。金贵是尚妈妈小儿子唯一的孩子,所以自小骄纵。老太太派去的人把尚妈妈的小儿子和媳妇一顿臭骂,警告说如果乱说话就直接发卖。尚妈妈一家无论心里如何想,嘴上却是一句不满不敢有。孩子没了大不了再生,一家子性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尚妈妈一家如何愁云惨淡不必言表,只说赵荑这边听说了金贵的事儿,直愣了好一阵子。不待在侯府而已,至于往死里作么?他以为自己是贾宝玉,可以在后宅和姐姐妹妹一直厮混长大么? 一个对自己身份没有清晰认知的人,只能蠢死还不自知。 赵荑想让金贵出了内宅,至于去哪里,她根本无所谓。可没想到这人把自己折腾死了,这可怪不到她。赵荑从来不会有“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的愧疚。路是自己选了走的,没人强迫。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赵荑就丢开不想。而二太太孙氏那里依旧没有从坏情绪里走出来。孙氏觉得晦气极了。她也听说老太太带尚妈妈去了漻园,她直觉这事儿和赵荑脱不开干系。可事情是大奶奶挑起的。她派人查问了大奶奶身边的人,都说大奶奶从来不听下人说话,自己出了院子就信步闲逛,碰到金贵纯属意外。孙氏总觉不对,可查来查去就是没有漏洞,连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草木皆兵了。 濯园西厢房里,荀珍拍着荀婉,看着她一点点合了眼睛沉沉入睡,自己却丝毫没有睡意。 她那日想回去和婶娘道歉,孩子里,自己年纪最大,却只知贪玩,害婶娘差点被责罚。走到门口踌躇着该怎么说的时候,她听到了漾儿姐姐和婶娘说话,知道是尚妈妈想害婶娘。婶娘说那毕竟是孩子,不必太过,赶出院子就好。漾儿姐姐说最好让那孩子冲撞了哪个蛮横主子,直接闹开来,顺势撵了那孩子出去,她马上想到了娘亲。 她听见婶娘说这个主意可行的时候,直接闯进去,说了娘亲合适的话。婶娘一直保护她和妹妹,她一定得为婶娘做些事情。她央求婶娘让她把母亲引到金贵常去的地方,婶娘不同意,但经不住她坚持。当日,她故意穿了娘亲最讨厌的绿色袄裙,趁娘亲闲逛时候从甬道拐角跑过。她知道娘亲一定能认出她,也一定会追过来。因为每次穿那条裙子,她都会被娘亲责骂,甚至被打。她不知道原因,但娘亲发脾气不需要理由,久了她连问为什么都不问了。 看到母亲和金贵撞到一处,她开心极了。终于帮到婶娘,她无比兴奋。但今儿个听说金贵死了,她忽然很害怕。是不是因为她,那个金贵才死的?是她害了人么?她惶惶不安。上课时候她弄掉了砚台,墨汁溅了一身;许妈妈教药膳的时候,她抓了一把香叶直接扔进炖锅,气得许妈妈哎呀大叫;听婶娘讲故事的时候,她不断走神,都不记得故事到底讲了什么。 荀珍愣愣地盯着头顶细白棉纱的承尘,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直到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肩上。 第125章 疏解 荀珍侧头,与赵荑温柔的视线相遇。 “婶娘!”荀珍起身,喃喃地唤着,如梦呓一般。 “傻丫头!”赵荑按住她,侧坐到床边,怜爱地抚摸着她已经褪去毛躁和枯黄、显出浓黑和润泽的头发。“还在想尚妈妈孙子的事儿?” 荀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顺着赵荑的力道重新躺好。 “珍丫头,这世上的人各种各样,你将来都会一一遇到。”赵荑看着荀珍还稚嫩的脸,如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成长的痛有多深,她很清楚。荀珍只是刚刚起步,以后的痛会千倍百倍,再后来,她会一笑而过,但此刻,这痛于她就是锥心刺骨。“人有好、有坏、有不好不坏。人还有聪明、有蠢笨、有不聪明也不蠢笨。你说尚妈妈的孙子算哪一种?”赵荑望着荀珍的眼睛。 荀珍迟疑地开口:“不算好人,也不聪明。” “嗯。”赵荑点头。“好人容易得到别人的帮助;聪明人往往可以自救。所以如果可以,我们尽量做个聪明的好人。至于其他人,帮不帮是我们的自由,能不能帮是我们的选择。尚妈妈的孙子做了伤害我们的事情,我们是聪明人,一定要自救,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所以我们的做法没有错,对么?” “嗯!”荀珍点头。 “我们没有害他的心,只是想让他离我们远些,没了害我们的条件。对么?”赵荑接着说。 “嗯!”荀珍再点头。 “他本可以聪明地躲出去,可他觉得侯府有吃、有喝、有玩乐,蠢得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自己把自己作死了,对么?” “嗯!”荀珍又点头。 “所以我们有什么错呢?错的是他啊!对么?”赵荑说。 “对!”荀珍眼睛亮了起来。 “那我们的珍丫头在纠结什么呢?”赵荑眼里蓄满了笑。 “婶娘!”小女孩的声音娇娇软软,带着羞赧。 “傻丫头!记住婶娘的话,我们不能生了害人的心,更不能因为别人生了害人的心受到惩罚,反而平白生出责怪自己的心。我们有什么错呢?错的是害人的人。如果他们不害人,自不会受了惩罚。最开始他们就错了,所以他们的错给了他们应有的果,这是天道轮回,我们不过顺了天道,做了我们该做的事儿。”赵荑轻轻抚上荀珍的脸。 荀珍贴着赵荑温润的手掌,心下无比安宁。是的,她有什么错呢?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纠结幼稚而荒谬。“婶娘,珍儿记住了!”荀珍用力点头。 婶娘的每句话都说在她心上。以后的若干年,每每想起这个夜晚,荀珍都无比喜悦。婶娘就是那束驱散她满心阴霾的光,照亮了她以后漫漫的人生路。 给荀珍做了成功心理疏导的赵荑,欣欣然离开,留给荀珍一个端庄睿智的背影,只女孩子没看见赵荑嘴角压不住的笑。哎呀呀呀,她咋这么厉害呢!如果在现代,她是不是完全可以做个极成功的心理咨询师? 只疏解荀珍一个小女孩的心结容易,疏解为情所困的的清澜的心结却很是艰难。 清澜这些日子不当值的时候,就只躲在屋里做针线,可做着做着,她又会不自觉地停下来发呆。她耳边总有那女人的话回荡:“和我讲什么规矩,终归是你的人!”这话她想了不知多少遍。这终归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最终会是你的人?还是毕竟是你的人了?若那女人和荀放不清不楚,这样的男人她还要来做什么!平白找晦气么?可若那女人只是单方面纠缠荀放呢?她要不要原谅他? 她一遍一遍想着两种可能,会是哪一个呢? 正想着,门推开,漾儿进了屋。满儿出嫁、淳儿送去庄子、清溪被带走,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婢女的住处不断做相应调整。如今她和漾儿住到了一个房间。 漾儿见清澜又是眼神愣怔的样子,忍不住开口:“姐姐不要做针线了!看着把人都做傻了!” “哦,是么?”清澜无措地放下手里做到一半的褙子,可又觉不对,低头去看,褙子的前襟被她缝到了自己穿的长裙上,怎么都拿不下去。 “唉!说姐姐傻了,可不就是真傻了!”漾儿走过来帮她拆缝错的线。 ”多谢妹妹!”清澜边扯着线头,边低低地道谢。 “我虽不知道姐姐到底为了什么,但五奶奶既说了万事有她,姐姐就该放心。奶奶性子如何,庄子来回一遭,姐姐也是见了的,自该知道奶奶不是个随意许诺的主子。既没了这顾虑,妹妹实在弄不明白,姐姐究竟为了什么还愁眉苦脸。若是为了家里人找来,姐姐只管和奶奶说。若是为了哪个臭男人,姐姐大可不必理会。现下就敢让姐姐如此伤心,将来还有个好!若是为了哪个不长眼的给了姐姐气受,姐姐只管打回去,自有奶奶撑腰!奶奶就不是个忍气吞声的,咱做奴婢的更不能给主子丢了脸不是?”漾儿噼里啪啦一顿数落,听得清澜一愣一愣的。 “你个小丫头,数落起我来倒是头头是道。你才几岁?哪里听了这么多邪门歪理?”清澜忍不住笑了。 “妹妹是没姐姐年纪大,可谁说年纪大就一定对了?姐姐就说妹妹说的哪里不是道理?”漾儿杏眼圆瞪。 “好啦,好啦!你说的都在理,还不成么?“清澜拉了漾儿坐到自己身边。“你这脾气看着可是和以前不大一样,就是对着满儿,也没见你多争几句。”清澜好奇地看向漾儿。 “妹妹脾气一直这样!”漾儿扬起下巴。“只不过往日奶奶不争,又有姐姐们在,哪里有我说话的份儿?满儿最是掐尖要强,我若和她争几句,岂不是要打起来,平白叫奶奶生气不是!” “这话在理。”清澜点头。 “可不争不是受气!”漾儿说。“妹妹觉着姐姐以往虽算计多些,可好歹是不受气的。如今有奶奶护着了,怎反倒像个受气包?” “是么?”清澜摸摸自己的脸。“受气包的样子?” “姐姐照照镜子就知道!”漾儿拿了床边小几上倒扣的一面小铜镜,立到清澜面前:“姐姐看看,不是受气包的样子是什么?” 清澜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愣住。镜里的人面容瘦削,两眼无神,这是她么? “姐姐若觉这样好,只尽管这样下去,没人拦着!”漾儿将铜镜塞到她手里,定定看进她的眼睛。 清澜看看漾儿,又看看铜镜,另一手将缝在褙子和长裙上的线狠狠挣断。 第126章 拦住 清澜终于出了漻园。 被漾儿看似数落地疏解一番,清澜觉得自己真的不该如此日日浑浑噩噩,而且素日大家轮换着去大厨房取下人的饭食,她和小姐妹们做了几次调换,但毕竟餐盒重得很,她次次如此,就是拈轻怕重了。今儿个她没再和小姐妹开口,而是和晴儿一起朝大厨房去。 沿着甬道走,雪后的庭院处处莹白,积雪堆在亭台楼阁的飞檐翘角,堆在棵棵树木灌丛的枝桠上,静幽如水墨画卷一般。每一处似乎都能惹了晴儿惊叹,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清澜只微笑着听。晴儿也不恼,依然欢快地讲,如同说书的小女娃。晴儿的快乐感染了清澜,让她眼里添了更多的笑。 有人拦住路,晴儿顿时住了嘴。“荀管事安!”晴儿施了一礼。清澜抬眼正对上荀放深深的眸子。她瞬间低头,跟着福身一礼,拉了晴儿侧身让路。 “晴儿是吧?我和清澜说句话。”荀放语气温和。 “哦,好!”晴儿诧异地看荀放,又转头去看清澜。清澜拉住她的衣袖,没有松手。 “就两句话。”荀放语气强硬。前院的灶房已经建好,今儿个不过是他借着大厨房米糕合侯爷口味的由头,又进了内院。终于能见到清澜,不知道这样的机会什么时候能再有,他等不及了。 清澜依旧眼睑低垂,不过拉着晴儿袖子的手还是犹豫着放开。晴儿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朝荀放施了一礼,退出十几步开外。荀管事居然知道她的名字,居然认识清澜姐姐! “今儿个你回去时候,就说我求你给孩子做衣裙当生辰礼物。那日你见的女人是莹莹娘表姐,不是个好的。看在莹莹娘的份儿上,我没和她计较过。但她惹了你不开心,我就不能忍了。我查了她谋害丈夫的证据,辗转交到她夫家人手里,她已经被收监。我不能多说,下次轮休的日子,你再到我家里来。你不来,我就直接求见五奶奶。”荀放没有一句废话,言简意赅,语速极快地低低交代完,退后一步抱拳,稍稍抬高音量说:“麻烦清澜姑娘了!”言罢,直接转身离去。 清澜默默地还了一礼,只盯着地面的眸子微微动了动。晴儿跑回她身边,急急问道:“清澜姐姐,荀管事这是做什么?”她没和荀放说过话,就觉得他总跟在老侯爷身边,看着挺吓人。 “无事,就是拜托我点针线活儿。”清澜答着,可眼角余光却不自觉地扫向荀放离去的方向。这些日子,她不知细细想过多少遍,如今看来,真是那女人对荀放纠缠不休。可荀放让那女人进了门,想想她就觉得难受。当日他被自己拦住的时候可是满脸冷酷,不可侵犯的样子,怎对那女人就满腔无计可施了?他刚刚说什么来着?莹莹娘的表姐。怎么他对过世的媳妇还这么惦着?连带着对她的表姐也各种容忍。也不对,自己不就是因为他长情,才觉得他可以托付么?这是又想了什么!他倒是狠得下心,送了那什么劳什子表姐见官,嗯,也算有道歉诚意。可他居然敢威胁自己,说不去就找五奶奶,哼!真当自己怕了他不成!自己偏不去,看他敢不敢进漻园的门! 只她不知道荀放离开一路,紧握的拳始终没有松开。清澜瘦了那么多!本就纤细的腰身更加盈盈一握,一张白皙的小脸没了血色,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这边清澜一路也揣着万般心思。待回漻园禀了赵荑,赵荑完全没有多想。之前三老爷纠缠清澜,后来是荀放送了她回来。既然有回护的恩情,清澜帮着给孩子做些针线,完全在情理之中。 不过,没人知道,从赵荑的书房出来,清澜回了屋子,坐在床边,一会儿笑,一会儿愁,完全魔怔了一般。 终于盼到轮休的日子。荀放早早回了宅子,把屋里、屋外打扫得一尘不染,又烧好水,拿出侯爷赏的最好的茶,摆好一早赶着买的几样新出炉的精致小点心,等在门口,望眼欲穿。 已经过了巳时中,清澜依然不见人影。荀放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若依平日,清澜最多辰时末就该到了。他颓然地垂了头,随手关上宅门,可门似乎被阻了下,他回头,对上一双美得惊人的桃花眼。他愣了下,瞬间惊喜万分。 清澜见他那傻愣的模样,原本还想端着,可莫名就红了脸,只低头闪身进了门,径直往厅堂去,荀放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那个,累了吧?你先坐。”荀放紧往前走了两步,把椅面擦了又擦,示意清澜坐。 清澜瞥他一眼,也不说话,只垂头坐了。 荀放急忙给她倒茶,可又试了下茶壶温度,不好意思地说:“你等下,我再去烧水!”说着,也不等她说话,拎着茶壶急急往灶房去。水烧得太早,已经没了多少温度。 他倒了壶里的水,正要重新再舀水烧,手里的壶已经被一只白皙柔嫩的手接了过去。清澜熟练地舀了水,放到灶上,待去添柴,荀放已经反应过来,忙拦了她要碰上柴禾的手:“我来!别伤了!”他蹲到灶台前,把几根柴禾填进灶坑,抬头去看清澜。 清澜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荀放站起,手不自觉地往身上擦去,只还没碰到衣摆,一张桃红的锦帕已经递到他手里。他愣愣地接住,帕子四角绣着细细的花草纹,看着精致。他去看她,她也看他。他傻傻地笑,把帕子直接揣进了怀里。她蓦地又红了脸,转身要走,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怎么也不肯再松开...... 第127章 习武 殷师父日日忙碌,早起指导赵荑等人习武后,匆匆吃过朝食就会出府,几乎都是天黑才回来。这日,殷师父总算回来得早些,清浅寻了机会跟进殷师父屋里,去和她单独说话。 “你真的想钻研武学一道?”殷师父拧眉。一个内宅长大的女子,以后大概率也不会离了内宅,要那么好的功夫做什么? “是!”清浅深深吸了口气。“婢子当日与五奶奶在祥云客栈遇袭,本该是婢子护着五奶奶,可黑衣人扑来的时候,是五奶奶将婢子护在身后!后来五奶奶居然奖赏婢子忠心护主,婢子汗颜愧受!婢子当日无能,但如今有了机会习武,日后就不该如此无能!” 殷师父看着清浅端肃的神情,慢慢露出赞赏。懂感恩,知进取,好丫头!“你需知,武学一道,每一分进益都需持之以恒,都需千锤百炼。你本已成年,若想习练,洗筋伐髓必不可少,其中苦痛非常人能忍,你可想好?”殷师父盯着清浅的眸子,一字一顿地说。 “婢子既开了口,就已想好,决无退缩!”清浅语声铿锵。 “你若心意已决,去禀了五奶奶。若五奶奶允了,我会帮你!”殷师父眸色深沉。 “我不允!”门口传来赵荑的声音。清澜挑了帘子,侧身让过,赵荑举步进了屋子。她本想询问殷师父近几日发现的蛛丝马迹,不想刚走到门口,却听了两人对话。她当日护了清浅不过本能反应,她甚至想,当时是不是自己单纯嫌弃清浅挡在身前,碍手碍脚。一个成年人,习练高深的武学,其间筚路蓝缕可以想见。就如成人学习舞蹈,学会没有难度,但想学好,难上加难。若想学成职业水准,难于登天! “奶奶!”清浅对上赵荑不赞同的眼神。 “我不允!清浅,我无需你保护!这几年,你和清湄该找合意之人出嫁!你待在我身边的日子不过这一两年。不必如此辛苦!”赵荑说。 “奴婢没想嫁人!”清浅垂了头。“奴婢从小跟着奶奶。父母不在了,哥嫂有自己的家,有奶奶的地方就是奴婢的家!娘去的时候,奴婢答应了娘,一辈子跟着姑娘!” “你才多大,说什么一辈子!”赵荑眉头紧锁。“你选个喜欢的人,过自己的日子去!”赵荑以前总觉自己淡漠凉薄,有人愿意牺牲,那是别人的选择,她从没想过该或不该。可愈被人温暖惦念,她愈觉该为温暖惦念她的人想。有人爱她,她自该爱爱她的人! “奴婢没想其他,奴婢就想学功夫!”清浅日日跟着赵荑,知她脾性,索性耍起无赖。 “你哪里知道习练武功的苦!你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走个台阶都要摔跤的小丫头,学什么功夫!”赵荑有点气急败坏。 “奴婢知道苦!奴婢就是要学!”清浅扑通跪在地上,梗着脖子说:“奶奶当日是当着院子所有人的面儿说的,谁想学什么,报了奶奶,奶奶给找门路学!奶奶说话要算数!” “你!”赵荑一下被她的话噎住。“我说不允,就是不允!”她气得甩袖而去。这清浅真真气死她了,平日没见这么犟过,怎么跟头驴一样! 之后几日,漻园的下人都发现,五奶奶和清浅不对劲。两人虽如素日一样同进同出,但谁也不看谁。清浅在五奶奶面前只差没把腰弯到地上,恭敬得过分。轮到清浅值夜,她连端盆洗脚水,都恨不得匍匐在地上,恨得赵荑牙根痒痒。这清浅绝对是故意的!她为了谁?还不是不想她吃苦受罪!怎么弄得她好像拿主子身份压她一样! 这夜,清湄伺候赵荑上床,查看了窗棂留出的缝隙,又吹熄灯烛,躺到窄榻上。屋角燃了炭盆,炭火泛红的微光和着窗棂投进的清冷月色,无以名状地违和,却又难得和谐。 清湄听到赵荑翻来覆去的声音,她轻声问:“奶奶睡不着么?” “嗯!”赵荑的声音响起,静夜里格外清晰。 “为了清浅?”清湄又问。 赵荑没有答。就在清湄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语声响起:“那个死丫头,不知道着了什么魔!” “奶奶还是护着清浅!”清湄语带笑意。换了主子,早把清浅撵出去了。还敢给主子脸子看,嫌弃命长么? “那死丫头,是算准我不能把她怎样!哼!我明儿个就给她寻个夫婿,看她还敢不敢想些有的没的!”赵荑声音恼怒。 “奶奶不想清浅走武学一道,怕她伤了身子,清浅何尝不知?”清湄翻过身,面朝赵荑的床榻方向。“可在清浅心里,庄子的那个雨夜是她过不去的坎。她一直觉得,如果不是她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至于被人打晕,不至于让人进了奶奶屋子,不至于害奶奶身陷凶险。虽然奶奶最终无事,可清浅始终觉得愧疚。是奶奶宽宥和善,才没有罚了清浅。换了主子,不打杀发卖,也是要重罚的。陷主子于险境就是大错,哪里管因由?” 清湄顿了下,继续道:“又何况只要奴婢们心思清正,奶奶从不苛责。素日奴婢们就算有些小纰漏,奶奶不过罚些月银,从无过分责骂打杀。别的不说,只看奶奶对清澜如何,奴婢们心里都有杆秤。试问只咱这府里,有哪位主子能做到如奶奶一般?咱这院里谁不想肝脑涂地为奶奶做些事情?况且,对清浅而言,还有奶奶对她娘的延药之恩,当日客栈遇袭的回护之义。清浅一直不知该做些什么回报奶奶,如今得了机会,她若不拼命争取,她就不是清浅了!” 清湄语声柔婉,但一句一句却如重锤般敲在赵荑心头。她从未想过自己为别人做了什么,只随性而为。不想有人记得那么清晰,那么感念每一个她眼里的理所当然,那么想为她做些什么。 “我没想让谁报答。”赵荑的声音有微的轻颤。 “奶奶没想过,可不做些认为该为奶奶做的事儿,奴婢们会觉寝食难安。如今清浅就是如此!”清湄语声诚挚。“奶奶觉得为她寻个好夫婿嫁了,是对她最好的安排。可清浅不这样想。她若这样做了,会觉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只承了奶奶的好,自己却不能为奶奶做更多,会觉自己无能、无用、无义得紧。这样,奶奶觉得清浅会过得好么?” 赵荑没有再说话,只盯着床顶的承尘。炭火无声地燃着,抵住了窗棂缝隙钻进的寒意,一室暖意融融。 第128章 拜师 第二日吃过朝食,殷师父收拾妥当,正要出院子。赵荑唤住她:“殷师父,清浅那丫头资质愚钝得很,日后跟着您习武,若她有丝毫懈怠,不必可怜,狠狠罚她就是!” “好!”殷师父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笑着应。 清浅跟在赵荑身后,正蔫头耷脑,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望殷师父,又看看根本没理她,转身欲走的赵荑,她啊的一声欢呼,又觉不对,朝着赵荑砰地跪了下去,欢快地说:“谢谢奶奶!” 赵荑眼锋都没扫她,不过在走过她身旁的时候,说了句:“地上很暖么,跪坏了别想找荟春看!”说完,人径直去了书房。 清浅急忙爬起身,看看赵荑的背影,又看着殷师父,傻傻地笑了起来。 赵荑遣周妈妈专门去了怀恩庵,请师太算了最近的一个黄道吉日,又选了澜渟酒肆后院厅堂,布置了拜师仪式所需一应事务。当日,她出府去了酒肆,与吴石一道,作为见证人,旁观了清浅的拜师礼。 厅堂桌案上方挂了祖师爷的画像,案上居中设置香炉,两侧摆了果品、糕点和红烛。殷师父跪拜了祖师爷,转身落座,望向垂手而立的清浅,郑重开口:“我师出苍山一派,如今同门远隔万里,无法为你一一引荐,但你需谨记:入我师门,当谨守门规,立身要正,言行要矩,练功要勤,若有违背,自当逐出师门,你可清楚?” “清楚!”清浅躬身恭谨应下。 “好!”殷师父满意地点头。“如此,我便收你为徒!” 清浅高兴地扑通跪下,脆生生地喊着:“师父!”她将手里托着的拜师帖和压帖金双手呈到殷师父面前。 殷师父含笑接了。两人早已明了师徒身份,拜师帖自是已写好。清浅奉了拜师茶,殷师父将一柄宝剑递给她:“为师初入江湖时,师祖予我这柄青虹剑。师祖虽逝,教诲尤言在耳,不想我今日也已为人师。这柄青虹剑便赠与你,愿你记得今日所立誓言,保持侠义之心,扶弱小、匡正义!” “多谢师父,徒儿谨记!”清浅郑重接过青虹剑。拉开剑鞘,宝剑的寒光瞬间映出她绯红的面颊。她眸光骤亮,正如剑芒乍现的光。 端坐一侧的吴石两手紧紧握住折背椅的扁方扶手,盯着清浅的侧颜,眼神幽邃,一眨不眨。 自这日起,清浅做完自己的差事便只练功。她从基本功重新练起,入了师门,练功的进度与强度与之前不能同日而语。殷师父为她摸骨,定下了详细计划,更是让荟春帮忙,买了成堆的草药回来。 在殷师父指导下,荟春定期助清浅药浴。虽然殷师父有既定药方,但荟春也与殷师父商量,从医者的角度调整方剂。调整后的药浴效果不只翻倍,这让殷师父欣喜若狂,甚至问赵荑可不可以收荟春做徒弟。毕竟,很多武者最终无法有所进益,正是因为不能应对身体的气流运行,恐走火入魔。如能医武同进,多少武者梦寐以求。问过荟春,小丫头开心点头。能像殷师父一样,高来高去,多飒爽的事情!赵荑自是没有不允的。 于是,她又为荟春张罗了拜师礼。至此,清浅、荟春每日一同练功,一同交流。荟春根据自身感受,再次调整药浴,师姐妹的练功进度突飞猛进。而殷师父也从药浴中获益良多,功夫颇多提升,这是后话。 期间蒋小大夫到府里给荀乔复诊,没见到荟春,忍不住问一旁的小婢女:“荟春姑娘哪里去了?” “荟春姑娘在练功。”小婢女与他很是熟稔,随口答着。 “练功?练什么功?”蒋小大夫惊愕地反问。 “奴婢不知道练什么功!练医术吧!”小奴婢意识到多嘴,随口胡诌遮掩着。 “那就是练习针灸,你是不懂。”蒋小大夫自以为真相了。 “嗯,那就是针灸吧!奴婢是不懂。”小婢女垂头,遮住眼里的笑。 “给乔儿少爷的药应该调整下,我需了解这几日乔儿少爷具体状况,可否请了荟春姑娘来?”蒋小大夫煞有介事地说。 “那——请蒋小大夫稍等。”小婢女应着退了出去。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门帘挑起,荟春走进来。她一身青蓝色胡服,额角略带着汗意,右手还拎着长剑。 “需要知道什么?蒋小大夫只管问!”她朝蒋小大夫拱手一揖,没有客套,单刀直入。 蒋小大夫愕然地张大嘴。这是荟春姑娘? “蒋小大夫?”荟春看他呆愣的样子,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啊,荟春姑娘。那个,那个,你在练针灸?”蒋小大夫结结巴巴地问。 “练针灸?”荟春疑惑地看他。“用这个练针灸?”她举起手里的宝剑。 “这个,这个好像大了些。”蒋小大夫舌头打结。 “所以,我没在练针灸啊!”荟春拧眉,没懂蒋小大夫怎将她手里的宝剑和针灸联系到一处的。“我在练剑!”她补充道。嗯,蒋小大夫有时候人有些呆,说话还是别转弯的好。 “你为什么练剑?”蒋小大夫还没从针灸到宝剑的跳跃中挣脱过来。 “我拜了师父,当然要练剑。”荟春现在真觉蒋小大夫是个呆子了。 “拜了哪个师父?”蒋小大夫傻傻地追问。 “殷师父啊!”荟春就差翻白眼了。她认识的武师父除了殷师父还有谁。 “记名弟子?”蒋小大夫不死心地追问。 “入室弟子。”荟春答。 “为什么学武?你不是喜欢医术,想做女医么?”蒋小大夫终于脑子回归,问了正常问题。 “学武、学医不冲突!谁说女医不可以会武?”荟春觉得蒋小大夫不可理喻。 “可女子习武,成何体统!”蒋小大夫脸涨得通红。 “蒋小大夫是说我师父不成体统,我不成体统么?”荟春小脸绷紧,直直地看着蒋小大夫,一双瑞凤眼里瞬间满是锋芒。 “我不是这个意思!”蒋小大夫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强硬,慌忙解释。“我是说,女子该有女子的样子。《女诫》不是说女子当卑弱第一么?‘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这是伦常,怎可随意打破?” “那蒋小大夫以为我做女医,不是破了伦常么?”荟春语里带了讥讽。 “做女医,只给女眷诊病,自是符合伦常。”蒋小大夫说。 “若如蒋小大夫所言,遇到女眷病弱,蒋小大夫不会施救么?我遇到男子生病,只能袖手旁观么?”荟春问。 “男女授受不亲,医者也当谨记。不过悬丝诊脉,医者本分。”蒋小大夫振振有词。 “荟春!只谈乔儿病情,莫论其他!”赵荑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屋内两人瞬间收声,眼神移开,各自看向他处。 三观不合,万事莫论!条件再好,这蒋小大夫也不是良配!赵荑为荟春择选的名单中,至此删除此人。别说什么想办法改变对方观念的话,这样想的才是傻子!三观不合,沟通无能,事事冲突,终有一日相看两厌罢了! 第129章 归来 赵荑院子里人人忙忙碌碌,各有专注,老太太和二房、三房院子一样忙忙碌碌,不过是在准备过年罢了。 老太太那里,赵荑隔了三五日也会去请个安,以免落人口实。不过老太太看她就犯怵,索性不见,但这也不妨碍赵荑从进进出出的婢女、婆子那里看出端倪,老太太着实大肆采买了一番,穿的、吃的、用的,一应俱全。 赵荑觉得大老爷也许真不是老太太的孩子,不然长子、长孙死了,她怎会一点不见伤心,反而有心情欢喜过大年。但大老爷不是褚老姨娘的孩子,她的推测不成立,也没有任何人对老太太、大老爷的母子关系有过怀疑,她觉得自己真真想多了。 快过年了,想家的人无论多远,终会翻越千山,欣喜归来。 周妈妈把帖子拿到书房时,赵荑正侍弄着两盆银边墨兰。花儿即将盛放,叶茎墨绿挺拔,叶片宽阔半垂,配上银色边纹和青白花苞,给冬日里晦暗的书房添了勃勃生机。 “谁的?”赵荑一边往盆土上撒水,一边问。 “是咱府里二爷、三爷回京了,帖子是二奶奶下的,邀奶奶您后儿个带了孩子一起回侯府。”周妈妈语气里全是欢喜。 赵荑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这是说捬义侯府的二爷和三爷。是她的二哥、三弟回京了,二嫂下了帖子让她回娘家啊。 赵荑瞬间喜上眉梢。回京她只去了趟怀恩庵,之后就一直关在府里。毕竟重孝在身,去了哪里都惹人嫌,而且她没有原主记忆,还是别到处招摇的好,所以她索性闭门谢客。如今有机会回娘家,她可是盼了许久。捬义侯府家风极好,且兄弟姐妹关系亲密和睦,这是她从所有人口中得到的一致说法。她只从和老祖母的有限接触中,也不难得出结论。那样宽和睿智的祖母,培养出的孩子一定个个善良出色,捬义侯府自是顶顶好的! 隔日,赵荑带了荀姝、荀瑞、荀珍、荀婉出门。其实在决定带不带荀珍姐妹的时候,她有过犹豫,但最终还是问了孩子,让她们自己选择。听说可以和婶娘一起去捬义侯府,荀珍的眼睛亮得吓人,荀婉拍着小手说好。 荀婉还小,记忆不深,可荀珍已经大了,她清楚地记得,每一次母亲回娘家,都很不情愿带上自己姐妹,带了也在马车上各种嫌弃。待到了外祖家,虽然外祖母和舅母也会给些小玩意做礼物,但都不大拿正眼看她们。这样久了,她就不再愿意去外祖家。 婶娘那么好的人,婶娘的家里人一定也是很好的人,荀珍想去看,想和婶娘更近。 一行出门的时候,荀乔眼巴巴地看着,满眼羡慕。赵荑走过去,蹲下,替他整理腰间的小荷包,说:“乔儿现在还不能坐车出门。我们乔儿好好在家养伤,等伤养好了,婶娘也带乔儿一起出门,好不好?” “好!”荀乔乖巧地应。他知道婶娘答应的事儿一定会做到。 “一会儿姨奶奶会过来陪乔儿,乔儿乖乖听话,可好?”赵荑笑着嘱咐。 “好!”荀乔软声答应。 赵荑怕二奶奶侯氏又来闹,下人拦不住,伤到荀乔。她特意请了钱姨娘过来帮着照看。钱姨娘虽只是个姨娘,但毕竟是荀翊生母。目前大房这种情况,没人敢轻易得罪钱姨娘。让她来照顾荀乔,赵荑还能放心些。 几人坐着软轿出了二门,在侧门上马车。赵濯几人见了赵荑,都躬身行礼。他们送荀翊回祖宅,才刚刚返回京里。赵荑朝几人颔首,说了句辛苦,就由婢女搀扶上了马车,四个孩子也由婆子抱着,一个一个跟着上来。孩子们久未出门,如今又和自己最喜欢的娘亲\/婶娘一起,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兴奋得小脸通红。 看着荀珍几个的素色衣裙,赵荑觉得美中不足。如果不是孝期,几个小女娃打扮得艳丽娇俏,不知道有多养眼呢。 马车出了坊门,沿着宽阔的主街,穿过几个路口,一路向北而行,捬义侯府很快到了。 马车停在侯府侧门处,门口已经早早站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个身着月白色锦缎棉长衫,披着天青色斗篷,身材挺拔,阔眉朗目的青年。 “三爷亲自接奶奶来了。”清浅挑开车帘,回首来搀扶赵荑,语气里满是喜悦。 “姐姐!”清浅语音未落,那青年,也就是三爷赵端靖已经快步到了马车前,伸手来扶探出身的赵荑。 赵荑就着他的手,踩着马凳下了车。站到赵三爷身前,赵荑才意识到对方比自己高了一头不止。面对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赵荑由衷说了句:“长个子了?这么高!” 她虽是第一次见原主弟弟,但全无生疏之感,似乎他们本就无比熟稔亲近,似乎那本就该是她的血脉至亲。 “当然了!弟弟游学两年,阅大好河山,交天下英杰,尝各地美食,心情疏朗,见识大增,自然精气大涨,如何能不长高?”赵三爷满眼得意地答。 “如你所说,不知道父亲归来时,我们该如何仰视了!”赵荑作势仰头朝天。 “哈哈哈,姐姐还如此好玩笑!”赵三爷朗声大笑。 “给二姑母请安!”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从赵三爷身后走出,躬身行礼。 少年人剑眉星目,虽年岁尚小,但腰背笔挺,英姿矫健。赵荑在荀大老爷、荀大爷的丧礼上见过,正是赵二爷的儿子赵云逸。 “逸哥儿也长高了!”赵荑拉住赵云逸的手臂,又回首招呼身后:“快来给三舅舅,还有二哥哥请安!”赵荑朝已经下了马车的几个孩子招手。捬义侯府大房赵大爷有两子一女,赵二爷一子一女。按照年龄序齿,赵云逸排行第二。 几个小豆丁像模像样地行礼,赵三爷一把抱起最小的荀瑞,笑着连说免礼。 “三爷、二小姐, 还有各位小主子,请移步府内长叙。”身后的一个婆子适时躬身插话。这婆子眉形粗重,看着有些男相,但偏又很是顺眼。 在大老爷的丧礼上,赵荑见过二嫂黄氏、三弟妹吴氏,包括她们身边得脸的仆妇。说话的这婆子,正是二嫂黄氏身边的商妈妈。 “给二小姐、给小主子请安!”一群仆妇呼啦啦福身行礼。 “快起吧,劳烦大家久等了。”赵荑笑着抬手示意大家起身。 “不敢当二小姐的话,都是奴婢们该做的。”商妈妈眉眼都是笑。“二爷和三爷一回府里,就张罗着接二小姐回来。二奶奶和三奶奶因得过您嘱咐,没进府里去叨扰,总盼着和您,还有小主子们多亲近,现下可好了!二小姐快随老婆子来,爷儿和奶奶们一早就抻长了脖子盼着呢。”说着躬身立到一旁,抬手给赵荑引路。 赵三爷笑着看赵荑,眼神示意她进府。赵荑假装嗔了他一眼,和他一起举步进了府门。 第130章 礼物 赵三爷、赵云逸陪着走在一旁,赵荑和几个孩子坐着软轿到了二门。垂花门里也乌泱泱地站了一大群人。为首的正是二嫂黄氏和三弟妹吴氏,连黄氏五岁的女儿赵婉卿也等在那里。 “二妹妹可是到了!“黄氏笑着迎了上来,伸手要搀扶赵荑下轿,一旁的赵三爷已经先一步伸出了手。 “看把三弟急的,二嫂不和你抢!”黄氏收回手,抿嘴笑道。 “那是,有三弟在,怎敢劳烦二嫂。”赵三爷插科打诨。 赵荑下了软轿,拉了赵婉卿的小手,和几人笑着寒暄。二门里也备了软轿,但大家都不愿隔了轿帘说话,索性都不坐,说说笑笑间走走逛逛,朝着府邸西院而去。 府里中路住老太太,东院住大房,西院住二房。老太太在怀恩庵清修,院里只留了下人打扫,平日正院基本不开。 大房大老爷夫妇、大爷夫妇都在任上,东院目前只有二爷夫妇住,而二爷今儿个因为有公务处理,出府还没回来,所以二嫂黄氏索性陪着赵荑到二房这边。 二房赵荑母亲随父亲在泷州任上,西院现下只有弟弟赵三爷夫妇住。 赵荑留意到,捬义侯府内外院的婢女、婆子衣裙制式相同,但颜色相异。内院婢女着浅黄色窄袖圆领短袄,配玉簪绿棉半臂和靛青色两片长裙。婆子着靛青色窄袖交领短棉褙子,领子处落出一角本白色衬里,腰上蓝色衣带束扎,搭配黄褐色长裙。外院的婢女、婆子颜色搭配和内院一致,只上下身颜色互换。看着整齐一致,又区分有度。 看看自己身边婢女、婆子黄褐颜色的穿搭,赵荑莫名觉得心塞。原本感觉都是大地色系,没啥不妥,现在看来,是隆昌侯府没人理会这些罢了。细节能看出一个府邸的氛围与风气,捬义侯府和隆昌侯府确实大不相同。 一行人说说笑笑进了二房正厅,三弟妹吴氏早已吩咐下人备了茶点。厅内四角和正中都放着暖炉,整个屋子暖意融融。众人脱了风帽和斗篷,一一落座。 几人都谦让着没有坐上首的位置,赵荑挨着黄氏,与赵三爷夫妻二人相对而坐,几个小孩子按照年龄依次坐了下首。 “快都到二舅母这儿来,让我好好看看。”黄氏朝孩子们招手,一双杏眼里满是慈爱的笑。 几个孩子齐齐朝赵荑看去,见她点头,都起身走到黄氏身前。黄氏一手拉过个子最小的荀瑞,两手托住孩子小小的脸,嘴里直夸:“瑞儿又长高了,看着愈发像二妹妹!瞧这双眼睛,将来长大了可不知是怎么个风流俊俏哥儿呢!” “谢二舅母夸赞!瑞儿一定好好吃饭,长成二舅母夸的样子,可不能让二舅母失望!”荀瑞笑嘻嘻地抱住黄氏一只胳膊,样子亲昵极了。 “哎呦呦!这个小人精儿!”黄氏没想到一个四岁娃娃说出这样的话,稀罕得不行,更加搂住荀瑞不放。“你二舅舅刚得了个青州红丝砚,等回府时候二舅妈让你拿回去玩儿。” “二嫂,这可使不得。瑞儿年纪还小,如何能用这样的好东西,凭白糟蹋了!”赵荑急忙阻止。她可是知道,红丝砚号称四大砚台之首,而且以青州出产为最佳。 “二姐姐就别推辞了!”赵三爷笑着插话。“我跟二哥讨要,他就是不肯。如今瑞儿能讨了去,可见二哥看重。二姐姐如果不要,不妨让瑞儿拿去玩儿几日,等哪日二哥忘了,我就顺了来用用,可好?” “给了孩子的东西,三爷真是!”一旁的吴氏嗔怪地瞪了赵三爷一眼,一双细目间,眉梢眼底风情流转。 赵三爷腾地红了脸,掩饰地把手放在唇边轻咳了下,粗声说道:“就是,就是和姐姐开个玩笑。” “三弟莫急!你看上了二爷书房里哪样东西尽管说。等你二哥回来,我替你跟他讨!”黄氏豪气地许诺。 “二嫂可不能耍赖!二姐姐,你可是听到了,可得给我做个人证!”赵三爷急急朝向赵荑说。 “瞧你长不大的样子,难怪三弟妹说你!”赵荑用手帕掩了嘴大笑。 “能得了二哥的好东西,怎么说我都值当!”赵三爷一脸得意。 “三爷给瑞儿备的礼物还不快些拿出来!”一旁吴氏语声软糯地催促。 “是!是!是!”赵三爷连声应着,示意身边婢女取来一个托盘。“这是小弟游学途中无意得的好东西,给了瑞儿做礼物吧。” “能让三弟说是好东西,想来必是不差。快让我等开开眼。”黄氏凑趣道。 “是一组中山兔毫做的鸡距笔。”赵端靖不无得意地说。 赵荑知道现今最受世人推崇的毛笔即为鸡距笔,其以中山兔毫制作为最佳。这种缠纸笔与无心散卓笔不同,其芯硬挺,蓄墨丰盈,回锋润泽,适合长时间写字。历史上很多文人墨客好鸡距笔,唐代白居易甚至专门写了《鸡距笔赋》,其喜爱程度可见一斑。只可惜后世制作工艺失传,是一大憾事。 托盘上的红布揭去,一组鸡距笔整齐地摆放在浅盒里,一组十二支,最难得的是,十二支笔长短粗细不等,依次排列,看着专为孩子量身定做,适合不同年龄段使用。 “三弟真是用心良苦!”赵荑由衷感叹。 “二姐姐莫要夸他,给瑞儿备份礼物罢了,若是礼物不合瑞儿心意,我第一个不饶他。”吴氏浅笑嫣嫣,目光又瞥向赵三爷。 赵三爷看着吴氏,手不自然地顺了下鬓角,傻笑着不说话。 赵荑见了这小夫妻的互动,突如其来被喂一嘴狗粮。她扫了黄氏一眼,和对方目光相撞,两人心照不宣地垂眸浅笑。 赵荑虽见过黄氏和吴氏,但毕竟是丧仪上,匆匆而过,连模样看得都不大仔细。今儿个细细端详吴氏,一张肉嘟嘟的粉白小脸,配上修长弯弯的眉毛,微微上扬的狐狸眼,小小而丰润的红唇,连她这个见过无数各色美女的现代人,都不由赞声妩媚。如此美女娇声嗔怪着说话,莫说她这个刚及弱冠的弟弟,就是自己都觉得骨头要酥了。 “谢谢三舅舅,瑞儿很喜欢。瑞儿一定日日练字,拿给三舅舅看!”荀瑞已经好奇地拿起其中一支,大抵觉得那支最合适自己的小手,他抬臂空悬着运笔书写,摆出标准的立姿面壁式书写姿势。 “瑞儿很好!”赵三爷看着荀瑞运笔的架势,收了玩笑语气,认真称赞。 “嗯,我也这么觉得!”赵荑点头,惹得一众人等哈哈大笑。 说话间,黄氏已经把荀姝、荀珍、荀婉拉到了身边。“这三个小姐妹都是美人坯子,二妹妹可是有福气了,有这么可心的女儿、侄女,自是时时有人嘘寒问暖,可是羡慕死我了!” “二嫂这不是有卿儿么?哪里还要羡慕我?”赵荑已经把赵婉卿搂在了身侧。 几个小女娃被大人夸得都不好意思起来,个个小脸红红,看得更惹人喜爱。黄氏、吴氏送了钗环、手镯做礼物,个个精致漂亮,几个女娃儿喜上眉梢,笑靥如花。 赵荑也把礼物送给赵云逸、赵婉卿。送给赵云逸的是智永禅师《真草千字文》真迹一卷,赵云逸惊喜交加,颤着手小心翼翼地翻看,唯恐有丝毫损毁。赵三爷见了,忍不住凑过去,羡慕不已。“智永禅师可是逸少先生(王羲之,字逸少)七世孙,此楷书与草书辉映,极得乃祖遗风。姐姐哪里得了这样的好东西?怎么就没想着弟弟。姐姐心里只有外甥,没有弟弟了!”语气里的酸气惹得众人哄笑。 “你就算了,我这里的好东西自会留给你的孩子,急什么!”赵荑一句话让赵三爷瞬间闭嘴,也让吴氏羞红了脸。 赵荑又将一整套点翠嵌珍珠首饰送给赵婉卿。女孩儿都喜欢漂亮新鲜的东西,赵婉卿接了,自是爱不释手,开心不已。 孩子们得了礼物,叽叽喳喳凑到一处把玩赏鉴,大人们才坐下来好好说会儿话。 第131章 议事 “弟弟游学返回途中,经过溧阳,拜访了姐夫。”赵三爷收了笑,看向赵荑,神情端肃地说。 “嗯,他看着可还好?”赵荑语气里带了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虽然荀翊来信频繁,对日常生活多有谈及,但毕竟没有见到人,赵荑也是担着心的。孝期里,受礼教束缚,食用多有限制。她最担心他亏空了身子。 “姐夫看着还好,人清瘦了些,精神倒是不错。”赵三爷答。 清瘦了些!赵荑蹙眉。看来还是饮食营养多有不足。 赵三爷见赵荑担忧的样子,心下稍松。他一直担心姐姐、姐夫感情疏离,如今见了姐夫谈及姐姐的想念,姐姐听到姐夫情况的担忧,他很为他们欢喜。他如今成了婚,才知道真正的夫妻琴瑟和鸣该有的样子。当日姐姐、姐夫之间总似有道鸿沟,相敬如宾就真的如宾。 “姐夫说了归京途中遭遇,也略略提了府里一些事情,很忧心姐姐过得不顺遂。这些日子,姐姐可查出了什么?”提及此事,赵三爷语声中已经浸了冰碴般地冷。 赵荑有一瞬的犹豫。荀翊把事情和盘托出,除了信任这个弟弟,也是对她的看重。能得娘家兄弟倾力相助,她自是更有底气。可嫂子、弟妹呢?她毕竟是外嫁女,给她撑腰就意味着树敌,她们会如何想?且她能当着她们的面儿,说出隆昌侯府的阴私、自己的猜测么?毕竟事关荀翊家人,她不能不慎重。赵荑此刻都没意识到,她对于荀翊的情绪,多了不知多少的在乎。 “二妹妹别怕牵扯家里!”黄氏适时开口。她性子爽利,又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嫁到侯府多年,与赵二爷感情甚笃,也和这小姑子有过几年同一屋檐下相处的情分,自是当对方如自己妹子一般护着。“二爷本就听祝妈妈说过妹妹去庄子前的事儿,昨个儿又听三弟说了之后情形,气得饭都吃不下。若不是我拦着,二爷就要带了老管家,直接找上门去。他说妹妹被人欺侮,就是踩着我们这些家人的脸,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算了,定要给妹妹讨个公道!” “二嫂说的是。”吴氏也开口。她父亲位居从三品司农寺卿,虽和母亲感情不错,但也是有三个妾室的。她熟悉主母和妾室、妾室与妾室之间的明争暗斗,如今嫁人,不用过那样的日子,她不知有多珍惜。 出嫁前,母亲一再叮嘱,务必把三爷家人当成自己家人般维护。赵三爷是母亲千挑万选的。毕竟在这偌大的京城,有权势的家族不知凡几,可如赵家这样家风清正,不许儿孙纳妾,且家人感情和睦的,如凤毛麟角。她和三爷如胶似漆,自是不能坐视他忧心忡忡。 她看出了赵荑瞬间的犹疑,也大致猜得出她的想法,所以适时插了话:“父亲、母亲虽不在京里,但姐姐有我们!” 听了三人所言,赵荑顿觉心中暖暖。她何其有幸,能得了原主这样的家人倾力相护! “弟妹说的好!”随着一道浑厚男声,一个身形面目与赵三爷相似的男子迈过门槛,阔步走来,身后跟着一位看着颇有些年纪的老者,正是侯府老管家赵方。赵荑还没来得及起身,黄氏已经快步迎了过去,一边帮对方解斗篷系带,一边笑道:“二爷回来的赶巧,我们正说二妹妹的事儿!” “嗯!正好我也想和二妹妹细细了解。”赵二爷脱去斗篷,露出一身靛蓝色的锦袍,愈发衬得人面若潘安。赵荑不得不感叹,捬义侯府的公子都着实好相貌。 几人见了礼,又重新落座。老管家虽是下人,但备受府里主子敬重,所以也听了赵二爷的吩咐,坐到了最下首的位置。 打发了一众婆子、婢女出去,赵荑遂不踌躇,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几人细细道来,只隐去了大老爷的巨额财物。毕竟事关贪墨大案,已经交由老侯爷处理,她就不打算让人知道她是知情人。 “真是岂有此理!”赵三爷气得拍了桌子。他已经知了大致情况,却远没有赵荑所说详尽。 “有方向就好!孙家与我赵家势同水火,妹夫做得好!那孙梁早就该死,如今更不必避讳,直接打回去就是!至于周家,我会再找人查。那杨姓老者是个关键,得下些功夫!”赵二爷远比赵三爷沉稳,只眼神阴鸷。“三弟和周二老爷家的那小子相熟吧?也一并从他那里下手!” “好!”赵三爷恨声应着。“周度那小子好酒,几壶好酒下肚,他连房里收了几个丫头都能吐出来。” 一旁的吴氏轻咳一声,阻了他可能继续的话。赵三爷意识到在嫂子、姐姐面前说这些不合适,摸了摸鼻子继续道:“嗯,周度那里小弟来查。” 赵家本就武将起家,立国后子弟虽读书不辍,但包括赵荑在内,自小习武之风从未舍弃,赵家大爷甚至直接担了武职入仕。所以赵三爷虽以文人自居,立志科考,可骨子里的武人豪放常在不经意间流露。 “孙氏、周氏近日可还安稳?”对赵三爷时不时的语出惊人,黄氏已经见怪不怪,索性不理,直接转向赵荑询问。 “倒还安稳。”赵荑答。“不过两人都如毒蛇一般,露头就是要毒死人的。” “虽危险些,但能动是好事!”赵二爷手里捏着缠枝纹白瓷茶盏,若有所思地说。“二妹说荀六小姐和周敦之间情形,倒叫我想起一件事儿来。” 六小姐荀琳、婢女松枝被周敦同时收房毕竟是丑事,无论如何,赵二爷没法在弟妹、妹妹面前说出来,只能点到即止。 “长姐入宫前,母亲担着心,总是事无巨细殷殷叮嘱,想起什么就随时说说。我那时还小,总日日跟在母亲身旁,有时候母亲也忘了让我回避,竟也跟着听了些东西。”赵二爷难得露出点孩子气的笑。“我记得一次,母亲提及宫里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时,说到一种前朝宫廷秘药,我倒是印象极为深刻。那秘药名曰缧克蔓,据说无色无味,只需在路上撒些,若有人经过时吸入口鼻,就能意乱而失道于放浪。” 赵二爷说的隐晦,但众人都心下了然。周敦素来以端方自居,能做下如此丑事,只恐中了荀琳的药。 “缧克蔓哪些人有?既是前朝宫廷秘药,可有流出?”赵荑好奇。 “宫中秘药自有主子把控,至于是哪位主子,倒不得而知,但终归是皇族之人。前朝覆灭,皇族几乎无人幸存。皇子、皇孙均已丧命,宫里嫔妃都殉了前朝皇帝,只一人……”赵二爷犹豫了下,还是继续道:“只一人后来多有踪迹,应是活了下来。” “是谁?”赵三爷忙追问。他年纪小,对于众人讳莫如深的前朝事知之甚少。 “最得前朝皇帝宠爱的三公主庆平。”赵二爷微眯了眼,似在回想,又似乎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对于庆平公主,祖母应知道多些。我幼时只曾听祖父、祖母提过一次。祖父得了先帝之命,追查公主下落,但先帝命令绝对不可伤其分毫。” “不可伤其分毫?”赵三爷挑眉。 一个前朝公主罢了,先帝这是何意? 第1章 何处 赵荑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夏日的蝉鸣却是喧嚣不退。她有片刻的恍惚,登山时艳阳高照,是摔晕一直躺到夜寂?应该是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样自我安慰的心态,赵荑一直奉行。人么,一生不过三万多天,尽人事,听天命,努力就好。只是——是谁推了自己?是二妈、三妈,还是那两家的哪个兔崽子? 赵荑摔下崖坡的一瞬,好似看到了一抹湛蓝,和天空融合,一闪而过。如果真的没有错看,那就是三妈家老二,和自己同龄的谭宛。 赵荑心头火起。这么迫不及待想置她于死地么?钱啊,真是万恶之源。低低叹了口气,赵荑慢慢摸索着爬起查看身体。毕竟能躲过一劫,总要先从崖下离开。头晕,后脖颈疼痛,腿和手臂可以自如活动,应该没有受严重的伤,再摸索胸腹,好像也不疼。嗯,应该还好。 赵荑刚想起身,蓦又顿住。她再次把手伸向刚刚摸过的身体,上下、左右,再由腰及腹及胸,手停在那里,左右再摸摸,摔肿了?又按按,弹性、饱满,没有疼痛感。这是……?赵荑不可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又忍不住按下去。不对,这不是自己,确切地说,这不是自己的身体。虽然她发育良好,但远远没有发育到这么……这么……“熟”的程度啊!赵荑从小在国外长大,见惯了发育早熟的洋人小姐姐,一直感叹人种不同,身体发育时间和程度的不同,但……但没听说摔一下把自己摔成这样的啊。要不,是内伤导致? 赵荑晕乎乎中下意识地想站起来看看。把手摸向地面,想借力起身的瞬间,她再次僵住。触手不是粗糙冰凉的地面!她扭动有些僵直的脖颈看向手按住的地方,又急急抬起头。借着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一点月色,赵荑看到了浅色的被褥,还有身前的床幔。自己已经被救了? 掀开床幔,光线稍明。这似乎是一间旧中式的房间,镂空的窗棂有淡淡的月色浸染。靠窗摆了一个窄榻和一张桌子,看不清颜色与样式。桌上有茶壶、杯子,还有旧式的灯台。旁边有一个条凳。床侧有梳妆台并一把椅子,妆台靠墙的镜台上盈盈漫着铜镜的光泽。另一侧的墙边并排放着雕花衣架、面盆架,还有几个大大的箱子,除此以外,别无他物。房间很是空旷,不知为何如此布置。 赵荑已经无暇想自己怎么在这里了,暗夜总让人有种莫名的恐慌和想要逃离的冲动。 她伸脚探向地面,摸索着找鞋子。触脚是木制的感觉,俯身去看,是脚踏。脚踏上有双鞋子的轮廓,把脚伸进去,柔软、轻薄,还有些……触地的不适感。她顾不得查看,径直套上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向房门。 中式的木门,没有插闩。赵荑集中全身的气力托着门扇,用最轻柔的动作推门。门扇没有发出咯吱的声响,却开了一个微微的缝隙,赵荑不敢松懈,继续着刚刚的动作,只是托门的力气更稳,推门的力道更轻。 终于有了可以侧身而过的缝隙,赵荑没有直接迈步出去,而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微微探头往外看。 门外有夏日才能感受到的夜的微风,带了一点点腥的味道——这里离河应该很近,赵荑这点常识还是有的。淡淡的弦月和星光撒在院旁东侧墙内几棵高大的树木上,整个庭院大半笼罩在不明的阴暗中。 这是个旷阔的坐北朝南的宅院。赵荑所处的房间是联排最居中的正屋,两侧各有三四间偏房。大门对着正屋,东侧有个独立的屋子,看着像是灶房。离那里不远是水井,旁边井沿上下各有一个水桶。靠墙的地方影影绰绰摆放着东西,似乎是木柴或是什么工具。西侧是马厩一样的棚屋。 这看似是个再简朴不过的旧式农家宅院,只太大了些。赵荑侧身挤出门,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想想,她矮身悄悄挪向西侧的房间。忽地,身侧有暗影滑过,她蓦地僵住。没有动静,她僵硬地转头看向丝丝暗影,那是——头发。她下意识地扯住,差点惊呼出声。那是她自己的头发,矮身时候及地的长度。她哪里有这么长的头发?落崖的前一刻她还摸过自己只有寸长的发。她咬住喷薄而出的诧异和恐慌,将头发挽起个揪揪,继续矮身摸索向前。 两侧的房间似乎都有人在熟睡,一切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绕过联排的房屋,后侧是一片菜园,中间有几棵不高的果树。靠院墙有几间存放杂物的小屋,闻着味道西南角应该是厕所。 悄声绕回正院,赵荑更加困惑,她究竟被什么人所救,怎么会在这里? 站在空旷的暗夜里,再次查看身上,赵荑不知所措。这身体不是发育中的样子,她可以断定,这不是自己的身体! 作为从小在国外长大的孩子,赵荑英语、法语、意大利语比国语更流利,而十四岁那年,唯一的嫡亲哥哥意外过世,父亲大概不知道该如何安抚母亲,于是将她从国外接回,直接送到国学院强化了两年多国语及文化。只是,没等她从国学院离开,一次出游的意外又将她送到了这里。即便她和母亲并不亲近,但接连失去两个孩子,母亲也一定很崩溃和绝望吧。 思绪纷杂,摸索着这具身体,再看自己的衣服,赵荑彻底恍惚了。一条到脚踝上两三寸的宽式淡白裤子,摸着柔软顺滑,似乎是丝绵质地,倒也没有不妥,可为何脚上的鞋子是水粉色绣鞋的样式?她穿着件类似吊带的上衣,夜风拂过,后背微微发凉,探手摸去,后背空无一物,只有颈部和腰部各有系带束住,竟与她在国学院课上见过的汉代女子就寝常穿的“抱腹”极似。 滚落崖坡,没有任何伤口,连一点擦伤的痕迹都无,又莫名醒来出现在陌生的地方,穿着奇怪的服饰,赵荑一时间茫然无措。 怔忪间,忽觉西侧房间有亮光闪过,赵荑本能矮下身子,悄悄转动身体,朝向东侧的大树方向,做好随时奔逃的准备。 作为巨富家族掌门人的正房幺女,赵荑从小拥有最优渥的成长条件和最佳的教育资源。小小年纪,跑酷、跆拳道、空手道、甚至中国功夫、各种极限运动,她都有所涉猎。擅长倒也未必,但身体的灵活度非一般人能及。 她正屏息静气间,却见那个房间窗子亮了起来,昏黄些,不是电灯的光;窗子晕开的光亮也告诉她,那不是玻璃窗。赵荑微做迟疑,但还是悄然挪向那扇窗下。 屋里有细碎的声响,有女人呢喃着说话:“这大夏日的,你做什么死把夜壶放屋里?出去又不凉!” “哎呀,行啦。这就好了,啰嗦什么!”有男人不耐烦的声音回着。 片刻后有拔闩推门的声音,赵荑回身急急窜向早就看好的高高的井沿处。刚刚藏好身子,门已经向外推开,却只不到半开,有男人赤裸的手臂探出,把什么东西放在了门外侧,随后门又关上,传来上闩的声音。 赵荑脚步轻移,过去查看那物件,竟是个古怪的有口的容器。她探手去摸,有温热的触感。她忽地缩回手,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手欠!那是刚刚用过的夜壶。赵荑瞬间觉得手很脏,啊啊啊啊啊。 她定定心神,又悄然挪回窗下,屋里的灯还没有熄。她稍微长身,触到窗棂。窗子镂空处是淡黄色窗纸。伸手摸去,粗糙的手感。沾了口水,她想捅开窗纸向里看,可窗纸却有韧性,没有破损。不是现代细腻的纸张触感。砂纸?麻布纸?油纸? 赵荑不确定。 “赶紧吹了灯,这都什么时辰了。明天那位还不知怎么折腾,赶紧睡。”女声再次响起。 “唉,我喝口水就睡。你也是不晓事,她再折腾能如何?大姑奶奶不让她回去,她还能翻出天去?” “行了!既是主子,我们伺候着就是。神仙打架,我们这些下人少掺和。” “屁主子!有大太太和大姑奶奶在,怕她个屌!”男子嗤鼻。 “行了行了!大半夜念叨作甚,不嫌晦气!赶紧睡吧!” 屋里的光忽地熄了。 赵荑倚着窗下的墙壁靠坐下来,心头一片茫然。奇怪的装束、主子、下人、大姑奶奶、时辰、油灯、夜壶,这古式建筑的窗棂、深檐、井边的木桶……她究竟在哪里? 第2章 穿越 不知过了多久,赵荑还没想明白究竟下一步该做什么,忽然听到院墙处有细微的声响。她没有犹豫,朝着那声响反方向的井沿再次藏去。 几息功夫,两个人探头出现在院墙的墙头处。其中一人顿了顿,似乎在观望查看,然后一条腿轻巧地跨过墙头,一个侧身两腿轻声着地。几乎同时,另一个人也随身而下。赵荑屏息贴附在高高井沿的暗处。好在她身形娇小,而且井口处掩映在高大树木的暗影里,如果不是认真细细查看,很难发现她。 跳下的两人在原地蹲伏片刻,院里依旧静悄悄。两人互相对望一下,一前一后潜步朝向居中的正屋而去。赵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那是她刚刚出来的房间,房门还没有关严,这两人是冲她而来? 还没等赵荑升起第二个念头,那两人已经到了正屋门前。其中一人手下寒光一闪,一把匕首已经握在手心。他刚把匕首伸向那扇门,忽然意识到不对,一个矮身闪向一旁。另一人顿了一下,没发出声响,随之闪向门的另一侧。 赵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他们发现了门不对!只见先闪开的人朝另一人打了个手势,然后轻轻挪向房间的窗子。匕首在窗棂处轻轻划过,微不可察的声音闪过,那人栖身而上,透过划开的缝隙向里窥视。看了一眼,似乎又不大确定,再次长身探视。随后,他矮下身子,朝另一人摇摇头,再次挪向门口处。他悄无声息地摸进门去,不知为何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赵荑有些微地诧异。她刚从那门出来,知道那门沉重,若非像她那样小心翼翼不可能全无声响。如果不是有特殊手段,只能说这人应该做惯了这样的事,清晰地知道如何控制力道。 须臾间,那人又从门里闪身而出,有些气急败坏地低低说:“没人!”如果不是夜太静,赵荑也几乎听不到这样的气音。那两人同时蹲伏下来,似乎在低低商量着什么,然后又四处张望。其中一人向西南侧院落的后侧拐角而去,没多久又闪身回来。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同时跃向墙头,然后瞬间消失在那里。 赵荑只觉得浑身发冷,原本蹲伏的身体立时瘫坐下来。这是什么人?功夫很好,似乎就是冲那间房里的人去的,而她刚刚还在那里熟睡。那是不是说,这两人就是冲她去的?为什么? 这里究竟是哪里? 赵荑控制住自己纷乱的思绪,悄悄爬起身,游鱼般攀上院侧一棵高大的树木。近身看来,这应该是棵槐树。她内心更加惶恐,这不是正常宅院该种植的树种。再看旁边,左右各有一棵罗汉松。这样三棵树种在一处,怎么都觉得违和。 在国学院的日子里,她多少了解了一些风水知识,她知道桑树、槐树、杨树、榆树、柳树通常不会栽种在宅院内,因为这些都是传统意义上的“鬼树”。其中槐树因字中有“鬼”而更为人们忌惮。“槐之木,鬼之居也。” 这是秦汉时期《淮南子》就有的说法。而罗汉松却是吉祥、长寿、增财、镇宅的树种,世人有“家有罗汉松,世代不受穷”的说法。 为什么把这样两种树种在一处?赵荑定了定心神,暂且撇开纷乱的思绪,顾不得槐枝叶划到的痛,爬到槐树较高的位置向四周张望。 院外东西侧不远处影影绰绰有些屋舍,多数沿着一条不宽的土路而建,更远的地方似乎是一片片的田地。东北方向有山,一直绵延至远方,暗黑幽邃。山脚下似乎有一闪一闪摇曳的微光,应该是河水。夏夜里,蝉鸣、蛙鸣、蛐蛐的声音,似乎还有狗或是什么的低吠,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这似乎只是个寻常的村落。 赵荑在树上坐了许久,终是没敢去推开院门或是翻墙而出。她怕弄出动静,惊了熟睡的人。在不确定周遭一切的时候,一动不若一静,这是她多年因为巨富的家境而被教育的自我保护意识。思索良久,她决定还是返回她走出的那间屋子。 不知身在何处,又似乎有不利她的人存在,她不能贸然行动。毕竟,她呆在那间屋子里,没有人捆束她,也没人看管她,她应该是自由的。暗夜摸来的两人似乎才是真的想害她,而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做出不利她的事情,那是不是说,她在这里是有依仗,或是说至少是安全的?那两个自称下人的人一直在说主子,而她住在居中的正屋,那么,她是不是就是他们口中的主子? 赵荑深深吸了口气,悄无声息地滑下树干,潜回居中的正屋。房间里除了刚刚被那人划开的窗纸,没有任何的变化。她坐到床边,这时她才注意到,床尾的横杆上挂着衣物。她伸手拿过来,质地轻软。微弱的光线下有些偏色,似乎是藕荷色的裙装,展开来,高腰襦裙——赵荑又一次诧异。这样隋唐时期短上衣加长裙的设计,她在国学院穿过一段时间。 赵荑稳稳心神,又把目光投向墙侧的几口大箱子。她走过去,伸手去揭箱盖,却没有揭开。仔细查看,才发现盖子和箱体有暗锁扣住。赵荑四处张望,梳妆台上零散放着几只簪子和钗环。她过去选了一个最细的尖头簪,试着捅进暗锁的锁眼。 感谢国学院里年龄不等、背景各异的同窗们。他们着实教会她太多东西。大家在一处总要在刻板规矩之外老师见不到的地方寻些乐趣,那些看似古色古香的死物就成了反抗规矩的试验品。每个有锁的家具都是大家探索尝试的对象。虽然不能个个击破,但绝大多数都能弄开。 赵荑将尖细的簪头插进锁眼,一点一点探索着挪动,忽听啪的一声,锁扣弹开。赵荑露出了醒来后的第一抹笑。掀开箱盖,箱子里是满满的衣物。一件一件翻捡,襦裙、披帛、丝巾、半袖、短袄、长裙、褙子、圆领衫、右衽交领衫……有她叫得出名字的,也有叫不出名字的。再去打开另外几个箱子,各色中衣、小衣、裈、袴、绣鞋,靴子……大箱子中有几个小箱子,里面都是各色耳饰、钗环、步摇、腕阑、璎珞、裙裾、禁步、宫绦,甚至还有金翠花钿和华胜。 赵荑翻得累了,干脆直接坐到了青砖地上。砖的凉意让她的感官和思维愈发清晰。身体的不同、周遭环境的迥异,还有那几个陌生的人和他们的语焉不详,赵荑觉得自己真相了。是的,她穿越了,穿越成这个熟女身体的主人,来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时空。她曾经和国学院同学掰扯过若干回的是否真实存在的情形,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在她身上验证。 赵荑除了茫然外,已经没了最初的惶恐。从小被父母扔到国外,虽然有佣人和保镖围绕,但她很是独立。她知道,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即便她从小有最优渥的经济条件,但父亲一个又一个的红颜和一个又一个冒出来的儿女早就教会她不去依赖和指望。她也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正房发妻又如何?使尽各种手段,却没法留住那个男人的人,更留不住那个男人的心,连最可依赖的经济大权也没有把控住,被一个又一个父亲的红颜和非婚生儿女瓜分,可悲又可怜。 她知道,自己最好的选择就是借助父亲母亲所能提供的一切,攀上自己想抵达的高峰,过上自己可以主宰的随性生活,不媚人,不惑己,远离那些纷纷扰扰的纠葛。 唉!赵荑还是叹气了。好吧,既来之,则安之。抛开所有的前尘往事,只应对眼前的一切吧。没有任何的记忆,那就从零开始。赵荑闩了门,决定先睡了,养精蓄锐,等着应对太阳升起后全新的人生。 只她不知,西三间的门被悄然打开,一个黑影闪进屋里,将床上的男人敲晕,直接背了出门,越过墙头,无声无迹。 第3章 主仆 赵荑是被叩门声惊醒的。尽管那叩门的声音并不响亮,透着几分小心翼翼。赵荑翻了个身,很不想搭理来人。忽地,她一下坐起身来。是的,她记起了,她不是原来的她!她没有出声,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询问才符合这里的问话方式。叩门声停了一阵,似乎来人也在犹豫和倾听。然后,叩门声再度响起,这次比之前的声音大了少许,有个细细的女声响起:“五奶奶,巳时初刻了,庄子的滕管事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又过了许久,久到门外的女子又一次鼓足勇气抬起手。门没有任何预兆,蓦地打开。门外的女子惊得倒退两步。她昨晚明明留了门,想回来溜进去就好,而来拉门的时候,却无法拉开,门从里面上了闩。她知道五奶奶是发现她没值夜了,心里更怯。 “五……奶奶!”女子噗地跪下。“昨儿个夜里,奴婢邻家孩子跑来,说奴婢的娘忽然烧了起来,奴婢揪着心,看奶奶已经睡下,想着就几步远的路,跑去看看就回。不想还是耽搁了。求奶奶开恩!求奶奶开恩!”语还未毕,已经砰砰地磕起了头。 “你个小贱蹄子!”还没等赵荑做出反应,已经有人一脚把磕头的女子踢倒在地。“值夜都敢偷溜,你眼里可还有主子?不好好罚你,你可不翻了天!奶奶最是仁慈,你若回了,奶奶还能不容你去看看,偷溜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奶奶刻薄,不肯让你尽孝,你这不是往主子身上泼脏水?上不得台面的小蹄子,看我打不死你!”来人说着,又一脚踢了过去。倒在地上的小丫头不敢躲,又硬生生受了一脚,疼得呼了一声。 赵荑眯了眯眼,先声夺人,这是罚还是护呢?追究了这个丫头的错,是不是说她这个主子就刻薄,不能容人尽孝了? 那踢人的人也随后跪下,脆生生地喊着:“五奶奶不值当和个不知深浅的丫头置气,奴婢罚她三个月月银,家去反省。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回奶奶身边伺候,奶奶看这样可好?” 明日知道错了,是不明日就回来了?赵荑静静地看着眼前两个都梳着双丫髻、服饰一样的丫头。踢人的稍年长些,十五六岁的年纪。被踢的一个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上身着蜜柑色窄袖交领短衫,下身是盖过脚踝的浅褐色长裙,跪在地上露出月白色的裆裤,还有黄绿色的绣鞋。这样的颜色,应该是明朝以前的时空。 赵荑听老师讲过,秦汉时期黑色、红色为尊,平民只能穿本色麻布。隋唐时期黄色、白色是平民色。隋文帝杨坚好赭黄(黄色中略带赤色),之后帝王多仿效。明朝后黄色成为皇家专属,清朝更以明黄为帝王色。从这两个小婢女的衣式配色来看,她是不是应该在隋唐前期呢?赵荑一时陷入沉思。 赵荑不出声,婢女等着她的发落,也不出声,院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赵荑能感觉到那些窗子后探寻的目光,不过她依然沉默。 地上跪着的两人偷偷相互睃了一眼。小些的婢子往前爬了一步,颤声说道:“奶奶开恩!如果奶奶还不解气,就让清澜姐姐再踢奴婢两脚,不,十脚二十脚都行!千万别因为奴婢生气,主子身子最要紧!” “清溪不懂规矩,奶奶想怎么罚就怎么罚,千万别气坏了身子。”那个叫清澜的丫头也马上跟着说。嗯,清澜、清溪!看着关系不错的两人啊! “且起来吧!”赵荑有些不自在地想去摸自己的头发,又硬生生忍住,学着古装剧里主子的款儿,想着国学院老师耳提面命的优雅,尽量语调平缓地开了口。清澜、清溪互相略有诧异地看了一眼,却也马上起了身。 她这是说错了,还是过于宽宥了?赵荑有点摸不准,于是又开口道:“既然不懂规矩,月银停发,先家去照顾你娘。至于什么时候规矩学好了,且再说着。”她模仿着国学院里据说最有古典范儿的秦老太太说话的口吻,慢条斯理地吩咐。 刚起身的两人顿时脸色一白,尤其是清溪,又扑通跪倒在地:“奶奶开恩,奶奶开恩!奴婢的娘病了,自有奴婢哥嫂看顾。奴婢是主子的人,怎么能,怎么能只顾着家里。求奶奶留下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求奶奶!求求奶奶开恩!”说着砰砰以头触底,磕头不止。 一侧的清澜咬咬牙,也跪了下去。“奶奶开恩!清溪娘自有清溪哥嫂尽心伺候,不用清溪每日跟着。本来按府里规矩,清溪回了庄子上,父母都在这里,主子们历来宽宥,都会给日假,让家去探望。前儿个刚到,因为安置忙乱,又忧心奶奶,是奴婢忘了这茬儿,没让清溪回去。偏巧清溪娘病着,清溪知道就没了分寸。清溪有错,奴婢也有错,求奶奶开恩,且放过清溪这一回。奴婢愿意和清溪一起领罚。”说罢,以头触地,不再言语。 赵荑不知原主的处事方式,但她知道,今日这事不能轻拿轻放。擅离职守在现代也是渎职,况且昨晚如果不是她离了主屋,她现在究竟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都不一定。且她能穿到原主身上,那原主去了哪里?她醒来觉得后脖颈疼得厉害,头晕目眩,为什么?是有人敲了原主的后脖颈,可力道没有控制好,直接把原主送走了?还是有人就是直接要了原主的命?这没值夜的清溪,是帮凶还是凶手? 赵荑从小独自面对一群成人保姆、司机、花匠、保镖、各色私教,对御人并不怯场。这清溪没把她这个主子放在第一位,这一点毋庸置疑。至于她、或是那个栓子、甚或她的家里人,谁是外人的帮凶,目前也无法定论。所有潜在的危险,意识到了,为什么还要保留?不过,赵荑也知道,她不能太着急。至少目前不能。 很显然,这个清澜和清溪关系很好,她需要通过身边人了解发生的一切,这两人应该是她的贴身婢女。打发清溪容易,可清澜呢?这清澜看似维护自己,其实话里话外都告诉她,清溪除了值夜之时去看了娘亲,其余一律没错,如果罚了清溪,就是自己这个主子刻薄。这样的奴婢,其心可诛。 赵荑拂了下刚刚插在头上的雀头簪,再次开口:“这是做什么?我是说的不够清楚么?当差不尽心,月银罚了不是应该?我头疼着,没想好怎么罚。为人子女者,尽孝是正理。先家去照顾你娘,其他等你娘好了再议。清澜也有错,怎么罚且记着,等我有了精神再说。”说罢,她转身回屋,只留两个婢女面面相觑。 五奶奶到底是撵人还是不撵人?是要重罚还是不了了之?悬着的靴子不落下,这是最诛心的惩罚。 “清澜进来。”赵荑的声音传来。“是!”清澜急忙应下,爬起身的瞬间低声嘱咐清溪:“你且家去照顾你娘,我盯着奶奶心情好的时候想办法。”说罢,匆匆迈进门槛。 第4章 清澜 赵荑坐在桌旁,提起茶壶,正要倒茶。清澜急步上前,接过茶壶,口中说着:“奶奶,奴婢来!”却在倒茶的瞬间顿住,又扑通跪了下去。“奶奶开恩!奴婢这就让清浅换了新茶来!”赵荑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盯着清澜。 清澜没有听到赵荑开口,忍不住抬头去望,正对上赵荑的目光。她吓得急忙又伏身在地,嘴里忙不迭地请罪:“是奴婢没有安排好!前儿个到得太晚,大伙儿又都没来过,所以胡乱安置就睡下了。昨儿个重新分配了房间,安置了带来的行李物件。因秦大家的看顾祝妈妈还没到,灶房里的东西,清湄用得不大顺手,央了这里灶上的滕贺家的帮忙。奴婢这就唤清湄过来,正好也到了朝食的时辰,奶奶昨儿个躺了一整日,几乎没进食,这样身体会受不住的。您且宽宽心,将就用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大伙儿都没来过,她还躺了一天?赵荑抓住了关键词,那是不是说,原主对这里的一切可以好好盘问? “你且说说,……都怎么安排的?”她没敢加主语,谁安排的?安排了谁?还是含混些为妙。 清澜忙不迭地回道:“回奶奶话,东边第一间自然留给祝妈妈,等她身子好些,就能赶着过来,估计不会太久,奴婢已经着人收拾了。第二间奴婢和清溪住着,第三间是满儿四个小丫头。西边第一间留给秦大家的,第二间住了清浅和清湄,第三间蓝婆子、钱婆子。清泽几个小厮连同赵濯几人留在院里不方便,奴婢就烦滕管事就近安排了住处。” 赵荑微微吸了口气,听着称呼,她身边应该是跟了四个年长的婆子、八个丫头,以及若干小厮随从。原主一定出身不错,不然身边不会有这么多人。不对!按照清澜的说法,院里应该没住男人,但昨晚拿夜壶的男人是谁?那里是西侧第三间。 “蓝婆子她们住哪里?”赵荑装作没听清的样子。 “西侧第三间。等他们几个护了祝妈妈和秦大家的来就住那里。”清澜忙回了。 “现下空了三间?”赵荑盯住清澜问。她从对方的话里知道祝妈妈、秦大家的,现在又有蓝婆子、钱婆子没有到。 清澜迟疑了下,答道:“不敢欺瞒奶奶,按理该是这样,不过荀二家的说,他们夫妻一直看着这宅子,奶奶来得急,她家一时也难寻到适宜的去处,就让荀二先去邻家挤挤,她且住几日,等找到合适住处,祝妈妈她们也差不多到了,倒也两厢便宜。” 呵呵。这是糊弄傻子!赵荑心里冷笑。荀二很明显没有离了院子,这些下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她国学院的课可不是白上的。女主子住院里,男佣住隔壁,这在哪朝哪代都是不妥的行为,传出来只会毁了她的名声。这荀二夫妻要么真傻,要么就是不安好心。还有那个祝妈妈和秦大家的,各自住她的左右隔间,地位应该是这些下人里最高的。她俩很得原主倚重么?未必!一个下人病了,即便主子看重,留人看顾,下人也该懂分寸,断不会像这个祝妈妈和秦大家的一样行事。听清澜的话,秦大家的似乎是厨娘一类的差事。一个下人,居然把主子的贴身厨娘和年长的婆子都留下伺候自己。要么祝妈妈和原主亲娘一样,要么就是个足以拿捏住原主的狠人,现在看来,后者可能性更大。 赵荑忍不住腹诽,这位看似风光的原主过的不怎么样啊,怎么觉得处处受人蒙蔽和钳制。从清澜、清溪对她的态度来看,原主似乎不大精明,而且脾气应该不太好。下人用些手段可以拿捏或是糊弄她,可又因她出身不错、脾气不好,下人又有些忌惮。 赵荑提了口气,想着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她状似无意地将手按在上腹部。清澜马上说:“奶奶,该进朝食了。奴婢这就让清浅提来,您好歹进些。就算为了姝儿小姐和瑞儿少爷,您也得好好照顾自己。” 赵荑本就饿了,想着先喂了自己的五脏庙再说,谁知会听了这样的话。姝儿小姐、瑞儿少爷?是她想的那个意思么?原主有儿子,有女儿?赵荑差点被自己还没咽下的口水呛住。原主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啊。万恶的封建婚姻制度啊! 清澜看她脸色阴晴不定,不敢再言语,急忙福了福身,退后两步,转身出门。 赵荑游魂一般走到梳妆台的铜镜前,看着镜中并不熟悉的脸。其实清溪叩门,她给自己穿衣、挽发的时候,着意观察过这张脸。虽然前世她年纪还不大,五官却已经长开,她觉得自己大了会比那个叫朱珠的明星明艳。而原主与她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细长的远山眉,眉脊微挑,看着清冷,偏又一双妖娆柳叶眼,鼻梁高挺,鼻尖微翘,饱满莹润的含珠唇,再配上莹白的巴掌小脸,一股说不出的纯欲韵味。这样的妩媚长相应该很招大男人喜欢,赵荑撇撇嘴,这和她的个性很不搭好不好。 朝食四菜一汤,看着寡淡。赵荑的礼仪老师曾认真纠正过她的就餐礼仪,国学院也一直有专门的课程。管它是哪个朝代,她自己进餐,不让碗碟、筷箸发出声响,不发出食物咀嚼的声音,不去翻动离自己远一侧的菜式,小口小口,细嚼慢咽,总不会出错。清澜想给她布菜,她拒了。经别人手递来的食物,她历来不喜。 放下筷箸,她就着清澜的手漱了口,才对她吩咐:“你且去找个珠帘挂到门上。再找个屏风,放在这屋门里。之后就让滕管事进院回话吧。” 院里都是女眷,滕管事一直等在院外,她在和清溪说话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宅院实在不适合女眷居住,没有遮挡,只要从院门外或是墙外向内窥视,一切一览无余。按理原主可以带这么多人出行,找个好些的三进院子住,应该并不是难事,为什么会是这里?赵荑想不通,只能暂且搁下,且见了一早就等在院门外的人再说。 第5章 管事 透过屏风的开孔,赵荑看到了滕管事。这是个四十多岁的矮瘦男人,穿着青布的短打,低眉顺眼的样子。 “奴才滕贺请五奶奶安!”滕管事在离廊下两米远的地方停了脚步,直接跪倒在地。一大早就站在门外等,这人居然没有任何不满的样子,至少城府不浅。赵荑顿了下,还是歇了试探的心思。一切未知,且行且看。 “滕管事起了吧!”她咽下在唇边打了两转的解释和安慰,淡淡地说。不好相与的主子更让下人忌惮。 “谢奶奶!”滕管事起身站定。“原昨儿个就该来给主子请安,但知道主子乏累,就今儿个一早来了,不想还是扰了主子休息,是奴才的不是。”说着又俯身作揖。 “劳你挂心了。”赵荑语气淡淡地答。仆人讨好奉迎,赵荑并不陌生。从小她见惯了不平等和周边人的巴结,虽然不屑,却也习惯。 “奶奶折煞奴才了。原该和李庄头一起过来,但李庄头前儿个夜里把大伙儿领到这处宅子,赶着昨儿个一早,就带了孙子出发,往府里送中秋节礼去了,奴才就只能自己先来。等李庄头回了,再让他给奶奶赔罪。” “赶着一早?”赵荑似乎无意识地重复着。滕管事这话里的信息量巨大呀。她住这宅子是李庄头安排的,却没来请个安,甚至不和她打个照面,就着急忙慌地往府里去了。这是蔑视她?还是他背后主子的主意?亦或——试图避开什么? “送中秋节礼么?”赵荑问。 “是,虽今儿个才七月初二,但想着这一路难行,怕误了府里的节庆,李庄头就比平时早了半个月往京里去。”滕管事答。 中秋是八月十五,距今日有四十多天,李庄头早了半个月出发,就是说这里距离京城府里大概一个月的行程,赵荑默默盘算。正是夏末秋初的时候,除非有天灾,否则哪里会一路难行。李庄头一见自己来,头脸不露却立即出发离开,这里的玄机是什么?昨夜的黑衣人在赵荑脑中一闪而过。 这个滕管事,很明显是来告状的,两人关系确定不睦。利用别人的矛盾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是赵荑从小几乎无师自通的本事。“倒是辛苦李庄头了!平日你俩是怎么分工?李庄头出门,这庄里大大小小的事儿留了滕管事操持,想来更是辛苦。” “奴才不辛苦。平日里,奴才管着庄上府里出来的人,都是府里调教过的,很是轻省。倒是李庄头负责庄上的佃农和一应事宜,着实辛苦。庄头出门也安排了自家的大儿子李山看顾庄子,说是协助奴才,很是周到。”滕管事毕恭毕敬地答着。 这是人走了,也把权柄牢牢握在自家手里呀。赵荑默默给李庄头下了擅权的定义。“庄子上府里出来的人有多少?”她需要了解更多。找些可以用的人,才能更好保护自己。 “府里出来的一共十个。奴才并奴才家的,还有奴才的儿子、儿媳妇,女儿五人,荀二家两人,杂役老杨,洒扫的沈婆子,还有吴姑娘。周账房不是奴籍,但他家的事儿按理奴才也该看顾。” 按理?这个词有些意味。赵荑放下手里的茶盏,捡着重要的问:“滕管事在府里可还有亲人?来这里多久了?一家原本在府里做什么差事?” “回奶奶话,奴才不是家生子,从小被卖进府里,府里没有亲人。一家来这里十二年了。奴才原担着大老爷外面跑腿联络的活计,奴才婆娘在厨房做事,奴才儿子在大爷身边做小厮。”滕管事顿了顿,不等赵荑开口问,接着说道:“奴才儿子十二岁时,不懂事,陪着大爷和大姑奶奶,哦,当年还没出嫁的大姑娘,在府里湖上划船。奴才家的小子不懂行船,船不平稳,害大姑娘裙角湿了,最喜欢的步摇也掉到湖里。后来奴才儿子把步摇捞了上来,但大姑娘说步摇浸了湖水,脏,不好看了,要打杀了奴才儿子。大太太拦着,本要发卖了的,正好大老爷带了五爷回来,说五爷在国子监大考中得了监元。祭酒大人亲自接见了五爷,说十二岁的监元前途不可限量。大老爷很是高兴,说这是天大的喜事,应该好好庆贺,不能坏了运道。奴才就势求了大老爷,一家子就来了庄子上。” 大姑娘——大姑奶奶,昨夜荀二夫妻口中的大姑奶奶!一条裙子,一个步摇,就要打杀了人命,这是怎样一位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主儿? 赵荑明白滕管事来向自己投诚的原因了。大家都知道自己和大姑奶奶有怨,那么敌人的敌人就是可合作的对象。而且自己是五奶奶,那五爷就是自己丈夫,对滕管事家也算间接有些恩情。很好! “孩子难免得摔打摔打才能成器。小时候犯点儿错不是坏事,大了做事会更稳妥,能有大出息!”赵荑不紧不慢地说。 滕管事眼睛一亮,急声答道:“奶奶说的是!奴才儿子自那以后很懂得谨言慎行,倒是比奴才年轻时候强上许多。” 一个肯给机会,一个表能力和忠心。两人倒很默契地达成同盟。 “你一家子现下住哪里?平日都做些什么?” “回奶奶话,奴才婆娘之前帮着府里出来的人做做饭,现在在灶上给清湄姑娘搭把手。奴才儿子叫滕朗,去年和沈婆子的女儿成了亲,跟着老杨在荒坡那里拾掇土地,挪些果木,看能不能开出一片果园。奴才女儿叫滕晴,今年八岁,也常跟着奴才婆娘做些零散的杂事。至于住的地方,”滕管事犹豫一下继续说道:“奴才一家和府里出来的人都住在东北边那个三进院子里。” 三进院子!赵荑愣了一下,这应该是给主子备的,住了下人?“哦,一直住那里么?”赵荑语气没有起伏地问。 “是,从奴才一家到这里,李庄头就让府里出来的人都住在倒座房里。” “主屋一直空置么?” “主屋原住了李庄头夫妻,东耳房住了李庄头的女儿。后来庄头老妻去了,女儿出嫁,如今主屋只李庄头住着。东厢房是大儿子李山、还有孙子住,西厢房三儿子李河住。后罩房是二儿子李翰。” 呵呵,这是占了三进院子,还将主家的下人当成了李家下人啊。 “这是谁的安排?”赵荑语气淡淡。 “说是得了大姑奶奶的准。”滕管事也没藏着掖着。 “如何得了大姑奶奶的准?”赵荑问。 “李庄头妹妹是大姑奶奶的奶娘李妈妈,许是李妈妈求了主子恩典。”滕管事没有抬头,言语却没有丝毫犹豫。 “哦。”这是朝里有人,怪不得如此嚣张。赵荑没有深究这个话题,继续问着:“你们这许多人挤在倒座房里,怎么住得开?” “虽然不合规矩,但也没有法子。原本奴才一家住一间,周账房一家住一间,沈婆子母女和吴姑娘三人住一间。老杨住值班房。后来因为奴才家小子娶了沈婆子家的女儿,实在住不开,吴姑娘就求了李家二爷,和沈婆子住到后罩房去了,原来她们的那间房给了奴才小子夫妻住。”滕管事眼睑低垂,恭敬地一句一句答。 “确实委屈你们了!”赵荑斟酌着问:“那荀二家是怎么回事儿?” “荀二一家是家生子。荀二原是大老爷的牵马小厮,一次惊了马,荀二没撒手,大老爷才没从马上摔下来,荀二倒是伤了腿,后来愈发严重,就求了大老爷恩典,和婆娘到庄子上养着。大儿子后来就管了府里的车马,大儿媳在府里花房当差;二儿子在府里产业福运客栈当二掌柜,二儿媳是府里针线房的绣娘。”滕管事说得很是详尽。 这是用一条腿换了儿子的前程。“这院子和你们住的宅子是怎么回事儿?荀二家为什么没和你们一起?”赵荑有些好奇了。 “回奶奶,那边的三进宅子是多年的老宅,听说老主子买了庄子后,来了也住那里。后来主子们来得少了,奶奶是奴才一家来了这么多年见到的第一位主子。这院子听说原是老侯爷的一位褚姓姨娘住着,对了,褚老姨娘就是荀二夫妻陪着一起来的。荀二夫妻一直照顾褚老姨娘,就住在这里。这位老姨娘从不出门,也没听谁说见过。奴才一家来了没多久,就听说褚老姨娘得了疯病,死了。” 疯病?这世上怎会有无缘无故的疯病!要么是遗传,要么是刺激,要么是构陷。赵荑无意识地把两手放在腹前,右手的拇指来回搓着左手的食指。她潜意识觉得,这位褚老姨娘和这座宅院有些蹊跷,而荀二夫妻一定是知情人。 “我既住到了庄子上,免不了劳烦滕管事多操劳。清澜,去我的妆匣里找些小姑娘得宜的珠花,给滕管事家的晴丫头戴着玩儿。” “给奶奶办事是奴才的本分,不敢领主子赏。”滕管事急忙躬身拜了下去。 “赏小姑娘玩儿的!你差事做得好了,自然再赏你。我喜欢小姑娘,看着就可人疼。明儿个得了闲,把女儿带了来给我瞧瞧。” 滕管事这才喜气洋洋地接了清澜手里的珠花,一再叩谢而去。 赵荑注意到清澜望着滕管事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第6章 清浅 赵荑状若无意地问:“清澜认得滕管事?” 清澜急忙收回目光,敛了心神,垂目答道:“奴婢进府九年,怎会认识滕管事?” 嗯,她入府时滕家已经离府。不过她为什么紧张?之前回话时,赵荑留心过,清澜是言必称奶奶的,这句回话居然用了反问。 “那荀二家里人……”赵荑不知清澜底细,也不敢贸然直白发问,所以故意停了话,由着清澜揣度她问的内容,自己脑补。话多了,自然信息量就大了。 “奶奶高看奴婢了。奴婢虽然原在大太太院里得点脸面,但也只是个婢女。荀管事负责府里车马,哪是奴婢可以随便认识的。倒是奴婢刚入府做粗使丫头打扫宅子时候,偶尔能遇到荀管事家的娘子修剪花木,但也没说过话。至于荀又家的,倒是真的没见过。奶奶也知道,每次针线房给咱们院子送衣物,都是谭妈妈或是没留头的几个小丫头。针线房的事儿清湄应该更熟悉,要不奴婢叫她来回奶奶?” 这是推得一干二净!赵荑心下冷笑。不过她说的话对赵荑而言,也不是全无收获。清澜是大太太给她的人,不是她的陪嫁婢女。不是家生子,进府九年就能近身伺候大太太,再被大太太或是什么人派到原主身边充当耳目,这个清澜不简单。刚刚清澜回话说,清湄得了腾贺家的帮忙,没有说滕管事家的,那是不是说她之前至少听谁说过滕家的事情,把对方对滕家的称呼记牢了,又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无意露了出来? 把滕管事和清澜的话串到一起——大老爷、大太太、大爷、大姑奶奶、五爷,下人没有直接称呼老爷、太太,可见原主应是没有分家的大家族里的长房媳妇。按照宗族规矩,这个五奶奶的排序,应该是未分家的各房统一序齿。 稍微了解了原主的身份,赵荑心下安定不少。清澜不是原主的人,而且目前来看,对原主也没有依附的心思,这样的人需要小心提防,合适的时候把她从身边调开。赵荑心下盘算,面上却不露分毫。 从小在陌生的异国他乡,独自和一群看似无害的成年下人、雇工斗智斗勇,还要不忘时时和千里之外的父亲、母亲讨巧卖乖,雨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虚与委蛇,赵荑早就学会了面上笑容灿烂,反手一刀毙命,她可不是能让人随意欺辱的傻白甜! “不必清湄来了。让清浅来换盏茶,你叫人去把荀二夫妻唤来,我且见见。”赵荑状似不耐地挥挥手。 “是!”清澜垂眸应下,退下去唤荀二两人,只心里惴惴,总觉得五奶奶异样,说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清浅须臾功夫就进了正屋,屈膝给赵荑请安后,上前续茶,然后退到一旁,并不多言。刚朝食时候,赵荑就留心了这个丫头,看着比清澜大些,似乎寡言沉默。 “清浅,你在我身边时日也不短了吧?”赵荑做出追忆的样子,决定冒险试试。即便是离府时候指给她的婢女,一个多月说不短也不离谱,且赵荑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她需要尽快了解身边人的底细。清澜、清溪不是原主的人,那另外的两个大丫鬟呢?她急需人手帮她做事。那些什么装失忆的技俩可是需要机缘的,从昨夜的危机来看,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筹谋。 “是!奴婢七岁伺候主子,后来又得主子看重,陪嫁来府里,算算也有十一年了。”清浅没有抬头,语气没什么变化地娓娓道来。 “这些年,”赵荑故意顿了下,接着叹口气,继续说:“亏待你,也难为你了。” 清浅蓦地抬起头,眼里有不加掩饰的不可思议。“奶奶这样说,折煞奴婢了!”她急急跪下。 “唉!”赵荑抬起手,慢慢落在清浅头上,轻轻抚摸着。“做我的陪嫁有什么好,如今又来了这里。跟着我这样的主子,委屈你了!” 清浅本就自小跟着原主,很有些情分。如今又得了主子温言软语的抚慰,哪里还受得住。“姑娘别这么说!是奴婢等无能,不能护主子周全。这些年,奴婢也看在眼里,姑娘的难处奴婢都知道,您千万保重身子。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姑娘总有守得云开的时候。”清浅红了眼眶。 由主子到奶奶,再到姑娘,嗯,很好!赵荑决定继续打感情牌:“难为你们肯陪我受苦,你别记恨我就好。糊涂过总有醒的时候。我就这样了,日后总要给你们争些活路,也不枉主仆一场。”说着,语气已经带了哽咽。 赵荑知道,这原主应该受了不少磋磨,能被赶到庄子上,原主也不是个立得起来的。但凡对她好的,估计日子不会好过到哪里。原主护不住自己,自然护不住身边人。能不磋磨身边人,让她们心生怨怼就很不错了。 “姑娘!”清浅已经泪盈于睫。她往前跪行半步,手有些颤抖地抚向赵荑的膝盖。“奴婢知道姑娘难,怎会生了记恨的心思。姑娘虽性子急些,可谁不知道姑娘良善。即便急了数落几句,怎么能说是难为。奴婢的娘如果不是姑娘一直叫人延医送药,怎会将养那许多年?奴婢娘去的那日,还一再叮嘱奴婢,一定永远记得姑娘的恩德,好好服侍姑娘。能陪在姑娘身边,是奴婢的福气。您千万不要这样说,您吓到奴婢了!” 赵荑拍着清浅的手:“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以后不说了,不说了!你也快擦了泪。让清澜见到——不好。”赵荑提到清澜故意顿了一下。 清浅却急忙擦了眼泪,说:“知道,知道。奴婢记得不在她面前喊姑娘。不过已经离了府,她还能日日到大太太、大姑奶奶跟前说嘴不成?何况祝妈妈和秦大嫂子还没到,横竖她罚不到奴婢。几句怪话罢了,奴婢不怕的,就是怕扰了姑娘清净。” 清澜果然是大太太和大姑奶奶的人,那么原主来了这里,应该和这两人脱不开关系。 “你历来懂事!祝妈妈——也不知道如何了。”赵荑没有抬起放在清浅手背上的手,反而握了上去。 “祝妈妈,”清浅的语气有点晦涩,“姑娘别气她事先没和您通气!她就那个性子,也知道您不会准。您想,祝妈妈当年好歹是陪了咱家里老太太度了战乱的,她激得大姑奶奶对她动手,不就引了老侯爷震怒?虽然二十板子让祝妈妈吃了大苦头,可如果不这样,怎能寻了借口惊动静清居士特特从庵里赶来?大姑奶奶再没规矩,也不敢当着咱府里老太太面儿让您把瑞哥儿给了她。她被休弃回娘家,作威作福也就罢了,自己的孩子带不出来,就要强抢了姑娘您的儿子,这到哪里也说不出理去。祝妈妈护着您和瑞哥儿的心可是真真儿的!如果不是那起子小人使了诡计,实在送不出信儿,祝妈妈哪里会出此下策!” 赵荑倒吸了一口凉气。事实竟然如此! “都是我的错,累得祝妈妈受了那样的罪,我……”赵荑蒙住脸,低低啜泣。 “姑娘快别这样!祝妈妈从小把您奶大,怪谁也不会怪您。您不硬是把秦大嫂子几个都留在祝妈妈身边看顾着么?有哪家主子能如您一样待咱们这些奴婢?您和祝妈妈的情分谁能比了去?大太太只偏着大姑奶奶,又欺咱捬义侯府爷们儿碰巧都不在京里,留在庵里清修的老太太也不能时时耳目聪明。虽然祝妈妈糟了罪,但好歹老侯爷发了话,瑞哥儿还是您的孩子,没人抢得走。现下虽然大太太称病,让您背了不敬嫡母的罪名被罚,但总有回去的时候。您只宽心就好,总会好起来的!” 五少爷是庶出,原主是庶子媳。大姑奶奶是被休弃回家寄居的嫡女,且大太太和嫡女合谋要抢庶子的儿子。原主无能,奶妈挺身而出,引了老侯爷,引了娘家清修的老祖母来,一出苦肉计忠心护主。宅斗啊!赵荑被听到的内容惊得一愣一愣的。好吧,她推翻之前对祝妈妈的猜疑,是她小人之心了。 明明是卑鄙行径,却罚了原主远离儿女。这府里,确切讲是侯府里,不是没规矩,是没了道德底线。赵荑低垂眼睑,掩住眼里一闪而过的凶狠。依她不吃亏的性子,宁可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但被谭宛推下崖底来了异世,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代价不能付出,因为可能无法弥补。如果可以全身而退,为什么要折戟沉沙? “清浅,以后我定会好好护住祝妈妈,好好护住你,好好护住你们!”赵荑近乎呓语般低喃,但语气里的笃定让清浅深信不疑。 “你们”是谁,赵荑还不确定,但祝妈妈和清浅是原主的心腹无疑。她历来自私凉薄,和自己无关的,她不怜悯、不帮忙;可属于自己的,她又极护短,自己的人旁人别欺负,自己的东西旁人别惦记! “姑娘!”清浅又一次泪眼婆娑。她的姑娘好像不一样了,真好!她对之后的日子忽然升起无限希冀。 第7章 荀二 “奶奶,荀二夫妻到了!”清澜边禀着,边挑起珠帘,绕过屏风走了进来,抬头就见赵荑端坐在屏风后的黄花梨木椅上,旁边安了小几,茶壶和茶盏放在小几上。她目光闪了闪,刚刚她只搬了椅子给赵荑,就是不想让她坐着舒服问得太久。她扫了一眼一旁垂目站着的清浅。 “清浅去灶上看看,给奶奶做些糕点端来。虽然不在府里,总不能亏了主子。”清澜状似随意地吩咐着。 清浅却是身形未动。 赵荑看了清澜一眼:“我没有胃口,糕点不做也罢。你带几个小丫头,去把要给祝妈妈她们住的屋子打扫一下,包括荀二家原来住的那间。” 清澜诧异地去看赵荑,赵荑八风不动,就那么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眸光沉沉,让清澜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急忙低头应了声是,退步而出。 荀二和荀二家的正站在廊下。清澜低着头,没有看到荀二狠狠盯了一眼她纤细的腰身,眼里的贪婪无法掩饰。赵荑却透过屏风开孔清晰捕捉到了荀二的目光。这眼神和她在国外酒吧里和同学玩儿时那些大色狼的眼神一样,赤裸裸地叫人恶心。 赵荑忽地轻笑了一下,二八少女对上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很好!看敌人相互争斗很是有趣呀! “奴才荀二并婆娘请五奶奶安!”荀二夫妻二人在廊下未动,只俯身行了礼。滕管事是在离门两米开外、没有廊檐遮挡的阳光下行了跪拜礼的,而这夫妻二人却全然没有做下人的自觉,寻了廊下的阴凉处只敷衍作揖。 赵荑心下冷笑,欺主刁奴!口里却温声说道:“这些年守着这宅院,也是辛苦你们了!” “谢主子体恤。这里确实条件差些,奴才得大老爷和大太太信任,肝脑涂地是应该的!” 呵呵,这是一点儿不客气地告诉她,他们夫妻是大老爷和大太太的人呀! “哦,我听说你们夫妻是跟来照顾褚老姨娘的,可有此事?”得了靠山,那这差事是靠山嘱的还是哪个? 荀二答话时候矮冬瓜一样的身子站得笔直,突出的肚腩尤为显眼。一个老奴却全然没有下人低眉顺眼的样子,一直昂着头,所以赵荑清楚看到了他一瞬僵硬的表情。“褚老姨娘身子不好,奴才和婆娘照顾着是本分。” 荀二的回答绕开了问题,没有承认他们来庄子上和褚老姨娘有直接关联,但愈是如此,赵荑愈发肯定,荀二不是单纯因为腿伤而到了庄子上。 “你们夫妻如今住哪里?”赵荑见荀二避重就轻,索性换了话题。 “奴才——”荀二拖了一下声调,然后接着答道:“昨儿个去了邻居家。奴才婆娘暂时没处去。庄子里空下的屋舍不多,奴才和婆娘一直住在这院子里,没想着有一天会搬,所以一时也难寻住处。” 他见了一院子婢女,哪里肯离开,自是瞧人不注意又溜回自己屋子。何况谁家床榻有他的舒服?那可都是她婆娘选的和主子一样的好东西。婆娘历来拦不住他,也懒得和他掰扯,自然由着他来。可不知道为什么早晨在林子里醒来,他知道多半被护卫发现被逮了出来。可他作威作福惯了,惊是有的,怕可未必。 听了荀二的话,赵荑挑眉。这是怪她占了房子?一个下人,好大的脸!莫说主家宅院,就是他们一家人的命都由不得他们自己做主。赵荑压下心底涌起的怒意。“那倒是难为你们了!”她淡淡附和,似乎全然没有听出荀二话里的不满和挑衅。 荀二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门里。门上半截的珠帘后是个独扇的酸枝木座屏。屏心和绦环板遮挡严实,两墩子中间的披水牙子下什么都看不到。屏心周围虽围绕着十个开孔,却因为室外光线明亮,室内昏暗,从外向里看只一片黑黢黢。 荀二瞪大一双绿豆眼,又使劲眯了眯,依然什么都看不到。他死死地盯着屏心的仕女扑蝶图。 这五奶奶不是说从小被娇惯长大,是个不谙世事的蠢妇么?这是真的蠢到听不明白话,还是扮猪吃老虎?荀二原打算激了赵荑发怒,顺势闹将起来,让这没站稳的主子再背了欺侮老仆的骂名,从此不敢招惹他,可对方此刻全无反应,似乎一拳打到棉花团里,荀二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应对。 室内的赵荑静静看着荀二吃瘪的神色,心头嗤笑。无论荀二打了什么主意,她都不在乎,因为——这个荀二必须除掉。只昨晚和自己共处一个院落,如果有人道破就会给自己带来污名。虽然荀二为了自保,大概率不会到处嚷嚷,但人多口杂,想原主不好过的,可不止荀二而已。 如果问赵荑对国学院老师讲授的内容最不认同,又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那必是五千年古老文明中大多时候对女性的不公和压抑。她厌恶这荀二的龌龊,又何况从小父亲对她的耳提面命就是:不立危墙、不赌人心、不留后患! “荀二家的,你看着人就和善,来了这许多年,想来人头熟络,和邻里关系和睦,定能寻得好的屋舍。”知晓荀二的为人,赵荑不再搭理他,转而和荀二家的说话。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装着鹌鹑的荀二婆娘没想到话锋瞬间转到自己身上。这奶奶说话有些意味,寻不到去处就是自己为人不善、与邻里关系不睦?她半刻没有犹豫就皮笑肉不笑地答道:“奶奶谬赞了。要说这邻里,的确都是好的。只奶奶初来乍到,不晓得大伙儿各有难处,谁不是一大家子人挤在小小的院子里。老婆子虽是个半截入土的人,可也不好和人家男男女女一处挤着,老婆子没脸也就罢了,断不能丢了主家脸面不是?” 呃,这是说她是主家的脸面么?赵荑原没把荀二家的放在眼里,只想着处置了荀二。现在看来,这个荀二家的绵里藏针,比着荀二的跋扈反倒更让她生了兴味。 “哦,这样说来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现在情形如此,你们夫妻既得了大老爷、大太太的信任,必有能干之才,我年龄小些,就不托大逞能了。这事儿就累着你们夫妻吧!我只一点,今儿个需解决了,莫负了大老爷、大太太的信重才好。” 赵荑语毕,荀二瞬间握紧拳头,往门前迈步,说:“奶奶这是……”只他话没说完,就被荀二家的一把拉住,捂了嘴巴。 “奶奶既这么说了,奴们自当尽力而为,大老爷、大太太那里,奴们也会好好谢了奶奶的器重。”荀二家的一番话听着是咬着后槽牙说的。 “好好”两字咬得极重啊!赵荑心情瞬间好了起来。她就喜欢这样,看着和她作对的人明明想一把掐死她,可面上又只能陪着笑脸,嗯,开心! 荀二作威作福惯了,哪里受过这个,很容易被激怒。今儿个一旦他敢冲进门里来,赵荑就能直接打杀了他。奴逼主,告到皇帝面前也是死路一条。只可惜这荀二家的阻了他,好端端失了好戏一出。赵荑虽觉有点失望,却知这夫妻若那般没脑子,怎会在他们主子面前如此得脸。其实原本这荀二家的住在这里并无不可,只他们这般不愿搬离倒让赵荑多了几分心思。 院子里究竟有什么引了这夫妻不肯撒手? 第8章 亲事 看着荀二夫妻恨恨离开的背影,赵荑心情不错。回头见清浅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自己,她心里没来由地虚了。“怎么了?这般看我?” “奴婢觉着姑娘有点当初没出嫁时候的样子了。”清浅笑得很是开心。 “没出嫁什么样子?出嫁了又什么样子?”赵荑觉得这丫头是个实心眼的,从她口中定然能了解原主更多。 “奴婢不敢说,怕惹恼姑娘讨了罚。”清浅用帕子掩了嘴,做出惊恐的样子,眼里却带着笑。 “让你说,你还讨巧卖乖了。不说就罚你没了月钱,嗯,天天给我洗脚!”赵荑实在掩不住本性。她本也年纪不大,虽然极力把自己放在原主的角色中,但放松下来时,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少女的娇憨和蛮横。 “姑娘!”清浅没忍住笑,“给姑娘洗脚是奴婢的本分,哪里是罚。月钱可不能不给,奴婢还指着银子买新裙穿呢。” 呃,随口的玩笑就露了馅儿,赵荑暗自咋舌。“还说不说?我就要看看你是怎么编排我的!”赵荑故意做出恼羞成怒的样子。 “好啦好啦,奴婢说就是了。姑娘莫急呀!嗯,姑娘没出嫁时候就像这样,虽任性了些,却不会让人欺负了不吭声,谁欺负了院里的人,姑娘就会打回去;姑娘会和清沁、清润姐姐玩闹,虽时不时拿奴婢们这些小丫头寻开心,可大家都每天乐呵呵的,不知烦恼!”说着说着,清浅声音渐小,眼里有了泪光。 赵荑抿了抿嘴唇,原主闺里应该是极受宠的女儿家,只造化弄人,进了这污糟的侯府,掩了欢快恣意的性子。“我都快忘了自己当初的样子了。”赵荑顺着清浅的话,似乎无限怅惘地回忆着。 “清浅,我不喜欢现在的日子!真想回到过去!”赵荑决定趁着祝妈妈、秦大家的这些人老成精的到来之前,尽快了解原主的一切,以免在太熟悉原主的精明人前露了马脚。“你说,我怎么就走到今儿个这步了呢?”她叹着气,等着清浅开口。 “姑娘!”清浅心疼地蹲跪到赵荑面前。“您别难过!奴婢说句不该说的,祝妈妈总劝您别想着如果云家三爷还在,二老爷和二太太怎么也不会应了侯府这门亲这样的话。奴婢也觉得很有道理,已经走了这步,回头看有什么用呢?都是造化弄人!姑娘不能再难过了!” 啊呀,这里有大瓜,原主有心上人,阴错阳差所嫁非人?赵荑心里啊啊啊,口里却难过异常地说:“我都知道,那云三爷……”又掩面而泣起来。 “姑娘,以往有祝妈妈她们在,没有奴婢多嘴的份儿。今儿个话赶话说到这儿,奴婢拼着姑娘罚也要斗胆多说两句。”清浅两手抬起,扶着赵荑掩面的手臂,语气无比诚挚地说:“云三爷命薄,是他没福气。那起子小人的话姑娘何必听,平白污了耳朵。难不成您有那法力,克了千里万里外的人儿?游学出意外的人多了,怎就他是您克了的?他兄弟姊妹那么多,怎么克不到他?户部侍郎府上下百余口人,怎么克不到他?就您这个未婚妻克了他?您总这样自怨自艾,多伤二老爷和二太太的心呀!” 赵荑捂着脸,不知接着该怎么问了。户部侍郎?几品来着?国学院的老师介绍几部侍郎时,专门提过袁世凯就是从工部右侍郎一跃成为一方巡抚的。放到现在是不得有副国级?妥妥的高官啊!原主未婚夫身为高官家的公子,就这么死了啊,还据说是被她克死的。这万恶的世道! “姑娘快别哭了,哭坏了眼睛可怎么好!”好在清浅没有停了话。“您及笄和云家三爷定亲,从他出意外到您嫁进侯府,姑娘蹉跎了最好的四年,谁能说出您一个不好?姑娘做得仁至义尽了!不然以您捬义侯府二房唯一嫡女的身份,怎会嫁了庶子。不是说五爷不好,但以姑娘的身份谁不说是低嫁?这话本不该奴婢说,可每次看您被大太太和大姑奶奶挤兑,奴婢就替姑娘委屈。” 这是守了四年的望门寡?赵荑心下惊骇。十九岁在现代正是风华正茂,在封建礼教下却是实打实的老姑娘。这个年龄,还有克夫的名声,能嫁了侯府,即便是庶子,也定然不容易,原主一定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清浅说原主婚前婚后截然不同,估计都有些不实,应该是云家三爷身前身后,这原主就不大一样,只是嫁人后更加极端罢了。 “我倒不是总想不开,只是有时候想想难过罢了。清浅,好丫头。这以后,你一定多提醒我。我也是经了这许多事儿,清楚以往是着了相,日后我一定改了,只往前看!”赵荑拉着清浅的手,无比真诚地说。 是的,只往前看,无论是原主,还是她的前生,都就此远离吧! “好,姑娘!”清浅眼里满是笑,虽然脸上仍有泪。“只是……”她又犹豫地望了下赵荑,欲言又止。 “怎么了?”赵荑与她对视总是心虚。 “姑娘,奴婢给您重新梳下发髻可好?”清浅还是开了口。“都是清溪那个丫头,不然怎会害得姑娘自己梳头?不是姑娘梳的不好,想来是姑娘许久没自己梳过了,今天这个……嗯,有点乱了。” 呃,这是赤裸裸地被嫌弃了吧?赵荑第n次心虚了。 她在国学院很长一段时间练习挽发。丱发、垂鬟分髾髻、双垂髻、垂挂髻 、双丫髻、双平髻等等这些小孩子和少女的发髻练得最多,她觉得对称式的髻发很显清纯天真,也很清爽利落。至于那些华丽的牡丹髻、凌云髻、凤冠、惊鸿髻等等,她看着就觉得累,更别说尝试。她忘记在哪里听说,唐代女性未婚梳空心髻,已婚梳实心髻,她不确定自己所在的朝代,就随意梳了个云髻,想来女子发髻本就多变,不出大的偏差就好。不想,偏差没出太多,却被人嫌弃了。好吧,她确实不擅长这些。所以呢,赵荑啥也没说,乖乖让清浅在她头上忙着就好。 赵荑这边心情不错,荀二夫妻那里却是乌云密布。 第9章 几方 西三间里,荀二家的和满脸怒容的荀二收拾要带走的东西。砰的一声,荀二把手里的木箱子摔到地上,破口大骂起来:“贱婆娘,回来做什么?把你能的!怎不上了天?管到老子头上,你算哪根葱?妈的,敢给老子甩脸子!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院子本就空旷,联排的房舍也没有任何遮挡,荀二又故意大声喝骂,满院子的人都听得真真的。这么明显的指桑骂槐,如果任由他撒泼,岂不是真的翻了天!赵荑冷笑:“清浅,看你的!” 清浅愣了下,随即笑着福了福身,揭开门帘出去。“是谁这么大放厥词?若是在府里,大太太不是得直接命人拉出去打杀了?庄子上什么时候这么没规矩了?荀二在吗?快出来看看这是谁家的腌臜玩意儿,这么没规没矩!敢扰了主子清净,直接拉去喂狗才是正经!” 荀二房里只“咣当”一声巨响传来,再无声息。清浅又大声喝骂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赵荑的居中正屋。指桑骂槐嘛,谁不会啊!只赵荑清楚,和荀二夫妻是彻底撕破了脸,不过也好,即使不到这一步,他二人仗着在大太太面前得脸,自是不会把她这个不得嫡母喜欢的庶子媳放在眼里。手里没有人家的卖身契,又没有足以辖制人的手段,面对恃强凌弱必是常态。 按下满儿几个小丫头去收拾荀二家住的房间被各种难为不提,且说清澜趁着院里诸人各种忙乱出了院门,避开正路,穿过灌木丛生的小径西行而去。 庄里毗邻的多是砖瓦屋舍,独间的石屋和茅舍多半零散分布在林间。清澜在一棵三四米高的杏树掩映下的石屋门前停了下来,四处打量后,她目光落在树下的一个空箩筐上。走近去看,萝筐里还有一个空的竹制小篮子。她拎起小篮子,从篮子下叠合的竹篾间抽出一个小小的绢纸条。将纸条握在手中,她把篮子放回原处,转身掩进了灌木小径。 清溪正坐在自家的院里发呆,远远看见篱笆墙外穿着熟悉的丫鬟服饰的身影,她直接从小石凳上蹦了起来,如小雀一般迎着来人扑去:“清澜姐姐!” 清澜笑着接住她的身子,嗔怪道:“才这一会儿,怎么像几天没见一样?” “人家见你就开心嘛!”清溪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五奶奶可消气了?好姐姐,你可得帮我!” “知道,知道!”清澜拍着清溪的手,“我就怕你多想,趁着大家打扫的忙乱劲儿,出来好好嘱你一番。你且家住着,也就这三五日,你就着你娘身子好些谢奶奶恩典的借口回了,我自有法子让她应允你回去。” “真的?”清溪瞬间开心,“我就知道没有姐姐办不成的事儿。” “你本是帮我,若因我吃了挂落,岂不是我的错?”清澜心疼地抚上清溪的肩。“肩头可还疼?你莫怪我。本想着使点苦肉计,按着五奶奶以往的行事,这事儿就过去了。不想,主子这两日气儿不顺,害得你受苦!”昨晚本是清澜值夜,她来了月事,和清溪换了时间。 “姐姐别往心里去,妹妹都晓得!昨晚得了栓子的话,我本想着要姐姐顶会儿,就是没寻到你人,也不敢耽搁太久,怕清浅她们看到,拦了我。谁知道,回去竟没进去主子屋里。”清溪有些颓然地叹了气。 “是不是赶上我去后院杂物间清理那会儿呀?估计就是那会儿咱俩错过了!”清澜目光闪了闪,“妹妹别往心里去。值夜而已,又没出什么事儿,主子不是好好的,你且宽心等等就好。” “嗯,好!我自是都听姐姐的。”清溪依偎着清澜坐到篱笆墙边的石头上。“清浅、清湄和五奶奶打小的情分,我在她们眼里自是没分量的。只姐姐待我好。我只听姐姐的!姐姐让我等,我就等着!” 两人一番姐妹情谊深重,只不过等清澜回转,清溪敛了原本毫无心机的笑,深深地望着清澜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午后,荀二家的来回了话,说得了李山相帮,暂时借了他家的旧宅住,这就和荀二搬去住云云按下不表。 且说戌时初,天已经黑了,滕管事家的才回了自己家。见当家的和儿子坐在屋里等她,她忍不住催促。“这是做什么?一更天了,怎不盥洗?” “不着急,你且和我说说今个儿那院里的事儿。”滕管事摆手打断她的话。 于是滕管事家的就把五奶奶、清澜、清浅、荀二夫妻、满儿等等小丫头之间的种种事无巨细地讲给当家的听。 滕管事一手半搭在看不出颜色的木桌上,拇指摩挲着手下粗糙的牙条。“这样看来,这位五奶奶的确不是个软弱可欺的!不枉我今日的投桃报李。” “爹,这五奶奶真的能帮咱们?如果不能,咱可就把李庄头得罪死了!”滕朗忧心忡忡。 “哼,这些年那李庆磋磨咱们的还少?而且,你不觉得他着急忙慌出门送节礼很奇怪么?这里一定有咱不知道的内情。我总觉得他好像怕沾上五奶奶的事儿。按理不该如此。”滕管事若有所思,“无论怎样,总要让五奶奶知晓咱们的心思。咱家得罪了大姑奶奶,必须寻个得靠的。依大太太和大姑奶奶睚眦必报的心性,李庆只怕早得了吩咐。咱家没被饿死,不是他们有多好心,不过觉得碾死咱如同碾死几只蚂蚁,没了折磨的趣味罢了!”滕管事恨恨地道。 滕朗静默片刻,才接着言道:“按爹所说,五奶奶家世显赫,但嫁了侯府庶子可见不受待见,又被罚到这偏远庄子上,她自顾不暇,哪里会顾及到咱们这些下人。” 滕管事斜了儿子一眼,哼声道:“里面的事儿,哪里会这么简单。当年我在大老爷跟前跑腿,这外边的事儿如果不弄得门儿清,哪里会有在主子跟前出头的机会?论理,咱也是侯府,但在捬义侯府面前哪里够看?那捬义侯府的老侯爷当年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儿,若不是去得早,咱府里有谁敢在人家面前大口喘气?就是那府里赵老侯爷去了,当年的大爷年纪轻轻不也得了皇上看重任太府寺卿,正三品;二爷也任了从五品的治书侍御史,这些年估计早就升迁了。不说这两位爷,就是捬义侯府长房嫡女,那不也是宫里的宁嫔娘娘?退一万步,就算娘娘不得了宠,不还有嫁了靖平公府的姑奶奶?” 腾管事端起桌上的粗喝茶,喝了一口,继续道:“捬义侯府家风清正,府里清净得很,连姨娘都没有,更别说庶出的子女。二房就一双嫡出子女,怎么可能薄待了?这些年,咱们困在这庄子上,不得半点消息,但你们且想想,如果捬义侯府真的失了势,依大夫人和大姑奶奶的为人,这五奶奶能只是被罚到庄子上?哼,恐怕早被休弃或是磋磨死了!你们且看着,咱这府里估计讨不到好。” “当家的,按你说,这五奶奶可信?”滕管事家的有点坐不住了。她历来没啥主意,只觉得听她男人的就绝对不会有错。 “何止可信?”腾管事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妻,说道:“我隐约记得当年有风声捬义侯府的二姑娘和户部侍郎府哪位爷在议亲,虽不知这位怎么阴差阳错落到了咱府里,但想来是婚事出了蹉跎。当日咱和五爷没甚接触,不过,你们想想,大太太是什么样的性子?五爷当年小小年纪,就能在大太太打压下出了头,怎会是善茬?这五奶奶有这么好的家世,五爷又有那样的心气和才学,总不会差到哪里去。即便五爷不成,咱若能沾了五奶奶的光离了这里,总有大把机会!” 滕管事停下摩挲牙条的手,狠狠拍了下桌子,说:“咱家在这儿困了十二年,好不容易等了主子来,总要争争!咱夫妻这把老骨头也就罢了,总要为朗哥、晴丫头争个前程!” “爹,都听您的!您就说咱们需要咋做?”腾朗坐直身子,语气里带了些许激动。 滕管事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爹娘老了,这次估计是咱家脱离这苦厄的唯一机会。如果能得了五奶奶看重,那是你的造化来了;如果五奶奶没给机会,你也别怨怼,一切是命;你且记住,认了主子,就只忠心做事!至于你——”他又转向自己的老妻,“你就好好在五奶奶跟前当差,不用想着那些弯弯绕绕。你人踏实,只记住一点:五奶奶是你唯一的主子!还有,明儿把晴丫头带去给五奶奶瞧瞧,说不得能得了奶奶的眼,也是一番造化。” 这边滕管事细细和家人分说,那厢李家屋里却是剑拔弩张。 第10章 李家 “龙腾、龙飞兄弟不是号称河道郡二凶么?连个娘们都没能抓走,我看这些年花在他们身上的钱都不如给我和大哥买俩花魁回来乐乐!”庄头李庆的三儿子李河斜斜地靠坐在黄花梨的折背椅上,满脸不屑地说。 一旁侧躺靠在软榻上的二哥李翰凉凉地扫了他一眼,重又把目光落在中堂墙面高处挂着的“积善”匾额上。 “老三这话以后不要说。那龙家兄弟还是很有些本事的,这些年只说给你料理的事儿还少么?想想唐家、蒋家、安家那些,不用我一一说了吧?”老大李山拍了下椅子扶手,适时地开口。 “大哥提那作甚?”李河有些讪讪,“再说也不光是我自己的事儿吧?嘿嘿,这不是在说那个庶子媳么?” “老二有什么主意?是不是今晚再去?大姑奶奶那里总要交代。”李山把目光移向李翰。 李翰眼神不动,只淡淡地反问:“大哥昨晚派人去时怎不问我,今儿个出了纰漏倒是想起我这个二弟来了。” “嗯,你身子不好,能不扰了你当然最好。”李山目光闪了闪。 “大哥觉得捉了那五奶奶,如了大姑奶奶的意,事情就解决了?”李翰声音里带了讥诮。 “捉了来当然就解决了!”李河抢着说,“坏了名声的女人要么浸猪笼,要么一根绳吊死,要么送庵堂里永远别出来,哪个不是一劳永逸?赵家还敢说什么?” “还敢说什么?”李翰冷笑出声,“三弟怕是忘了赵家都有谁了吧?” “有谁能作甚?”李河呛声,“那庶子媳出了丑事,他赵家自然理亏,还敢把手伸到咱府里来?这山高皇帝远,谁能把咱怎的?” “把咱怎的?”李翰看着李河嚣张至极的嘴脸,无力感再次油然而生。他怎会有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愚蠢至极的兄弟。 “赵家想料理咱们,明里可以指使县令大人查查庄子这些年的大小事宜,暗地可以安排山匪恶徒,哪样都能要了你我贱命。阳谋阴谋咱家都无力还手!” “他赵家怎敢?”李河惊惧地一下坐直身子。“咱是大姑奶奶,不,大老爷心腹,他赵家还敢和咱侯府撕破脸?” “你以为隆昌侯府很得脸么?”李翰闭了闭眼,咬着牙根,忍着蓬勃而出的怒意继续说:“不提捬义侯府嫁出去的娘娘、公府夫人,只说那赵大老爷领着雍州牧衔,从二品;赵家二爷任泷州刺史,正四品。咱们侯府哪个能比?是从五品的都水使者、正六品的右监门校尉,还是从六品的通事舍人?” “老二!”李山大声呵斥。 李翰顿时住了口,只憋得满脸通红。 李河悻悻地看了眼二哥,又看了眼大哥,缩了缩脖子,也没敢再开口。 厅堂一时安静,只有李翰粗重的呼吸。 同是侯府,隆昌侯府确实无法与捬义侯府相提并论。如果不是因为老侯爷还在世,估计隆昌侯府的门楣早就败了。府里的三位爷虽都领了职,但蹉跎了这许多年,一直升迁无望。得了捬义侯府如此得力的姻亲,不知好好维系情分也就罢了,这是想结仇么?虽不知具体事由,但这次赵二老爷唯一的女儿吃了亏,说不得会引来怎样的风波。捬义侯府的爷们或外放,或游学,或领差出京,才让大姑奶奶得了机会,做出此般不知所谓的事情。李翰只觉心塞。 这样目光短浅、蠢笨愚钝的主子如何能追随?偏生父亲鬼迷心窍,大哥志大才疏,再加三弟蠢狂跋扈,而他自己……李翰看了一眼大半没有知觉的身子,胸中恨意汹涌。 “二弟也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只是听命行事的下人,真有大事也轮不到你我兄弟来扛。”李山不知是安抚李翰,还是自我说服。“爹着急离庄,不也是为了既能把大姑奶奶交托的事情办成,也能让咱家有借口脱了干系?” “大哥这话自己信么?”李翰语带讥讽。“自己都不信服的话,如何让别人信?滕贺有那么蠢么?他今儿个一早去了五奶奶院里能为了什么?所有的事情摊开来说,一番忠心表下来,傻子也知道咱家打了什么主意。” 李山被李翰堵得说不出话,脸色难看异常。“即便知道咱家的计较又如何?万事要讲证据。咱不给人留了把柄就是。” “证据?哼,大哥刚才不是还说唐家、蒋家、安家那些事儿么?不知道是不是都留了证据?”李翰呛声。 “你——”李山瞬间暴怒。“说主子交代的事儿,扯那些没用的做什么!” “那个——”李河觑了一眼大哥,又瞟了一眼二哥,“要不,等爹回来再说?” “你闭嘴!”李山、李翰同时朝他怒喝。李河瞬间不敢再发一言。 “我只一句,如果不想活了,大哥尽可唤了龙家兄弟来。”李翰脸色铁青,语毕朝门外方向大喊:“吴氏!” 一个身材高挑、二十七八的清秀女子应声进来,不看李山、李河,只走近李翰,扶起他的上半身、侧转、弯腰、顺势背人、起身而去,所有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吴氏力气真大!”李河瞬间没了刚才的鹌鹑样,目光灼灼地看着两人背影。 “吞了你那腌臜心思!真惹急了你二哥,他心可黑得很!”李山没好气地斜了李河一眼。“外边还不够你花,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的蠢样儿!” “嘿嘿,就大哥懂我!”李河立刻换了谄媚模样,“这论对女人,三弟我哪里比得了大哥!大哥吃肉,别忘了给三弟尝尝汤就行!” “行了!”李山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等忙完正经事儿随便你花!”顿了一下,又问:“那荀二刚刚怎么和你说的?” “荀二说昨儿个夜里他去了邹五家,只他婆娘留在院子里。听他婆娘的意思,夜里没出任何动静,没觉有什么异常。”李河答。 “荀二那老色痞见了一群年轻丫头能老实去邹五家?就你个傻子信他。估计他就想着怎么晚上不走,哪天寻了机会占便宜呢。”李山哼了一声,“不过也是怪到。龙腾说怕被引走的护卫赶回来,没敢多呆。屋里没人,院里找了,连恭房也没落下,那庶子媳却没踪影。值夜的丫头被咱们调走,没在是正常,可这庶子媳大半夜去了哪里?”他左手摩挲着椅子一侧的联帮棍喃喃低语。 “管她去了哪里!只要在庄子上,大哥还怕她跑了不成?”李河没那么多心思。“大哥,今晚还去么?”他有点怕了,毕竟二哥说的话想想也觉得吓人。 李山沉吟许久才开口说:“你说的对,她在庄子上,总不会跑了。老二说的也有理,咱家是庄头,真出了事儿,想撇清不那么容易。就算大姑奶奶逼得紧,姑母也能应付。先等等看。” 一语让赵荑随时提防的警觉落了空。 第11章 庄子 一夜无话。赵荑在清晨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中醒来。她盯着床顶的承尘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又重新接纳了一遍自己新的身份。 掀开床幔,窄榻上值夜的清浅已经不在。赵荑翻身下地去取搭在雕花衣架上的衣衫,还没等披好,房门已经开了,门帘珠子相撞的清脆声音和清浅柔柔的语声同时传来:“姑娘起了?怎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赵荑边答边继续穿衣。 “姑娘,奴婢来!”清浅已经绕过屏风疾步上前。 赵荑由着她系好襦衫,着了长裙,围了束腰,系好禁步,方才开口问到:“你收拾了?”说着下巴微抬,眼神看向屏风墩子下的地面。 “是!奴婢怕一会儿有人过来看到。”清浅低低地回。 昨夜临睡前,赵荑让清浅去灶房取了黄豆和柴灰。按照赵荑的吩咐,清浅把黄豆洒在门口地面上,柴灰则包好放在随手可以抓到的地方,又用白日搬来的小几抵住门,在小几上放了摞起的茶杯。做完这些,清浅还在愣神的时候,赵荑又把妆匣里一个细长锋利的簪子递到她手里。 握着簪子,清浅咬牙问:“姑娘,您告诉奴婢,这是谁要害您?奴婢去叫了赵涣来!” “不用紧张,今晚不一定有事,防备些总是好的。”赵荑想说之前有黑衣人来过,但又无法解释她如何躲了一劫,索性不提。 “您是觉得大姑奶奶还会生事?”清浅恨恨地说:“怎么会有这么——这么——这么样的人!”下人不能妄议主子,清浅忍了再三,只说了这样一句。 “这么恬不知耻、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跋扈蠢笨的人,是吧?”赵荑笑着看她。清浅瞪大眼睛,略带吃惊地望着赵荑:“姑娘,您——您——您——” “觉得我不该口出恶言?”赵荑收了笑,“我忍够了,以后不会再忍!清浅,坏人打你没什么可怕,没胆量打回去才可怕。以后我不会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只护着自己,护着你们,护着该护的人。谁也别想再欺负了我们!” 听着赵荑铿锵的话语,清浅紧紧握住手里的簪子,使劲地点头:“姑娘,奴婢都听您的!” 直到躺在窄榻上,清浅依然觉得心砰砰地跳。这样鲜活的姑娘多久没见了?自从嫁进侯府,姑娘日渐沉默,他们这些下人跟着难受。现下虽然来了庄子上,可姑娘眼见有了生气,有了心气儿,多好! 而黑暗中的赵荑也再次露出笑容。一次被打压陷害的经历,一个崭新的环境,会是原主改变的契机。她需要周围人适应和认可她所谓的改变和她自己的行事风格。清浅是个开始,以后周围人都会慢慢看到一个新的五奶奶,而他们——会在潜移默化中逐渐适应她的改变。 抛下夜里的诸多心思,赵荑吩咐:“去安排下,朝食后我带你们在庄子上转转。”清晨空气最是清新,若还是原来的她,必定要绕着庄子一圈圈晨跑。可惜了!赵荑心中暗叹。如果她现在出去晨跑,估计没跑出二百米,就会被当成疯子捆起来。 放下筷箸歇息了两刻钟,赵荑带着清浅、清澜几个婢女,还有两个护卫出门。顶着大大的帷帽,赵荑满心腹诽。看一眼能死人还是能掉块肉?好吧,她忍!只当是夏日里最高级别的物理防晒! 众人刚出院门,就见滕管事带了一个穿着浅黄色同色短衫、长裙,配着绯色半臂的小丫头立在门外。 见一行出来,滕管事拉着小丫头就要跪拜,赵荑虚虚抬手示意:“滕管事无需多礼!” 那滕管事却是毫不犹豫,依然直直跪了下去:“奴才家女儿头次见主子,哪能不叩头!快,晴丫头,这是五奶奶!” “给五奶奶请安!”小丫头脆生生地大声说,头砰砰磕向地面。双丫髻上别着的一对淡粉色珠花,正是昨日赵荑赏的。 “好丫头,快起来。地上凉!”赵荑伸手扶了滕晴,对于真心依附的人,她不吝啬给出最大的善意。 小丫头受宠若惊,抬起乌溜溜的大眼睛,又急忙低头,慌不迭地起身。 滕管事在旁看着,眼里闪过惊喜。“奴才女儿从小顽皮,庄子上的石头她都攀过,树都爬过,就是哪里有几种杂草,她都能说出一二。奶奶如果想去庄子四处转转,这丫头倒是可以帮着指指路。” “哦,晴丫头这么厉害!”赵荑含笑。“那今儿个我们就跟着晴丫头转转可好?” “奴婢愿意效劳!”小小的女孩子满脸通红,却眼睑低垂,腰身微弯地说着大人的话。 赵荑心下微叹。主仆尊卑,根深蒂固。 滕晴带着赵荑一行沿土路朝东北方向一路行去。路面均匀撒了些碎石,倒也平整干净。两侧杨树、榆树、槐树、杏树、枣树等在灌木间交错林立,看似杂乱无章,却又野趣十足。其间间或掩映着或高或低的屋舍,少数砖瓦建造,多数石屋和茅舍。 每过一处,滕晴都会和赵荑说出屋里住户的名字和家里情况,看来是滕管事有过交代。赵荑留心那些砖瓦房子的主人,竟几乎都是李姓,偶有他姓,滕晴也会有意无意提到这家和李庄头的亲近关系。这李庄头,还真是只手遮天。 赵荑腹诽间听到滕晴说:“奶奶,那里就是李庄头和咱们府里出来的人住的宅子。”顺着滕晴的手指,一栋红砖黛瓦的三进宅院映入眼帘。宅子外墙掩映在高大的秋桂树荫下。已近秋日,树上的丹桂次第绽出花苞,徐徐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淡雅幽醉。 相比之下,原主被安排住的院子可要荒僻、粗犷得多呀!赵荑眯起眼睛。 正凝神间,那敞开的黑红大门里走出两个男子,身后跟着几个粗壮的汉子。稍前些的男子边走边侧身和身后的一个满脸悍相的汉子交代着什么,倒是落后半步的那个身形略高的男子先看到了赵荑一行人。他一边用手拍向说话男子,喊了句大哥,一边死死地盯向帷帽遮挡下的赵荑,又在她全身上下迅速扫过,眼神贪婪。 那个被叫大哥的人转过身,看到赵荑等人时身形微顿,马上换上一脸笑容,疾步上前,躬身作揖:“可是五奶奶?奴才李山、李河给您请安!” 赵荑扫了眼跟在后边作张作致要行礼的李河,见他眼神把自己身边的几个婢女看了个遍,最后还狠狠盯了眼清澜,心下对这人已经有了计较。 “你是李庄头家的?”赵荑故作不知地问。 “是,奴才是李家长子,这是我家三弟。原还想着去给奶奶请安,不想就碰到了。奶奶这是要巡视庄子?要奴才说,您一路劳顿,不妨多歇息几日。呆在庄上的时日还长着呢,您实在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李山皮笑肉不笑地直起身。 这是认定她会被关在庄子上任由他们摆布?赵荑心下冷笑,面上却是不显。 “我随意走走,消消食罢了。你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不必跟着。”说完,赵荑举步率先继续沿着小路径直前行,没给二人再说话的机会。 一个照面,李山满眼不屑,李河一脸淫邪,这李家是烂到根子里了。 看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李河凑过来:“大哥,那几个小娘子都不错啊!什么时候……” “好了,忘了昨晚怎么说的?收了你那花花心思!”李山瞪了弟弟一眼。“这女人,辣手得很!别便宜没占到,惹了一身骚。” 李河讪讪地闭嘴,眼神却依然瞟向一行人离去的方向。 一直朝东北又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路在山脚下分了岔,一边通向宽阔的溪流,另一边掩映在灌木深处。赵荑转向溪流,溪水清澈,在阳光下跳跃着莹莹的光。原以为会是一条敞阔的江河,赵荑有些失望。不过,聊胜于无。她还是走向溪边,伸手掬起一捧溪水,清凉沁人,让人觉得夏日的暑热瞬间淡了。 溪中有或大或小的石头铺在一段河道较窄处,应是庄里人有意搭的过溪的路。抬头去望,跨过小溪有条入山的小径,大概因为常有人走,小径看着并不逼仄。 “奶奶,翻过这座小山就是别人家的庄子。那里往上一点是奴婢哥哥和杨爷爷拾掇的果园,现下梨子、桃子差不多熟了。”滕晴指着小径难掩骄傲地说。 “哦,等哪日晴丫头可一定带我们去看看。”赵荑看看自己脚上薄薄的绣花鞋,只能歇了现在过去的心思。 应了赵荑的话,滕晴又兴高采烈地带着一行人走上另一条岔路。穿过一段树丛,眼前豁然开朗。成片的田地纵横交错。赵荑对农作物一窍不通,只觉得景象壮观。几块田里有佃户在忙碌,作物看着低矮,过去问了,才知是在收红薯。 “今年收成可好?”赵荑让名叫赵涣的护卫去问。那佃户好似没听到般,将身子转向另一侧,继续佝偻着腰背,机械地从土里刨着红薯。赵涣提高声音再问,那佃户,连同不远处分散的几个佃户,如同受了惊吓一般,忽地齐齐跪倒,匍匐着告饶,倒惊得赵涣不知所措。 赵荑紧锁眉头。这些人必定被警告胁迫过,不敢和他们多说一句。“算了,回吧!”赵荑转身欲走,却一眼瞥见有紫色袍脚从身后路旁的树丛间一闪而过。那是李河!他刚刚那身骚包的亮紫色长袍可是让人印象深刻。赵荑勾了勾唇角,脚步未停。 “从那条路一直走就能出庄子。不过,出庄的路设有路障,没有李庄头的印鉴,不能随便出去。”往回的路上,滕晴指着一片麦田西南方向的岔路说。 呵呵,这李庄头把自己当成了占山为王的土皇帝!赵荑心中腹诽。 庄子的这条主路围庄铺设,沿着路能径直转回赵荑居住的院子。庄子很大,赵荑一行只小小转了一圈,在路上没怎么停留,居然就用去了两个多时辰。 赵荑问了滕管事,得知这庄子上住了百余家佃户。李庄头看得极严,不允许滕管事接触庄里事宜,但毕竟住了这许多年,平日又常常出入庄子各处,再隐蔽的事儿也没法全然瞒住。这些年倒是让滕管事摸出了庄子的深浅。李庄头网罗了些打手和同姓的族人,随意压榨庄里的佃户。收取几成租税要看李家人心情,如果有反抗就会被暴打,甚至丢了性命。 和李庄头一家对上是早晚的事儿。赵荑暗暗思量着。那夜的黑衣人现在看来应该和李家脱不开干系。李家盘踞庄里多年,有上头主子的纵容指使,又有身手不错的打手帮凶听命,和这样的敌人对上,如果想有胜算,她必须细细筹谋。 该从何处着手呢? 第12章 护卫 任何筹谋都得以保证自身安全为前提。 “清浅,你觉得赵涣的身手能同时对战几个普通的壮汉,还不至于吃亏?”赵荑聪明地规避所有直观事实的提问,只问对方感受来旁敲侧击。 “奴婢不知。不过祝妈妈曾说赵濯在陪嫁的四个护卫里功夫最好,说他打倒四五个人没问题。赵涣就算比不上赵濯,打倒两三个总可以吧?”清浅歪着头,不确定地说。 “护卫安置在哪里了?”赵荑问。护卫是她的安全保障,住得自然越近越好。 “清澜说院子里都是女眷,没有男人跟着住进来的规矩,就让荀二寻滕管事看着就近找个地方。奴婢今儿个跟着奶奶出去,赵涣指给奴婢看了,出了咱这院门儿,往东得走大半盏茶时间。”清浅不满的语气很是明显。 一盏茶就算十分钟,大半盏茶也得七八分钟。看来这荀二没和滕管事通气,清澜也是个心思深的。“赵涣怎么说?住的可还好?”赵荑问。 “赵涣说屋子够大,就是等赵淞护了祝妈妈几个来,他们四人连着几个小厮也住得开。他还说让咱们不用担心,这几日他们三个不分昼夜轮流守在院子外,不会让奶奶受惊。” 守——在——院——子——外?赵荑瞬间发懵。“呃,昨夜开始守着的么?” “不是,说从我们到的那日就开始,嗯,应该有两天三夜了。”清浅掰了手指说。“奶奶别担心了,有他们几个在,您夜里且安心睡着。” 这可怎么安心睡?赵荑的心一下子提得老高。她初来那夜,没有人拦着那两个黑衣人,也没人拦了荀二宿在院子里,是院外守着的护卫没有发现么?如果是,那护卫的功夫也就只是平平,她没法安心;如果是护卫和外人伙同呢?她岂不是腹背受敌?如果是护卫发现了荀二和黑衣人却没有出声,那说明什么?赵荑忽地一身冷汗。护卫看到了行为诡异的她!是不是也看到了她窥探各个房间,看到她攀上高高的树?赵荑感到细细的汗意和砰砰几乎跳出的心。 “那——他们几个怎么排的班?哦,我是说,怎么轮换看护,毕竟——不能总熬着。”赵荑觉得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很。 “这赵涣倒是没说。奶奶放心,他们估计是上下半夜轮值,就像咱们来的一路那么安排。”清浅语气轻快。 赵荑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今天出院子是赵涣和另一个护卫跟着,听清澜唤名字,好像叫赵沐。 赵濯、赵涣、赵沐,加上一个还没到的赵淞,四名陪嫁护卫。 赵荑仔细回想在庄子走动时候跟在身后的两个护卫赵涣和赵沐,嗯,三十多岁的汉子,身材魁伟,穿一样粗布的短打,没有出格的举动,神情也没给她留下特别的印象。 没见到的只有赵濯。如果是整夜的轮值,今儿个赵濯又没跟着,就说明他昨夜轮值,那前夜轮值的便不是他。可如果是上下半夜的轮值呢?赵荑有些头疼。 “奶奶!”清浅看她一时神情阴晴不定,担心地问:“您不舒服么?是不是走的时间太长累了?要不您躺着小憩一会儿?” “哦,应该是的。我躺一会儿。”赵荑此刻没有心思斟酌字句,她需要好好静静。 打发了清浅出去,赵荑靠在榻上,哪里睡得着。如果值夜的护卫发现了她的异常,接下来会怎么做?赵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做事从来只做最坏打算,所以首先抛开护卫不在,或是功夫不够好没有发现黑衣人等所有看似有利的假设。 那名护卫和荀二或黑衣人是一伙儿么?应该不是!荀二熟悉庄子的一切,又有安置原主到来后诸多事宜的由头,要避开护卫不难,无需走通护卫的门路。至于护卫和黑衣人之间,大概率也没有瓜葛。因为她躲在水井边,黑衣人没有看到,但院外的护卫一定能看到。如果是一伙儿,那她早已被黑衣人抓了去。作为她的陪嫁护卫,即便不是百分百忠心,只要没有极端的威胁或是诱惑,他们的忠诚应该可以信任。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护卫看到了黑衣人,却没有现身。为什么?护卫先看到她出了正屋,发现她举止异常,还在观察她的时候,黑衣人来了。知道她躲过了黑衣人,是安全的,所以一直没有现身,而是任由黑衣人离去。赵荑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 问题是,护卫发现了她的怪异举动,会如何想?如何做?原主即便从小淘气,喜欢上窜下跳,也不该大半夜爬树,又何况衣冠不整啊。 赵荑愣愣地望着门口屏风的背板,忽地坐起身来。“清浅,去唤了赵濯他们三个过来回话。” 坐着小杌子,守在门口的清浅吓了一跳,急急应了去叫人。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三个汉子已经站到了正屋的院子中央。 赵荑仔细端详着那个不曾见过的护卫——赵濯。 功夫最好,却看着最为年轻。不到三十的样子,身形伟岸,宽肩窄腰,小麦肤色,浓眉高鼻,一身利落短打,倒有几分侠客风流。 “刚才知道这几日得你们昼夜守着,辛苦诸位了!”赵荑语气温和。 “不敢当主家辛苦二字,份内职责!”赵濯拱手答话,其他两人跟着拱手,却没发一言,以赵濯马首是瞻。 “份内职责也有不同做法,清浅!”赵荑转向立在门旁托着托盘的清浅,“差事尽心,总是要赏的。” 刚刚赵荑已经从清浅那里探出这几个护卫每月月银二两,那么作为昼夜辛苦的犒赏,每人赏十两银子不算出格。 “谢主家赏!”出言的依然是赵濯,他垂目敛神,再次拱手,并不推拒。 “前日夜里,我觉着这院子不太平,你们可有什么发现?”赵荑也不绕弯子,单刀直入地问。问话间,赵荑站近屏风开孔,眼睛紧紧盯住三人。 站在左侧的赵涣已经迎前一步接了清浅手里装着赏银的托盘,站在右侧的赵沐面露喜意,眼神扫向托盘。此刻只有居中的赵濯注意力在赵荑的问话上。 他微顿了下拱起的手,然后放下,语气如常地答:“前日上半夜是赵沐值夜,下半夜是小人。夜里许是有山里动物出没,小人听到动静追出了一段距离却什么都没发现。五奶奶可是觉出有什么不妥?” 是黑衣人调虎离山,还是赵濯欲盖弥彰?赵荑不确定。“哦,就是听到点动静,没有不妥就好。”赵荑盯了一眼赵濯放下后微微收紧的手,不急不缓地问:“这些日子着实辛苦你们!住的地方离这里有些远,这么值夜很是不便。你们可有什么法子解决?” “小人和兄弟几个商量过,打算在这院墙外搭个偏棚,只要大家能挤下就好,不能误了主家差事,负了奶奶信任!” “这样不好。哪有昼夜辛苦,还不得好睡的道理。”赵荑断然否了赵濯的话,“你们且去和滕管事商量,看能不能把院子前面改动下,盖出两间屋子让你们休息。” 赵荑不知道自己何时能从庄子离开,索性做些动作,看是不是可以查出身边人更多底细。 赵濯眉头微蹙了下,露出进院后唯一一点儿不一样的神色:“这样会不会太麻烦?” “能让你们有好好休憩之处,无所谓麻烦!”赵荑并不托大,“这也只是我一时想法,是否可行,你们且去和滕管事商量后再定夺。” “是。谢主家仁善。”赵濯拱手和赵涣、赵沐退身离去。 看着三人的背影,赵荑有些困惑。赵濯一直自称小人,称原主为主家,应该和清浅等人身份不同,可作为陪嫁护卫跟在原主身边,不是有身契的下人,那是签了契约的雇工么? “清浅,他们的家人……”这几日一直在说半截话,赵荑很讨厌这样,可没办法啊。她无法直接提问,也怕出口的问题让身边人觉出异常,只能不断做出犹疑不定的样子。 “唉,姑娘总是这样,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清浅心疼地递了盏茶给坐回窗边桌旁的赵荑。“您看这京里能得主子恩典,赐了姓,还放了身契的有几家?都是跟着老侯爷的老人儿,您还怕府里薄待了他们不曾?再者,他们几个家里也都是忠心之人,不会有任何不该有的想法。二老爷看重他们的身手,也会想法儿留住他们为您尽心尽力,自不会亏待了他们家里。您且把心放回肚里。离京前,祝妈妈已经嘱人给靖平公府送了信儿,把京里陪嫁庄子、铺子的账目和人都暂时托给咱家姑奶奶管着。您啊,谁也别惦记,好好养身子,等着咱捬义侯府的爷儿们回来给您出气就是了。” 放了身契的家仆!或许是父辈立了功得了赎还奴籍的机会。能跟在原主身边,一是为了还主家恩情,二也是为了谋份差事吧。清浅此时提到陪嫁庄子、铺子,应该是这几个护卫的家人在她名下的庄子和铺子里做事。嗯,各取所需!有利益牵扯最好。赵荑从来不相信单纯的恩义和情感。这个世界最牢固的关系就是利益,从古至今,没有例外。 心里那根弦松了,赵荑露出笑意。不过,她不会全然松懈。利益捆绑是基础,让对方心生敬畏、死心塌地追随,即便知晓她的秘密也不敢吐露,这才是她的本事! 第13章 家世 转日,因着赵荑允了滕晴留在身边做粗使,一早滕管事家的就带小姑娘欢欢喜喜地来了院子。顺了几个小丫头的名字,赵荑叫她晴儿。 换了和其他婢女一样服饰的晴儿,眼里忽闪着好奇,想打量宅院里的人和装饰,可又不敢胡瞟乱看,那隐忍又忍不住的样子,让赵荑忍俊不禁。小丫头很有些机灵劲儿,看着不是偷奸耍滑的,很讨人喜欢。 接下来的几日,赵荑叮嘱几个婢女给晴儿讲些府里的人事和规矩,她装作闲来无聊,要么在旁边坐着闭目晒晒太阳,要么拿本书翻翻看看,其实耳朵一直竖着听几个婢女给晴儿讲的一切。 从几人的断续讲述中,赵荑还真把原主娘家和婆家的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 原主出身捬义侯府,其祖父赵行,也就是捬义侯府的老侯爷当年追随先帝打江山,立下赫赫战功,且和当年还是太子的今上有同袍之谊,虽然谢世多年,但仍为当今皇上缅怀不已。 赵行封侯后也未纳妾室,夫妻二人琴瑟和鸣,育有两子一女。长女嫁靖平公府长房嫡二子。因长房长子过世只留一女,故赵氏夫君立为世子,赵氏地位水涨船高,自会是未来的公府夫人。 赵行二子分别娶了一对姐妹。故事还得从老侯爷的经历说起。在追随先帝打天下时,一次激烈的攻城战中,老侯爷险些丢了性命,是一位许姓同僚舍命救下他,但同僚却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为报答救命之恩,赵老侯爷收养了同僚留下的两名孤女,并做主在孩子及笄后分别嫁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两对夫妻感情甚笃,府中也无妾室。 赵大老爷承捬义侯位,娶大许氏,现任雍州牧职,从二品。大许氏生一女两子。长女入宫,后得当今圣上临幸,封宁嫔。长子任车骑将军,正五品,娶晋阳伯府长房嫡长女。次子任度支郎中,从五品上,娶太府寺少卿嫡幼女。 赵二老爷任泷州刺史,正四品,娶小许氏,生一子一女。长女赵荑,即原主,嫁与隆昌侯府大房庶子荀翊。其弟赵端靖,年方二十,娶司农寺卿府上二房嫡次女。 原主夫家隆昌侯府侯爷荀观是先帝的近身侍卫,虽没立下显赫战功,但也跟随先帝身边多年,近水楼台的情分,在先帝建立大平朝后,作为唯一从始至终追随左右并活下来的近身侍卫而得封侯爵。 现下,荀侯爷身体依然硬朗,有老妻在侧,另有妾室三人。杨姓姨娘、褚姓姨娘过世;目前只有文姓姨娘尚在,其一女已早早远嫁。老夫人赫氏出身农家,育有三子。 荀大老爷任都水使者,从五品,有一妻两妾。其妻何氏出身市井小户人家,因是荀家旧宅街邻,何氏从小和大老爷相识。早年荀侯爷还未得封高位,和邻家关系和睦,又见孩子亲近,遂早早定亲。后来荀观步步高升,及至获封侯爵,为免留下嫌贫爱富的忘本名声,侯爷坚持让大儿子娶了何氏女为妻。 大太太何氏嫡出一女两子。长女荀嫣成年后嫁昌顺伯府嫡长子,因荀嫣性情跋扈、夫妻感情不睦,被休弃归家。长子大爷荀晔,正妻王氏为着作郎府上嫡女,生两女。次子二爷荀斐娶治书侍御史府上嫡女侯氏,育一子。 大老爷两妾,只钱姓姨娘育庶出一子一女:庶子五爷荀翊,娶原主赵荑;庶女嫁驸马都尉府上庶子。 荀二老爷任正六品右监门校尉,有一妻两妾。二太太孙氏为朝议大夫嫡女,生一子一女。一子三爷荀乾早夭,一女嫁太子洗马嫡三子。 二老爷两妾:郑姓姨娘为孙氏陪嫁婢女,无所出;蒋姓姨娘生一女,嫁尚药典御府上庶子。 荀三老爷任从六品通事舍人,有一妻三妾。三太太周氏为尚书左丞嫡女,育两女一子。六小姐、七小姐均待字闺中。四爷荀璋娶国子博士府上嫡女孟氏,生两子。 三老爷两妾早亡,遗一女五小姐待字闺中。余一程姓姨娘无所出。 大概总结下原主夫家隆昌侯府:目前府里老侯爷、老太太俱在;三位老爷、三位太太;大房三位爷,一位归家姑奶奶;三房一位爷,三位未出阁小姐。二房最是清净,无男嗣。 了解了原主家世情况,赵荑心里愈发安定下来。若说这世上有什么能让人心生畏惧惶乱,赵荑一直坚信是未知。所有的已知看开就好,不过尔尔。只有未知因为莫测才让人警觉、让人探寻、让人敬畏。 赵荑的英文名字、中文名字有好几个,赵荑是她进国学院时用的中文名字,取了妈妈的姓,用了谢灵运《登石门最高顶》诗中“心契九秋干,目玩三春荑”中的“荑”字,意为草本初生的嫩芽。她希望自己可以在国学院有个新的开始,不想就只是开始而已。赵荑叹了口气,好在和原主竟然有同名的机会,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字。 原主娘家门风清正,人口简单,赵荑心生欢喜。姑姑一家、大伯一家,再就是自家,多好!这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家的样子啊!只可惜原主嫁了人,不然可以一辈子呆在娘家,想想就很幸福! 至于婆家,赵荑自动屏蔽,和她原本的家一样乱糟糟,还是不想为妙。不过原主娘家明显比婆家位高权重,原主依然能被欺负至此,想来除了嫁的庶子在家中无甚地位外,也和其本身的为人处世有很大关系。嗯,不过没什么,她不是来了么?她就不是一个忍气吞声的主儿,呵呵,且行且看吧,这世上的事儿哪里有定论?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笑了的比比皆是呀。 从婢女口中,赵荑知道原主女儿六岁,名唤荀姝;儿子四岁,名叫荀瑞。 她记得腾管事说他家被罚时,恰逢十二岁的五爷荀翊得了监元,还说他家来了庄子十二年,那她的夫君应是二十四岁。赵荑心里默算,原主及笄定亲,蹉跎四年,十九岁嫁荀翊,现下该是二十六七岁。姐弟恋呀!也不对,是姐弟配!赵荑心下吐槽。唉,最美丽的青春随她坠崖,就这样倏忽没了踪影! 她感慨之余,倒也没有遗憾或怅然。嗯,大抵她本性淡漠凉薄,又是强说愁的年纪,没有太多不能割舍的情感,人在哪里,成为谁又有什么关系? 赵荑,赵荑,嗯,你我至此同一人!你的委屈我来解,你的苦难我来承,不过,一定是另一个新的不一样的人生! 第14章 通房 在院子里消磨几日,原主的事情了解了七七八八,赵荑开始觉得日子无聊了。本来她就是闲不住的年纪,在一群婢女面前还要装出端庄范儿,她实在受不了了。于是,这日吃过朝食,赵荑又一次出了院子。 这回护卫换了赵濯和赵涣,清澜、晴儿等婢女依旧跟着。赵荑选了和上次相反的西南方向,晃悠悠地逛起了庄子。 绕过一片杂树灌木丛生的小丘下行而去,眼前出现一片不小的竹林。竹丛碧绿苍翠,如水墨浸染般,偶有轻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如静夜里拨动心弦的音符,恬静,又难忍悸动。 赵荑驻足,深深地吸气。跟随的几人也被眼前的美景吸引,静立在赵荑身后,都没有出声。 “啊!”忽的一声惊呼打破了所有的沉醉。赵荑微微蹙眉,循声望去,却只见丛丛青竹,不知声起何处。还未等赵荑吩咐,赵濯已经挡在她的身前。他身材魁伟,赵荑觉得即便此刻万箭千矢齐齐射向她,赵濯也能用身体挡住所有。合格的护卫!赵荑暗暗赞叹。 观察须臾,赵濯回头看赵荑。赵荑微微抬抬下颌,用眼神示意他。赵濯秒懂,瞬间身子跃起,朝着某处而去。他的身形无声地在丛竹间几个起落便失了踪迹。 好功夫!赵荑咋舌。她自以为得过名师指点,功夫不错,今儿见了真正的高手,才懂了天外有天的真义。 还没等她感慨完,就听得几声闷哼,然后又啊的一声惨叫。赵荑率众循声向竹林深处走去。踩着铺满竹叶的松软地面,穿过丛丛笔直密仄的青竹,赵濯涅色的衣衫一闪而过,几息间已经到了近前。他拱手一揖,言简意赅:“五奶奶,是李河!”说罢,身子一侧,露出身后的情形。 又是一袭骚包的紫袍,不过比那日的更亮些。此刻的李河没了洋洋自得的神情,他躺在地上,正蜷着身子,呻吟不止。离他两步远站着个秀丽高挑的女子,看着和赵荑差不多年纪。女子发髻凌乱,窄袖的衫子已经撕破了衣襟,她两手紧紧护住破损的地方,紧抿着唇,脸色苍白,却倔强地紧绷着身子直直地立在那里。 “吴姐姐!”晴儿惊呼出声。赵荑望向她。“是咱府里出来的吴姑娘!”晴儿靠近赵荑低声说。 赵荑瞬间了然。她回身扯过清澜搭在手臂上的外袍,走过去披在了吴姑娘身上。为免有意外,她出门总会多带一件衣服。吴姑娘身子一僵,蓦地抬头看她,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一言不发,却狠狠跪了下去,朝着赵荑深深磕头。 “你随我来!”赵荑没看李河一眼,拍了下吴姑娘的肩头,转身离开。赵涣看了赵濯一眼,却见赵濯毫不迟疑举步而去,遂也跟着离开。几个婢女中只有清澜脚步微顿,可见众人没有人说话,她犹豫了下,也快步跟上。 很快回转院子,赵荑打发了护卫,先让清浅带了吴姑娘去整理发髻,换件衣服。一盏茶的功夫,清浅带她来了赵荑的房间。 “谢奶奶活命大恩!”吴姑娘没等赵荑开口,已经扑通一声跪到了她的脚下。 “快起来吧!身上可有伤?”赵荑伸手,清浅上前扶起吴姑娘。 “谢奶奶挂怀,就是一点擦伤,刚刚清浅妹妹已经帮忙擦过药,不碍事。”吴姑娘神色恢复了正常,看着确实没有大碍。 “今儿怎么回事儿?那李河常欺负庄子上的人么?”赵荑想问李河是不是常凌辱女子,可怕伤了吴姑娘,话将出口时换了说法。 “那李河就是个畜生!”吴姑娘狠狠咬了一下嘴唇。“这些年庄子里被他和李庆、李山糟蹋的女子总有十几个了。” “没人反抗么?”赵荑皱眉。人在屋檐下,想要个公平不容易,但鱼死网破的不在少数。 “有,只是没能杀了那该死的,反倒被杀了。”吴姑娘恨恨地抹了下眼睛。 “你知道哪些?”赵荑直直望着她。 “唐家、蒋家、安家都没人了。”吴姑娘没有瞬间犹疑。“安家只有姐弟相依为命,安家大姐被李山和李河两人糟蹋后自缢,安家弟弟拿着镰刀要给姐姐报仇,结果被活活打死;唐家娘子和两个女儿被李庆、李山、李河轮流凌辱,一个投井,两个撞了墙。唐家父子两个还没等报仇就被李庆捆了从崖上推下去,庄上有人看到了,连尸体都七零八落。” 吴姑娘深吸一口气,接着说:“蒋家两个嫂子和小姑子也被那该死的几个糟蹋了,蒋家两个哥哥去报仇被他们放狗咬死了,蒋家姑娘刺伤了李庆,结果被杀。两个嫂子被活活凌辱而死。” “畜生!”赵荑将手里的茶盏盖狠狠拍向桌面,盖子瞬间崩裂。她是凉薄淡漠,但也一样嫉恶如仇。 “奶奶!”清浅急忙俯身查看赵荑的手。还好,没有划伤。 “没人告过官么?”赵荑平复下,继续问。 “没有。”吴姑娘颓然地回:“一来李庆他们看守极严,出庄的路都堵死了,早晚有人守着,出不去。二来,出去到了官府也没用,李庆早就买通了县里,没有人会帮着佃户说话,更别说奴婢。奴告主,是要被直接打杀的。” 看来这件事只能从长计议,细细谋划。赵荑按下心底的戾气,又习惯性地用右手拇指摩挲着左手食指。“你叫什么名字?来庄子多久了?为什么离府?”赵荑转头看向吴姑娘。 “奴婢本名吴巧儿,原在二老爷书房伺候,后来一次二老爷喝多了,奴婢就成了通房丫头。”吴姑娘深深低下了头,从赵荑坐着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她一瞬间眼里涌上的泪。唉,又是被强迫的!这该死的二老爷!“后来——”她声音有些哽咽,“二太太嫌奴婢粗笨,连茶水也伺候不好,就让人把奴婢遣到了庄子上。” “多久了?”赵荑深深叹气。这府里的二太太至少是个善妒的。 “七八年了。”吴姑娘语气里没有不甘。是不是觉得离了侯府,也是好事?只可惜庄子又是另一个火坑。可以好好嫁人的姑娘,却这样被打压磋磨着。 “这许多年,你——”赵荑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来问。 “奶奶是想问奴婢是怎么躲过了那几个畜生的魔爪吧?”吴姑娘苦笑了下,“不是奴婢有办法,是李翰几次三番救了奴婢。” 李翰——李家老二!他为什么救吴姑娘?赵荑瞬间来了兴致。 第15章 李翰 “这李翰是个好的?”赵荑问。 “好不好,奴婢说不上来。”吴姑娘偏头思索了下,“奴婢刚来时被李河盯上,是李翰用热茶烫伤了李河,才让奴婢躲过一劫。那次之后他好像和李庆,还有李山达成了什么协议,就让奴婢伺候他,哦,李翰瘫在床上,行动不便。奴婢倒是有把气力,背得动他。这样消停了些时日,虽然李河还是时不时闹腾出点动静,但有李翰帮衬着,倒也有惊无险,李河没占着奴婢什么便宜。” 吴姑娘顿了下,接着说:“今儿个奴婢见李翰没什么差遣,就想着现下是笋子虫最肥的时候,奴婢想到竹林里抓些回去和沈婶子一起吃。没料到那该死的李河会跟来,还趁奴婢没有防备……”吴姑娘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 嗯,这李翰似乎和李家其他人不太一样。赵荑右手食指指肚来回摩梭着左手食指长长的指甲。“李翰和家里人关系如何?”她问。 “不好。李翰很看不上他那两个兄弟,甚至对李庄头这个父亲也不怎么搭理。”吴姑娘说,“对了,有次李翰腿伤发作,他不肯吃药,只是喝酒,喝醉了就时哭时笑,大声喝骂,说什么掉进猪圈里,被蠢猪害得人不人鬼不鬼,自己比猪还不如之类的话。” 这里应该有些故事,赵荑暗暗思忖。“你们中谁在庄子里呆得最久?”她问。 “最久?”吴姑娘想了下,“应该是沈婶子或是杨伯,嗯,是杨伯。沈婶子说过,她刚被罚到庄子上时正怀着身子,是杨伯看她可怜,在生产时候求了庄子里的婶子帮忙,她和孩子才活了下来。” “你可听他们说过李翰是怎么瘫痪的?”赵荑追问。 “奴婢问过沈婶子一次,但沈婶子不知道,说她来的时候,李翰就已经瘫了。沈婶子家的月儿十八岁,那李翰应该瘫了二十年以上。”吴姑娘细细算着。 看着李山和李河的年纪,李翰估计三十多岁,是十几岁就出了事。 “你怎么打算?继续回那边去还是想留在这院子里?”赵荑没再纠结李翰的问题,转而问吴姑娘。 吴姑娘懵了下,身为奴婢,历来都是主子吩咐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人给过她选择。“奴婢可以选么?”她愣愣地望着赵荑莹白的面颊,一时忘了不能直视主子的规矩。 “可以选。”赵荑温柔地笑:“按你所说,如果回去,估计李翰不会让你白吃亏,但如果不回去,我也不会让人再欺侮你。”赵荑虽自认性情冷硬淡漠,但想到刚刚那个被一再欺侮,却依然挺直腰身,倔强地立在竹林里的纤细身影,她没忍住一瞬的心软。 “谢谢奶奶!”吴姑娘瞬间泪意上涌。她扑通再次跪地。 赵荑听着声音都觉膝盖疼,吴姑娘却全然无觉,俯身在地说道:“奴婢没什么本事,但好歹在这庄子里待了许多年,还算知道怎么自保。李家虽然有不少府里出来的,不过有机会接近那兄弟几人的,只有奴婢。奶奶的恩德,奴婢不敢说能报答,但如果奶奶想多知道李家的事儿,奴婢就日日留心着,总有能用得上的时候!” 这是个知恩图报的聪明女子!赵荑心下赞叹。她并不是生就凉薄,是在群狼围攻的环境日久,伤透了心,才觉良善怜悯也是能被人利用算计的弱点。她不在乎付出后回报几何,能得真心感念,她就觉欢喜。 三日后,晴儿带来了吴姑娘的消息。李河被人抬了回去,这几日一直鬼哭狼嚎地喊疼,一时倒没精力找吴姑娘和赵荑的晦气。李山找了好几个大夫,却什么也没看出来,只让好好将养。待夜里好不容易睡着,李河又梦魇不断、满嘴胡话。醒了就一边喊疼,一边不停地吃,好似饿死鬼托生。睡着折腾,醒了还折腾,李家日日没个消停。 喊疼赵荑能理解,这梦魇和贪吃是怎么回事? “吴姐姐说可能是李翰做的。”晴儿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李翰?”赵荑眼前一亮,她想做的事儿有门儿了。 “嗯。”晴儿继续道:“吴姐姐说,以前李翰总让她弄些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草啊,药啊的。李翰自己关在屋里捣鼓,她一直以为是李翰每日无聊,打发时间。这次李河出事,她细细核计了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李翰很讨厌李河,可时不时还会把他叫到屋里去,每次让吴姐姐烧壶水,放些茶叶在桌上,就打发了她出去。吴姐姐说,她在屋外听过李翰和李河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她也听不明白。李河每次走都很不屑的样子,可下次李翰叫了又会去,吴姐姐就觉得这兄弟很奇怪。这次李河出事,有个大夫说他看着不像是被打的,倒像是自己本就有毛病。” 这是李翰给李河下了什么药?兄弟有嫌隙,互相谋害,赵荑不觉奇怪,但李河再傻,也不会觉得是他二哥喜欢他,想找他说话吧?为什么每次他还会去呢?赵荑百思不得其解。 “吴姐姐说,这几日李翰很是奇怪,他什么也不做,就成日盯着窗外的一株老树发呆。有时候和他说话,他就像没听见一样,就算回了,也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晴儿继续说:“吴姐姐寻了个空儿,和杨爷爷问了李翰瘫痪的事儿。杨爷爷说李翰十四五岁的时候,读书极好,很有些才气,和他那两个不着调的兄弟不一样。李庄头很以李翰为傲,总在外边说,将来李家就靠这个儿子改换门庭。杨爷爷说,有一天他得了李庄头的吩咐去佃户家收粮,回来得晚,差不多二更天,以为大家都睡下了,不想远远就听到院子里哭天抢地,说是李河和当时还活着的李庄头媳妇在嚎哭,李庄头暴跳如雷,李山哭丧着脸唉声叹气。庄子里的人说,李翰不知怎么从宅子里一棵树上摔下来,晕死过去,大夫说没救了。李庄头连夜把人送到县里,托人寻了好多大夫,最后人是救了回来,可再也站不起来了。” 晴儿如同说书一般,讲得眉飞色舞,没有丝毫同情。看来这李家人真是不得人心啊。 “杨爷爷说后来李庄头下了死命令,谁敢议论这事儿,直接打死。庄子里的人饭都吃不上,又没看到当时啥样,好奇两天就没人理了。”晴儿咂吧下嘴,继续说:“杨爷爷说,自那以后,好几年没见李翰露面,后来不知道怎么,他又出来了,每次就用软榻抬着,眼睛几乎不看人,阴恻恻的,样子瘆人。” 看来得了机会,得会会这个李翰!赵荑细细思量。如果是李山或李河造成了他的瘫痪,事情就再好不过。窝里斗是赵荑能想到的除去李家的最好方法。如果不是李山或李河害了李翰,那究竟发生了什么?李翰的怨气从何而来?如果她能助他报了仇,是不是他就能助她除了这庄子里的障碍?如果不能,那她可不可以利用李翰谋取有利于她的好处呢? 第16章 院子 李河如何折腾,赵荑暂不想理会,她着急着赵濯等人的住处尽快落到实处。 滕管事和赵濯商量后,决定顺着院墙外加盖一排房舍。选了院子东侧的位置,那里原有几棵老榆树,只需锯去树干就可原地起屋。 赵濯等人说干就干,每天忙着搬运木材和沙石回来。滕管事带着儿子腾朗找庄子上懂建造的佃户帮忙,佃户原没人应下,腾管事许了重利,又暗示这个五奶奶有大靠山,有几个胆子大些的终于答应帮忙。 起屋那日,李山领人来转了转,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没多久荀二也来了,他的反应就有些奇怪。赵荑不好露面,没见到,不过听晴儿回来叽叽喳喳地说嘴,倒让她完全可以想象出荀二的样子。 晴儿说荀二在院墙边来来回回地转悠,一会儿说这里风水不对,一会儿又说那里方向有问题,活脱脱一个假道士模样。赵濯等人懒得理会他,只当他是空气。倒是小厮清泽年龄小,受不了他的啰里吧嗦,顶了几句。荀二就此不依不饶,倒在地上耍起无赖来,说清泽眼里没有府里老人儿,这是要翻了天。滕管事拿他没办法,大家一时僵持不下。 荀二以为自己奸计得逞,正洋洋得意,不想一只大手直接拎了他的脖领子,甩出五六米开外。等他连滚带爬起了身,没等回头,又被一脚蹬出好几米,狗啃屎地趴到地上。大伙儿哄堂大笑,各自干活,没人再理他。荀二也不敢再多说一句,灰溜溜地走了。 “赵濯叔真厉害!”晴儿满眼星星。“赵涣叔也厉害!一个拎,一个踹,真解气!” 对欺软怕硬的小人讲什么道理,拳头就是最硬的道理!赵荑倒是欣赏起这个赵濯了,嗯,处事很对她的胃口。 “奶奶,您说咱起屋子和荀二有什么关系啊?他怎么那么讨厌!”晴儿皱着眉头,小脸快揪到了一块儿。 是啊,有什么关系?赵荑也想不通。 “晴儿,咱们也没有什么事儿,做游戏好不好?”赵荑突然诡秘地一笑。 “啊!”晴儿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奶奶!”清浅又好气又好笑。“您是主子奶奶,不是家里的小姑娘! 祝妈妈要是在会直接罚您抄《女戒》。” “谁说我来着,我是说晴儿、满儿她们几个,连你也没带哈!”赵荑心下遗憾,嘴上却急忙否认。开玩笑,她还没晕到在这里随心所欲。 “奶奶,奶奶,什么游戏?”晴儿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赵荑。她本就年龄小,又没学多少规矩,更没被府里拘束过,哪里管那许多。 “我让清浅她们在院子各处藏些好吃好玩的,你和满儿她们几个负责找宝,找到了就赏给你们,找不到不仅白忙活,还会被罚哦!”赵荑笑意盈盈。 “好啊,好啊!奴婢最会找东西!”晴儿欢呼起来。至于怎么罚,呃,她没想过。 赵荑让清浅附耳过来,低声交代。清浅眼睛亮了起来,急急应了,转身去安排。 半个时辰后,除了跟在祝妈妈身边还没到的淳儿外,满儿几个小丫头聚到了院子里。都是十岁上下的小姑娘,知道有游戏玩儿,再持重也掩不住兴奋。 “奶奶说了,院子里除了她的房间,任何地方你们都可以翻检,觉得有可能,掘地也是可以的。我们几个的房间,自己值钱的东西都已经收了,不会诬了你们,不必有顾忌。院里一共藏了二十件东西,都用红蓝丝线做了标识,两个时辰为限,其间无论是谁找到什么,都直接赏了你们。谁找的东西最多,奶奶还会把这个做添头赏了。”清浅说着,掀开手里托盘的红布,一锭二两的银子露了出来。 “啊呀!”小丫头都忍不住惊呼出声。小丫头们的月钱不过三百个铜板,哪里一下得过这么大额的银子。原本开心玩耍的心态一下子变成了志在必得的胜负欲。 “去吧!”清浅一声令下,几个小丫头如忽获自由的鸟儿,四散飞向院子各处。清湄站在清浅身侧,轻轻用手肘碰了下清浅。清浅侧头,见她目光微微流转看向一旁,顺着望去,是紧紧蹙眉的清澜。 “清澜妹妹这是怎么了?”清浅敛了嘴角的笑意,淡淡地开口。 “没什么,就是觉得奶奶性子太好,怕纵得这几个没了规矩!”清澜收了收神色。 “主子开心,咱们奴婢照作就是,哪里还需多言?”清浅轻笑出声。 “清浅姐姐说的是。想着咱们在这里开心,也不知道清溪怎么样了?”清澜瞬间转移了话题。 “不能好好当差,主子罚了就好好受着。不知道自己主子是谁么?要我说,咱们奶奶还是太好性了,换成大姑奶奶,你看看清溪现在在哪里?”清浅哼了一声,没理会清澜瞬间僵住的神情,转身进了赵荑的正屋。原本一直唤她清浅,今儿个就成了清浅姐姐,人啊! 清湄扫了清澜一眼,边捋着衣袖,边朝着后院轻步而去。滕管事家的从灶房窗子往外看了看,正看到清澜狠狠撕了下手里的帕子,转身进了自己屋子。滕管事家的摇头,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 转眼两个时辰就过了,几个小丫头满脸绯红地跟着清湄进了正屋。看来几人都很卖力呀,嗯,主意不错,赵荑有些得意。 “快给奶奶看看,你们找了多少件?”清浅催促着。 小丫头分别把自己手里的托盘往前递了递。颜色妍丽的珠花、细小精致的耳坠、俏丽多彩的工镯、精巧纤细的指环、各色纹样的汗巾,还有看着就诱人的青梅蜜饯、合意饼、翠玉豆糕、花生粘、芝麻脆糖等等。小丫头很少能一下子得了这么多好东西,眼睛都亮晶晶的。 其中满儿得了最多,七件。因为找到的最多,又得了二两银子,满儿眼见已经乐不可支,不过还没忘谢恩,并许了几个小姐妹晚食请客。小丫头们更加开心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院子里可有好玩的地方?”赵荑趁着大家兴奋劲头没过,顺势问道。清浅看了清湄一眼,清湄退步出了门,守在门外。 “好玩倒是没有,不过特别的地方倒是有。”晴儿抢先说了话。 “哦,怎么特别?”赵荑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等下!”没等晴儿开口,赵荑又忽地打断她的话头。“咱们游戏继续,一会儿你们把自己发现的特别的地方分别告诉清浅,不能互相通气呀,不然谁知道是谁发现的。清浅记下来告诉我,我来裁定,看你们谁的发现最特别,谁也得二两银子的赏。” “啊!”小丫头们一下子炸了锅,更加兴奋。没发现特别的满儿瞬间蔫了,她只顾着找东西,哪里有时间观察这观察那呀。 几个小丫头分别和清浅叽叽咕咕说了两盏茶的时间。整理好,清浅就拿着记好的几张纸给赵荑看。 清浅的字并不漂亮,但写得很工整。纸上按照几个小丫头的名字排列,分别在后面列出了各项发现:牲口棚里有草料和饲料,但没有养过牲口的痕迹;草料堆后有个很大的狗洞;往西第三间房墙壁画后有暗格,床下有活动的砖块;院子水井一侧的井沿和另一侧井沿颜色不同;槐树西侧的罗汉松比东侧的罗汉松长得茂盛;后院菜园有一处菜的长势明显不如他处;后院杂物间里有幅奇怪的画。 赵荑很满意,几个小丫头观察力惊人,潜力巨大,好好培养,都会是很好的眼线。她让清浅嘱咐小丫头们不能和任何人说起自己的发现,赏了发现特别处最多的晴儿二两银子,其余又各赏了一两,均有收获,皆大欢喜。 第17章 主屋 打发了小丫头,赵荑留了清湄守在门外,和清浅细细查看自己住的这间主屋。 屋里陈设简单,一览无余。 站在屏风处,赵荑嘱了清浅从屏风左侧开始环房间每处查看,而自己则从右侧查起。墙面没有任何装饰,但赵荑依然每处细细敲击、摸检。每件家具都尽量挪开,床实在太笨重,挪不动就钻到床底,力求不放过每一处。清浅原以为很好检查,见了赵荑的举动,立刻收起轻慢的心思,也学着她的样子查看起来。 两人相对方向查看,把整个屋子细察了两遍,最终只在床下找到两块松动的砖头,砖下有寸尺见方却空无一物的坑洞,再无其他特别。 “姑娘!”清浅气馁。“这洞以往多半藏了些值钱东西,现在已经取了出去。” 赵荑没有出声,抬头盯着棚顶不动。 “怎么了,姑娘?”清浅疑惑地跟着赵荑看头顶的天花。 很常见的花草平棋天花,无甚特别。清浅又去看赵荑,看她依然未动,就又抬头去看那天花。 看着看着,清浅忽地回头去看窗和门,又抬头看天花,再看窗和门。“姑娘!”她几乎喊出来:“怎么那么新?” 是啊,怎么那么新的天花!“你刚刚摸这两边墙壁,可有觉得不对?”赵荑看向清浅。 清浅顿了顿,有些磕绊地说:“墙不平整,但……” “墙不平整很正常是吧?”赵荑说,“但如果不平整的很有规律呢?” 是啊,那不平整的地方呈直线型,是原有墙壁的地方被拆除后复又抹平的痕迹。这屋子本该一进门是厅堂,原有一堵墙壁与内室隔开。为什么拆除那墙,让正屋毫无遮挡、空旷异常? “姑娘!”清浅疑惑地看着赵荑。她其实也和赵荑一样,甫一进这屋子时候就觉大得离谱,如今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墙为什么要拆?天花为什么要换?这墙看着新得很呀!”赵荑喃喃自语:“清浅,去唤了滕管事来!” 滕管事正在院外和赵濯等人忙活,得了清浅的召唤,没来得及整理就急忙奔来。 “主子问这房屋翻新的事儿?这是主子到的前几日才完工的。荀二说给主子住的屋子马虎不得,专门从庄子外找了工匠。改建的时候把整个院子都圈上了,说不能让闲杂人等进出,平白玷污了主子名声。”滕管事站在台基下毕恭毕敬地答。 “你们谁见过那些工匠?”赵荑深吸一口气。 “没人见过。这事儿是荀二一手操持,连李庄头都没能插手,为此李山还很不满。奴才听到他和李庄头抱怨,但李庄头说就当给荀昌面子,不和荀二计较,他再贪能贪几个,还能越过了李家去?”滕管事可没有替荀二和李庆隐瞒的心思,照直学了来。 “清浅,你去唤满儿几个来,把这屋里的东西全都搬到祝妈妈房里;滕管事,等他们搬完后,烦你找懂修建的师傅看看这屋子。”赵荑朗声吩咐着。 “主子,这屋子不妥?”滕管事诧异地抬头,又忽然意识到不对,急忙低头:“奴才这就去安排人。” 等一切安置妥当,清浅又唤人把主屋东侧的院子用帷帐高高挑起围了起来。待赵荑等人进到帷帐后,滕管事才领工匠进了院门。赵濯几个也停了手里的活儿,站到帷帐边看顾着。 很快,查看的工匠就有了结论。拆除的墙壁中有承重的中柱被一并拆除;屋顶的瓦面和灰背被动过手脚,逢雨天会微微漏雨;损了承重的中柱,屋面和构件会日渐变形;因已经几乎过了雨季,几个月内房子还可以支撑,但河道郡这边冬季雪天极多,积雪严重,往年百姓因房屋被压塌而伤亡的情况层出不穷,这样的房子撑不过三五场大雪。 拆开平棋天花,工匠发现里面居然填了一层薄土,还撒了草籽,已经有杂草长了出来。少许的雨水会让草长势更旺,却不会滴下天花,让人一时对房子漏水情况没有觉察;而等冬日积雪过多,却能让房子更加不堪重负。 众人听了工匠的话,一时面面相觑。这是动了多少心思,只为让赵荑名正言顺地出意外。 “再去查查其他屋顶。”赵荑面色沉沉。 查看的结果是,主屋左右侧的两间屋子也有类似问题,不过天花倒是没有填土,其余房间一切正常。这是为了确保主屋出事的概率吧,赵荑忍不住冷笑。 “五奶奶!”赵濯躬身朝赵荑行礼,“小人去擒了荀二来!” “去吧!多带几个人,连着荀二家的一起。”赵荑声音冷冷,透着杀意。 身后的清澜抖了下身子,扫了眼赵荑后脑高高挽起的发髻,交叠在腹间的手紧了紧。 滕管事领了工匠出院自去安置不表,只说不到两盏茶的功夫,荀二夫妻就如被老鹰叼了的鸡崽一般扔进院子。两人已经被捆着堵了嘴,想来是不肯服软的缘故。 赵荑示意赵涣把荀二敲晕,然后不屑地直直盯着荀二家的,如同看个死物。 荀二家的起初还如斗鸡般与赵荑对视,后来渐渐目光躲闪,最后干脆闭了两眼,不肯再睁开。 “说吧!”赵荑示意旁边满儿取了荀二家口中的破布。 “不知道五奶奶为什么绑了奴这俩老骨头。老奴在府里伺候了大半辈子,一家子尽心竭力。大老爷怜当家的残了腿,才允了到庄子养老。五奶奶让我们搬出去,我们就搬出去……” “啪”的一声,没等荀二家的说完,清浅一个耳光已经扇了下去。“不知羞的腌臜货,居然敢和主子称我们,大半辈子在府里的规矩就是这么学的?” 赵荑赞许地扫了清浅一眼,这个丫头很懂得拿捏时机,很好!这荀二家的气焰太盛。 被打的荀二家的有瞬间愣怔,等反应过来,狠狠瞪向清浅,口里却说:“是老奴糊涂了。老奴知错。不过五奶奶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待府里的老人,老奴觉得冤枉。老奴一定会到大老爷、大太太那里分辩一二。” “到大老爷、大太太那里分辩?”赵荑冷笑出声:“你觉得你们还去得了么?” “老奴的身契在大太太那里,五奶奶还能越过大太太处置了老奴不成?”荀二家的高声反驳。 “这庄子啊,山高皇帝远的,你和荀二年龄都大了,病啊灾啊的,总是难免。就算是往府里回吧,这山高水长的,免不了磕了、碰了,这万一不小心又遇到个盗匪山贼之类的,唉!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赵荑懒散地靠着折背椅的椅背,端详着葱白手指长长的指甲,半是讥诮,半是冷酷地说。 荀二家的瞳孔微缩,不过还是强自撑着反驳:“五奶奶这是要只手遮天?您别忘了,这庄子还有庄头,还有管事,还有府里出来的人!” “哦,也对呀。那就看谁识时务吧!”赵荑扑哧笑了出来。“清澜啊,你们几个说说,是不是?” 赵荑斜睨向清澜。被点了名的清澜瞬间挺直脊背:“奶奶说的是!”她的声音滞涩,却没敢丝毫犹豫。 “清浅,你们看着商量去分别审审这两人,暂时别死了,其他随你们怎么折腾。”赵荑语气中满是肃杀:“还有,别忘了问问这院子。”她看了清浅一眼,清浅立刻明白,马上应了。 第18章 菜园 半个时辰后,赵濯和清浅分别来回话。 荀二没撑过一刻钟就招了。按照他的说法,是大姑奶奶派人来,分别给他和李庄头送了信儿。给李庄头的信里说了什么他不得而知,给他的信里交代叫人尽快按照她的方法修缮房屋。荀二和来人抱怨何必那么麻烦,直接点火烧死就是,结果被狠狠教训了一番。来人说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给人留了证据,毕竟捬义侯府一旦起疑,大姑奶奶也躲不过去。 荀二从心里瞧不起这女人,害人都不敢明目张胆,主子当个什么劲儿。工匠是来人从外郡高价请来的,不用荀二出去寻。等屋子修缮完了,来人一并把人带走了,怎么处置的,荀二也不知。 还能如何处置?一定被灭了口!赵荑真怀疑原主和这大姑奶奶结了几世的仇,为了能害死原主,居然如此不遗余力。而且她觉得这大姑奶奶的脑回路也算清奇。房子塌了,压死她赵荑,就真的查不出证据么?如果事发,工匠死无对证,荀二夫妻估计也活不成,庄子有李庄头掌控,这是确定计划万无一失了?赵荑嗤笑。 至于往西第三间屋子的床下活动砖块和墙壁画后的暗格,荀二说是自己藏财物的地方,搬走就把值钱东西都取走了。牲口棚原想养头骡子出门用,后来觉得腿脚不灵便,就放弃了。至于树啊,菜啊,哪里长得好不好,什么井沿怎么回事,狗洞藏在草料堆后边,他都没注意过,不知道。 这是一推三不知了?“你觉得荀二的话几分可信?”赵荑望着赵濯。 “小人觉得屋顶修缮的事儿是真,其他都有隐瞒。”赵濯拱手回话。 “哦,何以见得?” “说修缮的事儿时,荀二声嘶力竭求着别打他,语不成调地说了;提到院子里特别的地方,他眼神明显飘忽,虽然语调没变。等看小人没什么其他要问的,他明显松了一口气,不过眼神却没有放松,似乎很担心小人再追问下去。” 荀二家的交代的和荀二说的大同小异,清浅也没问出更多。 “嗯,咱们去看看那几处特别的地方。”赵荑举步先行,其余人赶紧跟上。 先进了西侧第三间屋子,床下和暗格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绕过屋舍的山面,转进后院的菜园。葱郁的菜地中间确有一处蔬菜长势不如他处,但如果不细细分辨,似乎也没有特别显眼。赵荑绕着那处菜转了转,似乎是长方形的形状。 “从这里挖下去!”赵荑指着长方形一侧的边缘。赵沐几个应声拿了工具过来,几锹下去,众人都发现了异样。这处的土层似乎远比周围薄些。 几个人小心沿着边缘铲土,一会儿就露出了中间长方形处近乎黑色的板岩。掀开板岩,下边居然是个长方形的铁皮箱子。大概因为年深日久,箱子的铁皮已经大半腐朽,露出了里面深褐色的木质。 几人掏空周边的土和石头,发现箱子下居然也垫了板岩;众人费了很大气力,才把箱子抬了出来。 随着赵涣手起刀落,锁片应声而落。赵濯挡在赵荑身前,用长刀挑开了箱盖。 满满一箱的金锭映入眼帘。众人倒吸一口气,竟都忘记吐出来。 “带荀二来!”赵荑冷静吩咐。 从小她见过的贵重物品太多,这些金锭实在不算什么。不过她还真是错估了这个时代的购买力,而她的淡定让众人咂舌不已。 荀二被赵涣提了来,看到箱子的瞬间,他除了面色难看,倒也还算镇定。 居然没有慌乱!赵荑眯了眯眼睛:“说说吧!” “五奶奶,这东西你动不得!”荀二梗了脖子,竟硬气了几分。“这是府里长辈的东西,我劝五奶奶还是别多问的好!知道多了,对您可没什么好处!” 此刻还能威胁人?赵荑笑了:“是么?听说总有奴大欺主,我今儿个还真是见识了!”她用清湄递过来的帕子掸了掸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要我说呀,这就是你家里贪墨的证据!你那大儿子管着府里的车马,这管事真不是平白叫的,还真是大手笔!” “你胡说八道!”荀二瞬间暴怒。 只是没等他说出下一句,一记窝心脚已经把他踹出好几丈远。随着他肥硕的身体着地,一口血喷出。他像个死狗一样,瘫在地上爬不起来。赵濯退后半步,一言未出,好像刚刚的事儿和他无关。 赵荑神色未变,依然语含讥讽:“清澜,这奴才贪墨该怎么罚来着?” 清澜脸色苍白,不知道是不是被赵濯那一脚吓的,急声答道:“回主子话,轻则发卖,重则打死。” “嗯,还真是合理!”赵荑轻笑出声:“这荀二一家也真是胆大妄为,看来一个也不能留了!” 荀二此刻刚刚回过一口气,顾不得胸口的痛,呛声喊道:“那是大老爷的,是大老爷的!和我们一家没关系,没关系啊!” “大胆奴才!府里没分家,一切财物都计公中,大老爷怎会私藏?”赵荑厉声呵斥:“你荀二一家不仅贪墨,居然还敢构陷主子!谁给你的胆子?这样的奴才不打死可还了得!” 荀二此时已经缓过来,意识到任由赵荑说下去,他一家老小的命都得丢了,立时连滚带爬朝着赵荑磕头:“五奶奶饶命,饶命啊!真不是奴才的,不是奴才家的!是大老爷,真是大老爷啊!奴才和婆娘离府来庄子的头天晚上,大老爷让小厮寻了奴才去,交代说带了这钱财藏到庄子上,不信您可以派人回府问大老爷!您问大老爷!真是大老爷要奴才带回来的啊!”荀二几乎语无伦次。 “哦,要是照你的说法,大老爷应该还有别的交代吧?”赵荑无可无不可地问着。 “没,没!大老爷只说让好好看顾这钱财,守好了不会亏待奴才一家!”荀二矢口否认。 “哦,那褚老姨娘呢?”赵荑没有丝毫停顿,继续问话。 “褚,褚老姨娘?”荀二蓦地瞪大双眼,“没,没!褚老姨娘没怎么!” “谁指使你害了褚老姨娘?”赵荑脱口喝问。 “没!没!我没害褚老姨娘!没害!”荀二已经声调失控。 “赵濯,去让人把院里的几棵树伐了,掘地三尺!”赵荑高声吩咐。 “啊,五奶奶,你不能,不能伐树!”荀二从地上爬起,几乎冲向赵荑。 离他最近的赵涣已经一脚踢出,再次把他踹翻在地。 “不能,不能啊!五奶奶,我说,我说!不是我啊!是老太太,是老太太啊!”荀二已经处于崩溃边缘。“是老太太啊!” 第19章 树下 审问荀二,赵荑没想瞒着,也很难瞒住。院子没有遮挡,藏不住秘密。即便找间房审问,也很难掩住声音,与其如此,倒不如坦坦荡荡宣扬出去。可不是她赵荑如何,是府里的奴才攀咬主子!真要想瞒了家丑,那些背后的主子自有各种办法,只要不动她的人,赵荑就当不知道。可如果想动她或是她的人,她就让他们看看羊如何变身狼! 一旦开口,荀二就没了顾忌,一五一十竹筒倒豆般交代了。当年大老爷嘱他养伤和带回一笔财物看管。究竟两件事哪件是第一位,也就见仁见智了。 离府的前一日,老太太赫氏身边的尚妈妈寻了他,要他一同带褚老姨娘来河道郡的庄子上。 荀二也觉蹊跷,因为褚老姨娘其实是府里一个禁忌。据说当年老侯爷随先帝征战,褚老姨娘跟随老太太赫氏一同上京途中遭贼人玷污。原本褚老姨娘要自戕,是老太太找大夫救了她,才勉强活了下来。后来因无颜见老侯爷,就一直住在郊外庄子上。许多府里后进的下人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位老姨娘。 老太太嘱把人送到河道郡,赏银一百两。尚妈妈说知道荀二大儿子得大老爷器重,会好好看顾;还会让他的二儿子跟在福运客栈老掌柜身边多学学,将来一定会有好前程云云。荀二既开心又疑惑。 尚妈妈走时说了句话:“褚老姨娘这许多年也是活得辛苦啊!能帮她解脱就是积德不是!”荀二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回头和荀二家的说起,荀二家的瞬间脸色大变:“当家的,这是要咱帮褚老姨娘解脱了!” “什么解脱了?”荀二满脸困惑,蓦地意识到自家婆娘所指,颤声道,“你是说——”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看到荀二家的点头,他问:“为什么?不是——不是一直关在郊外庄子,怎么碍了那位?”说着指向老太太的松福堂方向。“就算想做点什么,在京郊庄子上也行,为什么要送那么远?” “主子的事儿,谁知道!这件事必须做!为了银子,更为了儿子!”荀二家满脸狞恶。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褚老姨娘被带到这院子没多久,荀二家的就把老姨娘身子不好,精神失常的话传得庄子里尽人皆知。没人有机会见到老姨娘,自然荀二夫妻说什么是什么。 两人倒是没急着动手,按照荀二的话,是他婆娘觉得毕竟是杀人,虽然有主子吩咐,但也要尽量把自己摘干净。她把二儿子买的慢性毒药每天下到褚老姨娘吃食里,就这样老姨娘一天天病弱下去,不出一年就病死了。夫妻二人觉得毕竟是害人,怕老姨娘的魂魄来报复,对外说是葬到庄子后山上,其实就埋到了院里的树下,还用了罗汉松镇魂。 众人听了荀二絮絮叨叨的招供,心下惊骇。虽然姨娘算不得真正主子,老太太作为正妻有权处置,但当年老姨娘出事直接自戕不是更合理,为什么事隔多年,老太太忽然容不得她活着,还打发人远远送走再害性命?那当年为何还要救下褚老姨娘? “赵濯,伐树、掘地!”赵荑言简意赅,语气决绝。 “不能啊,不能啊!”荀二又作势扑过来,被赵沐、赵涣两人死死按住。“五奶奶,动了姨娘尸骨,会惊了魂,会遭报应啊!” “报应?报应也是报应在害她的人身上!”赵荑冷哼。 再次堵了荀二的嘴,众人重新回到前院。 院里的三棵树苍翠挺拔,树干粗壮,看着都有几十年的树龄,估计是当初从别处移栽而来。荀二依旧拼命挣扎,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赵荑没理会他,只抬头认真端详。中间的槐树比两棵罗汉松高出一些,树冠向空中伸展,枝繁叶茂。两侧的罗汉松正如漾儿所说,西侧的那棵比东侧的长势更好,也略粗壮高挺些。 “五奶奶,三棵都伐了么?”赵濯拱手询问。 “从西边这个开始伐,嗯,槐树也一并伐了吧。东侧这棵应该不必,且动手再看。”赵荑边思忖边吩咐。长势更好的树估计是有尸骨滋养的缘故。这许多年过去,槐树的根须大概率已和罗汉松参错交织,索性一并伐去。 伐树掘地很需时间,赵濯等人边忙着干活,边轮流匆匆用了饭。酉时末,天色已暗,赵荑命人在院子里掌起灯。直到戌时末,赵濯才来回报,说一切已经处理妥当,等赵荑去查看。 只剩下一棵树的院子更加空旷。时明时暗昏黄的灯火下,整个院落愈显鬼魅。站在赵荑身侧的几个婢女忍不住瑟缩地挨近彼此。清浅拉住迈步向树坑走去的赵荑,“姑娘!” “无事!”赵荑回手轻轻拍了拍清浅的手,脚下没有停。清浅使劲咬了咬牙,急步跟上。几个婢女虽然害怕,但还是彼此拖拽着跟了过去。 挖出的坑有近两丈深,幽暗凄邃。新翻的泥土潮润莫名,其中又混杂着说不清的气味。坑边一块铺开的大大白色粗布上摆着从坑里捡出的人骨。 赵荑俯身去看,却被赵濯侧身遮住了视线:“五奶奶别看!小心冲撞了!”赵濯的声音有种不容置疑的关切:“小人已经查验过,应是褚老姨娘的尸骨。骨骼有发黑痕迹,是中毒症状。但……”他略顿了下,继续道:“脖颈有断裂,头骨有损伤,应该不止中毒。” 赵荑猛地抬头去看赵濯,赵濯瞬间敛眸垂手退后一步。 “去带荀二!”赵荑几乎是从牙缝挤出的声音。伤人性命可以有各种原因、各种方式,但虐杀他人却是最不堪、最畜生的行径。 荀二被如破麻袋一样扔到赵荑脚下。此时的他状若死狗,无论赵荑怎么问都闭口不言。 赵荑深吸一口气,转向赵濯和清浅等人:“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让他们夫妻开口,随你们处置!”对付畜生何必讲求人道! 众人俯身行礼应是,看向荀二的目光都带了厌恶和凶狠。 第20章 一夜 在主家院子不时传出的惨叫声里,这一夜庄子上所有人注定难以入眠。 林水推开破败的柴门,就看到林母颤巍巍地从土炕上撑起身子。 “娘,您别动!”林水急忙上前扶住母亲。 “可见到主家奶奶了?说上话没有?怎么样?”林母顾不得自己,只用枯瘦的手抓住儿子,连声问着。 “大户人家的奶奶哪里能让咱们这些贱民见到。不过今儿个盖房,儿子看那些手下人做事干脆果决,很让人服气。”林水眼里有兴奋。 “那就好!那就好!”林母从破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枕下摸索出几个铜板,塞进林水手里:“明儿个长点眼力见儿,跟在滕管事身边,多跟那边的人套套近乎。帽儿仗着年纪小,成天往那边跑,倒是叫他知了不少事儿。能对付李河和荀二这样坏种的人心地一定不差!从帽儿说的来看,这奶奶是个有大主意、大本事的。滕管事藏了这么多年,能不管不顾一家人靠过去,丝毫不想身契和后果,这奶奶身份肯定不一般。要是得了这样的主子,儿啊,你就算熬出头了!” 林母抚着林水刚刚露出青年锐气的脸,疼惜地说:“如果真是老天开眼,你……叶子那丫头的仇也就能报了!” “娘!”林水清俊黝黑的脸露出几分痛苦:“叶子的仇一定能报!蒋家哥哥和嫂子的仇一定能报!”想到蒋叶稚嫩俏皮的笑脸,林水觉得胸口疼得厉害。 “娘您放心!我永远记得您的话,不会冲动行事!”林水沉声说道:“滕管事见过大世面,不也当牛做马忍了这么多年,儿子也能!只要能杀了李家那些畜生,儿子什么都能忍!” “好!好!”林母眼里蓄泪:“不愧是娘的好儿子!你爹如果在天有灵,也一定会以我儿为傲的!” 放下林家母子的筹谋不提,单说李家的堂屋里,又是兄弟三人聚在一处。 “这个该死的娘们,她想干什么?想杀了荀二?”李河如李翰一样躺在软榻上,手里拿着糕点,边吃边龇牙咧嘴地怒骂。“要我说,这个死娘们就不能让她活着,赶紧叫龙腾兄弟做了她!大哥,赶紧做了她!” “你小点儿声!”李山不耐烦地呵斥:“她身边的护卫身手很好。那个赵濯伤你的时候,龙腾本想出手,但看那身手,没敢轻举妄动!” “哥,龙腾就那么看着我被伤了?”李河气急败坏:“养这样吃里爬外的东西干什么?看我吃亏还做缩头乌龟!” “这龙腾很聪明啊!”李翰凉凉的声音响起:“识时务才是俊杰!” “屁俊杰!”李河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狗奴才!等我好了,看不打折他的腿!”才几天功夫,李河在贪吃、疼痛和梦魇的交替折磨下,眼下青黑,不过却没见瘦削,反而虚胖了很多。 “老二,你说咱们怎么办?”李山没理会李河,转而望向李翰。 “怎么办?”李翰哼了一声:“想活命就别动她,赶紧往府里送信。能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了,还管什么荀二!” “你是说由着荀二被她打死?”李山皱皱眉:“荀二俩儿子如果知道,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不善罢甘休又如何?”李翰语气里满是不屑:“老侯爷见了人家都得客气三分,一个奴才而已,又何况还是自己把刀递人家手里!死了就死了,大哥不会指望还有人替他寻个公道吧?” 李山被怼得一时无语,好半晌才接道:“就算不管荀二的死活,可按照大姑奶奶的意思,如果咱们什么都不做,恐怕也落不到好。” “那等爹回来再做定夺就是。”李翰不耐地说道:“一个被休回家的姑奶奶能猖狂到几时?大哥选这么个主子可真是难为你了!”他语气里的讥诮一点儿都不掩饰。 “二弟,有些话不能乱说。”李山有点恼羞成怒:“这侯府早晚是大老爷的。大姑奶奶虽然被休弃回家,但只要大老爷和大太太在,谁敢逆了她的心思?就算大老爷、大太太都不在了,大爷掌家,自己唯一的亲姐姐还能亏待了不成?” “大哥既然这么清楚,那为什么不选了大老爷或是大爷做主子,偏偏迂回一番,最终选个得靠父女或是兄妹情分耀武扬威的蠢女人?”李翰依旧语气凉薄,丝毫不理会李山已经酱紫的脸。 “好了!咱姑母是大姑奶奶的奶娘,关系最是亲近,我们哪里是靠着大姑奶奶,我们是靠着姑母。”李山已忍到极限:“今儿就这样,二弟三弟都回去再想想,总要有个章程,无论如何得敲打敲打这女人,总得让她收敛些,别觉得庄子是她做主!” 花开两朵,再说清溪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清溪嫂子时不时朝赵荑院子的方向伸头望望,和清溪的哥哥嘀咕着:“这五奶奶也太狠了!”又压低声音:“不比李庄头差!那荀二两口子还能活么?” “妹子,这五奶奶不会真不要你了吧?”清溪哥哥不关心荀二是死是活,他只不想养个吃白食的妹子。 “哥哥不必担心我的事儿!”清溪紧锁着眉头,望着时不时传来惨叫的院子方向,心事重重地应着。 五奶奶虽然出身高门,脾气有些躁,但很少责打下人,也不吝啬赏赐。府里下人其实都愿意到五奶奶院子里当差,毕竟即便犯了小错,主子也不过分苛责,做得好了,还时不时有赏钱入账,哪个下人不欢喜呢? 可自从来了庄子上,从这些日子传来的消息看,这五奶奶大概真是气极了,所作所为较以往极端太多。原本清溪觉得自己回去就是时间问题,可现下她也不确定了。清澜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再来,也不知道那边到底什么意思。 清溪心里忐忑,却不敢在哥嫂面前露出来。她很清楚哥嫂的为人。如果知道她被主家厌弃,没了进项,那她在家的日子恐会难过了。而且,那人……也不会饶了她!想着那人的手段,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要想办法回去!清溪心里暗暗盘算。日子拖得越久,变数越多,她不敢再等。 第21章 真相 赵荑这一夜也没睡安稳,虽然夜深时候赵濯等人为了不扰赵荑,堵了荀二夫妻的嘴,但闷哼惨吟是遮不住的。 主屋发现被动过手脚,清浅等无论如何不让赵荑再在那屋停留。清浅坚持要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赵荑没有应。因为主屋的器物都暂时搬到了原本留给祝妈妈的屋子,赵荑索性就住了那里。虽然房间也有动过,但没有极端天气,屋子暂时还不会出大问题。 寅时末,天色大亮。赵荑忽地惊醒,侧耳听听,没了审问人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大家累了都暂且歇下。赵荑实在没了睡意,索性披衣坐起。值夜的清湄听到声音,掀了床幔一角来看。 “奶奶怎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那边怎么样?”赵荑侧身就着清湄的手下地。 “丑时三刻的时候清浅来过,说那边招了。看奶奶已经睡下就暂时让赵濯安排人看着,其余人都去歇了。” 嗯,折腾到快两点,这荀二夫妻也算能扛。 “大家辛苦了一天一宿,这几日的吃食让滕贺家的多备些好的,花样多些,给大家补补。”赵荑随口吩咐着:“你也别熬着,让满儿过来替你。你能睡就再多睡会儿。” “滕管事家的怕忙不过来,几个小丫头还不怎么上得去灶,奴婢已经睡足了,这就去帮帮她。一会儿就唤满儿来服侍奶奶。”清湄边给赵荑披外衣,边应着。 唉,还是人手有限,不知道祝妈妈她们什么时候能到,赵荑有些望眼欲穿了。 朝食过后,赵荑出了正屋,看着虚虚填了的两个树坑,想着那一抔白骨,心下唏嘘。赵濯和清浅来向赵荑回话。两人已把供词对照了下,大差不差,荀二甚至交代得更为详尽。 夫妻二人计划周密,只等褚老姨娘毒发身亡,但事情因为荀二见色起意出了差错。原来褚老姨娘虽然被称作老姨娘,但年纪其实比荀二夫妻还要轻些。她多年一直被关在郊外庄子上,没做过重活,除去失了自由,倒未受什么磋磨。她本就因姿色出众当年被老侯爷纳入房中,虽有了些年岁,但仍风韵出挑。 荀二本就是个色痞,如今日日和这样的风流美妇住同一个院子,自是心痒难耐。褚老姨娘身子日渐衰弱,看着更似弱柳扶风,风姿尤甚。荀二抓心挠肝,于是费尽心机,一日把自己婆娘灌醉,夜半撬开姨娘的门意图不轨。惊醒的褚老姨娘哪里肯从,抵死反抗,惹得荀二心头火起,抓住老姨娘的头发朝地上一顿猛撞,不解气还死死掐住脖子,直到她再也不动。 之后的事情没有悬念。荀二家的醒来虽恨荀二色欲熏心,可事已至此,只能想法子尽快处理。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追查到尸身露出马脚,二人一边对外大肆操办丧仪,把准备好的棺椁里装进石头葬在庄子后山,一边却偷偷筹谋把褚老姨娘尸身埋到院子里。 后院因埋了金子,二人不敢在那里动土,怕一旦出纰漏,办砸大老爷交办的差事。思来想去,最终选了前院,并挪了棵罗汉松种在上方,镇住魂魄,求得心安。至于井沿颜色差异,不过是挖坑掩埋前,两人将姨娘尸身放在那里。老姨娘头上的血渗入井沿一侧,再难去除。 原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不想那之后院子里常有古怪声音,有时荀二或是荀二家的还会莫名其妙滑一跤或见了鲜血淋漓的死老鼠之类。 时间久了,两人发怵,于是托人给大儿子送信,请来一位据说法力高强的道士。那道士在院里做法,把黄色的符咒贴满院墙,并且指挥荀二挪来一棵槐树和一棵罗汉松,种在了原本那棵罗汉松旁,同时在槐树最高处用红色的布包裹了几道符咒,再用油纸缠紧绑牢,并告诉荀二夫妻,用槐树招魂,再以符咒镇住,日里晒魂,夜里压咒,辅以罗汉松镇守,再强悍的魂魄也难作祟。不知是不是道士法力真的高强,自此院里再无奇怪事情发生,夫妻二人这才安心。 赵荑的到来扰了荀二夫妻的悠哉日子,两人心生不满,也担心金子和褚老姨娘的事情败露,很不想让赵荑住进来,但大姑奶奶和大太太大剌剌地派人来直接改造屋子,荀二两人不敢拒绝,又核计如果事成,赵荑也活不得,还能得老太太、大老爷、大太太、大姑奶奶四个主子的好处,这事儿值得冒险一试。可偏生赵荑和两人知道的和听到的行事都有出入,两人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捆了。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事情败露,荀二夫妻估计肠子都悔青了。 看着从槐树上解下来已经辨认不出颜色的所谓镇魂符咒,赵荑很是无语。 “荀二两人可知道其中缘由?”赵荑望向赵濯和清浅。两人互视一眼,均摇头。 大老爷的金子从哪里来?想藏些私产可以理解,可为什么不就近寻个去处,为什么一定要远远藏到河道郡庄子上?老太太为什么事隔多年还要害了褚老姨娘性命?且要用那么隐秘的手段?这母子二人在筹谋什么? 赵荑又习惯性地用右手拇指来回摩梭着左手的食指指腹。赵濯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动作来回移动了数下,垂眸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 “奶奶,那荀二夫妻要怎么处置?”清浅的话打破了沉默。 “你二人可有建议?”赵荑收回思绪。 “奴婢也没有好的主意,要不先关杂物间那边,等祝妈妈来了再定?”清浅犹疑着说。 “小人也赞同等祝妈妈来再定。虽然荀二夫妻害死了褚老姨娘,奶奶可以处置,但毕竟是老太太授意,如果真的论起来,老太太处置个失贞的姨娘也无可厚非。虽然荀二手段龌龊,但若老太太要保,五奶奶也只能听从。”赵濯斟酌开口。 至于荀二夫妻得大太太和大姑奶奶命令,意图谋害赵荑的罪名,赵濯没提。这是家丑,除非赵荑想鱼死网破,否则除了隆昌侯府老侯爷,没人能把这事儿拿到明处处置。 依赵荑本意,直接埋了荀二夫妻一了百了。她如今所处的这个大平朝和熟知的历史朝代不重叠,不知哪里出了偏差,她也不想费神追究,但她很确定一点:她是侯府主子,作为封建社会的特权阶层,打杀个奴才实在没什么稀奇。不过,赵荑始终牢记自己作为家族掌门人的父亲的话:“惩治任何人之前,一定想好会付出的代价。” 是的,目前这个代价不值得。杀了荀二夫妻容易,但后患无穷。老太太和大老爷究竟藏了什么心思,她不知道,而两人都是长辈,只一个孝道压下来,她就无法翻身,又何况还有个唯恐她不死的大姑奶奶和一个只听女儿吩咐的帮凶大太太。 赵荑有点怀疑,自己查了这件事情,是不是冲动了?目前来看,似乎没有益处,反而留了麻烦。看来,处置荀二夫妻需寻个合适时机。 赵荑蹙眉盯着自己指端莹润的指甲。“好吧,暂且这样。”她用拇指狠狠掐了下无名指的指甲:“你们且去忙,尽快盖好房子是正事。” 第22章 雨夜 转眼又五六日过去,请了阴阳先生选日子、择时辰把褚老姨娘的骨骸埋到了后山的空坟里。加盖的房子已经搭好了框架,轮廓已现,院子里留下的那棵罗汉松正对着加盖的屋子,看着倒真有点镇宅的意味。 傍晚时分,天色逐渐昏暗,层层乌云压过头顶。“奶奶,恐怕要下雨!”清湄站在院子里看着天,回头忧心忡忡地和赵荑说。毕竟主屋还没修复,她心里没底。 “嗯,雨不会小!”赵荑抬着头,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赵濯提过好几次先修主屋,是她没有应允。天气很快转凉,她人手有限,哪个病了都是麻烦。虽然工匠说主屋可以坚持几个月,但谁都不是神仙,万一有意外呢?她可没有赌徒心理。等屋子加盖好,还是要尽快修复主屋,把危险系数降到最低。赌这种事儿的都是傻子。 “中间的三间还是不住好些,奶奶今夜住到奴婢那屋吧,清溪不在,奴婢给奶奶守夜。”站在赵荑身侧的清澜语气诚恳。从她替清溪求情开始,奶奶就没让她守过夜,一直是清浅和清湄轮换着。清澜心里有些慌,不被主子信任没什么,但没了主子交办的差事就意味着随时会被抛弃。 “不用!”赵荑语气不容置疑:“西侧第三间不是早就清空收拾好了?我住那里。” “奶奶,那,那是荀二家住过的,晦气的很。”清澜急急阻止。 “哪个屋子没住过旁人?我们住过的客栈房间不知换过多少旅人,好的坏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强的弱的,如果忌讳起来,岂不是要累死自己?”赵荑很不赞同。 清澜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一直站在赵荑身后的小丫头开了口:“奶奶要不住到奴婢们那间吧,奴婢和满儿几个挪到西边那里。” 这不是一样麻烦?还没等赵荑拒绝,小丫头已经接着说:“主子住西边,这是折煞奴婢了!”说着福身施礼。赵荑咬住瞬间要脱口而出的字句。她忘了!东为尊,西为卑。“也好。晚些时候你安排人拾掇拾掇!”赵荑回身看着已经直起身子的小丫头吩咐。 “是!”小丫头答了,并不多言。 “那奴婢也搬去西侧第三间和满儿几个挤挤。”清澜急忙说。她住的房间在主子上首位,她是嫌命长了。 赵荑没理会清澜,既然驳了她的提议,就没必要再做调整。房间空了去挤着住又不是她的主意,她只当没听到。 赵荑此刻的注意力在小丫头身上。她记得这丫头叫漾儿,十二三岁的年纪,小小的人儿一个,可神情端肃,肤色不算白皙,眉目已经长开。眉毛略粗,杏眼肉唇,算不得精致,却大气疏朗。赵荑记得是这丫头发现了庭院里的两处特别:西侧的罗汉松比东侧的茂盛;菜园一处菜长势一般。这是个观察力惊人且能一下切中要害的丫头!赵荑瞬间如获至宝。要知道,身边人多不一定得用,毕竟一将难求! 赵荑记得婢女给晴儿介绍府里情况时提到了她身边下人的配置:两个一等婢女,四个二等,四个三等,四个婆子。四个小厮安置在外院,四个护卫养在府外,只她有吩咐时候才会联系。两个一等婢女已经出嫁,位置空下来,按理原主应该提拔二等婢女补齐,但不知道为什么原主一直没有这样做,所以清浅、清湄、清澜、清溪一直领着二等婢女的月银,却做着一等婢女的差事。满儿等四个小丫头仍是三等婢女。 清浅、清湄都十七八岁的年纪,很快得配人出嫁,她得尽快找人接替。如今又收了晴儿,看来等祝妈妈来了,下人的差事还得再调整一番。 不过还没等赵荑盘算清楚,轰隆隆的雷声已经划破乌沉沉的天空,本已暗下的天色愈发漆黑莫名。伴着沁凉的冷风,大雨倾盆而来。 赵荑早已吩咐护卫和小厮回住处避雨,滕管事家的也早早被打发家去。怕荀二夫妻出幺蛾子,赵濯给二人灌了药,让他们昏睡过去。院里只剩赵荑和几个婢女,一时没了几日来的嘈杂。天地间弥漫的喧嚣和迷蒙,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赵荑让清浅熄了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没多久便睡意渐浓。恍惚间,赵荑觉有风拂过面颊,凉凉的,轻轻的,带着湿意,似有什么开合的声音。是窗子被风吹开了么?赵荑强睁开眼睛,喊了声:“清浅!” 一室静寂,无人应答。赵荑恍惚着,蓦地睁大眼睛,一股凉意顺着脊背传过。她一把抓起枕下一根长簪,身子蜷缩到床榻一角,静静分辨暗夜里的每一丝异样。 外面满是雨夜的喧嚣,可细细分辨又似乎只有雨水落下来,砸在屋顶、砸在窗棂、砸在地面的声音。 她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甚至以为一切只是梦中错觉。就在赵荑犹豫是不是该出去查看的时候,床幔一角微微晃动,似有风吹来。赵荑的心瞬间提起,抓住簪子的手收紧、抬起。 在簪子就要刺出的刹那,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暗沉的雨夜,“啊”的一声惨叫同时响起,如有雷电劈中恶鬼。一闪而过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幔布,没有人影。凉风刮过细薄的帐幔,微微摇晃。 赵荑保持随时攻击的姿势,紧紧盯住触目所及微动的床幔,直到归于沉寂。 “奶奶,奶奶!五奶奶!”门外有惶急却极力压抑的语声。 赵荑没动,也没有应声。 “让开!”有男子的声音,是赵濯。 “砰”的一声,门应声而开。 “奶奶!”清湄的语声和人几乎同时扑到床前。 “我没事!”在清湄掀开床幔的瞬间,赵荑出声。 清湄慌乱的神情掩在雨夜的暗沉中。她长舒一口气,极力压抑住狂跳的心,放缓语气硕:“奶奶恕罪!没听到您说话,奴婢太急!冲撞了奶奶!”说着就要跪下。 赵荑抓住她的手腕阻了她下沉的去势:“可是出了什么事?清浅呢?” “奶奶先别急!清浅没什么大碍,奴婢先帮您整理下!”清湄压抑着还有些发颤的声音,没有正面回答赵荑的问话。 赵濯踹开门,却守着规矩,没有冲进屋内。听到赵荑的声音,他随手关了门,身姿笔挺地转身朝向无尽的暗夜。 风雨被挡在门外,加上屏风的遮蔽,屋内刚刚的冷风和湿气好像只是错觉。清湄掌了灯,赵荑站在清浅刚刚睡过的窄榻前,任由清湄给她整理发髻和衣着。榻上除了被褥凌乱些,没有不妥。窄榻依窗横放,窗子紧闭,没有雨打湿的痕迹。赵荑伸手沿着窗纸慢慢摸索,没有孔洞。 “奶奶,整理好了!”清湄的声音适时响起。 赵荑举步出了房门,屋外廊下站着赵濯和小厮清泽。其余所有婢女都已经听到动静围了过来,但没有赵荑吩咐,几人只立在远廊下。 “扰了主子,是小人的错!请奶奶责罚!”赵濯躬身行礼。 “不必如此。你已经做得很好!”赵荑没有更多纠缠这些:“到底出了什么事?清浅在哪里?” “主子随小人来!”赵濯躬身抬手,示意赵荑朝后院方向先行。 第23章 查问 清湄拿了纸伞,为赵荑撑在头上。雨势虽然小了,但刮起的凉风依旧让雨丝随时灌进脖领,沾上手臂,湿了鞋袜。赵荑全然不理,只快步转过正院进了后园。 后园有三间杂物间,存放日常器物。放了耕作、清扫等工具的一间关了荀二夫妻。另两间中一间放着闲置的炊具、碗碟、灯油、蜡烛等日常必备用品;还有一间放了暂时撤下的几案、椅凳、床幔、花瓶、挂壁等家具装饰等物。 清浅此刻正靠坐在存放装饰用物的杂物间的屋角,守在一旁的晴儿见众人进来,忙起身行礼。清浅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但似乎没有外伤。 “怎么发现的?”赵荑边蹲下身子去探清浅的脉搏,边问道。 “奴婢在隔壁看着荀二夫妻,正打瞌睡,就听到这边有门开合的声音。”晴儿答着:“本以为是风把门吹开,奴婢想过来关,走到门口又觉不对。地上都是水,像是雨水倒灌。奴婢想查看下,不想进来就看到了清浅姐姐昏睡在这里。所以奴婢就喊了清湄姐姐。” “奴婢知道清浅不在奶奶屋里,怕出了事儿,就急忙去唤赵濯叔,就只碰到了清泽。”清湄接话。赵荑点头。是个头脑清楚的丫头!能第一时间去找护卫,而没有忙乱着一头扎进她的房间查看情况,平白错失时机和有力帮手,是个可用的! “奴才在新建的屋子一角搭了棚子避雨守夜,听到清湄姐姐喊赵濯叔,可赵濯叔已经不在屋里,奴才就急忙出来了。”清泽急忙接着说。 “小人听到有动静,像是攀爬院墙的声音。”赵濯说:“出来查看,却没有发现异常。正要回去,就见西边屋顶有人影闪过,小人就追了去。” “可有发现?那惨叫声是你伤了对方?”赵荑拧眉询问。 “没有!”赵濯略有惭愧地低头:“小人没有追上。那人身形极快,拐过岔路,直接扎进了一旁的杂树丛,小人不敢再追。听到惨叫声,就急忙折返,正好遇到清泽和清湄。” 赵荑知道赵濯的意思。只有他一人护卫,如果对方一旦意图调虎离山,那赵荑就危险了。 “可看清那人?”赵荑问。 “只一身黑衣,身材魁梧,看着不比小人矮。”赵濯仔细回想:“其他恕小人实在没法看清。” 雨夜视线不明,能发现黑衣人已经难得,赵荑也不纠结这些。“可看出清浅如何?为什么还没有醒?”她不再问黑衣人,转而又看向清浅。 “还没来得及查看。”清湄羞愧地低头。 “不必如此!”赵荑知道,大家第一时间记挂她,看清浅没伤了性命,就全都想着她的安危。“把她挪回屋里,再去找滕管事,看能不能寻个大夫来。”赵荑边吩咐,边示意几人去扶清浅。 晴儿和清湄一左一右搀起清浅软塌塌的身子,刚起身就听到身后“啪嗒”一声响。 众人回头,见刚刚清浅坐着的地面上多了一幅画。应该是垫在清浅后背和墙壁之间,清浅一起身画就直接落了地。 清泽快步过去捡起画递给赵荑。是当日让小丫头找宅院里特别的地方时,晴儿发现的那幅奇怪的画!赵荑之前已经看过,没看出什么端倪,就直接又放回了原处。 那画确切地说是一幅绣品,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用裱画用的框子装裱起来,如同画作一般。绣品偏右下的位置绣着一大一小圆滚滚的两只羊,乍看似乎没有特别,但细细端详,大羊回首望天,小羊低头看地。天上和地上却空空无物,中央及偏左上下大片留白,整个绣品只有孤零零的两只羊。 晴儿说她翻找清浅藏的东西时,觉得这画有点怪异,特特多看了好几眼,等赵荑让把觉得特别的地方写出来,就马上想到了这幅画。 赵荑看看绣品,又看看依旧昏迷的清浅,眉头紧皱,随后吩咐清湄:“带清浅回屋,画也一并拿着。” 清浅被送回她和清湄的房间。赵荑派人查看荀二夫妻,两人依然昏睡中,没有任何异样。 留了晴儿继续看顾清浅,赵荑让清湄把院里所有人召集到她的房间。清泽去找滕管事,闻声而来的赵涣几人跟着赵濯搜查院子,看是否有发现。 赵荑坐到桌旁,眼光从清湄几个婢女身上一一扫过。 “只清湄单独住,是么?”赵荑问。 “回奶奶话,清澜姐姐说和我们一起住,但奴婢睡着也没见她过来。”满儿抢着开口,说完还斜斜看了清澜一眼。 清澜没有抬头,只向前一步道:“回奶奶,奴婢说和满儿妹妹几个挤挤,不过这几日不用守夜,闲来无事,夜里雨声又大,实在睡不着,看清溪之前给奶奶做了一半的绣鞋放在线筐里,就想着赶紧帮主子做好。奴婢怕点着烛火,影响几个妹妹睡,央了漾儿妹妹留门。奴婢这一忙就忘了时辰,大概午时初刻才去了西三间,漾儿妹妹还问了句怎么才回。” 赵荑去看漾儿,见她点头,才又转回看着清澜低垂的脖颈。她知道清浅管着她的账目和钱财,清湄管着她的吃食,清澜负责她的首饰、衣物,清溪负责她的针线。这是提醒她清溪的存在么?赵荑不确定。 “奴婢是被惨叫声音惊醒的,漾儿妹妹喊了奴婢。等奴婢穿好衣服跟着跑出门,就见大家都在。”清澜的声音听着似乎还微微颤抖,恐惧之意明显。 “清湄是自己住的,晚间可发现什么异样?”赵荑没再问清澜其他,而是转向清湄。 “回奶奶话,奴婢惭愧,没有发现异常。辰时两刻,漾儿几个帮着奴婢把灶间收拾干净,奴婢打了热水回去洗漱后又做了一会儿针线,大概巳时初刻躺下。中间清浅回来了一趟,奴婢迷迷糊糊问她什么时辰了,可是有什么事儿,她说午时末了,忽然来了葵水,拿件换洗衣裳。奴婢说替她守夜,她说无事,等第二日换奴婢就好。清浅出去,奴婢又睡了过去。等再醒来就是晴儿寻来。是奴婢的错,如果当时替了清浅就好了!”清湄将时辰和事情交代得很清晰,但说到后来,语气里多了懊恼。 赵荑点点头,没有安慰。几个下人都被严格教过规矩,护卫也都训练有素,事情安排无可挑剔,回话也很清楚该仔细交代的细节。 “漾儿,你们几个一起,可觉出异常?”赵荑转向几个小丫头。满儿听到赵荑唤漾儿回话,咬了咬唇,扫了漾儿一眼,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回奶奶话,奴婢几个回屋后一直闲聊,辰时末躺下。大概巳正的时候,奴婢觉得夜里雨大,怕晴儿只拿了薄被受寒,就送了一衾厚被过去。奴婢来去不过半盏茶时间,回来看别人还睡着,就又躺下了。”漾儿语速不快,娓娓道来:“奴婢是被惨叫声音惊醒的,从床上爬起来,见除了清澜姐姐大家都已经起了身。奴婢于是喊了清澜姐姐,就先出门,当时赵濯叔和清泽已经在主子门外。” 就是说九点前后漾儿几个和清湄睡下,十点漾儿给晴儿送被子,十一点多清澜睡下,一点左右清浅回自己屋里换洗。刚刚赵荑问过赵濯,惨叫响起的确切时辰是在未正,也就是两点左右,看来变故在一点到两点之间发生,正是清浅进出赵荑屋子的那段时间。 赵荑正思量间,门外响起赵濯的声音:“五奶奶,有事禀告。请奶奶遣两位姑娘出来帮个忙。” 赵荑疑惑着示意,清湄、清澜急忙退后两步,转身绕过屏风。“啊!这是怎么?”是清澜惊呼出声。还没等赵荑再问,两人已经架着一人回转而来。 第24章 内鬼 来人衣衫尽湿,愈发显得身材瘦削,脚踝处鲜血淋漓,整个人似乎已经脱力,只能靠着清湄和清澜两人的力道勉力支撑。她发髻散乱地贴在面颊两侧,面色惨白,竟是清溪。 “这是怎么?”赵荑也被惊到,急声吩咐:“快给她换了衣裳,看伤口怎样,快去处理。” 清澜等自去忙碌,赵荑转而问门外赵濯等人究竟怎么回事。 “回奶奶话,小人等在院西墙外查看,听到有呻吟声,顺着声音发现了清溪姑娘倒在灌木丛里。雨势太大,想着还是带回来等奶奶定夺妥当。”赵濯声音不急不徐。 几个大男人确实没法处理这种情况,赵荑点头:“你处理得很好。可还发现其他疑点?” “雨里很难留下痕迹,小人惭愧!”赵濯应着:“不过,倒是有一点需和奶奶禀明。牲口棚草料堆后的狗洞本来堵住的大石头脱落,洞口又露了出来。” “哦?洞口可以爬进人了?”赵荑瞬间警醒:“怎会脱落?”那日晴儿说有狗洞后,赵荑就让人暂时用大石堵住。大石很重,堵住洞口时还是赵涣和赵沐两人合力完成,一般人很难挪动。想着等请了泥瓦匠来,再一并处理加盖的房屋和院子各处需要修补的地方,不想却先出了纰漏。 “今儿个雨势太大,墙侧的土层松动不少,洞口下的砖石已经被掏空,加之院墙里外侧本就有向下的坡度,所以顺了坡度,石头顺着泥沙被推了下去。”赵濯声音里有内疚:“是小人失职。请奶奶责罚!” “罢了,这里很多情况我们都不清楚,也不能预测。”赵荑不想听任何懊恼之辞。如果事后诸葛亮有用,那世界上哪会有那么多弥补不了的遗憾和悔恨? “洞口可查看过?”赵荑追问。 “虽然雨水冲刷得厉害,但小人等也算查看及时,洞口旁残留了些许泥水拖拽的痕迹,小人觉得是有人进出过。”赵濯并不过分夸大,据实以报。 “你觉得是那个黑衣人么?”赵荑想听赵濯的分析。 “不是!”赵濯斩钉截铁:“那人的身手无需从狗洞走。” 是啊,本就是两秒的事情,要忙活好一阵子,想想只有傻子会做。 “两伙人?”赵荑喃喃。除了李家,她想不出还有谁。即便是府里来人,也会先和李家通气,按理不会如此行事。 “对了,”赵荑忽然回过味来:“赵濯,你和清湄过来时,为什么踹开房门,门上了闩?” “是!”赵濯略有诧异。“您——”他忽地顿住,“得罪!”语声未落,他已冲进屋里,急速转身,直接挡在了赵荑身前。 屋里还留漾儿、满儿两个小婢女,此刻也被惊到,手足无措地跟着挡到赵荑身侧。 “不必如此。”赵荑有点啼笑皆非:“我到隔壁去,这里你们几个查查看。”说着举步向外。 男属下进女主人的内室,这传出去可不是好事,不过好在都是自己人,赵荑本就不在意,何况还是性命攸关的时候。 赵濯已然意识到不妥,但此刻也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等了半盏茶功夫,赵濯等回了话。床下有未干的水渍,有人在赵荑床下躲藏过,其他并无异样。 “是小人办事不力!”赵濯此刻愧疚到了极致。是他破开了门闩,当时床下的人与他不过几步之遥,可他不仅没能察觉对方的存在,甚至任由那人逃脱。若五奶奶有任何闪失,他万死难辞其咎! “智者千虑,尚有一失。你不必多想。”赵荑安抚道。“无论那人为什么而来,终归因为你来得及时,不得不遁逃。只要对方有所图,总会再来,我们多些警醒就好。” 赵濯深深躬身应下,只心里发誓,五奶奶不计较,是主家仁善,可他不能原谅自己。此后他即便每日不睡,也绝不允许再出了类似纰漏。 “奶奶,滕管事带了周账房来,说庄子里的人病了伤了,不能及时请大夫来看的时候,是周账房给处理和开方子。”清湄过来回话打断了赵濯。 “好,让周账房看看清浅和清溪。”赵荑吩咐。 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清湄又来回话,说清浅无甚大碍,应该是被打晕灌了昏睡的药,估计再过个把时辰也该醒了。清溪的脚踝有些麻烦,看着是被重物击中,恐伤了骨头,最好请县里医馆大夫看看。 “清溪怎么说?为什么大半夜在院子外,还伤了?”赵荑问清湄。 “奴婢问过了,她说因为被主子遣回去,她哥嫂一直容不下她,想给她找个婆家,换些钱粮。今儿个说是主顾要上门,她害怕,就逃了出来。不想她哥嫂一直在附近寻她,她只能躲着。谁想下起了大雨。她不敢进院子,也不敢回家,又不知她哥嫂是不是还在附近。雨大风也冷,她原本躲在西边那棵大杨树的树洞里,但没想到雨这么大,树洞不断进水,她实在熬不住了,就想着能不能寻个机会溜进院子里求清澜收留。谁想她刚从树洞里爬出来,就撞上从狗洞爬出去的人。那人也惊了,朝她就扔石头,她被砸中,伤了脚。那人被她的叫声惊到,没管她就急急地逃了。” “她可看清那人的样子?”赵荑追问。 “她说雨太大,她只看到是个男人,头脸包住了,个子不高,很瘦。”清湄说。 这身形特征庄子上的男子多数符合,说了等于没说。赵荑对清溪的身份存疑,所以对她说的话不过听听,可信度不高。 昏迷的清浅、逃走的黑衣人、受伤的清溪、床下躲藏的人、狗洞爬出的男子——赵荑只觉迷雾重重。 “清浅那里你留心着,若醒了,问问怎么回事儿。”赵荑蹙眉吩咐,清湄应着退下。 赵濯等也被赵荑遣了去,都是一身湿漉漉需要处理,病倒了她更无人可用。 赵荑摩挲着粗糙的桌面,一时没有头绪。 “奶奶,奴婢有话说。”一直守在一旁的漾儿开了口。刚刚几个婢女被赵荑打发去各有差事,她只留了漾儿,其实也是存了问询的心思。如今听她说话,顺势问:“哦,你有什么话?” 漾儿福了福身,说:“奴婢几个出了屋子,看到赵濯叔和清泽等在主子门外,当时除了清湄姐姐进了主子奶奶屋里,晴儿在照顾清浅姐姐,院子里其余人都在,只清澜姐姐在屋里还没跟出来。” 赵荑手下顿了顿:“哦?” “奴婢也是后来想想回过味来的。”漾儿接着说:“大家跟着奶奶往后园去,要拐过山面时候,奴婢回头看过,清澜姐姐当时还没出屋门。奴婢等听清泽回话时,清澜姐姐才到了奴婢身后。” “她的动作倒是不快。”赵荑笑了一下。“还有其他么?”赵荑接着看向漾儿。 “主子换了房间。”漾儿言简意赅。 是的,她换了房间。可有人精准地摸到了她的床前。这个内鬼是清澜么?站到她床前而后躲进床底的也是她么?赵荑仔细回想,即便那道闪电亮如白昼,可她只觉有影晃过,并没有具体身形,就像一道模糊的声音,存在却难以辨认。如果真是她,她进她的房间做什么?想害她性命么?不对,惨叫声响起时候,漾儿几个都被惊醒,清澜和她们一处,没有时间。况且若是清澜,门闩闩上她如何出得去?赵荑摇头,这样说不通。 “你说,躲进床下的人可能和她有关么?”赵荑还是想问问漾儿。 “不确定。”漾儿摇头。“但奴婢觉得她那么晚才出来,也许存了什么心思。” 清溪的惨叫声和那人在她床前是同时,这是今夜第四个为她而来的人么?赵荑深深吸气,这是多少人在算计原主呢? 第25章 留下 众人后半夜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可又谁都没有睡意,只觉得这雨夜森寒冗长。 酉初,清浅醒转过来,见躺在自己屋内还很诧异,及至听了清湄的讲述,她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奶奶呢?奶奶可还好?”清浅急急要下地去看。 “好了,你安生歇着。”清湄按住她。“奶奶刚刚睡下,闹腾了一夜,且让她睡会儿。” 把清浅推回床上,清湄问:“你可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 “我回来换洗,想着再回奶奶屋里。我只记得到了奶奶屋子门口,正要拉门,就觉头一疼,之后怎样再没有任何印象了。”清浅苦着脸。 “中间你没觉得有什么声音,或是别的什么特别?”清湄不死心地追问。 “没有!”清浅使劲扯了两下手底的被子,眼里全是泪:“我真是没用!” 清湄叹息,自是一番安慰。再说赵濯那边,几个护卫、小厮都留在了暂时搭起棚屋里,大家哪里有歇下的心思。五奶奶好在没出事,如若真的出了事儿,恐怕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得折了进去。 “头儿,今儿个这事蹊跷。”赵涣拨着火堆,又抻抻烘烤得差不多干了的衣服。“那幅画怎么看都像是故意放在清浅姑娘身后的。” “嗯!”赵濯应了声。 “那绣品是不是没绣完?”清泽接话说:“看着总觉得少些东西,空的地方太多了。” “绣品怎样都无所谓,可有人把它放在咱们面前就很有所谓!”赵沐有点咬牙切齿。“有人想借咱兄弟的手,做些现在看来咱还不知道的事儿。” “这倒很有点意思。”赵濯轻笑一声:“你们不常抱怨这些年实在清闲太过么。本以为这趟差事也没不同,充其量是出趟远门,现在看来倒很合大家胃口!” “这些年都快闲出毛了!现在确实觉得有点意思。”赵涣嘿嘿笑。“我看这五奶奶好似活过来了,也不枉咱守了这么多年。” “慎言!”赵濯横了赵涣一眼。“老侯爷待我们几家恩重如山,咱们的儿子能读书科考,女儿脱了奴籍,可以自己随意婚嫁,父母能在家颐养天年,只这些,我们做什么都是应该。” “我知道、知道。”赵涣有点讪讪:“这不是说奶奶变好了,是好事么!” 清泽几个小厮互相看看,眼里都是羡慕。哪个下人不想有一天如赵濯几家一样? 辰正,雨终于停了,碧空如洗,微风习习,竟是难得的好天气。 终于可以独处,赵荑推开窗子,深深吐纳着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心里的郁气似乎消散了不少。她坐到桌旁,又拿起了那幅绣品,翻来覆去地看,却怎么也看不出有何端倪。叹口气,她放下绣品,呆呆望着院子里剩下的那棵罗汉松,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奶奶!”有人突然出现在窗口,赵荑思绪瞬间回笼。 清澜站在廊下福了福身:“清溪伤了脚,奶奶看该如何处置?” “你说说看,该如何处置?”赵荑故意在开口前停顿了下。 清澜咬咬唇角,似下了决定般:“奶奶问了,奴婢就斗胆开口。清溪如果被送回去,一定会被哥嫂嫁人,受尽磋磨。清溪年龄还小,请主子垂怜!” 这清澜如此不遗余力,真的只是和清溪关系好么?赵荑眯了眯眼。其实即便清澜不开口,她也不会把人送回去。不是她多么圣母,是她觉得如若清溪被送回,下人们即便什么都不说,也难免心寒,毕竟物伤其类!此外,赵荑还想挖出清溪背后的人。若清溪是受命伤了原主的人,她很有必要为原主讨个公道。借了人家的身子,总该为人家做点实事。 “我无心送她回去。”赵荑可不想让清溪觉得是清澜的面子和情分,因此故意提高了声音,毕竟这院子没遮没挡,声音哪里藏得住:“清溪小小年纪也是可怜,不过错了就该罚罢了。如今回来了,就罚半年的月银,这些日子,让她在房里多做点儿针线弥补过错吧。” “谢奶奶恩典!”清澜满脸的开心笑容,似乎全然不知赵荑的意图。 清溪得了清澜的回复,自是感激涕零:“多谢姐姐!如果没姐姐求情,主子说不得还得送了我家去。姐姐的恩德妹妹一辈子都记得!” “你我姐妹说这些做什么!”清澜亲昵地帮清溪拂开鬓角的碎发:“如今奶奶不似在府里那般好说话,既然说了让你做些针线补过,你就好好做,也趁着这个时间把伤养好。” “嗯,妹妹都听姐姐的。”清溪一脸孺慕。 待清澜转身出了房门,她才缓缓收了欢喜的表情,定定看向脚踝的伤,嘴角有冷笑渗出。而转身出门的清澜眼波微转,哪里还有笑意。她最初和清溪交好是存了利用的心思,但日子久了,倒真的生出了几分姐妹情谊,可如今……有清溪在,就能分了五奶奶盯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嗯,于她有利! 从这一日起,赵濯又从庄外请了两班工匠来。大家昼夜轮流不停赶工,竟然在中秋节前完成了房屋修缮、加盖的所有活儿计。应着赵荑要求,加盖的房子扩到了八间,另外又加盖了间灶房,给小厮和护卫们专用,这样她即便多收几个人手,也有暂时可以安置的地方,不必为人所制。 看着齐整多了的院子,赵荑竟然有种自己有家的感觉,欣喜雀跃得想喝一杯。不过她可没昏头到以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她表面依然一副贤良淑德、云淡风轻的样子。 终于可以搬回主屋,屏风依然留在门口,拐过屏风是间隔出来的厅堂。正对门口的墙上挂了张山水画,这是滕管事寻来的几幅画里赵荑唯一还算入眼的一张。她不喜欢挂三友四季、庭院花卉、飞禽走兽,总觉得狭隘小气得紧。这张山水图山色空蒙,水势宏大,又有桥径通幽、宅院掩映、人迹隐现,让人燃闲适情、生探访意,怎能不欢喜。画下放了窄窄的条案,放了天青色的橄榄瓶,里面插上几只刚刚采来的向日葵,黄澄澄的,看着朝气蓬勃。条案前放了张红木的四仙桌,两侧各放了一把折背椅。 一侧内室已经分隔开来,门上只挂了珠帘,走过时清脆的撞击声悦耳得紧。内室的装饰和原本的安排没有太大出入,只抬头看天花截然不同。赵荑让工匠用软性天花代替了硬性天花,即用木格做架,选了麻布纸,刷上自己喜欢的淡绿色,清清爽爽地糊上去。原本清浅几个都不赞成,说过于素淡,可真的完工看到时,几人又欢喜得不行。这样的天花可以随意搭配屋内的装饰,艳丽或淡雅都相得益彰。 赵荑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悠闲的无所事事中,直到有人上门来。 第26章 老杨 李庄头回来了。 看着被李庄头遣来送拜帖的老杨,赵荑气笑了。 一个下人要见主子,直接上门就好,主子有空闲、有心情就见见,不想见就直接打发了,从没听说还送拜帖的,真以为自己可以和主子平起平坐了。 “老杨是吧?你虽然来这庄上许多年,但也算是府里老人儿了。李庄头就这么大剌剌派了你来,你是如何想的?”赵荑头也不抬地问。其实能见到老杨,赵荑觉得是意外之喜,毕竟府里的旧事还得找这样的老人问,此刻的时机正好。 “老奴没法子。”老杨声音粗哑枯涩:“如果不来,李庄头会打老奴的。” “哦,他经常打你?”赵荑似乎只是好奇。 “也不是。是老奴惹了庄头不高兴会挨打。” “那你通常做什么会惹了他不高兴?” “老奴开门慢了、关门迟了、走着挡路了、回话不及时了、地砖没擦干净了、踩到庄头喜欢的花草了……” “你有哪天不挨打么?”赵荑没法再听下去。 “有,这些日子就没怎么挨打。”老杨语气里没有起伏。他佝偻着腰,站在廊下,右侧鬓角的碎发遮住了大半个额头。 是李庄头不在家,他就没怎么挨打吧。赵荑无语极了。 “你到庄子上多少年了?因为什么事情离了府?”赵荑还是决定问问,她总觉得老太太、褚老姨娘、大老爷的事情一定和府里的旧事有关。 “老奴记不得了,总有三十多年了吧。因为什么事情离了府,老奴也糊涂着。”老杨顿了下,接着说:“有一天,老奴和府里告了假,想去府外寻个同乡,不知道怎么就在一家客栈外见到了太太,哦,是现在的老太太身边的尚妈妈。老奴也没当回事儿。可不知道怎地,等老奴回了府里就被直接捆了送到这里。” 这因为老太太身边的尚妈妈?如果真不知为了什么,不会特特提及尚妈妈。 “你见到尚妈妈时候她在做什么?” “尚妈妈和一个女人说话,那女人奴才不认得。”老杨絮絮叨叨地说:“奴才听那女人跟尚妈妈讨银子,说手头紧没办法,不然就把事情抖落出去。尚妈妈生气,可还是给了银子。” “她们怎会在客栈门前讨论这种事?”赵荑皱眉。 “不是,是她们拉扯着进了客栈后巷,老奴好奇跟过去听到的。”老杨苦笑:“要是知道这样会被送到庄子上,老奴说啥都不会跟过去偷听。” “尚妈妈怎知你偷听了?”隔着屏风,赵荑还是走过去透过开孔细细看了老杨几眼,嗯,一副木讷老实像,可赵荑才不会相信一个人的外表。看着老实的人往往会做出最不老实的事儿。 “许是老奴离开时候被尚妈妈看到了,老奴也不知。”老杨眉眼不动,状若枯槁。 赵荑看着屏风背板的山芙蓉画,忽地问:“你和褚老姨娘熟悉么?” “那是半个主子,老奴自然识得,但老奴只跑外面差事,太太姨娘们平日是不得见的。”老杨的回答没有任何问题。 “褚老姨娘进京路上出事时候你在么?”赵荑坐回椅子,拿起茶盏,温声问着。 “老奴在。”老杨倒是没有推脱不知。顿下没有听到赵荑追问,还是继续说道:“原本这是内宅事儿,老奴不会知道太多,可当时事情闹得很大,想不知道都难,倒是让老奴今儿个能和五奶奶说上几句。” 没有再等赵荑追问,老杨便把事情本末说了个清楚。 原来,老侯爷要随先帝出征,怕家人有闪失,遂决定举家入京,于是老太太带了当时唯一的姨娘褚氏和家里为数不多的下人一起上路。 一路虽然辛苦,倒也还算顺利,只到了北庭郡,褚姨娘身子不适,耽搁了几日。再启程的第三日就出了事情。众人行到一处山谷中的狭长小路,被几个山匪截住,进退不得,只能任由人家绑了手脚,抢了随身细软。为首的匪徒见褚姨娘年轻貌美就生了邪念,竟把人直接掠走。众人见匪徒离开,互相帮着挣脱绳索,到附近的县衙报案求救。县衙差役得知是官宦家眷,倒也算卖力,隔日就在山坳一处洞穴里找到了衣衫不整、昏迷不醒的褚姨娘。人是救了回来,但清白已失。 褚姨娘自是一番寻死觅活,倒是老太太仁义,多方阻止劝慰,总算让褚姨娘打消了自戕的想法。褚姨娘原想出家,也被拦了下来。人不能再呆在府里,于是就在抵达京城时,由老太太做主,留在了提前找人买好的京郊庄子上。 事情和赵荑预想的相差无几。赵荑摩挲着莹白茶杯外侧翠绿的竹叶纹式,接着问:“那之后你可还见过褚老姨娘或是听说过她的事情?” “没见过,不过——”老杨踌躇了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赵荑倒也不急,就默默听着。 到底还是老杨接着说:“老奴听当时府里的一位婆子感叹,说人的情分啊,还是得相处。说老太太原本待褚姨娘极好,时不时就遣了尚妈妈去庄子上看看,可也不过一年多,除了叮嘱庄子管事看顾外,再没见尚妈妈去看褚姨娘了。” 一年多关心备至,多年不闻不问,却又似乎严密看管,然后又急急派了荀二夫妻把人远远带走谋害。赵荑停了手里的动作,能为了什么? “那一年多,府里可有什么特别事儿?”站在赵荑身后的漾儿看了赵荑一眼,其实赵荑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的语气里少了刚刚的不在意。 “老太太刚到府里就查出有了身孕,没多久,老侯爷那里又有消息传回,说得先帝看重升了官职。后来老太太平安生下大爷,府里喜事连着串儿。”老杨似乎很替主子开心:“老太太和老侯爷成婚好多年,一直没有子嗣,忽然得了嫡长子,开心得不得了。阖府欢庆,连老奴都得了五十个铜板的赏。” 是她想的那样么?赵荑有点口干。隐私和阴谋她见多了,也习惯从恶处思忖人性。偏偏这个时间点又实在巧合,如果褚姨娘有了身孕,老太太不想姨娘因为庶长子而骑到自己头上,偏又自己一直无法生育,那么,设计陷害了姨娘,自己假孕,然后把姨娘生的孩子抱到自己身边养着,顺便除掉分宠的姨娘,一切顺理成章呀。瞬间,赵荑觉得自己真相了。 “在北庭郡时,可给褚老姨娘请了大夫?”赵荑心里有隐隐的雀跃。 “请了,是老奴去请的。大夫说水土不服,还是老奴跟着去药房抓的药,吃了两副就见效了。” 呃,是她自以为是了?赵荑有点傻眼。 “确定是水土不服?你看到褚老姨娘吃药了?”赵荑不死心。 “老奴,老奴不知!”老杨声音有些惶恐。“那老大夫是当地最大药房的坐堂大夫,应该医术不差。褚姨娘的药是小桃熬的,嗯,是伺候姨娘的丫头。小桃还夸老奴办事熨帖,给老奴拿了几块糕点吃。” 褚老姨娘没怀孕。赵荑有点颓然地叹口气,多好的伦理剧啊,看来她还是自以为是了。既然事情并非如此,那真相又是什么呢? 第27章 血迹 又随意问老杨几句,赵荑没了心思,打发了人去。 “奶奶有心事?”见老杨离开,漾儿寻机会开口问道。 “嗯,你说那绣品是褚老姨娘绣的么?”赵荑看着厅堂一侧地上放着的那幅画问。 “看着虽有些年头,可也说不准。”漾儿黑葡萄一般的杏眼里闪过困惑。“清浅姐姐说荀二夫妻不知这画出自谁手,接老姨娘时只胡乱裹了她的随身物品,其中有没有这画,两人都没留意过。如果不是褚老姨娘的,院子原本又没怎么住过主子,按理不该有这东西。若是院子里本就有的,依荀二家的活络心思,应该留意过。如果是褚老姨娘的,她总要找人装裱,那荀二家的不会不知。” 赵荑盯着画,好看的眉毛拧到一处,一时更加没有头绪。是老姨娘的,无论是在京郊庄子或是这里绣的,荀二夫妻不会不识;不是老姨娘的,那会是谁的?被放在清浅身后,是凑巧么? “奶奶,您说这李庄头是不是回来得太快了?”漾儿犹豫着开口问。 “太快?”赵荑无意识地应着,思绪还没有全然收回。 “奴婢记得李庄头是七月初二往京里去的,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差不多两个月吧。怎么还没到中秋,李庄头就赶回来了?”漾儿说话一字一板。 赵荑坐正身子,也意识到了问题。李庄头没去府里!他匆匆离开,又匆匆折返,为了什么? “还有,奶奶拒了李庄头来见的拜帖,他会不会使些阴私手段?” “拒不拒,他要使阴私手段都会使。多动才能有突破口,不然我们岂不是永远困在一团乱麻里。”赵荑倒真希望李庄头做些什么。 “漾儿,你去问下赵濯,可有祝妈妈她们的消息。祝妈妈即便路上养伤,算算时日也该到了,不该这么久。”赵荑皱眉,心里隐隐担忧。 漾儿应声出门。赵荑望向窗外,院子空旷,入眼依旧是唯一的那棵罗汉松,看着孤单清寂,可也愈发显得强悍挺拔。 不到半盏茶时间,赵荑就见漾儿从院门进来,身后没有赵濯,她抿了抿唇。 “奶奶,赵濯叔不在。听清泽说一早自己一人出了门,没说去哪里,也没见回来。”漾儿福身回复。 “出去两个时辰了?”赵荑蹙眉。 “差不多。”得了漾儿的答话,赵荑起身出了厅堂,站到廊下。 已经是初秋,风轻云淡,很有些秋高气爽的阔辽,只赵荑的心却惴惴沉沉。 赵濯近酉时才回来,脸色很是不好。赵荑隔着屏风见了,心骤然收紧。 “出了何事?” “启禀奶奶,小人和赵淞等有自己的联络方式。这些日子一直没收到赵淞的消息,小人有些担心。今儿个一早出了庄子去查看,结果在庄子以西的官道附近迎到了一只小人等饲养的信鸽。信鸽一直有传信,应该是最近被拦截,进不得庄子。从收到的这信看,祝妈妈一行应是出了事。”赵濯语气沉沉:“字条没有字,只有血迹。看来情况紧急,赵淞来不及落笔。他要么重伤,要么——凶多吉少。赵淞身手很好,如果连他都……,其他人恐……不会太好!” 担心的事情应验,赵荑握紧折背椅扁方扶手的前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双拳难敌四手,赵淞身手再好,如果对方人多,他也没法兼顾到所有人。如果他缠住对方,其他人趁乱四散逃走,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你可有什么方法沿路查看下?”目前只有这么几个人手,赵荑心里惴惴。 “小人在河道郡这边原有位旧友,只多年不曾联系。今儿个小人进城花钱找人给友人送了信,如若能联系上,估计三五日就会有回信。能有朋友帮忙自是好办,但因怕联系不上,小人也往京城府里递了消息,请赵老管家派人来;怕主子们不在耽误事儿,小人同时也给靖平公府的大姑奶奶递了消息。想来三管齐下,总会好些。小人没有事先得奶奶命令就擅自做主,请奶奶责罚!”赵濯躬身一揖。 “你想得很是周到,哪里来的责罚一说。”赵荑心下稍安。对方连祝妈妈等人都要赶尽杀绝,为什么?究竟是什么人这样不依不饶?按理,隆昌侯府的大太太和大姑奶奶即便想害人,目标只是她,不会连下人仆妇都不放过。 “你觉得是什么人做的?”赵荑没有任何头绪。 “小人不知。奶奶良善,不该有这样不死不休的仇家。无论是谁,小人等必誓死护卫奶奶周全。”赵濯眼神锐利,语气铿锵。 “难为你们了!”虽然没到拼命的时刻,不知对方是否能如其所言,但赵荑仍觉得心安许多。 赵濯还没离开,滕管事就急急赶了来。 “请奶奶安!”虽然秋风沁凉,但滕管事却满头大汗。 “这么晚,滕管事可是有事?”赵荑温声问着。 “是!奴才见了吴姑娘。”滕管事凑近门前,压低音量说:“吴姑娘说让奶奶小心些。那李庄头召了三个儿子,还有打手龙腾、龙飞兄弟,在堂屋里呆了许久。龙腾兄弟身手极好,吴姑娘没敢靠前,但从零星听到的话看,似乎事关奶奶。能把龙家兄弟都叫来,估计是要有动作。吴姑娘怕奶奶吃亏,想着赶紧告诉奶奶。” “有你们这样的忠心,我定会好好的!”赵荑走近屏风,语带关切:“那李庄头回来可难为你了?” “目前没有。奴才家里的和晴丫头都在奶奶身边,想来他多少顾忌些。” “不能掉以轻心,要防着狗急跳墙。现在这边有地方可以安置你们,不若你们就直接搬到这边来住,一则能相互照应,二则有事也能及时商量。” “谢奶奶恩典!但奴才想着还是暂时住那边,就是请奶奶让奴才家里的晚上不要回去了。奴才家的不回去没什么,但如果奴才不回去就会打草惊蛇。如果有消息,奴才在那边能第一时间知道,也能让滕朗及时知会奶奶,总好过眼瞎耳聋。如果奴才真的有什么闪失,烦请奶奶多照顾下奴才家里人,奴才感激涕零!”滕管事俯身跪拜。 “快起来!赵濯,扶起滕管事!”赵荑急声唤着。“无论是你还是滕朗,还有你家里其他人,只要我有朝一日能回去京里,你们要一个不少地跟着!” “多谢奶奶!”得了承诺的滕管事两眼泛红,生生忍住。 第28章 帮手 “滕管事,你可清楚那边的人手情况?”赵荑问。知己知彼,再难的境遇,总有一条出路可走。 “龙滕兄弟在这里盘踞多年,手下惯常聚集的打手有四五十人,如果他再着意召集,人手会更多。”滕管事的话让赵荑清楚意识到双方实力的悬殊。如果对方真的撕破脸皮,恐怕自己这边只有吃亏的份儿。 “目前来看,我们人手有限,联系的人手总需要些时日才能赶到,你俩可有什么建议?”赵荑问。 滕管事和赵濯互相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读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两人脱口而出:“盖房的人!” “你们确定他们肯帮忙?”赵荑一直站在屏风后和两人低声说话,这一刻更是将身体几乎贴在屏风背板上。 “奶奶,能来盖房的人表面是看在钱的份儿上,但其实也是试探。”滕管事低声分析:“庄子上的人被压榨多年,心里积怨极深,只是苦于没有人带头,没有事情闹出来能善后的法子,没有能保护他们的靠山。这些日子盖房子,奴才和这些人干活、吃饭在一处,更加确定他们的想法。主子处置了荀二夫妻,让庄子上很多人心思活络起来。他们当中有胆子大的还试探过奴才,想知道您可不可以依附。如今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一旦撕破脸,咱们就得靠这些庄里的人才有胜算。” “小人也同意滕管事的说法。这些人虽然没什么功夫,但整日做粗活,力气还是有的。如果肯下力,稍加调教也是很好的帮手。”赵濯赞同地说。 “能成不失为好方法。”赵荑点头:“但如何才能避开李庄头不被他们觉察?” “盖房的人里有个叫林水的,他和被李庄头父子害死的蒋家人走得极近,晴丫头还偷偷和我说过那林水是喜欢蒋叶那丫头的,只可惜……”滕管事停顿了下,继续说道:“这林水试探过奴才几次,奴才觉得可以让林水暗地里联络下人手。李家那边目前注意力在我们身上,倒是方便庄子里的人行事。” “听着可行,赵濯觉得如何?”赵荑不敢托大,索性再问问赵濯。 “小人觉得林水可以。那小伙子沉稳,懂得藏拙,又很机灵。”赵濯肯定地说。 “好。那就依你们所言行事。如果有什么不能决断,你俩商量即可。只需记住一点:一定护好自己、护好我们的人!”赵荑一锤定音。 赵濯和滕管事俯身称是,双双退身离去。 赵荑望着两人的背影,目光灼灼。同样望着两人背影的还有隔了一间屋子的清澜和清溪。 清溪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继续手里的针线,似乎只是活计做久了,歇歇眼睛。清澜若有所思地关了窗子,回头去看清溪:“看来是有事情,不然滕管事他们二人不会这么晚来打扰主子。” “哦,是么?”清溪语气淡淡,似乎全不在意。 “清溪,你说祝妈妈他们怎么还没到?”清澜状似无意地问。 “对哦,是不是祝妈妈年纪大了,伤得有些重,停在哪里暂时先养着了。”清溪语气里有疑惑和担心。 “不像。依着祝妈妈的性子和对主子的情分,但凡能坚持都不可能离了主子身边这么久。祝妈妈可事事以主子为先。当初如果不是实在行不快怕拖累主子路上受累,祝妈妈也不会坚持让主子先走。”清澜摇头。 “姐姐不用担心,这几日或许就到了,说不得祝妈妈想给主子个中秋节惊喜呢。” “但愿吧。”清澜不大确定:“总觉心里慌慌的,真怕出什么事儿。” 清溪的针线顿了下,没接清澜的话,继续着手里的穿针引线。 再说出了院子的赵濯和滕管事。两人低低言语了一会儿就各自分开。 午初,林水被林母推醒,刚要说话,却被林母一把捂住嘴巴。林水本来还朦胧的意识瞬时清醒。柴门在土炕的一侧,林母虽然躺得离门远些,但因身子不好,夜里很是浅眠,在柴门外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时,她就坐起身来。细细侧耳倾听,确定是有人靠近了柴门,她才去推土炕另一侧隔着竹帘的儿子。 林水坐起身子,伸手握住枕边一根两尺来长削尖的木棒,这是他从蒋家出事后睡觉都一直放在身侧的东西。 脚步声停在柴门外,并没有再向前,却轻轻扣了三下。黑暗中,林母和林水对望一眼,没动,也没出声。 柴门外的人也没动,没有出声。静静等了几息,柴门再次叩响,依然轻轻三下。 林水一跃而起,靠近柴门,在一侧的墙上轻轻叩了三下。这是滕管事曾经叮嘱过他的信号。 柴门外的人毫不迟疑,侧身推门而入。 快到中秋,月色清朗。简陋的茅屋虽然幽暗,但柴门推开一瞬投进的月光足以让人看清来人。 “赵沐哥?”林水声音很低,但掩不住诧异。 “是我!”赵沐说:“事情很紧要。滕管事和腾朗出来很容易被发现,盯着赵头儿的人有点扎手。我也是避开眼线绕了路过来的。” “有什么事情您只管吩咐。”林水意识到事情紧急,有点雀跃,但又努力压住。 赵沐凑近林水耳边,低低吩咐,林水频频点头,并不追问。“可清楚了?”林沐问。 “清楚!您尽管放心,一定给主子办好!”林水眼睛晶亮。 “主子吩咐,一定先护好自己。差事办好了,以后的前程主子自会给你们安排!” “谢主子!”林水声音很低,但掩不住哽咽。能遇到顾及底下人安危的主子怎么能不让人激动。 赵沐用力拍了下林水的肩膀,往柴门外左右看了两眼,推门侧身出去,立在那里,又静静等了两息,这才侧身闪进一旁树荫的暗处,身子跃起,瞬间失了踪迹。 林水看着赵沐消失的方向,眼里满是艳羡。等回了身,才注意到一直没有出声的林母已经拄着拐杖站在身后。 “娘!”林水伸手去扶。 “我没事。”林母压住声音。“无论做什么,小心总没错。如果需要帮忙跑腿,别忘了帽儿。那孩子机灵,人小还不容易被注意。” “知道了,娘!”林水扶住母亲。林母拍拍林水的手,不再多言,只是眼里的锐意忽地迸射出来,而黑暗中的林水并没有注意到。 第29章 腰牌 接下来的几日什么也没有发生,光阴如庄子里的溪流一样,平缓而悠闲地流淌。 清澜注意到,其间赵濯离开了庄子一次,回来并没有来见赵荑,倒是清泽给赵荑送了和老杨他们一起采摘的桃子。桃子大而红润,看着水润饱满,果香诱人。赵荑很开心,给每人分了两个。清澜冷眼看着,似乎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她心里的疑惑和不安这才稍稍散了些。 而李家的堂屋里,李家父子和龙氏兄弟又聚到了一处。 “可查清楚了?”李庄头坐在居中八仙桌一侧,转着手里的沉香佛珠手串,面沉似水。 “有咱兄弟在,怎么可能查不清楚。”坐在下首的龙飞面露得意,语气轻佻。 龙腾斜了弟弟一眼,接口道:“回庄头,那一行人的确是五奶奶的人。属下问过西河客栈的掌柜,五奶奶的人十日前卯时末离开客栈,算着时辰,正是该在巳时中到达蓝泗崖,所以您见的那场厮杀应该就是他们和拦路的那伙人。” “拦路的人查出来没有?”李庄头问。 “属下循着痕迹一路追下去,在川田河附近失了对方踪迹。”龙滕黑红的脸上露出遗憾:“不过属下发现了这个。”说着,他把一个比手掌略小些、黑乎乎扁平的东西递了过去。 “你确定这是那些拦路人的?”李庄头的目光落在龙滕手上,蓦地探身向前,一把抓过那东西。 那是腰牌,一个李庄头见过无数次的腰牌——上面刻着隆昌侯府字样。 “确定!”龙腾没有流露出任何诧异,他同样知道这腰牌代表着什么。 李庄头盯着手里的东西说:“杀几个下人做什么?大太太和大姑奶奶并没有额外的交代,难不成出了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事儿?如果主子要动手,按理该联络咱们,还是说主子不相信咱能做好这份差事?或是怕消息走漏,连我也瞒着?” “爹,这是主子不信任咱们么?”李山语气里带了不满。 李庄头皱眉没有接话。 “这不是大太太和大姑奶奶派的人。”李翰冷冷的声音响起。 “何以见得?”李庄头抬头看向这个自己曾经最为看重的儿子。 “大太太和大姑奶奶只要五奶奶没了就好,不会理会她身边那些下人的死活。这样大张旗鼓的赶尽杀绝目标太大,不怕捬义侯府不依不饶么?何况以大太太和大姑奶奶做事的风格,再明显的事情,就算是傻子都能看出来,她们都会想出愚蠢至极的法子遮掩。”李翰语气不屑:“如果是她们,那些护卫一定会被收了腰牌,藏了行迹。” 众人默然。李翰的话着实刺耳,但不可否认,真的一语中的。大太太和大姑奶奶没必要杀死几个下人,而且这些年这俩主子吩咐了不少事情,虽然明眼人都清楚如何,但偏偏两人处处掩饰,以为真的能聪明地骗过所有人一般。 李庄头叹口气,问:“老二觉得会是谁?” “是谁儿子不知。但看这架势,好似五奶奶身边的这几人碍了谁的事儿。”李翰收起脸上的随意:“这很有些怪异。着急杀几个下人,为什么?怕他们见到五奶奶么?依照父亲所说,那些人已经察觉了父亲一行人,却没有隐藏行迹,似乎知道父亲不会相帮,可也并不与父亲联手,如此看来,父亲在他们眼里无所谓,也不足为惧。” “知道咱们底细,知道咱们对五奶奶的谋算。”李庄头捻着佛珠,喃喃低语。 “管他是谁!”李河晃着这几日又大了一号的脸说:“只要能杀了那女人的帮手,就算是帮了咱们,帮了大太太和大姑奶奶。管他们谋算什么!” “你懂个屁!”李庄头瞪了李河一眼,满是嫌恶。“弄不好,人家把屎盆子扣到咱们头上。本来做些手脚除了那五奶奶不难,可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从捬义侯府出来的,目标太大,等捬义侯府知道怕不会善罢甘休。咱们的谋算没成,还容易被人当了挡箭牌、替死鬼!” “都死了么?可有人逃了?”李山转向龙腾问。 “属下细细查过,死了四个老妪、一个小厮。按照庄头所说,还应该有一个小丫头和一名护卫,属下没有发现这两人踪迹。”龙腾据实以告。 “逃了?”李河啧啧:“命真大!” “老二觉得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李庄头不想看李河那个蠢样,继续问李翰。 “儿子以为父亲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只守着下人本分,该给五奶奶的体面还是要给的。”李翰抬头望向李庄头,语带恳切。 李庄头与他对视一眼,旋即目光闪躲地转向一旁,并没有回答。李翰几不可察地拧了下眉心,心里叹气。看来这个父亲还是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还一心想着做大太太和大姑奶奶的狗。只他不知此时李庄头心下犯苦。他倒是很想成了大老爷或是大爷心腹,可他哪里有机会?他知道大太太和大姑奶奶蠢笨,可有自家妹子在这俩主子身边,他的地位水涨船高,很得倚重,这才是奴才最难得的脸面。 “那边这几日可有什么动静?”李庄头转移话题,看向龙腾。 “没什么特别。赵濯出了一次庄子,属下跟了去,怕他发现,没敢靠得太近。他只在酒馆坐了坐,喝了几杯茶,和小二打听近日可有几个老妪带着年轻人来吃过饭。看着好像也是心急那些下人的行程。”龙腾说:“他还在城里转了转,没接触什么特别的人就回了庄子。至于其他人,除一个小厮跟着老杨他们去摘了次桃子,都只在院子里待着,没有异常。” “那院子里,除了三个护卫,其余人不足为惧。属下实在不懂庄头为什么始终犹豫不决。想处理那个女人不过举手之劳,何至于这么瞻前顾后?”龙飞接话。 李庄头揉揉发胀的额头,无奈地说:“我也想速战速决,可之后呢?捬义侯府可不是软柿子,但凡留出一点痕迹,我们就不用活了。现在拖着,好歹只是大姑奶奶责骂几句,可如果没处理好,咱们的脑袋都得搬家。”停顿下,他又接着说:“大房的爷们始终没有信息传来,我也不敢只听两个女人差使。万一这不是爷们的想法,出了事儿,逆了大老爷等几位爷的意思,咱们被填了坑,那才是最要命的。” “大老爷几个爷们没在府里?去哪儿了?”李河可没有不能探问主子行踪的意识,张口即问。 李庄头瞥了他一眼,连训斥的话都懒得说,不过倒也没瞒着,毕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江东水患,大老爷和大爷、二爷都领差事出京多日了。” “大老爷领着都水使者的差,大爷也在都水尉之下做事,领差出京是正理;二爷不是说去岁进了太常寺么?又不需要祭祀庆典,他去做什么?”李翰皱眉。 “我打听过,说是求了二爷岳丈治书侍御史,走了什么门路,跟着赈灾的粮队一道去了江东。无非想捡个功劳,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回京总能寻个由头往上活动活动。”李庄头煞有介事地讲着,瞒了他妹子从府里给他传消息的事儿,让手下和几个儿子觉得自己对京里、府里的事了如指掌,自然更能信服他的决定。 “爹是想等大老爷等几位爷回了府,再探探他们的意思行事么?”李山对大爷、二爷怎么升官没兴趣,目前自己手头的事儿怎么处理才最要紧。 “也是,也不是。”李庄头说:“我原想等继业从京里回来再一道返回庄子,可察觉那伙人的动作,觉得不对才着急回来。这几日一直没动,也是怕咱们被利用了,到时候别把事儿栽在咱家身上。要是那是大老爷或是府里谁的人,咱们顺水推舟就好。要是不是,咱们恐怕得当心些。” “不会是大老爷的人。大老爷犯不上,也没必要。”李翰实在忍不住讥诮开口:“有个强有力的亲家不好么?何况只是个庶子媳,影响什么?必要时候还能拿捏亲家谋些好处,谁能傻的做这样的事儿?” “那就是大爷或二爷!”李河自以为聪明地接口:“五爷一个庶子,还娶侯府嫡小姐!我呸!他也配!杀了这嫡小姐,看他个庶子能和嫡子争什么!” 李河肉饼一样的脸配上他自以为是的表情,实在辣眼!大爷、二爷占嫡占长,又有老侯爷和大老爷偏着,何须与五爷争长短。五爷一个庶子就算娶了公主,嫡还是嫡,庶还是庶,五爷哪里能越过他们去!屋里几人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看李河,自动屏蔽他的存在。 “不是大房,那是二房、三房么?五奶奶于两房看着并无妨碍,更没必要啊!”李山拧眉,继续说:“这五奶奶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人么?连身边人都一个不肯放过!” 第30章 传信 究竟是谁要杀尽从京城来的几个下人?众人一头雾水。 “你那晚真的什么都没探到?”无法找到答案,李庄头只能又转向龙腾,问起大雨那夜的情形。他弄不明白几个下人被杀的原因,又不清楚赵荑院子里发生的具体事情,更不知道荀二夫妻都吐露了什么,心下焦急,才又派了龙腾去探查,看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一院子女人,东西也只带了那么多,实在看不出什么。”龙腾也觉头疼:“属下听了几个婢女闲话,可都是些鸡零狗碎,没有有用的。虽然离开时候属下被赵濯发现追了出来,但该探查的都探查了,实在没什么收获。属下其实好奇,那惨叫的女人是谁,究竟出了什么事?但赵濯身手实在属下之上,所以属下没敢返回去。” “那荀二夫妻如何了?”李庄头眉头几乎没有展开过。 “属下见他们一直昏睡,外表看不出什么,似乎没受什么折磨。”龙腾答。 “惨叫一夜,哪里会没受折磨?估计都伤在暗处。倒是没看出来,赵濯几个都是手黑的。”李山哼了一声,对几个护卫又多了几分忌惮。 “荀二夫妻不过弃子而已,知道的事儿有限,父亲大可不必理会。”李翰语气淡淡。“荀二杀人的事儿瞒不住,就算府里不想追究,总要给众人一个交代。即便是老太太背着老侯爷做下的,老太太总得顾忌点儿老侯爷的脸面。荀二一个狗奴才敢对主子的姨娘动心思,就算是主子不要的,也没有他觊觎的份儿。只这一点,荀二必死无疑。不杀他,如何堵住这一府下人的悠悠之口?又何况他们夫妻还敢在五奶奶住的屋子上动手脚,无论怎么把事儿推到匠人身上,他们二人都难逃一死。” 赵荑抓了荀二夫妻并大张旗鼓地审讯,完全没有任何遮掩,虽然细节无从得知,但大致情况不必打听,庄里的人也知道了七七八八。 “这五奶奶从一开始就没给府里留脸面,更没给荀二夫妻留活路。”李山脸色凝重。“这女人不是个善茬。” “荀二死活和咱家本就没什么关系。老二说的对,那夫妻应该不知道太多事儿,算了,随他们去吧,咱也不必理会。”李庄头一手拍在桌上,算是做了决定。 “那个叫清澜的丫头不是大太太的人么?之前能帮我们调开值夜的丫头,又能把自己摘干净,是个聪明的。要知道五奶奶那里的具体事情,还得联络清澜。”李庄头说。 “哪个是清澜?长什么样子?是不是那日从咱家门前过的时候跟在那庶子媳身边的?”之前的事情是李山经手,李河不知情,只一听丫头,马上来了精神。 李翰闭了闭眼,不想看李河精虫上脑的蠢样。李庄头此刻也彻底失了耐性,开口怒骂:“帮不上忙就给我闭嘴!闭不了嘴就给我滚出去!” 李河缩了缩脖子,没敢和李庄头犟嘴,总算不再聒噪。 “那丫头没法随意出门,原定传消息的法子一时不得用。要想知道具体事情,还得你晚上去传消息催催!”李庄头压了压脾气,缓口气看向龙腾。“老大问过荀二,清澜应该是住在东侧第二间。” “属下传消息没有问题,但如果想和那丫头说上话恐怕不容易。”龙腾面有为难,毕竟赵濯的身手远在他之上。 “嗯,不必说话,把消息递进去,搭上线,那丫头自然知道咱们着急要消息。”李庄头捻着佛珠上细腻的纹理说:“总得知道那院子里的情形。” 是夜,清澜和清溪正坐在桌旁各自忙着手里的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清溪觉得有些累,抬起头想歇歇眼睛,昏黄的灯光下,清澜的脸庞有些模糊,却有几分晕染开来的份外美丽。 “清澜姐姐,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清溪有点突兀地问。 “啊?”清澜手下一抖,差点扎到手指。 “哎呀,姐姐小心!”清溪急忙探身去看。 “没事,没事!”清澜摆摆手。 “我就是随便问问,看把姐姐吓的!”清溪扑哧笑了出来。 “你个小蹄子,再说些有的没的,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清澜满脸绯红地斥着。 “啊呀,姐姐别生气,姐姐长这么好看,哪个小子得了不是天大的福气?”清溪嬉笑着。 “你个臭丫头!可看着我好性,不能拿你怎样是吧?再胡说八道,我就不理你了!”清澜有点恼羞成怒。 “好啦,好啦!姐姐快饶了妹妹,妹妹不说了还不成?”清溪急急讨饶。 “哼!”清澜不理她,低头接着忙手里的活儿,只绯红的脖颈还是暴露了她的羞怯。 清溪低低的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姐姐,太晚了,要不睡吧?活儿明天再接着干就好。” “嗯,你先睡。这褙子就差一圈收针,我做完就睡。”清澜没有抬头说着。 “好吧,那我不陪姐姐了。太困了!”清溪使劲伸了伸腰,起身上了床铺。 屋里没了语声,安静得落针可闻。没多久,清溪轻浅而匀称的呼吸声响了起来。清澜抬头看了看床上的清溪,轻轻叹了口气,再看了看手里的褙子,一时发起呆来。 大太太许了她大爷姨娘的位份。这是她要的么?她不知道。想她一个从小被卖的丫头,没有家人倚仗,若想过得像个人样儿,必须得事事靠自己。当初五奶奶嫁进府里,大太太和大姑奶奶商量好把她送到五奶奶身边做眼线,她心里不愿,可哪里敢说个不字。她其实很羡慕清浅几个。五奶奶和大太太母女不同,能时时处处护着身边人,是个好相与的。至于大爷…… 咯噔!窗棂上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清澜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惊了一下。她原就坐在窗前的桌旁,听到声音,几乎本能地伸手想去推窗,却在手伸出的瞬间悬在半空,没有继续向前。她转头去看清溪,又回头紧紧盯住窗子。 窗子没有上闩,一只手轻巧地从外边抬起窗扇。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男人的手!清澜没动,只死死地盯着。手指轻轻一弹,一个小小的蜡丸落在桌上,手迅速收回,再无声息,如果不是蜡丸还在桌上微微滚动,刚刚的一切恍如错觉。 清澜又立时转头去看床上的清溪。清溪呼吸平稳,睡颜安然。清澜呼出屏住的那口气,伸手把蜡丸攥进掌心。蜡丸似乎有些烫手,灼人心脾。她再回头看清溪,终是侧过身子,挡住了清溪的方向,把手放下桌面,借着牙条的遮掩,轻轻捏开蜡丸。一张小小的纸条,中心画了一个圆圆的红色圈。她知道,那是等她填满的空白。这是大太太那边约好的探问消息的信号。 她把纸条搓成小团,装作打呵欠塞进嘴里。下意识做完这个动作,她兀自嘲讽一笑。遮掩久了,在无人注意的夜里,她居然都无意识地躲避。夜行惯了,隐藏成了本能。 她又呆呆地去望窗子,窗子紧闭,似乎一切都未发生。石屋杏树下的竹篮是离府时大太太交代的传递消息的法子,她用了两次。第一次得了调开值夜婢女的指令,她利用清溪躲过牵扯,护了自己;第二次拿到的纸条是让她留心庄子上的人和五奶奶身边人的接触。她日日观察,如阴沟里探头探脑的老鼠,她对自己和自己做的事儿厌恶至极,可她有的选么? 清澜想得入神,全然没有注意到床上的清溪微微睁开眼淡淡扫向她的目光。 第二日一早,清澜哄着清溪说要代她去看看她娘是不是还好,也了解下她哥嫂的盘算,就这样顺利得了清溪的谢和赵荑的首肯离开院子。 午后,龙腾在石屋杏树下的竹篮里拿到了传出的消息,而稍后赵荑也收到了赵濯的回奏。 一个有意放消息,一个着意取消息,各得其所。李家自以为得手,清澜自以为隐蔽,只有赵荑这里运筹帷幄。 “你是说那天夜里受伤的不是清溪?”赵荑隔着屏风听着赵濯的话,有点儿难以置信。 “是!”赵濯低低回着:“清澜的消息里是这样写的。”他让赵沐引开龙腾,先看了清澜写的纸条,然后放了回去。 “清澜让李庄头查查清溪。那夜清溪进了主子房间,等惨叫声响起大家着急赶着过来看您的时候,清溪应是躲进了床下。等我们都往后园去的时候,清澜要出门,窥见清溪从您当时住的东三间溜出朝大门去,她避开清溪这才晚了几步跟在我们身后进了后园。” “清溪!”赵荑喃喃。这个婢女和清澜交好,穿来那夜脖颈的疼痛应该和她有关,赵荑一直对她有所防备。那滂沱的雨夜里,清溪进她的屋子,上了门闩,她想做什么?那么重的伤不是简单磕碰一般可以忍受,是对自己下了重手,只为重回她身边,为什么?这是个狠人,不容小觑。 李家同样因为这件事吃惊不已。 “这个清溪又是怎么回事?”李庄头皱眉:“不是大太太的人。那这个丫头的主子是谁?”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众人面面相觑。 “大老爷那箱金子又是怎么回事儿?”李山更关心钱财。他们之前知道赵荑挖出了大爷让荀二藏的财物,没想到居然是金锭!金锭啊!那可是实打实的硬通货,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让他们垂涎。龙家兄弟目光相碰,又瞬即移开。 “估计是大老爷的私房,主子总是想的多些,多留条后路总是没错。”李庄头对此倒有自己的猜测。众人不置可否,但着实不了解府里主子的情况,且只能听听。 “看来盯着这五奶奶的人真是不少。”李翰摩挲着自己没有知觉的腿:“不管大家都为了什么,我们目前最好还是观望,不要轻举妄动。” 这次李庄头难得地点了头。捬义侯府虽然强悍到可怕,但毕竟是可见的敌人,总有可防范的方法。而隐藏在暗处的恶鬼,不知何时何地会以何种方式跳出来伤人,这才最可怖。对方目的不明,为防成了人家的刀,回头又斩向自己,还是先观望为妙。 第31章 拜见 李家人难得达成了一致,按兵不动。赵荑这里本就秉承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只在暗中筹谋。 在看似一团和气的氛围中,中秋节到了。 李庄头登门来拜见赵荑。从上次送了拜帖赵荑没有理会后,双方心照不宣,各不叨扰。如今中秋节,作为下人,再不露面,赵荑可就有了以不敬主子之名责罚李庄头的借口。李庄头老奸巨猾,心里自是门清。何况,让他给赵荑各种难堪无甚大碍,但真让他杀了赵荑,他心里也是怕的,毕竟捬义侯府可不是他个下人可以随意得罪的。遂了大姑奶奶的愿,让荀二那里成事最好不过。在他的庄子上,他既得了办事得力的名,也没真的开罪捬义侯府,多好的事!可惜天不随人愿,荀二居然不堪一击。现下反倒让他骑虎难下。不帮大姑奶奶成事,他会被厌弃,少不得一番惩戒;帮了大姑奶奶成事,他会开罪捬义侯府,闹不好会丢了性命。他哪个也不想得罪,况且这些日子的事情也让他疑惑,他愈发犹豫不决。且探探这五奶奶的虚实吧,他这样安慰自己。 给赵荑行了个似是而非的作揖礼,李庄头说:“奴才去府里送节礼,大太太还一再提起奶奶,很是挂念,叮嘱奴才好好看顾好主子,绝不能让主子受了委屈。奶奶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和滕管事说,奴才一定照办。” “哦,那就麻烦李庄头了!”赵荑语气淡淡。端主子的架子,她很在行。 “当不得奶奶一句麻烦。”李庄头垂手立在廊下,神情莫名。 一个满眼算计的矮冬瓜!赵荑透过屏风开孔看着李庄头一身上好的绸缎,实在不想与他虚与委蛇。下人只能着棉布或葛布,只这一身衣服,李庄头就逾矩了。 “大姑奶奶也让奴才给五奶奶捎话,说姝儿小姐和瑞儿少爷她自会好好照料,奶奶不必挂心。”李庄头说。 这是故意往原主心上插刀子!赵荑目光瞬间冷了。拿孩子拿捏一个母亲,这是最恶毒的心思。“哦,是么?大姐也是可怜人,苏家的孩子疼不着,只能疼疼我荀家的孩子。也罢,一个外人而已,老侯爷不会计较的。” 李庄头捏了捏手指,没敢接这话。老侯爷罚了大姑奶奶是事实。逞了口舌之快,别他日因此被老侯爷责罚。 “李庄头这趟京里来去如此匆忙,可是辛苦了!”赵荑说。 “能为主子办差是奴才的本分,怎敢言辛苦!”李庄头回。 既然不老实交代,赵荑也失了耐性:“李庄头不妨说说为何如此匆忙可好?” 李庄头诧异地抬起头,入眼只是静立的屏风和被微风吹动的珠帘。“奴才想着奶奶初到庄子,一切都需安排,而且庄子事务繁杂,奴才也着实不放心,因此就一路急行,好在能赶回来给奶奶请中秋节的安,也算没白辜负了奴才的一路辛苦!” “哦,那我倒是该感谢李庄头的一路辛苦了!想来李庄头这一路不眠不休,否则怎么一个月的路程不到半个月就走完的呢?”赵荑语含讥诮。“只是,李庄头的长孙怎么没和庄头一起回来?不是半路病倒了吧?” 李庄头猛地收紧拳头。这女人知道了什么?“劳烦奶奶顾念,继业小孩子家家的,不经事,赶路辛苦,半路病倒了。奴才留了人陪他养病,慢慢往回赶。还请奶奶体谅。” “哦,是么?不知道在哪里病的?什么症状?请了哪里的大夫?开了什么药?留了谁照顾?”赵荑一问接一问。 “当不得主子惦念!折煞奴才了!”李庄头用捏紧拳头的大拇指捻了捻食指的中节,没有正面回答。“继业染了风寒,不过也差不多好了,只身子还有些虚。奴才可怜他小小年纪,且让他慢些赶路,倒让主子挂心了,是奴才的错!” “唉!长孙病了,李庄头还能在喜登客栈一住多日,也是心宽!”赵荑叹气。 李庄头赫然抬头,眼里满是惊色。他心里生出不妙的感觉。“五奶奶这是何意?”他硬着头皮否认:“什么喜登客栈?五奶奶在说什么?” “李庄头真是上了年纪,记性确实不好。李庄头七月初二离庄,七月初七住进喜登客栈,八月初四退房。想来那喜登客栈一定是个好去处,李庄头如此喜欢,都不想回家了不成?”赵荑的声音平平,似乎没什么情绪:“只是庄头的长孙真是辛苦,生病还要替李庄头往京里去,唉,可怜呀!” 一个“呀”字拖得很长,初秋的风有些凉,可李庄头头上竟渗出丝丝汗意。 赵荑是如何得知的?原来赵濯联系上了他在河道郡当地的旧友,而他的旧友这些年已经成了当地一个大帮派的三当家。于是在旧友的帮助下赵濯躲开龙腾的监视,很容易查到了李庄头等人的行踪。李庄头并未进京,只派李继业带了节礼前往府里。 “李庄头不想说些什么?”赵荑柔柔的声音听在李庄头的耳中却带着森森阴寒。 “五奶奶恕罪!”李庄头咬咬牙,一揖到地:“奴才年岁大了,出门只赶了几日路就体力不支,只能先找了客栈住下,可又怕误了往府里送节礼的大事,所以只能遣继业先行。奴才本想之后赶去,奈何身子实在不争气,不得已滞留客栈,请主子责罚!” 巧舌如簧!赵荑忍不住冷笑。“唉,我自是体谅李庄头年纪大,身子不好的。也罢!”赵荑顿住言语,似乎在考虑:“李庄头是大太太得用的人,我如何能责罚!不过——李庄头八月初五那日经过了蓝泗崖吧?” 赵荑的每一个停顿都让李庄头心头发颤,及至听到蓝泗崖三字,他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奴才是经过了蓝泗崖,但已经记不得是哪日了!” “嗯,是八月初五!”赵荑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李庄头的话,自顾自说下去:“那蓝泗崖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奴才经过那日未见有何特别!”李庄头垂着头,如果有人此刻离他近些,一定能看到他额角细密的汗珠。 “李庄头怎会没见到什么特别呢?”赵荑好似对他的话很是吃惊:“没见到怎会派了龙腾兄弟一路跟踪查找呢?” 李庄头一口气差点堵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这五奶奶明明什么都查到了,却一再追问他,听他一路否认。他闭了闭眼,一股怒气由心底腾起。“奶奶既已知晓,何必问奴才!”李庄头此刻有种你能奈我何的怨气。 “主子自是要问问李庄头龙腾兄弟查到了什么。”男子浑厚的嗓音从李庄头身后响起,一只大手重重地钳住了李庄头的一只胳膊。是赵濯!蓝泗崖有打斗伤亡留下的痕迹,但没有尸体。事过多日,残留的蛛丝马迹不能查到更多东西,赵荑等很是焦急,索性择了李庄头来院子的日子发难审问。 “你想干什么?”李庄头完全没有料到今日之局,面色发白,扭头看向赵濯厉声质问后,又转向正屋门的方向大声呼喝:“五奶奶,这是做什么?可还有王法!” “王法?”赵荑声音彻底冷了:“你个以下犯上的奴才敢和我说王法?赵濯,不必客气,撬开他的嘴!” 赵濯应声按住李庄头,在他再次呼喝出声前,直接堵了嘴,无视他的挣扎,拖将下去。 李庄头自恃是在他的庄子上,完全没有料到赵荑会在此刻发难。他只带了大儿子李山和身边常跟随的几个打手一同来,而他进院子后,门外的李山和几个打手已被赵沐等人悄然堵了嘴绑将起来,扔进了院外加盖的一间空屋。 李庄头被拖下去,院子里的丫头自是都能看到或听到,其余人倒还罢了,只清澜和清溪目瞪口呆。 第32章 纸条 清澜两手紧紧地攥着半臂的衣摆,心里的惴惴不安感迅速蔓延。 她在自己屋里来回转了两圈,对上清溪探问的眼神,勉强扯出一丝笑来:“妹妹给你娘做的夹衣不是做好了么?我看着不当差的空儿,帮你送去可好?”没等清溪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上次我见婶子的衣服都磨破了,你那嫂子竟然没给缝补,真是……唉!” 清溪垂下眼眸,手里的针无意识地走着线:“那就劳烦姐姐辛苦一趟了!” “辛苦什么,不过几步路而已。”清澜不自然地笑笑。 巳时中,清澜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出了院门。她溜着墙根,往西刚走出七八步,就听身后有人喊:“清澜姐姐出门有事儿?” 她脚下一顿,脸上堆满笑,回头去看:“是清泽呀,我去给清溪娘送衣服,你怎么不去看着那些不长眼、惹了主子不开心的刁奴?” 她知道晚上溜出去更难,白天反倒容易些。本以为院外这几人要么去看着李山几个,要么去审问李庄头,不想还是撞上了清泽。 “清澜姐姐总是这么挂念着所有人。”清泽憨憨地笑:“姐姐快去快回吧。” 清澜应着好,急急转身走了。只身后的清泽已经收了笑容,朝树丛里看了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树丛里有树叶微微晃动,似乎只是有风吹过。 同一棵杏树下,清澜把纸条塞进竹篮的竹篾间,没做任何停留,直直朝前奔去。送了衣服给清溪娘,她借口怕主子身边没人伺候,急急原路返回。故意绕过几处房舍,清澜小心观察身后情形,确定没人跟随,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从一处十字形小径路口拐向东,在一棵歪脖的老榆树旁停下。她四顾张望,取出帕子擦擦额头不存在的汗,做出疲乏的样子,靠着老榆树树干,一手帕子来回扇动,一手探进掩在身后的树洞。她的手沿着树洞内壁摸索,在一处松动的地方停住。她用力掰下那木片,摸到了后面粘着的一个小小圆圆的东西——是她要找的蜡丸。她放下帕子,皱紧眉头,双手捂住肚子,四处逡巡着朝身后的灌木而去。这模样任谁见了,都以为她要寻了隐蔽处出恭。 她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里蹲下身子,从木片上扯下蜡丸,捏开,一个小小的纸条露了出来。“阻拦返京”,看到纸上的四个字,清澜满眼疑惑。五奶奶来了庄子上,没有府里长辈的吩咐,自是不能归京,这纸条没有任何意义啊! 似乎有风吹过,她抬头四下望望,没有异常。她边起身迈步,边将纸条往口里送,只是这次脚下没有踏实,她一头朝前栽了下去,惊呼声在眼前一黑中吞没无迹。 再次醒来,清澜惊慌地摊开手,去看手心没来得及销毁的纸条。纸条依然在。她顾不得许多,先把纸条塞进嘴里,囫囵吞下。 她心下稍安,爬起身子查看,原来灌木中间有一个不小的坑,大概是中间的灌木被谁拔了去。她低低咒骂两句,爬起身来查看,没有受伤。她拍拍身上的泥土,急急往回而去。 清澜溜回院子的时候没有再碰到什么人,她心下稍松。回屋见清溪依然在桌前做着针线,她关心地说:“怎么还在做?歇歇吧,别累坏了眼睛。”不等清溪问,她就接着说:“婶子看着气色不错,还要你好好照顾自己,别挂记她!你且把心放回肚子!倒没见你嫂子,你娘说她病了,不过不严重,让你不用顾念。” 清溪自是一番感激涕零暂且不表。只说赵荑那里。 “阻拦返京?”赵荑细细琢磨着这几个字。原主被罚到庄子上,没有府里长辈的传话,她自是不能擅自返京。可这几个字反倒让人觉得,她是得了应允可以返京了,但有人不想她回去。赵荑又习惯地用右手拇指来回摩梭着左手的食指内侧。 “可是大姑奶奶不想主子回去?”滕管事站在廊下低声猜测着。 “应该不是。”赵濯的语声传来:“清澜给李家传信,就是给大太太和大姑奶奶递消息,地点是石屋杏树那里。大姑奶奶如有命令,让李家给那丫头就行,没必要另外安排传递消息地点。” “如此说来,这清澜身后还有别人?”赵荑有些头疼。 “小人以为该是如此!”赵濯分析着:“这丫头是大太太给奶奶的,但保不齐是有人故意把她送到大太太跟前的。” “你觉得会是谁?”赵荑全无头绪,只能继续问。 “小人对府里情况不熟悉,想不出来。”赵濯如实说。 滕管事多年没在府里,赵荑自己根本没进过府,赵濯一直在府外听命,让他们分析府里谁对原主有敌意,实在难为几人了。 赵荑看向身侧的清浅。清浅皱着眉:“奴婢也猜不出来。府里除了大太太和大姑奶奶一直瞧您不顺眼,多有为难,其他人虽然和主子不亲近,但也从来没什么冲突!” “唉,我实在记不得哪里无意得罪了谁!”赵荑做出苦恼的样子。 “会不会不是府里的人?”清浅皱着一张小脸:“奶奶平日和二房、三房来往不多,但依例节礼从未短过,且奶奶素来大方,连差遣下人都不曾空手来回过。大房自己这里,奶奶与其他人又无冲突,怎会有人针对主子?” “府外也不可能。”赵濯接话:“奶奶嫁入府中这些年,出府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小人几个左右护卫,实在想不出有和什么人起过龃龉。” “罢了,不必纠缠是谁。装神弄鬼定是要围着我们才有效果,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早晚而已。”赵荑眉峰挑起:“李家那里可收到消息了?” “收到了!小人亲眼看着龙腾拿了纸条看完匆匆回了那边宅子。”赵濯说。 “嗯,盯紧些!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赵荑声音中透着杀意,不过转向滕管事时候,又和缓下来:“滕朗可安排好了?” “是!”滕管事躬身:“一早吴姑娘就邀了沈婆子和奴才家儿媳妇去挖竹笋。滕朗带老杨去了山上果园。刚刚林水说他娘得了急症,央了周账房去看,怕他个男人不方便,便求了周账房家的一起去。只留女儿在家,夫妻二人又不放心,就一家三口同去林水家了。” 嗯,这样府里出来的人就都脱离了李家人视线。赵荑不是爱心泛滥,这些人毕竟是跟了滕管事的,只看在滕管事在她来的第一日就义无反顾投靠过来的份儿上,她就要护着。不能护着下边人的主子,指望谁给你卖命? “嗯,一切按计划行事。”赵荑声音冷肃。 第33章 应对 此刻的李家厅堂里,李河正气急败坏地要带人去平了赵荑的院子。龙腾鄙夷地看了看不停叫嚣却一步未动的李河,懒得搭理。见李翰依然气定神闲的样子,龙飞终于沉不住气:“二爷,不给那女人点儿颜色看看,这庄子可就不姓李了!” “这庄子本就不姓李!”李翰悠悠开口。 龙飞被噎得张张嘴,磕磕巴巴地说:“可——可——可庄头被扣住,咱总得做些什么,难不成还怕了那女人?咱兄弟可从来没受过这窝囊气。” “二爷,为今之计,咱确实该先把庄头接出来。”龙腾看着事不关己一般的李翰,也觉头疼:“无论那五奶奶有什么倚仗,庄子现下还是咱们说了算!”他边说边把手扶上腰侧挂着的环首刀。 “只接人出来,不伤及人性命,你可有把握?”李翰侧头去看龙腾。 龙腾默了默:“没有把握!赵濯几个实在扎手,咱兄弟不拼尽全力,恐怕讨不到好。” “那就智取啊!”龙飞哼了一声:“抓了五奶奶还怕他们不自己乖乖放下手里的刀。” “然后呢?”李翰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逼他们放了庄头啊!”龙飞一无所觉,自以为主意精妙无比。 “然后呢?”李翰接着问。 “然后——然后——”龙飞看了一眼李翰,又看了一眼扭头不理自己的龙腾,察觉出不对来。 “然后你只有两条路:一是杀了五奶奶,你敢吗?二是用五奶奶威胁赵濯放了父亲,可然后呢?父亲只是下人,若守在大太太身边还能狐假虎威,可庄子离京城数千里,你觉得五奶奶会因怕大太太日后责罚而放了威胁她性命的人?即便她一个女人胆小怯懦,今日放过父亲,可他日呢?你当捬义侯府的爷们都是怂包?”李翰并不高声说话,只一直语气平淡,似乎说的事情与他全然无关。 龙飞动了动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兄弟二人虽在这河道郡横行霸道,但还没无脑到随心所欲、横冲直撞。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瞒天过海帮着主子做些脏事儿、得些好处没问题,但直接对上权势滔天的捬义侯府,他可没那么白痴。 “要直接杀了五奶奶,还要没有后患,除非把庄子里的人都灭了口,包括你我!”李翰冷笑。 龙飞看看李翰,又看看龙腾,挠挠头,没敢再开口。笑话!他是为了求财,可不是为了求死。隆昌侯府姑奶奶想杀了五奶奶都得绞尽脑汁用各种阴私法子,他哪里来的胆子敢直接冲上去。 “依二爷的意思,咱们该如何?”龙腾扫了一眼弟弟,又转向李翰。他兄弟二人得了李庄头的钱财,自然听命于他,但其实他不怎么瞧得起这一家子。下人而已,狐假虎威罢了。但若说这家里有谁让他忌惮,恐非这个二爷莫属,只可惜……他敛了敛心神,听李翰吩咐。 “负荆请罪、伏低做小。”李翰声音里有掩不住的疲惫:“父亲想得太天真!以为他离了庄子就可把李家摘干净,让荀二对上五奶奶,再暗中派你们帮忙。成了大姑奶奶的事儿,又有荀二当挡箭牌。唉,自以为一番好算计,可哪里瞒得住明眼人!我劝父亲多次,神仙打架,我们这些小鬼只需左右逢源就好,何必事事强出头。况且,那大太太和大姑奶奶全然不是能依附的主儿。”他语声喃喃,不知是说给龙腾兄弟,还是说给自己。 “胆小鬼!”李河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我听二哥这意思是想求那庶子媳了?这么没骨头的令儿你们也听?”他矛头倏地又转向龙家兄弟:“我爹花那么多钱养你们,就养出这么俩窝囊废?”他瞪着被浮肿的脸挤得变形的三角眼看着龙腾二人。“不过一个娘儿们,看你俩吓得那个屌样!赵濯把我伤成这个样儿,你俩做了什么?养你俩不如养俩婊子还能玩玩!” “让他闭嘴!”李翰话音未落,李河已经被龙腾一个手刀劈晕在地。 门口的打手见龙腾招手,急忙进来把李河拖了出去。 龙腾嫌恶地看着如死猪一般的李河,转身忍不住从袖口抽出一块方巾擦了擦手。 李翰状似无意地扫了那块绣了鸳鸯的精致帕子一眼,垂下眼睑。人有了软肋,更不可能为你卖命。 “你们两个和我一起去那边,其余人手暗中布置下去。如有异常,咱们只能鱼死网破,总要先保了性命。”李翰语带狠厉和决绝。 “是!”龙家兄弟躬身行礼,彼此交换了下眼神。 未时中,李翰和李河被抬到了赵荑的院门外,不同的是,李翰清醒,李河昏迷。为免李河闹事,李翰让人又给他灌了足够剂量的安神草药。 “二爷如果发现有何不妥,直接大声喊,我们兄弟就带人冲进去。”龙腾扶了下软榻一角,在李翰耳边低语。 李翰嘴角紧了紧,并没有说话,只抬眼去看听到动静迎过来的赵濯、滕管事等人。 “这是李庄主的儿子,名翰,行二。”他听到滕管事向赵濯介绍自己,而那赵濯只随意扫了他一眼,眼神在他的腿上停留一瞬,后又看向昏睡在另一个榻上的李河。 “那是舍弟,名河,行三。”李翰适时开口:“他对主子多有不敬,索性喂了药,等主子发落。” 李翰语气谦卑,坐直身体,拱手向赵濯一拜:“可是赵家濯兄?久闻兄长大名,今日得见,实是小子之幸。” 赵濯眉头微动,重新看向李翰,只随意拱手算作还礼:“李兄弟这是有何事?” “家父午前来给主子请安,小子身子不便起得迟了,家弟又不懂礼数,家父便嘱小子午后迟些带家弟来请主子安。烦请赵兄回禀主子奶奶。”李翰端坐榻上垂首低眉,毕恭毕敬。 赵濯与滕管事对视一眼,滕管事接口道:“你且在这里等等,我去禀了主子。”说罢,并不等李翰再言,转身进了院子。 李翰目送滕管事进院门,眼角余光扫向四周。赵濯和两个小厮拦在前面,其余人呢?按照龙腾所说,应该还有两个护卫和一个小厮,是在看守父亲等人么?加盖的一排房屋除了刚刚赵濯等走出的那间房门洞开,其余均门窗紧闭。李翰有种不大好的感觉,觉得那门窗后都是窥视他这一行众人的眼睛。他按下心里的不安,和赵濯两人也不再彼此虚与委蛇,只静静等待。 还没等来滕管事,那一排房屋中的一扇窗子“咚”的一声被推开,一个大汉从窗子里露出头来,喊道:“头儿,有事儿。”说着挥手示意赵濯过去。 赵濯侧头微微颔首,然后又看了看李翰等人,淡淡说了句失陪,就迈步而去。 看着赵濯的身影消失在那个房间的门后,龙腾再次凑近李翰:“二爷,那是赵沐。庄头应该在那间。” “那几间屋子你可都查看过?”李翰盯着那扇窗子问。 “前日夜里查看过,四间住了人,其余四间空着,没见异常。” “前日夜里?”李翰无意识地重复着。 “是!”龙腾看着李翰骨瘦如柴的手,低声答道:“兄弟们一直守在附近,这两日没见谁进出。” “嗯,那就好。”李翰点头。只要有绝对的武力优势,他就有足够的资本和赵荑谈判,这是他全身而退的筹码。 第34章 过往 赵濯没有回来,反倒是滕管事开了院门着人抬了李翰进去。 这院子李翰没有来过,抬头看去只觉敞阔。他着意看了一眼余下的那棵罗汉松,松色苍翠,却也无甚出奇。一侧据说挖出尸骸的树坑全无痕迹,只有铺设整齐的青砖。 院子静谧异常,只有正屋门敞开着,门内屏风看着暗淡古旧,细细的珠帘在微风中轻轻摇荡,有细碎的声响发出。明明是白日,却有“素月挂西楼,楼前春霭浮”的宁静与清冷。 李翰的软榻被放置在廊下的台基上。他提了口气,谦恭地向前匍匐到地:“奴才李家二郎李翰请五奶奶安!” 屋内寂静无声。李翰匍匐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李翰觉得自己的腰背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才有柔柔的声音传来:“李翰是吧?起了吧!” “谢五奶奶!”李翰两手紧攥,用力一点点撑起身子。匍匐太久,腰背剧痛,他紧咬牙关,没有发出半分呻吟。 “很难受,是吧?”那道柔柔的声音又响起,甚至带了点同情的意味。 “多谢五奶奶垂询,还好!”李翰努力控制,不让自己的声音虚弱发颤。 “唉!听说你小时候读书很有些天分,谁知……唉,实在可惜了!”那声音娇弱,似带了无尽的遗憾和惋惜。 李翰紧了紧拳头:“是奴才命不好!” “人这命啊哪里说的准。前一刻还在天上,后一刻摔到泥里,世人见得多了,倒不稀奇。不过——若前一刻在泥里,后一刻就上了天,你说——这样的命,是不是谁都想着不顾一切地争一争?”声音娇柔,可说出的话却让李翰心下大骇。 “命是天定,就像奴才一家,再怎么争也是五奶奶的奴才,哪里有上天的命!”李翰再次匍匐在地。 “哦,是么?”那声音轻笑一下:“你真的这样想?” “奴才怎敢欺瞒奶奶!”李翰上半身偏向左前侧,前额重重抵在左手的手背上,身体的极度拉伸让他呼吸有些不畅,但他没有一点儿挪动,只死死地撑着。 “唉,你也算个能人!怎就生在这李家?”语声中的无尽惋惜让李翰胸中大恸。“若你是我,说说看,今日这情形,该如何处置呢?”声音并没有停,似乎真的是和李翰谈天说地般。 “奴才不敢妄言!”李翰心下升起烦乱,这和他预想的不同。本以为这五奶奶会大发雷霆,谁知她并不按常理出牌。 “恕你无罪,说说看!”声音依旧柔柔。 “事关奴才父兄,奴才无法决断。”李翰低头沉声说。 “父兄?呵,你确定么?”声音里忽然添了冷厉。“你把他们当父亲、当兄弟,他们是不是也如此待你?” 李翰骇然抬头,动作过猛,拉扯得颈背巨痛,他脱口而出:“奶奶这是何意?” “二十多年了!”声音忽然拔高,再不复刚刚的柔婉:“李翰,你这样不人不鬼二十多年,你就不恨么?” “奶奶在说什么?奴才不懂!”李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不懂么?”那声音多了嘲讽:“山河在左风云会,书剑在右马蹄疾!” 李翰瞬间瞪大双眼,一口气堵在喉咙,似乎一下堵住了他所有的感官。须臾,他剧烈咳了起来,一直咳,一直咳,似要把胸腔中所有的一切都咳了出来。口水、鼻涕和眼泪,分不清是哪一个模糊了眼前,他跌向软榻一侧,无尽的黑暗席卷而来,他——再无知觉。 等李翰再次睁开眼睛,已是掌灯时分。“醒了?”是赵濯的声音。虽然今日他们对话不多,但李翰从小记忆极佳,听过、看过、读过一遍的东西他几乎不会忘记。 李翰缓缓侧头,赵濯腰背挺直地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张方桌旁。桌上那盏跳动的火烛让他的脸比白日多了些柔和,但也多了丝鬼魅。 他的软榻被直接放到了床铺上。床铺不算宽,被褥都是本色麻布。屋里除了一张床、一个桌和赵濯坐的那把椅子外,只有靠门一侧的墙边有个竹制的衣架。他应该是在加盖的某一间房里。李翰思绪逐渐回笼,又一次把目光投向赵濯。 赵濯始终坐姿如松。 “山河在左风云会,书剑在右马蹄疾!”李翰语带痛苦,面上是似乎突然失了禁锢的愣怔:“你们查了过往,既然都已知晓,何必多此一举?李翰如斯,李家如斯,是不是很解恨?” 赵濯看他如此颓废,一时也有些唏嘘。 赵荑从吴姑娘那里知道了李翰的事情后就觉得这会是解决李家的一个突破口。老杨的话语焉不详,赵荑就遣赵濯安排人手四处暗地打听。林水毕竟在庄子里长大,多方了解还真把事情摸了七七八八,但最终触到真相,还是赵濯联系上旧友后。事有凑巧,赵濯的旧友有个亲近的族弟曾和李翰同窗,对李翰的很多事情仍记忆深刻。如此各种线索拼凑串联起来,李翰的过往就这样浮出水面。 李翰幼时聪颖异常,李庄头发现这一点后兴奋不已。他给三个儿子随口起了李山、李田、李河的名字,既然这个二儿子读书有天分,那能改换门庭的人怎好用了粗俗的名字。于是李庄头求了县里的私塾先生给李田重新起名。“翰”,赤羽天鸡也,又通“干”,有栋梁之意。李庄头对这个名字满意极了,对这个二儿子的栽培至此不遗余力,甚至不远千里往京里去求着给大姑奶奶当奶娘的妹妹给李翰脱了奴籍,还要了一张澜庭书院山长的名帖。 大姑奶奶荀嫣本不理会下人这等闲事,但李奶娘的确是个有手腕的。当日荀嫣和昌顺伯府世子正因一个刚入府的貌美姨娘闹得天翻地覆。李奶娘让李庄头寻摸了一个姿色出众的小丫头,送到府里,撺掇着荀嫣给丫头开了脸。那小丫头得了吩咐,每日和貌美姨娘斗法,倒把世子闹腾得厌烦不已,和荀嫣关系竟好了不少。荀嫣觉得李奶娘很是得用,给一个小子脱籍实在不算什么事儿。至于名帖,因着老侯爷荀观当年随先帝在河道郡一带征战时,曾无意拦住了想要损毁澜庭书院藏书楼的乱军,对书院算是有些恩情,如此要张名帖也不费吹灰之力。 至于拿着老侯爷的脸面,为个奴才办事,是不是值当,荀嫣从没想过。她做事历来随心所欲,什么人情用一次薄一次的话,她全不在意。 至此,李翰入了澜庭书院读书。这是极光耀门庭的事儿,要知道澜庭书院可是本朝最有名的四大书院之一。当今皇帝已下诏“举贤良”,入了书院,多数能得了荐举,混个官身。当朝废除只重世族门第的九品中正制,定下开科取士,若自己有些天赋,进士登第指日可待。 李庄头夫妻开心不已,可家里不仅有李翰这个儿子,还有李山和李河两个。历来不患寡而患不均,自此李翰就成了李山和李河的眼中钉。二人不想自己资质愚钝,只想着凭什么一样是儿子,李翰就能不当奴才,就能到最好的书院读书,就能得父母随时随地的嘘寒问暖。 两人遂时不时弄些小技俩给李翰使绊子,李翰自是清楚兄弟的心思,但他常住书院,在家的日子有限,何况那些小技俩在他眼里太过小儿科,他也懒得理会。 这样看似无忧的日子在他踌躇满志准备入京参加试策大考的前夕戛然而止。 第35章 原来 澜庭书院一位侯姓夫子很喜欢李翰,常在家提及他的聪颖出色,这让侯夫子的小儿子很是在意。侯家小公子刚刚舞勺之年,十三四岁的年纪怎会轻易服输,见父亲总是夸赞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自是不服。他虽也在澜庭书院读书,但与李翰并不相识;一日,他打听到李翰要出学院归家,就想在路上拦住比试一番,当然心里也存了戏耍之心。毕竟一个乡下土包子怎么能入了书香之家小公子的眼。 偏那日李翰被同窗拉去书肆看新科进士的墨程,想买来研读一番,所以无意间与侯家小公子错过了。小公子没见到李翰,却与奉了父母之命到书院接李翰回家的李山和李河碰了正着。得知是李翰家人,侯小公子忍不住冷嘲热讽一番,这让本就对李翰心有怨气的两人更加恼恨。 两人一番商量,隔了两三日,遂假借李翰之名,将小公子引到了一处僻静院落,迷晕后送上了一个青楼女子的床榻。小公子醒来后,吓得哇哇大叫,青楼女子可不管客人是谁,只要钱财,否则不肯放人。小公子无法,只得交代了家里住址,青楼女子遂差人上门索要嫖资。侯夫子得知后,气得当场晕厥。家人一边慌忙派人拿钱赎回小公子,一边赶着去医馆请大夫救人。一番忙活下来,总算处理安置妥当。 得了空,侯家一番查证,自是恨毒了李家。不过因顾忌小公子的名声,不敢张扬,但事因李翰而起,侯夫子怎可善罢甘休。于是侯夫子联合学院里交好的夫子和学生对李翰百般刁难,最终逼得李翰只得离开澜庭书院。 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不想联系其他书院才发现,竟没有书院愿意接纳李翰,原来李翰一家奴籍,还手段下作、卑劣恶毒的名声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李翰自此断了求学路,只能暂时归家,想着躲过风头,总有拨云见日之时。谁想一日心情烦闷,喝了一盏李河倒的酒就稀里糊涂摔成了残废。 后来每每回想当日,他除了晦暗的天色,只记得父亲的叹息、母亲的眼泪,还有李河的哇哇大哭。不足幼学之年(十岁)的李河有那么恨他么?他不确定。但他怎会上了树?怎会从树上摔下来?他没有任何印象。是李山么?他想了无数次,也不得结果。 这些年,他自怨自艾;冷眼旁观父亲兄弟做下种种恶事,也无比蔑视他们的诸多蠢行。他曾那么意气风发,在同窗聚会上唱和出“山河在左风云会,书剑在右马蹄疾”的豪迈之句,一时在学院传为美谈。可一朝落魄,谁还记得他的少年意气和惊艳才情! 他离不了庄子,才惊觉他的父亲兄弟是怎样无耻恶毒;他鄙视甚至憎恨他们的行事为人,偶尔心软也会伸手帮一把如吴姑娘一样被他们凌辱的人,但也只是偶尔。他冷血得很,自己一个残废活得行尸走肉一般,那些四肢康健的人何须他相助? 他恨李山,觉得若不是他害了侯家小公子,他怎会被断前程?他恨李河,觉得正是他的酒才害得他人鬼莫辨。他于是钻研药草,自己调制配方,下到茶酒饭食等所有入口之物里给李山、李河。 不知道李山是不是有所察觉,他从不碰经他之手的任何吃用;而李河那个蠢货却喜欢盯着他落魄的模样大快朵颐。他下了多年的药,待到吴姑娘来他身边照顾之时,李河已然上瘾,状态逐渐不对。当日赵濯伤了李河,他觉得机会可用,就加大了药量,让李河身上的沉疴发作。 他觉得自己骨子里浸着李家血脉的恶,他想折磨得李河生不如死。看他疼痛嚎叫,看他癫狂发怒,看他贪吃如彘,看他同样躺在榻上不良于行,本以为会痛快酣畅,可他又没有。他那么平静,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觉诧异。是心死了么?也对,行尸走肉,心自是死的,连开心都没有。 他今日能来赵荑的院子,不过是尽为人子的本分。毕竟,他得李家供养才活到今日。他其实是盼着赵荑把李家的人,包括他自己杀光了才干净。偏赵荑只几句就揭了那一层遮羞布,羞耻感让他无处遁形。 他愣愣地看着窗子上映着的一片暗影,不知是窗外挂了什么,还是树影婆娑。 “你被自己兄弟害成这样,就不心寒么?居然还想着帮他们做这做那!”赵濯的话把他从梦一样的虚幻中拉了出来。 “他们毕竟是我的兄弟。”李翰闭了闭眼,语气没什么起伏:“何况他们当时年少,不过为了出气,哪里会想许多?” “这说辞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父亲说与你的?”赵濯的口吻分辨不出是好奇还是嘲讽。 “无甚区别。”李翰忽然觉得厌烦:“究竟想怎样随你们,不必多言!”他歪向床里侧,闭了眼睛。 “李山从县里医馆买了安神的药,药是医馆的杨老大夫所开,吩咐了他的徒弟,当时还是小医童的刘大夫抓。两人之所以依然还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刘大夫认识李山,而当时你李家的话题满天飞。李山说你回家后夜不能寐,药是抓给你的。刘大夫年纪小,自然好奇,就只顾说话,竟然因为分神抓错了药材,学医以来第一次被杨老大夫狠狠责罚了一通,至此再也不敢行医时候心存杂念。”赵濯自顾自地说着,全然不看李翰虽然闭着眼睛,但逐渐绷紧的面颊和因为咬紧牙已然鼓起的颌角。 “庄子上有个叫林水的年轻人,林水娘针线很好,你娘常唤她到主家宅里做些活计。一日老杨被李庄头遣去收粮,粮很多,老杨让林水爹和几个佃户帮着抬粮、背粮回宅子。林水爹背粮进去时正碰到从宅子出来的林水娘。因为活儿差不多干完了,天色已经黑下来,林水爹担心怀孕的林水娘走夜路不安全,就让她等在一旁,他扛着粮食往宅子里走。林水娘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就寻了过去,结果看到李山、李河逼着林水爹背着你爬到树上。李河原想把你弄上房顶,但李山说房顶太矮。那棵树很高,因为林水爹爬的高度不够,李河还威胁说再不使劲就把林水娘扔河里,让林水爹断子绝孙。等把你搭在一个高高的树杈上,林水爹下了树,那两兄弟又逼着他喝了你剩下的酒。林水娘亲眼看着林水爹晕倒,看着那两个畜生把他扔到院子的井里。林水娘想去拼命,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忍着恨逃回了家。至于后来如何,想来不必我多言。”赵濯如同说书一般,把事情原委交代得明明白白。 “我让人给你送些餐食,你且歇息,其他明日再说。”赵濯再无他言,起身离开。 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李翰死死抓住软榻的手才微微动了动。他嘴角抽搐,随后是整个脸颊。他身子蜷缩起来,浑身颤栗不止。 李山、李河为什么不若对待林水爹般将他扔进井里溺死?大抵还是太过恨他,不想他轻易死了,只希望看他受尽折磨吧!他不是没有怀疑,那夜他摔下来并非全无意识,他听到母亲父亲喝骂着踢打李河的声音,也听到李河的嚎哭。但他太疼,顾不得去听他们说些什么。后来,他似乎许久未见李山,父亲说寒衣节遣他祭祖去了,现在看来不过是为隔开他们,不露端倪罢了。母亲见他只是哭,除了哭没有他言。他一度遣了身边小厮查那夜的原委,但没几日小厮就不见了踪迹。父亲说小厮没能照顾好他,就该被活活打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一夜,李翰不知自己睡了还是没睡。他总觉好像回到了那棵树上,一种四处无着的恐惧感蚀骨入髓。 鸡鸣时分,他睁开眼。微亮的天光浸在同一扇窗子上,比起昨夜的暗影多了几分通透。他就这样盯着窗子一点点亮起,一点点染上光晕,一点点多了温度。 “带我去见五奶奶!”赵濯一脚刚刚迈进房门,李翰就已开口。 “好!”赵濯并不多言,只唤人来抬李翰。 有了李翰的知无不言,李庄头与李山、李河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自是擘两分星。待李翰指了李庄头藏匿账本的暗格出来,一切更加清晰明了。至此,李翰也才知道,庄子里的青壮已被赵荑收拢,李庄头入宅之前人手就布置妥当,只待请君入瓮。龙家兄弟一行早被盯牢,赵濯朋友请来的几位江湖好手制服了兄弟二人,其余人等群寇无首只能束手就擒。 赵濯等按照赵荑命令,一剂哑药灌下去,让荀二夫妻口不能言,随后连同李庄头等人和一应证据送去了县衙。县里一时轰动,毕竟这么多年未见有这许多人一起下大牢。县衙里不乏被李家收买的帮凶,但赵荑无意追究。一则她清楚“水至清则无鱼”的潜规则,二则当前第一要务是处置李家及党羽,官场至暗她暂无力应对。 有捬义侯府和隆昌侯府的双重背景,县衙怎敢怠慢。案子审讯极其顺利,很快有人命在身的李庄头、李山、李河、龙腾、龙飞、荀二夫妻等人被判斩首示众,呈报大理寺等待批复,秋后问斩。李家孙子李继业因出门未归,官府发下海捕文书,通缉捉拿归案后一并处死。李翰虽有知情不报之罪,但因不曾参与,且被害身残,并首告有功,功过相抵,不予追究。 至此,横行多年的李家彻底倒台,庄子上一时雀跃欢腾,状若狂欢。 第36章 主子 在这样的氛围里,欣喜之人是多数,忐忑之徒亦不缺。 清澜和清溪的生活似乎没有变化,只每日在窗前做着针线。这日,清澜绣着襦裙的绣边,眼神时不时瞟向窗外,见清浅带了两个小厮进院子,她手下一抖,绣针扎进手指,血瞬间冒了出来。 “啊呀,姐姐怎么这么不小心!”清溪忙不迭地递来帕子。 “无事!”清澜心思哪里在手上。她竭力收敛神色,放下手里的绣绷,低头用另一只手掐住冒血的指头。 “清溪,奶奶唤你!”清浅挑帘进了屋子。 清溪递帕子的手顿了下,遂开心地答:“是!谢谢清浅姐姐。我这就来。”说着,就着清澜的手站起身。她的脚踝后来又请了县里大夫来看,确定没有伤到骨头,所以这几日伤口愈合,只要不快走,没有大碍。不过清浅还是过来扶着她,出了门。清澜低头看着自己沾了血迹的手,心情惶乱。 两个小厮立在廊下,看着只等听令行事。清溪目光闪了闪,面上倒没其他异样。 清浅扶着她进了正屋,赵荑正和漾儿低声说话,见两人进来才停下来。等清溪福身行礼后,赵荑一开口的话就让她瞬间脊背绷紧:“这些日子该处置的也差不多处置了,你可有话要说?” “奶奶明鉴!”清溪扑通跪地,似脚踝全无伤痛般。“奴婢有错!”她已经带了哭音,但仍竭力忍住:“奴婢这些日子一直不敢来见主子,就怕奶奶不要奴婢了。那日下雨,奴婢耍了心眼,受伤的是奴婢嫂嫂,是她被从狗洞爬出去的人砸伤。奴婢当时发现狗洞能爬进来,已经先进了院子,并未撞上那人。奴婢溜回自己屋里,想先躲开兄嫂再说,不过见清澜姐姐不在,奴婢害怕,就又摸出来找人,结果发现中间屋子都空着。奴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就挨个屋子查看,发现奶奶住了东侧第三间,屋门还没上闩,奴婢奇怪就摸进了屋。没人守夜,奴婢鬼迷心窍,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奴婢,奴婢就是守夜偷溜出去才被奶奶责罚,要是哪位姐妹守夜也没在,正好有人犯同样的错,奶奶或许就能饶了奴婢,因此奴婢就锁了门,想阻了守夜的姐妹回来。可谁知——谁知——奴婢还没歇下就听见惨叫声,然后就是清湄姐姐叫门,奴婢吓坏了,只想躲起来,就钻到了床下。等奶奶出门,奴婢怕清浅姐姐出了事被牵连,就跟着溜出去,结果跑到院外没多远,就看到哥哥拖了嫂嫂走,还听见他们说狗洞爬出去了人。奴婢不敢回家,又不知道该怎么回来,索性心一横,拿石头自己砸了脚。奴婢罪该万死!奴婢怕被哥嫂卖了,也怕被奶奶厌弃。只求奶奶留了奴婢。奴婢可以不要月钱,只求有口饭吃,什么粗活、脏活奴婢都做得,求奶奶!求奶奶可怜!”清溪一番话说得没有任何停顿,似忍了许久,酝酿了许久,一旦出口,就如开闸之水,倾泻而出。语罢,她只咚咚磕头不停,额头瞬间有了青红。 赵荑皱眉看了漾儿一眼。漾儿忙走过去,扶住清溪:“姐姐莫要这样!只需把事情说清楚便好,如何定夺自有奶奶斟酌。姐姐这样不是难为奶奶?” “不,不是的!”清溪顿时不敢再磕,只涕泪横流地望向赵荑,满眼祈求。 赵濯早已盘问过清溪哥嫂,他们的说法与清溪吻合。清溪嫂子被伤了腿,还不能下地。 “你且下去。”赵荑吩咐。清溪熟悉院子里房间布局和人员安置,黑夜摸进门并不奇怪,她的理由也勉强能自圆其说,但赵荑想到自己在这异世醒来后脖颈的疼痛感,还有那雨夜微微晃动的床幔,对清溪难免挥之不去的芥蒂和忌惮。 清溪出门,清浅又去唤了清澜。 清澜心里已有准备,进屋直直跪下,以头触地,未发一言。 “你可要说什么?”赵荑问。 “奴婢有罪!”清澜抬起头来,凄惨一笑:“奶奶也知道,奴婢身契在大太太手里,自是得了大太太的吩咐。奴婢没什么可以辩驳,只求奶奶别把奴婢卖到那肮脏地方。奴婢会日日为奶奶焚香祷告,祈愿奶奶事事如意吉祥!”说罢,两手伏地,将头重重磕向青砖地面,整个身子深深匍匐。 “大太太和大姑奶奶让你做什么?”赵荑冷声问。 “让奶奶回不去京里,最好一辈子呆在庄子上。” “你们如何传信?” “大姑奶奶和李庄头约定,每五日在院子往西的一间石屋杏树下的竹篮放消息,但修缮房屋那些日子,赵濯几个看得极严,奴婢出不去。许是久等不见奴婢传消息,李家派过人夜里直接来投蜡丸催促奴婢。”清澜保持跪伏的姿势,有问必答。 “抬起头,看着我!”赵荑语带冰寒。 清澜忍住心底涌起的惧意,抬头对上赵荑森冷的目光。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又生生忍住。 “另一个主子,为什么不提?”赵荑盯住清澜的眼睛问。 “奶奶明鉴!”清澜瑟缩了下,在忍不住又要叩头下去的瞬间,被赵荑捏住了下颌。 “另一个主子是谁?把你放到我身边为了什么?你的这个主子又让你做了什么?你们如何传递消息?”赵荑每说一个问题,清澜向后躲一下,待赵荑语声落下,清澜已然扑通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 “奶奶!奴婢说!奴婢说!”清澜慌不迭地爬起身,又慌不迭地跪地磕头,语不成调。“是二太太,是二太太!”她原还抱了侥幸,此刻看来,真的蠢笨至极。 二太太孙氏,隆昌侯府二老爷的嫡妻,朝议大夫嫡女。 秘密一旦开了口,就再无挂碍,只会如竹筒倒豆般。 事情并不复杂。清澜七岁卖入府里,因人机灵,也擅钻营,不过短短两年,就入了二太太孙氏身边童妈妈的眼,本想调到身边好好调教一番,不想正赶上大姑奶奶荀嫣被休弃归家。荀嫣自小被大太太骄纵,回了府里跋扈更甚出嫁之前。大太太出身低微,又小肚鸡肠、目光短浅,故侯爷命二太太孙氏管家。荀嫣对此很是不满,与孙氏各种斗法,搅得府里人仰马翻。童妈妈于是建议孙氏将清澜安排到大太太身边,一则充当眼线,二则必要时行陷害之事。清澜也着实得力,不仅得了大太太信任,而且帮着孙氏让荀嫣吃了不少暗亏。没多久赵荑嫁入隆昌侯府,荀嫣因她出身高门而嫉妒生事,各种撺掇大太太。于是清澜又被安插到赵荑身边,成了两人监视赵荑的工具。孙氏对此乐见其成,毕竟赵荑出身高门,是府里各种利益的有力争夺者,能在她身边安插人手,何乐不为。 不过按照清澜所说,二太太孙氏倒没让她做过什么针对原主的事情。这次离府,她得了童妈妈的话,让她在看到石屋杏树右侧多块圆形青石的时候,寻时机去约定好的榆树树洞里取消息。至于孙氏为何如此了解庄子,又派了什么人传递消息,清澜一无所知。 “阻拦返京”的纸条既是二太太孙氏派人送来,那蓝泗崖击杀祝妈妈一行的人是不是也是孙氏的爪牙?李庄头交出了龙腾得来的隆昌侯府腰牌,是不是正验证了这一点?事情还需查证,赵荑倒也不急。 “既然你背后的几个主子都不想我回京,他们要你如何阻我?”赵荑问。 “大姑奶奶给过奴婢一包药粉,说会让人身子虚弱,不宜远行。”清澜抖着手,从袖里抽出一个药包举过头顶。“二太太没有吩咐具体法子,但她说过大姑奶奶的东西得用就用,出了事儿自有大姑奶奶担着。” 漾儿接了药包,双手呈给赵荑。这二太太是个心思深的,手段胜过白痴大太太和大姑奶奶不知多少。赵荑捻着包药的黄麻纸,心下对二太太孙氏生出浓浓的警惕。 “清澜,你求我别把你卖去肮脏地方,却提了你的身契在大太太手里。你心思从不单纯。有心计是好事,可处处留心机就其心可诛了!”赵荑声音透着寒意。 “奴婢怕了,不敢求奶奶饶过,但蝼蚁尚且偷生,奴婢也是想活的,但凡有生机,总想搏一搏。求奶奶宽宥!”清澜额头触地,抖若筛糠。 “你去再带了清溪来!”赵荑吩咐漾儿。 待漾儿领了清溪来,看着跪在地上的清澜和清溪,赵荑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长长指甲与硬木的碰击声在静谧的厅堂里显得份外突兀。“你二人身契不在我手,我自不能擅自处置。但若想让你们消失,方法有千万种,端看我想不想。”赵荑的停顿让清澜和清溪浑身僵硬。“所以——你们说我为什么要留了有异心的人在身边呢?” “奶奶,奴婢知道一些事!” 清溪霍然抬头,又迅速扫了身边的清澜一眼,继续说道:“求奶奶给奴婢一次机会!” “哦?”赵荑看着清溪,示意漾儿又把清澜带下去,才语带玩味地开口:“说说看!” 第37章 疑惑 “奴婢知道大老爷的金子从哪里来。”清溪看向赵荑,又急急垂下眼睑,不敢和赵荑对视,继续说道:“奶奶知道奴婢不是家生子,要想在府里出头,只能依附府里的老人儿。奴婢得机会识得了老侯爷身边的韩妈妈,日日嘘寒问暖,侥幸认了干娘。也得干娘求到老侯爷头上,才有机会服侍奶奶。奴婢感念干娘恩德,但凡能出院子就去帮干娘做些活计。一日,奴婢去干娘家里,结果在屋外听到她和儿子说话。干娘儿子是大老爷的贴身小厮,很得大老爷器重。奴婢本不想偷听,可却听见什么河道,什么水灾的话。奶奶知道奴婢家里就在这河道郡庄子上,听说和家里有关的话,自然想知道更多,于是就站在窗外偷听了。”她头又往下垂了垂,很是羞愧的样子,不过还是接着说道:“奴婢没想到会听了大老爷秘事。干娘儿子说南边遭了灾,大老爷担心存在庄子上的财物,想着是不是该挪走,可又怕路上出岔子,就想派人去探探。如果情形还好就不动,如果情况失了控,再想法子把财物重新安置。干娘说大老爷不体谅下人,都知道遭灾,洪水万一泛滥,派去的人怕性命都不保。干娘儿子说大老爷连加固河堤的钱都能贪墨,大把百姓的身家性命都不理会,怎会顾忌他们几个下人死活。说当官的都是一丘之貉,那贪墨的银子都水监上下没有不得利的。奴婢听到这些也怕了,这样的辛秘事儿,知晓了是会要命的。奴婢就偷偷溜了,再也没敢和人说起。” 赵荑听着清溪的话,面上不见异样,心里却骇浪翻涌。贪官污吏历朝历代层出不穷,不过以她的年纪和阅历,也没甚机会接触,如今得知自己的公爹就是大贪官,还贪墨修筑河堤的银两,完全不顾及沿岸黎民百姓的生计性命,她心里极是愤恨。年少总有仗剑江湖、替天行道的意气,最看不起,甚至想杀之后快的就是这类贪官污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说出的话波澜不惊:“这事儿我知道了,以后烂在肚里!” “是!奴婢若再和他人多言,必定不得好死!”清溪发了毒誓,不过心下却是暗忖,之前已和那人说了,当然不会再与他人言。 “你接连欺瞒主子,本不该留,但好歹你也是老侯爷开过口的,也罢,就先留下,只是要降为三等粗使。你可想想,是要留下,还是等回了府里再寻他处。”赵荑淡淡说道,似乎刚刚听到的事儿不过邻家添了一个新生小娃儿。 “奴婢愿意留在奶奶身边!”清溪语带哽咽,似欢喜异常。 赵荑并不在乎她如何想法。她其实不想留下清溪,但她身边总得有隆昌侯府的人,不是清溪也会是别人。目前看清溪虽然仍有疑点,但家世清白,尚在掌控之内,且她走了老侯爷的门路,这府里谁的面子都可以不给,但老侯爷的面子必须给。笑话,大boss开了口,就算他不记得,你也不能驳回去。这是规矩,走到哪里都适用的规矩。 清溪退出正屋时与清澜擦肩而过,清澜没有抬头,清溪也目不斜视。 绕过屏风,清澜又跪到冰冷的青砖地上。 “你可有什么要说?”赵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奴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清澜垂首笔直地跪着,莹润白皙的脖颈将赵荑的目光凝住。 “你确定没有什么可说?”赵荑语气里有了恶趣味。 清澜不知道赵荑想如何处置她,但她能说些什么?有些话她说了会死,不说也不会有好下场。她犹豫了下,还是缄口不言。 “哼,你真以为我好性儿就不能拿你怎样。不必把你卖去什么肮脏地方,只需个人牙子,随便哪个腌臜府邸,只看你这副皮相就会出个好价钱。你这年岁也是正好,人家不会在意你有无身契,没有给你伪造一个又有何难!”赵荑的指甲在折背椅的硬木扶手上刮擦得咯吱作响。 清澜错愕地抬头,又急忙垂下。她觉得那声音像恶魔渗着血渍的獠牙碰撞发出的咯咯声,一股凉意沿脊背直冲头顶。这不是五奶奶!她心里忽地冒出这样的念头。这是魔鬼!五奶奶是大家闺秀,不可能做出这样逾矩的行为!她骇得心胆俱裂,整个人惊惧地倒向后侧。扑通一声,身体落地的声音伴着剧痛,清澜瞬间回神。她撑着身子重又跪好,只狠狠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但身体的剧颤出卖了她的情绪。 赵荑冷眼看着她的举动和神色,忽地嗤笑出声:“想起来说什么了?” “奴婢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奶奶凡有问询,奴婢一定知无不言。”清澜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抖。 “说说你知道的清溪,事无巨细,但凡特别的都说说看!”既然暂且不能弃了清溪,她就得知道更多。 清澜张张口,翻涌的情绪难以抑制。她看似与清溪交好,也几乎日日相对,但她了解清溪什么呢? “奴婢进了奶奶院子才识得清溪,知道她从小被卖进府里,进奶奶院子前是账房的茶水婢子。她干娘韩妈妈是伺候老侯爷的老人儿,清溪应是走韩妈妈的门路来了奶奶这里。毕竟,府里下人都知道奶奶从不责打下人,还常有打赏,但凡有些门路的都希望进奶奶院子。”许是为了压下惶乱的情绪,清澜的语速极快:\"清溪比奴婢小三岁,又嘴甜讨喜,时常姐姐、姐姐地叫,奴婢就多照顾些,关系处得很是不错。彼此有事情,也会央了对方帮忙。如果说清溪有什么特别,奴婢还真说不上来,就是——”清澜语气微凝,有些迟疑地说:“下雨那日,奴婢因从房里出来的晚,是看见清溪从奶奶房里溜出往院子外去的。奴婢觉得,觉得明明是清溪,可又不像。”忆起熟悉的事儿,她的神色少了些刚刚的惶恐。 “不是清溪?”赵荑蹙眉。 “是清溪!”清澜反驳:“但又不像。怎么说呢?奴婢知是清溪,可她动作太敏捷,不像平日的清溪。”她犹疑着说。 “动作敏捷?”赵荑重复着。 “嗯,对!动作敏捷,像是,像是赵濯叔那样的奔跑!” 清溪有功夫在身?赵荑坐直身子。 赵荑回想那夜大雨滂沱中微微晃动的床幔,不错,在那么近的距离,能躲进床下还没有被她察觉,没有被进屋的清湄和门外功夫极好的赵濯发现,除了雨声喧嚣的遮掩,那人的确需要极快的反应和敏捷的身手。 一个小丫头,有不弱的武艺,怎会全无来历。还是低估了清溪,赵荑心下默念。 父亲说过:不要低估每一个看似最为普通不过的人,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那副普通面孔后藏了什么,而也正是这看似最为普通的人,会在关键时候给人最出其不意的一击。 “清溪是被家人卖进府里的?”赵荑收回思绪再问。 “是。清溪和奴婢说过,她家是庄上佃户,她爹原跟在李庄头身边,很得倚仗,可后来身子不好,家里日子逐渐难过。她爹不想养个赔钱货,就求了李庄头要卖了清溪。当时李庄头正要往府里送账册,知道府里也要采买丫头,就顺便带了清溪进府。” “当时清溪多大?都在哪里当过差?” “奴婢记得清溪自己说是七岁进府,好像在二门那里做了一段时间洒扫,也侍弄过一阵子花木。” 依然身家清楚,没有疑点。赵荑心下疑虑更甚。一个七岁小丫头,不得家人喜爱,她的功夫从何而来?有人把一个会功夫的小丫头安插在她身边为了什么?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暂时搁置一旁,赵荑从不会难为自己。只知了这消息,她原本要对清澜的处置瞬间转了方向:“被卖进府后,你可找过家人或是家人可来找过你?” “没有。”提及家人,清澜面上多了怨尤:“奴婢家里有一口吃的都是给哥哥,奴婢和妹妹只能看着。妹妹小,饿死了。奴婢夜里听见爹娘说要卖了奴婢,给哥哥买吃的。奴婢想跑,被奴婢爹发现,捆了一顿好打。如果不是为了拿奴婢换钱,奴婢爹为了省口吃食,大抵能直接掐死奴婢。所以,奴婢没有家人!” 赵荑看着清澜眼里的怨恨和痛楚,忍下内心腾起的恻隐。这世上,谁不是伤痕累累地活着? “若我还将你留在身边,你可能替我做事?”赵荑漫不经心地问。 清澜眼睫轻颤,五奶奶总会出其不意。“奴婢但凭主子吩咐!” “记住自己说的话!敷衍的下场如何不必我提醒!你依旧和清溪一处,若发觉她有异动,第一时间禀给我!”赵荑从不拖泥带水。 “是!”清澜见赵荑再无吩咐,忍着两腿的麻胀,起身退步出了正屋。 “你觉如何?”赵荑侧头去看身后默不作声的漾儿。 “奴婢一会儿去嘱了清溪看着清澜,有何异常,第一时间过来禀给奶奶!”漾儿迈前一步,低声说。 赵荑赞赏地看向她。一个小小的人儿,应变、心机都有,她喜欢,也需要。她自己年龄虽不大,但在复杂的大家族和国外独自生活多年磨练出了一些手段和心性,可漾儿似乎与生俱来就有世故、敏锐和斗争的禀赋。漾儿不会也是穿越或是重生的吧?赵荑被自己瞬间涌上的想法惊了。不吓、不吓!是又如何?大家各有心思,互不揭穿,各行其是,各守其责,多好!赵荑忍不住笑了。抬头见漾儿诧异地看向她,她急忙收敛心神,做回端庄的五奶奶。 “嗯,按你说的办!”赵荑抬手遮了嘴角,轻咳一声,掩下一丝尴尬。 第38章 后续 经过几日整肃,庄子面目焕然一新。 滕管事来问赵荑是否搬去被李家占据的三进院子,赵荑拒绝了。倒不是她忌讳被李庆他们住过的房间,而是觉得没必要。这个敞阔的院子住惯了,她很觉不错。她只嘱咐滕管事把那宅子的正屋腾空,重新修缮,毕竟能扫去李家的痕迹和阴霾,有些形式还是要有的。 她原没想要李翰迁出宅子,但李翰自己坚持回了李家旧宅。让赵荑没有想到的是,吴姑娘来求了她,希望可以跟去照顾李翰。赵荑以为两人多年相处下来,生出了别样的情愫,但吴姑娘却无比坦荡地说:“奴婢不想回府里,那些污糟奴婢不想沾染。李翰这些年没少帮奴婢,奴婢索性认他做哥哥,也算有个依靠,彼此关照。庄子清净,在这里终老很好。”看着吴姑娘清亮的眼神,赵荑心情复杂。若不是那二老爷害人,这样一个通透的丫头该有多美好的人生! 林水娘在林水的搀扶下,也来拜见了赵荑。四十不到的年纪,却羸弱如风中残烛。“小妇人多谢主子给亡夫报了仇怨!”进了厅堂,林水娘直直跪了下去,而门外的林水也同时扑通跪倒。 赵荑急忙示意清湄把人扶了起来。一番安抚下来,赵荑也知道了更多细节。林水娘少时曾为生计跟着做货郎的父亲走村过寨贩卖各种小东细物,也算有些见识和胆识。目睹丈夫被害,为了保下孩子,她踉跄躲开。但为免李家生疑,她又在之后几日做出到处找丈夫的举动,焦急的样子是扮出来的,而日渐憔悴和悲痛欲绝却是实打实的。七八日后,庄子有人在溪边见到了面目全非的林水爹。李庄头做张做智地查看一番,说是失足落水淹死了。可庄子的溪水有多深大家心知肚明。只是有只手遮天的李家在,谁敢为林水爹多说一句?林水爹草草下葬,事情至此不了了之。权贵社会,人命贱如草芥! 林水娘后来生下林水,含辛茹苦把孩子抚养长大,却不敢告诉他丈夫的真正死因。她不能在失去丈夫后,再失去儿子。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终于等来了赵荑。林水娘窥见复仇的曙光,才吐露了当年真相,也算为亡夫报了大仇。 “小妇人无法报答五奶奶大恩,但小妇人儿子能!日后奶奶但凡有差遣,水儿一定万死不辞!”林水娘声音沙哑却铿锵,而门外的林水并不多话,只是砰砰叩下三个响头。 赵荑心下唏嘘,能忍耐这许多年,又从未放弃复仇执念的人教出来的孩子怎会全无能力,而她也听过赵濯几人对林水的评价:踏实、隐忍、机敏、有胆识。她确实很想把林水收拢到手下,毕竟她的人手有限。但看林水娘的身子,她又无法开口让林水跟在身边。只能且看着机会,日后再说。 送走林水娘俩,赵荑找来滕管事。她许诺过回京时会带了滕家一起,但还需确认滕家态度,也好提前布置。经过这多日相处,滕管事知道赵荑不喜欢手下人遮遮掩掩,反倒是爽利的性子更得她欢喜。滕管事很早就和家人商量过,如果可以,一家子尽量不分开;若能举家回京里最好,若不能,滕朗夫妻和滕晴一起走,他们老夫妻留下。如今赵荑问了,滕管事遂径直提出。赵荑原也打算带了他们,只是担心大太太那边不依不饶。毕竟这是府里名下的庄子,不是她赵荑的;且滕管事一家的身契应是在大老爷或是大太太手里。滕管事是自己求了大老爷离的府,如今回去总要有个说法。好在滕管事人老成精,知道此事非一朝之功,主子能尽力而为就总有机会,他自是感激涕零。 庄子的一应事务需人打理,赵荑于是嘱咐滕管事暂为管理。只还未论及细节,又有人上门来。 “周账房!”滕管事听见清波的通报有些惊讶,更别说门内端坐的赵荑。 “我记得你说过周账房不是奴籍,倒是没问过你他的具体情形。”赵荑来后没和此人打过交道,只能转而问滕管事。 “回奶奶话,这周账房倒是有些来历。”滕管事躬身回禀:“周账房的父亲与大老爷曾有同窗之谊,据说关系很是不错。后来周账房父亲任上得罪上官获罪,流放途中病亡。多年后,周账房寻上门来,大老爷念及故人情分,让他做了府里账房,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又被安置到了这庄子上。奴才虽说有看顾府里出来的人的差事,但周账房一家却是例外。一则他家不是奴籍,二则他因得大老爷照顾,李庄头也不敢随意欺侮,倒用不到奴才多事。” “哦,那这些年你观他为人如何?这庄子乱至如此,他从不多言么?”关于大老爷的零散信息让赵荑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得他信重的人又能好到哪里? “奴才初到这庄子上时,周账房一家已经在了。奴才曾几次试探他对李庄头的态度,他从不多言。奴才后来也就不敢多让他知道自己如何行事。”滕管事说。 嗯,这是摆明不想站队,不想参与到两方争斗中。 “李庄头一家欺男霸女、草菅人命,周账房从没表现任何不满。倒是后来他家里唯一的女儿逐渐长大,奴才才见他有些不一样。”滕管事停顿了下,斟酌着如何和五奶奶说后面的话。赵荑倒是接了话:“那李河又作妖了?” “是!”滕管事接着说:“周账房的女儿今年十四岁,愈发出落得好了。李河要娶那周朵儿为妻,周账房自不会答应。这李家一团污糟,原本李庄头家的活着时候,李庆、李山和李河还能收敛些,可等她一死,这爷三个用娶妻之名糟蹋了不知多少姑娘,娶回来没多久厌弃了就各种磋磨,最后都没了命,活过两三年的都是命长的。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李家只有李继业一个孙子。” “这是李家的报应,就该断子绝孙!”赵荑哼了一声,把手猛拍在桌上。 滕管事梗了一下,没好接这话,毕竟从大家奶奶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是不雅的。这五奶奶,嗯,倒是鲜活!滕管事收敛心神,接着说:“因有了这样一桩事儿,周账房夫妻从来不让女儿落单,更是处处防着李家父子,倒是和府里出来的人亲近了些。” “李家被处置后,周账房没找过你?”赵荑对周账房因何来见自己并没有头绪。 “没有。”滕管事言简意赅。 “罢了,你且忙去。我先见见人。”赵荑决定见周账房,毕竟是大老爷的人,也许知道更多府里事情。 第39章 惊闻 周账房中等身量,面白短须,乍一看倒有几分读书人风清云淡的气韵。 “小人周卓拜见五奶奶。”周账房在台基下站定,双手拱起,深深鞠礼。 “周账房不必多礼。”赵荑脆声应着。她这几日心情一直很好,此刻见了周账房虽心有疑虑,但态度却很是和蔼。公爹的人,还是不要怠慢的好。 “谢五奶奶!”周账房直起身来,目不斜视:“今日来叨扰奶奶,是因有要紧事禀告。”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个册子,双手捧着递向廊下门口立着的满儿。 满儿略带疑惑地扫了他一眼,迈步上前接了册子,转身跨过门槛,绕过屏风,把册子呈到赵荑手中。 赵荑见男客时,若需观察来人,总会站得离屏风近些。几个婢女常伴她身侧,对她的习惯很熟悉。 赵荑接过册子翻开。她目光微凝——这是账册。国学院的老师曾细细讲过历朝历代的做账方式,赵荑甚至还见过珍稀账册孤本。周账房的这本账册入账和出账次数并不多,但时间跨度却有十数年。每笔入账数目都很大,出账数额相对小些,但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同样是天文数字。 “周账房想说什么?”赵荑提气问道,同时用眼神示意满儿出去把周账房领上台基,站到廊下离门很近的位置。虽院子里除了清澜和清溪都是她的心腹,但若真的是秘事,还是尽量少些人知道才安全。 满儿照作,随后自己退出数米开外。每个做下人的都知道,秘密知道的越少,危险越小。 “启禀五奶奶,这是大老爷在庄子上财物的收支账册。”周账房压低声音回禀。 “周账房好大的胆子!既是大老爷的东西,为何拿予我?这不合规矩!”赵荑声音骤然冰冷。 “五奶奶莫气,请容小人回禀!”周账房全然不受赵荑态度骤变的影响,依旧低声说:“五奶奶挖出大老爷的一箱金锭,这在庄子上不是秘密。您无意卷了进来,总要善后。” “善后?周账房怕是多虑了!我不过是处置荀二这起子小人才无意撞破,回府我自会向公爹禀明!”赵荑语气没有变化,但心下已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五奶奶怕还不知道,大老爷已失踪多日!”周账房说。 “失踪?”赵荑心下一沉。 “是!大老爷为财物取用方便,给了小人专门和他联络的人手。因江南水患,大老爷月前被派出京查看水情,同行的还有大爷。半月后二爷也随赈灾粮队出京。原本大老爷路上还给小人传过消息,要小人备足银两,以备万一水情难控,上官责备,总要银钱疏通打点。但此后,小人再未收到任何消息。小人不知后续该如何行事,就联络了人手打探,传回的消息是,大老爷一行在樊江中游一带遭遇河口决堤,大老爷和大爷失踪。小人不知该做何反应,这些日子虽不断打探消息,但也着实惶恐。小人原只能等着,不过这些日子见五奶奶行事果决、自成章法,小人就生了来见奶奶的心思,请奶奶决断!”周账房低低禀报,但每一句话都重重敲在赵荑心上。 长房长子和长子嫡孙同时出事,这对任何一个世家大族都是极大灾难。大老爷虽尚未获封,但确是最顺理成章的侯府世子人选。若大老爷出事,长房势必受到最大冲击。 “你说二爷也出了京,可还好?”赵荑不知该怎么反应,只本能地问。 “目前小人没有收到消息,不清楚。”周账房据实以报。 长房三子,大爷、二爷都是嫡出,只有赵荑夫婿五爷是庶子。如果二爷还在,五爷压力会小些。可如果二爷也不在了,长房就只能靠五爷支撑。 跟切身利益相关,赵荑稳了稳心神。 “大老爷和大爷出事,身边随从呢?可有府里人?” “有随从落水,但大部分逃脱了。府里护卫有七八人在,事出紧急,众人没反应过来,等发现不对已经施救不及。”周账房说。 恐怕性命攸关的时候,只顾着自己逃脱吧。赵荑没想过问责,但总要多问问,否则会显得她格外凉薄。 想了想,她又问:“这账册和财物可有什么说法?” “这是大老爷私产,连大太太也不知。”周账房细细回禀:“因数目巨大,大老爷不放心留在府里。京城附近的庄子都是各府把持,来回支取财物,想完全避人耳目实属不易,因此大老爷把财物放到了这边的庄子上。一来这里无权贵盘踞,二来庄子少有外人,只隆昌侯府的招牌就能吓退所有人。” “除了你,还有谁清楚内情?”赵荑问。 “只小人清楚。那荀二带回一箱金锭而已,其余财物他并不知晓。那一箱金锭不过是大老爷用来掩人耳目。大老爷在几个庄子里都放了少许财物,即便有人盯上,也只以为已经找到。”周账房并不隐瞒。 这大老爷为了钱财真是煞费苦心!“既只有周账房清楚,若大老爷不在了,你不说与我听,这些钱财不是可由周账房随意支配么?”赵荑眼中精光闪过。 “五奶奶明鉴!”周账房慌忙躬身行礼:“莫说小人没这样的心思,即便小人有,也是不敢的。大老爷定然安排了心腹看着小人,怎会任由小人胡作非为!何况大老爷一步算三步的谋略,小人哪里敢有非分之想。” 周账房其实没敢说出口的话是:那大老爷心狠手辣,怎会放心只让他看着大笔财物。若他敢动这样的心思,估计没等把财物挖出来,他就已身首异处了。他其实更怕大老爷失踪,怕他的手下事前得过吩咐,先把他这样知道太多机密的人灭口。这也是他着急给自己找个保护伞的原因。他想过无数遍,只有这五奶奶最适合投靠。二房、三房他都没过多接触,此时起依附之心怕也难成心腹。他既一直是长房的人,长房自然是他最好的选择。而长房二爷势微,其岳丈只是从五品的治书侍御史,缺乏强有力的靠山。在二老爷和三老爷这些长辈面前,二爷即便承爵也会束手束脚。而五爷不同。他走的是科举路,对侯府的依附有限,而他又有捬义侯府这样强势的岳家,谁敢小瞧了他?况且这些日子端看这五奶奶行事之老辣狠厉,也让他生了依附的心思。主子有心计手段才能护住手下人,才能让手下人有好日子过!他经历过家族巨变,太清楚靠山的重要!但凡他父亲有强大的靠山,也不会被构陷而流放身死。 “财物藏在何处?”赵荑问。 “在您这院子里!”周账房一句话惊得赵荑险些把身前的屏风推倒。 第40章 财物 赵荑的院子一众下人仔细查看,后又细致搜索过。荀二和赵濯先后找人整修过房屋,赵荑自己带人挖过屋后菜园,寻出满箱金锭;移除屋前树木,掘出褚老姨娘的遗骸。再敞阔的院落,也不过举目一览无余的空间,怎还会有大笔财物藏在这里? “院子哪里?”赵荑觉得自己的声音因惊惧而染了暗哑。 “后园,五奶奶挖过的地方。”赵荑觉得周账房的言辞带着浓浓虚幻的不真实感。 “那箱金锭埋在后园的位置是大老爷指定的,权做疑兵之用。人人都以为箱子上下的岩板只为防腐蚀,却不知箱底的岩板下还另有乾坤。”周账房继续说:“岩板的下边是个地窖,不过出口不在院子里,而是在离后墙几百米开外的那处废弃枯井下。” “这是什么时候挖的?这么大动静李庄头怎会不知道?”赵荑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具体时间小人不知,不过总有二十余年了。小人也曾好奇过,但终究没敢多问。不过小人想大老爷是主子,使了手腕把庄子上的人调出去一段时间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周账房既然决定认新主子,索性知无不言。 “你可知这些财物的来历?”这是赵荑最担心的事情。大老爷如此费尽心机藏匿,这财物恐怕见不得光。 “小人不知。”周账房果然不清楚。一个账房,虽得信任,但也有限。依着清溪所说,大老爷连修筑河堤的钱都能贪墨,平日恐怕中饱私囊的事情没少做。赵荑忽然觉得,是不是天网恢恢,老天爷也看不惯如此恶人恶行,决定收了大老爷? “你今日和我说了这些,可想过,如若大老爷活着回来,你当如何?”赵荑问。 “虽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事情总要处理。即便大老爷能回来,相信也能谅解。毕竟如真的出了事情,总要钱财处理后续。庄子上只有五奶奶一个主子,小人慌乱之下向主子求救也是情理之中。”周账房显然已经深思熟虑过,接着说:“况且大老爷能得救的可能性很小。据小人得到的消息,樊江水势湍急,水性极好的人尚难以生还。大老爷养尊处优多年,恐怕……。京城府里已经得了消息,派人往祖宅那边接五爷回去,也派人来庄子上接五奶奶了。只到现今还未见来人,小人也有些奇怪。” “府里有人来接?”赵荑眉头不由皱起。赵濯派人往京城捬义侯府和靖平公府送的信一直没有回音,隆昌侯府的来人没有到,祝妈妈一行被拦截,清澜收到阻拦归京的纸条。她心忽地揪起!不想她回去的究竟是哪个?大太太、大姑奶奶?二房?三房?还是别的什么她不知道的人?按清澜所说,二房孙氏嫌疑最大,但孙氏一个内宅妇人,能量能大到如此地步么?赵荑深表怀疑。她虽对原主家事有了些许了解,但一个人成长经历铸就的人际圈子很难知晓透彻,施恩于谁,开罪了哪位,又在无知无觉中与某位有了什么牵扯,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以掌握的? 赵荑压下心底的不安,问:“你可有自己可靠的人手?” “小人只是账房,哪里养得起自己的人手?”周账房苦笑:“说大老爷给了小人联络的人手,不过是传递消息的法子,小人照做,有人处理后续,不必小人亲为罢了。每次有事都是大老爷派人过来,小人只负责安排和点数记录好钱财收支。平日小人管理看顾钱财,如有异动及时往京里传信。” “这许多年大笔钱财来来去去,庄上无人生疑么?李庄头看着可不是好相与的。”赵荑依然觉得百思不解。 “虽然是许多年,但大笔钱财出入的次数有限。每次大老爷若要运来或是动用大笔钱财,要么会遣李家几人带了手下打手出庄办差,要么会让人在水井里下蒙汗药,总会确保万无一失。”周账房说。 估计下药次数多些吧,赵荑都忍不住冷笑了。不仅李庄头这些人,连庄子里的佃户应该都不会幸免。“那龙家兄弟身手不弱,就没有觉察么?” “有,但大老爷派的人多,且身手更好,龙家兄弟即便有所察觉,但受了教训,就再也不敢探查。毕竟江湖中人对上官府没有胜算。”周账房说。 民不与官斗,历来如此。 不过,龙家兄弟在牢狱里,为了活命,会不会用秘密交换呢?毕竟哪个官员没有几个政敌? 赵荑两手交叠地握了握,在屏风后来回踱了几步。“清浅,你去叫人唤了赵濯来!”她回身吩咐。 清浅急步出门示意立在远廊下的浈儿去叫人。 赵濯来得极快,毕竟有人进了院子,作为护卫怎可远离。 “你即刻安排人把龙家兄弟尽快处理干净!”赵荑没有任何铺垫,只径直吩咐。 “是!”赵濯没有任何犹疑,应下转身即走。周账房一脸错愕,随即反应过来,对这五奶奶更生了几分忌惮。能瞬间意识到危险并果决处置,是个不让须眉的主子!他哪里知道赵荑穿越前,她那个集团总裁老爹做类似决断从不避讳几个子女。赵荑从小就知道,为了自己安全绝不能心慈手软或拖泥带水。 “你得京里来人接我回去的消息是哪日?可知道府里知了大老爷出事的具体日子?”赵荑又转向周账房问。 “小人八月十四收到京里消息。府里得知消息的具体日子不知,但大老爷给小人的消息渠道很快,半月时间消息一定到。这样算来估计是八月初。”周账房收回心神,急忙答道。 八月初五祝妈妈一行在蓝泗崖遇袭,这样看来若是府里派人阻止她回京,时间来不及。 “大老爷出事是哪日?”赵荑再问。 “七月十八。”周账房肯定地答。 “从出事地方到我们这里大概要多少日?”赵荑问。 “差不多月余。”周账房机械地回着话,不明白赵荑想知道什么。 “京里到大老爷出事地方呢?”赵荑接着问。 “距离差不多,时间也大概月余。”周账房答。 就是说京城——庄子——大老爷出事的地方,三地差不多是个正三角形。赵荑心里暗暗盘算。正常时间都是月余,消息传递都差不多月半。现在是八月二十七,而她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也没见到带来消息的任何外来人。她六月初离京是阖府皆知的事情。如果从大老爷出事的地方往庄子送信早就该到了,而如果是从府里往她这里送信,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儿。虽然猜不透有人不想她回京的理由,但事儿出的多了,线索累积,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这样一想,赵荑倒没那么急了。她稳住心神,接过清浅递来的茶,连喝几口,才觉得好受了些,只心里有个问题盘旋:这几日京里会有消息传来么? 第41章 淳儿 这一等又是三日,依然未见京里来人,但天色黑透的时候,有一小乞丐溜进了庄子。 庄子守备极严,小乞丐进庄的第一时间就有人通知了赵濯。 看清小乞丐脸的一瞬,赵濯惊喜异常。“淳儿!”赵濯一把抓住小乞丐细细的手臂。 看到赵濯的一瞬,小乞丐眼神由恐惧转为惊喜:“赵濯叔!”语声未落,淳儿已经哇哇大哭起来。 等安抚好情绪,又让她收拾停当,吃点东西。被带到赵荑面前时,淳儿除了看着瘦削憔悴,已无异样。 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小一团,赵荑心里很不是滋味。走过一番生死,谁能如表面一样平静? 她早已遣了赵濯等人根据李庄头的口供,在蓝泗崖寻到祝妈妈几人的尸骨带回,埋在庄子附近的山上,立了墓碑,以便日后祭拜。赵荑亲自烧了纸钱,又择附近香火最盛的寺院给几人点了长明灯,并给寺里捐了丰厚的香火钱。对于下人而言,已是极大脸面,可赵荑私心里却觉亏欠至极。尤其对护了原主的祝妈妈,她每每想起都有无限惋惜和道不尽的酸涩。惟愿原主与祝妈妈某个不知名的时空再相遇,再续一段胜似母女的缘分,赵荑将纸钱投入火中时,一遍遍默念,一遍遍祷告,一遍遍祝福。 赵荑命赵濯报了官,但时隔多日,估计很难追查到结果。尸骨中没有赵淞和淳儿,赵荑等人一直存了侥幸心理,不想倒是最小的淳儿先回来。 心下酸楚,赵荑伸手扶起淳儿:“淳儿莫怕,都过去了!”她轻轻地拍着那双小小的满是伤痕的手。 “谢奶奶!”淳儿瞬间泪如雨下。 等淳儿情绪逐渐平复,赵荑才从她口中得知事情全貌。祝妈妈毕竟年纪大了,又被杖责,时有发热状况,病势一再反复。虽祝妈妈总是催促赶路,但秦大家的等人担心祝妈妈身子受不住,不敢应承。这样一再耽搁,待进入河道郡已是八月初。好在马上要到庄子,大家也都高兴起来。更高兴的是一行人竟与捬义侯府的二爷赵端倜偶遇。赵端倜领着度支郎中的差,此番出京督办粮食税收,在沿途各郡县都有停留。 见到二爷的欢喜还没过去,众人就被赵端倜带来的消息惊到。从沿途官驿的邸抄上,赵端倜得知隆昌侯府大老爷和大爷出事的消息,并转告了众人。获悉祝妈妈被杖责、赵荑被送到庄子上,赵端倜气得掀了桌子。捬义侯府待下宽厚,祝妈妈也是看着赵家二爷长大的,更何况府里人口简单,兄弟姐妹间感情极好。赵荑是赵端倜唯一的堂妹,从小呵护。听到主仆二人被欺侮如斯,二爷哪里忍得住。可身负皇差,不能擅离职守,于是赵端倜让祝妈妈等人先将消息带给赵荑,毕竟公爹过世,赵荑必须第一时间回府奔丧,并交代万事待回京再议。 祝妈妈催促众人出发,算着脚程,七八日就能赶到庄子上。八月初四途经蓝泗崖忽然被数名壮汉拦路时,众人以为遇到劫匪,只交出随身细软,能尽快赶到庄子就好,财物大家倒也不在意。可不想,对方直接一刀劈倒了上前交涉的清池。赵淞遂拔刀冲到前面,高声让大家快逃。祝妈妈反应最快,一把推开身边的淳儿,告诉她往密林方向一直跑,还没说罢就死死抱住了冲过来的匪徒。 淳儿说她不敢回头,只拼命跑,拼命跑。她不记得跑了多久,一直跑到再也跑不动,倒在灌木丛里。醒来时候天已经黑下来,她怕极了,不敢出声,连滚带爬不知怎么到了一条河边,顺着河道摸进了附近的村子。她怕歹徒追来,不敢惊动村里人,就趁着天黑潜进一家农户,偷了几个黑馍,又顺走晾在院子里的男孩衣服。 她扮成男孩样子,等天亮顺着山路往有人的地方走,饿了就摘山果或与过路人讨口吃食,渴了就喝河水或山泉。这样走了七八日,还真让她摸进了最近的一个镇子。她混进乞丐群里,和他们打听庄子的方向,一路乞讨、躲藏,就这样总算找到了庄子。 “奶奶可有他们的消息?”淳儿没敢问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你不必担心,万事有我。”赵荑没有直接回答,她受不了任何生离死别的悲痛欲绝或是歇斯底里。看到淳儿瞬间暗下去的眼神,她还是加了句:“赵淞应是受了伤,只不知藏在哪里。” “赵淞叔活着!”淳儿似乎一下有了生气,满怀希冀地追问:“还有谁?” “还不知。”赵荑实在说不出残忍的话。留点念想是不是在听到坏消息的时候可以多点承受能力? 赵荑让清湄带了淳儿下去,细细检查下,看是否有伤口要处理。 “可有赵淞消息?”明知答案如何,赵荑还是没忍住问询。 “小人还在派人找。”赵濯语声很沉。 “事情都安排妥当了?”赵荑知道不能纠结,所有已发生的事情只能学着接受。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安排妥当了。后日卯时出发。”赵濯答。 大老爷的财物赵荑没有去看,更没有动,一则大老爷尸首未寻到前,不能妄下人已身死的结论。二则她暂时不知该如何安置这等大笔财物,只能先让周账房如旧看顾,并着林水组织庄上青壮严加巡护。赵濯已经让龙家兄弟在牢里“病故”,如此知道这笔财物的人就集中在大老爷的人手那里,目前赵荑没法掌控,只能见机行事。 至于滕家,赵荑思量再三,还是找来滕管事商量,最终确定滕管事暂不随她入京,留下接管庄子一应事务。毕竟李家盘踞庄子日久,有些死忠还需拔除。且庄子被李家荼毒多年,所有秩序需重新确立,所有关系要重新捋顺。这差事并不轻松,但好在赵荑做主把李家的粮食财物都分给了庄子上的人,还直接废除了李庄头多年盘剥佃户的六成地里出息,改收两成。只这两点,佃户就对赵荑感激涕零。毕竟庄子虽产出不错,但累岁出息都进了李家私库,佃户连温饱尚无法保证。而今赵荑在佃户眼里俨然活命菩萨,顺带着帮赵荑做事的滕管事威望飙升,一时无人能及。滕朗夫妻暂且留在滕管事身边协助。滕管事家的和晴儿先一步随赵荑同行。待庄子事务上了正轨,滕管事物色合适人选接管庄子,赵荑京里事情也安排妥当,滕管事再带滕朗夫妻入京。 清湄来回话,说淳儿身上多是皮外擦伤,已经涂过药,安置睡下,赵荑才轻轻松了口气。她知道离了庄子不会一路顺遂,毕竟至今仍未见府里来人,也未收到捬义侯府和靖平公府的回信,说明针对她的人很危险。能精准拦下赵濯往京里发出的消息,还能阻拦接她回府的人,对方实力不容小觑。 “奶奶!”随着一声轻唤,清浅迈步进屋。“东西收拾差不多了,就是这件,您看如何处置?”她举起手里的一件东西——是那幅装裱好的绣品。 赵荑没什么焦距的视线落到绣品上,逐渐聚焦。两只羊,一大,一小。赵荑闲暇时候摩挲过这绣品多次,实在没寻出异常。“唉!”轻叹一声,赵荑还是说:“带上吧。多它也占不了多少地方。” 对有疑虑的东西,赵荑不纠结,可也不会轻易放过。想要破解复杂的表象,每一个看似平常的细节都可能是关键,每一个状若寻常的物件都可能是钥匙。 或许这绣品全无意义,又或许它背后隐藏了天大的秘密,谁知道呢? 第42章 一袭 卯时,天光渐亮。秋日的晨,微风夹杂着草木和果实的甜香,吹到面颊上凉凉润润,舒爽异常。 马车沿着土路缓缓而行,赵荑靠坐在车厢一侧,愣怔地看着搭起的车帘外摇晃而过的树木、花草、屋舍、田地。她似放空了思绪,又似满心杂念。 “奶奶!”身旁坐着的清浅突兀地握住赵荑的手。赵荑侧头去看她,却见她另一手指向车窗外,神情激动。 赵荑顺着她的手指往外看——沿路跪着长长一排人,虽多半衣衫褴褛,但多年木讷的神情已然鲜活,为首正是腾管事。未及细看,骑马跟在一侧的赵濯已经用身体挡住车窗。清浅意识到不妥,急忙放下车帘。 “赵濯,好生谢谢大家相送!”赵荑吩咐。身份和性别的鸿沟不允许她抛头露面。佃户感恩与祝福的话一路参差起伏,质朴而热烈,赵荑的心熨帖且湿润。 清溪挑了车帘一角往外看,离了家能否再回或是多久再回,没人知晓。只她还没来得及感伤,目光就与一双看似混沌,实则锐利的眼睛对上,她手下一抖,车帘落了下来,隔开里外的世界。一旁的清澜余光在清溪身上凝住,转瞬移开。她轻挑车帘,回看刚刚走过的路,微微皱了眉。那里除了腾管事几个府里出来的人,只林水带了几个庄户汉子。 出了庄子,车马速度明显加快。赵荑一行三辆马车,其余人骑马。赵濯带着两名护卫并三个小厮,在马车旁近身看顾,雇佣的四十名武师负责外围保护。武师来自安远和陇北两家武社。 赵荑最初动了雇佣镖师的念头,却未敢径直提出。她曾因对武术感兴趣,认真了解过武学相关的历史知识。很多镖师是出色的武学大家,但不是历史上所有的武师傅都有机会做镖师,因为镖局的出现可是明朝正德年间之后的事情。赵荑不知自己落在了哪个时空,在她浅薄的历史知识中,大平朝并不存在,谁知道这里有没有镖局存在呢。 她没有直接要求赵濯雇佣镖师,而是问可否花钱找人保护归京。赵濯说武社会承接这样的委托,这也是武社得以运营的很大一部分收入来源。只要能雇到合适的人就好,赵荑倒不纠结是镖师还是武师的称呼。 一次抽调如此多的武师护卫,对于河道郡的几家武社来说,实在是笔大生意。奈何各家武社规模不够,只能选择彼此合作。最终安远武社和陇北武社接下了这桩买卖。 为保安全,赵荑提醒赵濯对所雇武师的家世背景做了调查,确保都是河道郡当地人家子弟。事涉自身安危,赵荑不会疏忽任何细小环节。 一路行进顺利,转眼八九日,一行人已经进入北由郡地界。一路疾行,众人困顿乏累,而且不知是不是路上饮水不洁的缘故,好几个武师出现上吐下泻的症状。这日,安远武社教头安昊和陇北镖局教头娄晋联袂来找赵濯,问可否在前面的溪源镇休整一日,找医馆的坐堂大夫看看。赵濯把话禀给赵荑,得了首肯,于是众人住进了镇上一处名曰祥云的客栈。 溪源镇地处京畿要道,虽规模不大,但因商旅往来频繁,比之其他镇子繁华。他们一行人数众多,几家客栈问下来,只有祥云客栈还有足够他们同时入住的房间,因此即便祥云客栈条件看着很是简陋,大家也无挑拣余地。好在赵荑不是个只顾享受的主子,且她自小见惯雕梁画栋、膏梁锦秀,再好的客栈在她眼里不过尔尔,所以出门在外所吃所用反而不那么苛求,也没那许多讲究。 祥云客栈两层楼,楼梯和客舍门窗木质斑驳,给粗陋的客栈凭添了几分朴拙。从一楼大堂,仰头便能看到二楼环形排列的十几间上房。大堂居中摆放十几张桌子,周围环绕设置中等客房和通铺房间。 赵荑等女眷住了二楼的六间上房,赵濯等和两个教头住中等客房,其余武师住进通铺。等人员车马安顿妥当已是酉时末。一路人困马乏,大家随便吃些,便各自洗漱睡下。 赵荑的房间不算宽敞,但干净整洁,对着大堂和临街两面都有窗子,街面店铺和人家的灯火映进来,整个屋子光亮通透。清浅服侍赵荑上床,吹熄了油灯,就着一旁小榻躺下,很快沉沉睡去。赵荑这一路疲乏,马车的颠簸让她浑身酸痛,她睡得很不安稳,每一次挪动身体似乎自己都能感知,那种介于清醒和沉睡间的困顿,让她即便在梦中依然眉心紧锁。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有打斗的声音传来。赵荑不耐地翻身朝向床里,下一刻她又呼地坐起,一把抓起放在枕旁的长剑,一跃下床。清浅揉着眼睛坐起身来,看到已至榻前的赵荑,几乎脱口尖叫。赵荑一手捂住她的嘴巴,示意不要出声。她悄无声息地挪到窗旁,楼下的打斗声更大,偶尔夹杂着几声痛呼。紧靠墙壁,赵荑屏气凝神倾听,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表情。 窗子被敲响,赵濯声音传来:“五奶奶可醒了?小人在这里,奶奶宽心!” “辛苦你了!来人多少?”赵荑呼出一口气。 “二十几人。不过小人觉得他们未尽全力,应该只想试探虚实。”赵濯答。 “不要掉以轻心,小心有诈。”赵荑并不相信,因为若是她,既然动手,必然出其不意、一击毙命。所谓试探不是让对手多了防范? “是!”赵濯应得干脆。 楼下打斗激烈。赵荑稍稍推开窗子,刀剑相击的声音愈发真切。武师和黑衣人缠斗一处,看不出谁占据上风。赵荑正凝神细看,窗外的赵濯忽地挽动剑花,手中长剑挥动,瞬间击落呼啸而来的一把飞刀。赵荑急急缩回身子,与身后的清浅相撞。她用拿剑的手抵住窗台,另一手稳住清浅。此时赵荑侧身朝后,眼角余光正扫到临街一侧,原本紧闭的窗子此刻已半敞。她几乎本能地挥剑扫向清浅身后,一把薅住清浅手臂奔向房门,同时高喝出声:“赵濯!”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尖利和惶急。 身后窗棂破碎和刀剑破空的声音瞬间响起,一声惨呼划破夜空。赵荑拖着清浅未做任何停顿,拉开门闩,狼狈地冲了出去。 “赵沐!”赵濯的声音从身后暴起,伴着呼喝和打斗。 “头儿!”赵沐从楼梯上一跃而来,落在赵荑与清浅身前。“五奶奶莫慌!”他迅速扫了眼窗内,后撤几步,让赵荑两人抵住墙壁,又侧身朝向楼下方向,手里长剑剑尖指地,用身体挡住赵荑两人。 “奶奶!”清浅声音颤抖,一手死死攥住赵荑手臂,可身子却为赵荑挡住了另一方向的空挡。 未待两人气息平稳,三名黑衣人已飞身跃上二楼,直扑而来。赵沐挥剑迎上,拦住来人攻势,瞬间与三人缠斗一处。 赵荑有段时间极喜宝剑,觉得长剑挥舞实在飒爽。她对击剑、古典剑舞、各派女子剑术,甚至日本古流剑术都有所涉猎,其中最自得的当属峨眉剑法,甚至参加过几次剑术表演赛。如今近距离看人长剑搏杀,她兴奋异常。但她很清楚,这和她往日观摩的任何一场剑术表演不同,每一个疏忽都会丢了性命。 她将身前的清浅拉向一侧,用手臂挡住,另一手已将长剑横在胸前。 “姑娘!”清浅惊呼,几乎本能地想再用身子护住赵荑。 “别动!”赵荑声音暴戾,完全不去看她,只紧紧盯住黑衣人。 赵沐功夫高过几人,虽以一敌三,依然丝毫不落下风。赵荑微微松口气,眼角余光瞥见又有两名黑衣人从楼下跃身扑来。赵涣随后追来,一剑直指其中一人后心,那人身形急转,与赵涣拼杀到一处,而另一人离赵荑和清浅已经只有两步之遥。此刻赵沐、赵涣都已抽身不及,两人目眦欲裂,几乎同时呼喝出声:“五奶奶小心!” 黑衣人挥剑朝赵荑劈来,清浅惊得呆若木鸡。就在所有人以为赵荑只能束手待毙时,赵荑手腕翻转,一把短匕瞬间挡向长剑,另一手猛地提剑,朝黑衣人胸前平平刺出,动作迅疾如闪电。黑衣人扑身而来,下盘未稳,只以为一击必中,却没料到赵荑会用短匕格挡来势凶猛的重剑,这完全是不顾生死、玉石俱焚的打法。黑衣人一愣,只生死搏杀哪容片刻犹疑,电光火石间已胸前鲜血喷涌。短匕卸去部分长剑力道,剑虽没落到实处,但剑锋扫过赵荑举起的手臂,一段月白色的袖子被刷的一声削去,露出里面厚厚的铁护臂来。黑衣人难以置信地看向赵荑,扑通倒地。 赵荑用力拔回长剑,低头去看手臂,掩住眼里一闪而过的恐慌,再抬眼,已是满脸肃杀,似经历过无数生死博弈的江湖客。 伴着身后房间的几声痛呼,赵濯冲出房门。见赵荑毫发无伤,赵濯收回焦灼的视线,冲向几个与赵涣、赵沐搏杀的黑衣人。有了赵濯的加入,战局瞬间明朗。只几个回合,黑衣人或死或伤。楼下黑衣人见同伙没能得手,径直四散逃走,倒让一众武师不知该怎样追捕。很显然,黑衣人计划周详,分工明确。三十多人中,最初的二十几个只为吸引火力,楼上的黑衣人,包括从窗子进来的五人才是击杀赵荑的主力。一旦失手,绝不纠缠,直接撤走。 这是如何强劲的对手!赵荑扶栏看着楼下一片狼藉,眼里杀意汹涌。束手待毙从不是她的性格,来吧!且看谁强谁弱,谁能最终笑看风云! 第43章 奖赏 武师中有几人受伤,但与他们打斗的黑衣人本只为纠缠,倒未痛下杀手,所以几人伤得并不严重。赵荑吩咐赵涣去医馆请来大夫一一包扎处理。 几个婢女小厮的房间没有受到攻击,很明显来人已经摸准赵荑等人的房间安置,直击目标,很是明确。客栈里有他们的内应!赵荑看向赵濯,不待她开口,赵濯已吩咐去查看客栈众人。从掌柜到小二,一一盘问下来,果然少了一个烧火送水的杂役。 “看来是算准我们会在镇上停留,会住这间客栈!”赵荑摩挲着自己厚重的铁护臂,不等赵濯开口,直接吩咐:“安置大家,让掌柜的不必害怕,明日会偿了他们的损失!” “是!”赵濯应下,踌躇一瞬,还是开口说:“望五奶奶下次以自身安全为要!” 赵荑知他应是听赵沐等说了自己搏命似的打法。对于一个大家奶奶而言,此种举动确实骇人。完全不防守只攻击搏杀的常是死士。而赵荑今日能一击而中,与她的出其不意有极大关系。 “唉!知道了!”赵荑悠悠地说:“我今儿个也是惊到,完全没了章法。好在这个护臂还算好用!”原主出身以武起家的捬义侯府,会些功夫众人皆知,所以赵荑言及此事并不心虚,况且即便原主不会武艺,她也一样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生死存亡还想有的没的,那是活的不耐烦了! 赵濯扫了一眼特制的厚厚铁护臂,嘴角抽了抽,没再言语。世家大族,内院外院隔着山海,他虽名为护卫,可与五奶奶接触的机会极少。幼时的五奶奶如瓷娃娃般冰雪可爱,他曾见过几次,印象深刻。出嫁后的五奶奶沉默寡言,性情阴郁,除了礼节性的言语,他几乎不记得她说过什么。跟着这样的主家,一成不变死水般一辈子,他再难忍受。想着赵涣说待护了五奶奶到庄子上,全了当年的主仆之谊就寻借口离开,他心思也活络起来。不想这五奶奶给了他太多惊喜,嗯,偶尔给了他惊吓。暗夜躲避井沿后的警醒、攀上高高树木的敏捷、收服清澜清溪的果决、斗荀二的张扬、灭李家的酣畅……如今又显露对敌的狠辣,这样的主家哪里还有?他觉这样的日子比之过往数年痛快太多! 离庄前夕,五奶奶打发他去城里找铁匠,专门打造了铁护臂。赵濯原本不理解,现在倒愈发佩服五奶奶的先见之明。只他不知道赵荑从小学跆拳道,习惯了佩戴各种护具——头盔、护甲、护臂、护腿等等。在这样的冷兵器时代,赵荑可不想被刀剑所伤,所以便用厚厚的精铁打造护臂戴在左手臂上。一旦遇险,只要对方不是削铁如泥的宝刀宝剑,她就能争取到右手举剑反击的机会。至于那柄短匕首,赵荑从得知李庄头回庄子,就向赵濯要了这匕首做防身武器。素日就藏在袖口里,从不离身。 虽然看似做了万全准备,但赵荑还没自大到以为自己可与武林高手对决,真正的高手会瞬间直接砍下她的整个手臂。她那点花拳绣腿,如何能与刀头舔血的江湖人相提并论?不过多些准备,多点保命的胜算罢了。 “五奶奶!”赵沐查看过黑衣人情况,和两个教头一起来见赵荑。赵沐躬身回禀:“楼上十具尸体。楼下有黑衣人受伤,但没抓到活口,也没有尸体。” 赵荑挑挑眉,看向两位教头,没有说话。两个教头彼此对望一眼,满脸羞愧地拱手作揖。“是吾等无能,实在有负五奶奶所托。”娄晋率先开口。 还能说什么?此番出来就是护送五奶奶安全回京。经此一役,武师心里的诸多盘算昭然若揭。只要对方不存伤武师性命的心思,武师们便不会以命搏杀,将对方驱走即达了目的。但正是这样的懈怠让赵荑陷入险境。若不是赵濯几人拼死相护,赵荑几乎丢了性命。 “之前听闻安远、陇北在河道郡是数一数二的武社,我才生了相请的心思。如今来看,倒是我一介女流见识浅薄了!”赵荑语气柔柔,但说出的话却如利剑,直刺得安、娄二人肝胆俱裂、无地自容。 要知道,这样的话若传扬开来,安远、陇北两武社必然声名扫地,甚至在江湖上再难立足。笑话,堂堂七尺男儿被雇主一介女流不齿,这是诛心之言。守信重诺是武社的江湖立身之本。拿人钱财,自当护得雇主周全,这是武社必须的契约精神;承下护卫之责,却不全力施为,哪家武师如此厚颜无耻?要这样的武师有何意义! “是吾等懈怠,让五奶奶受惊!请五奶奶再给吾等一次机会,必拼死护五奶奶周全!”安昊深深躬身行礼。赵荑的身份摆在那里,她的安危足以决定武社存亡。若当真出事,两家侯府随意哪位一句话,就会绝了武社存活的可能。而且赵荑不仅不能出事,还要让她顺心顺意,否则即便护着她到了京里,她如刚刚那样几句话,依然会断了武社的生路。 此时安、娄两人心里懊恼异常。能做了教头,都是聪明人。武社受雇后,多会走趟好的路线。江湖就是关系网,门派兄弟、江湖朋友彼此关照,各种关系错综牵扯。盗匪若想一直盘踞某处,也要疏通打点各种关系。所以若武社靠山强大,盗匪便不敢轻动。拿钱护行更多靠关系,武师的手下功夫倒在其次,能看出眉眼高低的聪明武师才更得倚重。护卫途中,如双方武力悬殊,武师多会直接弃了所护之物或人,毕竟有命才有其他,但这可不是能公开说的操作。如此天长日久时时寻求捷径,让众人反失了武师最应重的信义和勇力。 “但愿如安教头所言!”听了安昊的话,赵荑不置可否。她又转向赵濯几人:“这路上多有不便,我便不额外赏你们。待你或是你们家里每个孩子婚嫁之时,聘礼或是嫁妆,我都会在你们备的基础上三倍陪送。”忠心护她之人,多少银钱的奖赏都不为过。 赵荑说的“你”是指清浅,孩子自是赵濯等人的。她已从几个婢女那里得知,赵濯有一儿一女;赵沐有两儿一女;赵涣有两女一子。 赵濯等人急忙俯身施礼谢过。安、娄两教头听着赵荑如此大手笔的赏赐,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更深的悔意。 赵荑换了间上房自去休息,留了赵濯等人与刚刚闻讯赶来的衙役们交涉。客栈逐渐安静下来时,天色已大亮。赵荑睡不安稳,索性早早起身。朝食端进房间,她草草用了些,无甚胃口,遂放下筷箸,戴了帷帽,走出房门。 从二楼看向大堂,昨晚七零八落的桌椅已经收拾妥当,墙上、地上的血迹也被冲刷干净。如果不是地面尚留水渍,如果不是楼梯、廊柱还存刀剑砍过的痕迹,几乎想象不出昨夜拼杀的惨烈。 赵荑想想,转身进了最初入住的上房。房间如大堂一样,已被仔细冲刷过,看不到血迹。赵荑推开临街破损的窗子,白日里视野开阔,能看到周边林立的商铺陆续卸下门板,准备开店迎客。她低头去看窗子下端,那里有一楼突出的檐脊,一处已经被踩坏,露出很大一块豁口。 她静静思索片刻,回身低声吩咐跟着的漾儿。漾儿福身出了房间,没过多久,又折返回来,附在赵荑耳边回禀:“奶奶,赵濯叔说楼下是两位教头的房间。”赵荑探身看向楼下那扇窗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听不出是附和,还是不屑。 第44章 二袭1 在祥云客栈停留一日,第三日一行人再次上路。这次武师明显比之前多了几分警醒,看着似乎真的吸取了教训,不想再出任何纰漏。 又行了五日,这日黄昏时分,众人到达一处村落。村子远远看去并不大,有炊烟袅袅升起。两位教头安排人去村里打探,倒是很快回来禀报说村子叫富家村,顾名思义村民以富姓人家为主。探问的武师本想找里正安排住宿,但问后才知里正刚巧去了县里,众人只能自己寻人家借宿。 赵沐带清泽、清渐去村子各处转了转,回来和赵濯一阵嘀咕。赵濯点点头,转身与两位教头言语几句,遂寻着大些、齐整些的院落敲门。 走上一条两侧尽是桃树的土路,清波敲响一家院门,开门的是一位满头花白的老妇人。那妇人衣衫虽浆洗得已经发白,缀满补丁,但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清波和老妇说明来意,那妇人很是热情,请了赵荑等人进院。 院子不大,一半整齐晾晒着收回的玉米和秋果,另一半横着晾衣杆,上面挂着几件旧衣裤。三间砖瓦房有八成新,整洁宽敞。 “大娘家里看着很是不错!”赵荑开口赞了句,只这话里的水分大家心照不宣。不过老妇听了却开心不已:“得贵人一句赞,老婆子吃蜜也不过这样!” 一番问询下来,赵荑得知老妇人有两儿一女。女儿已出嫁;小儿子未成婚,在县里医馆做学徒;大儿子和儿媳耕种家里几亩薄田,和老两口一起生活,这几日正忙着种冬麦。说话间,儿子、儿媳和老头一起扛着锄头进了院门。几人乍见一行人的穿着气度,立时局促起来,似乎误闯了赵荑等人的家一般。赵荑安抚几句,却无甚效果,索性撂下不理。 给了足够银两,老妇人一家欢天喜地到邻人家里借宿去了,赵荑一行人住了进来。收拾了晾晒的东西,赵濯等人把车马赶进院子,三间房子安置女眷,护卫小厮就在车里凑活一晚。好在天还没有彻底凉下来,晚间多盖层被子也无碍。 居中的房间自然是赵荑住。正屋只有朝向院门一侧有窗。窗子用厚厚的油纸糊着,屋内光线很是暗淡。室内陈设一目了然。一席炕铺占了房间近半,炕上居中摆着矮矮的炕桌,两旁铺了已经洗得看不出本色的垫子。一侧靠墙放了黄褐色的木柜,上面叠放着两床被褥。地上散置着几个矮凳,再无他物。 清湄几个婢女忙着把屋内细细洒扫一遍,连矮凳的踏脚也擦拭干净,换好被褥、坐垫,才引着赵荑返回屋里坐下歇息。 赵濯来回禀,武师们已在赵荑所住的人家就近寻了农家安顿。即便有不愿意的人家,见了银子无不换了笑脸腾出房间,甚至提出可以帮着烧火做饭,跑前跑后。生活所迫或人性使然,无论哪个原因赵荑都不觉意外。 夜色深沉,困乏的众人渐入梦乡。暗夜里莫名的虫鸣伴着清冷的夜色,让本就寂寥的村子分外静谧,偶有村里狗儿的吠叫和山里远远传来的动物低嚎交织,给这份静谧和寂寥凭添了几分鬼魅。 赵荑让值夜的漾儿也睡在了炕上,只漾儿坚持睡靠在门侧的位置,赵荑随她去了。夜里起了风,山风渐渐大起来,好像之前的静谧只是梦境。山风不知道吹的什么啪啪作响,中间夹杂着呼啸而起的哨音。 “什么人?”赵濯的声音骤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屋顶瓦片踩踏和院子里同时传来的杂乱脚步、兵器碰撞、打斗呼喝声。赵荑和漾儿几乎同时掀被起身。两人和衣而卧,此时倒也行动便宜。赵荑示意漾儿站到门的一侧,而自己迅速立在了门的另一侧。两人紧贴墙壁,仔细留意屋顶、窗子、门外的动静。赵荑一手提剑,另一手握着一包药粉。漾儿两手都紧紧抓着药粉,丝毫不敢有瞬息分神。 屋外打斗声愈发激烈,赵荑心下焦急,但依然没敢往门外张望。她清楚若有杀手从屋顶破瓦而下或破窗、破门而入,她与漾儿必须第一时间做出最快反应才有逃脱可能。 院里突然响起尖利的哨音,三短一长。赵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那是赵濯和旧友约定的暗号。赵荑并不会把自己的安危完全放在一众不甚了解的武师身上。她和赵濯私下托付赵濯的旧友联络了一些江湖中人,许以重利,暗中随行保护。不到万不得已,赵濯不会向这些人求助。看来此刻情况已是万分紧急。 “砰”的一声,屋顶瓦片碎裂,有人影飞落而下。赵荑和漾儿几乎同时推开自己身侧的那扇门,两人身形未动,已有人飞身扑入。两个方向突然闯入的人动作太快,惯性使然几乎撞个满怀。赵荑和漾儿趁着这个空档奔出房门。 院里一片混乱,到处是上下翻飞的身影。没跑几步,身后已有人飞扑而来。“奶奶!”漾儿声音未落,赵荑已松开手,漾儿手里的药包瞬间飞向身后。这是赵荑带着她演练过无数遍的动作,漾儿没有任何犹疑。身后的哀嚎声瞬间响起。辣椒面、石灰粉、还有从医馆配来的各种不知名的刺激性药粉瞬间阻了身后人的步伐。 还未等漾儿高兴,一柄长剑已经斜劈向二人。赵荑一把将漾儿推向墙侧,挥剑格挡。两剑相撞,赵荑只觉虎口巨震,长剑几乎脱手。她咬牙急步后撤,另一手的药包飞出。距离太近,来人抽身躲避不及,散开的药粉扑了半张脸。那人闷哼一声,竟没有后退,而是再次挥剑砍来,只可惜药粉让他的注意力瞬间分散,没有看到赵荑在药包抛出的同时,另一手的长剑已经狠狠劈向他的脖颈。待他发觉不对,再想躲避,已然不及。剑锋从他颈侧扫过,留下了长长血痕。若不是赵荑怕吸到自己抛出的药粉,不敢往前近身,此刻来人必定已血溅五步。 “找死!”被伤的黑衣人彻底被激怒,眇着一目几乎惯性地朝赵荑的方向劈去,长剑破空的声音呼啸而下,赵荑侧身闪过,顺着身体的转势,长剑再次划着半弧撩刺向黑衣人露出的胸腹空挡。黑衣人一则视线模糊,二则完全没有料到赵荑身手如此敏捷,还未待长剑劈实,只觉胸前一痛,倒退着向后倒了下去。 赵荑撤剑退回漾儿身边,另一手抓住她的手臂,朝着东侧房间的房门边推边喝着:“快去!” 这是她和漾儿议好的方案。黑衣人击杀的目标是她,其他婢女小厮只要没有妨碍到杀手行事,杀手们似乎也全不在意他们是死是活。 “是!”漾儿没有任何踌躇。此刻不是表忠心的时候,她很清楚自己除了碍事和送死,完全帮不上忙。还未到门口,门已从里面推开,滕管事家的一把扯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进去,门又砰地再次关紧。 赵荑原本要免了值夜婢女,但众人抵死不从。值夜虽危险,但置主子生死于不顾,他们这些下人只能以死谢罪。不过,众人虽想以身代死,但都得了赵荑的令。赵荑只一句:“若想害我为人所杀,你们只管出来!”众人知道赵荑那夜亲自击杀黑衣人的手段,清浅更是亲眼所见,自是清楚不帮倒忙就是万幸,所以听了赵荑所说,大家都噤若寒蝉,不再敢有任何违令之举。 赵荑背靠墙壁,还未及看院内情形,又有两名黑衣人挥剑朝她奔来。 第45章 二袭2 赵荑清楚自己的实力。她所学驳杂,虽擅长峨眉剑法,但与这些刀头舔血的江湖中人完全不在同一量级。峨眉剑法讲究刚、柔、脆、快、巧,她气力不足,只能以快、巧取胜。对方将她视作养尊处优的深闺妇人,自然轻敌,她必须出其不意才有在对方剑下逃出生天的可能。 黑衣人距她几步开外,她捏紧药包,只还未等抬手挥出,两人已扑通倒地,露出身后刚刚收住剑势的赵濯。 “五奶奶如何?”赵濯毫无停顿,瞬间奔到赵荑面前,边转身横剑在胸,边急声问道。 “无事!”赵荑言简意赅。 黑衣人和一些她并不熟悉的面孔拼杀正酣。细看几眼,赵荑皱起眉头:“武社人呢?” 一黑衣人持刀袭来,赵濯挥剑挡开,一个回旋飞踢,将来人踹出数丈。他再次收住身形,背对赵荑,挡在她身前:“没有武社人过来,估计出事了。” 话音未落,又有数名黑衣人飞扑而来。赵荑紧握剑柄,只觉此次凶多吉少。赵濯挺剑迎上,剑身闪着寒光,在夜色中划出长长弧线,扫开对方齐齐刺出的剑,直接截住黑衣人攻势。一击未中,黑衣人后撤半步,几柄剑结成剑花,再次同时刺出。赵濯身子后仰,几成弓形,堪堪避过来剑。未等对方再结剑阵,他顺势一手触地,另一手长剑扫向几人小腿。黑衣人未料他反攻如此迅捷,待要躲避已然不及,小腿被剑锋扫过,瞬间血流如注。几人身形不稳,倒地不及哀嚎,赵濯已瞬间暴起,长剑凌厉地朝着对方脖颈横扫而过,几颗头颅倏地飞出,鲜血喷涌。 赵荑死死咬住舌尖,忍住顷刻脱口的尖叫。她狠狠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眼里唯余凶戾,只手里长剑微微颤抖的剑身暴露了她此刻心底的惧怕慌急。一路行来,她见识了人命轻贱,甚至为活命而手刃他人。夜里她难以安眠,但凡入梦也只血海翻涌、尸骸遍地,甚至被她击杀那人眼里的不可思议。她知自己有创伤后的应激反应,但她不敢露出些微脆弱无助。一众下人听她号令,她无措,他们更无措。她死死压抑住恐慌惧怕,只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赵濯又挡在了她的身前,如山一般。 赵荑忽觉面上有湿湿的东西,伸手去抹,只觉越抹越湿。那是她的泪! “五奶奶莫怕!有我在!”赵濯的声音有种直指内心的力量。 “还有我!”赵涣挥刀斩杀了扑向檐下的一名黑衣人,挡在赵荑右侧。 “这里有我!”赵沐长刀击飞呼啸飞向赵荑的暗器,从斜刺里冲出,挡在赵荑左侧。 赵荑手中的剑终于缓缓垂下,身子软软靠在坚实的墙壁上。 赵濯友人请来的江湖豪客最终占了上风,双方各有死伤。黑衣人被斩杀数十人,江湖客中有七八人丧生,另也有数人受了或轻或重的伤。 赵濯忙着处理后续事宜,赵涣去查看武社一众人等情况,而赵沐一直守在赵荑身侧,防有漏网之鱼反扑。 赵荑只用绢帕擦拭手中长剑,一下又一下,一遍又一遍,神情莫名。漾儿、清浅彼此望了望,又用眼神询问抱刀立在门旁的赵沐。赵沐微微摇头,两人只得悻悻垂眸,不敢言语。 “回五奶奶!”赵涣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进来说!”赵荑抬头,眼里一片清明,似刚刚的恍惚全然不在。 一路疾行避险,若还论那许多规矩,她已不知死了多少回,更遑论她对规矩嗤之以鼻。紧急关头,赵濯三人以身护她时,不也没守着规矩自称小人?生死当口,万事莫论。 赵涣大步迈进门,并不上前,只停在门口位置,拱手行礼道:“回禀奶奶,武社的人中了蒙汗药,小人刚刚查验过,有人把药下到两户人家共用的水井,大家喝的水和用过的饭食都有蒙汗药。” “我们决定住了这里,他们才就近寻的人家吧?”赵荑声音平静异常。 “是!”赵涣垂手接着说:“他们进了院子就着手起炉煮饭,下药的人下手极快,应是在他们进去的第一时间就动了手。” “今晚的黑衣人里可有轻功极好的?好到能在一众武师眼皮子底下下药还不被发现?”赵荑依旧不急不徐。 “这——”赵涣微有迟疑:“没有。至少小人未见。”说着他看向赵沐。 “小人也未见到!”赵沐躬身答道。 “两户人家可有疑点?”赵荑又问。 “没有。清泽亲眼见那两家有人献殷勤,但被安教头拦了打发出门。刚刚那两家男人还探头探脑问家里可有损毁,嘀咕说如果有得赔偿之类的话。”赵涣答。 “如此看来,倒是千防万防,最是家贼难防。”赵荑眼神冷冷扫过手中长剑,继而又抬头看向赵涣温声说道:“知你们辛苦,但没法子,我们人手不足。还得劳烦你再去查查,看今儿个打水的、做饭的、站到井边看人干活的都是哪些人,再问问两位教头可有什么要与我说。” “小人份内之职,奶奶言重了!”赵涣急忙再次躬身行礼。“小人这就去查!”说着,他退步出了房门,转身急急朝院外而去。 “奶奶,武社的人虽然都中了蒙汗药,可万一是两家蛇鼠一窝,事先串通好,故意摆这一道,那可怎么办?”清浅终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不会!”赵荑很肯定地说。“两家武社总教头彼此不和,若非我坚持,他们这次不可能合作。安、娄二人都是各自总教头心腹,除非他们同时背出师门,否则不会联手害我性命。”而背出师门则意味着在江湖中失了立足根本,永远被不齿,被唾弃。赵荑没有说得那么直白,但众人心里一清二楚。 天色将明的时候,居然下了一场急雨。雨水把院落四处的血迹冲刷殆尽,也算免了大家清洗的劳累。只不过雨水也从破瓦处直直灌进正屋里,把屋子毁得更加不能直视。好在赵荑一直待在东侧清湄等人的屋里,倒也免了一番折腾。 第46章 教头 辰时初,赵荑戴着面纱,站在屋檐下,静静看着院子进进出出忙碌的赵濯等人。她嫌帷帽不方便,索性换了面纱,也不算坏了礼数。 雨虽停了,但大家身上的蓑衣还没脱去,毕竟出门在外染了风寒不是小事。三辆马车有两辆断了车辕和车轴,损毁得无法再用。仅剩的一辆车厢棚顶也被刀剑划开几个大大的口子,垂下的油毡被雨水淋得湿哒哒的,如经了暴雨的丧家野狗的尾巴一般。赵荑仰头看着初霁的天空,淡淡的蓝中透着几分水色,如透明琉璃。 赵涣进院时,正看到檐下望着天际出神的赵荑。他走近施礼并低声回禀。赵荑静静地听着,嘴角微微抿起,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让他们进来吧。”她吩咐。 “是!”赵涣应声而去,须臾就带了两位教头折返回来。 “五奶奶恕罪!”两位教头满脸愧色地躬身行礼。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是小人识人不明,请五奶奶责罚!”娄晋羞臊得面红耳赤。一番调查下来,是他手下一名武师被黑衣人收买,为了钱财下的黑手。这次只是药晕了众人,让他们不能及时施援赵荑,若是黑衣人起了杀心,此刻他们都已是冰冷的尸体。 “那刘五如何了?”赵荑没理会他的话,只径直问给众人下药的武师情况。 “他已畏罪自杀!”娄晋垂头。 “贪钱不外两个原因,要么为人,要么为己。这刘五得了钱,既不设法送出去予人,又不竭力自己带钱脱身。拿了钱财只为自杀?”赵荑嗤笑一声。 “这——”娄晋语塞一下,才又道:“刘五是没料到这么快查到他身上。昨晚到过水井边的人很多,如果不是有人看到他铺盖下的一大包银子,小人也不会疑心到他。” “哦,那既然抓到刘五,你可问出了什么?”赵荑眉峰未动,只垂眼看着檐下还一滴滴落向地面的残雨。 “小人的疏忽!”娄晋嗫嚅着继续说:“刘五抵死不认,毕竟曾经是兄弟,小人不愿相逼,就想着等天明直接将人带到奶奶这里再审,不想——不想早晨再去,那刘五竟用私藏的毒药自尽了。” 武师常年行走在外,各种暗器和药物都会随身携带,甚至各自有些不为外人道的私藏手段,倒也不稀奇。 “你不觉是有人嫁祸刘五,然后再杀人灭口么?”赵荑缓缓抬起眼眸,眸光渐厉。 “这——”娄晋与赵荑目光相撞,急忙低下头,回道:“小人也有怀疑,但确实没有疑点。看管刘五的人是小人心腹,关押刘五的屋子没有人进过,尸体没有留下被强行灌药的痕迹,毒药应是刘五自己吃下的。小人委实没能查出其他,请五奶奶见谅。” “安教头可有什么话要说?”赵荑目光扫向一直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安昊。 “小人没能护五奶奶周全,是失职失信。待到了京城,小人自当领罚,绝无二话。只这里离京城尚有距离,请五奶奶延后责罚,也好让吾等此后能出力弥补一二。”安昊拱手垂眸答道。 赵荑眉峰微动,本来扫过安昊的目光此刻倒是凝在了他的身上。这是在提醒她不能此刻处置他们,毕竟山高路远,余下行程尚需这些武师护送。 赵荑忽地轻笑出声:“竟没想到安教头思虑如此周全,倒是我小题大做了!” “不敢!”安教头神色未动。 “怎会不敢?安教头什么不敢?”赵荑语调忽然尖利起来,一直站在斜后方半步的赵沐瞬间跨步挡在她身前,而赵涣手里长刀已经抵上安昊的后腰。 娄晋吃惊地看了赵沐,又去看身后的赵涣,不知该作何反应。 安昊倒很是镇定:“五奶奶这是何意?” “何意?”赵荑语带嘲讽:“该是我问安教头吧?” “小人不知,还请五奶奶解惑。”安昊气定神闲。 “昨晚安教头不肯让那两家人帮忙,急急撵了人走,然后在水井边站了半盏茶功夫才离开。不知安教头在看什么?是没见过水井么?”赵荑说。 “水里下药这样的事小人也是经历过的,自要叮嘱手下人当心。五奶奶可以去问。”安昊不急不缓地答。 “哦,那看来安教头的叮嘱倒真起了作用。”赵荑语气里的讽刺毫不掩饰。 “确是小人的错处,没能防患于未然,小人无话可说。”安昊提了口气,语中带了几分诚恳。 “你二人,一人对手下监管不力,一人难逃嫌疑,我是不敢再用的。只你们是良民,我也不好随意处置。且等明日县里的衙役到了,自有官府的人带你们离开。”赵荑一脸冷肃。 “五奶奶,小人有错,但万事以您的安全为要!且等把您护送到京里,五奶奶怎么处置都好,吾等绝无怨言!”娄晋满脸惶急。 “不必你们操心!”赵荑手臂一甩,转身进了屋。娄晋张了张嘴,又回头去看安昊,见他紧抿着唇,颌角微微鼓起,终是没再说出什么。 当夜,众人依旧宿在村里。马车得重新置办,受伤的人得安置,死去的人无法送回故土,得根据各自家乡习俗或火葬,或就地埋葬,两家武社的人也得等县衙的人来处理。 武社的人被赵濯安排的人围在了一处。娄晋看了安昊好几眼,见对方只是不断来来回回地擦着手里长剑,终是忍无可忍,问道:“安老弟,我们就这样等着?” “不然呢?”安昊眼皮都没有抬。 “可明天官府来了人,如果说我们勾结匪徒截杀官眷,那我们可怎么办?”娄晋焦急地想去拉安昊擦剑的手,但还是忍住没动。 “没做的事情,不会怨到你我身上。”安昊不为所动。 “安老弟,你怎么,怎么死犟呢?”娄晋抓抓头,已经急得团团转:“那五奶奶认定我们做了不利于她的事,哪里会给我们辩驳的机会?官府哪是讲理的地方!五奶奶说我们是匪,县太老爷就会把我们当匪斩了啊!” “权势再大也大不过天理。”安昊八风不动。 “你!唉,你这人!我说你什么好呢?”娄晋气得伸手要夺了他的剑,只手还没挨到剑柄,安昊已经一个手腕翻转,长剑挽了个剑花收进剑鞘。 “娄兄不必着急。”安昊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夜空。“你我什么都没做过,五奶奶自也不屑难为我们这些小人物。” 娄晋一脸颓丧,赌气一般说:“但愿如你所言!”说罢,不等安昊再开口,起身朝坐在火堆旁的武师们走去。 安昊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继而抬头接着盯着夜空,也不知在看什么。 而娄晋在转身的瞬间,那一脸颓废已被凶戾替代。他狠狠咬了下牙关,一个火堆旁的武师回头与他目光交会,微点了下头,起身朝屋后的茅房方向而去。 娄晋脚步未停,直接走到武师中间,捡了个空位坐下。武师们已经知道要等县衙来人查问杀手之事,正心下慌乱,见教头来了自要仔细询问。一时间七嘴八舌,喧嚣异常。 “没办法,我已经一再求那五奶奶说只是刘五的事儿,与大家无关,可五奶奶就是要把我们交给县衙,我能怎样?”娄晋唉声叹气。 “五奶奶总得讲理吧!”一个武师语调拔得极高。“我们辛辛苦苦一路护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不感谢就罢了,怎么还能将我们送官?我们做错什么了?” “对啊对啊!”另一个武师马上接话:“就算是贵人也得讲理!这是以势压人!还有没有天理了?” “咱们找那五奶奶理论去!”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大家的情绪瞬间被点燃。 “对,理论去!”一时间群情激愤。众武师起身就要朝赵荑的院子涌去。 “大家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娄晋手忙脚乱地拦,只是拉了这个,那个就冲了出去。拉了那个,这个就甩开他跑了起来。他哎呀哎呀地叫着跟在后面。 第47章 娄晋 一群武师乌泱泱地向外涌去,围住院子的江湖客没有阻拦,只远远退守到赵荑院子周围。 武师虽群情激愤,但稍微细心点的还是发现了不对。出院子的都是陇北武社的人,而安远武社的人呆在原地未动。 娄晋发现此点,瞬间变了脸色。他示意心腹拦住众人,自己则回身折返。只他还没走到院门口,一柄大刀拦住了路。大刀厚脊薄刃,刃端上翘,在月色下闪着寒光。娄晋眼神微缩,抬头去看,持刀的是一个身高八尺,体型健硕的黑脸大汉。这人娄晋听说过,是赵濯请来的乾州赫赫有名的南门刀客南镗。 他顿时换上笑脸,拱手施礼:“原来是南兄,失敬失敬!” 南镗静静地看着他,并未接话。 娄晋尴尬地垂下手,继续说到:“不知南兄为何拦我?” “回去!”南镗用下巴示意陇北武师所在的方向,惜字如金。 “南兄,这是为何?”娄晋脸色瞬间难看。 南镗一双细长眼睛透着精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缄口不言。 娄晋深吸一口气,清楚自己那点微末道行在南镗面前讨不到一点好处。他无奈提高声音朝着院子里喊:“安老弟,娄某有话与你说!” 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娄晋再次提气高喊,依然如此。 他脸色彻底黑了下来。他知道,事情不妙。可究竟会朝哪个方向发展,他心里打鼓。只能寄希望于离开的那个心腹了!他按下心底不安,向南镗拱拱手,转身又朝自己武社的武师而去。 此刻陇北武社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不对,近二十号人面面相觑,踌躇不前。想朝赵荑院子去,可已心生怯意;想折返回去,可看到被南镗拦回的娄晋,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众人一时进退两难,愣在原地,全没了刚刚的嚣张气焰。 娄晋一咬牙,说道:“兄弟们,五奶奶把咱们送去县衙就断了咱的活路,咱哪里能去?咱们去求五奶奶放过咱们就行!” 一众武师本就没了主意,现在有人给指了一条路出来,不管怎样总好过无路可走,于是众人又闹哄哄地往前,但全没了最初的激愤模样。 还没走到赵荑院门前,一张大网从天而降,众人不及反应已经被网罩住。走在边上的人没有被网牢,急忙抽剑想逃出去,可两侧树上跃下的人已经挥起刀剑袭来,逼得他们只能后退。陇北武社所有的武师就这样被制住。 娄晋尖声高喊:“五奶奶这是做什么?想杀人么?世上还有天理么?” 一时众武师一边喝骂,一边抽出武器想要挣脱。几个叫嚣得最欢的忽然被颈上冰冷的触感禁了声,而娄晋还未待再有动作,一个大力的手刀已经劈上他的脖颈,他只觉眼前一黑就失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娄晋被“噗”的一盆兜头冷水泼醒。他茫然地睁开眼睛,一手习惯性地去抓佩刀,可手臂的禁锢让他瞬间清醒。他抬起头,意识到已是白日,自己被扔在了赵荑的院子正中。居中一把太师椅,很明显不是村民家里会有的家具,不知是从哪里寻来的。一个头戴乌纱幞头,身着绯绿圆领窄袖袍服,脚蹬乌皮六合靴的胖子端坐在椅子上,正眯缝着小眼睛看他。赵荑坐在下首的折背椅上,其余护卫、仆从、衙役一众人等立在周围。 娄晋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世面,知道居中端坐的这人一定是当官的。他急忙挣扎,奈何被捆缚着,实在直不起身,索性连滚带爬匍匐在地,口里高喊着:“大人!大人给草民做主!草民冤枉啊!” “哦,说说看,你有什么冤枉?”胖子声音尖细,听着调侃意味十足。 “草民和武社兄弟一路护送隆昌侯府五奶奶回京。兄弟们尽心尽力,奈何着了匪徒的道儿,没能护得五奶奶周全,五奶奶因此忌恨兄弟们,竟然抓了草民武社所有人。草民和兄弟们实在是受了无妄之灾,求大人给草民武社的兄弟们伸冤啊!”娄晋声泪俱下,看着可怜至极。 “哦,你的话怎么和你兄弟说的不一样?”那胖子抬眼示意娄晋身后。 娄晋心底一沉,还未等回头,一个武师已经被推倒在他身前,正是和他打了眉眼官司后离了火堆的那个。 “头儿,不成了,你就招了吧。”那武师脸上如染色盘一般,灰白青紫俱全,看着极其狼狈。 “娄晋,你收人钱财,意图去往京城路上助人截杀五奶奶,为此甚至不惜指使心腹在井中下药,致使武社众人在杀手来时不能行保护之责;为栽赃,你又派心腹把银两塞进刘五铺盖中,陷害并在饭食中下药毒杀他。被五奶奶发觉,你怕被送去见官导致事情败露,你又再次指使心腹联络黑衣人。只可惜你没料到五奶奶的人一路尾随,不仅发现你的阴谋,还抓住逃脱的几个黑衣杀手。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胖官员捻着稀疏的胡须,一副运筹帷幄的飨足模样。 “没有,草民没有做这样的事儿。”娄晋意识到事情败露,但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承认,一旦认了,他就彻底完了。“大人,大人!您要给草民做主。一定是有人陷害草民!那安远武社与草民的武社一直不和,一定是他们设计陷害草民!大人,大人!您明察秋毫!您一定要给草民平冤啊!” “大人!”还未等胖官员说话,娄晋身侧又跪下一人。是安昊!“大人明鉴!草民所在武社确与陇北武社多有龃龉,但江湖中人,门派之争难免,绝无陷害之举。草民原与娄教头只是相识,这一路行来,倒是多了接触。娄教头多次言语暗示草民和兄弟们多想想家里,遇危及性命之时尽量避开。草民惭愧,确有犹豫。在溪源镇祥云客栈遇袭那夜,草民起初并未尽全力,等草民意识到不对,想去救援之时,娄教头和他手下武师又多有阻隔。草民虽有所怀疑,但又觉是草民多心。到这富家村里,草民一直警惕,怕有下毒之事,但娄教头的人在井边往来频繁,草民不查,不知何时中了蒙汗药。草民直至昨晚也无法相信这里有陇北武社的协助。是草民轻信无能,不配护送五奶奶。大人和五奶奶如何处置,草民均无怨言。”言毕,他重重磕了头,不再开口。 娄晋没料到安昊居然连没尽力护卫的话都说了出来,一时气急:“大人,您听他说,他没尽全力,居然还推到草民和兄弟头上,求大人严加审问,让他招出幕后指使,招出为何陷害草民,大人!求您明鉴!” “好了!”胖官员皱眉。“不给你吃些苦头,你只知信口雌黄!林捕头!”一个身穿青衣的衙役应声出列。“交给你了!”胖官员不耐地挥挥手。 林捕头回头示意几个衙役上前。一人按头,一人按脚,另一个衙役伸手扒了娄晋的亵裤,举起手里的棒子朝着屁股重重打了下去。 “五奶奶勿怪,这确实不雅,还请先行回避!”胖官员转向坐在下首的赵荑,满脸堆笑。 “劳烦大人辛苦!”赵荑早已侧身避开,此刻直接行了福礼,退回了房内。 一番严刑拷打下来,娄晋哪里能不招。看胖官员的架势,娄晋算是明白了,他今日如果不招供,胖官员会直接把他打死在当场。 原来在确定护送赵荑回京的当晚就有人找到了娄晋,许以重金,条件是一路上不尽全力就好。娄晋本就爱财,又听不需要自己出手,还能顺带得一大笔好处,何乐不为呢。可到了祥云客栈,黑衣人准备动手前,发现了问题。祥云客栈的建筑有些不同,台基建得很高,一楼的檐脊是粘附上去的造型,只为美观,全无承重之能。黑衣人并非都是轻功极佳之人。如果一楼窗子不开,墙壁就无借力之处。他们可以破窗攀附,但极易被武师发现受阻,还会惊动二楼的赵荑,也就失了先机。于是黑衣人在娄晋进入客栈时遣人塞了纸条,让他离开房间时候把一楼窗子打开。要知道已是秋意深沉,夜里风凉,不是有意,没人会开窗。这也是为什么赵荑会对武社的人起了疑心。 祥云客栈夜战初起,安昊第一时间冲了出去。娄晋得了黑衣人指令,将房间窗子打开才随后奔出。 不想黑衣人在祥云客栈没能得手,又在路上联络他,给了他蒙汗药。他本不欲动手,但对方要挟,若不做便把之前他的所作所为告知赵荑。娄晋知道自己上了贼船,如果不能协助黑衣人杀赵荑,他们不会放过自己。为了自保,他只能按照吩咐行事,于是就有了富家村的夜袭。 第48章 露宿 宁远县的穆县令,也就是胖官员得了口供,令一众衙役押送着陇北武社的武师们回衙,至于其中谁是帮凶,谁是无辜,赵荑也不在意,由着穆县令去甄别判罚就好。 穆县令想攀附赵荑,可因对方是女眷,不便结交。好在赵濯看得明白,给足穆县令颜面,又得赵荑示意,上下打点一番,临行留了名帖,也算全了对方心意,双方皆大欢喜。 清浅等对赵荑的做法很是不解,赵荑只是笑笑,并不解释。赵荑潜意识觉得河道郡荀家庄子的事情还没完,那一大笔财物终要处理,只是不知道何时以何种方式而已。如若真有一日再经这条路线,沿途的郡县官长必然借得上力。她是女眷,没有结党营私的顾忌,多结交些只有裨益。 安远武社的人留了下来。倒不是赵荑有多信任他们,而是她确实需要人手,且她觉得有江湖人士和武社的人互相牵制是好事,毕竟性命相托,多少算计都不为过。就如当日她可以只带江湖人护卫,但她觉得明里暗里都该做足准备。武师明里可以吸引对方注意,江湖人暗里才更便宜行动探查。对方动作越多,她可掌握的线索越多。人多事杂,混水摸鱼的不仅是对方,还有她赵荑。 她虽认为两家武社的人不会沆瀣一气来害她,但黑衣人能用钱收买娄晋,也可以用钱收买安昊。如果两人同时收了钱,做出同样的选择也不稀奇。不过赵濯多日里暗中查看两人行事,安昊确实没有任何与黑衣人接触的痕迹。安昊此人赵荑并不欣赏,自大固执,但好在还算有底线,姑且可以一用。 黑衣人似乎来自某个训练有素的组织。赵荑有些头疼,因为目前为止没有抓到一个活口。原本前一晚赵濯等人定好计策尾随娄晋心腹,就为抓到活口顺藤摸瓜,不想黑衣人发现难以逃脱,立即毫不迟疑或横剑自刎,或吞毒自尽,让人措手不及,那迅捷且狠辣的自杀方式一点不比杀人手法逊色。赵濯等搜遍所有黑衣人尸身,居然没有任何可查找身份的线索。和黑衣人有过近距离接触的娄晋也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供词。 赵濯说,黑衣人要么是高门豢养的死士,要么是来自职业杀手组织。既暂无头绪,赵荑索性搁下不想。她归京才走了不到半程,只要黑衣人还想杀她,总有再碰面的时候。 已是九月下旬,秋雨之后的天气愈发明显地凉了下来。赵濯将伤势较重的人安置在村里养伤,雇了村民照顾。将拼杀中失了性命的武林人士按照事先的约定火化了尸身,将骨灰装入魂罐,连同抚恤银子通过各种渠道送往其家人手中。赵荑专门叮嘱托付之人务必稳妥,如若对方家人还有其他要求,可再捎信云云。她只是遵内心行事,不想此举倒让一众重信义的武林中人更加死心塌地。 在村里休整三日,换了新购置的马车,赵荑一行再次出发。 江湖之人本就擅长晓行夜宿,赵荑也急着快些到京里。主家有想法,从属又给力,行程自然较之以往更快。 又行了六七日,这日众人一路疾行,竟错过了宿头。夜里赶路危险,于是赵濯和安昊等人得了赵荑应允,决定就地找避风处露宿一夜。 他们将车马从官道赶到就近一处林中。大家清出一块空地,用捡回的枯枝断木拢起火堆,烧了些水,就着白日里在镇上买的干粮凑活一顿。这一路江湖人以南镗为首,安远武社以安昊为尊。两人各自安排人轮流守夜,其余人就着枯草铺上铺盖席地而睡。 赵荑和婢女们自是睡在车里。虽有车厢遮挡,但夜里依旧寒凉。赵荑睡得很不踏实,总觉得自己在半梦半醒间。无意识地去摸鼻子和额头,触手冰凉,她索性将头也埋进被子,似乎才真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赵荑觉得异样,她在无知无觉间又将头露出了被子,而她眼前原本透过车厢清晰摇曳的火光怎么没了?她瞬间抓紧本就一直握在手里的剑。身侧值夜的清湄还在熟睡。天上只有淡淡的蛾眉月,星光还算明亮,摇曳的树影映在车窗上,伴着不知吹向哪里的风声。 为什么她从那风里听出了一点点金属相撞的声音?不对,那是刀剑搏杀相击的声音!赵荑这些日子对这个声音极度敏感,她悄然爬起身来。 “奶奶醒了?”赵濯的声音在车帘处响起,低沉,带着气音。 “是!”赵荑掀起车帘,赵濯已经伸手来扶。她就着赵濯的手跳下马车。 “有何不对?”赵荑一边低声询问,一边看向四周。原本席地而睡的人已经都隐蔽在了树丛各处。 “有打斗的声音,离我们不远,听着朝我们这边来了。”赵濯低声答着。 月黑风高,最适合杀人。不知道哪个倒霉蛋和她一样被人追杀,赵荑心下叹息。 马蹄声、刀剑声、呼喝声、拼杀声越来越明显,车里的婢女们早都被赵沐一一叫起,互相搀扶着藏到了林子深处。赵荑没有答应赵濯等人的请求一同过去。她知道自己一直是被追杀的目标,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女一起,只能罔害了她们的性命。 她和赵濯一起躲在一棵粗大的杨树后,盯着黑沉沉的官道。 没过多久,几匹马儿呼啸而来,还未到树林近前,稍后些的一匹马上,一个黑衣人已经腾空而起,一个飞扑朝着前面一匹马上的人挥刀砍去。那人倒也反应迅速,一个侧身贴向马的侧腹,堪堪躲过刀锋,但对方大刀的刀头还是扫过马头,一道血柱喷出,马依旧按着惯性往前冲,但已经失了平衡,斜斜向树林的方向而来。马上的人不及抽脚离镫,被狠狠摔向地面。好在那人身手还算敏捷,一个就地翻滚躲过,才没有被马儿踩踏。只那马儿直直撞上一棵树干,砰的一声巨响,倒地不动了。 几匹马上的人齐齐勒住缰绳,跃身而下,朝着倒地的人奔来。稍前的两个灰衣人几个起跃停在倒地的人身侧,转身挥剑护住那人。身后的黑衣人瞬间飞扑而来,两个灰衣人仗剑迎上,刀光剑影,只觉衣裾飘飘,竟分不出哪个是黑衣人,哪个是灰衣人。 地上的人此刻才得了机会爬起身来,靠住身后的一棵树,姿势有些狼狈,但似乎并未受太重的伤。那人离赵荑不过几棵树的距离,但月色昏暗,又有树影婆娑,很难看清长相。 “五奶奶!”赵濯竟低低唤了赵荑一声。赵荑讶异地望向他,可他并没有接着说出下文,赵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官道上又有黑衣人策马而来,很快两个黑衣人飞身下马朝着刚刚爬起的人扑去。一个灰衣人挥剑逼退缠住他的黑衣人,另一手一抬,数道寒光朝着二人飞去。趁着黑衣人躲闪的空档,灰衣人飞身到了靠在树上的人身边,一手架住对方腋下,另一手横剑在胸。随着口中一声呼哨,一匹马儿朝二人奔来。 “五爷,走!”他将那人推向马儿的方向,而自己已经再次挺剑与黑衣人缠斗到一处。 “真是五爷!”赵濯语声未落,人已经飞身而出。只留了赵荑愣在原地。 五爷是谁?赵荑足足愣了五秒才反应过来。她是五奶奶。五爷还能是谁?隆昌侯府五爷荀翊! 第49章 五爷 赵濯率先冲了出去,其余所有人遂不再隐藏行迹,很快众人就杀了黑衣人救下荀翊和两名灰衣人。 赵濯差人清理黑衣人的尸体和痕迹,荀翊被扶进赵荑的马车。赵荑只迟疑了几息,便跟了过去。她历来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又极擅审时度势,既认领了身份,就做这个身份该做的事,担这个身份需担的责。 车里,清湄已经收拾起被褥,掌了灯。赵荑俯身进了车厢,与正抬头看她的荀翊目光相遇。他一身青衣短打灰扑扑的,还有多处破损,但依然不能折损他的俊逸。都说灯下看美人,帅哥亦是如此。他脸上有几道灰土的痕迹,看起来憔悴狼狈,但高鼻深目的轮廓很是鲜明。软脚幞头掩住了浓密的剑眉眉尾,一双丹凤眼清亮深邃,高挺的鼻梁配上一张唇角微微上翘的仰月嘴,长相有些文气,可偏偏一张菱形脸为他添了几分英武,这样冲突恰又和谐的搭配,愈发显出他的俊朗。赵荑目光闪了闪,嗯,至少这长相是她欢喜的。 “五爷可还好?”赵荑不等对方开口已经急声问起。她刚刚心思百转,夫妻间相处的细节她无法从任何人身上探寻,索性揣度着在不出大格的前提下重建。毕竟以她的家世背景,即便对方觉出她的不对劲,只要她还顶着这个身份、这张脸,就没人能说她不是赵荑。何况,经历诸多变故,人有变化是很自然的事情。 “还好!”荀翊伸手扶她坐在自己身侧。清湄已经端了温水过来要给荀翊擦洗并清理伤口。 “我来吧!”赵荑很自然地接过绢帕放进水里。 荀翊诧异地抬眼看她。赵荑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很坦然地回望:“怎么了?” “没。有劳娘子!”荀翊微微垂眸,敛下心底的异样。以往赵荑从不主动为他做事,除非他开口。 赵荑知道,或是自己的主动,或是自己的勤快,与原主不大一样,但她就想让他觉得她从庄子上回来左了心性,彻底变了。 “这一番来回倒是很让人长进。过往种种,是妾身自己让人觉得软弱可欺了。日后妾身想换个活法,如果有什么出格举动,五爷能否看在夫妻一场的份儿上,多多谅解?”赵荑不想一直揣度对方想法,既然她有那么高的家世,只要不是针对对方的强势,她觉得就没什么不对。 “好!”荀翊已经褪去里衣,此刻背对她,由着她清理后背的伤。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以往娘子压抑心性,想来也有我的不对。总想不要锋芒过盛,现下看来,竟觉可笑至极。”他说着转头去看赵荑,说:“你我夫妻一体,既然有人这么迫不及待想要了我们的命,我们就恣意而为一遭又如何?” 他的眸光里有满溢的锋芒,赵荑盯着他,忽然笑了。这是她欢喜的锋芒! “五爷查出是谁主使么?”赵荑收敛笑意,问出了一直困惑她的问题。 “还能有谁?府里那几个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正清理到一处较深的伤口,荀翊忍不住闷哼一声。 “五爷可抓到活口?”赵荑一边心下吐槽,又是家族内斗么,一边手下不停。她学过各种极端情况下的急救,这点小伤在她眼里真的不算什么。 “还没有。这些杀手训练有素,要么被杀,要么自杀,实在很难得手。”荀翊语带懊恼:“这一路我遇到四次刺杀,好在第一次刺杀后我们化整为零,兵分三路。荀潭、荀潇分别扮作我的样子,由护卫护着走水路和小路,黎叔、姜叔护我走官道,这才分散了一些追杀的人手。只不知道荀潭和荀潇如何了。”他语气里的担忧让赵荑对这人多了些另眼相看。要知在这等级分明的世界,仆从以命护主天经地义,真心担忧仆从的主子不会太多。 “说来还要多谢娘子!”荀翊已经转身由着赵荑清理前胸的擦伤。“多亏黎叔和姜叔!不然相公这条命早就交代了!”他语气里多了调侃。 这黎叔、姜叔和原主有关?赵荑不能问出口,只低眸洗着绢帕。 “娘子还生气?”见她不说话,荀翊语带真挚接着说:“当初娘子求了岳丈让黎叔、姜叔二人护送我去祖宅,我确实觉得没有必要。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多亏娘子高瞻远瞩,不然相公我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了。” 看来原主应是意识到了什么,赵荑心下思忖,面上却是不露:“五爷知道就好。” 听了这话,荀翊倒是一愣,知道什么?娘子高瞻远瞩,还是没了娘子高瞻远瞩他早已命丧黄泉了?他没忍住笑了起来。“娘子确实不一样了!” “以后会更加不一样。”赵荑眉眼不抬。 荀翊看着她密密睫毛投下的阴影里狭长的柳叶眼,心下微动。他是府里唯一庶子,从小习惯被忽视,但他姨娘一直告诉他,自轻自贱才会人欺人侮,所以他努力上进,学业出众。年少时他是见过赵荑的。他和靖平公府叶二公子是同窗好友,而叶二公子的母亲正是赵荑姑母。他出入靖平公府时,曾在后园见过赵荑两次。因为赵荑比他年长三岁,只把他当成表哥的小师弟,还曾和他开过玩笑。那时他只觉赵荑好看温柔,赵荑大概只觉他有趣。谁想后来造化弄人,赵荑先是未婚夫身死,传出克夫的名声,后来叶二夫人想让儿子娶了侄女,奈何叶二公子喜欢兵部侍郎冯大人的嫡次女。叶二夫人终是没忍心强迫儿子。而这时的荀翊已凭自身努力,在国子监里崭露头角,也算少年才俊,终于得了父亲青睐,能在府里抬起头来。他和赵荑身份差异巨大,本无缘分,可一日和叶二公子在靖平公府喝酒,二公子醉酒时不知怎么灵机一动,说他和赵荑合适,天作之合云云,一番酒后胡言。他没放在心上,可叶二夫人却从仆从口中听了这话,入心琢磨开来。大平朝建国之初为扩充人口,曾颁布政令,寡妇、鳏夫守丧三年后必须婚配。虽然近些年因为从一而终的妇德盛行,这道政令已在去岁废止,但当日仍在施行。赵荑只是未婚夫身死,却守了四年望门寡。若生在平民家,赵荑早已被强行婚配。即便捬义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御史也几次弹劾捬义侯罔顾礼法。赵荑想找一个家世、为人、学识、年龄都匹配,又不会因克夫名声挟制磋磨她的对象,确实不易。几番比较下来,荀翊除庶子身份有瑕,其余倒也算合适。 既确定了人选,之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赵荑低嫁,他高攀。他父亲极其高兴,嫡母却是不喜。他知道自己终将娶某一位女子,若由嫡母择选,他很难娶到合意之人。他不愿被人拿捏,原想筹谋一二,不想竟得了赵荑,他说不欢喜一定是假的。赵荑性子良善,文武皆通。两人日子平顺,谈不上感情多深厚,倒也和谐。只他总觉两人之间缺了些什么,究竟是什么他又说不清楚。赵荑有时候安静得让他无措。他知道,她原本性情并非如此,也许那莫须有的克夫罪名,还有不得不低嫁到隆昌侯府这个泥潭的命运让她委屈,但他又不知如何宽慰。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至今日再聚,他在她的话里听到锋芒和棱角,他只觉欣喜。 “是谁送了消息到祖宅?五爷几时离开的?”赵荑清理了他手臂的一处擦伤,侧头问道。 “是我在清宁书院的一位同窗。他在外游学,当时离樊江决口的地方只有两县之隔。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动用家里关系给我送了信。我七月末得了消息,即刻赶往樊江决口处下游,到处洪水泛滥,哀鸿遍野,查看数日无果,也未遇到任何府里人,我不确定是不是府里已派人搜寻得了结果,就在八月二十六启程返京。”荀翊答道。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是府里给你送了信?谁送的?” “没有府里人到庄子上,甚至连得知消息的祝妈妈他们也被半路截杀,没能到达庄子。”赵荑上药的手被荀翊蓦地攥住。 “祝妈妈?”荀翊愕然。 “是,祝妈妈、秦大家的、钱婆子、蓝婆子、清池,还有赵淞。”赵荑盯着荀翊的手,一个一个数着:“只有淳儿逃了回来。” 赵荑感受到荀翊手上力道的加重,还有肌肉砰砰的跳动,她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算是安抚。“是庄子上的周账房从他处得了消息,我才出发回返京里。” 待赵荑把庄子种种和这一路的险象环生讲完,已是卯时,天光大亮。众人起身忙着洗漱、生火煮饭,林子里喧嚣起来。 荀翊不知何时已将赵荑揽在怀里,望着车窗映进的晨光,他握住赵荑的手,声音低低地说:“娘子莫急躁!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谁想针对我们,或是谁藏着怎样的心思和秘密,有娘子和我一处,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 赵荑没听见荀翊的话,因为她已沉沉睡去。她是真的累了!穿越以来,她一直绷着心里那根弦,每一件事情都要决断,要权衡,她不敢有丝毫松懈。而此刻,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来了,她终于可以顺理成章放开一切睡上一觉。有人拿主意真好!无论对错,她无需动脑,只需盲从!这偶尔的撂下,真是——爽! 赵荑这里安心入梦,可千里之外却有人彻夜难眠。 第50章 二房 京城,捬义侯府,二房。 二太太孙氏的荡忧院里剑拔弩张。 虽然主子压低了说话声音,听不清具体说着什么,但瓷器落地的碎裂声清晰可辨,主屋压抑紧张的气氛如山雨欲来。院里的下人个个噤若寒蝉,不想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孙氏,这么大的动作,你居然不和我商量,谁给你的胆子!”二老爷荀四方气得边来回踱步,边用手指着二太太孙氏的鼻尖,极力压低说话的声音,但语气里的愤怒是无论如何都掩不住的。“若不是这几日我看你神色不对,让荀千盯着,拦了你们传消息的信鸽,你还打算瞒我到几时!由着你和你那个愚蠢至极的兄长胡作非为,这侯府哪日被人灭了,我还蒙在鼓里!”大老爷和大爷出事的消息传来,二老爷原本蠢蠢欲动的袭爵野心被瞬间点燃。他知道夫人孙氏比他更急切,于是故意在她面前感慨几句,鼓动了夫人动手,他两手干净,坐享其成,多好的事儿!可这孙氏偏偏蠢笨如斯,平白失了机会,还很可能给自己惹了祸患,他怎能不气! “老爷这话诛心!若咱的乾哥儿还活着,妾身何苦做这恶人!妾身还不是为着老爷才求了兄长。”孙氏用帕子擦着泪,只那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擦不尽。“大哥没了,两个嫡子一死一残,剩下翊哥儿一个庶子。三房也只一个璋哥儿。现在府里下一代只有这二人。璋哥儿那里,三弟妹寻了周家人护着,看得像铁桶一样,没处下手也就罢了。翊哥儿在路上,妾身想着总有机会可乘,才求了兄长。翊哥儿若没了,翊哥儿媳妇也没了,大房孙辈只剩乔儿和瑞儿两个,乔儿是嫡出,侯爷不会同意过继。瑞儿是翊哥儿儿子,一个庶出过继到咱二房名下,不是名正言顺?到时还有哪个能用无后阻了老爷袭爵的路!” “你当那捬义侯府是泥塑的?”二老爷脸色发青,抖着手指了孙氏两下,又气急败坏地甩开。“翊哥儿媳妇是赵二老爷唯一的女儿,但凡查到一点儿蛛丝马迹,你以为我还有袭爵的机会?到时恐怕连活命都得看人家肯不肯!” “老爷也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孙氏收了悲戚的神色,呛声说道:“捬义侯府势再大,也要讲证据。兄长游学时结识的那人本就是江湖客,与京里各方都无牵扯。那人寻的也都是专门搏命换钱的杀手,要么活着拿了钱走人,要么死了一抔黄土掩了秘密,不会连累到老爷头上。况且拦了祝妈妈一行的时候,妾身着意嘱他们留了府里的腰牌。那腰牌自然会让翊哥儿媳妇以为是大嫂或是大姐儿做下的,妾身怎会让这事儿牵扯到自己头上?” “你倒自以为聪明!”二老爷几乎气笑了。“蠢妇一个!你以为这事儿经得起推敲?大嫂两个若有寻了杀手的机会和能力,你以为她们这些年还会用那些阴私手段?” “那——那就给她们制造一个联络杀手的机会!”孙氏意识到纰漏,强自撑着找补。 “你还嘴硬!”二老爷死死瞪着孙氏。“无知蠢妇!你当捬义侯府都是傻子,由着你戏耍?” 孙氏白着一张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二老爷深吸一口气,问:“你要杀翊哥儿媳妇的心思我知道,可你好端端杀那祝妈妈做什么?” “祝妈妈身子撑不住,先让翊哥儿媳妇去了庄子,自己和几个下人一路慢行。妾身想着她一直是翊哥儿媳妇的主心骨,不能小觑,就让兄长派人一直盯着。”孙氏捏紧手里的帕子,努力控制住自己发颤的声音。“那边传了消息,说祝妈妈一行得知大哥父子出事,急着给翊哥儿媳妇送信儿。妾身想着如果不能杀了翊哥儿媳妇,瞒着消息或是拦着不让她回来,这边传了府里送信她却不归的话出去。一个大不孝的名声就让他们夫妻再难抬头,大房袭爵的路自然就断了。” 当今皇帝以仁孝治天下。别说袭爵,就是官员有不孝之举传出,一经证实,罢官入狱的就不在少数。二老爷盯着孙氏:“拦祝妈妈没错,杀她就是大错!” 孙氏张张嘴,终是没说出话来。 ”你不要再有任何动作!“二老爷警告地看着她:”祝妈妈几个下人死就死了,好在翊哥儿媳妇无碍!捬义侯府再强势,也不会为几个下人和姻亲翻脸,事情还有挽回余地。况且——”二老爷横了孙氏一眼,眼里满是不屑:“你兄长找的人也不怎么样,银钱没少花,可没伤到翊哥儿夫妻分毫,真是无用至极!” 孙氏瞬间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愤。她父亲身为朝义大夫,虽官职不低,但只是文散官,的确不能和捬义侯那样的一方大员比实权。二老爷当年答应娶她,一是觉得她的父亲当日官运亨通,极有望成为朝廷重臣,二是看重孙氏一族几个颇有希望的子弟。可这些年不知怎地,孙家包括她父亲在内,无人在朝廷里出头,更别提升迁。二老爷依靠岳家的盘算落空,偏她在唯一的嫡子夭折后多年再未有孕。在二老爷眼中,她和她身后的孙家愈发一无可取、无足轻重。这也是为什么她着急出手阻杀荀翊夫妻的原因之一。她急于证明自己有大用,可偏偏事与愿违。 “马上通知你兄长,不要再动翊哥儿夫妻!”二老爷可不管孙氏如何想法,只呵斥着命令。 “知道了!”孙氏忍着满腔的怒意和委屈,不情不愿地应下。 “还有,给我备两千两银子,我有用。”二老爷说。 “两千两?”孙氏惊愕,已经顾不得刚刚的心思。她哪里还有那么多钱!雇佣杀手把她多年积攒的银钱几乎消耗殆尽,而那些钱也都是她多年管理内宅私吞的公中银两。“老爷要这许多钱做什么?”孙氏语气里带着恼怒。 “说了你就懂了?官场打点的事儿你个无知妇人问什么!”二老爷不耐地挥了下手。 孙氏死死咬着嘴唇,忍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怒骂。大老爷时时处处想着搜刮钱财,偏她这个夫君随时随地向她要钱。她这是什么命!大嫂那个蠢妇不知道大老爷有钱,可她知道。只大老爷手上的一个扳指就可以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买个小宅院。她让兄长留心大老爷的行踪,还真查出了些许端倪。她知道河道郡的庄子上应该有大老爷的财物,所以她早早就在那庄子上安插了眼线,想看大老爷究竟藏了多少。有朝一日府里分家,万一寻了机会分走一杯羹,她也可以过上不必每日算钱挪借的日子。可眼线一直没有查到有用的东西,她失望已极。这次清澜跟着赵荑被送去庄子,她心下窃喜,遂联络了眼线,想借着机会查出端倪,可偏生依旧一无所获。 “你早早备了银两,我着急要!”二老爷不满地看着一声不吭的孙氏。 “妾身没有那么多!也不知道怎么给老爷弄钱回来!”孙氏赌气地说。 “要你个蠢妇何用!”二老爷气得又把桌上仅剩的茶壶扫向地面。青瓷茶壶瞬间碎成几瓣,零散的碎瓷四散崩离。 孙氏下意识地身子后躲,心里的恼恨升到顶点。“老爷这是做什么!没有妾身这蠢妇多年筹谋算计,老爷哪里来的银子与同僚日日饮酒作乐,与上官结交攀附,与狐朋狗友谈诗论词......\"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让孙氏瞬间愣住。她抚上刚刚被二老爷打过的面颊,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面目狰狞的男人。 ”你孙家的家教就是这样!你孙氏的妇德就是这样!“二老爷手指几乎戳到孙氏脸上,尤不解恨般,他一脚踹倒桌旁的折背椅,又狠狠甩了袖子,大步走向门口,一脚踹开房门。“备好银钱,三日后我让荀千来取!”语声未罢,人已扬长而去。 孙氏愣愣坐在原处,许久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嚎啕大哭。院里远远守着的几个婢女互相看看,没人敢进去收拾,也没人敢劝慰孙氏。 孙氏哭了不知多久,等再也哭不动时,她如枯木般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她只觉日子全无盼头,前面一片漆黑。她没有儿子可以傍身,只能靠夫婿。可夫婿呢?这样的夫婿让她觉得日子更加晦暗。她谋算侯爷的爵位,想着寻机害死荀翊和荀璋,过继了荀翊的儿子来,这样二房既占了年长,又有了子嗣,而她还比三房周氏出身高,夫婿也远比三老爷有出息,日子终究会不一样,可事情似乎与她所愿永远不同,她究竟在为什么忙碌算计?孙氏盯着沉沉的夜色,只觉这暗夜漫长幽寂得让人心慌。 第51章 赶路 赵荑醒来时,马车正摇晃着缓缓走在宽阔的官道上。问了时辰,居然已是申时。 “我睡了这么久?”赵荑诧异地问守在一旁的清浅。 “奶奶是真的累着了。您饿了吧,午间过集市时候,五爷专门让清波几个每个摊位搜罗,倒是找了些可口的当地小食。”说着,她从一旁的小几上端了托盘给赵荑看。“您看着哪个想吃就先将就一口,奴婢听赵沐叔说晚些能到罗堡镇,您到时候再好好进些热食。” “五爷呢?”赵荑捡了一个点缀着红豆的微黄糕点咬了一口。嗯,还不错,微甜的红豆混合着豆面香,虽然没了温热,但依旧绵软中带着筋道。 “五爷怕扰了您好睡,一直和赵濯叔他们一起骑马。”清浅递过茶盏,又捧了漱盂,赵荑就着手,漱了口。 “他的伤怎么骑马?”赵荑拧眉。 “奶奶没觉得车行得很慢么?”清浅抿嘴轻笑。“五爷怕您颠簸,这一路可是反复叮嘱要慢慢走的。这样的速度五爷骑马想来也是无碍的。” “哦,那就好。”赵荑假装没有听到前半句,接过清浅倒好的热茶,低头啜着,掩住翘起的嘴角。任何人得了关心和在乎总是开心的,何况她自小独立生活,偶得的关心或只流于言辞,或掺杂太多利益,如此细致入微的顾及与关切让她心生欢喜。 到达罗堡镇是酉时末,天已经黑了下来。镇上有两家不大的客栈。赵荑一行人数众多,两家客栈都住不下。荀翊遣人和其中名唤宜都的客栈掌柜商量,确定住了进去。这家客栈多几间大的房间,院子也比另一家敞阔。床铺不够,一众从属可以在房间里打地铺,总好过露宿在外。 赵荑盥洗完斜倚在床头时,荀翊才安排好一切进了房间。赵荑到此刻才意识到荀翊是要和她住在一处的。她自觉没什么不适,毕竟她以前也常和男同学一起探险、一起露营。遇到极端情况,她们几个女生男生挤到一处过夜的情况也是有的。不过多个室友而已,她一直这样想。直到荀翊盥洗之后躺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侧过身子看着她时,她才忽然生出异样的感觉来。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么?”她有点慌乱地摸摸脸,趁机从他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 “没有!就觉得娘子更美了!”荀翊眼中含笑,又抬手捉住了她逃离的手。 “我没让漾儿来守夜。”荀翊看着她:“就想和你两人待着。” “哦,好的。”赵荑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娘子,我被打发去修缮祖宅,一去近三年,这么长时间,难为你了!”荀翊语带疼惜。 “我还好!是五爷辛苦了!”赵荑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实在没有该做出怎样反应的经验。 “我知道是自己伤了娘子的心。”赵荑的神色在荀翊看来就是不原谅。 “我无时无刻不想进士登科,可大哥、二哥怎会让我出头?即便是父亲,”他顿了下,继续道:“即便是父亲也不想我的风头盖过大哥。嫡长子无所成,庶子总要让让。”他笑了笑,这笑容里有太多的情绪。 “连祖父也默许了父亲和大哥的做法,以修缮祖宅的借口压制我往上的步子。我知道娘子当初为我求了岳丈来和祖父、父亲交涉,只是我不想因为我让长辈难做,让娘子在母亲、大嫂那里被时时事事为难。”他抬起一只手抚过赵荑额角的碎发。“如今,走到这一步,娘子放下不开心可好?我该尽的孝道已尽,该有的兄友弟恭已有。你我夫妻一体,以后我必事事以娘子心意为重,为娘子挣到该有的体面!” 该尽的孝道已尽,该有的兄友弟恭已有。赵荑品着这话里的意味,抬眼与荀翊对视。明明只是这样看着,她却莫名读懂了他的阳谋和野心,她蓦地展颜一笑。这个男人,不似外表温良,可她喜欢这样的心机! 白日里已睡了许多,本以为会难以入眠,可这一夜,赵荑睡得很香甜、很安心。没有担心被杀的恐惧,也没有身边多了一人的不适,她甚至连梦都没有一个,就那样沉沉地睡,安然而恬适。 第二日晨光微露,客栈里众人就已打点行装准备启程。昨夜赵荑已经从荀翊话中探知自己这一路行为其实是不妥的。毕竟按照礼制,奔父母丧需日行百里,晨光即发,星光方宿。公婆丧等制。不过好在她没有接到丧报,身边除了赵濯、清浅、清湄、漾儿四人外,没人知道府里大老爷和大爷的事情。当然,还有淳儿,但赵荑叮嘱过她守口如瓶,她也不曾与人言说。所以这一路行程并不匆忙,倒也无人指摘。荀翊同样没有收到丧报,但他从朋友那里得知消息,又一路搜寻无果折返,知道的人就多了些。虽无丧报,但总是父兄凶事,必是要遵制而行的。 至此,赵荑才真正体会到了古时疾行赶路的个中辛苦。直至晚间再次入住下一个镇子的客栈时,她觉得自己已经被颠得散了架,身上无一处不疼。她几乎是粘着枕头就睡了过去,至于荀翊进没进房间,何时进的,全然不知。 如此行了五六日,她才逐渐适应,也断续从婢女口中得知更多她忽略的细枝末节。这几日所有事情都由荀翊掌控,赵濯落实。两人配合极其默契,原本赵荑作为女主子忽略或无从得知的细微之处,荀翊都一一安置妥当。即便赶路辛苦,每日回了房间,荀翊还是会给已经睡得昏天黑地的赵荑做全身按摩,按好才会睡下,如此荀翊自己每日只睡两个多时辰。白日里即便他和一众仆从嚼着干粮,也还会时时叮嘱给赵荑备好热食热水,恐她有任何不舒服。 赵荑听着婢女的絮絮叨叨,心下熨帖。被人在意的感觉就是这样吧?她不确定,但心底的欢喜在扬起的眉梢、亮晶晶的眸子和翘起的嘴角漾开,那是即便吃不好、睡不稳的憔悴都遮不住的艳色。 第52章 三袭1 按照这样的速度,再五六日就可以到达京城。曙光在前,大家这几日的情绪渐渐亢奋起来,行旅的劳累也似没有那般难以忍受。 这日午间行到一处名曰融天的山谷隘口,荀翊和赵濯商量让众人在隘口处寻了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打尖歇息,又遣人往山谷探路。 探路的人很快回来,说山谷两边山势险峻,山谷中只有一条狭长小路穿行而过。赵荑听了回话,微皱了眉。融天谷,名实相符,两侧山峰高耸与天相融,中间只有一条通道,如若行军,这该是设伏的绝佳地方。她转头去看荀翊,见他也面色冷凝。 “五爷,得小心些。”一旁的赵濯提醒。 荀翊只点点头,却没发一言。他此刻正坐在一颗大石上,两手放在膝头。他垂头望着腿前两膝间的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复又抬头看向身侧坐着的赵荑。 赵荑只回望他,没有说话。在极端情况下了解一个人,最是便捷和直观。 荀翊却蓦地笑了。笑得有些突兀,偏又很是好看。 “娘子可是信我?”他望着她,有种魅惑的力量。 “自是信的。”赵荑盯着他深深眸色中的自己。 “那娘子带了清浅等人先行可好?”荀翊问。 “好!”赵荑挑眉,回答却无半分迟疑。 荀翊拍了拍的她的手,起身径直朝黎叔等人的方向而去,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踌躇。 赵濯看了眼赵荑,身形未动,只微微垂了头。 赵荑站起身来,捋了捋袖口的褶皱,吩咐:“准备动身。” 荀翊自己带了一半安远武社的武师和一半武林高手,其余人跟随保护赵荑一行。赵荑的马车行进隘口时,她回望,荀翊牵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率众站在原地未动,只远远看着赵荑等人。 车行在狭窄的路上,和赵荑一起坐在车里的清浅担忧地看了又看赵荑,欲言又止。赵荑权当没有留意,只稍微低了身子,适当离开车壁一段距离,握紧手里的那柄长剑。 车轮咕噜咕噜地行在狭窄不平的山路上,两侧山高林密,处处是不知名的虫鸣和动物的低吠。秋日的风吹过树梢,沙沙声中五颜六色的叶子在正午炫目的阳光里纷飞起舞,美丽中带着萧瑟与凄凉。 赵荑紧绷的心在出了山谷的瞬间松了下,可在下一刻又倏地绷紧。她回头去看,只能看到狭长蜿蜒的山路。她呼地掀开车帘喊道:“赵濯!” “小人在!”赵濯从马背上纵身而下。 “五爷和你说了什么?”赵荑急急问。 “五爷说,”赵濯顿了下:“如果听到打斗声,不要停留,迅速离开。不必等他们,径直回京就好。” “胡闹!”赵荑瞬间红了眼。她忽然意识到,虽然她和荀翊一直被黑衣人追杀,但对方明显派去杀荀翊的人更多更强。三路分别追杀依然有那么强的杀伤力,对方是存了必杀荀翊之心的。如若真是府里争斗,没了荀翊,她这个五奶奶能如何?不过一介女流,没了丈夫,即便出身再高能兴起什么风浪?是能袭了侯爵位,还是能掌了府里权?这一路对她的追杀是为防着万一斩杀荀翊失手,断了他的最强助力也未尝不可吧。她是那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而荀翊早已经知晓对方意图,让她先行,是因为他知道对方的第一目标一直是他! 赵荑望着身后密密的丛林,只觉那里藏着无数双恶毒的眼睛。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眸里只剩狠绝。她是自私凉薄,但对她好的人,她做不到为了自保而弃之不顾。 “赵濯,附耳过来。”赵荑低声吩咐。 待赵濯听完她的话,拱手答道:“属下领命,但五奶奶千金之躯……”话还没说完,赵荑已经抬手打断他:“去吧,不必多言。”赵濯狠咬了下牙,猛地抬头与赵荑对视,丝毫不让。 再说荀翊这边,派了人远远尾随,见赵荑一行出了山谷,急急回身折返禀告了荀翊,荀翊这才松了口气。他虽认定对方的目标是他,但没有看到赵荑安全离开,他也无法安心。 武林中人习惯单打独斗,但有自己对危险敏锐的感知。一路行来,他们已经逐渐适应了彼此的配合。为安全起见,南镗一直派侗屏门的人打前哨。侗屏门最擅轻功和隐遁,他们利用周边环境藏匿身形,即便被发现也能利用卓绝的轻功逃脱。因此江湖上常有人出高价请侗屏门的人搜集消息。赵荑请来的这些江湖人里居然有两个侗屏门的人,也算是意外之喜。 荀翊早两天就从南镗那里得了侗屏门的人捎回的消息。有黑衣人在融天谷频繁出入。此处设伏几乎是不争的事实。他早一步分了些高手先行隐匿进山谷,伺机打乱对方的部署。昨日趁着夜黑,黎叔已经偷偷潜进山谷,把对方准备的绊马索砍断,此刻让赵荑先行离开,他就可以心无旁骛对付截杀。他倒不担心对方会先截了赵荑再来威胁他,因为对方意图明显,能杀两人最好,不能的话,他就是第一目标。有用赵荑威胁他的时间,早就先杀赵荑了。他能牵制住对方更多人手,这样赵荑逃脱的可能性反而大些。 荀翊抬头看了看头顶正午的太阳,耀眼夺目。赵濯曾提议夜间过山谷,他没有同意。夜色可以掩藏他们的身形,也一样可以藏匿黑衣人。对他们而言,一样危险。此刻正午,正好!他回头去看身边的一众人等,忽然展颜一笑:“多谢各位一路护送,这次若能闯过此关,荀某必此生不忘。若日后荀某有出头之日,当竭力厚报。若不幸有哪位兄弟先行,君之高堂幼儿即是荀某之高堂幼儿。若违此誓,必如此树。”他反手挥剑砍向身侧的一棵树,树干应声而倒。江湖儿女本是搏命闯荡,贪生何必行武林事?能为自己和家人搏一前程和依靠,虽是火中取栗,但也不是人人能得了这样的机会,众人一时热血奔涌,挥起刀剑拥着荀翊朝山谷而行。 山谷中此刻依然和赵荑一行经过时没有分别,只似乎阳光多了炽热,山林有些莫名的躁动。 众武师得了荀翊的吩咐,稍稍分散开来,几人一组,策马疾驰。每人都提起十二分的警觉,手里紧握兵刃,随时准备应对突然的来袭。 第53章 三袭2 行至山谷中间,忽有箭矢破空声响起。一个武师挥剑击落飞来的羽箭,瞬间无数箭矢从密林中飞向荀翊众人,如漫天雨落。 再好的身手在这样飞至的箭雨中也很难万全,不过众武师毫不慌乱,只急急纵身下马,边挥刀剑格挡,边从随行的马车里抽出或大或小、形状不一的厚厚木板,三人一组,围成三角形,形成密闭的盾牌,挡住各个方向飞来的箭矢,使得箭矢的杀伤力瞬间减弱。荀翊也提了一块寸许厚的长方形木板和黎叔、姜叔且行且击落偶有飞入的箭矢。马儿被武师挥鞭驱赶,疾驰而去,有跑得慢些的被飞箭所伤,嘶鸣着倒地。 木板是荀翊与赵濯等人得了消息暗地里备下的。山谷林密,滚木雷石很难奏效,弓箭却容易得多。毕竟弓箭手藏身密林,居高临下用弓箭占尽地理优势。盾牌是最好的防御武器,但短时间无处可觅,也怕动作太大惊动了暗中的黑衣人,所以荀翊让南镗和赵濯私下偷买了不少厚厚的门板、隔板之类。至于配合倒是好办,虽然他们一行不是兵士,无法整齐划一,但各自战斗力都不弱,三人暗中练习配合,在飞箭攻击下保命的几率何止翻倍。 箭矢失了威力,荀翊一行脚下生风,期望在对方下一轮攻势来之前,尽早出谷。 山谷一侧尖锐的哨音突兀地响起,分外刺耳。带着黑色烟尘的羽箭“砰”地扎到荀翊挡在身前的门板上,未等他反应,一声炸裂并着腾起的黑烟把他震得倒退几步,幸好黎叔两人在身后及时撑住,他才没有摔倒在地。一股硫磺的味道四散开来,荀翊手里的门板已经被炸开一个大洞。 “不好!火药箭!”黎叔疾声提醒。 将火药球缚在箭镞下,再用引线点燃药球,张弓搭箭射出即为火药箭。若武师手中所持是真正的铁制盾牌还好,木板效用相差甚远。一时间武师慌乱起来。 “大家莫慌!”荀翊提声喝到:“他们火药箭不多,大家小心应对!” 黑衣人没有从一开始就用威力更大的火药箭,可见是万不得已的选择。话虽如此,但已经有更多的武师被火药箭所伤。 箭矢压制下,荀翊正欲命令众人冲进山坡密林,忽听林中一片骚动,有兵器撞击声、厮杀呼喝声响起。箭矢立时失了最初的密集,威力大减。 “五爷!”姜叔挥剑斩去飞来的箭矢:“是之前布置的那些人!” 荀翊没有说话,他布置了人,但没有那么多。能同时从两侧山坡大面积袭击黑衣人,一定还有别人。 他不及细想,高声喝道:“杀过去!”语声未落,他已挥剑率先朝前冲去,身后的武师不及思忖,身形已然跟上。 黑衣人弃了弓箭,从隐身处暴起,挥动手中兵刃朝荀翊等人直冲下来。身后正是刚刚跟着赵荑过了山谷的武师,和得了荀翊命令先行潜进山谷的高手。黑衣人原想占了出其不意和居高临下的优势,不想此刻腹背受敌,一时慌乱应对,双方厮杀一处,场面混乱不堪。 荀翊甫一露面,黑衣人就蜂拥围聚而来,很明显他们知道他是谁。 荀翊通晓君子六艺,后到了祖宅,每日除读书就和黎叔、姜叔请教,身手竟小有所成。幸亏如此,他才能一路保得性命,也能在此刻与黑衣人勉力拼杀。很明显,黑衣人就为取他性命而来,刀枪剑戟轮番朝荀翊身上招呼,隔空飞来的暗器层出不穷,荀翊这里一时险象环生,身上已伤了多处,虽不致命,但时间久了,难免反应迟钝,受伤更甚。黎叔等人虽搏命相护,但无奈黑衣人目标明确,眼见荀翊陷进围阻,众人左突右挡,也没能冲出重围,正进退不得,不远处又响起尖锐的哨音,有黑衣人顿了顿身形,翻身朝哨音处奔去。荀翊这里压力锐减,众人愕然,但能得稍微喘息空档,哪里还管因由,急急簇拥荀翊朝出谷方向狂奔。 荀翊挥剑击飞迎面而来的暗器,朝刚刚的哨音处望去,一个灰衣男子与人厮杀正酣,四周有若干武师相护,且战且退。那男子一个回首望月,挑开朝他头上劈去的一柄长刀,荀翊一眼看清了男子的脸。一张那么熟悉的脸,荀翊愕然。那是——他的脸。 还没等荀翊反应,对面山坡又有急促哨音响起,两短一长。黑衣人手下微顿,搏命间哪里容得片刻犹疑,武师的刀剑劈头砍下,有几个反应慢些的黑衣人瞬间倒地。有黑衣人跺了跺脚,朝着对面山坡奔去。原本集中击杀荀翊的黑衣人瞬息间分做三处,荀翊只觉压力锐减。 荀翊不明就里,但知道必是有人扮了他的模样助他脱困,即刻不再犹豫,在黎叔等人的保护下,急速奔向谷口。没了大批黑衣人围阻,出谷一路顺畅。只半盏茶功夫,荀翊一行已经出了山谷,身后厮杀声依然不绝于耳。 马儿事先被松了缰绳狂奔而去,此刻却多被拴在刚出谷口的几棵树上。荀翊等人还未站稳,两个小厮已从林中暗处奔了出来。 “五爷,五奶奶让奴才在这里看马,她在前面等您。”小厮急急躬身施礼。 “好!”荀翊接过另一个小厮递来的缰绳,并不多言,翻身上马,一提缰绳,马儿已扬蹄飞奔。 一行人策马而行,一片开阔地带很快出现在眼前。赵荑等人的马车停在一棵大树下,没见有人现身,周围空荡荡,静悄悄。荀翊心下诧异,正要勒马,一块石头朝他的马前抛来,马儿受惊,瞬间扬起前蹄,荀翊急急勒住缰绳。身后的姜叔从马背跃起,朝林里扑去,与此同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姜爷且慢!”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林里奔出,正是清泽。姜叔瞬间收住身形,就地翻滚,挺身而起,嘴里怒骂:“臭小子,不早出声!扔什么石头!” 清泽缩缩脖子,没敢反驳,只嘿嘿笑着:“奶奶命我守在这里,见到五爷不能让他靠近车子。”他是怕自己喊话没能阻住五爷的马,这才直接掷了石头。 “五奶奶呢?”荀翊并不纠缠,径直问。 “再往前不远的林子里。”清泽边回话,边指指马车方向:“那里埋了黑火药,五爷绕开这路,沿着林子边走。” “好!”荀翊翻身下马,沿着清渐指的路走,大约一盏茶功夫,果然见赵荑一行从一侧的林中迎了出来。 荀翊此刻才真的松了口气,看着赵荑,只觉恍若隔世。他往前迈步,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蓦地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震得他下意识地冲向赵荑,将她护在怀里。 第54章 军士 “无事,是赵濯炸了出谷的路。五爷可还好?”看到荀翊浑身血迹斑斑,形容狼狈,赵荑慌忙上下查看。 “还好,都是小伤。”荀翊安慰地拍拍赵荑的手。 赵荑安排人给大家处理伤势,不过两盏茶功夫,另外两个“荀翊”也带人赶了过来。原来,赵荑将赵濯和赵涣扮成荀翊的样子,分别带了人扰乱黑衣人视线。黑衣人见过荀翊画像,自是清楚他的长相,本不好蒙骗,但偏偏他们不知赵荑的本事。要知道,赵荑从小痴迷cosy,她的扮相可不是简单的服装秀。花了大价钱师从顶级化妆师的结果是,她可以在高清摄像头下和被她装扮的对象一起让人分辨而不露怯。这样简单的易容在赵荑看来实在不算什么,而当她只一盏茶功夫就把两个“荀翊”变出来的时候,身边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她却看着叹了口气,毕竟赵濯和赵涣体型上比荀翊魁梧,且赵濯比荀翊略高,细细分辨就能看出端倪。但谁让黑衣人不熟悉荀翊,也没时间细察呢? 赵荑原本想和三个护卫都扮做“荀翊”,不是她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是她觉得多几个“荀翊”,黑衣人的人手会更分散,杀伤力会更弱。但赵濯宁可抗命也不答应,坚持他和赵涣就可以,还让赵沐守在她身边保护,她只能歇了心思。 不过赵荑也怕有黑衣人追来,毕竟她身边除了赵沐,只余两名武师。为防万一,她把离庄时暗中叮嘱赵濯购买的黑火药埋在了路上,又吩咐赵濯把剩余所有的黑火药带上,等大家撤出山谷,直接炸了出谷的路,阻拦黑衣人追赶的步伐。这个时代,黑火药珍贵,若想得些,人脉和大价钱,缺一不可。这也是为什么黑衣人没在路上埋黑火药,也没一开始就用上火药箭。黑衣人可以把黑火药都用在袭击荀翊身上,但难在远远看去,那么多人分散开来,他们也着实辨不清哪个是荀翊。也幸亏如此,荀翊才能死里逃生。 清点人数,虽大家都有伤,但居然无人丧命。如此看来,用“田忌赛马”的方式选择武功高、中、下三人组成一队的策略效果奇佳,荀翊顿觉神清气爽,连刚刚历劫的惶乱都散了不少。不过大家也不敢松懈,毕竟黑衣人吃了大亏,等脱了困,自然还会追来。大家如能在他们赶来前到达京城,最大的危险才算过去。毕竟也没几个人敢直接闯进侯府明目张胆刺杀吧。 说话间,又是几声轰响,是赵沐带着清泽几个引爆了埋在路上的黑火药。这个时代还没有很好的控制火药的技术,赵濯几人因为家里长辈曾追随捬义侯府的老侯爷在战场出生入死,都得长辈耳提面命过各种战场对敌手段。火枪这个时代还没有,但如何引爆黑火药,他们都得长辈教授过。好在他们也没有多少火药,不然引燃炸到自己也不是不可能。 有了两处炸开的路段,黑衣人再快也得几日追来。众人心下稍松,但还是包扎了伤口,互相搀扶着上路,只赵濯和姜叔几个寻了荀翊说话。 “五爷,这次袭击的黑衣人和之前两拨不一样。”姜叔先开了口。 “姜叔有什么发现?”荀翊挑眉。他只顾拼杀,确实没有注意太多细节。 “虽然前后几次的黑衣人同样招招伤人性命,但前几次的黑衣人单个身手都强过这次袭击我们的人。这次来的黑衣人彼此配合多些,而且配合更娴熟,更整齐划一。”姜叔一语道破。 荀翊细细回想几次截杀。的确,他与黑衣人正面厮杀颇多,前几次他对上每一个黑衣人时,都能感觉到对方刀剑的杀意,但每个黑衣人的攻击都自成一式,各有不同。而此次黑衣人是几人围聚而来,招式互有弥补,似乎为团体作战训练过无数次。 “还有,小人从出谷口返回,清楚看到了黑衣人射出的箭矢分布,极其整齐,几乎高度一致。”赵濯开口。“很明显是一排黑衣人射箭后,后一排迅速补上再射,循环往复。” “你是说——”荀翊悚然一惊,皱眉看向赵濯。 “是!小人听父亲说过,军中正是如此训练军士射箭。”赵濯接口。 是的,还有黑衣人听到哨音,虽有犹疑,但必然奔去的举动。 军士讲求配合,讲求整齐划一,讲求得令必行。 荀翊握了握拳头。有人雇了杀手追杀他和赵荑,又有人动用军中士兵拦截阻隔。“不想我荀翊竟如此得人看重!”他苦笑一下,说出的话让姜叔几人心中沉沉。 “也罢!”荀翊收了笑,“无论是哪个,此刻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待我们归了京,总要好好会会这些鬼魅魍魉!”他的话里已经带了狠厉。如是府中争斗,有军中背景的只有三房三太太周氏的娘家。周氏长兄周诏任左领军府将军,正四品。二哥周参任右侯卫录事参军,从六品。 荀翊暂且搁下猜测,商量起之后的行程,而赵荑那里正拿着一包药粉,不知该笑,还是该笑了! 清溪偷偷告诉漾儿,说出谷口后,赵荑布置人手回去接应荀翊,正忙乱的时候,有人从树丛钻出,塞了一包东西给清澜,迅速又钻回林子,没了踪影。清溪说她看到清澜将东西塞进了袖口。 漾儿进了赵荑的马车,正禀告间,清澜来了。她进了马车,径直跪了下去,一手捧着一个圆圆的药包,另一手是个小小的纸条。 纸条展开,“即刻下药”的字迹清晰可见。 “是哪个?大太太、大姑奶奶,还是二太太?”赵荑嗤笑。 “来人奴婢没见过,字迹看着不是大姑奶奶,也不是童妈妈的。”清澜垂首答着。她识字起初是自己偷偷学,后来是童妈妈见她可用,亲自教的。她对童妈妈的字迹太熟悉,以往二太太有吩咐,都是童妈妈执笔。而大太太或是大姑奶奶若有命令,大姑奶奶身边得用的几个都不识字,传的消息都是大姑奶奶的字迹。 “以往可有换了字迹的时候?”赵荑眼神微微动了动。 “没有!”清澜答。 是几个主子动了疑兵的心思,还是第三方?赵荑摸不准。“你觉得会是谁?”她看向清澜。 “二太太!”清澜略抬了抬头。 知道她是眼线,又狡猾地不欲露出丝毫身份端倪,除了二太太,还有谁?本来清溪身后的人也是怀疑对象,但她想想就直接否了。若是清溪,根本不需要有人露面,直接在她的枕边塞纸条更便捷,实在不必如此冒了暴露的风险。 而此刻捬义侯府二太太孙氏的荡忧院里,童妈妈也正躬身向孙氏回话:“消息已经递了过去,药也给了。只不过——”她犹豫下,还是接着说:“万一清澜那丫头摸不准是谁,不肯动手怎么办?” ”那丫头聪明得很,知道会是谁!“孙氏哼了一声。她答应二老爷不派人去,可没答应他不想其他法子。想到兄长递进来的消息,她恨恨地扯了扯手里的帕子。周氏那边也真是无用,如果周家成了事儿,何必她再出手!不过也没什么,既然不能坐收渔翁之利,那就浑水摸鱼,靠自己好了。她意识到了以往的纰漏,没再让童妈妈落笔传信,她需要杜绝因为字迹牵扯到自己的可能性。这次即便荀翊夫妻中毒事发,清澜被抓供出她来,她也不怕。毕竟无凭无据,她个官家太太,捬义侯府怀疑又如何? 黑衣人如何无法知晓,众人依旧晓行夜宿,五日后就远远看到了京城宏伟巍峨的城墙。入城后,赵濯去安排一众武师和江湖侠客的住处,后续自有荀翊操心,赵荑乐得清闲,不再过问。 第55章 入府 马车沿着街道缓缓行驶,车窗外有喧闹声持续,又渐渐消沉,再渐次响起,后又慢慢沉寂。赵荑没有朝车窗外看,她的身份实在不适合做出这样的举动,只从声音,她可以判断出行过的街市场景。 感觉马车拐过巷子,听着车轱辘压过青砖地面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赵荑知道,侯府应该马上到了。果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身旁的清浅先下了马车,放好马凳,回手来扶赵荑,不过身后另一只伸过来的手先扶住了赵荑。清浅回头,见是荀翊,急忙退立一旁。赵荑就着荀翊的手下了马车,抬头只见朱红色的高高府门,正中高悬“隆昌侯府”四个烫金大字,铜制铺首上镶嵌着兽口衔环,看着庄严肃穆,可府门廊下一侧却垂了一截丝绦,看着原应是挂灯笼用的,灯笼取下去,偏又留了一截丝绦未清理。门面和台基下的石狮子看着有些灰扑扑的,似乎久未擦洗。这是无人打理?赵荑只扫一眼,就对这府里的管理有了初步的判断。 荀翊早遣了人回府报信,这时侧门大开,一个佝偻着腰背,满脸深深皱纹的老者从里面迎了出来,后面跟着四五个小厮。“五爷、五奶奶一路辛苦!”老者俯身行礼。 “还好!老管家每日打理府务,也辛苦了!”荀翊不待对方礼成就已伸手扶住,很是恭谨。 赵荑目光闪了闪,默不作声地站在荀翊身后。这是侯府老管家荀常!和清浅闲聊探问府里旧事时,清浅可没少提到这个年少时候就跟在荀老侯爷身边伺候,在府里地位甚至超过几个年轻主子的老管家。清浅没和人家打过交道,就是道听途说地知道些老管家的手段,对这人有本能的畏惧。 赵荑跟在荀翊身后进了府。“侯爷还没有下朝回来,走时叮嘱过老奴,五爷回来就和五奶奶去给老夫人请安,然后直接回自己院子歇歇。待侯爷回来,会传了五爷过去。”老管家跟在荀翊身后半步,把侯爷的安排告诉荀翊。 “也好。那老管家且去忙。我们自去祖母那里请安。”荀翊客气地说。一切只能等见到当家的侯爷才能知晓,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绕过荷塘影壁,老管家自去忙碌,荀翊几人步履匆匆穿过垂花门进了二进院子。赵荑只来得及粗略扫了几眼,屋舍青砖黛瓦,地面铺着青石板,花草随处可见,虽是深秋,却繁盛绚烂,全无章法地肆意生长,看来在品种选择上下过极大功夫。抄手游廊里甚至也摆满了各色花卉,其中不乏名贵品种,只虽看着富丽堂皇、花团锦簇,却繁盛太过而失了意趣。有婆子抬了小轿过来,荀翊示意赵荑上轿,自己依旧疾步而行。掀起轿帘,赵荑看着身畔匆匆而过的雕梁画栋、亭台飞檐、门楼假山,还有时不时停在路旁躬身行礼的丫鬟婆子,顿生了一入侯门深似海的恍惚。 大约三刻钟的光景,小轿停下来,荀翊搭手扶了赵荑下轿。“松福堂”三个虬劲的大字映入眼帘。这是一处单独的院落,按照他们一行行进的方向,此处应是正院中轴线的主屋位置。赵荑垂眸落后荀翊半步身位进了院门。 一个上身着黄色交领短袄、褐色半臂,下身麻色长裙的婢女迎了出来。这是隆昌侯府婢女的制式服装,只是这婢女腰间系了一条绛红色的丝带,上边挂着一个同色的精致荷包。能在一样的装扮外格外装饰的婢女,赵荑刚刚这一路只见了两三个,想来都是主子跟前得脸的。 “五爷、五奶奶安!”那婢女屈膝朝二人行福礼。 “祖母现下可得闲?”荀翊随手挥了下,免了对方的礼,问道。 “老太太近些日子身子一直不爽利,刚服了汤药睡下。五爷、五奶奶恐怕得等些时候。” 此刻不过巳时末,即便午食吃得早,也不会这时候喝了药睡下。赵荑看着那垂眸的婢女眯了眯眼。这是刚回府就难为起他们夫妻么?如果大老爷和大少爷真的遇难,此刻正是大房最惨淡的时候。作为母亲,老太太应该很是难过,对大房所剩子孙最是疼惜,可这位老太太呢? “你确定祖母已经睡下?”荀翊原本看向房门的目光此刻才回到那婢女身上。 “五爷说笑了,奴婢哪里敢诓骗五爷。老太太真的困乏得很,刚刚睡下。”那婢女神情不动,依然垂手站立,很是恭敬的样子。 “也好!”荀翊淡笑一声:“祖父让我们先回去歇歇,那我们且先回去。待祖母休息好了,祖父也该回了,我们到时再过来给祖父、祖母一道请安!”言罢,他转身示意赵荑出院。反正侯爷说让他们给祖母请安,他们来了,见没见到人有什么打紧。 “五爷慢些!”屋门的帘子忽地掀起,一个圆眼塌鼻的胖婆子走了出来。 “刚刚老太太还说五爷和五奶奶回来,即便她睡下了也一定叫醒。丫头们都心疼老太太这些日子睡不安稳,不忍心折腾她老人家。五爷、五奶奶莫怪!老婆子这就去禀了老太太,她老人家正日日盼着五爷回来呢!”那胖婆子笑得眉眼挤到一处,三四层的下巴一颤一颤的。 这是看没法晾着两人,又出新招儿了?赵荑才不会多言,她只饶有兴趣地看戏。 “既然祖母身体有恙,尚妈妈还是不要惊扰了老人家。误了祖母休养,倒是尚妈妈和我们小辈的不是了。”荀翊淡淡开口。婢女们心疼老太太睡不安稳,而他们进去惊扰,不成了他们不懂心疼祖母,不如一个婢女?赵荑盯了那婆子一眼,这是老杨、荀二口中的尚妈妈,当年禇老姨娘事宜的经手人。 听了荀翊的话,尚妈妈一噎,讪讪地嘿嘿两声:“五爷这是哪里话!谁不知道五爷和五奶奶最是孝顺,这一路赶回来还没得歇就来给老太太请安了。五爷稍安勿躁,老奴去看下,如若老太太还睡着,五爷再回可好?” “也好!尚妈妈别扰了祖母!”荀翊依旧不冷不热刺了句。 尚妈妈尴尬地福了福身,退回屋里。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有婢女打了帘子请二人进屋。正厅并无主子,只有三四个婢女屈膝给二人行礼,打帘的婢女引着两人进了东侧的居室。一张硕大的类似廊柱式楠木拔步床的床铺占了居室的大半空间,一个穿着淡黄色褙子,月白色长裙的年轻女子正扶着一个圆脸的老太太从床上坐起。绛红色的锦缎床帏、秋香色的锦棉被褥、镂空的挂檐上垂着红艳艳的如意结、牡丹花纹的挡板、卷云纹的台座、折枝花卉纹的围栏……赵荑只扫一眼就垂下头来,这是个耽于享受的艳俗老太太。 荀翊已经就着婢女铺好的蒲团跪了下去,赵荑照作。 “孙儿、孙媳请祖母安!”两人磕头。 “这是刚回?”老太太声音尖利,听着刺耳中带着刻薄。 “是!刚进府!”荀翊答道。 “嗯,这一路可还好?”老太太接着问,全然没有让二人起身的意思。 “还好!”荀翊简短地答。 “你媳妇是你接回来的?”又是一句问。 “不是,路上遇到的。”荀翊低眉。 “那倒是巧的很。”老太太哼了一声。“既然回来了,就管好你媳妇,别成日没规没矩的。” “祖母说的是。”荀翊还没答,赵荑已经接了声。她可以一直装鹌鹑,但她现下偏偏不想了。 老太太大概没想到她会抢话,梗了一下。“翊哥儿媳妇,你这趟庄子看来白去了,还是这么没规矩!”声音里透着阴沉。 “祖母教训的是。”赵荑跪在荀翊侧后方,声音柔柔,全无脾气的样子。 什么意思?承认庄子白去了?承认自己没规矩? 老太太抬了抬已经松垮耷拉的眼皮,盯着赵荑的脸。“既是你自己都认了没规矩,那就去跪祠堂好了。” “祖母还是这么欢喜开玩笑。”赵荑用帕子掩了下嘴,笑着起身,还不忘随手拉了荀翊起来,然后举步朝床边的老太太走过去,推开错愕看着她的女子,扶住老太太的腋下就把头靠了过去,嘴里还不停地说:“这一路孙媳可是长了见识了。哪家哪户的老人家有祖母这样豁达的性子啊?心疼孙子、孙媳长途奔波劳累,紧着叮嘱让去歇了,还怕孙子、孙媳自责,用跪祠堂的玩笑催促。哎呀,孙媳知道祖母心疼小辈儿们啦,您真当孙媳傻的不是。就知道祖母慈爱,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孙媳一定看着您孙子好好休息,一准儿几天就把他补回来,您看您可还满意?”她边说还边摇晃着老太太的胳膊,一副和祖母撒娇的模样。 老太太张口结舌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哎呀,祖母。看吧,就是孙媳最知道您的心思,谁家祖母有您这么善解人意,这么心疼晚辈,这么一副菩萨心肠啊。好啦好啦,孙媳这就带了您孙子去歇了,免得您又跟着担心。尚妈妈,你们可照顾好了祖母。这么好的祖母若是有什么不妥,我可拿你们是问!”赵荑边松开老太太的胳膊,边语气从娇憨变成狠厉。 说话间,她已经站回荀翊身侧,拉着还呆愣愣的他朝老太太行礼:“祖母,您可得好好歇着,孙媳就带您孙子回去,一定照着您的吩咐好好看着他歇息。”言罢,转身就出了房门,在一众婢女、婆子的目瞪口呆中,拉着荀翊扬长而去。 第56章 荀嬛 床上的老太太似乎才缓了过来,颤着手指指尚妈妈:“你,你把她的话重说一遍!”声音里透着不可思议。 “老奴,老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尚妈妈抬起粗短的胖手指撮了身边的婢女一下。 “奴婢,奴婢也没大听懂。好像,好像五奶奶夸老太太慈爱,心疼小辈儿。”婢女不确定地说。 “你说!”老太太又转向床边穿着淡黄色褙子的女子。 “好像,好像就是这样。”女子期期艾艾地说。 “胡说八道!”老太太一把抓起床边小桌上的一个茶盏摔了出去。茶盏落地,“砰”的一声四散开来,吓得一屋子的婢女婆子齐齐跪下。 尚妈妈急忙跪爬到床前,抬手给老太太按着前胸顺气。“老太太别动气,那五奶奶是个傻的,她连话都没听懂,老太太跟个傻子较什么劲?凭白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傻子?她哪里是个傻子?”老太太抖着手指向门口跪着的一个婢女:“你去追上那忤逆不孝的东西,让她去给我跪祠堂,不跪个三天三夜不要放她出来。” “祖母,您先消消气。”淡黄色褙子的女子使眼色示意那婢女去厅堂,又回身跪得离床近些,就着尚妈妈的手接着给老太太顺气。 “五哥和五嫂刚回府就来给祖母请安,五嫂还一再感激您慈爱宽宥,您何苦动气呢?祖母不一直是这样的长辈么?这阖府谁不知道?就算五嫂傻了没听懂祖母您的话,但至少她说祖母的这些话是事实呀,嬛儿就觉得您是最最慈爱的祖母。”女子觑了一眼老太太刻薄臃肿的脸,继续说道:“祖父正因了大伯和大哥的事情忧怀,嬛儿知道祖母也一样,您这时实在不宜动气,不然祖父也会不安的。” 提到老侯爷,老太太果然收了收满脸的戾气。确实,如果荀翊和赵荑回府就被她罚了,还跪了祠堂,等晚上老侯爷回来,她除了被训斥一番,还得眼睁睁看着赵荑被放出来,凭白讨个没脸。想到老侯爷那张冷肃的脸,她心下发颤。 “哼,就你一张巧嘴。”老太太身子往大引枕上靠了靠。“罢了,我也是老糊涂了,跟个傻子计较起来。都起来吧。”众婢女婆子这才纷纷起身,又忙着清理一地的碎瓷。 那边出了松福院,直到沿着抄手游廊走出好远,被赵荑拉着的荀翊才松开一直紧咬的牙关笑起来。毕竟是在大老爷和大爷消息未明的紧要时刻,他只能尽量控制着不发出太大的笑声。 赵荑由着他笑,也不阻止,只饶有兴味地看他笑起来眯起的桃花眼微微挑起的眼尾,觉得很是好看。 “娘子什么时候学了这么一手指鹿为马?相公我今日可是开了眼了。”荀翊笑着问。 “人么,就两种,一种讲正理,一种讲歪理,谁都不会承认自己无理。正理不通,就行歪理。”赵荑歪着头,满眼戏谑。 “如此,荀翊受教了!”荀翊拱手行礼,一副深受教诲的样子。 “骐朗客气!”赵荑煞有介事地以书生之礼回,又惹得荀翊笑了起来。两人的做派引得远远路过的几个小丫头频频窥视。 骐朗,荀翊的字,是荀翊及冠之时他的授业恩师清宁书院的凌夫子所赐。赵荑听清浅几个跟晴儿论及府里旧事时提过。只她并不知道这个字对于荀翊的特殊意义。 荀翊名“翊”,是大老爷所起,含三意:一则辅佐、帮助;二则通“翌”,明(天)之意;三则翊翊,恭敬的样子。如此名字,可见大老爷对他的态度。一个庶子恭顺谦卑就好,即便有出头之日,也不过一臂膀尔。可荀翊偏偏从小敏慧卓绝,文采斐然,远超两个嫡出的兄长,更极得书院师长们的欢喜,其中以凌夫子尤甚。凌夫子更在他加冠时赐了骐朗的字。“骐驎”骏马名,同样通“麒麟”,神兽也。李贽《焚书·答耿司寇》有云:“骐驎与凡兽齐走,凡鸟与凤凰齐飞。”朗,明朗之境;响亮之音。只从赐字可见夫子对他的期许和祝福:啼响亮、奔明朗、成栋梁、得敬仰。 而此刻荀翊听到赵荑唤起他的字来,心情更加疏朗。他二十弱冠行加冠礼时,府里无人去书院,是赵荑派人张罗了他的加冠礼,可赵荑自己却被他的嫡母困在府里,不得外出。捬义侯府和靖平公府的几个公子齐齐去了书院,还带去了家里长辈的厚礼,也正因如此,虽没有隆昌侯府的父兄在,依然没人敢小觑了他。 荀翊此刻只觉心口热乎乎的,他想借着衣袖的遮挡拉住赵荑的手,可忘了自己一路疾驰回京,一直穿着短打,而不是惯常穿的书生服。等他意识到时,已经和赵荑两手交握,身后响起了清浅几个吃吃的笑声。他有些尴尬,不过依旧装作没听到,拉着赵荑往前走。赵荑此时也已经脸色绯红。她虽然自小在国外长大,见惯了幼儿园起就交男女朋友的事情,可她没试过啊,这个么,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荀翊和赵荑一行离开不久,那个着淡黄色褙子的女子也带了一个婢女出现在抄手游廊里。这女子正是三房庶女五小姐荀嬛。她此刻神情淡淡,全没了在老太太面前的谨小慎微、趋炎讨好。 “小姐,五奶奶这次回来怎么看着变了个人一样?”身边的婢女红桃凑近她身侧,低低地说。她们主仆在这府里没有任何靠山,可不敢让人抓住任何把柄。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高门贵女,哪个没有脾气。以往是有顾忌,不想撕破脸罢了。连孩子都差点被抢走,谁还管那么许多,你且看着,好戏还在后头呢。”荀嬛嘴角带了几分嘲讽:“只这府里的人看不清,以为谁都可以如你我这样被拿捏欺侮。” “小姐!”红桃拉住荀嬛的衣袖。 “我无事!”荀嬛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感慨罢了!”她一个连姨娘都没了的庶女,父亲正眼都不看她,还在一个面甜心苦的嫡母手下讨生活,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她已是及笄之年,只比嫡妹六小姐荀琳大两个月,到了婚配的年龄。可嫡母只张罗着如何让荀琳攀上高枝,根本不理会她。她每日到松福堂伺候讨好刻薄的祖母,也是期望能有被注意的时候。女子花期太短,她本是庶女,如果年龄再大了,恐会被父亲随意配个鳏夫做续弦或是给个位高权重的老头做小妾,她怕极了这样出一个火坑又入另一个火坑的日子。 她随意在一处坐凳栏杆处停下,红桃跟她久了,知道她的意思,马上铺了帕子,扶她坐下。她抬头看着有些褪色的檐下坊梁八仙过海的彩绘,心思不知道飘到了哪里。红桃欲言又止,终是没开口。她从小被放在荀嬛身边伺候,但身契却在三夫人手里,为人奴婢,她除了同情,又能帮到可怜的五小姐什么呢? 这里荀嬛发着呆,那里荀翊夫妻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另一处。 第57章 金穗 荀翊和赵荑不能去歇息,因为还得去给嫡母大太太请安,不然又是错处。 侯府主院是老侯爷、老夫人住,东院住大房、西院住二房和三房。荀翊带着赵荑沿着游廊,七拐八拐出了一道八角门,顺着甬道进了东院。虽然疲累,两人心情却都很好。顺着抄手游廊,远远就见一个很宽敞的庭院,几个小婢女正在廊下不知道咕哝些什么,其中一个搭眼看见他们,转身就跑。荀翊俩人也不着急,慢慢走着,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看到“贤汀院”几个字的时候,赵荑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这个院子名字是不是大老爷起的,倒是自恋得紧。贤者,有道德有才能的人。汀,水边平地也。这近旁应该是有池塘的。 一个身量纤细的婢女快步从院子里迎了出来,福身朝二人行礼:“五爷、五奶奶安!” “金穗,母亲可在?”荀翊挥了下手,问道。 “大太太一直病着,时不时发热,刚刚喝了汤药,热退了些。”叫金穗的婢女抬头快速扫了荀翊和赵荑一眼,杏仁般的眼里满是惶恐,又垂首说:“一直没有大老爷、大爷的确切消息,二爷又被伤着抬回来。大太太这几日始终昏睡,大夫说是急火攻心,怕有不好。” “二哥伤了?”荀翊皱眉回问。 “奴婢不是很清楚,听说是运粮过一处盘山道,从崖坡滑了下去,找到时候已经摔得人事不知。”金穗低声答。这原不该她一个奴婢多言,但大房只剩眼前这个平日他们眼里不大起眼的主子,而且日后大概率是这个主子决定大房一众人等的生死荣辱,此刻不示好,她就是个呆子。 “大夫怎么说?”荀翊面色沉沉。从小二哥就不拿正眼看他,甚至还不时使些不入流的小手段欺负他,得了消息,他倒没有多少情绪波动。 “说只能尽力,就算是留了命,怕也是站不起来了。”金穗知无不言。 荀翊回头看了赵荑一眼,赵荑开口问道:“母亲这里一直是谁照料?” “奴婢和赵妈妈,还有银穗。”金穗迟疑了一下,又说道:“大奶奶也一直病着,二奶奶守着二爷。大姑奶奶——”她飞速扫了赵荑一眼,垂眸继续说道:“大姑奶奶会偶尔过来看看,不过前几日,大姑奶奶说,说瑞儿少爷那么小,在庵里陪个,陪个老人家实在不该,就带着李妈妈几个,还有乔儿少爷去怀恩庵了,说是陪瑞儿少爷玩儿,住几日就一并接了瑞儿少爷、姝儿小姐回来。”这话金穗说的磕磕绊绊。大姑奶奶的原话多刻薄污秽之言,甚至称呼赵家老太太为老不死的,这话她哪里敢说。 赵荑去了庄子,两个孩子荀姝、荀瑞被赵荑娘家祖母带回清修的庵里住着。 “带了乔儿?”荀翊眉头已经拧成了疙瘩。“二嫂同意了?” “是大太太清醒时候吩咐,让大姑奶奶带的,说孩子总得有人带。而且二奶奶日夜照顾二爷,自己都昏过去好几次了,实在顾不上。”金穗低眉敛目。这府里乱七八糟的,她一个奴婢哪里有资格评说。 荀乔,二爷的独子,五岁而已。身边婆子、婢女一大堆,哪里会没人照顾?荀嫣这是在做什么?要把大房小辈唯二的子嗣掐在自己手里么? “清浅!”荀翊已经气得脸色发青。 “五爷!”身后的清浅疾步上前。 “你去前院寻了清泽……” “五爷!”荀翊话没说完,赵荑已经轻拍他的手臂,阻了他接下来的话。“明日我们就去庵里给祖母请安!” 荀翊看着赵荑沉沉的眸光,压了压心底的火气,点头道:“也好!” 金穗默立一旁,心下思绪翻涌。五奶奶一句话就让五爷改了主意,看来今后若想在大房立得住,抱住五奶奶的大腿才最是管用。 大老爷和大爷出事的消息传来,大房一团乱。每个人都在寻自己的出路。她是大太太身边的一等婢女,本得众人巴结,可如今大老爷没了,大太太病着,不知还好不好得起来。没了丈夫,亲生儿子一死一残,即便身子好起来,也不过是仰人鼻息的存在。二爷算是废了,大房只有五爷这个庶子。大太太平日里对五爷实在不好,即便占了嫡母的身份,五爷若动心思,拿捏一个病弱的老太太,谁知道她还能不能活过来年。这深宅大院里的龌龊,她待在大太太身边可没少见识。只大太太是个胆大无脑的,她算计得多,成事的少,倒让她身边的这些婢女、婆子少被人忌恨。这也是为什么金穗第一时间就不加掩饰地给荀翊和赵荑递了投名状。没承太多罪孽,没有太大过节,还有一定用处,肯低头给主子办事,金穗知道,五爷和五奶奶会容了她。 果然,赵荑开口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说话间,清浅已经把一个精致的小荷包塞到了金穗手里。“日后还得你多多注意母亲这边,如果有事,你只管找清浅或是清湄说。” “是!奴婢谢过五奶奶。”金穗心下大定。她完全没回避院子里的人,孤注一掷的投靠是担了极大风险的。她父亲、哥哥都跟了大老爷出门,可大老爷没了,按照大太太和大姑奶奶的行事作风,她的父兄大概率会被打杀,可她不甘心,但凡有一点点的机会,她都要争取。她走不通老侯爷那里的门路,想了许久,只有五爷、五奶奶这里可以一试。五爷是大房唯一可以顶门立户的成年男丁了,五奶奶又有捬义侯府撑腰,有绝对的话语权。这些年在府里,主子都什么性子,她最是清楚。五奶奶是个心思正的,只要自己在最凌乱的时候肯出力,她相信五奶奶不会亏待了她。 “你们这些人,”赵荑不知道金穗心里的百转千回,她转头朝向院子里福身行礼的七八个丫头、婆子说道:“和金穗姑娘一起照顾大太太也是辛苦了。清浅,一并赏两个月的月银吧,从我私账上出。”众人听得了赏,一时欢喜地叩头谢恩。这些日子的惶惶不安,似乎瞬间消减了去,这就是有人主事的好。“还有,刚刚我和金穗说的话,放你们身上也做数。若是觉得有什么事情自己弄不清楚的,可以寻了我院里的漾儿、满儿丫头说,她们都会帮忙的。” 这是让大家有了消息只管递给五奶奶院里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插手大房事务让众人瞠目。“不过,出了大房的院子,如果我听到谁说了不该说的,自会给你寻了好的去处。若谁不信,且可以试试。”赵荑的声音冷冽,透着杀意。“你们把这话说予没当值的一并听了,别漏了谁!” 众人只觉背后冷意飕飕,连连称是。金穗瞬间松了口气,她相信投靠五奶奶的人只多不少,她的孤注一掷如今倒不显得突兀,也不会是单打独斗了。 赵荑完全不在意这话会不会传得沸沸扬扬。就算大老爷他们能活着回来,这样的话她一样会说。从她启程回府的那日起,她就已经决定肆意而为了。她要让每个人知道,谁也别想踩到她的头上,谁都不行! 赵荑感觉到身旁荀翊的目光。她转头去看,荀翊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她再细看,只能看到满眼的笑意和欣赏。她挑挑眉,回了一个张扬的笑脸。 第58章 为何 朝议大夫府里,孙家大老爷孙梁垂首跪在孙老太爷的书房正中,一眼一眼看着独弈的父亲,可孙老太爷似乎完全忘了他的存在,只全神贯注在棋盘上。 孙梁微微动了动跪得发麻的腿,心里升起几分埋怨。自己帮着唯一的妹子有什么错?妹子好了,难不成还能不帮着自己娘家?能看着自己唯一的嫡亲哥哥落魄? “怎么,这一会儿就跪不住了?”孙老太爷捏住一颗黑棋,眼睛依旧盯着棋盘,说出的话虽无斥责,却让孙梁没敢再多动一下。不过孙梁还是忍不住嘟哝了句:“儿子好歹过了不惑的年岁,父亲就不能给儿子留点脸面?” “脸面?”孙老太爷哼了一声,将手里的棋子扔到棋盘上,玉制的棋子和棋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不大,却让孙梁瞬间收了声。 “脸面是自己挣的,哪里需要别人给!”孙老太爷将目光转向孙梁。“你虽学业无成,但喜好结交三教九流。能让这些人为你所用,也是你的本事。你只珍姐一个嫡亲妹子,自小娇宠呵护,是你身为兄长的好。但你既出手,就该计划周详,知己知彼。如今两次袭击不成,还枉费你妹子大把银钱,更让那荀翊夫妻生出警惕之心。你还好意思开口要脸面!” 孙梁张张嘴,满脸涨红,无言以对。 “我孙家与赵家势不两立也不是今日才始。只要给赵家添堵的事情我孙家子孙都可做得!”孙老太爷哼了一声,“只徒劳无功的事情,如何值得!” 孙家自认与捬义侯府赵家是世仇,这是当今皇上都知道的事情。但凡能让赵府不好过的或是添堵的,孙老太爷都不介意谋划一番。之所以说自认,是因为两府龃龉起于一句戏言。当年孙老太爷的父亲孙予早于老捬义侯赵行追随先帝,后来赵行崭露头角,得先帝看重,孙予面对一个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小辈,自是心里不服,常各种难为赵行。好在赵行虽年轻,涵养很是不错,两人倒没起过正面冲突。在攻打琅州前,孙予因先帝将前锋之职交与赵行而心有不满,更当着先帝的面,要求与赵行一起攻城,谁先破城,就可要求另一人给自己做一个月的牵马小厮。赵行本不欲理会,奈何孙予各种纠缠不休,终于惹得赵行火起,应承下来。攻城是大事,先帝认为二人不过戏言,不过以此为赌有助鼓舞士气,倒也乐见其成。不想琅州攻城一战惨烈异常,赵行见强攻艰难,遂令军士后撤,再寻他策。孙予认为赵行贪生怕死,不从军令,依旧强行进攻,不仅累得手下军士死伤惨重,自己也被流箭射中,命丧琅州城下。先帝震怒,但因孙予已死,也就未加追究。孙予之妻得知夫君阵亡,当夜悬梁自尽。孙予之子孙长翼,也就是后来的孙老太爷连失至亲,悲痛欲绝。事情本由孙予不听号令而起,但孙长翼认定是赵行故意为之,至此发誓与赵家势不两立。赵行过世后,孙家依然不依不饶,与捬义侯府各种为敌,两家势同水火。 此刻听孙太老爷并未因自己出手对付荀翊夫妻而生气,孙梁立时挺直腰背。“父亲教训得是!”他的语气比之刚刚诚挚了不知多少。 “尾巴可扫干净了?”孙老太爷瞥了他一眼。孙家可以背后做各种小动作,但前提是不能留了证据。孙家目前可没有和对方正面对抗的实力。 “父亲放心,动手的都是职业杀手,对方抓不到活口,而且我那朋友就是做此买卖的,一定守口如瓶。”孙梁信心满满。 “嗯,跟你妹子说,适当放放。既然荀家三房有动作,她何苦自己出头。若惹了隆昌侯的眼,我也保不了她。”想到隆昌侯荀观那张冷脸,孙老太爷也有些犯怵。侯府的事情,他本不欲理会,但既然女儿想当侯夫人,现在儿子又搅了进去,由不得他不用心琢磨。荀家老大没了,他还是高兴的。毕竟荀家老二是他的女婿,若能承了爵,于孙家而言,只有好处。想到这些年自己官场裹足不前,孙家也无子弟出头,他心里就生出莫名的恐慌来。如果能有个强有力的靠山该多好! 二太太孙氏娘家这里父子相商,而另一处的三太太周氏的娘家却是乌云密布。 “老二如此糊涂,你作为兄长,也难辞其咎!”周老夫人手里的鸠杖敲在青砖地上,砰砰作响。 “母亲教训的是!儿子未尽到监护之责,任由二弟胡为,请母亲责罚。”周大老爷以头触地,语气里带着痛心懊恼。 “母亲莫要责怪大哥,是儿子自作主张,瞒了大哥。母亲若要责罚,就责罚儿子好了!”周二老爷跪在兄长身侧,急急跟着叩头。 “好啊!”周老夫人气极反笑。“既然你们兄弟如此兄友弟恭,待哪日周家大祸临头了,你们也要这样才好!” “母亲!”兄弟二人齐齐看向周老夫人,又齐齐磕头认错。 “母亲莫要气坏身子!”周大老爷直起腰背:“二弟也是无法。那周蓝又以当年事情要挟。若二弟不照做,她就会将手书送到御史台。二弟也是怕牵连家里,才出此下策,母亲切莫因此动气。” “都是孽障!”周老夫人看向满脸悔不当初的周二老爷。“那丫头当年以此事要挟,逼着我将她记在名下,成了嫡女,可见心机手段。老二当年一念之仁救下那人,如今看来,不过圈套罢了。我原以为周蓝与那人勾结,拿住老二把柄,不过为自己谋个好亲事。现下看来,倒是我小瞧了她。她的心真是大啊!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狠心一剂汤药下去,一了百了。终归是我妇人之仁了!”周老夫人眼里满是疲惫,腰背佝偻,看着更加老态龙钟。 “母亲!”周二老爷向前膝行两步,语带哽咽地说:“让母亲忧心,是儿子不是!是儿子识人不明,给家里闯下滔天大祸。是儿子罪该万死!” “好了,二弟!”周大老爷听出他话里的未尽之意,皱眉阻止。“你就算以死谢罪,祸事已然闯下。那人当日在府里住过,这事无可否认。他与周蓝勾结,有意陷害,让周蓝得了你的手书。一旦探查,与谋逆罪臣有牵扯的事实,我周家哪个能自证清白?这是灭门大罪,周蓝仗着祸不及出嫁女的律例,才如此肆意妄为。当日说与你的话,今日依旧没变。周家一门,荣辱与共,患难同担。二弟莫要再说些有的没的!” “大哥!”周二老爷眼里蓄泪,满脸愧色,哽咽着说不下去。 “冤孽!冤孽啊!”周老夫人看着兄弟二人,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待母子三人情绪平复下来,周大老爷说:“母亲、二弟也莫要气馁。周蓝不足为惧,她不过那人手中一把刀,没了周蓝,也会换另一把。那人不过想逼我们为他做事罢了,好不容易布了局,引我们掉进去,他怎会舍得轻易放弃!他暂且不会动周家,我们目前无甚危险。只这么多年,我冷眼看着,那人似乎事事针对隆昌侯府,但凡逼我们出手的事情,都与隆昌侯府有撇不开的关系。” “大哥是说,那人与隆昌侯府有仇?”周二老爷拧眉。 “极有可能!”周大老爷看向周二老爷:“二弟那里如何善后的?” “大哥放心。右武侯卫本就执掌烽候道路,得消息知附近有匪徒出没,滋扰信息传递,采取行动是正理。后来发现消息有误的情况时有发生,遮掩过去不是难事。当日行动是乔装过的,荀家老五也抓不到把柄。”周二老爷说。 周大老爷放松了绷紧的脸,眼里露出狡猾。“无论怎样,二弟日后需小心行事。周蓝再有要求,能拒则拒,不能就暂且拖着或敷衍了事。事情办了,办不成只能怪运道。让我们做的,我们听命做了,那人还能说什么!” “大哥!”周二老爷有些瞠目结舌,这还是自己那个方正不苟的大哥么? “跟你大哥好好学学!万事有变通,卑鄙无耻的下作之人,哪里值得你以诚相待!”周老夫人摩挲着鸠杖顶端的斑鸠,总算松缓了语气。自己这个二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轻信,她心下叹气。 想想当年——,唉,算了,当年一步错才使得如今举步维艰。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59章 被盗 再说回捬义侯府。远远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大太太,赵荑就跟在荀翊身后回了自己院子。 院子位于东院最偏西北的角落。“漻园”两个娟秀的字刻在一块桃木板上,挂在院门一侧,映着秋意深深,满院落枝,还有随凉凉的风时不时刮起的或黄或绿的片片枯叶,愈发显得萧瑟得紧。松福院和贤汀院都是匾额高挂,而原主这里只木板刻字,且以一字命名,更以“园”异于他处,原主与这府里的格格不入可见一斑。 想到进府门看到的花团锦簇,赵荑甚至有种穿越节气的错觉。只寻那些耐寒的品种,再每日差人时时维护,想来这府里只这一项就是笔极大的开销。想到那个艳俗的老太太,赵荑只有摇头叹息了。 见赵荑盯着“漻园”二字沉默,荀翊拉起她的手:“当日见娘子手书此二字,只觉得不过取《庄子?天地》里‘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之意。今日看来,还是为夫狭隘了。娘子应是选了《吕氏春秋·古乐》中‘通大川,决壅塞,凿龙门,降通漻水以导河’之宏大意境。可清澈、可急流、可变通,娘子大才!” 呃,赵荑默了。她可以说自己压根没听懂么。她轻咳一声,迈步进院。荀翊只觉她羞赧,微笑着举步跟上。清浅在身后扶额,得提醒奶奶,下次想着让五爷先行,这是规矩礼仪,奶奶害羞也不能忘了。 院子里没有人。原主离开时,下人大部分跟了去,少部分跟着去庵里照顾两个小主子,院门锁了,只留两个婆子看门洒扫,而看院子的一地落枝,应该是两个婆子也没有干活。 “五爷、五奶奶!”满儿从正屋迎了出来,手上还有未擦净的尘土印记。清浅和清湄一直跟在荀翊和赵荑身边,剩余的婢女进府门就被遣了先回院子洒扫,看样子还没收拾。 “出了什么事儿?”赵荑凝声问。她和荀翊从正院,到东院,再回漻园,期间的时间足够下人把院子清扫干净。 “锁被砸了,屋里东西有被翻过的痕迹。”跟在满儿身后出来的漾儿接声道。 “可有丢什么?”赵荑还是被这府里的乱象惊到了。再不受重视也是主子的屋子,居然堂而皇之地被偷盗了不成? “奴婢们查看了下,主子屋子里的箱子、柜子都有翻动,但得清浅姐姐对对账,看具体少了什么。”满儿回头看了漾儿一眼,说。 “看院子的人呢?”荀翊眼里有了怒意。 “奴婢们寻了,没寻到人。”满儿答道。赵荑却看到满儿身后的漾儿欲言又止。 “漾儿,你可发现了什么?”赵荑问。 “奴婢没有发现什么。”漾儿扫了一眼满儿,低头答。 赵荑皱了皱眉,没有接着问。 “奴婢和清湄去看下。”清浅上前说。赵荑稍微贵重些的东西都是她和清湄管着。 赵荑颔首,看两人进了屋门,眼神移回,又看向满儿问:“其他人呢?” “奴婢让她们去找相熟的姐妹问问院子出了什么事儿,两个看门的婆子哪里去了。”满儿答,似做了了不得的大事儿,眼里有掩不住的得色。 “都放了出去?”赵荑盯着满儿问。 “是。”满儿对上赵荑有些凌厉的眼神,忍不住瑟缩了下。 “单独出去的?”赵荑又问。 “是。”满儿觉出不对,有点儿迟疑地答。 “你跪到院子里去。”赵荑没再看她,又转向漾儿:“你没拦着?” “奴婢说等奶奶回来再派人出去,满儿不肯听。”漾儿垂下头。 “没拦住她,你也有错。罚一个月的月银。”赵荑说完,举步进了正屋。 满儿虽然满脸错愕和委屈,但还是跪到了院子中间。她和漾儿几个差不多同一时间到赵荑身边,她还比漾儿大些,原本几人在主子眼里似乎没什么两样,但在庄子的日子,她眼见漾儿愈发得主子信重,心里生了妒忌,时不时会刺漾儿几句,还会抢着在主子跟前露脸,能成了主子跟前第一人可是她满心满眼的想往。 今儿个这事儿她没觉得有什么错,可漾儿拦着不让她派人出去很让她不快,漾儿愈拦着,她愈觉得是漾儿阻了她得主子认可的机会。 漾儿看了看还满脸愤愤的满儿,叹了口气,转身进了正屋。她此刻如果安慰满儿,满儿不会感激,倒觉得她落井下石,看她笑话了。 正屋里满是灰尘,几个箱子、柜子的锁头已经被撬开,盖子和柜门上有明显的手指印记。 “手指印是你们谁的?”赵荑看着柜子问漾儿。 “满儿的,其他人我拦着没让进来。”漾儿答,面上带了羞愧。如果能拦住满儿,她也不会让她碰。 “是个蠢的。”赵荑有些意兴阑珊。以为身边人忠心就好,其实完全不是这样。这几个手印就毁了她抓住人追讨的机会。任何人都会说,既然你们自己开了盖子,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自己拿走了东西再栽赃陷害?而且几个婢女中还有清澜和清溪这样身后有人的,没得她允许,满儿居然擅自做主让她们单独出院子。她在庄子和一路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有心人摸得透透的。虽然她不恐惧这些,但底牌被人知道太多总不是好事,她有些头疼地扶了扶额角。 荀翊安慰地拍拍赵荑的肩。她身边的人,他不便插手。 “清浅,你们几个核对下吧。”赵荑吩咐。既然失了先机,就不必纠结了。 “是。”清浅抬头看了赵荑一眼,又顺从地转身查看箱柜去了。 “这里清理还需时间,五爷先去前院歇着吧,估计祖父很快也会回来了。”赵荑望向荀翊。 “也好。若是需要我做什么,你再遣人寻我。”荀翊踌躇了下,还是答应。院里事情本就该女主子处理,况且都是她贴身之人,他也不便多问。“还有,明后日看时间合适,再去看姨娘吧,今儿个去太打眼了。”他又叮嘱。 对了,还未去见荀翊的生母钱姨娘。赵荑点点头,有点汗颜。 见荀翊出了院门,她转身问俯身看箱子的清浅:“你想说什么?” 清浅刚刚看她的一眼是有话要说。 “奶奶别担心,贵重的东西都无事。”清浅靠近赵荑轻声说。 “哦?”赵荑有点疑惑。 清浅看了清湄一眼,清湄立即转身出门立在了廊下,漾儿也马上跟了出去,跑去关院门。都是有眼力见的,赵荑满意地勾唇。 清浅指指博古架最上边的一格侧板,贴墙的位置有个小小的凸起。“那里没有手指碰过的痕迹,没人动过。” 这是暗格?赵荑咂舌,只面上不显,淡淡说道:“打开看看。” 清浅拿了个小杌子,站上去按动凸起,博古架向相反的一侧滑开。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小隔间露了出来,里面整面墙的架子上整齐码放着古玩、字画,地上几个敞开的箱子里堆满契书银票、金银锭子,还有各色首饰。赵荑看得有些发愣。 “幸亏祝妈妈想的周到,她老人家说这府里都是些下三滥的,您的陪嫁可得小心护着。祝妈妈让人多数放到陪嫁的庄子,少数留在院里,怕万一有急用。不过,这些细软放在府里也让人不放心,多亏她老人家安排人偷偷做了这处机关,不然现下真不知道该哪里哭去。”清浅庆幸地说。 “祝妈妈!”赵荑轻轻重复着这个称呼。她听了无数次这位老人家,可已经没了相见的机缘。她忽觉得心头酸涩难当。 “祝妈妈几个的家人现下可都在京里?”赵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哀痛。 “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得让清泽去问问。”清浅眼角泛红,也极力忍着。 “嗯,问清楚告诉我。”赵荑嘱咐。 “忠义多是屠狗辈,礼孝皆是苦寒人。”赵荑一直认为此言偏颇。可历经生死而来,她忽然觉得万言皆有因,皆有果。此一刻,她只觉这话精准无比。 不过,府里一切千头万绪,暗潮涌动,哪里容得赵荑感慨唏嘘! 第60章 回禀 大约一个多时辰,婢女们陆续回了院子。看到跪在院子中间面色惨白的满儿,众人惊讶之余,都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 清浅把大家召集到院子里,清湄给赵荑搬了把花梨木的高背椅放在廊下。 “和我说说你们这一个多时辰都有什么收获。”赵荑坐下来,淡淡开口,看不出喜怒。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投向了年纪最大的滕管事家的。 滕管事家的是个心实的,见众人看自己,就嗫嚅着开口:“回奶奶话,奴婢离府太久,满儿姑娘让去打听,奴婢不敢到处乱走,就只能带了晴儿去园子逛,看能不能见到旧人。也是凑巧,奴婢和晴儿逛到池塘附近,本来以为碰不到认识的,正泄气想要回来,就远远见了五爷和五奶奶过去。奴婢想去追,不想没走多远,就见有人鬼鬼祟祟跟在奶奶几人身后。那人偏巧是奴婢认识的,是——。” “清浅!”赵荑看了身旁的人一眼。 清浅应声出去把滕管事家的带到院子一角,听她细声讲了几句,才又折回赵荑身边,附耳说了。 赵荑冷冷笑了下,目光扫向众人,在清澜、清溪身上停了停。 两人感觉到赵荑的目光,身子都有下意识的瑟缩。赵荑原本觉得清澜、清溪都在掌控中,甚至可以为己所用,但现在对清溪她多了些不确定。一路进京,她几次遇险,清溪都躲在暗处从未现身。按照清澜的说法,她应该有不错的功夫在身,可无论她如何危险,清溪从不伸手。只这一点,清溪就对她没有基本的情谊,必要时,推了她出去挡箭倒是有可能。赵荑对这丫头背后的人很是好奇。她在庄子上醒来那夜脖颈的疼痛应该和清溪脱不开关系,可她之后只一心想回到自己身边的一系列做派,又不似做伪。清溪当时没有杀她之心,这点赵荑确定。那个雨夜,清溪有机会动手,可她没有。单凭这个,赵荑确定清溪不是府里几个女主子的人。既不杀她,又不帮忙,清溪背后的人究竟想做什么? “还有谁要说?”赵荑挪开目光,低头看着自己指甲上的蔻丹。 “回五奶奶话,”清澜往前站了站。“奴婢和清溪是一起出去的,一直在一处没有分开。奴婢两个寻了大姑奶奶院里、大奶奶院里相熟的小姐妹打听,本来还想去二奶奶院子看看,但院门紧闭,奴婢两个没敢进。” “这么短时间去了这么多处,也是难为你们两个了。”赵荑抬起修长的手指,举到面前端详着。 “是奴婢该做的,不辛苦!”清澜拉了一把身旁一直没吭声的清溪。 “是!奴婢不辛苦!”清溪似乎才刚刚被惊醒一般,急急答道。 赵荑透过手指的缝隙,盯了清溪一眼。这个婢女不对劲。“听到了什么?”她依旧不急不缓地问。 “大姑奶奶院子问不出什么,大奶奶院子那边说,从大老爷、大爷可能出事的消息传到府里,大奶奶就每日抱着两个小小姐哭,院里所有事儿都不管,婉儿小姐还被吓得惊厥了一次,多亏府医过来给二爷看诊,及时过去给扎了过来。院里乱糟糟的,也没人有心思关注咱们这个空院子。倒是有小丫头说,二爷被抬回来的第二天,见大姑奶奶身边的李妈妈绑了两个人出院子,因为被好几个婆子抬着,小丫头不敢靠前,所以没有看清脸,也不知是哪个,不过她听到有婆子嘀咕什么五奶奶嫁妆之类的话。”清澜一口气把听到的消息说完才停下来。 “嗯,不错。倒是尽心了!”赵荑点点头。 “不敢得奶奶夸赞,是奴婢该做的。”清澜说罢,退回半步,又见清溪没有反应,奇怪地看了一眼,没再吭声。 赵荑都看在眼里,没有理会。 另外的小丫头要么一无所获,要么只说撞见二奶奶身边的婢女火急火燎去寻府医,说二爷又不好了。二奶奶院子里乱成一团,满院子都是哭声。二奶奶还直接打了两个手脚慢的婢女。 赵荑静静听了回话,没有做任何评论,只让她们散了,去收拾院子和房间。 等赵荑回了屋子,清浅才低声开口:“奶奶,那荀昌家的估计没安好心。”滕管事家的见到跟踪荀翊、赵荑的就是她,荀二的大儿媳。 “应是得了荀昌吩咐。”赵荑冷笑了下:“杀父杀母呢,怎会不恨。” “那是他们自己作孽,褚老姨娘的命不是命么?”清浅难得恨声说话:“不过是杀千刀的东西,还敢忌恨主子。” “好了,清浅,不气不气。”赵荑笑了笑:“几个跳梁小丑,抽时间收拾了就是,没得让这样的东西坏了心情,不值当。” “奶奶说的是。”清浅也笑了,复又语气迟疑地问:“满儿还跪着,奶奶要如何处置?” 赵荑之前着意观察过身边几个婢女。满儿是个掐尖逞强的性子,但如今日这样的举动倒是第一次。现下看来,不过是个蠢笨且无心胸,还要擅自做主的,赵荑如何敢用?人不机灵,性格不好没问题,但至少该谨小慎微,该有自知之明,不能做了主子的主。 “满儿可有中意的人?”对于陪嫁的婢女,赵荑不好处置太过,毕竟不能寒了其他人的心。 满儿快十五,可以配人了。 “她一直喜欢她的表哥,说她表哥在算学读书,一表人才。”清浅说:“她的月银几乎都给了她姨母和表哥。” “有婚约?”赵荑抬眸。 “她说她姨母说过想要她做儿媳,婚约倒是没听说。”清浅不确定。 “你去寻了清泽,打听下她表哥为人和家里情况。你让满儿起了吧,和她说说她今儿个的错,先罚两个月月银,顺便探下她对自己婚事的想法。”赵荑嘱咐。 “奶奶放心,奴婢这就去办。”清浅应着出了门。 清浅刚走,清湄就拿了册子进屋,福身说道:“奶奶,奴婢按账册对了下,箱子和柜子里少了两个插屏、四幅屏画、三个宝瓶、两个玉如意、两个香炉、四个砚台、四个镇纸、七个玉佩、四个玉牌、两尊佛像、一个玉盒……” 听清湄一个一个读下去,赵荑都气笑了。这是多没见过世面,小偷偷东西还要选最值钱的,这是直接搬空她的箱柜啊。 “眼皮子浅的东西!”赵荑抬手指了指清湄手里的对账说:“正好清浅要去前院找清泽,顺便让她一并把这给五爷送去。” 虽没抓住手腕,但这么明目张胆的做派,她若不做反击,所有人都会以为她好欺负,以后都不免踩上一脚。老侯爷如果不肯做主,赵荑可一点不介意大闹一场,看究竟谁没脸。 第61章 心事 众人忙着收拾院子、屋子,清溪心不在焉地拿了扫帚扫院子。 “清溪姐姐,你在干什么呀?”晴儿的声音透着不满。 “怎么了?”清溪回神,看向端着水盆的晴儿。她正气恼地看着自己的鞋子。顺着她的目光,清溪看到枯黄枝叶粘满了晴儿的长裙和绣鞋,而她手里的扫帚还有一半停在晴儿的鞋上。 “对不住,对不住,我没看到,晴儿!一会儿你换下,我给你洗!”清溪忙不迭地道歉。 “行了!赶紧好好干活吧!神游一样,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晴儿气鼓鼓地倒水去了。 清溪松了口气,抬头正对上擦洗窗子的清澜投来的目光。她垂下头,装作没看到,加快了扫地的动作。 二爷不好了!听到这话的时候她就乱了方寸。 她刚入府时不过七岁,对什么都好奇。在二门洒扫,她常常见到进出的老爷、少爷。隆昌侯府的爷们儿都白白净净,可好看了,和乡下庄子上的男子完全不一样。她喜欢偷偷看几个穿着青衿书生常服的少爷,个个俊秀非凡。她最喜欢偷看二爷,因为他的衣服最讲究,换的也最勤。她觉得二爷穿那种领子、袖口,还有下襟都镶着织锦花边的宽袖长袍最好看,看着飘飘欲仙。 一日,她清扫被风吹落了一地的花瓣,捡到一朵还没全开的玫粉雏菊,她觉得好看极了,就别在了衣襟的交领处。正好二爷和几个同窗约好一起出游,好像想起忘带了什么东西,就站在二门处等小厮去取。几人见了戴着花儿的清溪,觉得有趣,起哄着说要读诗赞赞。几个人都说了什么清溪完全不记得,只二爷说的“霜间开紫蒂,露下发金英”两句,她不知怎么就记了下来。她听不懂,但觉得紫色和玫粉差不多,金色和她身上的婢女黄色服色类似,她觉得就二爷最有才学,其余书生不也鼓掌叫好来着。只可惜那几个书生本就不学无术,不过捧个臭脚,而她个大字不识的小小丫头哪里知道这是陈叔达的《咏菊》诗没错,可哪里是这般用,这般解?而清溪那一刻只觉得面前穿着交衽阔袖长衫、俊美无双的少年公子就是神仙下凡。 后来她换了几个地方当差,可跟二爷相关的消息她都不自觉的关注。每次有机会远远见到二爷时她都激动异常,只觉热血上涌,忍不住浑身战栗。这一路归京,她隐约感觉府里出事,应事关大老爷、大少爷,可从来没想到二爷也出事。那人说只要她听话,等这府里的事儿了结,她有什么心愿都帮她达成。她那时就想,不然求了那人,让她能留到二爷身边就好。她不求别的,能天天看着就行。可如今呢?那个俊美的郎君居然残了,还可能活不了了,这叫她怎能不难过? 清溪机械地扫着院子,心思飘忽,觉得一切都不真实,究竟是怎么了? 那边满儿跟着清浅去了屋后,清浅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的石墩上。满儿慢慢地坐下,罚跪了差不多两个时辰,腿疼得厉害。 “知道奶奶为什么罚你么?”清浅柔声问。 “我也是为了给主子分忧。”满儿开口已经满眼泪了。 清浅梗住。跪了这么久,不反思自己的错,只找借口。她缓口气继续说道:“咱们是奴婢,有些事没那么急,或是没把握做得周全,还是先回了主子再做稳妥。你说是么?” “清浅姐姐,我知道自己今儿个太着急了,没摸准奶奶的想法就擅自做主,以后不会了。以后奶奶不说话,我绝对什么都不做,姐姐帮我跟奶奶求个情,让奶奶别真恼了我可好?”满儿拉住清浅的衣袖,半撒娇半央求地说。 这个满儿!清浅垂眸掩住心里的不舒服。满儿几个年龄比她小几岁,她一直当她们是不懂事的妹妹。平时掐尖要强的事儿她从没往心上放,还叮嘱漾儿几个别计较。毕竟都是小女孩,哪里会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如今看来,五奶奶不想留这丫头真是再正确不过。完全不知事,还全然不反思自己的错,只一味想着怎么讨好主子,偏又做不到点子上,这样的丫头如何能留? 既然留不得,清浅就不再多说,只含混地应着,又从扣月利的事儿将话题自然地扯到满儿表哥身上。提到表哥,满儿立刻显出满脸娇羞的模样。 “你姨母可说打算什么时候娶你进门?”清浅问。 “姨母说我还小,等几年不急。”满儿扯着袖口说。 “再几个月你也十五了吧?怎么还小?再不张罗可不好嫁了。”清浅有点怀疑满儿姨母只是托词。 “姐姐还没嫁呢,我才不急!”满儿脸色绯红。 能不这么堵人么?清浅差点翻白眼:“我心里没人,只等主子指一个就成,和你怎么一样?” 满儿来回揪着自己的袖口,已经皱巴巴的,快没法看了。 “你不是说你表哥也很喜欢你么?这么拖着总不是个事儿。如果你表哥明算及第,再被富家小姐看上了,你哭都没处去。”清浅觉得满儿是个傻的,还真真的那种。这么多年的月利银子,还有主子时不时的赏赐,居然都养了那什么劳什子表哥,怎么想都觉得那表哥母子像一对白眼狼。 “不会吧?”满儿倏地抬头,满眼惊恐。“姐姐别吓我。不会的!表哥,表哥不是那样的人。” “有什么不会,别说你们没婚约,就是有也能退亲。你我姐妹一场,姐姐劝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就这个人了,如果不是就赶紧了结;如果是就别不明不白地拖着,别体己银子都花了,最后一场空。”清浅不在乎满儿怎么想,该说的话她还是要说。 满儿已经没了羞意,脸色青白交加。 清泽动作很快,晚上就给了回信。一个家境贫寒的小书生,只一个寡母,一间小小的宅子,家无恒产,社会关系简单得很,查起来不要太容易。 满儿表哥能进算学读书,是满儿姨母的一个族兄帮忙,当然也是拿了满儿攒了多年的体几钱跑的关系。满儿表哥成绩不突出,但还算用功,除了人浮躁虚荣些,倒也没什么不良嗜好。家里靠着满儿姨母给人洗洗涮涮,再时不时从满儿那里搜刮些银钱度日,勉强能供满儿表哥读书。母子为人都吝啬刻薄,喜欢捧高踩低,与邻里关系一般。 赵荑琢磨了下,觉得只要满儿愿意,人如何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只让清浅又和满儿提了提,不过满儿倒觉得是清浅看她表哥好,心生妒忌。清浅无语极了。 赵荑问了满儿的意思,遣人去和满儿姨母谈。原本满儿姨母还有些不愿,她觉得自己儿子如果明算及第,或许能攀上高枝。不过听说赵荑会给满儿放籍,还会陪送三十两的嫁妆银子,马上改了口风,满嘴满儿就是跟了好主子,学了主子的十分好,诸如此类的话实在让人没得听。 赵荑一来大方,二来也想早早打发了满儿这个蠢丫头,就又赏了两匹布,几件首饰,让满儿姨母选了月内最近的一个黄道吉日,着清浅差人把满儿送到自己的陪嫁庄子上备嫁,也算全了主仆情谊。 院里的下人从满儿这件事上更了解了主子的心性,知道这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一时更加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懈怠。赵荑的院子倒似铁筒一般,更难探听消息,这是后话。 第62章 庵堂 说回荀翊二人回府的当晚,老侯爷让人带了荀翊去他的书房,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不过第二日大房的内院账目和库房钥匙就被送到了漻园。只赵荑不在院里,她和荀翊带了几个婢女,以及小厮、护卫去了怀恩庵。 怀恩庵依山而建,建筑的主体嵌入山崖中,与山浑然交融,远远看去,三层棕红色木质楼体格外醒目。 进庵的台阶用大块的山石垒叠,每一阶都厚重而陡峭。不过辰时初,山里雾气浓重,从阶下仰望隐隐的庵门,只觉飘渺神秘,如仙境在天。 赵濯找了轿夫抬赵荑,赵荑没有答应。她觉得轿夫一脚踏空,她的小命就没了。她相信脚踏实地,不喜欢由他人掌控的感觉。 秋日清晨山里露重风凉,拾级而上居然遇到好几个一步一叩首朝庵门而去的信徒,怎一个虔诚可解。 台阶陡峭,每走一步都需用尽气力。荀翊一只手臂揽着赵荑纤细的腰身,几乎半托着她一路攀爬。赵荑起初还很羞涩地拒绝,后来实在乏累,索性整个人依附在荀翊身上。她自觉像个八爪鱼,可身体的极限让她顾不得许多。什么规矩礼仪,她都忘了,想起来,也假装忘了!身后一众人等都垂了头。没看见,没看见,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赵荑有人扶持,她的婢女们可没有!护卫、小厮们只能远远看着婢女们互相拖拽而行。赵荑允了坚持不住的婢女坐轿子,可主子还在步行,哪个奴婢敢如此放肆! 清浅只觉头晕眼花,眼前的石阶怎么没个尽头?她抬头朝庵门张望,一脚踏空,整个人朝一侧扑去。身后的人惊呼出声,可已经施救不及。清浅紧闭眼睛,但预期的翻滚和疼痛没有发生,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瞬间搂住她,将她稳稳托住。她小心地睁开眼,那人已经松开手,说了句:“得罪!”人已经飞身跃下台阶,和赵濯等人一处,与婢女们拉开距离。清浅见过那人,知道是护了她们一路进京的江湖中人,但不曾留意,也不知对方姓名。她只能朝对方深施一礼,转身接着朝庵门继续攀爬。 一路停停走走,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庵门。看着面前“怀恩庵”三个行隶大字,众人只觉手脚发颤。 叩了门,一个身着浅灰色僧袍的小尼姑应门而出。看到一行人,她双手合十念着佛号:“阿弥陀佛。请问施主所为何事?” “小师父好!”漾儿得了赵荑示意,给小尼姑施礼道:“我家主子是隆昌侯府五爷和五奶奶,远途归来,特来庵里拜见静清居士。烦请小师父通禀。” 捬义侯府老夫人在庵里修行多年,这庵里时常得了捬义侯府的供奉,小尼姑即便入庵不久,也很是清楚,遂请众人等候,转身急急通禀去了。 不过一盏茶功夫,住持师太就遣了僧尼来迎众人入庵。清浅跟在赵荑身后,要进庵门时,她回头去望,见那人没有跟着进来,而是和其余江湖人一起留在了庵门外。 荀翊和赵荑先到正殿拜了释迦摩尼佛,又分别拜了正殿两侧供奉的药师佛、阿弥陀佛以及十八罗汉,这才在师太的引领下到二楼西侧的一间禅房落座。 “施主且等些时候才好,静清居士每日会在这个时辰加一节早课,此时应是诵读《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时间。”师太双手合十,说话不急不缓,让人莫名心定。 “师太尽请去忙,是吾等叨扰了。”荀翊开口:“吾等便在此处静候静清居士,必不会乱闯。”一行男客很多,确实不适合四处走动。 “如此甚好!请施主慢慢品茗,山里茗茶堪可入口。”师太又是合十施礼,退了出去。 禅房并不宽敞,一侧靠墙放了一个简陋的高几,上面供奉着一尊小小的观世音像。入门正对的山墙处放了一个圆圆的矮桌,上面摆了粗瓷的茶壶、茶盏。荀翊和赵荑此刻就坐在矮桌两侧的蒲团上。蒲团已经陈旧,稻禾和笋壳都起了毛糙。赵荑不习惯坐这么矮的蒲团,索性站起身从禅房窗子望出去。因庵堂依山崖而建,视野极其开阔。从这间禅房看出去,可以看到庵堂的院子、庵门外的台阶,以及半山苍翠。 赵荑刚要唤荀翊来看,回廊尽头的楼梯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几乎瞬间到了门口,赵荑还没反应过来,门外就响起了一个尖利的女声:“滚开!该死的奴才!连本姑奶奶你也敢拦。”语音未落,就是“啪”的一声,是有人挨了耳光。 “我家主子在休息,请姑奶奶留步!”是赵濯的声音。 荀翊、赵荑互望一眼,赵荑朝门走去,同时示意清浅开门。 门开的一刻,尖利的女声再度响起,刺得耳膜发痛:“你是哪根葱,不想活了!”又一个巴掌扇过去,赵濯揪住刚被扇了耳光的清泽退后一步,闪了开来。 那女人一巴掌扇空,还要再扇,就见房门打开,她又抬手扇向清浅。赵濯身前隔着清泽,只能抓住剑柄挡了过去。女子一巴掌扇到剑鞘上,疼得惨叫一声,居然作势要扑向赵濯。身后有婢女婆子才跟了上来,见状急忙隔开女子和赵濯等人,抱住女子“姑奶奶、姑奶奶”地叫。 赵荑看得目瞪口呆。这是荀嫣?她知道今儿个在庵里会碰到,知道不是个讲理的主儿,可如此泼妇模样,也是她生平仅见。 她回头去看荀翊,见他面部线条紧绷,嘴角紧抿,眼里满是嫌恶。 “大姐这是做什么?可还有一点侯府姑奶奶的样子?”荀翊冷冷开口。 “荀翊,你个庶子,谁给你的胆子,敢管到我头上!马上给我滚回祖宅去!别以为乌鸡能变凤凰!闭上你个臭嘴,你是个什么东西!”荀嫣摆脱不开婆子,居然抬脚踹在抱住她的那个婆子的脚踝上,疼得婆子哎呀一声松了手,而荀嫣也在松了束缚的第一时间撞开了门口的清浅,朝着荀翊身前半步的赵荑扑去。 众人还未及反应,赵荑已经抬起一脚,迎面踹在荀嫣肚子上,踹得她倒退着朝门外飞去。而被她踹倒在地的婆子正爬起身来,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又趴在地上,哀嚎着起不了身。荀嫣被撞得七荤八素,可嘴里依然恶语不绝。 “都傻了么?堵了她的嘴,拖进来!”赵荑声音狠厉异常。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清湄几个慌忙围过去,用帕子堵了荀嫣的嘴,跟过来的婆子、婢女有作势拦着的,也都就势捆了。 荀嫣被扔在禅房地上,依旧死命挣扎,嘴里呜呜不停。赵荑也不理她,坐回蒲团上,倒了杯茶给荀翊:“五爷尝尝,师太不是说很不错么?” 荀翊此刻脸色也恢复了平静,看着赵荑,眼中甚至带了笑意。他接过茶盏,微微嗅了嗅茶香,呷了一口,慢慢品着。“嗯,不错,入口回甘,如淡雾成露,好茶!” 赵荑嘴角抽抽,她学过茶道,但实在品不出茶香来,她还是觉得各种甜甜的饮料更好喝。茶于她而言,只能牛饮,权做解渴之用。 这边两人品起茶来,那边荀嫣也实在折腾不动了,只恶毒地盯着两人,眼睛似要喷出火来。 “大姑奶奶这是肝火太旺,得降降火气。清泽,去打盆水来!”赵荑朝门口吩咐。 “是!”清泽飞跑着下楼,一会儿就端来满满一盆冷水放在禅房地上。听说这大姑奶奶历来疯魔,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竟然就被扇了耳光,他心里恨不得一盆水兜头淋上去。 “五爷,这庵里风景不错,你从回廊往外看,别有景致呢!”赵荑笑盈盈地看向荀翊。 “哦,是么?那我去看看。秋日山景必是不错,何况还能极目远眺!”荀翊笑着起身,去了廊下,门在身后合上。 赵荑的目光从合上的门缓缓移回荀嫣,一点点冷了下去。 第63章 逼供 禅房里留了清浅、清湄和漾儿,其余人被赵荑打发出去。地上躺着荀嫣和刚刚想帮着荀嫣的一个婆子并一个婢女。 赵荑站起身,走到那婢女身边停了下来,缓缓蹲身,随手扯出婢女口中的帕子,长长的指甲划过婢女惨白的脸。她忽地笑了一下,如寒冬里乍然绽放的梅。 婢女被她惊到,瑟缩了下。 “你很害怕?”赵荑声音柔柔,可婢女偏觉得阴恻恻的吓人。 “五奶奶,奴婢不敢了!您大人大量,饶过奴婢吧!”婢女颤声求饶,瞬间带了哭腔。她不过一个小丫头,只是想在主子面前买个好,怎会想到没买到主子的好,还得罪了另一个看着更吓人的主子。这五奶奶明明在笑,为什么她就是能感觉到那笑里有刀? “哦,是么?你刚刚不是还护着你的主子么?这是怎么了?”赵荑就那么柔柔地笑,笑得婢女愈发害怕,身子不自觉地抖。 “奴婢该死!奴婢不该护的,是奴婢鬼迷心窍,是奴婢一时糊涂,是奴婢错了!”婢女几乎语不成调。 “那你说说为什么不该护着她?”赵荑将目光转向荀嫣,指甲却没有离开婢女的脸。 “奴婢,奴婢不知道。”婢女快哭出来了。她终于意识到,她的主子是癫,这个主子是毒。 “不知道可不行,那是会挨罚的。你确定不知道么?”赵荑又看回婢女的眼睛。“这眼睛挺漂亮的,怎么就认不清人呢?” “奴婢,奴婢知道了,知道了!那是个疯婆子,奴婢,奴婢不该护着疯婆子!五奶奶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婢女拼命闭上眼睛,浑身抖成筛子。她不敢看赵荑的笑,怕但凡哪句说得不对,或是哪个眼神惹到了眼前的祖宗,她的眼睛就被抠了出去。这是个魔鬼!五奶奶是个魔鬼! “疯婆子啊!那你说说疯婆子都做了什么疯事?”赵荑指甲在婢女的眼眶边划过,吓得婢女拼命往后躲,不过赵荑凉凉的指甲如影随形,如吐着舌信的冰冷毒蛇。 “疯婆子,疯婆子抢孩子,疯婆子偷东西,疯婆子还杀人!”婢女几乎是喊着说出了这话,屋外廊下的众人听得清清楚楚。荀嫣的下人个个面色惨白,一动不敢动,就怕下一个被拉进去审问的是自己。 “那你细细说说看,怎么抢孩子,怎么偷东西,怎么杀人,可好?”赵荑离婢女的脸更近了些,温热的呼吸几乎喷到婢女脸上。婢女紧闭着眼睛,浑身战栗。“奴婢说,奴婢说!”荀嫣本就对她们非打即骂,为什么要对这样的主子忠心?她今天是恶鬼附体了么?疯子被抓就被抓了,她为什么要去拦那么一下?婢女几乎悔青了肠子。 不过一盏茶功夫,婢女如竹筒倒豆子般,把她知道的荀嫣的所作所为尽数供了出来,完全无视一旁被清湄按住动弹不得,只能呜呜咽咽用目光凌迟她的荀嫣。 清浅记下了婢女的供状,拿给赵荑看。赵荑摆摆手,清浅从头上抽出一根细簪,对婢女说:“对不住了!”尖尖的簪子刺破婢女的食指,鲜红的血涌了出来。清浅将对方的食指重重按在了纸上。那婢女如泥一样瘫倒地上,动弹不得。 赵荑在吓唬婢女和让她画供的时候,都有留意观察一旁的婆子。那婆子看似慌乱,但眼里没有恐惧,只有盈满的恨意。能对她有这么深的恨,又是荀嫣身边的人,赵荑只能想到一人——庄头李庆的妹妹李妈妈。李家除了李翰都被判了斩刑,虽然是咎由自取,可恶人怎会觉得是自己有错,必是没被他们害成,又反杀了他们的人的不是,如此想,这李妈妈确实有充分的理由恨她。 李妈妈已经迎上赵荑的目光,做好和她硬刚的准备。可赵荑只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就走向了荀嫣。李妈妈满眼错愕,甚至呜呜地发出含混的语声,朝赵荑的方向使劲挪动被捆束的身子,可惜赵荑看也不看她,径直蹲下身,扯下了荀嫣口里的帕子。 “你个——”荀嫣的话还没吐全,赵荑已经揪住她的发髻,一把将她的头按进了漾儿已经端到她身边的那盆冷水里。 “呜呜——”一口水呛进荀嫣口中,她拼命挣扎,奈何身子被捆着,头又被赵荑死死按住,她死命左右摆头也无法挣脱,盆里的水溅得四处都是,连着赵荑身前都湿了一大片。荀嫣有那么瞬间的意识,她自己要被憋死了!她终于怕了。她不想死!这赵荑怎么变了一个人,怎么敢这么对她?明明往日,她就任凭她骂,任凭她撒泼,就那么冷冷看着,从不还口,也不还手!她拼命呜咽,只觉全身血液上涌,脖子青筋暴起,脸庞憋出紫红。 婢女和李妈妈吓得忘了反应,这五奶奶杀人了!杀人了! 赵荑猛地提起荀嫣的发髻,又忽地狠狠甩开,荀嫣像条濒死的鱼,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赵荑站起身,接过漾儿递来的帕子,慢悠悠地擦着手,余光瞥见清浅、清湄,还有漾儿惨白的脸。 “对一心想害死你的人手软,就是握着对方的剑刺向自己胸口。”赵荑淡淡地说:“这话你们几个可记住了?” “是,记住了!”几个婢女压下心底的恐慌,福身应下。从庄子开始,五奶奶就完全变了个人,但像今日这样,还是她们从没见到过的。 赵荑擦着手,有须臾的恍惚。父亲的教诲居然深入骨髓,这是她自己都没想到的。父亲的原话是:“对一心想害死你的人手软,就是擎起对方的手朝自己开枪。” 那是唯一和父母、哥哥一起出游的假期。一个颤巍巍的老奶奶向她求助,她伸手帮忙,却连累哥哥和她一起被对方劫持,而对方不过是受雇的劫匪假扮。父亲当着她和哥哥的面开枪打死了劫匪,隔了两天还带着他们看了一场人为制造的车祸,那个幕后主使当场被撞得血肉模糊。父亲说那人已经试图暗杀过他多次,被他寻了证据送进监狱,可没多久即保外就医,再出来就把手伸向了她和哥哥,和这种人讲什么规则!讲什么道义!小小的她被吓到了,连着数日做噩梦。父亲知道,却从不安慰。从那时起,她学会了不轻信、不心软、不求助,学会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荀嫣已经被彻底骇住,见赵荑看向自己,吓得拼命摇头:“你别杀我,别杀我!” “就这点能耐,还想称王称霸?”赵荑冷笑。 一个吓破胆的人,什么会不认呢? 看着荀嫣在供状上按下手印,赵荑看向李妈妈。 此刻的李妈妈满脸灰败。她恨赵荑,可主子都败了,她要如何翻身? 第64章 至亲 把禅室收拾停当,赵荑换了外衫,安排人把荀嫣拾掇一番,再派人看管起来,等下山一并带走。周围多是她的人,其余也都是大房的。如今大房由她夫妻说了算,大房下人的命运只在她一句话。所以,她不担心今天的事会传出去,这也是为什么荀翊放心随她折腾。没有筹谋的随意冲动行事,要么送了把柄被人攻讦,要么成了傀儡被人掌控,她赵荑从来不会! 又等了差不多两刻钟的时间,楼梯响起了极轻,极缓慢的脚步声,如悠远的暮鼓。赵荑和荀翊迎到楼梯口,一个身着灰色长布衫的清瘦身影正拾级而上,头上一个简单的单髻,用一根木簪子束起,发色花白,随着步伐上行,一张慈祥而略显憔悴的脸出现在赵荑面前。原主的柳叶眼像极了她的祖母,有一日她老了,那眼角清晰的细纹一定也如眼前的老人。一股酸涩涌上心头,赵荑莫名地红了眼睛。 她深深地跪了下去,深深地叩首。身后瞬间跪倒一片。 “荑儿,快起来!让祖母好好看看!”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拉住了赵荑。 “祖母!”赵荑声音哽咽。她在庄子上听过清浅她们给晴儿讲起捬义侯府老太太的慈祥,讲过她为护孙女的据理力争,讲过她拉起两个小小曾孩儿出侯府的坚定决绝,讲过她安排她们安全出行的殚精竭虑……如此种种,都不如此刻赵荑真正地面对这位老人。 血脉至亲,骨血交融。被那样一双温暖的手握住,赵荑刚刚的戾气全然消散,她只想哭!这是她面对任何人都没有的感受。 “荑儿,不哭不哭!祖母在呢,不哭!”老人声音缓缓,带着一丝沙哑。 荀翊在另一侧扶住老人,和赵荑一起拥着老人进了禅室。 老人家坐到蒲团上,双腿盘起,竟是全跏趺坐的坐姿,愈发显得安静祥和。 赵荑才不管那许多,让清湄把自己的蒲团挨着老人放好,直接把半个身子伏在了老人腿上。她就要随心所欲,才不要管什么礼仪规矩。 “你这孩子怎还是一副无赖像!”老人无奈却宠溺地抚着赵荑的肩膀。 “不管,荑儿就要这样!”赵荑觉得此刻就是儿时无数次在梦里看到的自己的样子,抱着梦境中那个面目有些模糊,却无比亲切的人撒娇、耍赖,多好!每次醒来看到母亲画着精致妆容的脸,她都无比失望,可这一刻,梦境如此真实,她只要抱住这份温暖,不要松开,不要醒来! 老人叹口气,轻轻地、轻轻地抚着赵荑的后背,一遍又一遍,一下又一下。 “是孙婿无能,让荑儿受了委屈!”荀翊就着蒲团再次跪拜行礼,终是打破了一室静默。 “孩子,起来吧!知你难做,不必如此!”老人家扶起赵荑,抬手示意荀翊起身。 赵荑虽然直起腰身,但始终握着老人的手,不肯放开。 别后情形一番诉说,众人唏嘘自不必提。 “姝儿和瑞儿我着人送去了靖平公府。这庵里清苦,幼小的孩儿如何受得?你府里一直以为随我住在庵里,倒少了你姑母的麻烦。你那姑姐来闹了几回,在泠尘、泠风手里吃了些苦头,倒不敢太过分。只听师太说,她带了个几岁的娃娃在客房住着不肯走,那娃儿似乎常被她打骂。你们可知是哪家孩子?能帮帮就帮帮吧,着实可怜!”老人温声细语,娓娓道来。 荀翊与赵荑互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心惊和怜悯。如果没有祖母相护,是不是他们的孩儿也要如荀乔一样受此折磨? “应是二哥家的乔儿。孙婿那嫡姐本就算不得良善,这番回来看她行事,愈发跋扈无章。待归家,孙婿必第一时间禀明祖父,处置此事。”荀翊说。 把子嗣抓在手里是为权柄,可又极尽磋磨为了哪般?这荀嫣心里变态!赵荑腹诽。 “荑儿,有一事祖母希望你能应了。”老人拍拍赵荑的手。 “祖母您说,什么事荑儿都应。”赵荑笑靥如花。 “这孩子,就知道哄人!”老人笑骂:“是当年在庵前祖母救下的一个妇人留下的孤女,如今也有十四岁了。那孩子天性烂漫,不适合庵里生活。她这年纪,送你姑母那里不合适,你长姐又居深宫,那孩子的性子也不适宜,思来想去,只有送你那里了!” 嗯,也对。这个年纪的良籍女子,送去靖平公府,是姑母给姑父备的小妾,还是给儿子准备的通房?传出去都是不好听的话。而她则无所谓,毕竟她仗着出身高,就喜欢身边多带些人,不用府里的银子养,谁能说什么?至于不给荀翊纳妾,除了几个长辈,府里没人敢随意指指点点。 “祖母只管放心,荑儿一定好好教导那孩子,也必定会寻摸个好人家,过两年让她好好嫁了,也全了祖母和那母女的缘分。”赵荑邀功似的朝老人挤了挤眼,又惹得老人一阵大笑。 只此时的赵荑并不知道,这孤女哪里是老人的托付,竟是老人给她的又一份浓重的关爱。 “你大伯和父亲都在任上,前些日子来信说想求旨过年回来几日,被我拒了。关山重重,空惹我挂念,哪里是尽孝?你大哥也是回不来的,倒是你二哥和三弟应该能回来。我让你父亲又给你寻了些人手,不知道是不是随了你二哥或是三弟一起回来,估计过些日子该到了。”老人来回摩挲着赵荑的手:“这些日子,你那府里有些乱,祖母知你性子,别逞强,也莫万事随意,有事多和翊哥商量。如果可以,先把身边人和事捋顺了,孩子缓几日再去接。事情出了这么久,该有说法了。虽要尽孝,但孩子太小,你们做父母的,要多看顾些。”老人絮絮叨叨,似有无尽叮咛。赵荑只觉鼻头发酸,一一应下。 再不舍终要别离。赵荑一行带了荀嫣和荀乔一并下山。沿着石阶缓步下去,即便不回首,赵荑也能感受庵堂二楼回廊下一直注视的目光,暖意灼人,烫了她的心。 第65章 东市 归程的马车里,荀翊握住了赵荑的手,对面坐着的清浅垂下头,装做困顿般闭了眼睛。赵荑原以为他是见自己难过,权做安慰罢了。可车行一路,荀翊一直没有松开。赵荑渐渐觉得不自在,装作喝茶或是用帕子试脸,可每次手放下,荀翊又会重新握回。赵荑索性不理,由他握着。 申时初刻,马车进了东城门。 “这个时辰,东市未关,娘子可要去?”荀翊探身朝车厢外看看,回头问赵荑。 “要去!”赵荑几乎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这样说话不适合她高门贵妇的身份,找补道:“五爷既说了,自是要去的。” 荀翊挑挑眉,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扬的眼尾蕴满了笑。赵荑不知道为什么,很怕和他对视。她不自然地用帕子试了试鼻尖不存在的汗意,朝车窗外看去,躲开了荀翊的视线。能真正走进街市的古韵古色,她梦寐以求。 马车缓缓驶进东市,叫卖吆喝扑面而来。赵荑再也忍不住,挑了车帘一角往外看。 “停车!”没等她看清街市场景,荀翊已经敲了车厢壁,唤车夫停下。“娘子随我来!”他含笑看她,先挑起车帘,跳下马车。 他站定,回身向她伸出手。赵荑愣愣地看他,觉得他像极打开车门,伸手来邀她下车的绅士。 清浅帮她遮了面纱,她把手伸向荀翊。他一手拉住她,另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直接抱下了马车。旁边几个跟着的下人都垂了头,婢女更是红了脸。五爷今儿个怎么这么大胆! 赵荑原本没觉不对,可见了下人的反应,才后知后觉荀翊的举动出格。她嗔怪地瞪他一眼,转头去看街市,全然忘了往怀恩庵一路是自己扒着人家不松手。 东市里笔直的街道四向纵深延展,一家家两层、三层的店铺整齐沿街排列,鳞次栉比,各色招牌、幌子鲜艳夺目。 “五爷、五奶奶!”姜叔牵马走了过来,欲言又止地看看赵荑,又转向荀翊说:“若有心人将五爷逛街市的事情传扬开来,恐会生事端。” 赵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这是在提醒他们!父兄生死莫测,他们怎么可以有闲情逛街市!宣扬开来,这是大错。她急急去看荀翊,心下气恼,为什么自己没想着阻他,竟然还说要去! “多谢姜叔提醒!只我们不是要在此处闲逛,我们恰巧经过,想着应该给祖父、祖母带些合乎老人家口味的吃食罢了!”荀翊朝姜叔深揖一礼。 赵荑咬了咬唇。是她单纯了!她自以为思虑周全,可在这相公面前,为什么总少根弦?融天谷大事如此,现在小事也如此。她心里吐槽,却没丝毫犹豫地跟着荀翊,朝食肆聚集处走去。 走出十几步,她又忽然觉出不对。依她争强好胜的性子,她此刻应该会生出极强的胜负欲,应该有遇到强敌的兴奋,可她为什么没有?她只觉得开心,只欣赏这个男人。她机械地跟着荀翊,思绪混乱。 拐进一条巷子,整条街道两旁各色糕点铺子林立。荀翊放缓脚步,侧头看向落后半步的赵荑。“娘子从未亲手为我做过吃食,今儿个为夫自己择些可口的糕点,娘子付了银钱,可好?”他语带调侃,偏神色认真。 赵荑愣怔地看他,下意识地答:“好啊!”答完,她又觉不对。可究竟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荀翊朝她笑,狭长的眸子里闪过赵荑看不懂的情绪。她想去抓,可怎么也抓不住。她忍不住想挠头,可在手即将触到头发的一瞬,又意识到不妥。她扶了扶鬓间的鸳鸯莲纹鎏金银花钗,垂眸掩住自己的尴尬。身后的清浅急得想去推赵荑,可知道不合规矩,只能生生忍着。素日极精明聪慧的人,怎么此刻迟钝愚笨得让人无语!回去一定教教主子,这时候应该说,“夫君不嫌弃,妾身回去就为夫君洗手做羹汤!” 陆续进了几家铺子,买了些糕点。在一家挂着明氏糕点招牌的铺子前,荀翊又停下,回头看赵荑:“娘子可还记得这家铺子的巨胜奴?当日娘子可是夸赞不已的。”说着,已经举步进了店门。 巨胜子是黑芝麻,这巨胜奴是什么?赵荑心下疑惑,跟了进门。看到摆在精致盒子里点缀着黑色芝麻粒的金黄点心,赵荑有点无语——简易版油炸小麻花! 店面不大,三侧靠墙摆放着黑鸢色榆木柜台,上面是浅淡偏黄的透明玻璃封盖。柜台里摆放的各色精致糕点一目了然。赵荑端详糕点的时候,荀翊已经买了巨胜奴、水晶龙凤糕,以及玉露团。 两人走到铺子门口,正待举步迈出门槛,一个小乞丐从斜刺里冲了出来,和立在门外等候的清澜撞上,两人都惊呼着扑倒到地上。清澜撑着坐起身,抬起手臂来看。坚实粗粝的夯土地面将她白嫩的手掌蹭得脏污不堪,殷红的血丝渗了出来,看着就觉疼。 一旁的小丫头一边急忙扶了清澜起身,一边呵斥那小乞丐:“怎么走路的?撞坏了你可担得起?”小乞丐也摔得不轻,咧着嘴爬起身,一直鞠躬作揖。他倒是想直接跑了,可姜叔、赵濯等人都围了过来。他在这街市上混迹,哪里会看不出那都是手下有功夫的。他若敢跑,不被抓了打死才怪。 “无事!”清澜拦住小丫头,转向小乞丐,皱眉问:“好好走路,你跑什么?要是真冲撞了贵人,你这命可还要么?” 小乞丐嗫嚅着答:“是小的不好,姑娘莫怪!小的妹子病得厉害,小的着急找大夫,不小心冲撞了姑娘,小的罪该万死!”说着,扑通跪了下去,连连叩头。 “好了!我无事!你妹子的病要紧,快去!”清澜侧身躲过那小乞丐的跪拜,急声催促着。小乞丐爬起身,见众人没了拦他的意思,转身狂奔而去。 “清澜姐姐真好性儿!谁知道他是不是骗人,就清澜姐姐信!”小丫头嘟囔着。 清澜没有接话,只垂了头,理着凌乱的裙摆。一个小乞丐都能想着给生病的妹子寻医问药,她的父母和哥哥呢?她自嘲地笑笑,抬头正对上立在门里的赵荑的目光,她急忙退步到铺子门侧,躬身候着。 赵荑抬步迈过门槛,脚步不停,只吩咐身后的清浅:“我车上有药箱,去拿了。” 清澜心里一热,觉得鼻头酸涩。这许多年,她习惯了有伤自己处理,因为她知道,没人真的在意她疼不疼。 回了马车,赵荑掀了车帘一角,留恋地回望街市。她实在不想回侯府那个牢笼,能每日随意在这闲逛,享一份自由自在,多好的日子啊!她待要放下车帘,就见一个背着药箱的中年男人,正被一个小乞丐拖着往东市大门而来——是刚刚那个撞倒清澜的小乞丐。赵荑看到清澜急急迎了过去,把一个小荷包塞给小乞丐,说了几句什么,又疾步转身奔了回来。 赵荑放下帘布。自己淋雨,还能想着为旁人撑伞的人,不会坏到哪里! 第66章 侯爷 赶回隆昌侯府已是酉时中。匆匆吃过晚食,荀翊带着赵荑去前院见老侯爷。 老侯爷的书房掩映在几丛翠竹间,窗前有小小的金鱼池,池边花草繁茂。看到书房门楣上“酕醄斋”三个硕大的篆书时,赵荑唇角微扬。这奇怪的字形她居然都认识!看来人还是得多学习,没人知道你学的东西什么时候就有了用途。她被国学院的老师押着练习这鬼画符一样的篆书时,可没少腹诽。嗯,她向老师真诚道歉,虽然隔着相异时空。 酕醄,大醉的样子。姚合《闲居遣怀》中曾云:“遇酒酕醄醉,逢花烂熳看。”从这书房名字揣度老侯爷心态,他是宁愿醉卧不醒么? 第一眼见到侯爷荀观,赵荑惊了一下。老侯爷个子不矮,看着与荀翊相差无几,但身形极瘦,如风中残竹。因为瘦,脸上皱纹横布,深如刀刻,老态尽显。 见两人行礼,老侯爷只是抬了下手,转身缓步走到书案前的圈椅,坐下,指指一旁的折背椅,示意二人坐。 赵荑坐在荀翊下首,两手交握,腰肢挺拔,垂眸屏息,全然一副娴静乖巧的样子,不过眼角余光却注意到老侯爷朝她扫了一眼。因她和荀翊坐在一处,是不是看她,赵荑也不甚确定。 老侯爷拿起茶盏呷了口茶,复又放下,才开口问荀翊:“可是有事?” “孙儿今日和赵氏去了怀恩庵,回来路过东市,给祖父、祖母买了些好克化的点心。祖母那里已经遣人送了过去,这是孝敬祖父的。”荀翊说着示意身后的清浅。清浅躬身上前,双手把点心盒子捧到桌案上放好,又躬身退了回去。 “难为你们有这份孝心!”老侯爷严肃的神色淡了些。 “在庵里拜见赵家祖母,碰巧遇到大姐,顺便接了回来。”荀翊顿了下,看向老侯爷。 老侯爷眉头微挑,没有说话。 荀翊原也没想他开口,只自顾自地说:“大姐行事有些不妥,她的婢女那里说了些东西,孙儿想还是祖父过目,看需如何处置妥当。”说着,他接过赵荑递来的婢女供状,站起身,双手恭敬地呈向老侯爷。荀嫣的供状赵荑没有取出,毕竟是荀翊嫡姐,审问就是不妥,何况还有画押。但留着也好,谁知哪日有用。 这次,老侯爷扫了赵荑一眼,赵荑与他目光相撞,并没有躲闪,反而含笑微微颔首。 老侯爷垂下眼眸,没有表情,没有说话,也没有抬手接供状,只静静地盯着书案上的一方空白宣纸。 荀翊也没有动,一直保持着呈送的姿势,供状就那样举着。 一室安静,只有秋风刮过竹枝的沙沙声。 “何必如此呢?”老侯爷还是开了口。 “祖父,有些事不是不管便不存。”荀翊依然躬身不动。 “唉!一个奴婢罢了!”荀老侯爷终是抬手接了那薄薄的几张纸,却是没看,只随手丢在了案上。 “你待如何处置此事?”他抬起混沌的眼眸,看向荀翊。 荀翊退回一步,坐下,腰背朝前略伏低,才与老侯爷目光对视,开口说道:“孙儿想听听祖父建议。” 荀老侯爷闭了闭眼,这孩子终是忌恨了自己吧。也是,长子口口声声嫡庶有别,他虽心下嗤笑,可无所作为,同样等同于默许对翊哥儿的压制。即便如此,大房两个嫡孙也一无所成,甚至让他大失所望。如今一死一残的结局,这是自己该得的报应吧。想到长子长孙,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大房终归还要靠眼前这个孩子撑起来。或许他真的错了,这是上天的惩罚!至于长孙女,他哪里是护着,不过是不想闹得家宅更加不宁。他知道老大媳妇把那个大女儿当眼珠子一样,老妻也放任不管,纵得那孩子自小跋扈无矩,好好的昌顺伯世子夫人守不住,接回府里更闹得人仰马翻,甚至心思动到五孙媳的孩子身上,害得他在捬义侯府老太太那里抬不起头来,终成了京城世家的笑柄。他最初不愿理会内宅事,更不屑理会,总想着再闹腾终归大被一蒙,自家人的事再过分能如何?哪个府里没有糟心事儿?可后来呢?他这一辈子,自认对得起天地,可怎么就走到如此境地了呢?是造化弄人,还是他错得离谱? 想到荀翊隐晦提及的归京遇险,他更是心有戚戚。是的,只是心有戚戚。他没有震惊和愤怒。他这一辈子,到了这个年岁,什么没见过、没听过、没经过?皇亲贵胄、世家大族里,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同样屡禁不止。手心手背哪个不是肉,他要管哪个?护哪个?他除了敲打一番,又能如何?而不痛不痒的敲打又有何用!只要不闹到他面前,他只做不知。“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哪个出了头,哪个栽了跤,各凭本事吧!可此刻呢?想到几个儿子的肆意妄为,想到几个孙辈的不成体统,想到几房女眷的无规无矩,他本已死寂的心还是腾起无限悲凉痛楚。这隆昌侯府的乌烟瘴气,因与果都是他自己吧! “不若送到城郊庄子,总归是家里姑奶奶,过了也让人看笑话。”荀老侯爷还是淡淡开口。 “祖父素来疼爱晚辈!”赵荑笑着看向老侯爷:“今儿个我和五爷把乔儿也接了回来,祖父有多日没见那孩子了吧?不若您见见可好?” 荀老侯爷抬手去拿茶盏,手有点儿微微的抖,他收了回来,掩饰地把手放在鼻下,微微咳了一声。 赵荑目光闪了闪,当作没有看到。 “也好,荀放,带了乔儿来。”老侯爷朝门外吩咐。荀放是老管家的儿子,如今做老侯爷的长随。 “是!”有人应声,很快门推开,一个矮壮男子拉着个瘦小男孩走了进来。赵荑过来时就让清湄浅带了奶妈和孩子一起。 荀乔怯怯地看了看屋里几人,跪到荀放递来的锦垫上,恭敬地朝老侯爷磕头:“给曾祖父请安!”声音弱弱小小。 小小的人儿,看着让人心疼。想到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二孙子,老侯爷心如刀割。 “快到曾祖父这里!”他张开双臂。 孩子有些害怕地犹豫,身后的荀放已经托起他的腋下,抱着放在老侯爷身前。 “怎见了曾祖父还害怕?”荀老侯爷边说,边抓住孩子的手臂,想把他拉到自己怀里,不想孩子瞬间脸色大变,“疼!”孩子只说出一个字,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老侯爷瞬间松手,有点无措。“这是怎了?哪里疼?”他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终于有了皲裂。 他迟疑地再次去碰孩子手臂,孩子瑟缩着朝后躲。身后的荀放急忙扶住孩子后倒的小身子,顺势拉起孩子的衣袖。一块块青紫的印子在孩子白嫩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这是怎了?”荀老侯爷猛地直起身子,颤着手想去碰,却又在半空停住。他僵硬着转向赵荑,问:“你说,这是怎了?” 赵荑从座位上起身,恭敬一礼:“祖父,这伤,您可以问孩子或是奶娘,也可以问——大姐!”她眉目流转,定定地看向老侯爷的眼睛。 错愕、愤怒、惊惧、悔恨……赵荑不能确定老侯爷的眼里究竟是哪种情绪,她只看到老侯爷身子朝椅背软了下去,似乎瞬间失了精气神。 “侯爷!”荀放不放心地唤。 “无事!”荀老侯爷无力地抬抬手,眼神却没有动。 他看着赵荑,赵荑也没有任何躲闪地与他对视。 “罢了!”老侯爷终是垂下眼睑:“荀放,去安排车马,找几个粗壮婆子看着,即刻送大姑奶奶去雱寂庵。和住持师太说,庵里师父如何修行,大姑奶奶便如何,不必关照。传我的话,府里若有人往庵里送东西,也一并送去庵里修行。” 荀老侯爷极少插手内宅事,一旦插手就会做绝。雱寂庵是京城高门犯错女眷最惧怕的去处,以条件清苦、劳作繁重着称。 “你们可满意了?”老侯爷看向荀翊和赵荑。 荀翊缄口不言,只深深鞠礼。 “祖父处事素来公正,今儿个能亲见,孙媳荣幸之至!谢祖父教诲!”赵荑一副端肃模样,可说出的话却让老侯爷心塞无比。 “乔儿毕竟还小,如今你二哥那般模样,你二嫂哪里有心思照顾!翊哥儿媳妇就受些累,照顾乔儿几日吧!”老侯爷垂下眼眸,一锤定音。 心塞的换了赵荑!这哪里是什么好差事?好吧,有婆子,有婢女,她就勉为其难指挥指挥。赵荑心下吐槽,诺诺应了。 待荀翊夫妻离了酕醄斋,老侯爷闭上眼睛,靠着椅背,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荀放默默陪着,也不说话。直到二更天的梆声响起,老侯爷才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精致的点心盒子上。他伸手打开盒盖,取了一块玉露团出来,小小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品味。荀放急忙倒了热茶放到书案上,老侯爷没有喝,只放下手里的糕点,望着点心盒子,叹了口气,深深地,带着无尽的怅惘。 第67章 妯娌 荀嫣被送走时是捆缚着,堵了嘴塞进马车的,但府里就这么大,不过两盏茶的时间,各房都得了消息。 第二日,老太太本还想借着由头,训斥赵荑夫妻一番,耍耍威风,但听说是荀翊和赵荑从老侯爷书房出来,荀放就带了人捆走荀嫣,她还是歇了心思。这么多年,她太清楚老侯爷的行事。侯爷极少关注内宅,即便有事也装聋作哑不加理会,但一旦出手,便狠厉异常。那个庶子和庶子媳不知给侯爷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让从不管事的老头子直接把嫡亲孙女送去雱寂庵。那雱寂庵堪称大平朝最清苦的庵堂,只有犯了不可饶恕罪过的大家女眷,才会被送去那里。即便有朝一日能得重见天日,人也颓靡废败,或者羸弱萎靡,或者风烛残年罢了。 这边老太太暂时偃旗息鼓,那边二太太孙氏的荡忧院迎来了三太太周氏。 两人坐在孙氏的居室里喝着茶闲话家常。 “你且尝尝这南山毛尖,据说是黄小茶里顶顶好的。”孙氏给周氏斟了一杯递过去。 “定又是二哥寻来给二嫂的吧?二嫂真真好福气!”周氏满脸艳羡:“这阖府谁不知道就二哥知道疼媳妇。二嫂可得让二哥好好教教他三弟,让我也享享二嫂一样的福气!” “就你会说话!”孙氏垂下眼睑,遮住满眼笑里一闪而过的情绪。“这茶还真不是你二哥寻来的,是我娘家哥哥从秦岭回来特特带给我,说是出自秦岭南麓,每年产出极少,他也是赶上了收茶时节,又素知我爱茶,求了当地朋友才得来一点点。你赶上了,还说不是好福气!” “哎呀,那我可得好好品品,沾沾二嫂这到处有人惦记的好福气!”周氏煞有介事地抿了一小口茶,微闭双目:“嗯,黄汤黄叶,茶色清亮,茶叶柔嫩匀整,茶味浓烈醇香,回味无穷,好茶也!” 语音未落,孙氏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弟妹可别做怪了!茶哪里是这么品的,算了,算了,下次我可不给你喝好茶,凭白糟蹋了!” “二嫂这是嫌我?”周氏笑着用帕子朝孙氏丢了下:“倒也是,我哪里有二嫂品茶的本事。我呀,只觉牛饮才过瘾呢!”说着自顾自掩口笑了起来。 两人笑闹几句,周氏见火候差不多,才道:“二嫂听说大房那边的事儿了吧?怎得闹得那般凶?” “大丫头自己作的,怪不得旁人!”孙氏冷哼一声。“被休弃回家还能那般蛮横跋扈,我也是开眼了!” “就是!虽然隔着房,可二嫂既然掌着家,管教大丫头也是正理。要我说,还是素日二嫂脾气太好,才更惯得那丫头不知天高地厚,连二嫂也不放在眼里。这下好了,踢到铁板,活该她踢折了脚!”周氏抿嘴笑起来。 “你可收着些。”孙氏含笑横了她一眼。“这话传出去,可是错处。” “啊呀,我不就是和二嫂才说这些么?旁人想问,我还不说呢!”周氏吃吃地笑。 “唉!我素日想着大丫头被休弃归家,也是可怜,才不与她多计较。可这府里哪里能人人都如我一样纵着她!”孙氏叹气。 “就是二嫂好性儿!我听下人说那翊哥儿媳妇这次回来的行事,怎么看着换了个人一样。”周氏朝孙氏凑近,压低了声音。 “那可是个娇宠长大的正经嫡小姐,弟妹觉得和咱府里大丫头不一样么?”孙氏端起茶盏,隔开周氏凑近的脸。 “也对。”周氏有点讪讪地挪回身子。 “对了,三弟是不是该回了?大哥和晔哥儿真的确定没了?”孙氏放下茶盏,转了话题。 “算算老爷去南边也快俩月,应是在回来路上了。”周氏坐直身子,也端起茶盏,煞有介事地嗅着茶香:“至于——我就没听说有被洪水卷走还活下来的。公爹一直不肯办丧事,就是觉得还有一线希望吧。若是,若是人真的没了,公爹不一定受的住!”周氏没有喝茶,只叹着气又放下茶盏。 “时也,命也!”孙氏啜了口茶,感受着口中绵绵的回甘。 “翊哥儿夫妻这次回来得操劳了!”周氏用拿着帕子的手托起下巴:“这俩孩子也是苦命。” “苦命!”孙氏睨了周氏一眼:“弟妹真这么想?” “二嫂!”周氏嗔怪地瞪着孙氏:“您管着府里这许多年,大房怎样您可比我清楚!换了我,宁可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一辈子不回来才好!” “唉,也是!”孙氏擎着茶盏。“大房这一家子啊,大嫂是个拎不清的,斐哥儿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媳妇也是个不经事的。晔哥儿若真没了,他那媳妇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她揉揉额角:“剩几个不知事的娃娃,这日子!”(荀晔,长房大爷,荀斐,长房二爷。) “唉!好在我们没有分家,不然大房以后的日子想想都难过!”周氏扯开手里的帕子:“要说大嫂也是个奇人,俩亲儿子一个没了、一个废了,还能放心把唯一的嫡亲孙子给自己那个疯女儿带。” “哼,咱们这大嫂啊,我就没看懂过!”孙氏冷笑了下。儿子没了,就抓紧孙子,总是日后的依靠不是?她居然由着女儿作贱孙子,这母女都不正常。 “对了,翊哥儿媳妇遣人给我送了两匹南边的蜀锦,说是斜纹纬锦,看着和京里常卖的经锦确实不一样。虽说翊哥儿媳妇财大气粗,这点东西在她眼里啥都不是,可我看着就是宝贝!这日子也渐冷了,让府里的绣娘给我和二嫂各做件夹衫吧,下次有宴会,咱也显摆显摆不是。”周氏咯咯笑起来。 “你的自己留着吧,剩了就掂量着给琳姐儿她们几个做衣衫。翊哥儿媳妇也给我拿了,我打算给雅姐儿和蓉姐儿府里各送一匹,嫡庶都是女儿不是!我那么多衣服,你二哥前儿个还特特又从淑妙坊给我定了两身夹衫,哪里穿得完?”孙氏笑盈盈地说。(荀琳,三房嫡女;荀雅、荀蓉二房出嫁女,一嫡一庶。) “哎呀,不能和二嫂聊天了,越听越心塞!”周氏作势要起身。 “好了好了!就你酸话多!”孙氏伸手按住她的手,周氏顺势坐下,可嘴里还是没停:“哪里是酸话?实话还不能说了不成?” “成!成!你什么话都能说!”孙氏笑着回。 “就说二嫂最好嘛!”周氏笑语嫣嫣。 孙氏瞥了她一眼,笑着没接话。 “二嫂,翊哥儿媳妇这次回来怎么不一样了,你可见着了?”周氏满脸八卦的样子。 “还没见,大房那边乱成那样,就她个好手好脚的主子奶奶,且有的忙呢。刚回来就想着给送了东西,也算有心了。”孙氏试了试茶壶的温度,示意一旁的婢女重新续水。 “也是个可怜见的。这许多年受了多少闲气,也算熬出头了!”周氏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刚才还说苦命,这一会儿就熬出头了?孙氏笑着又啜了口茶,还是茶香让人愉悦! “不管怎么说,翊哥儿媳妇也是捬义侯府的嫡出二小姐,哪里会没些脾气?估计这些年也是憋很了。听嬛丫头说,她可是回府第一天就把老太太气得摔了茶杯,连去跪祠堂的话都说了。可您猜怎么着?翊哥儿媳妇可是拉着翊哥儿,直接出了老太太院子。啧啧,真真的侯府贵女样子!”周氏说得眉飞色舞,如同亲见一般。 “是么?那翊哥儿媳妇可是不该,再怎么着也不能让老太太生气。”孙氏皱了皱眉,放下手里茶盏,问道:“翊哥儿怎么说?” “翊哥儿怎么说?当然是带着媳妇走啊,还能真让老太太罚了媳妇不成?如今大房就是他说了算,老侯爷都向着他,老太太能怎样?”周氏满不在乎地甩着手里的帕子。“要我说,咱这府里,就二哥和翊哥儿最疼媳妇。二嫂和翊哥儿媳妇都是好福气的。” “弟妹这话今儿个说了好几遍。哪天见了三弟,我可得好好和他说道说道。他究竟怎么欺负弟妹了?我可定不能饶了他!”孙氏微笑着嗅着手里茶汤的香气。 “还是二嫂心疼我!”周氏笑得如鲜花绽放。 第68章 各自 童妈妈送了周氏回来,就见孙氏依然倚坐在宽榻上,慢慢地啜着茶。碧螺跪在榻前的脚踏上,正给孙氏轻轻捶着腿。 “走了?”孙氏眼皮都没有抬。 “走了。”童妈妈走过去,抬手试了试茶壶的温度,垂手立在一旁。 “这个周氏!”孙氏眯着眼睛,嘴角噙着冷笑。 “老奴听着三太太句句都在挑拨您。”童妈妈说。 “是啊,不然她提翊哥儿媳妇气到老太太、提大房因为府里没分家才能过得下去做什么?翊哥儿承了大房,又有媳妇府里撑腰,她是坐不住了。”孙氏把茶盏放到榻中的小几上:“侯爷一直不立世子,原本大老爷在,最名正言顺,如今出了事,这有机会承袭爵位的人可不就惦记上了。” “大老爷没了,自然该二老爷,三太太蹦跶得太早,也太过了!”童妈妈语气不屑。 “不过是觉得咱们二房没儿子,不足为惧罢了!”孙氏的声音冷得能掉出冰碴子。 “三太太欺人太甚!”童妈妈声音变了调。在她看来,周氏在路上截杀五爷夫妻,也算正好帮了二太太。心思怎么样,不闹到眼前也算各自安好,可现在跑到二太太跟前蹦跶,就是明目张胆地来抢二房手里的东西! “她欺负的人还少么?那嬛丫头哪里会跟她说老太太跟前的事儿,不过是她安排了人在老太太院里罢了。”孙氏哼了一声。“一个庶女,好好找个人家嫁了,也是助力,哪里就那般容不下?” “太太说把五奶奶给的蜀锦分给二小姐和四小姐,三太太就不想想自己怎么对庶女的,居然还笑得出来!”童妈妈满脸不屑。二小姐是二太太嫡女,嫁给了从五品太子洗马鲁大人的嫡三公子;四小姐是蒋姨娘所出,嫁给了正五品尚药典御史秦大人的庶二公子。 “一个记名嫡女,永远改不了的算计和小家子气!”孙氏哼了一声。周氏是从四品尚书左丞家的庶女,记到了嫡母名下,又不知怎么认识了当时已经订亲的荀三老爷,后来三老爷为了她闹着退亲,几番波折才得了机会嫁入侯府。 “三太太哪里有太太您的度量!当年三老爷不过随口允了五小姐姨娘,给还没出生的五小姐取了嬛字做名,那三太太不就让五小姐的姨娘生产时没了命。那是个毒得很的主儿!要老奴说,五小姐能长这么大,也是天养活了!”童妈妈说。 府里的庶女均以花命名。老侯爷的庶生女儿取名荀梅,大房的庶三小姐取名荀芙,二房的庶四小姐取名荀蓉。五小姐一个庶女,以“嬛”字为名,寓意柔顺美好,自然让三太太嫉恨。 “她哪里只为个名字!只看三房,除了当年五小姐姨娘藏住了怀孕的事儿,用自己一条命,保下了五小姐,其余哪个得了好?”二太太冷笑着说。 童妈妈目光闪了闪,这话让她怎么接?二太太是这几年着急子嗣了,前些年何尝不是如此?二太太和她自己手里的人命还少么? “三太太句句挑拨太太和五奶奶关系,不过想让太太您针对五奶奶,她坐收渔翁之利。”童妈妈索性转了话题。“但若是老侯爷真心疼了长房可怜,把世子位直接给了五爷,那可如何是好?”清澜一直没有消息,荀翊夫妻又平安入了府,看来清澜这个棋子算是废了。 孙氏拿起茶盏,又握在了手心里:“虽然机会小些,但也不是不可能。清澜那里,你再送药过去,总要再试试。”侯府女孩不计,子嗣不丰。第三代只余长房两子,三房一子。第四代长房两子,三房两子。如此看来,倒是二房在这一点上全无机会。 “是!”童妈妈应下,可心里对清澜没抱什么希望。那五奶奶这次回来,看着大不一样。清澜惯是个见风使舵的,即便应下,大抵也是阳奉阴违。 孙氏叹了口气,把茶盏又放回几上。兄长传来父亲的话,让她尽可能利用周氏,自己少出手,以免落人把柄。可她就是心急啊。如果她的乾哥儿还在多好!如果乾哥儿还活着,如今也是弱冠之年了。 她甩开一瞬间的酸楚,看向一直给她捶腿的碧螺,问道:“你和珍眉的药可一直喝着?”碧螺和珍眉是她贴身的婢女,为了子嗣,她忍痛给了二老爷做通房。毕竟二人都很乖顺,唯她马首是瞻,好拿捏得很。 碧螺的脸刷地红了起来,她垂着眼,顺从地答:“一直喝着,每日都喝。” “唉!”孙氏拉住碧螺的手:“你俩伺候老爷时日也不短了,无论谁先诞下麟儿,都是大功一件,我必不会亏待了!” “是!”碧螺满脸绯红。她也想给二老爷生个孩子,男孩女孩她都不在意。有了孩子就能被提了姨娘,好歹半个主子,而不是像这样一直做通房丫头,只是奴婢,哪日被随意处置了都不知道。 那边三太太周氏出了二房院子,心里火气翻腾。这个孙氏精明过了头儿。想用大房占着公中便宜挑唆找茬,孙氏不接话头儿;想用翊哥儿媳妇回府不来见长辈,撺掇着她不满,她四两拨千斤;想用翊哥儿媳妇东西送的简薄,挑起她的不悦,她用把东西送庶女的话点她;想用翊哥儿得老侯爷看重,还有媳妇家里撑腰刺激她,她装着全然不懂。这一出算是白演了,凭白费她的口舌,周氏想想就心气不顺。这孙氏还好意思显摆二老爷待她如何好,我呸!真当府里人都是傻子,都是瞎子!她和二老爷之间关系如何,谁不知道。就她个孙氏日日演着鹣鲽情深,真真的虚伪! 周氏一脸愤愤地往自己院子回,刚走到葳蕤院附近,就见六小姐荀琳和七小姐荀璐说说笑笑着,相携从花径尽头走了过来。她瞬间换了笑脸迎上去问:“这是去花园里玩儿了?” “娘!”俩女孩子浅浅福了一礼,一人一边拉住周氏。“我和姐姐去摘菊花了,一会儿给娘做菊花糕。”荀璐开心地举起另一手拎着的精致小花篮给周氏看。 “好,好,还是我女儿乖,知道记挂着娘。”周氏望着蓝里金黄的菊花瓣,笑眯了眼。“璐儿,把篮子给青芷,可别磨到手。” 荀璐知道母亲极在意这些细节,总说嫁到高门的贵女得十指纤纤,如嫩笋鲜芽。她乖巧地把篮子递给身边的婢女,周氏见了眼中的满意几乎溢出来。 “娘去二伯娘那里了?”荀琳歪头问。 “嗯,今儿个无事,就去和你们二伯娘闲聊一会儿。”周氏敷衍着。 “娘,您给我和姐姐做新衣服可好?五嫂嫂着人送来的透雕蓝水翡翠镶金耳环很好看,可我的衣服颜色都不合适。我想做件丁香色的夹衫,配件青白色的褙子,再加一条群青的长裙,母亲觉得可好?”荀璐用水汪汪的杏眼巴巴盯着周氏,让周氏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群青的颜色你小小年纪穿着显老气,璐儿换碧蓝或是湖蓝可好?”周氏拍着荀璐白嫩嫩的小手说。 “不么,不么!璐儿就喜欢群青!娘,璐儿就要群青色!”荀璐不依地摇晃着周氏的手臂。 “好!好!都依璐儿!”周氏被她晃得头晕,急急答应。她这个小女儿,总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办法达到目的,久而久之,她习惯了答应她的各种要求,终归她再反对,最后女儿都会想了办法让她答应。 “唉,娘真真拿你没法子!”周氏轻轻戳了下荀璐额头,换来女儿咯咯的笑。 “琳儿要什么颜色?”周氏又转向自己的大女儿。 “娘觉得什么颜色好看,璐儿就穿什么颜色。”荀璐语气娇柔,再配上红润白皙的精致小脸,活脱脱一个美丽小娇娘! “好!好!娘到时候给你好好挑挑。”周氏满心地骄傲。 她的两个宝贝呀,一个文静乖巧,一个古怪精灵,就是配皇子也是足够的。一再叮嘱婢女回去先服侍小姐敷了护肤的膏子才可以做其他,周氏这才心满意足地回自己的惠迪院,全然没有留意到花径尽头灌木掩映处站着人,正是漠然看着这母慈子孝一幕的五小姐荀嬛。 第69章 磋磨 “小姐!”红桃轻声唤。 荀嬛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的万千情绪让红桃瞬间咽下了滚到舌尖的话。安慰的话说了那许多年,小姐都背下来了吧? “回吧!”荀嬛淡淡一句,已然举步,红桃忙不迭地跟上。 葳蕤院并不宽敞,因为侯府西院住二、三两房,公平起见,整个西院也是由南至北一分为二。西院东住二房,西院西住三房。葳蕤院位于西院西南角,住着三房未嫁的三位小姐。为了几位小姐住得宽敞些,周氏求了老太太好多次,又磨着管家的孙氏,总算几年前把葳蕤院的房子拆改成一栋二层的绣楼,绣楼后加盖了下人房和一间小厨房。两位嫡出小姐自然住绣楼二楼,楼上两间剩余房间做了姐妹的书房,又在一楼留出两个采光好的房间做了绣房,剩了两间,一间荀嬛住,另一间存了荀琳、荀璐姐妹据说极喜爱的东西。喜不喜爱红桃不知道,但几乎没见两位嫡出小姐进去倒是真的。几间房中,荀嬛的房间光线和通风最差。所谓书房、绣房,荀嬛也是不能进的,虽然对外说是三姐妹共用,不过荀琳、荀璐各一间罢了。 深秋时候,太阳不烈,带着些暖意。由室外进入室内,光和暖一下被挡在了外面,只剩一室的暗与凉。 荀嬛适应了下屋里的光线,才在西侧靠窗的桌旁坐下。窗子很窄,窗外又有繁茂的山芙蓉遮挡,几乎投不进阳光。不过荀嫣很喜欢那芙蓉,给她黯寂的日子添了色彩。山芙蓉每年夏秋都会开花,如今还有花没有凋零,红的、白的、黄的……看着依然生机盎然。 红桃提了桌上的茶壶,想给荀嬛倒水,却发现茶壶已然空了。“这个红李又跑哪儿疯去了,居然不给小姐备着热水!”红桃嘟囔着拎壶出去。 荀嬛没理会她,依旧望着窗外的山芙蓉出神。这样的戏码常常上演,红桃居然还能一遍一遍重复同样的话,也不嫌厌得慌。 红李是她身边另一个婢女,但并不把她这个主子放在眼里,倒时不时往荀琳、荀璐身边凑,凑不过去就围着两人的婢女转,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地叫,热络得不行。 红桃提了热水回来,见小姐依然姿势未变,只能叹了口气,往茶盏倒了热水,又放下茶壶转身出去。 荀嬛不知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听得门被推开,传来六小姐婢女青芷趾高气昂的声音才回神:“五小姐这耳朵可得着府医瞧瞧,怎么唤了这么多声,也没听到!” 荀嬛没动,只微微垂下眼眸,没有吭声。 青芷见她没理自己,也不奇怪。这五小姐就是个锯嘴葫芦的性子。她撇了撇嘴,意思地福了下,说:“六小姐和七小姐要做菊花糕,五小姐快些过去!”说完,不待荀嬛答话,转身扭着纤细的腰肢走了。 荀嬛嘴角露出冷笑。每次都是这样,她们姐妹到处买好,说亲手给这个、那个做吃食、做针线,甚至培植花卉,而每次动手的都是她。不想自己做本可以差遣婢女,可两姐妹就以磋磨她为乐,更见不得她有丝毫的好过,时间久了,连婢女们也时不时踩她一脚。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因为常年做活,五指指根和常常被针磨的拇指、食指指腹已经生了薄茧,哪里是个闺阁小姐的手? 该做些什么让自己好过些呢?她提了一口气,撑起坐得发木的身子,朝楼后的小厨房去。 待她做好菊花糕,厨娘把糕点上了笼屉,回头挤出几分假笑来:“辛苦五小姐了!这里剩余的活儿有奴婢就行,您且回吧!” 又是这样!哪里还有剩余的活儿?荀嬛不言不语,垂眸出了小厨房。已经过了餐食时间,没人管她是不是饿着。回到自己房间,桌上放着一个白馍馍和一小碟咸菜。荀嬛眼泪几乎流下来。这是红桃把自己的午食省了出来,不知她是怎么藏着拿回来的。荀嬛没有去净手,径直拿起馍馍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馍馍没了温度,已经发硬,但她没有停,就那么一口一口就着泪水吞下去。 吞下馍馍,荀嬛又在桌旁坐了片刻,然后起身出了房门,绕过花径,顺着荒凉的甬道,朝更偏僻的地方走去。在西院最西的角落有个逼仄的小院,周围杂草丛生,院里倒收拾得干净,还种了些菜蔬,只不过天已凉,菜蔬稀落,看着愈发凄寥。 院门没有匾牌,荀嬛知道这儿原本有个“芴园”的牌子,不过被婆子冬日取了烧火去,至此也没人提及,更无人管这院子究竟叫了什么。反正里边住着的人不想理会旁人,也无旁人理会她。 推了虚掩的木门进去,荀嬛并不停留,径直过去叩了叩那小小屋子唯一的门扇。 没有应门声。荀嬛再叩,依然一室寂静。 荀嬛有些气馁,举着手想再叩,可又犹豫。 她踟蹰片刻,还是回转身,只是没有离开,在院子边寻了一个平整些的石头,铺上帕子,径直坐了。 她托着腮,保持一个姿势没有动,就那么静静地盯着一株秋萝卜绿绿的秧苗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即便有太阳,初冬的风还是带着凉意。荀嬛瑟缩着抱住双臂,扭头去看那扇窄窄的门,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她觉得脸上有东西滑过,她伸手去擦——是泪。那泪不知道为什么,只一直流,一直流,怎么都止不住。她的脸颊冰凉,手也冰凉,心更加冰凉。她抬头去看太阳,明明耀眼得紧,为什么不带一丝暖意? 她枯坐着,如一尊雕塑。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终是慢慢起身,又留恋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她终归不是雕塑,终归有血有肉。她一点点挪着脚步,几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小小而荒僻的院子。即便她有再好的耳力,此时也无法听到那简陋的小屋里悠悠的叹息。 第70章 扶起 初冬的清晨,淡淡的冷霜晕染了侯府亭台的飞檐翘角,雄大的七彩斗拱托起深檐处处。 清澜、清溪疾步穿过抄手游廊旁边的夹道,朝大厨房而去。今儿个轮到她们二人取五奶奶院里下人的朝食。天气冷了下来,不早些赶去大厨房,怕是漻园的婢女婆子都得吃冷食了。 拐上甬道,清溪微不可察地顿了下脚步,又急急走了十几步,忽然指着一旁的树丛,欣喜地说:“仙女八色鸫!清澜姐姐,是仙女八色鸫!”说着,人已经冲进林子。 清澜急急收住脚步,只堪堪看到清溪的裙摆在几棵树间一闪而过。“清溪,快回来!这个季节哪里有仙女八色鸫!你怕是看错了!来不及了,快出来!” “好了,好了,一会儿就来!”清溪的声音已经在几十丈开外。清澜恨恨地跺了跺脚。仙女八色鸫是一种极罕见、极漂亮的八色鸟儿,翼尾的钴蓝覆羽是制作点翠头饰极为难得的材料,价值连城。这么小的林子,哪里会有仙女八色鸫,又何况天气已凉下来,仙女八色鸫早已经迁去了往南更暖和的地方。 清澜刚想再喊,嘴已经被人从身后捂住。她呜呜出声,伸手想掰开那下了死力的手。“别出声!”是童妈妈的声音。清澜觉得汗毛倒竖。她怕极童妈妈,这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狠毒之人。 “二太太吩咐,把这个放进五奶奶茶水!若有差错,就说是大姑奶奶身边的李妈妈先前给的!”清澜只觉怀里被塞了东西,捂住嘴的手松了开。她跌坐到冰凉的地上,大口喘着气,缓了几息,才觉又活了过来。她愣愣地回转头,哪里有半分人影。她下意识去摸怀里,黄麻纸的触感让她再次僵住。真的不是幻觉!泪瞬间涌了上来。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呢?她一个小小婢女,只想好好活着,怎么这么难呢?她默默流着泪,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被人看到,告到主子面前,一大早的晦气,又是错处。 她心头酸楚,哭了一阵儿,可还是撑着往起爬。这世上,除了自己,没人能扶她起身!脚有些酸麻,没等她站稳,又摔了下去。再次触到地面,清澜觉得自己的心和那地面一样冰凉,本已收住的泪再次涌了出来。 “你——可还好?”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住了她的手臂,把她从地上直接拎了起来。 她愣愣地转过脖颈,正对上一双黑亮的眸子。清澜觉得,那眸子里闪着光,似乎一下子照亮了她晦暗的心。 “你还好吧?”那人松手,拧眉问道。 “还好!”清澜机械地答着,觉得自己的声音从天边飞来,带着空旷的回音。 “那就好!走路小心些。”那人绕过清澜,沿着甬道大步离开。 清澜一直盯着他壮硕的背影,没有移开眼神。她认识他,老管家的儿子荀放,老侯爷的长随。 她摸向被他抓过的手臂处,觉得那里还残存着他手上的温度。荀放,第一个扶她起身的人!她忽然又一次感到泪意上涌,可她没有再哭,而是笑了,笑得突兀,带着酸涩,可也有——希冀。 清溪很快回来,两手空空。清澜早已收拾好衣着和情绪,外表没有任何端倪。 “还是妹妹眼花,看错了!害姐姐久等,姐姐不生气,好不好?”清溪笑得一脸灿烂。 “无事!咱们快些吧!”清澜淡淡回应,举步朝着大厨房而去。清溪目光闪了闪,又回头看了眼树林,抬脚跟上。若不是那人给了她信号,她哪里能冒这样的风险?想着那人让她做的事儿,她又忍不住心下哀嚎。这可怎么和师父交代呢? 两人很快到了大厨房,正遇到荀放拎了食盒出门。两人急忙退到一旁施礼,荀放目不斜视地大步离开。清澜扫了一眼他远去的背影,垂眸进了门。 几个婆子正往一排食盒里装着饭食,一边手里干活,一边嘴里不闲着。 “唉,你说这荀放媳妇也是个命苦的,好好的日子,如果还活着,多好!”一个婆子嘟囔着。 “谁说不是?荀放可是个疼媳妇的,听说他媳妇身子不好那会儿,他日日背进背出的,唉,真是难得!”另一个婆子接口。 “荀放媳妇没了,孩子咋办了?我听说是个女娃,才四岁。可怜见的!”婆子们聊起家长里短,从不会让话落到地上。 “说是老管家给雇了个邻居婶子带着。唉!老管家也是个苦命的,老了老了,才得了这么个儿子,偏儿子年纪轻轻又没了媳妇。这爷俩啊,唉!”厨房里一片叹息。 清澜如以往一样垂着头,可耳朵没有放过任何一句话。她见荀放的次数有限,有几次还是看他跟在老侯爷身后。今儿个是她第一次离他那么近,近到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寸纹理。她紧紧捏住衣角,似乎荀放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她,让她心慌得紧。 一路回漻园,清溪看了清澜很多次,总觉今儿个的她怪异。两人各怀心事,进了漻园门,放下食盒,清溪去忙自己的活计,清澜进了赵荑的书房。 “仙女八色鸫?”赵荑摆弄着清澜交出的药包。对二太太孙氏吩咐清澜给她下药,她不奇怪。只这清溪忽然用了这么拙劣的借口,脱离清澜的视线,为了什么? “你没有下药,童妈妈还会找上你。可想好怎么应对?”赵荑看向清澜。 “奴婢就说不得主子信任,身边不离人,也碰不到主子饮食茶点。”清澜答着。 “今儿个你可在童妈妈手下吃了亏?”赵荑问。 清澜有些诧异地抬头去看赵荑,又垂下头,说:“还好,只惊了下。” “若吃了亏,不必瞒着。你既做了我的人,就断没有再被人欺负了去的道理!”赵荑声音冷冽,但听在清澜耳中,却似天籁。 “谢主子挂怀!”清澜将头重重磕向地面,没人能理解她此刻心里的五味杂陈。她被逼着认下每个主子,没人管她愿不愿意。可几个主子里,只有赵荑问她是否吃了亏。她只觉万般酸涩涌上心头。她怎么又想哭? 第71章 安娘1 赵荑并不知道清澜心里的五味杂陈,知道了她也并不在意,她只依着本心行事。或许是祖母和荀翊爱护让她感觉了被在意的踏实和欣喜,让她少了些戾气;又或许是清澜对小乞丐的善意让她对人有了新的认知和领悟,让她多了些宽容。她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她只忙着处理纷杂的事务,其中最为让她挂心的就是祝妈妈几人的身后事。 清浅带来了清泽的消息:钱婆子和蓝婆子家人都在峒中赵家祖地;清池家人跟在赵二老爷身边伺候,目前都随二老爷在泷州任上;秦大家的男人和孩子都在赵荑名下的京郊南溪庄子上。秦大任庄头,两儿一女;祝妈妈家里只余一个女儿安娘,夫婿是东市梁家酒肆的掌柜梁准;赵淞妻子在赵荑名下的嫘姤布行做事,一子一女。 赵荑让清浅告诉赵濯安排人往峒中和泷州分别传了消息,每家送了百两的丧银,又嘱咐几家若有其他要求,尽量满足。遇有不能决断,再捎信回京。赵荑除了给秦大、安娘、赵淞妻子银钱,还分别招了人进府,亲自见了。她极不擅安慰,但主子接见,即便什么都不说,也是极大的脸面,况且她确实想为不曾谋面就为她所累的几人做些什么。 秦大人如其名,人高马大的样子,肤色黝黑,面相憨直。听赵荑问起可有什么要求,秦大两眼通红,只是摇头:“奴才一家得奶奶照顾,做什么都是应该。奴才婆娘命薄,不能伺候奶奶。若奶奶不嫌奴才家的女儿粗苯,就让奴才女儿替她娘伺候奶奶。” 赵荑事先问过清溪,知道秦大夫妻都是忠厚老实的性子。秦大既是如此说,必是心口如一。“也好,你家女儿跟着我,总好过跟着家里几个男子。”赵荑点头。秦家女儿八岁,送到她身边也合适。 再多的安慰和许诺也换不回活生生的人来,她索性转了话题:“我想选几个机灵的放在五爷身边,和黎叔、姜叔学些功夫,日后就跟着五爷。你那边庄子上若有合适的,不妨一并带了来。” 荀翊人手不足,即便不与人争,总需在被人谋时,护住自己,护住身边人。 “奴才家的二小子十一岁,很是伶俐皮实,奴才能不能带了给五爷见见?”秦大搓着手,局促地说。若能跟了五爷,那是老二天大的造化。婆娘常数落他是个憨的,说儿女们可不能再如他一样只知道朝着土里使劲。他今儿个就舍了一张老脸,为儿女争取一番,想来自家婆娘在天有灵不会骂他吧。他鼻头酸涩,拼命忍着不让泪流下来。 赵荑对秦大的要求无有不允的。即便秦家二儿子不是习武的材料,只要心思清正,好好调教,总有可用的地方。 安抚了秦大,赵荑见了赵淞妻子李氏。因赵淞生死未卜,她许诺会一直派人查找,赵淞的月银照发,赵淞儿子的束修由她负担,女儿的嫁妆将来也一并由她出了。李氏流着泪给赵荑叩头。虽已非主仆,但得主家如此厚待,她除了叩头,实在不知能做些什么。 择日赵荑又见了祝妈妈的女儿安娘。本以为抚慰一番就好,不想这是个难缠的。 安娘看着三十出头的年纪,面色暗沉,眼角、嘴角略有下垂,再加上木讷的神情,看着苦相。一身秋香绿簇新的褙子,配着月白色的长裙,看着总觉违和,似偷穿了他人衣服般。 “祝妈妈待我最是亲近,你我和姐妹也无甚分别。姐姐若有什么可以用得上我的,只管说来。”赵荑对祝妈妈有无尽的愧疚和钦佩,对待她唯一的女儿,与对待其他人,态度上有本质的不同。 “五奶奶折煞小妇人了,小妇人如何能担得起奶奶一句姐姐!”安娘如受惊一般,慌不迭地福身行礼。祝妈妈在安娘出嫁时候求原主给女儿放了籍,这是赵荑知道祝妈妈唯一为自家谋的利。 “不必如此,我说当得起就当得起。”赵荑语带诚挚。“能为姐姐做些事情,祝妈妈在天上看着也会开心的。” “我娘,我娘是个命苦的!小妇人也是个命苦的!”安娘木讷的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 赵荑不知该怎样安慰,求助似地看向一旁的清浅。 “事情已经出了,安娘姐姐不要难过才好!”清浅走过去,边给安娘递帕子,边安抚着说:“奶奶既说了,姐姐有什么难为的,只管和奶奶说就是。” “小妇人,小妇人——”安娘扯着手里的帕子,面上纠结。 赵荑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她不喜欢这样吞吞吐吐的性子。 安娘纠结许久,终于在赵荑几乎失去耐性的时候开了口:“奶奶,可否把澜渟酒肆的酿酒方子赏了小妇人?” “安娘姐姐,你说什么?”没等赵荑开口,清浅已经惊呼出声。 澜渟酒肆,赵荑名下,位于东市,是京城有名的酒水铺子。 赵荑闲暇时候翻过账册,这澜渟酒肆不说日进斗金,也相差无几。酒肆的酿酒方子就是生存之本,安娘好大的口气,这和直接向赵荑讨要澜渟酒肆无甚区别。 这是祝妈妈的女儿么?赵荑眼里有锋芒闪过,而开口却与刚刚无异:“姐姐为什么要酿酒方子?姐姐会酿酒么?” “小妇人,小妇人不会,但,但小妇人相公会。”安娘眼神闪躲,磕磕巴巴地说。 “那是姐姐想要,还是姐姐相公想要?”赵荑语气温和,甚至面上含笑。 “这,这没什么不一样。”安娘支吾着。 “姐姐错了!这可大不一样。”赵荑笑着盯住安娘。“姐姐若要,看在祝妈妈面上,我自是会考虑。若是姐姐相公要,我又凭什么给呢?他又不是祝妈妈的儿子!” “可,可他是我娘的女婿。”安娘嘟囔着,眼睛不敢看赵荑。 “姐姐只管告诉我是谁要就好!”赵荑笑着,眼里多了寒意。 “小妇人相公要,就是,就是小妇人要。”安娘终于嗫嚅着说出来。 “哦,我知道了。安娘姐姐且先回吧,我想想再告诉姐姐。”赵荑语气柔和。 “那,那什么时候能给方子?”安娘抬眼问,满脸惶急。 “后日我再给姐姐信儿可好?”赵荑的语气温柔极了。 “那——那好!”安娘得了准话,松了口气。 待安娘离开,赵荑命清泽去查。第二日消息就禀给了她。 当初祝妈妈日日跟在赵荑身边,对唯一的女儿关注不够,让安娘对祝妈妈多有怨怼。安娘跟着府里婆子去东市采买的时候,不知怎么和梁准结识,一来二去有了首尾。待祝妈妈得知,气得打了安娘,但安娘当时已经珠胎暗结。依祝妈妈的性子,一剂猛药下去,女儿日后不嫁,由她养着就是。可安娘寻死觅活,非梁准不可。祝妈妈性子刚烈,可对自己唯一的女儿一直心有亏欠,又不能真的打杀或拘禁。而安娘看似唯唯诺诺,却是个窝里横的,只在祝妈妈面前蛮横异常。母女来回拉扯数日,祝妈妈也彻底寒了心,索性求赵荑给安娘放了奴籍,把自己攒了半辈子的体几一股脑儿给了女儿,对外声称与安娘彻底断了母女关系。 “这安娘是个十足傻的!”清浅揪着帕子,恨声说:“那梁准贪婪暴戾,刚成亲时对安娘还好,时不时诓了安娘拿出嫁妆银子吃喝嫖赌。没多久安娘手里没了银钱,他就原形毕露,常常对安娘拳打脚踢,连带着孩子也落了胎。当初祝妈妈就是看出梁准鳄心鹂语,才一心拦着。安娘过得不好,又时不时地寻祝妈妈要钱,祝妈妈给过几回,可哪里供得起那个无底洞。祝妈妈劝安娘和离,可但凡梁准给两句好话,安娘就忘了伤疤,铁了心地跟着梁准,全然不理祝妈妈的苦口婆心,只为要钱各种寻死觅活,祝妈妈被伤透了心。”清浅说起这些,两眼泛红。当日她见过祝妈妈伤心的样子,只所知不详罢了。 这安娘是个昏聩不堪的。赵荑只觉头疼。为着祝妈妈,她必是要好好照顾安娘的。可这么个恋爱脑,她要如何照顾? 过了两日,安娘又来求见赵荑。清浅见了安娘,说主子一路疾行回京,身子不爽利,没精力招澜渟酒肆的掌柜说事儿,让她过五六日再来。安娘嘟嘟囔囔地走了,至于在说什么,清浅不想也知道。 而安娘回了家里,梁准见酿酒方子没有要来,原本满脸的笑容一下没了踪影,对着安娘又是一顿拳打脚踢。直到安娘哭喊着说五奶奶让过五六日再去才停了手,骂骂咧咧地搜刮了安娘身上所有的铜板摔门而出,只留了安娘趴在地上哎呦哎呦无人理会。 梁准出了家门,想到赌坊的债还没还清,只能歇了再去的心思。还能去哪里耍呢?兜里银钱实在有限,他站在自家门前,一时犹豫起来。 一个男子扯着一个婆子,从梁准家宅子边鬼鬼祟祟地闪到一旁的巷子里。梁准正不知该干些什么,一眼搭见,哪里会不跟上。 第72章 安娘2 梁准把头使劲贴到巷子拐角的墙上,仔细辨认男人和婆子的声音。 “你可轻些,我知道啦,知道啦!说了给你寻么合适的,可一时半会儿哪里能寻到?”婆子的声音透着不耐烦。 “我知道隋妈妈要是不能寻着人,别人更没指望。”男子嘿嘿地笑,带着几分讨好。“这不是要的急嘛。妈妈也知道历来送去军中的不必姿色多出挑,就是年轻壮实,经折腾就行。人家那边肯出大价钱,年岁都放宽了不少。就是隋妈妈这模样,再年轻几岁也不是不行。” “你个作死的!”婆子语调骤然拔高。“我让你胡咧咧!连老娘你都敢编排!“ ”哎呦哎呦!妈妈快松手,耳朵快掉了!”男子喊着疼,应是耳朵被婆子揪住,可男子嘴里却没停:“我这不是夸妈妈年轻么?妈妈下手咋这么狠!” “你个小兔崽子!老娘要不是还想挣这份钱,哪里会理你个缺德冒烟的玩意儿!”婆子啐了一口。 “哎呦!妈妈这话可不对!我把那些女子送去北边军里,不也是给她们找条活路?再说,家里不也得了银钱?这要是卖青楼里,那年岁模样,哪家青楼肯要?军爷不嫌弃,肯出大价钱,两厢便宜,多好的事儿!我这哪里是缺德,我这是积了大德!“男子语带不满地反驳。 ”行了,行了!我管你缺德还是积德,老娘只牵线搭桥,你们之间如何勾当,跟我有什么干系!“婆子哼了一声。”说吧,这次多少钱一个?“ “这个数!”男子似乎摆了什么手势,语气里带着得瑟。 “三十两!”婆子惊呼,然后应该是意识到声音大了,瞬间又压低:“怎么这么多!” “上一批去的路上翻了车,死了大半,又不经冻,有病死的,没几个送到。军里又连着死了不少,现在缺的紧,所以才出了大价钱。”男人说。 “这个价钱应该好谈,你且等等,明个儿这时辰在这等我。”婆子声音透着轻松。 梁准听明白了,这男子应是要采买军中最低级的营ji,婆子则负责寻合适人选。三十两银子!梁准听着就觉心动。要知道,十两银子可以买一匹骏马了!这价钱实在诱人! 听男子和婆子往自己这个方向折返,梁准急忙退后几步,装作刚走过来的样子,和拐过巷角的两人迎面对上。婆子警惕地扫了他一眼,快步先行离开。男子晃悠悠地跟在后边,见梁准看他,还朝他龇牙笑笑。梁准僵硬地回了个笑脸,边径直朝巷子里走,边心下盘算开来。 梁家酒肆的东家因为账目混乱,这几日找了人查账。梁准心下惶急,也不敢往酒肆去。自己从中做了多少手脚,他心里最是有数。一旦被东家查实,他别说掌柜一职,就是酒肆恐怕也待不下去。这也是为什么他听说安娘娘亲因为救护主子没了命,要奖赏安娘,他才狮子大开口,权且一试,万一能成呢?他可是听说安娘的娘亲是侯府五奶奶最信重的人。他拿了方子,东家就算发现他中饱私囊又如何?一个下蛋的母鸡可比他贪的那点银子值钱多了!那五奶奶给的丧银当天就被他还了赌债。不是他想还,是如果不还,他的腿就要被人家打折了。安娘去取酿酒方子,没取到,他失望极了。看吧,他就知道,什么狗屁信重,一个方子都不肯给,那安娘娘亲就是个傻子,还看不上他!呸!他可比她精明多了,至少不会为了谁送了命! 无所事事逛了大半天,肚子饿得咕咕乱叫,梁准无处可去,索性回家吃饭。看着被自己打的鼻青脸肿,依然乖乖煮饭的安娘,他忽然心里一动。这安娘也是可以换银子的啊! 第二日,梁准早早盯着巷子拐角,一搭上婆子的身影,就急急窜出家门。 “隋妈妈辛苦了!”是男子谄媚的声音。 “知道就好!哼,老娘为了你,可是跑断腿了!”婆子声音带着愉悦。“还好,不算白忙活,几个老姐妹也帮忙,给你寻了十一个。” “哎呦,真是辛苦隋妈妈了!”男子开心地说。“咱一会儿哪里接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跟我来就成。”婆子说着,和男子一起朝巷子拐角而来,与趴在拐角墙上偷听的梁准脸对脸撞上。 “你干什么!”男子瞬间变了脸,一把匕首已经从腰间抽出,作势就要扑来。 “哎,别!别!兄弟别误会!”梁准舔着脸躲过匕首刃端,凑了过去。“兄弟我也是无意听到两位有买卖,我这儿有个合适的,两位要不要一并看看?”他两眼放光地盯着男子。 男子犹豫了下,又朝婆子看了一眼。婆子问:“在哪里?远了可不成。” “不远!不远!”梁准急忙指着身后自家的院门。“就住那里!两位随我来!” 等两人跟着梁准进了院子,正瞧见安娘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正屋出来。几人面对面见了,安娘不知对方是谁,只行了礼,见梁准面色不善,又急忙退回门里。 “两位觉得如何?”梁准眼巴巴地望向男子。 “这也太瘦了些,看着身子一般,年岁也不小了。”男子看着安娘的背影,挑剔地说。 “平日粗活干多了,面相老些。”梁准嘿嘿笑。“身子挺好,抗折腾着呢!” “隋妈妈觉得如何?”男子看向婆子。“您老眼光独,您说没问题就没问题。” 婆子扫了梁准一眼,见他巴巴地看着自己,似乎有点心软地说:”我看这兄弟也是实心做这笔买卖,索性就成全了他吧!不过得少五两银子,路上多买些好吃的,多补补,很快就胖起来了。“ ”妈妈可不能少了银钱!“梁准急忙朝婆子作揖。”小子就是急需银子,才动了心思把婆娘点出去。若是少了银钱,小子不值当这么做不是!“ ”行了!“男子不耐烦地挥挥手。”隋妈妈觉得没问题,我也不差那五两银子。就这样定了!“穷人家卖儿、卖女、卖媳妇,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好!好!妈妈和兄弟都是好眼光!“梁准喜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了。 入夜,安娘被梁准一剂药灌下,直接昏睡过去,再醒来,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上。车外是黑沉沉的夜。车里除了她,还有一个昏睡的婆子,正是她见梁准带回去的那个。 安娘爬过去,使劲推了推婆子。婆子睁眼,见了安娘,先是神情恍惚,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忽地现出愤怒。 安娘刚想开口,婆子用手捂住她的嘴,用眼神示意不要出声。然后轻轻拉起车帘一角,车辕上一个男子正靠坐着打盹。 婆子搬起车厢一角的一个木制小矮几,悄无声息地朝男子头上砸去,男子跌下车辕,没有动。婆子扔了矮几,拉着安娘跳下马车,钻进一旁的树丛,很快没了踪迹。 地上的人慢慢爬起身来,正是和梁准交易的那个男子。他小声嘟囔着去拉马车:“婶娘可真狠!不能下手轻些,疼死了!“ 第73章 安娘3 安娘从婆子口中得知梁准居然把自己卖去了军中,吓得跌坐在地上,怎么都爬不起来。 她幼时曾随祝妈妈跟在捬义侯府老太太身边,战乱中的颠沛流离给她留下了无法抹除的记忆。她曾被祝妈妈死死捂住嘴巴,躲避那些烧杀抢掠的乱军。她见过人性最至暗的恶行,对战乱有本能的畏惧。如果真的被送到军中,她会直接疯掉。相公虽然常常打她,可她觉得是自己不够好,是自己不能给他生下一儿半女,是自己没有足够的银钱让相公无忧,都是自己的不是。她和相公说过她的记忆,她的恐惧,相公还安慰了她啊!相公说过如果再有战乱,一定带她躲到深山,让她再也见不到那些杀戮和掠夺,那是相公说的话啊!她还记得他流下的泪和带着颤音的话。她的相公怎么可能把她卖去军中!一定是相公遇到了大难处,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一定是的!她的相公不可能这样对她! 看着安娘傻了般喃喃重复着不可能的话,婆子忍不住翻了好几个白眼。那男子是她夫家侄子,两人都是百戏艺人。因为当今皇上觉得臣下玩乐太过,奢靡成风,于是下令遣散百戏,让他们这些本就操着贱业的人生计困难。有人寻来,给了银子,要她和侄子合演一出戏。有钱可赚,又不违良心,她开心极了。可见安娘这样,婆子都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了。难不成自己拆散了有情人?那梁准哪里有半分情谊,这安娘实在让她无语极了。但既拿了钱财,总要把差事做完。 城门要四更一刻才会开启,婆子索性和安娘慢慢往回走。她一路和安娘聊天,慢慢让安娘情绪平复了下来。她骗安娘说那男子想黑吃黑,所以连她一起绑了,估计也是要带到军里做灶上活计。婆子哄着安娘说出自己的事情,可等听完,婆子反而长叹一声。她没有数落安娘,只和她说起自己的过往。婆子本是良籍,年少时候所遇非人,以为与情郎私奔就能摆脱被父母操纵婚配的命运,不想那情郎不过一骗子。没有父母护着,她被拐卖给出身贱籍的丈夫。当朝有规定,良贱不通婚,可若有自愿与贱民通婚者,即入贱籍,世代贱民,不得脱籍。娼妓尚有赎身从良一说,而她却没有。后来辗转知道自己父母因她失踪,没几年就伤心过度,暴病而亡。她悔不当初,可只能如此。 ”你明明有待你那般好的娘亲,又有肯回护你的主家,怎就这么不惜福呢?“婆子语带悲戚。”我若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一定只听我娘的话,不会随意为了旁人伤了最珍视我的人。“ 安娘只默不作声地听,并不说话。婆子见她不似反省,除了叹气,也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世上就是有执迷不悟的人,可怜又可悲。 走回城门,天光已经大亮。两人相携着进城,婆子提醒安娘,梁准能卖她第一次,也能卖第二次。她可不是每次都能好命逃脱。婆子要带她回自家躲躲,可安娘只要回自己家,婆子无法,决定陪她回去。她都有些可怜这女子的主家了。花了不少银子雇自己和侄子演这一出,没有任何用处,钱实在花得冤枉。 快走到安娘家,远远听到有人鬼哭狼嚎。安娘如同惊醒一般,一头冲向声音来处。许多人围在梁家门前。安娘分开人群,冲了进去。梁准正被一个大汉踹倒在地,一旁一个瘦削男子一边喝骂,一边抬脚狠狠踢向梁准。 ”你们做什么?快放开我相公!快放开!”安娘疯了一样冲过去,朝着瘦削男子抬手挠去。男子不防,被她抓了正着,几条血痕立时出现在脸上。 “你个疯婆子!”男人恼羞成怒,一脚踹在安娘肚子上。安娘被踹出好几步远,仰面倒在地上,头磕得砰的一声响。她又从地上摇晃着爬起,再度朝那人扑去。男人往旁边躲开,安娘扑了个空,扑倒在冰凉坚硬的青石板地上。她爬起来,朝那人再扑。男人躲开,她一下子扑倒在了梁准身上。 “你个死婆娘!”梁准破口大骂。他刚刚爬起身来,被安娘一头撞到,又跌倒在地。 “相公,相公!呜呜呜——你没事吧?”安娘哭着上下摸着梁准的胳膊和腿。 “滚一边去!”梁准大声喝骂,可他语声一顿,又看向安娘,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朝着那个瘦削男子匍匐着爬了过去:“杨爷,杨爷,小的把婆娘抵给您好不好?她什么都能干,您看,长得不算丑,是不?杨爷把她卖了或是让她做个暗娼,也是使得的。杨爷,您看,用她抵了那笔债可好?” 安娘呆愣愣地看着梁准,像是没听懂他的话。 ”你倒是想的美!就她这模样,哪里值那么多银子!“瘦削男子嗤笑。 ”杨爷,杨爷!她娘没死的时候就跟着隆昌侯府五奶奶,您把她卖给五奶奶!杨爷,五奶奶能买她!“梁准抱住瘦削男子的腿,语无伦次地说。 ”你可真是痴心妄想!“瘦削男子冷笑出声。“一个死了的奴婢,还想主子关照一家子!” “能的!能的!那五奶奶能买她!杨爷!真的能买她!”梁准疯魔了般,回身紧爬几步,一把揪住安娘的发髻,扯着拖向瘦削男子。“杨爷,您和五奶奶说,就是祝妈妈家的安娘!她能买的!” 安娘被揪得吃痛,本能地挣扎。梁准见了,另一手毫不迟疑地又去按她的头。安娘被按得透不过气来,两手拼命抓着梁准的手臂,偏头一口咬了下去。梁准不防,被她咬个正着,气得反手一巴掌呼到她脸上,揪着她的发髻朝地上磕去。 梁准嘴里一直在骂,可究竟骂了什么,安娘听不清楚,她就觉得眼前的一切旋转着,飞舞着。是下雪了么?怎么一片白茫茫呢?那雪里有什么?是娘亲么?安娘使劲使劲地看,可怎么什么都看不清呢? 赵荑听到回禀的时候,安娘已经被医馆救醒。看安娘喃喃叫着娘亲,两眼发直,呆呆愣愣的样子,众人终于明白为什么医馆的老大夫一直摇头叹息,连连说着“至此愚騃,可怜可怜”的话了。 赵荑以为安排一出被卖的戏码就能让安娘认清梁准,至此脱离了苦海,不想安娘那般执拗,居然还选择归家。如今这样结局,赵荑除了唏嘘,还能如何?她让清浅寻了秦大,把安娘安置到南溪庄子上,雇了个庄户大婶看顾着。不会再被百般虐待折磨,安娘在自己无智无明的世界里,当是快乐的吧? 几日后的一个暗夜,醉酒的梁准栽进了坊侧的污水沟里,待人发现,人已泡得面目全非。 赵荑想,若按照佛家所谓贪嗔痴“三毒”之人的归宿,贪婪入饿鬼道;暴戾入地狱道;愚昧入畜牲道,那如梁准这般贪嗔痴俱全的人是不是会被分尸三处,不对,是分魂魄三处,日日受尽鞭挞,永无轮回呢? 赵荑不知道,也无法找到答案。她甚至没时间细想,因为一桩桩的事情待她处理,她已无暇他顾。 第74章 整肃 赵荑要捋顺大房的诸多事务,每日忙到飞起。 隆昌侯府没有分家,内宅一切由二太太孙氏总管,但各房也有自己的私账。因着老侯爷的一句话,赵荑接了大房账目和库房钥匙。这些原本由大太太管着,但一则她不擅理家,二则从大姑奶奶被休归府后,事事插手,账目乱得一塌糊涂。 赵荑没急着理账,而是先着手清理了身边人手。因着祖母说有人手会派到她身边,她暂时不好确定身边婢女等级,只让清浅、清湄领着一等婢女差事;清澜、漾儿等各自安排调整了活计,没确定等级,月银按照原来发放。凡跟了自己经历生死的,赵荑自不会亏待,额外的奖励只多不少,而约定的身份和对应的月银是不能乱的。 估计二太太孙氏不会轻易放过清澜,毕竟是布了多年的棋子,而且还曾经很得用过。赵荑嘱咐清澜当心着孙氏的手段,别真吃了亏。她不是圣母,但既然清澜为她所用,就该竭力护着,且她也能理解一个奴婢面对各个主子的无力和无奈。为了活着,有时候人是没有选择的。若她是那个最强大且可依附的主子,清澜自不会背叛她。 对于清溪,赵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暂时留了下来。清溪背后的人始终是个谜,她没有直接抓到清溪把柄,贸然审问不会有结果;而将清溪从身旁调开,对方又会使了什么手段,她更无法预知。如此,不若把清溪留着,有清澜时时看着,总会有马脚露出来。而清溪又能监视着清澜,以防万一,对赵荑也有好处。任何蛛丝马迹,都可以让她顺藤摸瓜。 滕管事家的性子太软,做不得管事妈妈,就暂时管着厨房。两个被捆走的婆子也被赵荑差人从庄子上接了回来,依旧负责看门就好。听了祖母建议,赵荑没有接两个孩子回来,毕竟府里太乱,还是小心为上。她本想先去看看孩子,遣人去靖平公府递拜帖,却得知姑母带孩子们去了温泉庄子玩耍。赵荑就此歇了心思,只全心处理身边事宜。 刚跟着她从怀恩庵回来的小姑娘荟春不是奴籍,她就时常带在身边,想着观察看看,看她心性,也看她喜欢些什么,总要全了祖母心意。几日下来,她发现这小姑娘心性单纯,事事好奇,但极懂分寸,心细如发,赵荑倒是更喜欢她了,更加日日带在身边。 大姑奶奶荀嫣和李妈妈被一并绑了送去雱寂庵,风华院众人一时风声鹤唳。赵荑没急着处置,而是让清浅找了金穗等人查问,把几个素日飞扬跋扈的、手里有些孽账甚至背着人命的,一并捆了发卖。赵荑没法把人送去官府,毕竟是宅门里的阴私,传出去只会坏了侯府脸面,她也一样不能置身事外,只能远远发卖了事。趁着这个时间,她把大房各院,包括大太太院里素日手脚不干净、懒惰懈怠、吃里爬外的几个挖了出来,直接撵去了庄子,一时大房风气倒是整肃起来。婆子、婢女见了赵荑,没有敢直视的,赵荑的威仪立了起来。 大爷和二爷的院子因有各自主子,赵荑不好插手,但还是趁着过去探视的时间,着实敲打了一番。大奶奶王氏终于哭不动了,人也就病倒,起不得身。赵荑安排婆子去请华济堂的女医日日看顾,可还是不见起色。人自己没有活着的心气,神医也无计可施。两个小女娃如惊弓之鸟,完全没了孩子的活泼。七岁的荀珍整日抱着四岁的荀婉,如两个耄耋老妇,眼神呆滞,看着让人揪心。赵荑想想,还是把两个孩子接到了自己院里,和荀乔放在一处照料。她对孤独凄苦的孩子从来没有抗拒的能力,她从他们身上能寻到太多共情的地方。 二爷的院子她去看了一次,就没再去。二爷躺在床上,毫无生机,只靠汤药吊着口气。二奶奶侯氏状若疯子,婢女、婆子但凡有错漏,不被直接打死也差不多。她不过劝了一句,就被侯氏一句怼了回来:“躺在床上的不是五弟,你自是说什么都有理!”这样的人还劝什么,凭白找气受罢了。 至于大太太那里,赵荑自是每日去请安,样子做得足足的。只大家都知道,大太太也只用药吊着气,没人知道能不能醒。即便醒了,儿子没了、废了,女儿送去了庵堂,她哪里还支楞得起来? 期间,荀翊带着赵荑去见了钱姨娘。赵荑对荀翊这个生母印象极好,是个通透的妙人儿。赶上荀翊的亲妹子三小姐荀芙借着探望生病嫡母的名义回府,赵荑也一并见到。母女俩外貌有七分像,和荀翊一样的好看,性子更是像个十成十,都温婉娴静,却不刻板木讷。据说钱姨娘是大老爷当年公派去各地郡县查看堤坝修建情况时下属送的,自小被卖,籍贯、父母亲族都不记得,也是苦命之人。赵荑窃心想,这大老爷不知前世修了什么功德,才得了这样一位姨娘,真真比那个大太太强上百倍不止。 大老爷还有一位周姓姨娘,赵荑也见了。不出众的一个女子,看着什么都一般。一个没有子嗣的姨娘,在这府里不过隐形人,赵荑除了感慨下,提醒下人好好相待,也就撂开不再理会。 终于细细盘了大房的私账,虽有所准备, 赵荑还是被惊到了。账上有三万多两现银,还有铺子、庄子、田地若干,可账目盘下来,现银只剩不到三千两,铺子等少了一半不止。告知荀翊,他遂安排赵濯等人去查,几日下来,也算有了眉目。大太太和荀嫣用各种名目把铺子等转到荀嫣名下,大房的大半家产就这样成了荀嫣私产。至于现银已经无从查找去向,是被藏匿了,还是被挥霍了,大概只有大太太和荀嫣知晓。 事涉嫡母和嫡姐,荀翊无法,只能又拉着赵荑进了老侯爷的书房。老侯爷这次倒没有推诿,大概也是因为彻底厌弃了这母女,他直接唤了荀放,遣他去了雱寂庵,把荀嫣的印信、私章一律收缴,直接拿了老侯爷的名帖去衙门把荀嫣名下的所有田地、宅子、庄子、铺子,无论出处,直接改成了荀翊的名字。等荀翊看到一堆写着自己名字的契书,也是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至于现银,老侯爷更是狠厉,让荀放把李妈妈从雱寂庵揪出来,一番严刑拷打,自是很快得了结果。一万两现银被荀嫣埋在了风华院自己卧房的梳妆台下,一万两换了银票,藏在了自己睡床的夹层里。剩余几千两已经各种挥霍,无从查证。 看着从风华园搜出的现银和银票,甚至还有她刚回来就发现院里丢的各种物件,赵荑很是无语。按照李妈妈的供述,荀嫣自认赵荑再无回府机会,所以直接搬空漻园一点都没有心理负担。一个好好的大家闺秀,做着偷鸡摸狗的勾当。这大太太也是没谁了,帮着女儿搬空夫家,也不怕有一日被发现,像女儿一样被夫家休弃?如今看来,大老爷没了,大太太病倒倒是躲过了这一劫,不然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李妈妈在雱寂庵待了数日,吃不好、睡不香,还要按时做早课、晚课,更要自己劳作,与往日在府里呼风唤雨、吃香喝辣的日子哪里能同日而语?此次被拖回来刑讯逼供,又惊又怕,遍体鳞伤,没等荀放把她送回雱寂庵,人就没了命,一卷草席直接裹了扔去乱葬岗。隆昌侯府曾经红极一时、颐指气使、飞扬跋扈的管事妈妈就这样没了,悄无声息,无踪无痕。 第75章 筹谋 赵荑忙着处理内宅事务,荀翊也日日在外忙碌。 两人商量过,若大老爷和大爷真的去了,二爷又是那般情状,荀翊势必要扶灵回祖宅,一路进京的武师和江湖中人若还能随行护送最好。毕竟同历过生死,彼此熟稔,可以信赖。 荀翊与众人商量,除安远武社因后续有其他安排,不得不离开,个别江湖中人因个人事宜需离京外,大部分人都表示愿意留下。 江湖路远,山高水长,相逢有缘,分别有因。荀翊并不纠结,给行将离去的人留了名贴,又备了丰厚的川资。江湖豪迈,又一路拼杀相护,众人都不惺惺作态,纷纷接了。荀翊再次拱手相谢,众人在城外十里长亭一一作别。 留下的一众人依旧住在大房名下的福运客栈。这日荀翊得了侗屏门姚胡传信,说查到些东西,遂去了澜渟酒肆和几人见面。之所以选了澜渟酒肆而非福运客栈,是因为赵荑提醒荀翊,荀二的二儿子荀又在福运客栈做二掌柜,双方仇怨已结,凡有秘事还是避开为妙,荀翊深以为然。 澜渟酒肆的秋掌柜已早早候在门口,见了荀翊和黎叔、姜叔,急忙引着三人到了清净的雅间,南门刀客南镗和侗屏门的姚胡、吴石正等在那里。 几人抱拳见礼,一一落座。姚胡也不客套,径直将探寻所得信息讲了。 京里有侗屏门的暗桩,姚胡通过同门,很快查到近期有人雇用了溟夜门的职业杀手,雇主是岷北双钩胡高罗。 听到这个名字,荀翊一脸茫然。他对江湖中人不熟悉,也不曾与谁结怨。“这人与我府里哪个有旧?”荀翊拧眉问。 “贵府二夫人的兄长孙梁。”姚胡也不卖关子,一语道破。 原来孙梁好游历,也好结交。一次西南之行,无意救下了被人追杀受了重伤的胡高罗。两人一见如故,结拜为异姓兄弟。此次,隆昌侯府大老爷和大爷出事的消息传来,孙梁被妹妹孙氏寻去,几番商量,定下暗杀荀翊夫妻的计划。一则除了荀翊这个拦路石,二则谋了大房子嗣。孙氏出钱,孙梁联络,胡高罗出力,于是就有了溟夜门杀手一路的追杀。 “我这个二婶娘,倒是个性子急的。”荀翊嗤笑一声。 “五爷打算怎么做?”一旁的吴石开口问。 “自然是断了臂膀,再断腿。”荀翊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说出的话却狠辣异常。 雅间其余几人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欣赏。江湖中人本就快意恩仇,有脑子,肯决断,有背景,这样的主家最得他们认可。 从吴石口中,众人得知了胡高罗的来历。此人本是铍镣门门主烈鸣风的师弟,因喜欢烈鸣风的妹妹烈鸣雁,几番求爱被拒而心生怨怼。他暗中下药,想强占了烈鸣雁,让生米煮成熟饭的烈鸣雁不得不嫁予他。胡高罗想得很美,计划也算周详,不想烈鸣雁对他有所防备,加之自身功夫不弱,所以胡高罗毒计未成。两人打斗中,胡高罗砍断了烈鸣雁的一只手臂,若不是烈鸣风闻讯及时赶到,烈鸣雁恐怕早已香消玉殒。胡高罗见事情败露,慌乱奔逃,被烈鸣风重伤。也是他命不该绝,遇到游历的孙梁,于是有了后来的一系列事情。 “烈家兄妹想来一直在寻胡高罗的踪迹吧!”荀翊眼里有狐一样的算计。 “五爷放心!就算烈家兄妹现下没能寻到,很快也能寻到!”姚胡接口,众人相视大笑。 “五爷,在下查过孙梁,此人喜好结交三教九流,不贪杯,不嗜赌,不好女色,错处不好拿捏。”吴石看向荀翊。江湖中人不愿与官家对上,如果对方没有明显弱点,实在不好下手。 “孙梁此人——”荀翊微顿了下,“好男风。”众人愕然。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高门大户的公子哥自有自己的圈子,有些事情,圈外无从窥探,圈内却人尽皆知。 “这样——”荀翊示意几人凑近,如此这般地吩咐下去,众人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还有掩不住的赞赏。 荀翊回漻园时已过戌时,赵荑正在灯下翻看账目。昏黄的灯光映在她莹白的侧颜上,一缕垂下的碎发随着她翻看的动作微微晃动,静谧中带着灵动,荀翊靠在门口定定地看着,这样一帧美好,他何其有幸拥有! 赵荑觉出异样,抬头正对上荀翊有点迷离的目光。“五爷这是怎么?”她急忙起身迎过去。“可是喝酒了?” “没喝多少。”荀翊顺势拉了她的手,走回桌案旁坐下,压下心底酒意翻涌带出的微妙心思。 “五爷是由着南镗他们胡来了吧?”赵荑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唤了清湄去备醒酒汤,数落的话依然没停:“江湖中人酒量可都是顶顶好的,五爷一介书生,哪里能和他们拼酒!就像夫君和他们比诗词歌赋一个道理,五爷——”赵荑接下来的话已经被荀翊伸手捂住。 荀翊隔着桌子探过身来,眼里带着笑:“娘子今儿个话真多!” 赵荑只觉他轻捂在自己嘴上的手烫人得紧,急忙身子朝后弹开躲闪,口中还是忍不住羞恼:“五爷真是醉了!” “是么?”荀翊撤回手,又坐回椅子,眼睛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赵荑,盯得她头皮发麻。 “五爷醉得不轻,一会儿得多喝几碗醒酒汤。”赵荑不自然地躲开荀翊的视线,抓起桌上的账册。“这帐太乱了,妾身看得头疼。” 顾左右而言他。荀翊笑着不说话。 “五爷今儿个得了什么消息?”赵荑被他盯得有点恼羞成怒,手里的账册已经捏得皱巴巴的。明明对方没怎样,可她自己怎么这么慌? “嗯,做了些安排。”荀翊轻咳一声,坐直身子。再不说正事儿,他这可爱的娘子该翻脸了。 等赵荑得知事情本末和荀翊的筹谋,人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也真真难为二婶娘兄妹了!”她冷哼一声。“不过——”她看了荀翊一眼,眼神狡黠。“妾身觉得断了帮手还不够,还应断了——财路!” 荀翊眼神一亮。他的娘子咋这么聪明呢!他其实想到了,孙氏能得杀手听命,钱财是根本。但他一则不擅商事,二则与内宅女人争斗,他不屑。可他的娘子可以啊! 他这娘子如此可人心意!回了府,明明知道都是暗地里谋害自己的人,可依旧各房送了礼物,明面上所有的礼节不缺,谁能说出他夫妻的不好来?只这背地里么,哼哼,看谁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妾身闲着也是闲着,就陪二婶娘玩玩,五爷觉得可好?”赵荑斜睨了荀翊一眼,语气促狭。 “娘子顽皮!”荀翊大笑,引得屋外几个忙碌的婢女、婆子跟着微笑。主子和睦,下人的日子才好过。不过接下来,有人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了! 第76章 月笳 孙梁这几日正无聊得紧。因近年底,父亲不允他出京,又不让他与狐朋狗友鬼混,怕招了荀翊夫妻的报复,毕竟亏心事没少做,得处处小心。孙梁无所事事,快闲出毛来,总想找点儿乐子。 贴身小厮听说梦庄阁在大爷不在京里的这几个月多了好几个模样极好的小倌,急急跑来禀了孙梁。孙梁听了小厮的话,很是开心。赏了小厮几个铜板,让他去吩咐备车出府。小厮心下吐槽,大爷什么时候能大方点,嘴里却忙不迭地应着,屁颠颠地去准备。 梦庄阁是京里有名的销金窟,往来的都是达官贵人、高门子弟。孙梁囊中羞涩,来的次数并不多。不过能得一次在此消磨放纵的机会,他都极尽折腾之能事,这让他在梦庄阁里是挂了名号的,一个变态客人的名号。 老鸨将孙梁迎进雅间,问孙梁是找相熟的小倌还是点新人。孙梁因帮孙氏雇佣杀手,经手了大笔银钱,自己扣下不少,此刻正是财大气粗。小倌分天、地、人、和四等,即天字上上等、地字上中等、人字中下等、和字下下等。平日孙梁只能找人字等的小倌作陪,今儿个有钱,他哪里还肯将就,直接点了天字等的小倌月笳。他刚进门时候可是听几个进出的客人说,这月笳是近几个月京里最红的清倌。 见老鸨面上露出几分难色,孙梁直接把一大锭金子拍在案上。 “也罢,只公子还需知晓,月笳是清倌,若公子有其他需求,需再唤红倌。”老鸨素知孙梁德行,不得不再提醒。清倌只卖艺,红倌才卖身。 “啰嗦!本公子是第一天来么?还需你提醒!”孙梁眉毛倒竖,大声呵斥。 老鸨诺诺出门。没多久,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孙梁抬头。门向一侧滑开,一个身量颀长,面容白皙秀美的男子微抬眼眸,与孙梁目光相撞。那眸子黑中带褐,似深潭古井,幽邃迷离。一袭月白长袍衬得他飘然出尘,似误入凡俗的仙子。孙梁惊艳,嘴巴大张,忘了合拢。来人微垂了眼眸,深鞠一礼,身后已有婢女捧了古琴进屋。 “公子可有喜好之曲?”白衣男子端坐,眼波流转,语声低沉,带着磁性的共鸣,如涓涓泉水润过孙梁心尖,让他浑身酥麻。 孙梁不自觉地答:“都好!都好!” 男子复垂了眼睑,手臂微微抬起,被广袖遮住的手露了出来。修长的手指微微拂过琴弦。“既公子无所好,月笳就自作主张,献丑了。”他圆润莹洁的指腹按向琴弦,琴音响起,袅袅婷婷,如泣如诉,一曲《胡笳十八拍》哀怨绕梁。 孙梁痴痴看着男子,自己什么时候从座位上爬起,什么时候到了男子身边,什么时候把手搭在了男子肩上,他全无所觉。 琴弦骤断,琴声戛然而止。孙梁如梦初醒般。 “公子自重!月笳为公子唤其他人来。”男子已退开数步,站到雅间门侧。 “你就好!不唤其他人!”孙梁如着魔般扑过去,只他还没碰到男子衣角,雅间门砰的一声碎裂开来,几个壮汉如狼似虎般扑了进来。 之后发生了什么,孙梁完全不记得,因为他已被打得人事不知。 待朝议大夫府里得了消息,赶到梦庄阁时,看到浑身无一处不伤的人,实在认不出对方就是家里大爷。 医馆大夫一番忙乱诊断,纷纷摇头叹息,不肯拿诊金,径直离开。孙老太爷孙长翼老泪纵横,摔了好几个茶盏。遣了手下人去查,得到的结果让他呆若木鸡。 那月笳是三皇子封霁的新欢。京里无人不知,只孙梁刚回京,还没从狐朋狗友那里得了消息就一头撞上去。三皇子啊!孙老太爷恨不得撞墙。换了谁他都敢去皇上面前哭诉,讨个公道,只三皇子不行! 若说这三皇子封霁,也是大平朝神奇的存在。当今皇上当年带着包括封霁母妃贤贵妃在内的几个嫔妃去避暑行宫,路遇刺杀。嫔妃们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躲避,只有当时即将临盆的贤贵妃扑到皇上身前,用后背为皇帝挡了致命一剑。侍卫击杀刺客,贤贵妃没能撑到孩子出生就去了。太医得皇上允许,剖腹取子,三皇子堪堪活了下来。皇上感念贤贵妃的舍命相救,也一直对这孩子心有亏欠,所以对封霁的包容超过所有皇子。三皇子虽得皇上另眼相看,却不恃宠而骄,倒难得的通情达理,礼贤下士,口碑不坏。可世人皆知,只一件事儿是三皇子的逆鳞。封霁好男风,他喜欢的,旁人别惦记,不然他杀人都不会眨眼睛。这话连皇上都毫不避讳地提醒过众臣子,别在这一点上招惹三皇子,招惹了,他也管不了。 如今听下人回禀那月笳是三皇子的禁脔,孙老太爷脸色惨白。招惹谁不好,招惹那祖宗! “哪个引了大爷去的梦庄阁?”不能找三皇子,孙老太爷总要找可以泄恨的对象。抓了孙梁小厮一番拷打,小厮哭天抢地地说,就是在朝食摊子听了邻座两人闲话,他才特特跑回来告诉大爷。再去摊子上查问,摊主只说是过路客人,以往从未见过。没了线索,人海茫茫,哪里去找两个毫无特征之人。孙老太爷气极,命人将小厮打死,尤不解恨,将朝食摊子也砸了,毒打摊主一顿。谁知那摊主也是个宁折不弯的,直接去京兆尹递了状纸,孙家又打起官司来。 孙家闹到人仰马翻,孙氏得了消息回娘家好几次。见了床榻上只还吊着一口气的孙梁,孙氏哭的肝肠寸断。她从小母亲早亡,孙老太爷续娶,她没少被继母私下刁难。这个嫡亲的哥哥虽然有时不大靠谱,却是府里唯一真心待她好的。她出阁,继母没给多少陪嫁,哥哥从三教九流的朋友那里给她东拼西凑十二抬嫁妆;她喜茶,哥哥每次游历回来都有新品种的茶叶带给她;她谋算,还是哥哥多方联络召集人手。她若有事,唯一想到可倚仗托付的只有这个哥哥,可如今,她的靠山没了,她以后还能靠谁? 孙氏哭晕在孙梁榻前,醒来还待再哭,童妈妈已经火急火燎地找来。铺子出事了! 第77章 变卖 孙氏名下有五间铺子,两个庄子。其中最不赚钱的杂货铺子是当年继母给的陪嫁,其余的果子铺子、胭脂铺子、染坊、马行,还有一大一小的两个京郊庄子,都是她这些年从隆昌侯府公中各种腾挪算计,生生攒下的。如今出事的是染坊。 掌柜已经等在染坊门口,如热锅上的蚂蚁。见了孙氏马车的影子,急急迎上前去。“二太太可算来了!这事儿太大,小人不敢决断,只能等太太示下。” 孙氏在马车上已经听童妈妈说了大致情形。几个月前,孙梁在岭南认识的一位布商想往南边贩些北方的细棉布。棉花种植还未推广开来,出产棉布极少,细棉布价格奇高,贩往南方利润空间更大。本色的细棉布终归没什么特色,因此这位布商想将购到的布就地染色,一路南运途中,且行且卖。孙梁得知对方想法,便给布商和孙氏搭了桥。 大平朝染布一业主要由少府监下设的织染署掌管。私家染房规模很小,只承接些零散的诸如旧衣染色等百姓活计。孙氏这间染坊面积不大,但因为孙梁认识的三教九流极多,倒从未少了主顾,甚至因为孙梁的一个朋友与织染署丞家的小公子关系亲近,织染署不愿承接的活计,孙氏这间染坊也能顺势揽了过来,正因如此,染坊生意还不错。如今能得这样一笔买卖,对于染坊来说,是天大喜事。 双方谈妥条件,达成合作。布商要求孙氏染坊用绞缬技法,将细棉布染成晕色效果。夹缬、碱缬、蜡缬、绞缬等都是常见染色工艺,绞缬不过是将布捆扎或是用线缝制将布特定部分与他处浸染不同颜色,对于孙氏染坊来说不是难事,因此掌柜一口应承下来。双方签订协议,染坊需在一个月内完成布商交付的五十匹细棉布的染色,若不能如期或不能按照要求完成,染坊需赔付十倍定金,并按照每日十贯钱赔付误工费用。若是染坏则需在此基础上按每匹一贯钱赔偿。这本是对染坊苛刻的条款,但为了接下这笔生意,孙氏拍板签了契约。 孙氏催着染坊昼夜赶工,想在过年前结了活计,欢欢喜喜过个丰年,谁想会出纰漏。一匹匹细白的棉布,夹缬捆扎处松散开来。孙氏抖着手散开一处,这哪里还有花色形状,不过乱七八糟的一团蓝罢了。掌柜林林总总算下来,这笔买卖,染坊需赔付布商三千两银子,还未核算染坊自身损失。孙氏又一次背过气去,只不过这次的伤痛是为了钱。 孙氏醒来还未及查问出事缘由,童妈妈又哭丧着脸来禀,马行出了事儿。 孙氏撑着去了马行。原本养得膘肥体壮的马匹如今个个口吐白沫,蔫头耷脑。请来的兽医已经给马灌下了解毒的汤剂,可全无效果。伙计围着马匹团团乱转,却不知问题出在哪里。本来已经谈好的几笔或大或小的买卖不仅泡了汤,也面临赔付。马行掌柜哭丧着脸说还未及细算,大概需备千两白银。如果马匹都死了,损失会更大。 孙氏拖着身子,昏昏沉沉回了府里,一头栽在床榻上,再醒来已经是三日后。孙氏病了,接连的打击让她形容枯槁。府里人陆续来探病,她都让童妈妈挡了回去,她谁也不想见。好在孙氏身子底子不错,虽然病势凶猛,服了汤药,却也逐渐好转起来。 无论孙氏病得多严重,该处理的事情终归要处理。孙氏想让童妈妈把京郊的大庄子卖掉还债,才知道了另一个噩耗,庄子失火了!这是孙氏病倒当日出的事情。火扑灭后查看,应是有人溜进庄子的粮仓,拢火烤谷粒吃,赶上风起,不知怎么就烧了起来。人虽没伤到,但所屯的粮食付之一炬,还有几处屋子烧毁。 孙氏再受打击,也只能撑着,因为没人能替她处理。她让童妈妈去牙行把自己名下的铺子和庄子都挂了出去,能卖哪个算哪个,低价尽快出售,不然她哪里还有钱赔付。 后话不妨这里交代。这样断续过了月余,孙氏用铺子卖的钱偿了各种欠款。她名下已空,除了娘家陪送的杂货铺子因地点偏僻,生意又一直不好,无人问津外,名下其余所有铺子、庄子都陆续被人买走,连满是病马的马行也没余下。孙氏觉出不对,遣了童妈妈暗地打听。两个庄子被附近的庄主买了,和自家庄子合并一处,连成一片;赚钱的胭脂铺子和果子铺子都被她继母买走;染坊被一个布商购去,自己染布卖布;马行被一直与她的马行有竞争的另一马行掌柜接手,而神奇的是,对方接手当天就找到了马匹口吐白沫的原因。原来马匹是吃了小麦秸秆,被小麦芒扎进马嘴肉里,麦芒一个个挑出来,马匹又个个生龙活虎。马行掌柜得了便宜,到处炫耀自己的好运到,全没顾及听到消息的孙氏一口老血吐出,差点儿又一次病倒。 不提孙氏各种委屈难受,说回赵荑得知孙氏出售名下所有资产的当晚。 “娘子真是狠辣!”荀翊斜靠在床头,含笑望着坐在桌案旁的赵荑,眼里有掩不住的欣赏。 “夫君谬赞!彼此彼此!”赵荑语带得意。她就不相信,没了人,没了钱的孙氏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娘子!”荀翊见她神色,犹豫着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怎么?”赵荑挑眉。 荀翊坐直身子,想了下,又下了床榻,走到赵荑对面坐下,换了端肃的模样:“我知娘子心有成算,若言有不当,也是我心重娘子,娘子勿怪才好。” 赵荑和他一路相携归京,虽然日日相伴,但少见他如此郑重模样,遂也收了嬉笑,坐直身子听他说话。 “若父亲和大哥事情坐实,我恐再无时间与娘子这般秉烛夜话。”荀翊给赵荑斟了杯茶。赵荑知道他的言下之意,荀翊届时必是要扶灵归祖宅的。 荀翊继续说道:“府里人多事杂,娘子谨慎多智,但世人常言蝼蚁撼树,常言骄者必败,常言百密一疏。昆阳一役,人人料想光武皇帝无有胜算,可终是王邑败北遁逃。需知这侯府里,算计谋害的手段层出不穷,娘子务必时时处处小心行事才好!如能带了姨娘、娘子一众去了祖宅,我最是愿意,但想来祖父不会应允。留了娘子和孩儿们在这府里,我必时时挂记。娘子当为我珍重!”他声音低沉,似有无数未尽之言。 赵荑听他句句叮嘱,心里升起莫名的情绪。那是怎样的情绪?她说不出,道不明,可偏又心头酸涩怅惘。 “我会好好珍重,为自己好好珍重!”赵荑莫名加了一句,说完忽然意识到不对,恨不得咬下舌头。 荀翊错愕,忽地大笑起来:“娘子能不这样煞风景么?” 第78章 情动 晨风穿过树梢,裹着初冬的寒凉,可也让人神清气爽。 荀放拐过甬道往大厨房去。老侯爷除了初一、十五去祠堂上香,其余时间几乎不踏足内院。外院设有专门的灶房,原不需到内院大厨房取餐食。但前些日子,灶房小厮忘了熄火,夜里灶旁堆着的禾柴被点燃,虽然起夜的下人及时发现,火扑了下去,但灶房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这些日子,寻了匠人重建灶房,前院一众人的吃食就需到大厨房来取。父亲叮嘱,老侯爷的吃食不能假手于人,所以荀放便日日到大厨房来取。 “荀管事!”有一个柔柔的女声唤他,带着一丝胆怯。荀放名义上是老侯爷的长随,其实担着前院管事的差。 荀放收住步子,略疑惑地看着拦在身前的女子。蜜柑色窄袖圆领短袄,萱草色半臂,搭配涅色长裙,这是内院婢女的服饰。婢女腰身纤细,肤色白皙红润,一双桃花眼,看着妩媚朦胧,二八年华,正是颜色极好的盛年。 荀放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问道:“可是有事?” “是!荀管事不记得婢子了?”女子咬了咬嘴唇,皓齿映着红润的丰唇,看着极尽娇媚。 荀放皱了皱眉。他虽只是奴仆,但父亲是府里大管家,又极得老侯爷信重,给他暗送秋波的婢女实在不少。后来他娶了妻,才算清静下来。这是知道他丧妻,又来了! “何事快说!”荀放语气已经染了冷意。他很看不上主动投怀送抱的,真是不知廉耻! “前些日子,在这里。”婢女指指脚下。“婢子摔了,是荀管事扶了婢子起来。当日只顾着疼,没能和荀管事道谢。今儿个也是凑巧,远远见是荀管事,就急忙拦了,向荀管事道声谢,不然婢子实在失了礼数。”说着,已经盈盈福身一礼。 荀放愣了下,他想起来了。灶房刚烧过的当日早晨,他匆匆来内院,确是远远见一个婢女摔倒在地上,起身又跌了下去。他走在近旁,不过随手拉了一把,没细看对方,匆匆而过罢了。 “不是什么大事,不必道谢!”荀放摆摆手,心里倒因为自己的误会,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于荀管事是举手之劳,于婢子而言,是搀扶之恩!婢子清澜,在五奶奶院子当差。日后荀管事若有用得到婢子之处,只管开口。”那婢子,哦,不,是清澜,福身又是一礼,退后两步,立到一旁,躬身给荀放让出道路。 荀放有些羞赧地挠挠头,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一边喃喃着说:“哦,清澜啊,不用那么客气!”一边有点凌乱地沿着甬道往前去。他可真是!怎么那么自作多情! 此刻的荀放如果回头,一定能看到清澜正含笑看着他。为了寻着和荀放单独说话的机会,她可是绞尽脑汁,才能甩开清溪一小会儿。 荀放被她拦住那一瞬,眼里的冷,她清楚地捕捉到了。若那是个见了美色就走不动路的,她何苦如此筹谋。是的,筹谋!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婢女,主子一句话就能要了她的命,哪里能随性而为。那日被荀放扶起,她是有些情动,但却不是情令智昏。她回去想了许久,老管家是侯爷眼前第一红人,甚至超过各房主子。荀放又是个精明长情的,只要她能抓牢荀放,何愁被人拿捏?何愁没人疼惜?在五奶奶身边,她学到最多的就是:权衡利弊后,一旦择定,绝不犹疑! 她深深吸了口气。这个男人,她要定了! 之后的日子,荀放常常能碰到清澜和别的婢女一起进出大厨房取饭食。每次,清澜只朝他微微笑着施礼,从不多言。荀放对这个小婢女印象更加好了。感恩知礼,很是难得。 这日一早,荀放刚拐过甬道,就与眼前冲过来的人撞了满怀。他刚想大声呵斥,可推到一半的手一下子收了力气,骂人的话也卡在了舌间。是清澜! “这是怎么了?”他只觉手里女子的肩头瘦削,似乎他稍用力就能捏断。清澜惶急的神色,在看到他的一瞬,忽然化作无限委屈,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落个不停。 荀放下意识地想去擦那眼泪,却在手快碰到清澜脸颊的一刻僵住。他收回手,放在唇前,轻咳一声。 还没等他再发问,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这是哪个院子的丫头?这么不知礼数!撞到老爷,还想躲了免罚么?”荀放抬头,正对上三老爷阴郁的眼神。 荀放自小在府里,主子的脾性哪里不知!清澜恐怕是被三老爷撞上,三老爷见色起意,清澜躲之不及,慌不择路才撞到自己了。 “三老爷安!”荀放躬身作揖,眼睑低垂,掩住眼里的不屑和愤怒。 “嗯,你来得正好!这丫头冲撞了我,直接送去我院子,且得让她好好受受教训!”三老爷掸了掸联珠团花纹锦的袍服衣摆,随口吩咐着。 清澜吓得躲到荀放身后,一只手死死抓上了他的衣摆后襟。她今日也是好不容易寻了机会,想再单独偶遇荀放,谁知道会那么倒霉,碰到三老爷。 “回三老爷,这是五奶奶的贴身婢女,恐怕不能送到三老爷院子。”荀放感觉到了清澜在他身后的动作,他只躬身答话,没表现出任何异样。 三老爷愣了愣,他没想到这婢女是荀翊房里的。主子奶奶的贴身婢女大概率会做了男主子的通房。荀三老爷犹豫了下,没再坚持。一则要了这婢女,等于和侄子争女人。二则若被老侯爷知道,他讨不到好。三则那个五侄媳妇这些日子的做派,他有所耳闻,怎么听着都不大好招惹。为个婢女,惹出一堆麻烦,还是有点不值!这个不行,大不了再换一个。不过,他昨夜在外边花天酒地,一早才进府,本以为能得了美人,不想空欢喜一场,难免心气不顺。 “既然是老五房里的,你就把人送过去,说我吩咐的,教训不能少了!这么没规矩,真真庶子少教!”三老爷狠狠甩了甩袖子,扬长而去。 “不用怕!”荀放回身安慰。 “多谢荀管事大恩!”清澜泪眼婆娑地朝地上跪去。 “别!别这样!”荀放急忙伸手去拦,与清澜的手握到一处。他只觉那小手冰凉滑腻,柔若无骨。他慌乱地松开,又担心清澜再跪,手停在身前,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清澜见他傻乎乎的尴尬样子,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湿漉漉的桃花眼瞬间弯成月牙儿,荀放愣愣地看着,眼神怎么都移不开了。 第79章 治丧 隆昌侯府的日子在各人不同的感受中以各种不同的形式悄然滑过,而要来的终将会来。 十一月中下旬,都水监派出调查的官员,以及老侯爷遣去寻访的三老爷和下属相继归来,结果一如大家未宣诸于口之言。 被派去的人沿河道寻找,找到了两具疑似大老爷和大爷的尸身。所谓疑似,不过是因为尸身已高度腐败,无从辨别,只从随身衣物上依稀看出是质量上乘的锦缎,与两位爷跌落水里时所着衣袍颜色类似。其中一具尸身上还残存了半个扳指,没有特别的标志,但下人认出与大老爷当时佩戴的扳指颜色款式一致。 至此,大老爷和大爷双双遇难的结论呈到了御前。皇帝御批追封大老爷荀四时为正四品下工部侍郎;大爷追封从七品上都水丞;敕内侍往祭,赐丧葬银一万两;敕封隆昌侯府“忠勤之家”。 二爷受重伤,原本只是随户部押送救灾粮的闲差,若有伤亡赏些抚恤银钱罢了,但因有大老爷和大爷之事在前,也被封为从八品的户部主事。 据说原本要加封老侯爷和老夫人,被老侯爷拒绝。想想也对,封赏太过就让皇帝觉得已经给足脸面,不若留些余地,他日若有所求,皇帝也会念及今日隆昌侯府两位爷的牺牲。且加封两位老人也只是面上荣光,与子孙无益。 隆昌侯府一夜素白。从荀翊的角度,大爷为兄,大老爷为父,需先办小丧,再办大丧。隆昌侯府一早赶来吊唁的亲族旧故、同僚友朋络绎不绝。 侯府一应丧葬事宜,外院由二老爷荀四方主持,内院由二太太孙氏掌管。孙氏刚给兄长孙梁办过丧仪,算是有了经验,虽受了双重打击,人居然坚强异常。不知底细的人,只觉孙氏瘦削憔悴了些,实在看不出其他端倪。 赵荑从心底佩服这孙氏的养气功夫了得,也对这人生出十二分的警醒。一个能如此掩藏并控制住情绪之人,着实可怕。二老爷夫妻二人配合默契,一应事宜井然有序。前来吊唁的人对二人颇多赞誉,老侯爷也是满意至极。 赵荑虽不主理,却需协助孙氏处理纷杂事务。她从未做过这么多琐碎事情,一时焦头烂额。好在赵家老夫人给她的人手已经入京,其中两个婆子和四个婢女被直接带进了她的院子。两个婆子一个精明干练,一个温和素淡。细问才知,都是当年老夫人贴身婢女的女儿。 赵荑根据在怀恩庵祖母的介绍,直接任命周妈妈做了院里的管事妈妈,许妈妈负责主子的药膳调理,至于婢女的分工则交给了周妈妈,让她观察后再行调配。有了周妈妈的接手,赵荑顿觉轻松很多。 两个孩子荀姝、荀瑞也被送了回来,看着大房几个身披麻衣跪在灵前的小豆丁,赵荑心疼不已。小小的孩子,骨骼还没长好,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赵荑暗中叮嘱了婆子,避些耳目,让孩子多歇会儿。毕竟这是个孝大于天的时代,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不过这场丧礼对于赵荑来说也是个机会。她没有原主的记忆,几乎所有人她都不认识,可治丧时,她只要不停地哭,自有来人先开口称呼她,安慰她,又有清浅几个婢女看她哭到不能自已的样子,急忙帮着接话解释,这一来一去,她对来者是谁都能对上,也算是万幸。 只谁也没有想到,大太太会在丧礼第一日晚间醒来。看到周边一片素白,听到耳边阵阵哭声,大太太被惊到,一口气没上来,竟直接又厥了过去,等府医再探脉搏,只有摇头。于是灵堂又多了大太太的棺椁。报到宫里,皇帝也是唏嘘,诰赠大太太四品诰命夫人,又赐丧葬器皿、丧葬银若干。 隆昌侯府大房一时成了京城焦点,谣言沸沸扬扬,有说侯府有邪魅作祟的,有说必是侯府有人作孽报应的,有说命数如此不可违的……同情者有之,贬抑者有之,观望凑趣者更巨。其中也有提及侯府五奶奶当年克夫之名,言之凿凿五奶奶命带刑克。只这流言一出,马上被打压下去。后来赵荑才知道出手的是捬义侯府、靖平公府和夫君荀翊,其中甚至还有宫里娘娘的手笔。 按下赵荑心里的暖意不提,只说丧仪之后,荀翊需扶灵回乡。老侯爷指了三房的四爷荀璋同往,可出发之日,四爷竟然上吐下泻,连站都站不稳,二老爷和三老爷都有官职在身,哪里能随意出京,无奈之下,老侯爷只能一再叮嘱荀翊路上小心。赵荑心下更添警醒,三太太周氏用此手段阻止儿子同行,路上动手的心思昭然若揭。她私下提醒荀翊,荀翊只偷偷握了握她的手,算作回应。 两人一同返京,自是清楚其中万般凶险。留下的武林中人依旧由南镗带领,而南镗又请了些高手同行护卫。荀翊的两个贴身常随荀潭、荀潇已经带人躲过追杀,有惊无险赶了回来,此番依旧紧随荀翊身侧。赵荑吩咐赵濯几人领了赵家祖母送来的人中的所有青壮,随黎叔、姜叔贴身保护荀翊。秦大也将二儿子秦雷送来,一并跟随南下。 荀翊这一去需在祖地守孝三年,原本准备参加的科考只能待丧期届满再议。不过好在大老爷和大太太同时去世了,两个丧期重合,相互抵消,不然荀翊这几年只能一直守孝了。赵荑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只空落落地难受。与荀翊一路归京,初进侯府又数日朝夕相伴、守望相助,赵荑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生了不同于对待他人的情份。 她反复叮嘱荀翊别只顾着尽孝,凭白糟蹋身子。若遵周礼守丧,则极其严苛。不参宴饮、不闻歌乐、不观弈棋等没问题,但如荀翊这样,大老爷没有承重子孙,即嫡长子和嫡长孙都没有,就只能由他守重孝,按制需要着最粗的生麻布制孝衣,需要在墓旁结庐而居,需“斩衰三日不食,齐衰二日不食”,即为父守丧初三日不食,为母守丧初两日不食,之后可吃粥食,七日后方可吃菜果。守孝期间茹素,不剪发剃须、不洗澡……凡此种种,荀翊如果恪守居丧之礼,恐怕三年后就是只剩一把骨头的野人了。 赵荑拉着荀翊一再叮嘱,把荀翊说得啼笑皆非,只能偷偷和她保证,一定事事以自己身体为先,赵荑这才稍稍放心,不过还是索性重金聘了大夫随行,又寻了黎叔和姜叔,托付他们看顾荀翊。有长辈看着,荀翊总不会太过。 等荀翊一行护了三具棺椁离开,一切安排妥当,赵荑才感觉到通身疲惫。她几乎连睡了两日,梦境纷至沓来,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赵荑只觉有人不停唤她奶奶,她觉得讨厌极了。她才十几岁的妙龄少女,哪里成了人家的奶奶?她想与人争辩,可就是发不出声音,只觉憋闷。 “奶奶!五奶奶!快醒醒!”有声音夹杂在纷乱中清晰起来。 五奶奶!对了,她是五奶奶!赵荑意识回笼。 朦胧地睁眼,屋里有昏黄的烛光。入眼是清浅放大的脸。赵荑悚然一惊。 “五奶奶!小主子出事了!”清浅的声音里透着焦灼和惶恐。 第80章 出事 听说孩子出事,赵荑不及细问,急忙起身裹了外衫就奔去暂时安置孩子的东西厢房。 东厢房里的荀乔、荀瑞吐得一塌糊涂,现下正脸儿红红,呼吸轻浅,唤也唤不醒,摸着头上、身上都有发热。西厢房的三个女孩子情况差不多,只荀姝清醒着,也是神情恹恹。问有什么不舒服,荀姝说头晕、恶心,想出恭。 赵荑急忙安排人去请府医,又想差人出府去请华济堂最擅治小儿疾病的蒋老大夫。 “奶奶!二门那里要二太太的对牌。这才不到巳时,正是‘夜禁’,巡逻的兵士不会放了我们出去,放了出去估计也天明了。”清浅急忙提醒。 “我真是急晕了!”赵荑气得差点脱口骂出脏话。她忘记自己在哪里了。夜里宵禁的时间出坊有“犯夜”之罪,会受鞭挞。即便确有紧急,也需守坊官吏去请了上官审批,得了准许才能寻门吏开坊门,这一番折腾下来,没几个时辰是不够的。 赵荑无法,只能先派人去二房拿对牌,好让府医进来。 看着几个孩子,赵荑急得团团转,正无计可施,荟春披着夹袄推门进来。 “五奶奶!”荟春一边给赵荑行礼,一边说:“我在庵里一直和静尘师太学医,可否让我试试?” “是么?哦,好的,你快来看看!”赵荑几乎语无伦次。祖母提过一句荟春懂医,她并没往心里去。毕竟,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医术再好,也是有限。但此刻有懂医的人,总好过她们这些两眼一抹黑的。 荟春不再理会众人,东西厢房穿梭,上手挨个检查了几个孩子,后又回到东厢房,重又把手搭在最初检查过的荀瑞的腕子上,仔细查看孩子身子,按压胸腹,又端详孩子的面色、舌苔。 “可是有什么不妥?”赵荑捏着帕子,低声询问。 “应是食了不洁之物,好在所食不多,但若不能及时催吐,即便不伤及性命,也会有碍身子。”荟春答,语气沉稳笃定。 赵荑深吸一口气,她已经觉得事有蹊跷。 “你能处理么?”赵荑心悬起来。 “不知道具体是哪种不洁之物,我只能暂时催吐,行针试试。五奶奶还得着人去查。”荟春说。 “好,你只管下针。”赵荑毫不迟疑。她可以等府医来,但万一哪个孩子因此耽误了,她不敢想。 这边留了清浅几个给荟春。又让荀姝、荀瑞的奶娘把孩子身边的下人都聚到正房偏厅里,不准随意走动,其中也包括清澜和清溪。 赵荑怀疑自己院子里的人参与动了手脚。祖母刚送来的几个婢女没有问题,她相信睿智的老人家超过对自己的信任。清浅是婢女里最得她信任的。有这几个看顾孩子,她可以稍稍放心。荀姝、荀瑞的奶娘本是原主母亲小许氏的贴身婢女,成婚后没有出府,留在捬义侯府做管事妈妈。后来原主父亲外放,两个管事妈妈孩子尚小,不适长途跋涉,小许氏就把两夫妻和孩子的身契都给了原主,就这样两人先后成了小主子的奶娘。这样背景的人赵荑自是信任。 转身出厢房,赵荑回了自己的正屋。 “孩子昨晚吃过什么?”赵荑看着清湄问。 她自己睡得昏天黑地,什么都不知道,只能一一查问。清湄急忙唤了滕管事家的来,毕竟是她管着厨房事务。滕管事家的听是问几个孩子的吃食,也惊了起来。如果小主子们吃了她安排的吃食出了问题,她哪里还用活? “你不必慌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我自是信你的。”赵荑安抚着。 “回奶奶话,因为不能吃荤腥,几个小主子昨儿个的晚食只有冬笋炒豆干、素拌蒟篛、豌豆炒香菇、荷塘小炒、素肉茄子、豆皮菜卷,又给每个孩子炖了一盅南瓜羹。”滕管事家的答。 赵荑遣了清湄去问荟春,回话是这些食物没有相克。 “食材可都是我们自己院里采买的?”赵荑皱眉又转向滕管事家的问。 “是!”滕管事家的答。“周妈妈前儿个走的时候特意叮嘱了李婆子务必每日卯时带人到二门搬回当天的菜蔬。昨儿个一早是李婆子带了淳儿和清澜姑娘把菜蔬取回来的。” 府里丧仪结束,最忙乱的时间就过去了,所以周妈妈、许妈妈向赵荑告了假,相携去怀恩庵拜谒赵家老夫人。两人都得了自己母亲的嘱托,务必要给老主子请安。只是,不想两人一走就出了事儿。这事儿怎么看都不是意外,意外的话哪里会几个孩子同时病倒?这是有人一直盯着院子,得了空子就动手了。 “昨晚的吃食可还有?”赵荑又问。 “小主子吃剩的就赏了院子里的人。是不是有剩下,得问问才知道。”一旁的清湄道。 至今除了几个小主子,其余人并没有不舒服的表现,就应该不是剩下的吃食。 “几个孩子哪道菜没有剩下?”赵荑问。 “南瓜羹没剩。”滕管事家的立即接口道:“清湄姑娘还夸说一定是南瓜羹最合小主子们的口味所以都吃了。还叫奴婢以后按这样的口味多给小主子做几道菜。” “滕婶子说的是。”清湄说:“婉儿小姐还说南瓜羹好甜,真好吃。乔儿少爷没吃够,姝儿小姐就把自己还没吃的羹分了一半给他。” 荀姝吃的最少,所以症状最轻? “厨房里可还剩下南瓜?”赵荑问。 “剩下了。”滕管事家的说。 “拿来看看!”赵荑知道多半看不出什么,但总要试试。 果然,荟春那边查看了下剩余的南瓜,说并无不妥。 “几盅南瓜是一锅蒸出来的么?”赵荑沉思下,追问滕管事家的。 “不是。南瓜羹是先把南瓜切块、煮烂后,再加入泡好的小米、糯米一同熬煮,直到软糯成稠状,再加入冰糖,分盅盛给小主子的。”滕管事家的解释道。 “厨房里当时还有谁?熬煮期间你可离开过厨房?或是嘱谁代你看过锅没有?又或者除了你,谁离熬煮南瓜羹的锅最近?”赵荑盯着滕管事家的。 “南瓜羹熬制的时间长,奴婢这期间就忙着其他菜了。”滕管事家的擦了擦额头说:“厨房里当时几个刚来的小丫头帮着洗菜、备菜,晴儿帮我烧火,还有——还有淳儿给我打下手,时不时给我递个佐料。是淳儿开了锅,问我羹是不是熬好了,又拿了冰糖往里加,被奴婢骂了,说冰糖不能加多,会吃坏小主子的牙,奴婢还趁着冰糖没融,捞出了些。” 滕管事家的是个心实的,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南瓜羹做好后,盛出来到端上桌,都还有谁接触过?”赵荑问。 “奴婢盛出来的,一盅一盅摆好后,正好清浅姑娘来问吃食好了么,小主子都饿了。奴婢就顺手端给了清浅姑娘。”滕管事家的答。 “去问下清浅端给孩子们的时候是不是还有人接触了南瓜羹,再去唤了淳儿来,把冰糖罐子拿去给荟春看。”赵荑立即转向清湄。 第81章 毒菌 “奶奶!”淳儿进屋给赵荑行了礼,满脸忐忑的模样。 赵荑看了看这个瘦瘦小小的淳儿。当日蓝泗崖那场杀戮中,赵淞下落不明,只有她幸存下来。会是她么? 赵荑捏了捏额角,问道:“淳儿,平日你常帮滕管事家的做吃食么?” “不算经常。周妈妈让我负责院子里的花木,是奴婢看这些日子大家都累,能帮忙都会伸把手。”淳儿怯怯地答着。 “你做吃食不错?”赵荑状似无意地问。 “奴婢不怎么会做。”淳儿说,“只能打打下手。” “既然不怎么会,怎么自己就敢直接往小主子的南瓜羹里放冰糖?”赵荑盯着淳儿问,眼神里带着冷。 “是奴婢错了!”淳儿扑通跪到了地上。“奴婢看滕婶子太忙,觉得加冰糖和泡糖水没什么不同,就手快了。求奶奶饶了奴婢!” 赵荑看着淳儿泪盈于睫的模样,心里的怀疑摇摆不定。她听清浅说过婢女们的家里情况。淳儿不是家生子,据说是家里遭灾,断了生计,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自是要传宗接代,所以小小的女娃儿被卖。正好她身边缺人,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她回来。这样的婢女,只能是为了活命才会背叛吧?蓝泗崖阻杀祝妈妈一行的是孙梁雇佣的杀手,淳儿是不是孙氏着意留的一步棋呢?万一阻拦赵荑归京不成,让淳儿趁不备下手。若大房也没了子嗣,只庶出的身份就绝了承爵的希望。孙氏的心思竟如此深么?之前给了清澜毒药,这是没见动静,觉得清澜无法掌控,索性换了毒害的对象?还是说给清澜毒药本就是疑兵之计,掩盖孙氏想谋害子嗣的真实意图呢?孙氏竟然在被断臂膀,被断钱财后如此迅速绝地反击,这是怎样可怕的对手! 赵荑没有说话,淳儿匍匐在地不敢乱动,屋里一时落针可闻。 “奶奶!”清湄掀帘进来。“冰糖上沾了些不该有的东西,荟春在分辨。” “嗯,好!”赵荑心稍稍落了些,毕竟若能验出是什么,孩子的情况就能准确处理。 “不是我!奶奶,不是我!”淳儿爬着去拉赵荑的裙摆。“求奶奶明察!” 赵荑没理会她,转向腾管事家的问:“素日冰糖罐子有谁保管?都有谁有机会接触到?” “回奶奶话,冰糖精贵,每次用完都是奴婢锁到柜子里,钥匙只有奴婢有。奴婢把钥匙放在贴身口袋里,没有遗失过。”滕管事家的紧张地答。 经历了庄子的事情,赵荑对滕管事一家都极是信任。她让滕管事家的和晴儿母女同住一屋,别人想趁夜里熟睡偷去也没机会。即便有人下蒙汗药偷了钥匙,滕管事母女醒来也不会一无所觉。 赵荑又把目光落回满脸是泪的淳儿身上:“清湄,你去淳儿房间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她盯着淳儿的眼睛吩咐道。 “奶奶!”淳儿眼里有一瞬间的恐惧和不可置信。 是笃定她一定不会查?还是觉得她一定该信她? 赵荑就那么静静看着淳儿,不再说话。淳儿颓然地跌坐在地上,似力竭,似失望,是被冤枉后的无力无助么?还是事情即将败露后的无可奈何? 清湄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奶奶,没有!”她朝赵荑摇头。“除了换洗的衣物和几件饰物、零碎银子,没有其他东西。” 是处理干净了,还是本就干干净净?赵荑不自觉地轻轻捻了捻指腹。若有不该有的东西,还可能是有人陷害。什么都没有呢? “淳儿,你若是冤枉的,我自会还你公道;若真的做了背主的事情,我也会给你寻个好去处!”赵荑再次开口,没有厉声喝斥,也无柔和安抚。无论最终结果是什么,她都不打算留这个丫头在身边。若此事是她做的,自不必说;若不是她做的,被人利用而不自知,不自觉,不自保,那她要这样的婢女有何用? 淳儿抬头对上赵荑无波的眼神,似有寒意从颈间渗入,只觉冷冽。 荟春那里终于验出了结果,是一种山菌粉末,剧毒,但好在只粘在了冰糖上,量并不重。估计下手的人也怕撒在冰糖上太多被人察觉,毕竟是细粉,虽然颜色极浅淡,但若有细心人,还是能辨别。这样的山菌很是少见,也多亏荟春从小在庵里长大,常常和静尘师太进山采药,对这样的东西并不陌生。 府医终于进了后宅,和荟春一起给孩子针灸、斟酌用药。忙到天明,孩子们的症状逐渐缓解。看着沉沉睡着的孩子,赵荑终于松了口气。 淳儿暂时被关到了单独的下人房里。赵荑又细细查问了院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这几日进出厨房的人,最终却是一无所获。下人的吃食都从大厨房领回,公中在册的下人自不必说,公中不在册的,赵荑会按人头补了银钱给大厨房,既省事儿,也省了纷争。所以,院里的小厨房平日只有滕管事家的给主子做些吃食。许妈妈来的时日尚短,还没开始给主子做药膳调理。因此平日能接触这些调味之物的只有滕管事家的,如淳儿这样临时帮忙的,的确是例外。这几日府里忙乱,下人几乎都和外人有接触。清溪一直和清澜在一处,晴儿也被赵荑安排跟着,并无异常。盘问众人淳儿这几日的行踪,也是杂乱无序。看来院里的规矩还是没有立起来,赵荑暗自警醒,真是被表象唬住了,以为自己掌控得很好,原来漏洞处处。 赵荑不打算再审淳儿,没有任何意义。淳儿除了性命,没有能被人拿捏的地方。而她不能对淳儿以性命相要挟。不动刑罚,淳儿的说辞不会改变;动了刑罚,就有屈打成招的嫌疑,还会让一众下人心寒,毕竟如淳儿这样死里逃生还一路追随主子步伐的下人,没有功劳也要论苦劳。 赵荑想想,让清浅把所有下人聚集到院里。看着众人忐忑的样子,赵荑没有安抚,毕竟出了这样的大事,确实需要敲打一番。 清浅一反往日的和善温雅,眼神锐利,声音冷肃:“夜里的事儿不说大家也知道,主子仁善宽宥,但若因这就生了欺主、背主的心思定是要直接发卖、打杀了的!院里的事儿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自己在心里好好掂量。”言罢,她退回到赵荑身后。 赵荑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淡淡开口:“多事之秋,府里事杂,对院里的管束确实松散了。自今日起,进出院子必须两人或两人以上同行,不能分开,不能违背。周妈妈回来自会再给大家明确差事,若有确需帮忙或确想帮忙,先禀了周妈妈或清浅,不要擅自做主。吃食事大,厨房不要乱进,吃食需两人同行端出,若有纰漏自要重罚。漾儿,出院的人回来后要分别写下自己见到和接触了哪些人,都统一交你存好!” “是!”漾儿福身应下。 扫了一眼众人无措的神色,赵荑说:“有不识字的,可以寻识字的帮忙写下。无需细节,只写了哪个时辰,在哪里见到和接触了谁就好。” 众人这才算稍稍松了口气,毕竟天天写细节,谁都受不了。 “至于这次,”赵荑顿了下,才又接着说:“没了荟春的本事,恐怕大家都要受些牵累。荟春立了大功,但她是良籍,我自会斟酌感谢。若是换了你们,我也是要重重奖赏的。经了这事儿,大家需知道,有本事才能做好差事,所以从今儿个起,若有谁想学什么的,可以和清湄说说,有机会自会安排你学。多了本事,我不会亏待!”赵荑声音里有鼓励,毕竟下人中多能人,她才能更轻松。 听说有机会多学些东西,众人欢喜起来。毕竟,五奶奶院里的差事不重,除了每日当差,大家也无其他事情可做。能多学东西,一旦有机会脱了奴籍,就多了条生路;即便不脱籍,有本事,也多了在主子身边露脸的机会不是。 赵荑不理众人的欢喜,继续说:“淳儿的事儿,和她说不清楚这几日见了、接触了谁也有关系,毕竟没人给她证明不是?而且,淳儿有大错!”赵荑眼神忽凌厉起来。众人心里一紧,只听赵荑接着说:“若她无辜,自己被人当了刀还不自知,这样的婢女要来何用!”她声音凝肃,众人大气不敢出。是啊,无用蠢笨的下人,主子要你做什么? “若我轻拿轻放了,也无法对大奶奶和二奶奶交代!”赵荑又缓了语气,继续道:“淳儿直接送去庄子上,也算全了我和她主仆一场的情谊!” 众人互相看看,没人敢有异议。毕竟小主子差点出事儿,淳儿嫌疑最大,虽然没有坐实,但遇上苛刻的主子,直接发卖或是打杀再正常不过。主子哪里需要管你是不是冤枉?五奶奶算是仁慈的了。 赵荑不理会她们的各种心思,遣了众人,又暗地里嘱了清泽交代庄头,派人看好淳儿,既不能让她逃了,也要看是不是有人和她联系。若能抓到接近淳儿的人最好,多掌握几个孙氏害人的人证,总有可用之时。 天明周妈妈回来,听了事情本末,向赵荑请罪的同时,更是把赵荑的要求贯彻得彻底,漻园的下人行事规矩变得极为严谨。从满儿到淳儿,众人都清楚了这位主子是什么样的心性。擦亮眼睛、别耍心机,做好份内事,护好主子!只有主子好了,自然有自己的好! 第82章 请教 白日里稳妥起见,赵荑又遣人请了华济堂的蒋老大夫和蒋小大夫进府给孩子检查一番。蒋老大夫仔细查看了每个孩子情况,对荟春的医术赞不绝口。侯府小主子中毒恐多有内情,原不该多言,但蒋小大夫对能查出这么罕见菌毒的医者实在好奇,犹豫再三还是和赵荑提出,想见见请教一番。赵荑知道荟春不会多言,也知蒋家父子为人,自是答应下来。任何领域的佼佼者都是令人仰望和尊敬的存在。 赵荑有大堆事务要处理,向两位大夫告罪,留了周妈妈候着差遣,自去忙碌。蒋老大夫要斟酌着给几个孩子开温补的药,周妈妈请他到隔壁的耳房书写药方。蒋小大夫坐在厅堂里,翘首盯着门口。等了差不多半盏茶功夫,见门帘挑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小姑娘上身着藕色的窄袖圆领短袄,搭着雪青的半臂,下身搭配青莲色长裙,看着很是娴静的装扮,偏又眉目清淡,冷素如空谷幽兰。蒋小大夫愣了愣,又朝那小姑娘身后看看,没有人跟在后面。 小姑娘穿的不是侯府婢女的制式衣裙,他知对方不是婢女,又不知对方身份,不知为什么来了这厅堂。他站起身来,朝那小姑娘躬身一揖,垂眸而立,并不开口。若有事,对方会说;若无事,对方发现走错,自会离开。 可那小姑娘也没有开口,只径直走到了他对面的椅座旁停住,转头看他。蒋小大夫愣愣地抬头,对上小姑娘的一双瑞凤眼,明明清冷模样,可偏偏眼神透着不谙世事的灵动。他被小姑娘盯得窘迫,只好先开了口:“请问姑娘何事?” 小姑娘微微皱了眉,反问道:“不是你要见我?” 蒋小大夫愣住,喃喃地问:“我要见姑娘么?” 小姑娘眼里透出疑惑:“五奶奶说有医者要见我,不是你?” “啊?”蒋小大夫睁大眼睛,试探问道:“姑娘——也是医者?” “会些医术罢了!”小姑娘随意地摆摆手。“是你要见我,没错吧?”她问。 “是姑娘辨出了毒菌?”蒋小大夫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碰巧见过。”小姑娘无所谓地答。 “姑娘——好医术!”蒋小大夫觉得自己嗓音艰涩。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公认天赋最佳的一个,从小跟在祖父、父亲身边学医,自认见多识广,可于毒一道,他确实所知不多。他刚及弱冠,能在人才济济的京城闯出一番名堂来,自是骄傲得紧,如今发现有自己不能解的毒,他很难忍住想多多探问的心思。 他刚刚看过那冰糖上的毒菌,且不说毒菌究竟是哪种,只说那用量的细微就很难辨别,他自认无此本事。他问了五奶奶,知道这小姑娘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就查出了毒菌,并对症下药,很快缓解了孩子的病症。他知道,换做是他,孩子未必救得过来。如此本事,可这小姑娘居然全不在意! 蒋小大夫神情端肃起来,他躬身朝小姑娘再次一揖到地,竟执后辈之礼:“在下姓蒋,名真,表字晢瑞。得见姑娘,在下之幸!” 小姑娘大抵没想到他能如此郑重,急忙侧身避开,福身回礼道:“小女荟春,不知姓氏。” “真真后生可畏!”蒋老大夫随周妈妈折返回来,正好听到两人对话。他这个老来子,从小天赋过人,在医术一道,一般人入不得他的眼。他一直担心这个儿子眼高于顶,目空一切,如今肯对一个小姑娘弯腰,可见还是懂了天外有天的道理,这样一想,蒋老大夫不禁笑眯了眼,看那小姑娘愈发顺眼起来。 “荟春姑娘可否告知老朽,各位小少爷、小小姐究竟误食了何种毒菌?”几人落座后,蒋老大夫开口询问。蒋小大夫认真看着荟春,等着她答。 “是黄色毒伞。”荟春并不隐瞒。“这种毒菌常长于松树林中,色泽淡黄,有辣味,误食会引发呕吐、腹泻等症。”她虽然少与外界接触,但知道这是府里隐私,不宜随意乱说。也多亏这黄色毒伞有辣味,对方大抵怕被发现味道不对,才用在了冰糖上。一则可以用大量甜味掩盖其辣味,二则小主子的吃食每天都会有一道甜食,用在冰糖上可以确保万无一失。“不过,世上毒菌种类繁多,这黄色毒伞毒性算不得最强。”荟春继续说:“真正毒性强的菌子是碰不得的。若是误食了出血齿菌,人会流血而亡;若是误食了死亡帽菌,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也是无能为力的。” “原来如此!日后若有机会,荟春姑娘可否指给在下看看这各种毒菌?”蒋小大夫语气迫切地问。 “自是可以!能多些医者辨得出更多毒菌,小女无有不应。”荟春没有藏私的心。只要能多救人,在她看来就是最大的功德。 “姑娘高义!不知姑娘师从何人?家住何处?”蒋老大夫赞赏地点头。 “小女在怀恩庵长大,跟着静尘师太学了些治病救人的法子,不知家住何处。”荟春答,并不隐瞒。 “唉!也是可怜人!”蒋老大夫叹息。 “小女不觉可怜!”荟春微笑。“小女虽无父母,但从小庵里师太和居士们都待小女极好,还教小女认字读书,学习医术,世上很多女子都比不得小女幸运。” “姑娘心思阔达,是老朽狭隘了!”蒋老大夫捻着胡须,愈发觉得这姑娘难得。一旁的蒋小大夫盯着荟春,眼神晶亮。 孩子的恢复能力惊人,按照蒋老大夫开的温补药方又吃了几天药,孩子们很快又生龙活虎起来。大奶奶病着,没人管两个小小姐;二奶奶直接派人来接走了荀乔,连句感谢都没有,还问赵荑究竟怎么照顾的。赵荑本想回怼两句,但看着被派来的婆子半边红肿的脸和满是歉意的眼神,她还是忍着什么都没说。遇到这么个拎不清的,她能说什么?只可怜荀乔小小年纪,日子怕是难熬了。 第83章 探望 二太太和三太太几乎前后脚到了赵荑的院子,来看望几个孩子。赵荑把两人迎进花厅,让清浅上了茶。还没等赵荑开口,二太太就端起面前的茶盏,手放在茶碗上朝自己的鼻子轻轻撩了撩,口中满是艳羡地说:“翊哥儿媳妇这是哪儿得的好茶?闻着怎么有种兰花香?” “二婶娘真是茶仙一样的人物!”赵荑抿唇笑。“就知道二婶娘最爱茶,这是前些日子我父亲从任上托人给祖母带的,顺便也给我捎了些。说是南边刚出的一种青茶,还没传到我们这里。据说这茶有瘦身养颜、清热祛湿、调胃健脾、解毒健身等等很多功效。这些日子府里忙乱着,刚歇下来,我正要给婶娘包些送去,婶娘就顺着香气来了不是?” “这茶汤醇黄清亮,闻着香馥悠长。”二太太轻轻啜了口茶,细细品着:“回味甘鲜,齿颊留香,好茶!” “哎呀,翊哥儿媳妇这里自都是好东西,这么好的茶可也得给我包些。”三太太周氏笑颜嫣嫣。“上次翊哥儿媳妇送来的斜纹纬锦可是连淑妙坊的掌柜都惊艳到了呢!” “就是新鲜罢了。这茶难得三婶娘也喜欢,自是不能少了您的!”赵荑边笑着回,边不着痕迹地打量两人。她回府里来进进出出见过两人数次,但都是忙乱状态,如此闲下来面对面地说话,却是第一次。 二太太孙氏身量中等,面如满月,肤色白皙,五官算不得惊艳,头上只插了两个镂空银簪,配着银色耳钉,衫裙素雅,确有从三品朝议大夫嫡次女的贵女气度,也当得起侯府掌家夫人的身份。 三太太周氏比二太太略高瘦些,虽然涂了脂粉,却看得出肤色偏暗。五官倒是耐看,杏核眼、高挺鼻,不笑有点冷,笑起来却又有明媚之态,难怪当初能让三老爷闹着退婚也要娶了进门。 “几个孩子可都好了?”孙氏放下茶盏,满脸关切。 “嗯,都好了。让二婶娘跟着挂心,是我的不是。”赵荑回着,心下对孙氏升起了浓浓的警惕。这是个杀人无形的主儿,背后那么恶毒地捅刀子,可表面却是关心备至。 “也是难为你了。”孙氏安抚地摆了下手。“我刚才去看了下晔哥儿媳妇,瞧着病得不轻。斐哥儿媳妇,唉,你也别和她计较,她也是苦。” “我都知道。”赵荑露出悲戚的神色。“大嫂是伤心过度,二嫂是忧心难抑,我哪里会计较?”比演技么?谁不会。 “唉,都是命!”周氏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只那斐哥儿媳妇若是懂事些——,唉,算了!你是个好的!”她赞许地看向赵荑。 赵荑微有些羞赧地垂了头,并不接话。说是,是自夸;说不是,她还真说不出来。 “几个孩子虽然好了,但估计得温养一阵子。我从公中库房寻了些适合孩子吃的补品,你让府医斟酌下,看哪些合适就给孩子们炖着补补。”孙氏说。 “是,谢谢二婶娘。”赵荑一脸感激地说。 “可查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凭白让孩子们遭了这许多罪。”周氏问。 “一个婢子碰了有毒的菌子,自己不认识,也不知道,就又碰了孩子们的吃食,这才闯了祸。”赵荑叹气道:“我已经把人撵了出去。”眼角余光瞥了孙氏,见她端着茶盏,细细嗅着茶香。 “只撵出去哪里够!”周氏不赞同地说:“要我说,你还是心慈面软!这样的婢子就该直接打杀了。伤了小主子身子,哪里管她是不是故意!” “你少说几句吧!翊哥儿媳妇也难受着呢!”孙氏放下茶盏,边说边朝赵荑歉意一笑。 “哎,我也是着急不是!看我这嘴,翊哥儿媳妇别介意!”周氏马上换了笑脸。 “三婶娘也是为我好,我记下了。”赵荑说,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孩子身边得用的人如果多些,就不会出这样的事儿了。”周氏关切地说:“可需要再采买些人手?我倒知道几家不错的牙行。” “谢谢三婶娘,如果需要,我一定找婶娘问。”赵荑笑着应。 “翊哥儿媳妇可别和我客气!三婶娘就是个热心肠,有能帮上忙的,你和我客气,我还生气呢。”周氏用帕子掩了嘴笑。 “你三婶娘惯是个会买好的,你可用不着和她客气。”孙氏凑趣说。 “好,我记下了。”赵荑跟着笑。 “几个孩子都住你院子里,可还住得开?”孙氏问。 “还好!几个孩子都小,没那么多讲究。”赵荑笑笑。 “要我说,二嫂不如叫人把旁边的听竹院修缮下,给几个孩子住多好。离翊哥儿媳妇这里近,便于照顾,孩子们玩耍地方还宽敞。”周氏笑着建议。 孙氏顿了下,只还没等她开口,赵荑就笑着接话道:“难为三婶娘处处替我想,不过真的不用麻烦,这样住着挺好。我这里有小厨房,天儿马上冷了,平日给孩子备些热食也便利。” “这话在理。”孙氏笑着说:“孩子吃食最重要。那个院子没有小厨房,临时搭个也没这里好。况且让孩子大冷天来回给翊哥儿媳妇请安也是折腾。” “二嫂说的是,是我思虑不周全,只想着怎么让翊哥儿媳妇松散些了。”周氏挥了下手里的帕子笑着:“翊哥儿媳妇当我没说。” “三婶娘和二婶娘都是为我好。”赵荑笑。 “对了,我看你院里的管事妈妈怎么换了人?原来的祝妈妈呢?”周氏满脸好奇。 “祝妈妈上了年纪,身子不好,回乡荣养了。”赵荑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眼角余光见孙氏拿起放在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 “人呀,是得服老。前些日子忙乱了些,我到现在都还觉得浑身酸痛。”孙氏丢开帕子,往椅背上靠了靠,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二嫂哪里老了?就说咱这能掐出水儿的皮肤,哪个见了不得多瞧一眼?”周氏打趣说。 “你可收敛些!”孙氏看着有点不好意思地坐直身子,“当着翊哥儿媳妇一个晚辈,你也口无遮拦。三弟怎么受得了你!” 周氏吃吃地笑,赵荑也跟着笑。花厅里笑语盈盈,一派祥和。 第84章 闲谈 待送走孙氏和周氏,赵荑回了自己屋子。 “觉着二太太和三太太如何?”赵荑转头问身边的漾儿和荟春。 “都假。”荟春先开了口。她自小在庵里长大,不是婢女,赵荑待她又随和,所以没有那许多顾忌。 “为什么这么说?”赵荑好奇。 “就觉得她们脸上笑多,眼里笑少。”荟春歪头想了想。 赵荑愣了下,荟春成长的环境单纯,对人有种天生的敏锐直觉。 “奴婢觉得三太太话里机锋太多。”漾儿说。 “哦,怎么说?”赵荑问。 “三太太听着句句关心,可又好像每件事儿都不能按她说的做。”漾儿皱了皱眉:“小主子换院子的话,再添和奶奶这边院子一样的人手不容易,说不得就混进了不该有的人。采买人手的牙行,如果事先知道奶奶要去买人,有谁安排进了不该有的人,也是麻烦事。如果奶奶按照三太太的话打杀了淳儿,就没了继续追查的线索。奴婢觉得三太太处处埋坑,心机太多。” “嗯!”赵荑点点头。周氏处处显出心思,是个有小聪明的。 “二太太呢?”赵荑又问。 “今儿个看着二太太似乎随和了些,有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意思。”漾儿看了看荟春,这回先开了口。 “嗯!荟春呢,怎么看?”赵荑不评价,又问荟春。孙氏是得了教训,知道收敛了么?她不信。想想当初庄子上的吴姑娘,想想祝妈妈几个,想想她和荀翊这一路的凶险,孙氏此人可见是个笑面虎。不触动她的利益,看着似乎好人一个,反之则恶魔一般吧。且这人城府太深,又似打不死的小强,实在难缠。赵荑觉得如果换了自己,失了所有助力,很可能会消沉一阵子,可这孙氏呢?全无受挫模样。若淳儿确定是她的人,那这孙氏实在可怕,有着绝地反击的心机、手腕,以及——韧性。 “听竹院有什么特别么?”荟春没有回答,却问了不相关的问题。 “怎么?”赵荑诧异地看她。 “就是三太太提到那院子的时候,二太太有一瞬间的不对劲。嗯,眼神不对。”荟春似乎回忆了下,说。 “哦,是么?”赵荑回想了下,没有任何印象。侧头去看漾儿,漾儿也一脸茫然。 “暗地里打听下。”赵荑叮嘱漾儿。 “是!”漾儿应下。 “对了,荟春,这次几个孩子多亏你,你想要什么奖励?”赵荑笑着看荟春有点黝黑的小脸。 “我什么也不缺啊。”荟春有点迷茫地说。 “那你现在或是以后有什么很想做的事儿么?”赵荑问。 “以后我想做女医!”荟春眼里有了光,“师父说好的女医太少,很多女子病了因为男大夫医治不方便,所以丢了命。” “我们荟春这么有志向啊!”赵荑夸赞道:“那我就找个合适的地方给荟春开医馆,让小荟春做京城最好的女医。” “我能么?”荟春两眼亮晶晶的。 “当然能!你看要不是荟春,几个孩子哪里能好起来?荟春最棒了!”赵荑夸人的话不要钱一样冒出来。 荟春傻傻地笑,不好意思地挠头,惹得漾儿也跟着笑起来。 再说孙氏和周氏出了漻园,一起回西院。 “弟妹今儿个不该提听竹院。”孙氏语气里有责怪。“如果老侯爷或是老夫人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那有什么,都过去多少年了。”周氏全不在意地说。“院子就是给人住的。难不成别人住过,那院子就得一直留着,等着那人投胎转世再来住么?” “你这张嘴!”孙氏无奈地说。 “本来就是!一个通房丫头,连妾都不是。就算得了老侯爷几分宠爱,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情谊早就跟人一样化成灰了。”周氏甩着手里的帕子,好像甩去了时光里所有的痕迹。 孙氏看了一眼周氏,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叹了口气。 “二嫂也不用叹气。什么事儿要是叹气就能解决,那我天天叹气。”周氏嗤笑着说。“二嫂脾气就是好。可该说话的时候也要说。” 孙氏没有接话,低头默默数着脚下甬道上的石块。 周氏瞥了她一眼,继续道:“大房如今就那么几个主子,孩子还都小,却占着整个东院,你我两房挤在西院,转个身都能碰到,二嫂就不和老侯爷或是老太太提提么?” “我那里住的还好。况且如今老侯爷正是难过的时候,我哪里敢多说一句。这事儿弟妹最好也别提,不然老侯爷发了脾气,恐怕弟妹也会难过。”孙氏淡淡地说。当她是傻的不成?二房没有男丁,女孩也都出嫁了,哪里会有住不下的说法。不过是三房想争地方,何必拖上他们一房。 “二嫂管家,提了最是名正言顺。”周氏有点不依不饶,但看孙氏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也不得不转了话锋:“不过,既然二嫂说不合适提,我就不提,谁让我就听二嫂的呢!” “你呀!”孙氏摇摇头,脚步依旧不急不缓。 周氏眼珠一转,又凑近孙氏说:“二嫂,我听说有人在西边见过老四。” “什么?”孙氏停了步子,满眼不可置信:“不是说没了么?这都多少年了?你可别乱说。” “没乱说!”周氏咬着耳朵和孙氏说:“你想想老侯爷为什么老四丢了这么多年都一直没见找人,还不是当初就是老侯爷安排老四离府的,不过是怕老太太做点什么罢了。” 孙氏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她刚嫁进府里时,以为府里就三位嫡出的公子和一位已经嫁人的庶出小姐,后来才无意中得知听竹院还有一位庶出的四公子,只因为老太太得了老老太太撑腰,和老侯爷闹腾僵持着,一直没上族谱,府外也鲜少有人知道。 她见过那个庶出的小公子几次,都是老侯爷领着,五六岁的样子,唇红齿白,一笑有俩梨涡,很是可爱。 她嫁入侯府的第四年,那个小公子突然丢了,具体没人说得清楚,也没人敢问。没见老侯爷派人去找,就那么悄无声息的,不过老侯爷从那以后也再没进过老太太的松福堂。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忽然有人说见到了那个孩子,总是让人觉得惊悚。 “你别道听途说,如果是,老侯爷早就派人接回来了,还会一直放在外面不管么?”孙氏拧眉说。 “二嫂怎么知道是不管?说不得什么时候直接接回来做了侯府世子呢。”周氏睨着孙氏的神色。 “做就做吧。”孙氏无所谓地摆摆右手,只没有抬起的左手在掌心狠狠握了下。“老侯爷的想法,这么多年,你摸得清么?” 周氏梗住。是啊,老侯爷的心思真真没人摸得清楚。嫡长子一直没有被请封世子,如今嫡长子没了,剩下的儿子也没见哪个得老侯爷欢心。丈夫儿子都不是有出息的,没了这爵位,日子只能每况愈下。 孙氏和周氏都没了应付彼此的心情,草草说了几句,就各自回了院子。 隔日,等漾儿把查到的消息和赵荑说的时候,赵荑也惊到了。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老侯爷居然还有另外一个儿子。府里的老人其实不少,有心查很容易查出来。赵荑这些人不知道一则因为年代久远,无人提及;二则这是侯爷的禁忌,寻常也没人敢说。 听竹院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住进听竹姑娘才改了称谓。听竹姑娘从哪里来,没人知道。只知一日老侯爷领回了一位绝色美女,名曰听竹。据说老侯爷待她极尽宠爱,得了最好的东西都会直接送进听竹院。老太太当时气得发疯,闯进听竹院见什么砸什么,被赶来的老侯爷直接扇了巴掌,连休妻的话都说了出来。最后是老老太太出面,压制住了老侯爷。老侯爷厌弃了老太太,老太太也不敢再闹得太过。听竹姑娘就这样住在听竹院里,寻常也没人能见到她。只是偶尔能听到她弹琴吟唱,婉转如黄鹂,煞是好听。后来听竹姑娘虽然生了个小少爷,但因为老老太太的坚持,一直没有上族谱,听竹姑娘也一直只是听竹姑娘,并没有提了姨娘。小少爷两岁的时候,听竹姑娘一病不起去了。老侯爷把自己关进听竹院三天三夜,出来后就再也没进过老太太的松福堂。老侯爷亲自教导那位小少爷,小少爷也只跟老侯爷亲近,其余人都近不得身。到了小少爷八九岁,忽然有一日没了踪迹。下人惶恐无措,老侯爷却又把自己关进听竹院好几日,出来就再也没提过小少爷,只吩咐下人封了听竹院。至此听竹院荒废下来。 赵荑拧眉听完整个故事,觉得不可思议。如果老侯爷真爱听竹姑娘,那两人的孩子不见了,老侯爷发疯一样寻找才对,可老侯爷的反应似乎是知道一切,无奈接受一般。赵荑想不明白,也不纠结,反正和她没什么关系。但三太太周氏提出让孩子们住进听竹院是什么居心?赵荑可不觉得周氏对此一无所知。毕竟按照年龄推算,周氏在孩子不见之前应该已经嫁入侯府了,她不可能全然无知。知道却提出这样的建议,让她去戳老侯爷的心窝么?周氏用意不可谓不毒。 赵荑心下冷笑,小心机有时也能酿大祸患,这个周氏也需小心提防才是。 第85章 和好 戌时末,漻园的灯烛陆续熄灭,周妈妈带着两个小丫头查看了院子四处,确认没有什么不妥,才回自己屋子。 “周妈妈!”离她房间不远的一扇门推开,是清澜唤她。 “怎么还没睡?有事?”周妈妈在门口站定。 “是!明儿个我不当值,想和妈妈说一声,出府买些丝线。”清澜走到周妈妈身旁,福身说。 “嗯,去吧!当心些,别回来太晚。”周妈妈应着。她听说过清澜的身世,没心肝的父母,将好好的女儿卖了,只为让儿子过得好。唉!又是一个可怜的! “谢谢周妈妈!”清澜欢喜地答应,又福身行礼,雀跃地跑回屋子。 周妈妈愣了下。很少能看到清澜如此高兴的样子,终归是个小女孩!周妈妈摇摇头,开门回屋睡下。 第二日一早,清澜换了件木槿紫的窄袖圆领夹袄,搭了雪青的半臂、秋香色的长裙,又在头上插了两个小巧精致的青莲珠钗,看着娇俏妩媚。她对着铜镜看了又看,才拎了自己床上的包袱,出门往院外而去。 清浅隔着窗子,望着她的背影,疑惑地问赵荑:“奶奶,奴婢看清澜不大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还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要不要让清泽跟去看看?” “不必!随她去吧。依清澜的性子,高兴反而无须担心。”赵荑正临摹《兰亭序》,毛笔在“春”字一横收笔。 她能约束下人在府里的进出,但各人都有自己的家,不当值归家时,总不能还要求结伴而行。如清澜一样,没有家可回,或是不想回家的,并不多。难得她喜欢出府,由她去吧。即便是下人,也有自己的隐私。赵荑没有窥探一切的心思,要求每个人做透明人,不客观,也没可能。 清澜出了角门,远远见了巷子拐角的人影,她欢快地加快步子。两盏茶后,清澜跟着荀放进了他家的小宅子。奴仆本不能有自己的私产,但老管家一辈子跟着侯爷,侯爷专门买了这个宅子给他,既是奖赏,也是关切。 宅子两进,老管家父子常年在府里当差,孩子寄养在邻居婶子家里,几乎不回这里,所以宅子看着染了不少灰尘。清澜二话不说,放下包袱就开始打扫庭院。荀放怕累到她,跟在身后,她干什么都先抢着干,弄得清澜啼笑皆非。 “好了!好了!已经很干净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荀放才总算拦了清澜停手。看她细白的手指沾满尘土,又急急端来水,催她洗了,才再去灶房,把刚刚备好的茶水和事先买好的点心端出来,放到厅堂的四仙桌上,坐下示意清澜吃。 “早知你要动手收拾,我不如早早回来,收拾好了,再让你来!”荀放自责地说。 “婢子本也闲来无事,能为荀管事做些事情,婢子很开心!”清澜边带了几分玩笑地说,边微挑了好看的眉毛,歪头看着荀放。 荀放不敢看她,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粗声说:“你别婢子呀,管事呀的,我听了不舒服。” “是么?那得怎么说呢?”清澜眨了眨桃花眼,盯着荀放问。 “你就叫我荀大哥,我叫你妹子吧。”荀放依然不敢与她对视,可语气里的笃定让清澜瞬间笑眯了眼。 “好!那荀大哥可要看看妹子做的针线?”清澜笑意盈盈地问。她之前给荀放女儿做过几回衣裙,感谢荀放的回护之恩,都是寻机会偷偷直接给了荀放。这回是她说给孩子做鞋子,需要让孩子试试大小。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直接跟着进了男子宅子,本不合规矩,可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忽略。到了宅子,孩子并没有接回来,荀放不提,清澜也装作忘了。 “哦,好!”荀放看向清澜放在桌上的包袱,只目光却不自觉地凝在她搭着包袱的手上。那手纤秀如玉,与莹白腕子上细细的镂空银镯相映,更显得如春葱嫩笋一般。那纤长的手指解开包袱的布结,落到里面露出的玄色衣物上,荀放只觉那手莹润得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摸。他动了动手指,又狠狠掐住,把手指握进掌心。 那手将玄色衣物展开,拎了起来,一件男子的缺胯袍随着那手,到了荀放身前。 “妹子给荀大哥做了件袍子,您不要嫌弃妹子手艺,可好?”清澜两手掐紧手里衣袍的肩部,桃花眼盯着荀放,眼里有掩不住的柔情似水。 “这,这怎么好!不嫌弃,不嫌弃!”荀放从椅子上跳起身,手足无措地来接那袍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盯着那好看的手太久,他直直握了上去。手下肌肤柔滑细腻的触感让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再动。手的主人却瞬间羞红了脸,连着袍子一起倒进了他的怀里...... 清澜回漻园的时候,已经过了申时。她给周妈妈和院里的小姐妹都带了红豆馅的青团回来。 伺候五奶奶进过晚食,清浅回下人房用餐。几个小丫头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什么院子里的树、园子里的鸟儿、亭子里的画,无关紧要的话题都能聊得眉飞色舞。清浅接了小丫头递来的筷箸,坐到清湄身边吃饭。 “很好吃的,两位姐姐尝尝可好?”清澜端着一小碟青团凑过来,眼巴巴看着清浅和清湄。以前在府里的时候,五奶奶几乎不理身边事,她年纪小,仗着有人撑腰,没少对着清浅、清湄两位原比她大的姐姐颐指气使。庄子走一遭,又被五奶奶几番打压,她现在想着当初,只觉得羞臊得紧。一样是婢女,她哪来那么大的脸,对着别人呼来喝去? 清湄看看清浅,又看看清澜,笑着接了碟子,说:“谢谢妹子一番心意。”说着拿了一个青团,塞到清浅嘴里,又自己取了一个吃起来,没理清浅给她的大大白眼。 “是不很好吃?”清澜感激地朝清湄笑,又看着清浅,不依不饶地问。 “好吃!好吃还不成!”清浅瞪了她一眼,狠狠嚼着青团。 清湄噗嗤笑出了声,清澜也跟着笑起来。清浅别扭地把头扭向别处,可翘起的嘴角怎么也藏不住。 清溪看了几人一眼,垂眸接着吃饭。她最近有自己的事儿忙,没时间关注清澜,怎么觉得清澜不一样了。讨好几个婢女做什么?真真都是趋红踩黑、见风使舵的! 第86章 请安 “奶奶,如今丧仪已经过了,小主子这里也无事,老太太那里明儿个是不是得恢复请安了?”这日临睡前,清浅的话让赵荑愣了愣。 这该死的古代!原本晨昏定省也没什么,但架不住侯府的这位老太太折腾人。她偏心二房、三房,倒少有折腾二太太和三太太,以前无事就折腾大太太。偏大太太是个没脑子的,各种明亏暗亏吃了不少,连带着大房的几个儿媳妇也常跟着被罚,甚至荀嫣在府里作威作福,碰到老太太也会多少收敛些,因为老太太就不喜欢大房的任何一个人,哪里会惯着一个被休弃归家的孙女。所谓恃宠而骄,没有宠爱,哪里敢骄横? “松福堂来人了?”赵荑皱眉。 “还没,但如果奶奶不过去,怕老太太直接拿这说事儿,凭白吃亏。”清浅语带担忧。 “什么时辰起?”赵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升腾的戾气。 “寅时中得起,卯时初见不到奶奶去,老太太估计又要生事。”清浅说。 赵荑的一句国骂差点脱口而出。老太婆自己睡不着还不让别人睡么?卯时初才五点,天还没亮好吧?她还得四点起来洗漱、梳妆、折腾去主院。 “既然那边还没来人,就先不理。”赵荑按下心里的怒意,倒床就睡。清浅看看全不在意的主子,叹口气。头上没了恶婆婆,还有不省心的太婆婆压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 果然,隔天松福堂就遣了尚妈妈过来,说让赵荑第二日按惯例请安,话里话外数落赵荑没规矩,枉为侯府贵女。 赵荑也不说话,只垂眸细细品着清湄冲泡的枸杞菊花茶,嗯,味道不错。 尚妈妈说说自己也觉无趣,讪讪地闭了嘴。 打发了人,清浅担心地说:“奶奶,明个儿恐怕老太太要发难。” 赵荑斜斜靠到椅背上,一手拄着下巴,无名指在唇下来回摩梭,静了片刻,她忽又笑了,朝清浅招了下手,示意她靠近,然后在她耳边轻轻低语了几句。清浅惊讶地抬头对上她狡黠的眸光,随即也跟着笑:“好!奴婢这就去安排。”看着清浅雀跃地出门,赵荑笑容更盛。 第二日卯时,赵荑带了人准时出现在松福堂的院子外。天还没有亮,只远处依稀有几颗星星斜斜挂在天边。初冬的风冷冽,穿过光秃秃的枝桠,有些悉悉索索的微声。老太太的正房还没有掌灯,院子里连婆子婢女走动的声音都没有。这是打算晾着她,让她冻着了?赵荑轻哼一声,回头看了清浅一眼。 清浅会意,回头朝着身后呼啦啦的一大群人,下巴一扬,再重重一点头。 “啊啊啊——”一阵嚎哭声顿时响彻正院上空,惊得原本不知栖在哪里的几只鸟儿呼啦啦地乍然冲进空中。 松福堂的看门婆子早就看到了赵荑一行到了门口,看到远比平日多的人跟着赵荑,她还奇怪了下。不过那是主子的事儿,带多少人她也管不着。但她早早得了吩咐,不能让赵荑进院门,所以只当没见。如果赵荑让人叫门,她连拖延开门的借口都想了好几个,可没想到赵荑根本没让人叫门。她正纳闷着,呼的一下子听到这震耳欲聋的哭嚎,她惊得差点从炕上跌下去。我的妈呀,这是哪个主子又没了?她急急开门,太着急,门闩掉到脚上,砸得她龇牙咧嘴也不敢耽误,连滚带爬地把院门大开。 赵荑一行人呼呼啦啦涌进院子,哭声更大。松福堂里所有的房间瞬间都亮起了灯。这么大的阵仗,还能睡着的只有死人。 尚妈妈斜披着袄子,拉开正屋的门,冲到赵荑面前:“这是怎么了?”她边把胳膊往袖子里伸,边用又惊又怒的声音问。她在老太太屋里值夜,昨儿个晚上还和老太太数落着赵荑的种种不是,说到今儿个一早如何如何好好教训赵荑一番,逗得老太太哈哈直乐。 “尚妈妈啊!”赵荑顺势哭喊着朝她扑去,兜头兜脸一顿乱拍。她手下用了狠劲,且手指还留着长长的指甲,又戴了好几个棱角分明的宝石戒指,尚妈妈的胖脸瞬间见了红。 “哎呀,五奶奶啊!哎呀!你们都是死的么?快过来人啊!哎呀哎呀!”尚妈妈边拖着肥硕的身子后退,边捂着脸大喊。一脚没有倒腾利索,扑通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撅过去。 赵荑身边的人围过来,看似拉两人,其实挡了松福堂的婢女婆子上前。赵荑毫不迟疑地扑倒到尚妈妈身上,一顿扑腾嚎哭,压得尚妈妈啊呦啊呦地喊,哪里还有往日的趾高气扬。等赵荑自己折腾累了,就着清浅的手站起身来,尚妈妈已经进气多出气少,几个婢女、婆子围着她各种捶背顺气才好歹缓过来。 “都闹腾什么!”直到老太太气急败坏的厉声呵斥响起,院子里才算安静下来。等看到被婢女扶着进了堂屋的尚妈妈满脸是伤、衣衫不整的模样,老太太更是怒不可遏。 “赵氏,你这是干什么?有个主子样子没有!”她抖着手摸起一边的茶碗就朝着赵荑扔去。只赵荑轻巧地朝旁一躲,茶碗直直砸在了后边的婢女身前,疼得她啊呦一声捂住胸口。清浅崇拜地看了赵荑一眼。还是主子厉害!她原本跟在赵荑身后,进门的时候,赵荑往后推了她一把,让挑帘的婢女隔在了两人中间。她还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低头抿嘴,满眼笑意。 “祖母啊!”赵荑又一声哭喊,扑向坐着的老太太。只这可吓着了一众婆子、婢女,她们齐齐涌了过去,拉住赵荑,隔开了两人。见了赵荑朝尚妈妈扑去后尚妈妈的样子,谁还敢让赵荑扑到老太太身上,哪个出点差错,她们都没好果子吃。 赵荑鬓发凌乱、钗环歪斜,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老太太被一群婢女、婆子围在中间狭小的空间,只觉空气稀薄,呼吸困难。她使劲推开面前的一个婆子,恶狠狠地朝赵荑吼着:“赵氏!你闹够没有!” “祖母!”赵荑住了哭声,惊恐地望着老太太。“您说什么?孙媳哪里是闹?祖母是因为父亲、母亲过世,太难过了,是不是?孙媳每日这个时辰都睡不着,想着日日都是这个时辰和母亲来给祖母请安,就觉得心痛难忍、泪湿枕巾。祖母也一样,是不是?”赵荑满眼希冀地看着老太太,几滴泪还挂在腮边。 老太太看着她,满腔的喝骂堵在胸口。这让她怎么接?说是,那她是不得跟着哭;说不是,那她岂非不慈? “祖母,今儿个孙媳往这松福堂来,越走越难过。往日母亲都一路照看孙媳,和孙媳说笑,可现在……”赵荑用帕子捂住脸,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孝经》有云: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yi),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yuè)不乐(lè),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也。孙媳忍不住啊!祖母,孙媳忍不住啊!孙媳太难过了!想到母亲,孙媳就忍不住要哭!我这些婢女、婆子哪个没受过母亲的好?祖母您问问!哪个没受过母亲的好?我忍不住,她们又哪个忍得住?我呵斥她们,可我也忍不住想哭啊,祖母啊!我想母亲啊!祖母!”赵荑瘫软在清浅怀里,肝肠寸断一般。 想母亲个鬼!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大太太有多苛刻,谁不知道。想她?傻子才信!可谁敢说?谁能说? “刚刚祖母觉得有风吹过耳边没有?孙媳怎么觉得那风里有母亲呢?是母亲回来了是不?一定是母亲想念祖母,回来看祖母了!祖母,母亲回来了!您看,烛火动了,又有风,祖母,是母亲来了!母亲啊!”赵荑挥着手里的帕子,朝着空中又抓又抱,语气哀痛。 众人瞬间脊背发凉。这屋里怎的阴风飕飕!老太太只觉头皮发麻,慌忙挥挥手,让清浅等人扶赵荑离开。赵荑作势又祖母祖母地叫着往老太太身前扑,吓得众人又一阵忙乱。总算把赵荑一行人打发走。看着下人一个个狼狈不堪、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样子,老太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如此折腾了两三日,老太太警告赵荑不要再给她请安。她算是看出来,这赵荑就是故意的,可她偏又不能如何。孩子孝顺,想念母亲,你能说她不对?心里气得跳脚,口中说着安慰,这日子怎就过得这么憋屈! 几日里天没亮就哭声震天,侯府再大也都听得到。赵荑就此在隆昌侯府诸人眼中成了不能招惹的存在。看看老太太成了猪肝色的老脸,再看看尚妈妈满脸的五颜六色,谁提到五奶奶能不噤若寒蝉!那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罗刹女! 侯府的主子觉得吃惊,下人觉得恐怖,至于赵荑自己,全不在意。只要不折腾她早起,她才不管人家怎么看。自己舒服才最重要! 老侯爷听荀放说了事情来龙去脉,忽然轻笑出声,说了句“这个赵氏!”荀放没有听到下文,也摸不准老侯爷的意思。是赞?还是贬? 第87章 故事 荀翊的第一封信终于到了。 “娘子安好!”看到信的开头,赵荑就笑了。她如今很适应这个称呼,虽然不知道做人娘子究竟该如何。 荀翊在信里大致讲了离开这一段路的安排,全然不提个中辛苦。赵荑知道送葬队伍是不能入城的,所以一路众人多露宿在外,只这一点,赵荑就觉得心疼,可也没有办法。荀翊信里没有过分亲昵的言辞,可又处处透着关心和惦念。赵荑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 放下信,赵荑提笔回信。她看过原主的手记,一手极漂亮的簪花小楷。赵荑的书法可是被老师押着每日勤练过的,但还是觉得和原主的书法相去甚远。她索性不纠结,直接用行书写信。好歹她日日临摹东晋王羲之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也是有点功底的。 她把府里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写给荀翊,还把自己的处置方式和想法一一写下。等落笔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洋洋洒洒写了六七页。看到清浅拿着厚厚的一叠信纸瞬间没掩住的笑意,赵荑有点尴尬,只轻咳了一声,当作没看见。她给自己丈夫写信,还不许多写点咋了? 清浅刚离开,荀姝和荀瑞就由奶娘带着来了。赵荑自认对孩子喜欢,但全无耐心。可看到没自己腿高的荀瑞一进门就冲过来抱住她不放的亲昵劲儿,她哪里还能表现出丝毫的不耐来。抱起奶娃娃,看着他胖嘟嘟的小脸,她忍不住亲了下,逗得荀瑞哈哈地笑。跟进门的荀姝很有点长姐的样子,小脸端肃,规规矩矩地给赵荑行了个福礼,就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只坐了半个椅面,两手端握,腰背笔直,一派高门贵女的模样。 赵荑看了荀姝一眼,才六岁的孩子,这样端着得端到什么时候,一辈子么?她朝荀姝招招手:“姝儿过来!” 荀姝犹豫下,还是起身走到赵荑身旁。赵荑一手抱着荀瑞,另一手把荀姝搂住,把两个孩子身子往一起碰。两个孩子都没有料到,毫无预警地撞到一处。荀姝愣愣地没有反应过来,荀瑞却咯咯笑了起来,又顺着赵荑的力道,朝荀姝撞去,玩得不亦乐乎。赵荑也跟着哈哈地笑。荀姝看着大笑的母亲和弟弟,眼里也慢慢沁出笑,跟着无声地笑了起来。 玩累了,赵荑把两个孩子拉到宽榻上,斜倚着大大的靠枕讲故事。 赵荑小时候少有人陪伴,各种童话书是她最喜欢的东西,格林兄弟、安徒生、弗兰克·鲍姆、夏尔·佩罗、卡洛·科洛迪……着名童话大家的作品她几乎都读过,如今拿来哄两个小娃娃,实在不算什么。听她讲那些光怪陆离世界里离奇玄幻的故事,两个孩子的嘴始终都无法合上,连一直在旁伺候笔墨的漾儿和被赵荑叮嘱练字的荟春都听得入了迷。直到赵荑讲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想要喝口茶润润喉,却发现茶盏已经空了。漾儿如梦初醒一般,端起茶壶给赵荑添茶,却发现茶壶也空了。她红着脸急急福身请罪,奔着出门去添水,几人此刻才好像又回到了现实里。 “娘,再讲!再讲!”荀瑞把小身子拱进赵荑怀里,亮晶晶的大眼睛透着渴求。荀姝不说话,不过小小的手臂搂着弟弟的肩,眼神一寸不移地盯着赵荑。 嗯,赵荑轻咳了一声。她的嗓子呀!“这样吧,娘讲故事可以,可姝儿和瑞儿是不是也该做点什么呢?” “做什么?”荀瑞一脸茫然。回头看姐姐,一样茫然的目光。 “娘讲一个故事,姝儿和瑞儿就跟娘说说故事里你们最喜欢谁,为什么喜欢,好不好?” “好呀!好呀!”荀瑞开心地拍手。荀姝也红着脸点头。 一整天,赵荑被两个孩子缠着讲故事,几个近身服侍的婢女各种借口待在赵荑身边也不愿离开。没多久,全院子的下人都知道五奶奶在讲特别特别好听的故事,一时都眼巴巴地盯着书房,恨不得自己长了顺风耳才好。唉,谁让这时候的人没有多少娱乐呢!而且多数的娱乐都和金钱挂钩,下人能活着就不错了,哪里有余钱玩乐! 吃过晚食,两个孩子还是不肯走,眼巴巴地看着赵荑。荀瑞甚至赖皮地想和赵荑一起睡。不过赵荑瞬间明白了孩子的真实意图,她可不想把自己累成烟嗓狗,连哄带骗打发了两个娃。倒在床上,赵荑这个悔呀,就不该嘴欠,讲什么故事!这下好了,接下来的日子,是不是自己就成了说书的? 果然,第二日一大早,赵荑就被门口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看到门口和荀姝、荀瑞手拉手的荀珍和荀婉,赵荑哀叹一声!苍天呀! 不过,赵荑从小就不是个肯亏待自己的性子。一件事情如果不得不做,那她一定想方设法让这件事情利益最大化。吃着朝食,赵荑就想好了这件事情里所有自己可以获得的利益和周围人需要做的事情。 她之前粗粗了解过自己名下的财产,其中有两间京城的书肆,一间稍大的在东市,另一间稍小些的在西市。两间书肆,东市的生意更好些。按理西市连波斯邸、收宝胡商、胡姬酒肆等店铺都有,更加繁华,西市的书肆应该生意更好才对,可赵荑西市的书肆除了笔墨纸张外,只有画本一类书卖的不错。相反,东市的书肆里包括科考材料、四书五经等各种货品卖的都很好。赵荑分析过,大抵真正的读书人反而喜欢清净些的书肆环境吧。如果书肆里有独版的畅销书卖,是不是西市的书肆生意会好起来?所以此刻,赵荑动的就是这个心思。 每天午睡后她用两个时辰给孩子讲故事,让一名婢女在一旁记录。每记录十个短篇故事,她遣人送去怀恩庵给祖母过目,看是否有不当之处,再安排人处理呈批、添图、版刻、印刷等事宜,如此很快她的书肆中就有了市面上从未有过的画本。赵荑给书起了最简洁的名字《异域童话系列》。从系列一开始,赵荑深信她的系列故事可以一直延续多年,她的钱袋子也会愈发饱满。 看画本、听书是夫人小姐最常见的消遣,可除了才子佳人、狐仙山精,也没有其他内容。千篇一律的内容和模式很让人厌倦,反倒是赵荑讲述的故事新奇有趣,细细品味又颇富哲理,一时洛阳纸贵,连许多读书人都沉溺其中,交口赞叹不已,这是后话。 赵荑在讲故事过程中,与孩子玩闹嬉笑,毫不拘礼。几个孩子里,荀珍七岁、荀姝六岁、荀婉和荀瑞都是四岁。珍儿和姝儿已经开蒙,有一个女夫子,但因府里有丧,暂时休了假,赵荑还没见到,不知人如何。婉儿和瑞儿都到了开蒙的年龄,赵荑之前接回姝儿和瑞儿时曾得了靖平公府二夫人姑母赵怀婷的话,若想找开蒙的女夫子,她那里有一个很是合适。如此,赵荑自然不会客气。虽然赵荑属意男夫子,但荀翊不在府里,她也不好见夫子,且三房还有俩男娃,六岁的荀炤和三岁的荀峥。赵荑不想和三房搅合在一处,索性先给孩子找女夫子启蒙。又不用公中出钱,二房、三房也管不到她头上。 上午时间由夫子安排,赵荑不介入。下午时间则由她决定。每日未时初,赵荑给几个孩子讲故事;冬日里未时中,阳光正好,赵荑练剑,而孩子们由奶娘、婢女陪着奔跑玩耍;申时初至申时中,赵荑再给孩子们讲故事;晚间戌时初至戌时二刻,赵荑和孩子讨论一天见闻感受,兴之所及,一片欢声笑语。赵荑要求孩子洗漱动作要迅速,戌时中必须上床。孩子虽小,但有婢女协助,都能做到做事迅捷,没了懒散拖拉。 每日上午赵荑处理大房事务,有时间就练字、读书,下午和晚上的时间给了孩子们,日子过得充实而忙碌。赵荑很是开心,完全不知道有人筹谋着接近她。 第88章 姨娘 五小姐荀嬛已经多日趁着无人注意,溜到府里最西角的小院。每日叩门,都无人应答,她只枯坐在院子里,直到实在耐不住寒气,才郁郁离开。 这日,她又坐到小院里一块石头上发呆。冬日的阳光照在她单薄的肩上,似乎多了一点点暖意。 “五小姐坐我这里有何用?”屋后转出两个女子来。前面的一个头发大半白了,脸上虽染了风霜,却依然秀美,看着三十左右的样子。后边那个是差不多年纪的婢女,梳了妇人的发髻。两人正是荀嫣要寻的三房程姨娘和她的婢女秋舞。 “姨娘!”荀嬛急急站起身来,却因坐的久了,猛然起身,只觉眼前一黑,朝前扑去。好在程姨娘已经离她两步远而已,急忙伸手,堪堪扶住了她行将扑倒的身子。 “姨娘!”荀嬛就势抓住程姨娘的手,不肯松开。 “唉,你这孩子!”程姨娘僵硬了下,终是没有如以往一样甩开她。 荀嬛不是她的孩子,但她依然记得当年抱着那个满身奶香的软软小小一团的感觉。她叹口气,说:“罢了!秋舞,你去拿些点心来。孩子,你跟我进来吧!” 言罢,程姨娘转身先进了屋。荀嬛装作没看见秋舞不赞同的神色,欢喜地跟了过去。 小小的房子,一进屋就是垒起的灶和食橱,右手有个窄门,推开是间小小的卧房。屋里盘着炕,占去一半的空间。炕上除了一侧叠着两床干净,但洗得发白的被褥外,别无他物。地上靠窗的位置摆了一个极大的桌案,几乎和炕连到一处,算是整个屋里唯一看着像样的东西。 “你坐!”程姨娘已经坐到桌案旁,边顺手把桌案正中散开的书和纸卷推向一侧,边示意荀嬛坐到她对面的一个方凳上。 “姨娘!”她眼巴巴地看着程姨娘,眼里孺慕甚深。她不记得生母的样子,从府里人的只言片语中,她知道自己姨娘生她难产,直接人就没了,小小的她被丢给了奶娘。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又无生母护着,在这偌大的侯府里,哪里有人把她当回事儿?总算磕磕绊绊长到三四岁,父亲纳了程姨娘入府。是程姨娘看她可怜,时不时照顾着,让她有了被母亲关爱的感觉。那几年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程姨娘本是富贵人家女儿,因为父母出意外亡故,才被叔叔伯伯占了家资,将她送给荀三爷做了妾室。她女红和书画都很好,人也温柔,时常教导小小的荀嬛。荀嬛所会一切都是程姨娘所教,她把她当成母亲和师长一般,没人能越过她去。 “唉!”程姨娘除了叹气还能如何。她设计让荀三爷厌弃了她,不过是厌了那些无谓的争斗,自保罢了。可看着这个孩子,她还是忍不住心软。算了,能帮就帮帮她吧,都是苦命人! “可吃了东西?如果吃过了,这柿饼可以尝尝,味道不错。”程姨娘把秋舞端来的一小碟柿饼朝她推推。 “嗯!”荀嬛满脸欣喜地拿起柿饼吃了起来!姨娘会提醒她不能空腹吃寒凉的东西,她好开心! 程姨娘静静地看着荀嬛吃着柿饼,看她越吃咀嚼越慢,越吃泪水越多。 她不说话,只隔着桌案看她,静静地。 不知过了多久,荀嬛的哭泣声由渐小到渐大,又由渐大到渐小,再慢慢停息。程姨娘把手边的帕子递给荀嬛,依然没有说话。 “谢谢姨娘!”荀嬛接了帕子,不好意思地擦着花猫一样的脸。 “当日我就和你说过,这府里若有人能让你脱了苦海,只能是老太太或是三老爷,只是能求了他们出手,极是不易,甚至可说没可能。”程姨娘嘴角露出残忍而嘲讽的笑。“这府里的人啊,哪里有心!老侯爷人还算方正,却冷漠得很。内宅不影响到府外事儿,他不会管。老夫人心眼儿如针鼻儿,苛刻恶毒得紧;三老爷自私贪婪,除了儿子能看一眼,其他人哪里值得他费心费神?这本就是个死局,所以我才不想继续和他们虚与委蛇。可你还年轻,倒是不得不争!” 荀嬛擦着眼角不断涌出的泪,说:“姨娘的话嬛儿记得。这几年嬛儿也尽力了,可越是尽力,越是绝望。”一个庶女,被嫡母、嫡子女欺压,被下人轻贱,被长辈忽视,再谄媚讨好又能如何?不过是让人更加瞧不起罢了。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换一条又何妨!”程姨娘的声音里有种不明的情绪。 她今日又让荀嬛进了这小院,除了可怜这个孩子,也是因为几日前秋舞出府回来时带来的消息。 “姨娘!”荀嬛诧异地抬头。“换哪条路?” 程姨娘没有接她的话,低头又把推到一旁的书合好,把纸卷一张一张捋顺,整齐码放,一如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 待一切收拾妥当,她抬起眼眸,里面有晦暗不明的光。“听说五爷和五奶奶回来了,你可见过?” “见过。”荀嬛点头,“他们回来的当日去了老太太院子,当时嬛儿在。” “哦?说说看,你觉那五奶奶如何?”程姨娘又一次把码放好的书卷纸张推到靠窗的墙侧。 “有点——”荀嬛略歪了歪头,“说不好。就是和以往不大一样。”她斟酌着字句:“以往五嫂很是清冷,有点,有点拒人千里。不管是大姐姐欺负她,还是老太太或大伯母斥责她,她都不说话,就那么垂着眼不说话,让人觉得火大,觉得无处下手。也不是说不好,就是,就是让人不能亲近,也让人很无力吧。” 程姨娘和赵荑并没打过几回照面。当年赵荑嫁入侯府没多久,她就住到了这个荒僻小院,把自己和府里人隔绝开来。对赵荑,她除了远远见过两回,觉得高贵秀美外,实在没有其他印象。 “那五奶奶这回回来有何不同?”程姨娘盯着荀嬛的眼睛。她想出手做些事情就少不了盟友,这府里她思来想去,可以借得上力的人不多,目前看,赵荑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很大不同。”荀嬛确定地说:“不再忍气吞声,甚至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出手。”她把当日老太太屋里的事情细细向程姨娘描述,末了还加了句:“若是换了以往,五嫂估计会直接起身去跪祠堂了,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那是很不一样了!”程姨娘拿起碟子里的一个柿饼,小口细细嚼着,神情莫名。 “姨娘,您是觉得五嫂能帮到嬛儿么?”荀嬛有点怯怯地问。 看着她一脸的希冀,程姨娘终归软了心肠。 “这些年虽然我不理府里事情,但还是约略知道一些。这五奶奶看行事是个性情中人,只毕竟是庶子媳,以往自是不会理会与她无关的事儿。如今听你说她此番回来的做派,又有大老爷和大爷的事情在前,这五奶奶应该会有一番动作,所以——五奶奶倒是个不错的选择。”程姨娘放下手里的半块柿饼,抽出一旁放着的另一块帕子轻轻擦着手指。“这府里二房第三代没有男丁,剩了大房和三房早晚要对上,那周氏是个心黑且贪权贪利的,和五奶奶对上是必然,如此看来,倒是你的机会了。” 程姨娘看向荀嬛,指点到:“你多留心些周氏的动静,有什么风吹草动多给你五嫂报个信儿,她必会念你的好。你也不必多提自己处境,那五奶奶是个七窍玲珑的,哪里会不知你的用意。能让她上了心,有她挂记着,有捬义侯府和靖平公府的人脉,你的亲事自然不会太差。” 荀嬛两眼亮晶晶地不住点头。有了目标,她忽然觉得前面又有了亮光。 有希望的日子才不会难熬,才不会让人只觉行在无尽的暗夜里,踯躅恐慌、怨怼自艾。 第89章 仇恨 望着荀嬛离开时雀跃的步子,秋舞有点埋怨地说:“姑娘这是又心软了?万一五小姐不小心露了马脚,让周氏又注意到您,再针对您可怎么好?”想想三太太周氏那层出不穷的阴损招数,她就恨得牙根痒痒。 “无妨。”程姨娘斜斜靠在椅背上,又捡起半个柿饼吃起来,神情多了点小姑娘的慵懒。“那周氏一时半会顾不到咱们。”三房争夺爵位的序幕已经拉开,哪里有时间和精力顾及到她这个府里的活死人。 “姑娘,那件事您想怎么做?”秋舞神情冷肃。“老爷、太太的仇不能不报!“ “我知道!”程姨娘狠狠咽下最后一口柿饼,坐直身子。“程大和程三必定得死!”她眼里有无数的恨意盈满。 程姨娘祖父是鹿田郡极有家资的富绅,膝下三子。她父亲程忱是家里第二子,娶了同郡杨家独女。杨家夫妻早逝,家资尽数留给女儿。如此程忱夫妻名下产业甚丰。作为二人唯一的女儿,程姨娘闺中的日子过得极尽逍遥惬意,直到十四岁父母突然意外亡故。 她永远记得大伯、三叔带人闯进院子,如狼似虎到处搜刮的样子。大伯娘和三婶娘拖着她走,口口声声可怜的娃,唱作俱佳的模样让人瞠目。 据说父母马车跌下了悬崖,尸身无处寻找,只捡了常穿的衣服入殓。而父母出殡后的第三日,她就被直接灌了药送上醉酒的荀三老爷的床。可怜她还没有及笄就被荀三老爷硬生生糟蹋了。 毕竟是良籍,荀三老爷酒醒也只能极尽安抚,和她那个好大伯、好三叔直接达成协议,将她纳了妾,没人管她愿意不愿意。离开程家,她除了自己的一身衣服,只带走了从小陪着她的婢女秋舞。 她恨叔伯,恨荀三老爷,恨命运不公。进了侯府,她无意中看到荀嬛,那个小小的,命如草芥一般的小娃娃。她心软了,觉得这世上原来还有比她凄惨的人。她照顾她,教她认字、女红。三太太周氏是个心思恶毒的,她即便极尽退让忍耐,也无法摆脱她的各种恶意磋磨,而那个男人兴致来了只会在她身上发泄兽欲,甚至强要了她唯一的姐妹秋舞。 她愈发厌倦这样的日子,干脆想法子处处惹荀三老爷不快,终于惹得他大发雷霆,直接让婆子捆了她,扔到这个偏僻小院。这院子本是府里花木匠人的屋子,因太过偏僻,来回到府里花园费时太久,就此荒弃不用。她和秋舞却很喜欢这里,看不到恶心的人,也不用面对恶心的事儿。在这里她们自己种菜,用女红换些生活必需品,甚至借此在外结识了些人脉,做了点小生意。被府里人遗忘的日子,她们很享受。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下去,直至生命尽头,不想秋舞出府遇到了当年父亲身边的长随管叔。从管叔口中,她才得知了事情真相。父亲那日出门是因她的大伯娘派人找来,说三弟在邻郡出了意外,而大哥恰巧没在家,只能拜托程忱赶去看看。程忱急忙收拾出门。来人又说三弟妹也受了伤,需要二嫂跟着去照顾。程忱夫妻不疑有他,急急坐车出了门。 车行至野豨坡时,马突然发了狂,管叔几人不及拽住马缰就都被甩了出去,眼睁睁看着马一脚踏空,连着车子摔坠下崖坡,碎裂解体,直至深谷无影。几个下人哀嚎无措,管叔却在跌坐的地方被几个铁蒺藜扎伤。从小和程忱游历在外的管叔见过太多害人的龌龊把戏,立刻意识到了不对。他偷偷捡起铁蒺藜藏了起来,只还没等几人行事,程大老爷和程三老爷居然从对向路上赶来,口口声声说刚从邻郡赶回。管叔就算再迟钝,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可连人身自由都没有的奴籍下人,他又能做什么?本想等老爷、太太出了殡,他再偷偷和小姐说,慢慢筹谋报仇,不想没等他告诉小姐,小姐就被送人做了妾,而他也被发卖去了西北。原觉此生无法再见,也无法给老爷、太太报仇,不想他的新主子调到京里任职,他居然在出府采买的时候见到了多年未见的秋舞。如此,真相被血淋淋地摊在了程姨娘面前。 程姨娘死死盯着刚刚她折起来的几张纸。程大、程三、程吴氏、程陈氏,他们必须到阴间去给她的爹娘磕头认罪! “姑娘,我们现在怎么做?”秋舞是孤女,四五岁被程姨娘的母亲无意救下,跟着程姨娘一起长大。在她眼里,老爷和太太就是她的再生父母。 “依嬛儿的性子,她很快就会想法和五奶奶接触。你明日出府去董家衣肆一趟,和董娘子支些银钱。”程姨娘思忖着吩咐。她从小得父母疼爱,父亲到庄子收账,母亲去铺子盘货,她从来不离左右。如果不是被人算计,她即便白手起家,靠着自己也能衣食无忧。她深吸了口气,好在这些年虽然心灰意冷,她还是通过秋舞在外边做了买卖,也算小有资产,不至于此刻需要人、需要钱的时候求助无门。 “好!”秋舞跃跃欲试。这些年在这府里,太憋屈了。 “管叔虽有心帮阿爹、阿娘报仇,但毕竟才到京城,而且有自己的主子,怕是心有余力不足,不能太过依赖。对了,管叔的新主子是哪家?”程姨娘问。 “说原是西北那边的宁远将军,得了京里贵人赏识,这回调任京里任了虚职的四品明威将军,担任右武卫指挥佥事。”秋舞细细说着。 “倒也不错。如果阿爹知道,一定很替管叔高兴!”程姨娘怅然若失。如果父母还活着,她会有怎样不一样的人生?不过,她又马上压下自己心底微微冒头的那份酸楚。人这一辈子,哪有如果?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沿途不存绝境,绝境只在人心。 第90章 密信 用过朝食,赵荑遣了清浅,出府去见五爷安排好传递消息的人。 赵荑在荀翊离府时候约定好,正常的信件通过驿站传递,私密的消息则通过侗屏门的暗桩递出。二太太孙氏、三太太周氏那里磨刀霍霍,两人需要尽快将搜集到的消息互通,又需要避开孙氏、周氏的爪牙,以免如当日赵荑在庄子上一般,无法得知京里消息,也无法向京里捬义侯府和靖平公府求助。原本消息都是清浅拿给清泽,再由清泽联系荀翊留的人手,但清泽这几日连着去京郊庄子查看淳儿情况,分身乏术,赵荑索性让清浅直接出府去约定好的澜渟酒肆交换消息。一则消息隐秘,赵荑不放心经他人手;二则酒肆是赵荑的陪嫁铺子,倒不用担心清浅吃什么亏。 清浅脱下府里婢女的制式衣裙,换了湘色的袄子搭着昏黄色半臂,再配条茶色长裙,只在头上插了两根银簪,和市井普通人家的姑娘没有不同。不过,她还是有些紧张。虽然依五奶奶的说法,她去奶奶的陪嫁铺子查看,理由合理,但她还是忍不住在出了侯府角门后,留意观察身后,确认无人跟随,才径直往澜渟酒肆而去。 酒肆鱼龙混杂,清浅早得了赵荑吩咐,没走酒肆正门,而是从后门直接进了后院。酒肆掌柜识得清浅,也事先得了清泽传话,待见了清浅,并不多言,直接把她带到后院的一间厅堂,自去忙碌了。约定时间是巳时中,清浅来的早,索性站到厅堂门口,听着前面酒肆传来的琴音袅袅、婉转低唱。每个酒肆为了招揽顾客,都会请了琴师与歌姬常驻。酒入口,乐入耳,酒乐相合同入心,大抵这就是俗人的快乐。清浅极少有无事听曲的时候,一时竟入了神。直到一曲终了,酒肆里传来高声喝彩,她才如梦初醒般。她转身,被两步外与她一样静静立在廊下的人惊了一下。她咬住舌尖的惊呼,蹙眉看向对方,瞬间,又收了不悦的表情,福身一礼:“原来是吴大哥,清浅无礼了!” 正是侗屏门的吴石,他的同门姚胡护了五爷去往溧阳祖宅,他被留下为五爷、五奶奶传递消息。当日清浅险些从怀恩庵的台阶上摔下来,正是他出手接住了她。 吴石双手微微抱拳,算是还了清浅的礼。他剑眉微挑,扫了一眼清浅的衣着,含笑道:“清浅姑娘很是小心!” “主子事大,清浅不敢稍有怠慢!”清浅笑意盈盈地回。“吴大哥不是也一样么?” 吴石今日也没有如往日一般穿惯常的利落短打,而是换了件鸭青色窄袖右袵的圆领袍服,衬得他身姿挺拔、玉树临风,与以往干净利落、精干凌厉的气质截然不同。 听了清浅的话,吴石无声地笑了笑,抬手请清浅进厅堂。 两人都没有坐到上首位,而是不约而同在下首寻了椅子,对向而坐。看到对方举动,两人又都不由自主相视而笑。 “一直没有机会向吴大哥当面致谢,吴大哥勿怪!”清浅又站起身,朝吴石盈盈一拜。 “清浅姑娘太多礼了!”吴石起身避开。“吴某行走江湖,最是不耐这些,清浅姑娘勿怪!” “若无吴大哥当日及时出手,清浅很难万全。”清浅站直身子,看向吴石。“既知吴大哥性情豪迈,如此,清浅记下了!” 吴石摆摆手,两人重又入座。吴石将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递给清浅,说:“刚刚收到五爷的信,清浅姑娘收好。” 清浅接过信笺,见火漆完好,也不多言,直接收入袖中,将赵荑的信也递给吴石。 “五爷走时曾吩咐,若五奶奶那里有不便,可以在侯府东院最东角的柿子树做下记号,隔日申时末,在下会在那里等了五奶奶的人。”吴石边将信收入袖中,边说道。于他而言,越过侯府高墙如履平地罢了。 “柿子树如何做记号?”清浅追问。“刻字还是怎样?” 吴石见她杏眼圆睁,一脸的好奇,忍不住笑了。这姑娘性子倒是单纯得紧。“刻字之后再去除也是麻烦,你们姑娘家不是会打些络子之类的东西么?随便哪个,颜色鲜艳些的,放到柿子树显眼些的位置就好。” “柿子树太高了!”清浅小脸瞬间皱了起来。“奶奶院里没有能爬上那么高树的小丫头!再说爬树也不合规矩。” 吴石被她的模样逗笑了。“谁让你们爬树了!再说爬树不是谁都知道了?” “那不爬树怎么放?”清浅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从小跟在赵荑身边,学的都是规矩礼仪,何时有过逾矩的行为,就是想想都是不该。 “找件稍微有点重量的络子,直接丢到树上,能做到么?”吴石斜睨了清浅一眼,生了逗弄的心思。他接触的女子要么是江湖豪迈侠义之人,要么是心思奸邪魅惑之辈,如清浅这样单纯简单的,确实少有往来。 “这样很难控制力道,谁知会扔到树上哪里,吴大哥如何会看到?难不成还要吴大哥到处找么?”清浅眉头皱得更紧。 吴石已经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清浅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吴石好不容易收住笑声,看着清浅羞恼的神色,轻咳一声,说:“嗯,我的意思是,不一定是柿子树上,柿子树下也是可以的。” 清浅瞪着杏眼,忽然明白了。吴石是在戏弄她!她使劲咬了牙,努力控制自己瞬间腾起的气恼。不气!不气!看在对方救过自己的份儿上,不气!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朝他福身一礼:“主子还有别的吩咐,清浅这就回去了,多谢吴大哥,就此别过!”说罢,也不看吴石,举步朝门外而去。 吴石看着清浅明显加快的脚步,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这丫头,真不经逗!不过么,逗逗也挺有趣! 赵荑拿到荀翊的书信,看着火漆上小小叶芽形状的图案,笑得眉眼弯弯。这是她和荀翊约好做的标记,正合了她的名“荑”字之初生嫩芽的语意。她撕开信封,急切想知道荀翊那里查到了什么。可只看了两行,她瞬间红了脸。啪的一声,她把信纸扣到桌案上,惊得一旁的清浅险些把手里正端着的茶壶扔出去。 “奶奶!是五爷那里出了什么大事儿么?”清浅急急问。 “呃,没,没什么大事儿!”赵荑清清嗓子。“那个,你出去一趟,也是累了。不用管我这里,那个,你回屋歇着去吧!”赵荑结结巴巴地说。 “奴婢不累!”清浅一脸疑惑地看着赵荑。今儿个都怎么了?那个吴石平白戏弄她,奶奶也撵她出去。 “你累了!去歇着吧!”赵荑不敢看清浅,手不自觉地捂了倒扣的信纸,怎么总觉那些字从信纸背面也能被人看清一般。 “哦,好的!奴婢累了,这就去歇着。”清浅疑惑地退出书房。主子说累了,她必须得累,不累也得说累! 赵荑见清浅出去,从椅子上弹起身,奔去锁了门,惊得没走几步出去的清浅张大了嘴,这是五爷递来了天大的消息么?奶奶吓成这样! 赵荑在屋里来回走了无数遍,最终咬咬牙,又重坐回椅子,恨恨地翻过信纸,哼,她什么没见过!谁怕谁!可只看了两眼,她又扑到桌面上!谁说古人保守来着,这相公怎么,怎么这么能撩? 直到晚上,清浅都觉得五奶奶不对,怎么脸红红的,看着晕乎乎的样子,可不是生病了吧? 赵荑这里甜蜜的晕眩着,不知道总有人见不得她舒心。 第91章 贱命 “啪”的一声,茶盏碎裂一地。彩蝶顾不得心疼越窑青瓷的茶具,扑通跪在了地上。 “废物!一群废物!”三太太周氏本颇有姿色的一张脸,此刻扭曲得如同鬼魅。“回京一路杀不死,废物!也好意思一次一次要钱!” 周氏气得来回在屋里踱着,一脚踩在了一个碎瓷上,呀的一声扶住桌角。 “夫人小心!”彩蝶急忙跪爬去查看,却被周氏一脚踢倒在一旁,手按到瓷片上,顿时鲜血淋漓。她掐住手腕,不敢喊疼。周氏却似没看见一般吩咐:“你去和周老二说,这次如果再不成,钱我不会再给!”说着,她从桌上一个匣子里抽出一张银票甩到彩蝶脸上,呵斥道:“还不快去!” “是!”彩蝶忍着疼,不敢多言,拾起银票,退了出去。周氏却是余怒未消,高声喝道:“人都死了么?” 连妈妈急忙奔进屋,一边唤了婢女打扫一地的碎瓷,一边觑着周氏的脸色,说:“夫人别生气!您身子金贵着呢,跟着一群蠢物生气可不值当!” “大房那边这几日怎么样?”周氏脸色阴沉地问。 “说是五奶奶每日就带了几个哥儿、姐儿讲故事,院子都不出。”连妈妈答。 “她倒是当起贤妻良母了!”周氏冷笑。“你女儿不是和大奶奶身边婢女关系很好么?让她去大奶奶那里说说话。” 连妈妈心下一沉,她很不愿自己的女儿掺和到这些污糟事儿里,可她哪里敢说个不字,只能应了声是。“大奶奶恐怕精神不济,不知道能不能……”她还是犹豫着多说了一句。 “能不能又如何?”周氏哼了一声。“管他们谁好不好,我好就行。” 连妈妈应下,退出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她服侍三夫人也二十多年了,除了叹气,她还能做什么?这是个心如蛇蝎的主儿,她能活到现在不知道用了多少心思。难道女儿也得如她一样战战兢兢一辈子么?一家子身契捏在三夫人手里,除了听命做尽伤天害理的事情,她又能如何? 女儿是她费尽心思求了若干回才放在四爷长子荀炤身边的。本来能跟在六小姐和七小姐身边最合适,但连妈妈实在怕了。那两个小姐和周氏没有分别,她可不想自己的女儿遭和自己一样的罪。她更不想女儿跟在四爷身边,虽然女儿还小,模样也不见得多出众,但万一哪日爷们儿喝多了,强要了去,她到哪里哭!这宅门里待了一辈子,她哪里会不知道里面的龌龊和凶险。得宠的姨娘和不得宠的姨娘,一样没有好下场。她知道的只有大房的钱姨娘算是得了善果,可也只是现在,二十多年的磋磨,熬得住的能有几个?她可不觉得自己女儿是那个例外。放在小小主子身边,再熬十年,熬到小主子十六岁,也该娶妻,她女儿也二十岁多了,求了主子,总会被放出去吧?她不想自己的女儿被配了小厮之类,她不是看不起下人,是跟了这样的主子,早晚要遭报应。她贱命一条,这辈子就这样了,可她的女儿、儿子还小啊,她怎么忍心他们和她一样? 揣着一肚子心事,连妈妈去找女儿。刚拐过花径,就看到五小姐荀嬛迎面走来,身边连个婢女也没有。又是一个可怜人!连妈妈心里叹息,面上却是不显,只朝着荀嬛恭敬一礼,然后退到一旁,等五小姐先过去。 荀嬛走到她身前,却没有继续前行,而是停下了步子,侧头看她。“连妈妈这是哪儿去?”她面上笑容恬淡。 连妈妈略微有些吃惊地抬头。五小姐平日从不和她们说话,见了最多点个头。她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不合适,又急忙低下头,答道:“回五小姐话,天凉了,奴婢想让女儿轮休家去的时候,给奴婢多带几件厚衣进来,正要去寻女儿。” 解释过多!话多有时就是破绽。“连妈妈女儿很好。”荀嬛笑了笑。“十三了吧?” 连妈妈心下微沉,只答道:“是,十三了!” “好年纪!该想想以后了!有连妈妈这样好的娘,前程一定错不了。”荀嬛笑着举步走开。 连妈妈望着荀嬛的背影,思忖着往小少爷院子去。只走出二十多米,她又停了步,转头朝荀嬛离开的方向看了几眼,狠狠咬了咬牙,走上了一旁的灌木岔路,只几个转弯,就不见了身形。 傍晚彩蝶回话给周氏,说周家二老爷许诺这次一定办成,只让周氏等好消息就是。周氏哼了一声,并没有再骂,彩蝶这才松了口气。 出了正屋门,迎面看到三老爷正进院门。彩蝶忙低了头,装作没有看到,急急往下人房去。后背被人盯着的感觉,让她慌乱难抑。闪身进了门,她才吐出提着的一口气。看着缠着白布的手掌心渗出的血红,彩蝶失神地靠在门板上。 此时,三老爷见门挡住了那个窈窕的背影,眼神才恋恋不舍地收了回来,迈着四方步进了正屋。 “老爷回来了!”周氏马上满脸笑容地迎了过来,拉着三老爷坐下,亲自端了茶盏到他手里。 “嗯,辛苦夫人!刚进门看见彩蝶眼睛红红的出去,是她惹夫人生气了?”三老爷很是受用地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状似无意地问。 “怎么会?彩蝶最是贴心。是之前不小心落了一个越窑青瓷的茶碗,她心里自责。这丫头,就是心事重。”周氏神色不变,只笑意不达眼底。 “嗯,你的丫头都是好的,夫人御下有方啊。”三老爷捋着修剪整齐的胡须笑着看周氏。 “能得老爷夸奖可是不易。对了,老爷可见到炤儿了?那孩子学了一首诗,嚷着要给老爷背呢。”周氏依然笑容满面,只握着的小指指甲已经深深嵌进掌心皮肉里。 “哦,是么?那一会儿可要好好听炤儿背背,这孩子就是聪明!”三老爷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 “是啊是啊!都是老爷教导有方!”周氏说。一时间,夫妻二人都大笑起来,似乎极尽快慰。 第92章 投靠 京郊的庄子传来消息,淳儿死了。 虽然知道可能会出事,但赵荑听到的时候还是惊了一下。之前庄头派人严密地看管着淳儿,虽然中间说晚间曾有陌生人进了庄子,但几番折腾下来,也没抓到人。不过对淳儿的看管丝毫没有松懈。清泽说庄头仔细查看过,认定淳儿是自缢。看痕迹,她应该是夜里趁着看管的人睡着,爬上了桌子,用腰带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等发现的时候身子已经凉透了。 “你们觉得淳儿会自杀么?”赵荑问身旁的清浅和荟春,至少她是不相信的。 “我和淳儿不熟,但看着不像没有心气儿的。”荟春回想了下,说。她和淳儿在一起没待几天,全凭感觉判断。 嗯,心气儿。赵荑点点头。 “奴婢觉得淳儿不会自杀。”清浅皱眉说。“她要被送去庄子的时候,奴婢把她的东西收拾了个包袱给她。她还求奴婢多替她在奶奶面前说些好话,盼着早点回来。如今才没多久,奴婢不相信她就这么自杀了。” 一个还心存希望的人怎会轻言放弃!“不是自杀,那就是他杀。”赵荑笃定地说。淳儿被杀证明了她就是二太太的人。如今二太太不想留人证,索性杀人灭口,一了百了,就算被人怀疑,也没证据。 “对方手脚这么利索,有没有可能就是一路追杀我们进京的人?”清浅想到那些黑衣人,依旧心有余悸。 “不会。”赵荑肯定地说。如今孙梁已死,孙氏手里没钱,职业杀手不会平白受她驱使。 “奶奶,您说淳儿有没有可能……”清浅迟疑一下,继续说:“就是蓝泗崖的时候背叛了主子?” 见赵荑看她,清浅说:“奴婢想了很久,淳儿之前确实没有任何疑点,也从来没和外人接触过。只有和祝妈妈她们一起后,才算和我们分开。如果有什么不对,奴婢觉得应该就是那之后。在蓝泗崖截杀中,她为了活命,答应了二太太的人什么,奴婢觉得最有可能。” “嗯,不是可能,应该就是。”赵荑点头。 “如今淳儿没了,二太太又藏头缩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她揪出来。”清浅恨恨地说。 “揪出来又如何?”赵荑嘴角带了冷笑。老侯爷袖手旁观,二老爷坐收渔翁之利。如何才能彻底打垮孙氏呢? “奶奶,五姑娘来了。”漾儿掀帘进来禀报。 “哦,请进来吧。”几日里府里的几个夫人小姐都陆续来看孩子,昨日七小姐和六小姐结伴来了,此刻五小姐来,倒不让人觉得突兀。 门帘打起,五小姐荀嬛边向打帘的漾儿颔首致谢,边迈步进了屋子,朝坐在宽榻上的赵荑笑意盈盈地福了一礼:“五嫂好!”婢女红桃拿着一个包裹,也跟着行礼。 ”自家妹妹,这么多礼做什么!”赵荑也微笑着,示意清浅扶了荀嬛坐到宽榻上小几的另一侧。 “嬛儿听说嫣姐几个吃坏了肚子,如今可大好了?”荀嬛坐下问道。 “无大碍。劳妹妹挂心了!”赵荑边示意荀嬛喝茶,边很官方的答。对这个三房的庶女,她没怎么关注过。不过只要想想三房名义上有三个姨娘,两死一废,庶子全无,庶女只这一个,周氏的手段就可见一斑。再看荀嬛头上只有两个银钗,手腕上一副款式老旧的银手镯,而身上的衣服,虽然看着针脚不错,但布料是最一般的锦棉,款式并不是如今世面时兴的,色泽看着也有几分旧,与昨日六小姐和七小姐的衣饰天差地别。这五小姐的日子也着实难过! “几个孩子都很可爱,嬛儿也很是欢喜的。”荀嬛边说话,边从身后跟着的红桃手里接过包袱,放到小几上打开:“实在也没什么能给孩子的,嬛儿就问了府里针线房几个孩子的鞋子尺寸,给每个孩子做了双千层底的鞋子,想来脚下不凉,身子自然会更好。” 五双大小不一的鞋子看着可爱极了。“五妹妹这女红实在没得说,如果嫂子能学得一半就知足了!”拿起其中一双端详,靛青的锦缎鞋面,衬得鞋里更加雪白。厚厚的鞋底一层一层糨缝密实,细密的针脚整齐匀称,赵荑不禁诚心夸赞。 “嬛儿就这点针线还拿得出手,五嫂的夸奖就愧受了!”荀嬛抿嘴笑着说。 没有虚伪的客套和矫揉造作,赵荑的笑不由又加深了几分。“妹妹受累了!我就代几个孩子谢过妹妹了!”说着,赵荑示意清浅把鞋子包好收起来。 “五嫂不要和嬛儿客气。如果五嫂有针线用得到嬛儿的,您只管说。”荀嬛边笑着说,边眼光扫过清浅、荟春,又余光扫向身后侧的红桃,之后又看向赵荑。 “好!到时候可别嫌弃嫂子烦。”赵荑笑着应,然后转向清浅和荟春:“我刚刚的字应该干了,荟春去书房整理下吧。清浅,你去让几个孩子试试鞋子,把她也带着。”说着,她指了指红桃。“如果哪里有不合适,我可不能让五妹妹闲着,定是要千改万改的,不然可不得让你骄傲上天了!”赵荑又笑着看荀嬛。 “哎呀,五嫂这话可是让我慌得很。”荀嬛手抚胸口,一副怕得不行的样子。 “你呀,看!满话说早了不是?”赵荑虚空点了点荀嬛,开心地大笑。 笑声里,几人出了房门,屋里只剩下赵荑和荀嬛两人。 “五妹妹可是有话说?”赵荑收了笑,望向荀嬛。 “淳儿是二太太家里派人杀的;三太太找了周家二老爷在出京路上暗杀五哥;三太太还遣人撺掇大嫂给五嫂找麻烦。”荀嬛开门见山,完全不做任何铺垫,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赵荑。 赵荑虽然知道对方应该是有话要说,但这么直白还是没有料到。她微愣了下,接过纸张,展开看上面是一处住址和一个名字。 “这是?”赵荑抬头问。 “杀淳儿的人和他目前的落脚处。”荀嬛说。 “五妹妹是如何知道的?”赵荑对荀嬛能查到这些很是惊讶。 “二太太那里是程姨娘查到的。三太太那边是三太太身边的连妈妈得的消息。”荀嬛不做任何隐瞒。她本就听了程姨娘的话生了投靠赵荑的心思,这几日又见了赵荑处理事情的果断诡谲,已全无半点犹豫。侯府再大,前几日天还没亮的嚎啕大哭也都听得见,况且她只去老太太院子里转转,看老太太和尚妈妈被欠了八百吊钱又讨不回来的脸,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几个孩子被下毒,这五嫂身边也有能人救回来;自己有能力,身边有助力,身后有靠山,这样的人怎能不依附?当然,荀嬛清楚,自己必须有用,赵荑才会接纳她,不然既无情谊,又无用处,人家要你做什么? 程姨娘,三房悄无声息的存在,竟然有如此的能量!赵荑挑眉。真是不能小瞧了任何一个人。 第93章 信息 程姨娘是董家衣肆的背后东家,决定要和五奶奶结盟后,她就让秋舞通知董娘子找人小心盯着隆昌侯府进出的婆子、婢女。程姨娘这样吩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毕竟三太太周氏会派了哪个出府办事,她也不能确定,且盯梢的人哪里识得府里主子身边的人。而且,她觉得只要是府里有人有动作,但凡对五奶奶不利的,她都可以让荀嬛寻了机会告诉五奶奶。如此,五奶奶自然知道了她的存在,之后的事情才会顺理成章。 衣肆的董娘子是个心善的,平日常常关照几个在店铺附近讨食的小乞丐,关系很是不错。得了程姨娘吩咐,董娘子就让小乞丐每日在隆昌侯府左右讨食,小心盯着进出的婢女、婆子,瞧哪个看着鬼祟就跟着看看。 几日前,小乞丐见一个衣饰很是考究的婆子出了角门。小乞丐盯了侯府不短的日子,知道如果是出门采买的下人,一般都是几人结伴;如果是不当值归家的下人,常常拿了或大或小的包裹。如这个婆子一样,两手空空,还独自一人的可不多见,于是小乞丐跟了上去。那婆子大概也没想到有人会跟着,只径直去了孙府。在府里待了不过一刻钟时间就又跟着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出来,两人进了棠桂坊的一个小宅子,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几人也没进门,那小厮直接给了壮汉一个荷包,似乎装着银子,又指着那婆子和壮汉交代了几句什么,随后婆子和小厮径直离开。 小乞丐觉得对方可疑,就留意了孙府和那栋宅子。小乞丐见那小厮时时跟在孙老太爷身边进出,知道那是孙老太爷的长随。那壮汉往城郊去了三次,每次都是傍晚。小乞丐远远跟了一次,那壮汉在一个庄子附近没了踪影。后两次小乞丐留心壮汉的宅子,发现晚间宵禁前宅子没有亮灯,想是壮汉没回来。 听了小乞丐描述的那婆子的体貌特征,程姨娘知道一定是二太太孙氏身边的童妈妈。大房几个孩子所谓的吃坏肚子,大家都知道是托词,因此被送到京郊庄子的婢女备受关注。赵荑为引了人出来,淳儿的事儿更没瞒着。董娘子打听到城郊的庄子是五奶奶的产业,而秋舞刚见了二门婆子,知道清泽甫一回府就寻了清浅,婆子听到清浅吃惊地反问了句“人没了?”,而后听清泽嘀咕几句,清浅就急急回了内宅。 所有信息串起来,程姨娘还有什么不清楚。二太太孙氏兄长暴毙,铺子接二连三出事,再怎么瞒着也有风声传出来,又何况程姨娘动用所有关系盯着府里。五爷、五奶奶真是好手段!想通了所有关节,程姨娘更加觉得五奶奶这个同盟实在太合心意。 她花钱让董娘子托武社里武师打探的消息也有了眉目。当年她被荀三老爷带走后,程大老爷和程三老爷就闹着分家。两家为如何分割二房财产大打出手,后来程家族长看不下去,直接插手一分为二。程大老爷夫妻好奢华,又不懂经营,没几年钱财就挥霍殆尽。几个孩子也不肯接济,长子甚至直接把两人撵出家门。如今两人栖在乡下旧宅,身子都不大好,就是熬着日子。与程大老爷不同,程三老爷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当今皇上初登大宝时,曾有几年用纳赀捐官缓解财政困窘,程三老爷抓住机会,用程姨娘爹娘的钱给儿子捐了个县丞的职位。不想儿子竟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已经官至正六品的庞州司马,据说今年还有可能升迁。程三老爷有了做大官的儿子,又纳了两房美妾,除了原配和两个妾室斗得很凶让他头疼外,日子倒是过得美滋滋。 听说程大老爷夫妻过得不好,程姨娘没觉解气,只盼着他们夫妻别死太早;听说程三老爷过着老太爷的美日子,程姨娘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她能力有限,原不知杀父杀母的仇怨时,只混着日子,及至得知滔天大仇,又得了仇人消息,才发现这些年自己悠哉太过,虽衣食无忧,但也没攒下足够银两雇人报仇,更没有能力与程三老爷为官的儿子对抗,报仇只能遥遥无期。如今若能成了五奶奶臂膀,得五奶奶相助,她才能细细筹谋,寻得机会为父母报了仇怨。 有了程姨娘的一番动作,荀嬛才能拿着消息来见赵荑。而赵荑也从荀嬛的话里意识到了自己的错漏。 她让清泽几个小厮盯着二房、三房的人,可一直没有收获。她忽略了几人都是熟面孔,对方稍有警惕,清泽等就是徒劳无功地折腾罢了。赵濯几人和祖母给的青壮都护送荀翊出京,她在府外的人手只有自己名下铺子的掌柜、伙计和庄子上的人,这些人她还需要多了解,才能知道是否可用。至于捬义侯府的人手,她完全没有考虑。毕竟府里爷们儿都不在京里,她一个外嫁女不能伸手太过,要顾及府里二嫂和三弟妹的感受。 程姨娘、荀嬛、连妈妈的投靠是意外之喜。荀嬛为了婚事,连妈妈当是为一家子好过,程姨娘为了什么赵荑尚不得而知,但有能力的人,只要心思清正,赵荑不介意被对方依附,甚至利用。 送走荀嬛,赵荑找来周妈妈几人细细商量。如今看来,淳儿手里的毒菌粉是孙氏自己的,还是孙老太爷给的,还真不好说。孙老太爷出手帮女儿除了淳儿这个后患,也就表明他是支持孙氏的。 孙老太爷与捬义侯府有隙不假,但会针对她这个外嫁女么?赵荑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为儿子孙梁报仇吧。一介堂堂朝廷大员,把手伸进内宅,背后对妇人和孩子使些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出乎赵荑意料之外,也真心让她瞧不起。 既然孙老太爷谋算、坑害到她头上来,那赵荑也不介意让孙府祸起萧墙。孙氏不是和她的继母不和么?赵荑决定好好利用。 孙老太爷当年为娶继妻李氏着实费了不少心思。李氏是庸王侧妃的妹妹。庸王人如其封号,平庸无能。但人家是当今皇上的四皇叔,谁敢小瞧了去?侧妃父亲当年官拜滨州刺史,也是手握重权的一方大员。正因如此,孙老太爷使尽手段,娶了侧妃的嫡亲妹妹李氏。本想借了岳丈的权、姐夫的势往上爬爬,不想没过多久,岳丈和庸王相继病故,孙老太爷的算计只能竹篮打水。据说继妻李氏自小娇纵,在孙府飞扬跋扈,孙老太爷因庸王侧妃缘故,也不敢太过惩戒,所以像磋磨孙氏、克扣嫁妆等事儿,李氏没少干,孙老太爷只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如今,孙老太爷为了女儿孙氏不惜对上捬义侯府和隆昌侯府,不知道他这位继妻知道,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赵荑心下冷哼,叮嘱清浅去细细交代清泽。 第94章 孙家 孙老太爷回府时候已是辰时一刻,进了主院正厅,见继妻李氏和二儿子、三儿子,还有小女儿都在,他挑挑眉,问道:“这是有事儿?”说着,坐到了上首的主位。 “老爷近几日很忙?”李氏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问。 “还好。”孙老太爷端起一旁婢女刚倒好的茶,呷了一口。 “爹爹是忙着帮大姐吧。”小女儿撇嘴,一语道破。 “怎么?既说是你大姐,不该帮么?”孙老太爷晲了自己这个历来骄横的小女儿一眼,语气平淡。 小女儿噎了下,恨恨地说:“爹爹想帮谁,要帮谁,女儿哪里管的到。只爹爹别忘了,您还有二哥、三哥两个儿子呢。为了一个大姐,赔了两个哥哥的前程,爹爹怎么忍心!” “你胡说什么!”孙老太爷将手里的茶盏啪地撂到桌上,盖子转着圈儿滚到一旁,被一旁的婢女手疾眼快一把接住。 “女儿哪里胡说!”李氏冷哼着接口。“老爷总说大哥儿不争气,大姐儿帮不到家里,两个没良心的,不若没有。如今老爷怎忘了自己的话?为了两个没良心的处处树敌,老爷可想过二哥儿和三哥儿?他们可是活生生站老爷面前呢!”李氏的声音里有了尖利。 孙老太爷闭了闭眼。素日为了安抚李氏,这样的话他的确没少说。“你也莫气!”他语气和缓了些,说:“我终归是他们的父亲。这里面有些内情,你们不必知道。只这事儿和捬义侯府有些挂连,我做什么,自是心里有数。” “父亲心里有数么?”坐在下首的二儿子接话。“今儿个在国子监,儿子听到两个小厮和同窗说大哥的事儿,那污言秽语传的,儿子实在没脸学!谁家出了这样的不肖子孙不是遮着掩着,偏父亲不一样,又是打官司,又是帮着大姐把手往内宅伸,父亲知道国子监里怎么说我们孙家的么?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寡廉鲜耻……” “够了!”孙老太爷一把将手边的茶盏扫到地上,茶盏瞬间四分五裂。一旁伺候的婢女吓得扑通跪倒一地。 “老爷这就生气了?”李氏全不在意地笑笑。“今儿个我原是要带女儿去和刑部侍郎左大人家的三公子相看,可人家临时派人来说有事儿推了。我让婢女去偷偷打听了下,才知道刑部内里早就把大哥儿那事儿查的透透儿的,大姐儿和老爷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可哪里遮得住有心人的眼!说老爷为了那么两个,不顾眼前三个儿女,难道错了?”李氏说着,语调高昂起来。 “母亲说的是!”一直没有说话的三儿子也开了口。“本与儿子约好一同游学的两个同窗也说不能和儿子一处了。看他二人欲言又止,多半和大哥、大姐的事儿有牵扯。儿子不管父亲做什么,只希望父亲做决断的时候能想着您还有其他儿女!” 孙老太爷抖着手,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氏和几个儿女对视一眼,看吧,只要他们一心,那孙氏算得了什么?以往有个孙梁,仗着长子的身份,颐指气使,现在他在哪儿呢?孙家与捬义侯府那自以为是的怨,且不说是多少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就只追根溯源,孙家又怎好意思反复提!孙梁兄妹算计隆昌侯府五爷夫妻,人家打回来有什么错!孙梁这事儿若真的是五爷做的手脚,他们给他烧高香还来不及,报什么仇?他们之间就没仇,说是恩还差不多! 第二日孙老太爷上朝的路上,碰到了隆昌侯荀观。两人彼此见了礼,一路沿着天街朝大兴宫缓步而行。 “侯爷看着身子硬朗,精神矍铄,实在让人羡慕啊!”孙老太爷看向隆昌侯说。 “孙老兄可比荀某强很多,机谋巧算仍不减当年,极是——心宽体健。”隆昌侯目视前方,声音淡淡,尤其在极是后面拖长了音。“我那大房的几个小娃儿吃坏了东西,我日日忧心,哪里能像孙老兄一样吃得好,睡得香。” 孙老太爷紧了紧垂着的手,笑着说:“孩子胃肠弱,吃东西不消化很是正常。侯爷对后辈的拳拳爱护之心,让孙某汗颜。” “怎会汗颜?”隆昌侯停了步子,侧头看孙老太爷。“孙兄为女儿之心、之举,非常人能及!”说罢,再不看孙老太爷一眼,大步离开。 孙老太爷抬起右手在空中虚抓了下,悻悻地垂了下去。 当日早朝,隆昌侯弹劾朝议大夫孙长翼纵奴恣为,随意打砸百姓赖以为生计的摊位,且当街行凶伤人,需严厉惩戒,以正朝纲,以平民愤。众臣哗然。要知隆昌侯多年如隐形人一般,极少弹劾任何人,这次居然是弹劾自己亲家。孙老太爷脸上青白交加,只垂头不理众人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目光。 这边孙老太爷郁郁难受,那边赵荑开心地翻着账册,嗯,最近生意不错,钱没少赚。那孙老太爷继妻真是个痛快的,一听说是能让孙氏不好受的事儿,立马答应下来。依着孙氏鳄心鹂语的性子,孙老太爷继妻当年估计没少在她手里吃瓜落,而她娇纵跋扈、虐待继子女的名声究竟真假,还真不好说!如今她得了机会,在孙氏手里吃的亏,哪里会不还回去?人这辈子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是少结仇怨的好!荀老侯爷那里,她故意找了个借口,跟侯爷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她没有直接的证据指证孙氏和孙老太爷,但这世上有些事儿本就无需证据。荀老侯爷只要不傻,就能懂她的意思,就能想通其中的关窍。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会对孙家父女的做法深恶痛绝。又何况,五个孩子都是老侯爷的血脉至亲。 至于孙老太爷是不是真能就此打住,不再帮孙氏,赵荑对此不敢盲目乐观,但能让对方收敛些总是好的。孙家父女心思狭隘,睚眦必报,做事完全没有底线,这样的人,如潜匿在污水沟底的鳄鱼,伺机就会张开血盆大口扑出来咬人,凶残阴毒得紧。 赵荑想想,提笔给荀翊写了信。信里细细交代了关于孙家父女这些日子的一切举动。她不知道孙家的手臂有多长,但提醒荀翊当心总会让她安心些。不知道她的相公是不是知道她的苦心? 第95章 女儿 得了荀嬛消息,赵荑知道大奶奶那里被挑拨,恐会生事端。她唤来荀珍,和她说大奶奶可能会派人来接她们姐妹回去。荀珍两眼泪汪汪地盯着赵荑,嘴唇紧抿着不说话。看着小女娃泪眼婆娑的样子,赵荑心里也很难受。 她最初接了荀珍、荀婉过来时,让婢女仔细查看过,发现两个孩子身上都有伤,耐心问了才知道是大奶奶王氏掐的。荀珍大些,断断续续讲了王氏的事情。原来因为一直没能生出儿子,本就性子暴躁的王氏脾气更加不好。她甚至曾请了道婆做法,道婆说两个女儿占了她儿子的运道,至此两个女儿更加不得王氏喜爱。及至大爷出事,王氏疯魔起来常常责打两个孩子,孩子怕极和母亲呆在一处。到了漻园,赵荑事事关爱,孩子才真正感受到温暖。 虽然很不放心,但赵荑没理由阻了大奶奶接两个孩子回去。不过她和荀珍说,若想回了王氏那里,她会时常派人去看看;如果想继续留在漻园,则需孩子配合。荀珍毫不犹豫地选择留在漻园。赵荑点头,细声交代了孩子需要做的事情,荀珍点头答应,眼睛亮晶晶的。 很快,大奶奶派人来接荀珍、荀婉,言辞刻薄,赵荑只做充耳不闻。 接走的当晚大奶奶房里就出了事。 老侯爷的贴身常随荀放在二门附近被一个跌跌撞撞一路疾奔的婆子撞了个满怀,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就被婆子一句接一句的救命惊到了。细细盘问,才知道大奶奶打了两个孩子,孩子吓得抽搐过去,婆子赶着寻府医。既然事关小主子,荀放就不能不理,急急帮忙。等一番折腾下来,老侯爷哪里还能不知道。 老侯爷得知大奶奶自己折腾,又惊到了孩子,气得大发雷霆。他直接找了管家的二夫人孙氏,吩咐说不准大奶奶靠近两个孩子,如若大奶奶再折腾,直接关进府里的小佛堂。随后两个孩子被径直送回了漻园。 进了漻园,荀珍拉着妹妹直接扑进赵荑怀里,嚎啕大哭。如果不是五婶娘让她装出被惊到的吓人样子,又安排好了婆子惊动曾祖父,她和妹妹还不知道会被母亲怎么责打。 “好孩子,不哭!有五婶娘呢!”赵荑搂着两个哭到不能自已的孩子,心里也是酸涩难抑。女儿就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么?自己的亲生骨肉,怎会如此折磨!这样的人还是人么? 周氏听婢女说了大房的一番折腾,心里的郁气才觉散了。大房不好过,她觉得日子舒心不少。 “你女儿不错,好好当差!”周氏难得心情不错,夸了连妈妈两句,当然赏银一如既往的没有。 “都是奴婢该做的。”连妈妈急忙行礼,然后缩到一旁。 周氏看了看她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一个奴才,夸几句就是给了最大的脸面。 连妈妈低着头,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却全然不似以往。五奶奶的一招将计就计实在是妙,既了结了大奶奶对两个孩子的拿捏,让孩子得了逃脱,也让周氏自以为计谋得逞,洋洋自得。捏了捏荷包里的几锭碎银,连妈妈心下更安。五小姐转交给她银子的时候说,五奶奶交代若有需要用银子打点的,不必心疼了钱;只要她用心做事,绝不会亏待她和她的孩子。连妈妈心里赞叹五奶奶做事大气周到,更生了死心塌地跟着五奶奶的决心。 那边孙氏也回了自己院子,坐下来连喝了两盏茶才算缓过了冒烟的嗓子。 “你说这大奶奶是不是疯了!”孙氏一想到大奶奶那副鬼样子还觉得气闷。“就算不是男娃,也是她自己的骨肉。好好养着,将来哪个嫁得好了不是她的依靠!” “大奶奶是一时着相了。”碧螺轻轻给孙氏顺着背。 “她哪里是着相了,她就没正常过!”孙氏哼了一声。“以往听过一言半语,说大奶奶待珍儿和婉儿不好,我也没往心里去,想着再不好也是亲娘,呵斥两句罢了。可今儿个你看,那俩孩子身上的疤痕,哪里是一日两日留下的?亏得她还自诩出身书香世家,她那着作郎的老父知道且得呕死!” “如今大爷没了,大奶奶这样恐怕早晚要出事。”碧螺垂着眼睑。她在孙氏身边日子不短,自然不会以为孙氏就真的是个正直良善,真心疼两个孩子的。 “唉!她也是可怜。”孙氏示意碧螺把额前的抹额解下,说:“可事情已经出了,总得往前看。她若真有心气儿,就在大爷出殡时候和大爷一起去了,也是贞洁烈妇。这么折腾算什么劲儿?她这哪里是情义,不过自己心里过不去,平白折腾大家一起跟她受罪才觉得舒服罢了!” 碧螺觉得孙氏这话说得极对,可又不能说主子的不是,所以只能笑着说:“若人人都似太太一样通透,这府里哪里会有那么多糟心事儿了?” “唉!我哪里是通透?”孙氏忽然叹了口气问:“二老爷昨晚可回来了?” “没有回来。”碧螺给孙氏换抹额的手微微顿了下。 “怎么又没回来?”孙氏皱眉,“外院没递话儿进来么?” “递了话儿进来,说老爷和几个关系亲近的监门直长喝酒,喝多了坊门已关,就回监门府了。”碧螺手下不停,把孙氏鬓角的发丝捋顺平整。 “怎么又喝酒?”孙氏郁郁地说:“喝酒也不能忘了时辰啊!” 她抬手拉住碧螺还没从她发上拿开的手,说:“二老爷回来,你和珍眉多往他身边去,总是如今这样可不行。” 碧螺羞红了脸,只低低应着,心里却满是苦楚。二老爷好酒,回来常常醉醺醺的,就算她和珍眉再主动,也得二老爷能行才可以啊。 服侍孙氏躺下小憩,碧螺出了内室,倚着房门,望着远远的天发呆。 她做通房已经两年,只盼着能生下一儿半女,这样她的日子才能有指望。可如果没有孩子呢?她忽地打了个寒战。成了主子的人,再想许个条件好些的已大不易。主子跟前得脸的哪里会要她这样的?多半会被配给一个主子眼里赏了媳妇算是恩典的、只知干活的憨子。跟了这样的人,哪里会有好日子可奔?这人如果脾气好些,日子还好;如果脾气暴躁,那日子可怎么熬?小姐妹从家里回来,说遇到了二老爷以前一个通房,二十五六的年纪,脊背佝偻,满脸憔悴,看着有四十不止。那通房就是因为年岁大了,又没生下子嗣,直接被赏给一个庄户。那男人就不是个人,床上、床下各种折腾,生生把人折腾得没了人样儿。她已经二十岁了,还有几年时间?指望主子可怜么?二太太在所有人面前说出的话都好听极了,可她近身服侍这么多年,哪里会不知道从她嘴里出来的话,没一句能信。人常说心如蛇蝎,可碧螺觉得放在二太太身上都是夸。二太太哪里有心?那是个画皮下掩着獠牙的主儿。她没用了,二太太扔她和扔片破抹布不会有分别。 看着远远的、空旷的天,碧螺只觉满心悲凉迷惘。她的未来在哪里呢? 第96章 天地 守孝期间,侯府闭门谢客,一众女眷没有特殊原因,也不能出府,赵荑索性给祖母写信,想聘一位女师父和孩子们一起习武。捬义侯府以武起家,这样的资源自然不缺。 十日后,看到面前青衣胡服,头系红巾,面目棱角分明的飒爽女子,赵荑满心欢喜。武师父名殷凌,其父曾追随老侯爷出生入死,后天下平定,因不愿受束缚,谢绝授官,远遁江湖。殷凌从小和父亲习武,与父亲的唯一弟子青梅竹马,十八岁成婚。夫妻琴瑟和鸣,过了几年神仙眷属般的日子。不想一年师兄受朋友所托,护送一件重要东西去秦岭以南,路遇意外,再没有回来。殷凌沿着师兄所行路线,遍寻了两年也未寻到尸身,只能放弃,从此追随父亲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父亲几年前谢世,殷凌在世上再无牵挂,孑然一身,收到捬义侯府老夫人的信索性听了召唤,应下担任赵荑武师父的请求。 赵荑让清浅在自己院子给殷凌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又和孩子的女夫子宁夫子、元夫子商量协调了上课时间,将每日早晨充分利用起来,习武强身。初冬时节,清晨凉意十足,几个孩子自是各种推诿不愿。赵荑也喜欢留恋被窝的温暖,但享受和自保自强比起来,她别无选择。笑话,不是她稍有功夫在身,她的小命早没了。至于孩子们,嗯,她自己遭罪哪行,大家有福同享才是至亲不是。于是,在初冬的寒风里,在孩子们的哼哼唧唧中,殷凌师父的武课正式开启。 赵荑自己和孩子一起补基本功的同时,也请殷师父根据她的情况编设应敌技巧课程。她甚至把院里的婢女也纳入习练范畴,不当差的就跟着练,一时漻园习武成风。当然,赵荑也下了封口令,不许外传。所以府里各房虽知道赵荑请了女武师父,却不清楚其他。 宁夫子原教授荀嫣、荀珍琴棋书画,因为守孝,琴棋只能暂且搁置,书画倒是可以继续学习。此外,宁夫子的厨艺很是不错,再加上荟春精医理,许妈妈的药膳也是一绝,这样综合三人特点,给孩子加些医理养生的课程倒很是合适。虽然众人不是很理解赵荑的想法,但她也无需解释给她们听。她私以为,拼什么最终也得拼身体,拼命数,没命还谈什么其他?如她当日一般,小小年纪没了性命,再大的抱负有何用! 元夫子是课业师父。几个女娃的课程囊括了《古烈女传》、《女孝经》、《女诫》、《女论语》等等内容。对于这些三从四德之类,赵荑心下不屑,但也清楚这是这个世界的立身规则,不容打破。她索性和元夫子商量压缩了这些课程时间,让荀珍几个和荀瑞一起学些明法和诸如三传(《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春秋榖梁传》)等史书。学史明理,学法明道,她深以为然。 赵荑本就缺乏华夏文明的本土教育,现在有时间、有机会弥补一二,她很是开心。从小她最引以为傲的求知欲和学习能力淋漓展现,一时竟带动孩子们争先效仿,连带着夫子和师父都觉汗颜,更加努力钻研,唯恐哪日被学生问倒,失了颜面。 这里赵荑带着孩子们如饥似渴地学习,那边二奶奶院子里却是愁云惨淡。 “滚出去!”二爷将二奶奶侯氏手里的药碗一巴掌打到地上,地面瞬间一片狼藉。 侯氏被巴掌的力道带着,险险跌倒,多亏身边的婢女一把扶住。屋里的婆子、婢女跪了一地。 “你这个丧门星!毒妇!没你该死的爹,我哪里用遭这份罪!没害死我,就想用药毒死我,你好再嫁,死了心吧!老子没死,你就得给我好好守着!死了你也休想离了这府里!”二爷面目狰狞,指着侯氏一顿狂吼。 “二爷这是做什么!”侯氏浑身颤抖,语带哭腔:“父亲也是为了二爷的前程,哪里会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儿!药是侯爷求了太医给开的,二爷不吃哪里能好!” “滚!滚出去!你个毒妇!”二爷把手边所有能够到的东西都朝侯氏劈头盖脸砸去。 婢女护着侯氏逃也似地出了门,身后依然噼里啪啦各种打砸的声响。 侯氏衫裙溅满了药汁,形容狼狈地被搀回自己屋子。婆子、婢女忙着给她打水、拿换洗的衣裙。 “出去!”侯氏忽地状如疯魔,一把将桌上的茶壶、茶盏一股脑地扫向地面。婆子、婢女吓得如鸟兽散,瞬间逃离了房间,唯恐下一刻就被侯氏一把薅回咬死一般。 侯氏跌坐在椅子上,看着空旷屋子里的一片狼藉,嚎啕大哭!这丈夫她当初是不愿嫁的,她喜欢兄长的一位同窗。年少时曾与那人有几面之缘,一见钟情,可对方家境贫寒,她连半分情谊都不敢表露。后来家里给她订下了隆昌侯府的长房嫡二子,她也曾幻想过对方的样子。新婚夜见到俊美的荀斐她是满意的,可人怕相处,日久她发现,这丈夫每日招猫逗狗、招摇好赌、流连青楼,偏又自诩风流,除了一张好皮囊着实一无是处。这次二爷出事,她尽心伺候,总算盼着人醒了过来,谁知还不若他不死不活地躺在那里。如今但凡清醒就各种咒骂、狂躁,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儿! 二爷那里依然各种咒骂不绝于耳,二奶奶屋里只有哭声不停传出。荀乔缩到自己屋子的墙角,大气不敢出。每日这样的情形都要上演,父亲、母亲越来越吓人。他想哭,可不敢。他想念在五婶娘身边的日子,想念和他手拉手一起玩耍的荀瑞弟弟和笑眯眯给他糕点吃的荀姝姐姐。 他从地上爬起来,偷偷拉开房门。外边天已经黑透,下人们都远远躲回了自己房间,唯恐惹了主子的眼,凭白遭一顿毒打。他的奶娘被母亲责罚,还躺在下人房里起不来身。伺候的婢女没了主母看着,早早学会偷懒,不知道溜到哪里躲闲去了。 荀乔挪着小小的身子,摸到院门处。天凉了,看门的婆子躲进门房避风,原本应该锁着的院门不知为何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荀乔轻轻推门出了院子,朝着五婶娘的漻园一路狂奔。天很黑,风很冷,他怕极了,所以他不敢停,就一直一直地跑。他很小,个子很矮,腿很短,他跑得好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远远地,他看到了漻园的灯光,那里有给他温暖的五婶娘和姝儿姐姐、瑞儿弟弟,他眼里有了希冀,脚步更快。近了、近了,漻园就要到了。 一阵风从脑后刮来,荀乔小小的身子飞出好远。这是什么风?怎么这么猛?这么——疼?荀乔的思绪在那一刻停顿、再无继续。 第97章 伤重 “五奶奶!五奶奶!”夜还很深,漻园的门被拍得啪啪作响。 “这是怎么了?”看门的李妈妈探身向院门外张望。 “妈妈快开门!乔儿少爷出事了!求五奶奶救命!”一个高亢的女声带着哭音。 “快开门!”周妈妈披着袄子,已经站在了门口。 门开的瞬间,一个身影冲了进来,“奶奶,五奶奶救命!”是荀乔身边的红扇。 “快说,怎么了?”周妈妈扶住几乎和她撞个满怀的红扇。 “周妈妈,出——出大事了!”红扇语不成调。 “说!慌里慌张像什么样子!”周妈妈皱眉。二奶奶院子下人的规矩得好好学学。 “乔儿——乔儿少爷出事了。”红扇哭着说。 “怎么了?”赵荑出现在周妈妈身后,清浅还在往她的薄袄上披外衫。“乔儿出了什么事儿?” “乔儿少爷从假山上跌下去,摔破头,血,都是血。”红扇满脸惊恐,语无伦次。 “哪里假山?”赵荑一把抓住红扇的手。 “那边,那边的假山。”红扇朝二奶奶院子的方向指,浑身控制不住地哆嗦。 “跟我来!”赵荑抬步朝院门急奔,又呼地停住。“殷师父呢?请殷师父和荟春一起来!去叫府医!”语毕,不等身后人反应,已经提起裙摆疾行而去。周妈妈示意清浅快跟上,又急急唤人去招府医。 夜色浓重,赵荑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朝二奶奶的院子狂奔。离那院子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气死风灯昏黄的光亮映着影影绰绰的人。假山石前,一片哭天抢地里,二奶奶尖利的声音清晰无比。那儿呀儿呀的嚎啕,撕心裂肺,让人不忍聆听,不忍靠近。 赵荑拨开人群,看见荀乔小小的身子被二奶奶死死地搂在怀里,随着二奶奶的哭嚎动作上下甩动,头一颠一颠的。 赵荑冲过去,一把从二奶奶怀里抢过孩子,轻轻放到地上,头用手稳稳垫住。 “啊!”侯氏全无防备,被赵荑的力道甩开,跌坐在一旁。“你做什么!”她反应过来的一瞬,如疯子般冲向赵荑。 赵荑的姿势没法再推开对方,索性一把抓起地上的泥土,朝着侯氏举手扬了出去。 “啊!”侯氏全无防备,一把泥土直接扑了满眼、满嘴。 “按住她!”赵荑一声冷喝。周围的婆子、婢女几乎是本能地照做。待二奶奶院子的下人意识到自己按下了主子时,后悔已然不及。 赵荑将手搭在荀乔的脉搏上,感觉不到跳动,又把手指摸向脖颈,似乎有微微的起伏。 “五奶奶!”荟春奔了过来,手里提着药箱。 “快来看看!”赵荑腾出位置,让荟春检查。 她回头,正与殷凌的目光对上。她转头看向假山,复又看向殷凌。殷凌会意,飞身朝假山而去。 赵荑收回目光,看着小小的荀乔。那双胆怯而小心地拉住她衣袖的小手此刻垂在身侧,如细细随时可以断掉的苇杆。赵荑死死咬着嘴唇,忍住即将汹涌而出的泪。 荟春已经取出银针,在荀乔的头上、身上毫不犹豫地一一插下。“奶奶,乔儿少爷失血过多,头部重创,需要先找个清净地方,再请医术高超的大夫来看。”荟春并不托大,这么小的孩子她不敢随意处置。 “去摘了门板,把乔儿抬到漻园,一定不能有颠簸,小心些!”赵荑毫不犹豫地吩咐。 “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侯氏疯子一般拼命想要挣脱。“赵氏,你想干什么!那是我的孩子!” “去请侯爷来!”赵荑吩咐,又看向侯氏,冷意十足。“乔儿伤了头,你作为母亲,居然拼命摇晃孩子,你想杀了他么!” “你胡说!我没有!”昏黄的光里,侯氏满眼血红。 “没有?你问问这满院子的人哪个没看见?”赵荑对蠢不可及的人从无耐心。“今儿个乔儿无事便罢,如果乔儿没救过来,我且看你如何!” “你胡说!乔儿,乔儿救过来?”侯氏似乎忽然明白过来。“你说,你说乔儿没死?” “看住她!”赵荑实在不能和这样的人说话,因为下一件她会做的事儿就是抬手打人。 她可以把荀乔送回二奶奶院子,但她没有。她狠不下心任那个小小的孩子自生自灭。有这样不知所谓的母亲,他哪里有活命的机会? 暗夜里的声音会传得很远,老侯爷很快赶了过来。府医进了漻园,和荟春一道给荀乔做处置,又开了药,只待天明再请太医来看。 老侯爷望着荀乔小小的身子,瘦削脸上的道道皱纹都溢着苦痛。 赵荑让清浅、荟春和府医一起照看荀乔,自己请老侯爷进了正厅坐下,殷凌已经等在那里。 荀放也从外边进来,走到老侯爷身边俯身低低说了几句,老侯爷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赵荑端坐在下首的位置,低头等着老侯爷开口。 “翊哥儿媳妇,辛苦你了!”老侯爷缓缓开口,声音中有浓重的疲惫。 “是孙媳该做的。”赵荑起身福了一礼。 老侯爷摆手示意她坐,接着说:“乔儿还得辛苦你照顾!你那二嫂是个不晓事的,我会罚她,你不必理会!” “是!”赵荑端坐躬身应下。 “乔儿这事儿,你怎么看?”老侯爷目光停在赵荑身上。 “殷师父可查到什么?”赵荑没有答话,转头示意殷凌。 殷凌上前一步,双手抱拳,躬身一揖,行的是江湖礼。老侯爷微挑了下眉,没有说话。 “在下细细查看了假山,假山上有乔儿少爷的一个荷包,似乎是乔儿少爷爬上去不小心遗失的。从假山最高点向下对应处有一滩血迹,看着很像乔儿少爷跌下来磕伤的位置。”殷凌说。 似乎、很像——老侯爷看着殷凌:“接着说。” “血的痕迹和乔儿少爷的伤对不上。”殷凌并不遮掩:“血迹不是喷溅状,不符合高处坠落的样子。而且,看乔儿少爷头上的伤,血迹应该没有那么多。” 有句话她不好直白说,如果有那么多的出血,再躺个把时辰,神仙都救不回来了吧。 老侯爷抬头看了一眼荀放,荀放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去查,看乔儿怎么在夜里出了院子,身边为什么没人,都有谁之前没在该在的地方。”老侯爷眯了眯眼睛。“这府里愈发没了规矩!” “是!”荀放躬身行礼。 第98章 背后 老侯爷发了令,自是要连夜查问。老太太说身子不舒坦,没有过来。二太太和三老爷、三太太得了消息,很快来了,只二老爷未宿在府里,没有露面。 查问很快有了结果。 荀乔的贴身婢女红扇那个时间离了二奶奶院子,去见了二房郑姨娘的婢女紫琯。据红扇说,二少爷出事后,二奶奶院里的所有下人都在找门路调开。她不是家生子,只能找和她关系好的紫琯帮忙。郑姨娘原是二太太孙氏的贴身婢女,情分非同一般,她就想着经由紫琯求掌家的二太太换个去处。因为没人夜里会寻小主子,她就服侍乔儿少爷早早上了床,看他躺下,在酉时中出了院子。离开时候求了看门的桑婆子,回来会麻烦她开门,也得了桑婆子的应承。戌时中她回来,还没叫门就见门开着缝隙,想是桑婆子给她留的门,小声喊了桑婆子关门,就径直回了乔儿少爷的房间,却见床铺上没人。她急忙满院子找,也没见乔儿少爷的影子。二爷和二奶奶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地折腾,所以院里多数下人还没睡下。红扇急忙寻了和她关系好的几个婢女帮忙四下寻找。院子里没人,她就不敢再瞒着,急忙告知了二奶奶。二奶奶又发起疯,让院里的下人都出去找,结果很快在往漻园方向的一处假山下发现了一动不动的乔儿少爷。红扇不知道少爷究竟死没死,但看二奶奶的样子,她吓得不行。知道五奶奶身边有懂医的人,她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径直跑去漻园求救,也就有了夜半敲漻园门的那一幕。 “你为何要在夜里去找紫琯,白日里不能去么?”赵荑见其他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能自己问。 “是紫琯姐姐说白日里她给二小姐家的小公子赶制针线,没有时间。夜里不做针线才有时间和我多唠两句。”红扇浑身颤抖。她知道如果乔儿少爷救不过来,她会被直接打死。 “是上次雅姐儿回来说郑姨娘身边的紫琯针线好,想要她给孩子做几件贴身小衣,是我嘱了紫琯做的。”孙氏说。二小姐荀雅是二太太的嫡出女儿。 看门的桑婆子战战兢兢地回了话,说白日里赵荑身边的清溪给了她一壶酒。她历来贪杯,晚上没忍住就喝了几盅,结果喝多就睡了过去,没看到有人进出院子。 清溪也很快被带了来,说送酒是感谢桑婆子日前好几回帮她提从大厨房领回的饭食,这个说法也得到了清澜的肯定。她送酒得了周妈妈的许可,和清澜一起去的。 府里所有当夜在值的下人一一查证,结果查出各房都有不在值的情况,有婆子赌博、吃酒,有婢女和小厮私会,老太太院里甚至有婆子被堵住,翻出了盗窃的财物。老侯爷大发雷霆,把孙氏羞得无地自容。毕竟是她管家,如今府里一派乱象,她难辞其咎。可孙氏心里也很是复杂,她倒是想把整个侯府攥在自己手里,可下人身契都由各房主子握着,而每位主子又各怀心思,相互防备、算计,她立的规矩只能约束二房的人,其他哪个能听她调配?又何况,乱也有乱的好。她一样可以到处安插人手,一样可以浑水摸鱼。 孙氏无论心思如何,也不敢在老侯爷面前流露。老侯爷责令一一查明,不能有疏漏,孙氏诺诺应下。 府里各处如筛子,想查出谁那个时间有机会伤了荀乔难上加难。赵荑心里叹息,索性不再出言盘问。 一番折腾下来,老侯爷也伤了心,只让大家回去歇了,自己带了荀放回前院,至于心情如何,可想而知。 白日里,拿了侯爷的名帖,总算请来了太医署的乌老太医。老太医查看了荀乔的伤势,感叹道:“也是这孩子命大,孩子身轻,若换了成人,命已经没了。” 老侯爷面色沉肃,问道:“乌老太医,孩子能醒过来么?” “不好说。如果能醒过来,且这几日发烧也能降下来,孩子就真的得救了。若不能醒,唉!那就是命数如此!”老太医说着起身去开方子。 老侯爷看着荀乔小小瘦瘦的身子,还有苍白没有血色的小脸,久久未动。 接下来的几日荀乔反复发烧,赵荑又请了蒋老大夫和蒋小大夫进府。蒋老大夫看了荀乔伤势,感叹孩子命大的同时,也对荟春的医术赞不绝口。能及时出手,用银针急救,稳定住孩子病情,这与解了几个罕见毒性不能同日而语。蒋小大夫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荟春,甚至在荟春给荀乔下针时,一直跟在旁边打下手,看得蒋老大夫一愣一愣的。自家这臭小子对自己也没这么殷勤过啊! 晚上有荟春看护荀乔,及时处理各种症状,白日里蒋老大夫、蒋小大夫日日过来看诊,乌老太医也抽时间过府查看下,适时调整药方,荀乔的高热总算退了下去。五日后,孩子睁开了眼睛,一时漻园里众人喜极而泣。几位医者都告诫孩子要好好静养,以免留了病根。荀乔靠在赵荑怀里,如一片落叶终于归于大地,安心沉睡。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赵荑满是怜惜。 二奶奶被老侯爷勒令禁止靠近荀乔,如有违背,直接关进府里小佛堂。二奶奶到底怕老侯爷,终归消停了些。二爷依然在不停折腾,只不过除了二奶奶,也没人理会他。 几日后,荀嬛借口来看孩子,又偷偷给赵荑送来消息。连妈妈说,荀乔出事当天傍晚,归家养病的三太太周氏的奶娘庄妈妈回了府,说身子已经大好,可以回来当差,还禀了周氏说她的儿媳送她回来,当日赶不及回家,周氏就允了她的儿媳在庄妈妈屋里留宿。可没过多长时间,庄妈妈的儿媳又走了,说是给三太太买糕点。那个时间太晚,即便买到,也很难赶回来,连妈妈觉得不对就留了心。当晚接近戌时末,她又看见有人进了庄妈妈的房间。衣裙一晃而过,很像她的儿媳,可身形有些高,看着魁梧。连妈妈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当夜荀放奉命查问各房下人动向时候,庄妈妈的说法是,三太太又赏了她小孙子一些银钱,她和儿媳妇实在感激,就想出府给三太太买她最爱吃的聚福斋糕点,于是儿媳妇出了府,可看时间应该是赶不及宵禁前返回,所以没有回来,应该是宿在客栈了。角门的婆子也给做了证,说天刚擦黑时候见人出了府。程姨娘遣人查了,确定当晚庄妈妈儿媳在距府里最近的一条街上的客栈入住,但从入住时间来看,应是从府里出去就径直进了客栈,没有往隔着好几条街的聚福斋去。 “庄妈妈!”赵荑反复咀嚼这个名字。她觉得连妈妈的怀疑很有可能就是事实。除了大房子嗣,大房和二房便都后继无人,三房就是最名正言顺的唯一侯府继承者。可如此明目张胆对一个那么小的孩子下手,动手的人哪里还配活着! 那边三太太周氏的房里,周氏正低声责怪庄妈妈:“你实在鲁莽!之前给你信儿让你安排人伺机除了大房那两个小崽子,可你实在太大胆了,怎么能直接带你儿子伪装进内院?若被人发现,你就害死我了!” “姑娘怕什么?老奴敢这么做,自然有把握!”庄妈妈老神在在。她是周氏的奶嬷嬷,一直称周氏姑娘。周氏从小就很依赖她,从没和她摆过主子的款儿,她也历来尽心为周氏各种谋划。“我们进府时候天已经擦黑,福哥扮成我儿媳的样子推了板车,他媳妇直接躺在板车上,用东西遮了。我说是自己给姑娘带的东西,没人敢查问。而且,没人见过我儿媳,认不得,又看得不清楚,神不知鬼不觉的。这是姑娘最紧要的事儿,我哪里信得了旁人?姑娘也知道我那儿子身上有些功夫,灵活得很。他往那院子去原只想先探探,不想时机实在太好,那小家伙自己跑了出来,旁边还没人跟着。如果不是红扇那死丫头太早惊动了人,直接把人扔进湖里,事情就圆满了。”庄妈妈有些遗憾地叹气。“不过福哥说了,他下手很重,不死也是个傻子了。姑娘只管放心。” “妈妈总有理!”周氏嗔怪地说:“人可出去了?” “自是出去了!”庄妈妈很是得意地说:“老奴还是很有些先见之明的。安排了我那儿媳妇光明正大地出去,便没人查问。前日老奴看风声没那么紧,就寻了俩小厮说姑娘赏了老奴几件用旧的物件,让他俩跟着我用板车推了出去。我儿子就躺板车里,用被褥盖了,上面放几件旧物,有姑娘的名头在,谁敢拦了!” “嗯,那我就放心了。”周氏松了口气。 “姑娘只管放宽心!您想做什么,自有老奴帮您。姑娘就是享福的命!”庄妈妈疼惜地给周氏倒了杯茶递过去。 “妈妈待我最好!等我做了侯夫人,我一定让妈妈好好享享清福!”周氏接过茶盏,满眼感激地看着庄妈妈。 “好!好!老奴等着!”庄妈妈笑眯了眼。 第99章 结果 荀放离了老侯爷的书房,往二门去。老侯爷让他再去问问二太太府里下人那夜的动向是不是都查问清楚了。老侯爷一大把年纪,还要操心内宅事,想想荀放都觉心塞。娶妻不贤,老侯爷这辈子啊,实在糟心。对比老侯爷,自己要幸运得多!有日子没见到清澜了,他想得紧。一想到清澜那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那欲语还羞的娇俏模样,他就觉得浑身发热。得找机会求了五奶奶,早些娶了清澜回来! 过了垂花门,荀放从抄手游廊旁的花径往二房去,那条路比抄手游廊近,他习惯走那里。拐过花径转角,前面的八角门已经看得见,荀放正要加快脚步,就隐约听见花径一侧的树丛里有人说话。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细细辨认声音,是两个婆子躲在林子里偷懒歇脚。荀放犹豫了下,如果他呵斥婆子,是不是打了二太太的脸?他摇摇头,还是决定不理。只那婆子的话却钻进了他的耳朵,由不得他不听:“做下人做到庄妈妈这份儿上,也算值了!”一个婆子语带羡慕。 “谁说不是!你说那么大的板车说推进来就推进来,说推出去就推出去,没人敢问。啧啧,真是不服不行。”听另一个婆子的声音,似乎边说边比划着。 “说进来时候推板车的是她儿媳妇,你见过没?这媳妇力气真大,能推动那么大的板车!”婆子问。 “没见过!不过角门的婆子说天有点黑,模样看不大真切,可看着五大三粗的。” “哎呦,庄妈妈就那么一个儿子,能娶了那样长相的媳妇?”另一个婆子语声里全是不信。 “谁知道呢!哎,还有,你说那么大板车推进来说是给三太太带的东西,骗鬼呢吧!那么大板车得推多少东西?二小姐她们年节给夫人带礼来,也不见得那么多。”婆子说。 “说不得板车上有啥呢!”另一个婆子哼了一声。“那是三太太的奶嬷嬷,什么事儿不是三太太一句话。再说,你没看板车推出去的时候,说是三太太用过的几件旧物,不要了,赏了她。我可听那帮忙推车的小厮说,车可沉了,咋看都不像是只有上面能看到的几件。” “真的么?”一个婆子惊呼,“不是偷了主子东西吧?” “偷什么偷!那么明目张胆,不就是三太太吩咐的!谁知道车上是什么?不是藏了人就行!”另一个婆子轻蔑地说。 “藏了人?”婆子捂住对方的嘴。“你可别瞎说,叫人听见还要命不!这是内宅,藏人进来是要命的事儿!你可别连累我跟着受罚。” “好了!好了!我就是说说!”那个婆子嘟囔着,还是闭了嘴。 荀放抿了抿唇,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转身循来路折返。 两个婆子探头朝荀放的背影望了望,互相看了一眼,起身朝林子深处走去。金穗从一棵树后闪了出来,朝两人竖起大拇指,又用手指了指树杈处,转身离开。两个婆子走过去从树杈上取下一个小荷包,拿出里面的碎银锭,笑眯眯地分起了钱。 两刻钟后,送走金穗,清浅继续给赵荑研墨,满心崇拜。五奶奶太厉害了!她让五爷给金穗的父兄求了情,让两人跟着一路扶灵回祖宅给大老爷和大爷守墓,算是留下了命。赵荑和金穗商量,让她暂时先留在了大太太的院子里。虽然大太太不在了,但院子总要有人看顾。目前府里乱,没选到合适的去处不若暂时不动。金穗一家是家生子,金穗娘是大厨房负责面点的管事;大嫂负责花房的花木采买、处置;二嫂负责府里唯一的湖泊碧湖的日常管护;还留在府里的二哥在前院的回事房负责处理进出人员登记管理。府里关系盘根错节,能收了这一家人,很多关卡就打通了,事情办起来也得心应手多了。 按下清浅的心思不说,再说荀放回了老侯爷的书房,没多久又离开。第二天下午,三老爷和三太太,连同庄妈妈都被唤去了前院。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人得见,但据说传出了哀嚎声,很是凄惨,还有三太太和庄妈妈的哭声,三老爷的怒骂。赵荑得知的结果是,三太太禁足惠迪院,罚抄《女诫》百遍、手抄《法华经》一部供于佛前日日诵读。庄妈妈、儿子、儿媳直接打死,扔去乱葬岗。 再之后,二太太孙氏将失职的桑婆子和红扇直接发卖,还有几个和这件事多少有些瓜连的下人被打了板子。事情就此完结。 对于这个结果,赵荑只是嗤笑一声,未做置评。三老爷不知情么?她才不信。三太太周氏所有的算计,弄出的几番动静,三老爷是最大的受益人,他怎会不知情!就只说大笔银钱的支出,他会全无察觉?想想就可笑!甚至老侯爷也不会全无所觉,可结果呢?就如她和荀翊这一路归京,若没有自保的能力,被害了性命,这府里有谁会给他们讨个公道么?赵荑摇头,不愿再想。 而且,荀乔受伤这件事,赵荑一直觉得背后还有隐情。清溪怎么那么凑巧就给桑婆子送了酒,紫琯怎么偏巧那个时辰找红扇?巧合多了,事情就有问题。此外,殷凌师父说假山那里留下的血应该有鸡血,不单纯是荀乔头上的出血。就是说如果不是庄妈妈的儿子事先布置好的,就是有人给他做了扫尾。荀乔虽然偶有清醒时候,但常头疼、眩晕、呕吐,赵荑也不敢多问。孩子太小,只能慢慢恢复,但看着还认人,说话也算清楚,恢复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赵荑一直安排人盯着杀淳儿的凶手。传来的消息是对方和孙老太爷的长随时有接触,大概是觉得杀个小婢女实在不算什么,没有任何躲藏的必要。赵荑觉得抓了对方审出有价值东西的可能性很小,毕竟只是个打手,真的抓人还不如直接抓了孙老太爷的长随。但目前还不是合适的时机,只叫人暗中看着。孙梁因荀翊的算计而没了性命,孙老太爷连他父母的死都能记到老捬义侯头上,何况这样的杀子之仇?废了个小的,露出个大的,赵荑心下吐槽。她倒没什么惧怕,但毕竟直接对上朝廷官员,她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还是小心为上。 这也是为什么她借了老侯爷的手处理此事,她可以揭出事情,但一来对方是长辈,她不占优势,二来她的消息渠道也不能暴露,让老侯爷出手才是最稳妥的做法,能借力打力,何乐不为! 第100章 暗潮 隔日,几日没有回府的二老爷刚一进府门,就被二太太孙氏派来的人截住,请去了孙氏的荡忧院。 二老爷还是宿醉未醒的样子。他揉着有些发痛的额头,语气不耐地问:“有要紧事么?” 孙氏压了压心底的不愉,用眼神示意一旁的碧螺,去给二老爷揉太阳穴。看二老爷任碧螺把手按上去,她才松了口气,说:“老爷这几日一直没回来,可能不知道府里出了些事儿。今儿个正好老爷回了,我就想着和老爷说说。” “府里大事有父亲做主,小事有你看着。不必和我说。”二老爷微闭着眼睛,享受着碧螺不轻不重的按揉。 孙氏咬了咬牙,依然语气温柔:“话是如此,可如今大哥不在了,老爷需担的责就多了。府外的事情妾身不懂,府里的事情总想尽力做好。侯爷毕竟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是很好。和老爷说说,也是为了事事都能做得周全,能多帮侯爷,多帮老爷些。” “你做得很好!我放心得很。”二老爷神情未动,不咸不淡地说。 “多谢老爷信任!”孙氏似乎语带欢喜。“府里接连出事,老爷居长,最应该主事。妾身想着,要不老爷您多往侯爷那里走走,多陪侯爷说说话?毕竟侯爷年纪大了,实在不适合事事操劳。” “嗯。”二老爷似有似无地应了,对孙氏提到的府里事情没有做任何反应,不知道他是已经知道,还是全无兴趣。 孙氏觑了二老爷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却依然语声柔顺:“今儿个有些晚,看着老爷也是乏了,您看是歇在碧螺那里,还是珍眉那里?我让她们备好热水,伺候老爷好好歇歇。” “就碧螺吧。”二老爷拍了拍一直给自己按摩的碧螺的手,起身朝外走。 孙氏急忙用眼神示意碧螺跟上。等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她抿了抿唇,拔下头上两个漂亮的钗环,扔到一旁的小几上。二老爷从进门眼神都没给她一个,亏她还特意打扮了下,想着和他多说几句。孙氏自嘲地笑了下,眼中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年轻时她会争风吃醋,做了不少蠢事。后来她竭尽所能,帮着二老爷把持内宅,搜刮公中银钱,甚至让哥哥、父亲帮着老爷谋夺侯爵位,可她怎么就捂不热他的心呢?还是为了那个婢女么?可如今事情过去多少年了?二老爷怎么依旧是那副死样子。一个婢女而已,就算和他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她一个正妻,惩治一个下人有什么错!一想到那双死了依然直直瞪着自己的眼睛,孙氏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急忙掐住手腕的佛珠,撇开满脑子想法,进了耳房,朝着供奉的佛龛虔诚地跪了下去。 那边等碧螺备好热水,想请二老爷盥洗的时候,二老爷已经和衣而睡。碧螺呆呆地望着熟睡的二老爷,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老爷来她这里,多数时候都这样。二太太总是催她快些怀个老爷的子嗣,她也想,可这样的情况,要她怎么办?她偷偷问过珍眉,珍眉什么也没说,可那满眼的苦涩她怎会不懂?既然她和珍眉都不得二老爷喜欢,当初为什么要把她们收房呢? 若能脱了奴籍、离了府该多好!即便府外谋生困难重重,也好过在这府里等着奇迹。如果当初拒了二太太不做通房呢?碧螺苦笑着摇头,她是疯了吧,二太太的为人,怎会允许自己说不! 撇下孙氏和碧螺的五味杂陈不说,二房偏西的一个小小院落里,二老爷的两个姨娘正在灯下做着针线。婢女紫琯挑了门帘进屋,有风带进来,把小几上本就昏黄的烛火吹得明灭闪动。郑姨娘伸手挡了挡风,让烛火重新燃起。 “姐姐,要不明日再做吧,也不急在这一晚。”坐在小几另一侧的蒋姨娘扔下手里的针线,疲惫地揉起眼睛。 “还是奴婢做吧,姨娘已经做了很多了。一些边角奴婢来做,应该看不出来。”紫琯边把手里的一小盘点心放到小几上,一边心疼地说。 “算了!你可别跟着添乱了!”郑姨娘叹口气。“二太太眼睛毒着呢,看出针线不对,恐怕还有更多的活儿等着呢。” “看出来应该也没事儿吧?”紫琯有点不确定地说:“乔儿少爷出事,二太太可是当着府里所有主子面儿说过,奴婢要给二小姐家的小公子做针线,白日不得空,才唤了红扇晚间过来。奴婢就是做了这针线,不也是二太太的话!”想到被卖的红扇,她心里难受,语气难免尖利。她也是没办法,不按照二太太吩咐做,被卖的就是她自己。 “你这丫头!”蒋姨娘放下揉着眼睛的手,不耐地说:“二太太说了让我和姐姐做,就断不会允了旁人插手。至于红扇那事儿,你可管好自己的嘴!二太太是什么性子,你小小年纪,哪里知道!” “你好好说话!”郑姨娘横了蒋姨娘一眼,安抚地拍拍紫琯的手。 “我哪里没有好好说话!”蒋姨娘本就揉的发红的眼睛愈发红了些。“二太太这暗戳戳磋磨人的手段,这么多年了,哪里断过!不好好嘱了紫琯,说不上又平白惹了那位主儿,咱们谁都别想好过!” “唉!”郑姨娘除了叹气,还能说什么!她是孙氏的陪嫁婢女,当年孙氏为了堵住外边说她善妒的话头,觉得她身契在手,性子又好拿捏,才把她提了姨娘。可每次二老爷到她房里,第二日孙氏一定想了各种方法折腾她。她没有孩子,何尝不是孙氏的手笔!她哪里会不清楚这个主子的性子。本不是良善人,偏又在外人面前摆出良善的脸。 “姨娘别生气!”紫琯急忙讨好地去给蒋姨娘捶背。“奴婢错了!都听姨娘的!” “滚一边去!”蒋姨娘没好气地拍开紫琯的手。“现在知道讨好我,晚了!” “是!是!晚了!我给四小姐家的小少爷做件夹袄,算是给姨娘赔罪可好?”紫琯嬉皮笑脸地又凑过去。四小姐是蒋姨娘所出,儿子刚刚两岁。 “你这丫头!”郑姨娘还没等蒋姨娘说话,已经扑哧笑了。“还真知道该怎么讨好蒋姨娘!” “哪里是讨好!奴婢就是知道错了,给姨娘赔罪!”紫琯继续卖乖。 “行了,行了!赶紧些做,做不好要重新做!”蒋姨娘嘴角已经藏不住笑,依然嘴硬。 “是,是!奴婢一定用心做!”紫琯忙郑重其事地许诺。 “姐姐,你说乔儿少爷那事儿,二太太是不是和三太太不谋而合?”蒋姨娘收了脸上的笑,看向郑姨娘。 第101章 谎言 “不谋而合又如何?”郑姨娘将针别到没缝好的衣衫一角,随手放到了一旁的竹篮里。“要我说,算计来算计去,只会一场空。” “姐姐为什么这么说?那位可不是个吃亏的主儿!”蒋姨娘身子朝郑姨娘凑了凑。 “不吃亏?”郑姨娘轻叹:“对着我们自然不会吃亏。” “也对!”蒋姨娘忽然有点意兴阑珊。“三太太和那五奶奶都不是善茬。也就我们这些奴婢……唉!” “可别叹气了!”郑姨娘轻拍了下蒋姨娘放在小几上的手。“主子斗法,能不牵连到我们就是万幸。哪个主子我们都得罪不起。这府里的日子,虽然一眼望得到头,可能平平安安走到头的,也不容易!” 蒋姨娘拿起几上的剪刀去剪灯芯,觉得那灯芯晃眼得厉害。 隔了几日,晴儿、荟春去花园里摘冬菊,遇到了要去盥洗房的紫琯。本来彼此都不熟悉,点头就擦身而过。可紫琯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一绊,手里整篮的衣物散落一地。晴儿和荟春急忙帮着捡,紫琯自是千恩万谢,说姨娘一直在给二小姐家的少爷做针线,自己时常陪着主子熬到很晚,所以没有睡好,头晕目眩,这才摔跤,以后一定注意之类的话。 晴儿、荟春回了漻园,和赵荑说起了紫琯的话。赵荑只哦了声,没有任何其他反应。晴儿和荟春彼此对望,又看着赵荑,欲言又止。赵荑看两人眼巴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想说什么?可别这副模样!” “奶奶,那二太太说谎!”晴儿气鼓鼓地说。“谁做衣服有什么关系?姨娘做就说姨娘做,婢女做就说婢女做,这也犯得上编瞎话!” “这样的瞎话多了,哪里值得生气!”赵荑摇头。晴儿从小在庄子上,受父母兄长疼爱;荟春在庵堂长大,有师太尽心照顾,都是单纯环境中长大的淳朴心性,哪里见过那么多弯弯绕绕? “可事关乔儿少爷生死,二太太说谎就不对了!”荟春比晴儿敏锐,一句说到了重点。 “所以啊,说谎有了目的,就不是单纯的谎言了。”赵荑放下手里的书,赞赏地看着荟春。 “那二太太的目的是什么?”晴儿满脸迷茫。 “目的么?自是有她要遮掩的事和人。”赵荑眼里有凌厉滑过。那日殷师父查看假山周边情况的时候,曾说看到有个老妪拎着罐子一闪而过。当时人多纷杂,殷师父再想仔细辨认,已经没了对方踪影。不过后来殷师父无意间见到二太太孙氏身边的童妈妈,说看着童妈妈的背影,走路身体习惯向右侧使劲,应该就是那日假山后一闪而过的老妪。 如此看来,依着二太太孙氏吩咐,紫琯调走了伺候荀乔的红扇,童妈妈往假山下撒鸡血,制造荀乔摔伤的假现场,帮着庄妈妈儿子扫了尾,又放任庄妈妈母子出了侯府。孙氏或是一早知道了三太太周氏的计划,或是根据周氏的举动,判断出了她的筹谋,帮她完成计划,又帮着瞒天过海,力图保全对方。是妯娌情深?赵荑才不信。在孙氏眼里,周氏一定还有利用价值,还不能成了废棋。 周氏的价值是什么?赵荑抓起书案上棋匣里的棋子。周氏一心除了大房子嗣!无论是荀翊还是荀乔、荀瑞,甚至能成为大房助力的赵荑自己,都是周氏的目标。 赵荑盯着手里的黑色棋子。孙氏想坐收渔翁之利吧。借周氏的手,先除了大房,然后或是揭出三房的所作所为,或是干脆再寻机会设计铲除了三房,无论是哪个,都比同时对上两房人容易。孙氏打得一副好算盘! 今儿紫琯的话一定不是随口说的,或是有人指点,她不想自己被牵连记恨。这府里待久了,就会发现,每个人都从自己的处境和角度出发,有的努力挣扎,有的力求自保,有的只想获得。那些事不关己的人,在没被牵扯时,会明哲保身,一旦被牵扯,就会努力自救。 想彻底揭开荀乔受伤的真相,还有一环——清溪,毕竟,看门的桑婆子喝醉,是因为清溪送的酒。对于清溪,赵荑一直抱着观望的态度。她觉得清溪背后的人应该很重要,至少藏得很深。回府的日子里,她暗中嘱咐漾儿关注清溪,可一直没什么动静,但越是这样,她越觉不对劲。她说不好自己的感觉,清溪让她不踏实。从二房和三房搜集到的信息看,清溪不像和这两房有瓜葛,那么她是谁的人呢? “荟春!”赵荑把手里的棋子扔回棋匣,示意荟春俯身,然后贴着她的耳边低语。“你去和殷师父……” 一旁的晴儿急得抓耳挠腮,可却没敢靠过来。 荟春听了赵荑的话,完全无视晴儿,眼睛亮晶晶地应着跑了出去。 晴儿眼巴巴地喊了声奶奶,不过赵荑没理她,拿过书,继续看着。晴儿鼓了鼓腮帮子,有点不甘心地退了出去,没看见赵荑憋笑的表情。 几日后,清溪半夜溜回自己房间,刚想脱鞋爬上床铺,屋里蓦地亮光一闪。光亮里殷师父手持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半截蜡烛。桌旁坐着赵荑,一侧还站着荟春和本该昏睡在床上的清澜。清溪心底一慌,脚下发软,堪堪扶住床栏,才没有瘫坐在地上。 “看着身手挺矫健,怎么站不稳了?”赵荑似笑非笑地看着清溪。“二爷的房间很暖和吧?怎么还想着回这里呢?” “奴婢,奴婢错了!”清溪扑通跪在地上。 “哦,错哪里了?”赵荑挑眉。 “奴婢不该肖想二爷,更不该为了见二爷把清澜姐姐迷晕。”清溪垂头,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只是垂下的睫毛挡住了眼中急速闪过的精光。 “你是想和我说,送桑婆子酒也是为了能溜进去见二爷?”赵荑语带讥讽。 “是!奴婢该死!”清溪头垂得更低。 “既然你这么欢喜二爷,那为什么要把不该有的东西加进这里呢?”赵荑扣在桌上的手抬了起来,露出按在手下的东西。 第102章 欲杀 清溪抬头,眼睛的高度正好与桌面一致,一个精致镂空的铜制薰球赫然映入眼帘。 她瞳孔一缩,几乎本能地伸手去夺那薰球。只她的手刚抬在半空,一支长剑已经抵住了她光洁的脖颈,寒气逼人。 清溪瑟缩了下,扫了一眼手持长剑的殷师父,缓缓放下抬起的手,眼里有恨意滑过,但语气却少了刚刚的胆怯,多了笃定:“五奶奶何必拿了东西回来!留在二爷屋里,对奶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哦,是么?”赵荑嗤笑说:“自以为了解主子心思的奴才最是愚蠢!不过,你也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你自己这样做的原因吧!” 清溪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怎么?敢做不敢当?”赵荑戏谑眼神中蕴着冷意。 “没有什么不敢说!”清溪梗直了脖子,完全无视横在上面的剑锋。“我就是恨二爷,能折腾他,我就开心!” “为什么恨二爷?”赵荑饶有兴味地看着清溪。 “因为——他始乱终弃!”清溪眼里溢着恨。 “你才几岁!”赵荑嗤笑出声:“二爷会招惹你?要说二爷招惹了清澜我还信几分。” 旁边一直神思恍惚的清澜吓得扑通跪倒:“奶奶饶了奴婢!奴婢没有!” “行了!”赵荑示意一旁的荟春拉起清澜,继续看着清溪:“既然你那么恨二爷,何必把这刺激人情绪的药物加进二爷的薰球里,只让二爷情绪难稳,狂躁易怒么?你加些不利于二爷伤势恢复的东西到药里,不是更直接?” “奴婢怕药渣被查到,熏香稳妥些。”清溪眼神晃了下。 “哦,你这熏香份量加的不重,怎么觉得你就是闹着玩儿呢?”赵荑说。 “奴婢不敢多加,怕府医问诊时候闻出来。”清溪垂下眼眸。 “嗯,听着都讲得通。不过——”赵荑拖长了声音:“我还是想不通,凭你的身手,一道院门拦不住你,那你灌醉桑婆子干什么呢?” 清溪身形未动,顿了一息,开口道:“奴婢只求稳妥些罢了。” “稳妥?”赵荑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这就是你的稳妥?”啪的一声,一个纸包被掷到了清溪膝前。落地的瞬间,纸包散开,里面的药渣露了出来。 清溪身子晃了下,又稳住,没有说话。 “你往二奶奶的安神药里下毒,帮着人害乔儿,却只给二爷加些让人易怒的熏香。你说你恨二爷,这样的说辞可怎么往回圆呢?”赵荑静静地看着清溪的脸。 “奴婢没什么可说!”清溪不反驳,也不解释。 “你做的鞋子都是二爷的尺码。”赵荑把桌子上靠窗的一个笸箩拿过来。里面是双黑色缎面的男鞋,鞋帮的云纹还没有绣完。 清溪抬头看到鞋子,眼里的羞怒乍起。那是她藏在床底暗格里的,平日只有屋里没人时候才能赶着缝几针。 “想做二爷的姨娘?”赵荑盯着清溪的眼睛。 “没有!”清溪几乎脱口而出地反驳。 “不想做姨娘,却刺激二爷情绪不稳,让他各种责打二奶奶;不想做姨娘,害二奶奶、乔儿做什么?”赵荑不依不饶。 “那个女人哪里配得上二爷?她除了惹二爷生气,还会做什么?”清溪眼睛渗出赤红。“二爷那么,那么俊美的人,看娶她后成了什么样子?不是喝得醉醺醺的,就是一身脂粉味儿!她要是真合二爷心意,二爷怎会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她,都是那个女人!她该死!” “那乔儿呢?乔儿哪里惹到你了?”赵荑拧眉看着一脸狰狞的清溪。 “那个女人的孩子,不配活着。”清溪咬牙切齿。 “你父亲给李庆做爪牙好些年,应该也没少做恶事。那些被你父亲害过的人,是不也该来杀了你?”赵荑说。 清溪紧抿着唇,眼神依然狠厉。 “杀了二奶奶和乔儿,你又能得到什么?” “二爷自由!”清溪梗着脖子说出了这样四个字,全然不理几人张口结舌的神色。 赵荑揉揉额角蹦起的青筋。十三四岁的叛逆少女,自以为满心爱情,自以为为爱飞蛾扑火,自以为替天行道,自以为是地自以为是! “二爷根本不知道你做的一切,甚至可能都不知道你这么个人,值得么?”赵荑觉得无力极了。 “不需要二爷知道!”清溪眼里尽是狂热。“能帮到二爷我就开心。” “那你当初害我也是为了二爷?”赵荑忽然话锋一转,很突兀。 清溪顿在那里,脸上的神情没来得及转换,一时卡住。赵荑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清溪似乎突然清醒过来,急急低下头去。嘴里却已经做出回答:“奴婢没有害过五奶奶!” “没有?”赵荑轻笑。“在庄子上,你没值夜那日!” “奴婢已经说过,那日我娘病了!”清溪垂着头,不肯抬起。 “那你把我打昏为了什么?”赵荑声音已经不再温和,只有森冷。 “奴婢没有!”清溪死死垂着脖颈。 “没有?你以为我是石头?”赵荑冷笑。“我后脖颈疼了许久。”赵荑一直在想自己能到这个陌生时空的原因,一定和清溪的袭击有关。清溪当时应是用力极大,原主直接没了命,她才能穿越而来。赵荑心下暗忖,面上只冷冷盯着清溪。 “奴婢没有!”清溪抵死不认。 “你认不认其实都没有关系。”赵荑哼笑。 清溪僵着脊背,觉得心里发凉。是的,一个奴婢,主子有的是说辞惩罚,哪个又有什么关系。她会被怎样惩罚?她不清楚,只能硬着头皮受着。 “说说你背后的主子吧!”赵荑淡淡地说。 “奴婢没有主子!”清溪脱口反驳。 “反驳太快就不可信了!”赵荑语气凉凉。 “五奶奶不信,奴婢也没有法子。”清溪说,话里的轻慢全不遮掩。 “本来我还想放你一马,罢了!”赵荑转向殷师父问:“殷师父,怎么才能废了她的一身功夫?” “可以穿了琵琶骨,也可以挑了手筋脚筋。”殷师父语气平淡,可说出的话让清溪手脚冰凉。 “我们好歹主仆一场,你选哪一个?”赵荑看回清溪,似在商量该弃哪件旧衣。 “五奶奶怎么如此恶毒?不想想姝儿小姐和瑞儿少爷么?”清溪赤红着眼睛瞪向赵荑。 “敢拿孩子威胁我!你这条命也不必留了!”赵荑倏地抬起一直垂在身侧的手,只见寒光一闪,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直奔清溪前胸而去。 第103章 跟丢 电光火石间,清溪身子倏地朝后倒去,让过了赵荑刺来的匕首,只殷师父的长剑已经毒蛇般如影随形削向她的面门。清溪来不及躲闪,直直看着剑光闪动,心下大骇。 砰的一声,窗棂四散,一块黑黢黢的东西啪地击中殷师父的剑身,剑风扫过清溪的脸庞,划着地面青砖而过,留下深深的剑痕。窗子破开的一瞬,桌上的蜡烛噗地熄灭,屋里倏然陷入黑暗。赵荑反手急推荟春两个退到窗子侧墙,匕首护在胸前。 又是砰的一声,一团黑雾凭空乍起。屋里几人急急掩住口鼻,本就暗黑的屋,更加伸手不见五指。细细分辨声音,可风呼呼作响着刮进来,哪里听得到其他。 黑暗中有刀剑相击,但随着风散开黑雾,适应了暗室的几人立即发现,地上的清溪没了踪迹,殷师父也不在。 “奶奶!”清澜颤着声音开口。 赵荑抬手拦住她的话头,只侧头看向荟春。 “烟雾只是障眼,无碍。”荟春秒懂,回了话。 “嗯!”赵荑回头去看那黑洞般的窗棂,夹着冷风,如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 被击碎的窗棂修补好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 “漾儿手艺不错!”赵荑点头。 “谢奶奶夸赞!时间仓促了些,漆色还需补上。”漾儿施礼说。她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很好的木工匠人,如果不是家里出了意外,她也不会卖身为奴。自小耳濡目染,常见的活计她并不觉得难为。 赵荑望着补好的窗子出神。漾儿犹豫了下,开口说:“五奶奶,地上除了殷师父的剑痕,另一个深痕形状有些奇怪。痕迹不大,左深右浅,看不出是什么兵器。窗子破损很不规则,不是锐器原因,应是掌风所致。” “嗯!窗子承了猛力,来人功夫极好。”赵荑说。能在殷师父手下救走清溪,还不留踪迹,这人不容小觑。 那黑黢黢的东西,击开了殷师父的宝剑,留下了地上的深痕,却又被捡走。是那东西很贵重么?或者代表了对方的身份,不想被寻迹追踪? “你看着像什么兵器?”赵荑看向漾儿。她需要臂膀,身边的婢女是最好的选择。按照她的吩咐,婢女平日要识字,要跟着殷师父一起习武,还要根据个人喜好选择想学的东西。漾儿喜欢木工,赵荑就把从荀翊书房翻出的《班输经》拿给她看。这丫头悟性极好,能有模有样地用木仿制出各种物件。 “不像兵器。”漾儿摇头。“奴婢原在府里见过各种兵器,这些日子也仿制不少,痕迹看着都对不上。”捬义侯府以武起家,最不稀缺的就是各种兵器。 赵荑没有说话,只皱了眉。殷师父最近监视清溪,觉得有人在暗中窥探,但一直没有抓到对方切实痕迹。今日赵荑和殷师父并非真的想杀清溪,不过是设个局引出身后人罢了。在庄子上的时候,清溪为了留下来,曾向赵荑吐露大老爷贪墨钱财的秘密。赵荑没有动她,一则因为她是老侯爷身边韩婆子的干女儿,赵荑不清楚两人是不是真的亲若母女,不好盲目树敌;二则她相信清溪身后一定有人,能培养一个有功夫的婢女,并将她安排进侯府,怎会没有所图?但观清溪行事,赵荑困惑不已。这人究竟要做什么? 至于清溪会不会把大老爷贪墨的消息泄露出去,赵荑倒是不担心。清溪身后的人始终没有动静,要么无实质证据,要么根本不想这样做。清溪当日偷听了韩婆子和她儿子的话,知道了大老爷的大罪,可韩婆子的儿子和大老爷一起掉进洪水淹死,尸骨无存。韩婆子得了儿子死讯,没多久也病死了。就算清溪身后的人想以此要挟侯府,也失了人证。庄子上的财物十数年一直保存完好,说明清溪和她背后的人不知道,或是根本不想动。 如今人是引了出来,可居然仍没有抓到踪迹。侯府养着的护卫也不都是摆设,能悄无声息夜入侯府,还能把一个大活人带出去,这人功夫确实极好。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人本就潜藏在府里,根本没有进来再出去。按照殷师父追去的时间算,应该是前一种可能;可万一是障眼法呢?后一种可能也不排除。 赵荑抬头看看天色,殷师父已经追出一个半时辰。时间太长了,赵荑忍不住焦灼。 好在,殷师父没有让她担心太久。看到殷师父凌乱的发髻和衣饰,赵荑还是吃了一惊。 “五奶奶不必担心,我没有受伤。”殷师父摆摆手,坐到赵荑对面,端起荟春倒给她的茶,一饮而尽。“虽然对方蒙了头脸,但身形不高,很是瘦削,看着应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这人轻功太好,扛着人,我也堪堪才能跟上。” “师父跟到了他们落脚的地方?”赵荑问。 “嗯,进了猫儿坊。”殷师父叹气。“里面布局太乱,我还是跟丢了。在里面转了许久,也没有寻到。” “能知道在猫儿坊落脚就很好了!那里最是鱼龙混杂,不熟悉地形,很难找人,师父别自责!”赵荑安慰。 殷师父不甘心,可的确没有找到切实线索,也只能暂时作罢:“接下来五奶奶可有什么想法?” “等着就好!”赵荑说。“对方安排清溪,没有达到目的,不会轻易放弃。而且清溪对二爷的做法,应该是自作主张,被带回去估计也讨不到好,我们不妨观望。对方再来,没了府里内线,也不会轻易得手。” “五奶奶,这人究竟要做什么?”殷师父皱眉。“只为杀人么?看着不像。以他的身手,想在府里暗杀个把人不难,何必安了清溪这么个棋子?” “一定不止是杀人,杀人或许只是幌子。”赵荑右手的拇指轻轻捻着左手的食指一侧。 “要么寻仇,要么为利,还能有什么?”殷师父百思不得其解。 是啊!清溪在庄子上打死原主,应该只是失手。毕竟她有很多更好杀死赵荑的机会,但她什么都没做。她想方设法留在赵荑身边,只跟着她回了侯府,一直蛰伏未动,这也是为什么赵荑始终未动她的原因之一。赵荑摸不准清溪背后的人究竟想做什么。如果不是这次二爷的事儿,清溪依然不会被赵荑抓了把柄。这次虽然没有抓住对方,但也不是一无所获。毕竟知道了对方的身手,也知道了对方大致的落脚范围,以后多加防范的同时,也多在猫儿坊附近布线查找。只要对方有所图,总会再行动。 当日,赵荑就让清浅给外院传了信儿。很快,她的人就撒了出去。 而此刻,猫儿坊一间很小的宅院里,清溪正蜷缩在地上,背上是道道血痕。 “我让你往各房主子的屋里放那熏香,你做了什么?”一个黑衣蒙面男人坐在四仙桌旁,手里握着血迹斑斑的软鞭。 “清溪试过,可各房主子的屋子几乎不离人,清溪没办法!只大奶奶、二爷和二奶奶两处院子乱糟糟,没人理会,清溪得了手。”清溪颤着声音答。 “你还好意思提!你做了什么,你以为我没听到?你师父教你功夫,把你送进侯府,就为个吃喝嫖赌的小白脸?”黑衣人声音冰冷地质问。 “不,不是!”清溪身子颤抖。 “你师父没让你对五奶奶下手吧?你居然敢擅作主张!谁给你的胆子!”黑衣人继续问。 “不,清溪没对五奶奶下手!清溪没有!”清溪惊恐地争辩。可话音未落,身上已经又重重挨了一鞭。她惨呼着,死死扒住地面,不敢起身。 “那五奶奶的话,你当我是聋子,听不到么!”黑衣人冷哼。“我不管你对谁下手,只要隆昌侯府人不好受,我就好受!可你敢骗你师父,你就该打!” “清溪错了!求您,求您饶清溪一次!”清溪哭着讨饶。她在赵荑面前逞强,是赌赵荑不会立即要了她的命;在这人、在师父面前,她不敢赌。因为她太清楚这人和师父的狠厉,知道两人都不会对她有丝毫手下留情。 “错了?一句错就想揭过去!留你只会坏事!”黑衣人语带冰寒,露出的一双眼睛,渗着狠毒。 清溪只觉如坠冰窟。这人要杀她! 不对!慌乱中的清溪忽然灵光一闪。这人不会杀她。如果真想杀她,只需让她死在殷师父剑下就可以,何必劳心劳力扛了她回来。 “清溪,清溪是鬼迷了心窍,以后绝对不会了!您老人家别生气!以后您让清溪做什么,清溪就做什么!”清溪爬过去匍匐在黑衣人脚下,带着哭腔乞求,只低着的头脸掩住了所有的表情。 “啪”的一声,软鞭重重地打在清溪后背上,一条深深的血痕立即渗了出来。 “啊!”清溪原本匍匐的身子又死死地贴到了冰凉的地上。 “记住这个疼!有下次就直接割了脖子!”冷厉的声音如地狱使者叩响的门声。 “清溪记住了!”清溪颤着声音答。 “自己去上药。五天后送你去另一个地方,好好做事!不然你记挂的小白脸也不用活了!”黑衣人说。 这句话比说要了她的命还让清溪恐惧。“是!”清溪撑着起身,摇晃着退出门去。这人是她入府三年后找来的,蒙着面,吓人得紧。她没见过这人的脸,可知道这人远比她的师父狠辣百倍。师父让她护着侯府大房所有荀姓的主子。这人却告诉她任何搅乱或坑害隆昌侯府的事儿,她都要做。她不知道师父和这人的关系,她也不敢问,可她能感觉出来,这人和师父知道对方的存在,明明做的事儿相互冲突,可两人又好似永远维护彼此。这种矛盾感让她无所适从,在侯府,她有时甚至不知道该害人还是该护着。 黑衣人可不理清溪的纠结,他依然余怒未消。“蠢货!”他低声咒骂,一手重重拍在桌面上。布置了这么久的棋子就这样废了,让他如何甘心。他察觉了清溪的不对,这几日一直盯着。今日出手也是没有办法,他在侯府里可用的人手有限,总不能让培养了多年的棋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这个五奶奶实在狠绝! 黑衣人在屋里来回转了几圈,又忽然意识到不对。那五奶奶想杀人为什么要自己动手?又为什么在自己院子里?那院里可还有好几个孩子,包括她自己的一儿一女。无声无息死个婢女的方法太多,五奶奶何必选最让人诟病的地点和方式? “上当了!”黑衣人将别在腰间的一个剪刀样的东西狠狠抽出扎在桌上,正是击开殷师父宝剑的黑黢黢的物件。喜欢摆弄花木的人一定能看出,那不是普通的剪刀,而是一把特制的花木修枝剪,厚重而锋利,此刻正深深扎进桌面,几乎贯穿。 第104章 菌菇 能引了清溪背后的人出来,又查到对方藏身猫儿坊,赵荑很是开心。她一大早进了书房,给荀翊写了密信,细细讲明荀乔受伤的内情。想到荀翊的所谓密信,她蓦地又红了脸。 刚把信折好,就见荟春进了门,好看的眉头紧紧蹙到一起。 “这是怎么了?谁惹了我们小荟春不高兴?”赵荑打趣地问。 “没有不高兴!”荟春气闷地答。“就是那个蒋小大夫,前儿个让清泽捎信进来,说想去山里认认那些有毒的山菌。我让清泽转告他,这个季节少有山菌,开春后多,到时候再说。可今儿个一早,清泽又传了话进来,说蒋小大夫说,只要有山菌就好,能认多少是多少,一定要进山看看。五奶奶说,这人怎么这么执拗?” “哦,是么?”赵荑眨了眨眼睛,眼里多了八卦的光。几个孩子中毒后,蒋小大夫要见荟春,完全是出于对医术的执着。荀乔受伤后,蒋小大夫跟在荟春后殷勤的样子,她可是见了的,当时觉得是他对荟春的急救针术佩服得紧。如今这么急着邀荟春出去为了什么?只为认识山菌么?赵荑可不信。自小她可是见惯了男孩追心仪女孩的各种手段,蒋小大夫是借着讨教的借口接近荟春么? “奶奶说,我该让清泽怎么回话?”荟春苦恼地揪住垂在颈部的乌发。她自小跟在修行多年的师太身边,听的都是温言软语或睿智箴言。师太说有求教之心的人该尊之、助之、敬之,她是不是应该带蒋小大夫进山去呢?可山里现在没有多少山菌,平白折腾做什么? 赵荑捻了捻自己的手指,强自按下蠢蠢欲动的恶搞心思。这不是现代,如果是,她一定搅和下,让蒋小大夫的追妻路悠长漫漫,毕竟得来不易才会愈加珍之、重之。可这是在大平朝啊,适龄男女见面机会几乎为零,若她再横加阻隔,荟春哪里有机会遇到合适的婚配之人。赵荑心下惋惜,她有无数恶搞的伎俩,唉!可惜了!全无用武之地。 “荟春为什么要拒绝?出去走走有什么不好?权当游玩一番,成日关在府里也是无聊。”赵荑决定帮帮蒋小大夫,毕竟长相不错,年龄合适,有本事,有家世背景,对荟春而言,的确是难得的婚配人选。 “五奶奶给我找的医书还没看完,我不无聊啊。”荟春一双漂亮的瑞凤眼写满不赞同。 一个不开窍的小丫头,她怎么劝?“佛家不是讲求一呼一吸皆修行,一花一草皆禅意么?你每日只读书哪里行?出去走走,说不得会领悟更多。”赵荑说。 “对啊,所以在府里就可以,不用出府啊!”荟春眨巴着眼睛,满是无辜的眼神怎么那么让人心塞呢。 “嗯,我是说,你既然想做女医,就该多到人群中去,只关在府里,哪里有那么多的病患救治?”赵荑接着劝。 这话倒是说到了荟春心坎里。她歪头想想,点头说:“嗯,五奶奶说的对,荟春这就去告诉清泽,明儿个出府。” 赵荑松了口气。蒋小大夫欠她媒人钱,该怎么讨呢? 第二日,荟春出了侯府角门,就见一辆青布马车停在门外,蒋小大夫正站在车旁。荟春疑惑地看了看他的衣着,一件赤墨色的窄袖圆领锦袍,腰间束革带,这是可以进山的着装么?只还没等她开口问,蒋小大夫已经殷勤地掀了车帘,扶她上车。在他还眼巴巴盼着小姑娘抬手搭上他的手臂的时候,斜次里有人已经举手托了荟春的腰,将她送上马车。蒋小大夫吃惊地回头去看,正对上殷师父锐利的眼神。 直到马车驶出好远,和车夫一起坐在车辕上的蒋小大夫还满心凌乱。怎么殷师父跟着来了呢?他进出漻园多次,就殷师父最让他犯怵。明明挺好看的女子,为什么眼神那么吓人?他不知道,此刻赵荑正坐在书房里,乐不可支。她可是很用心在帮蒋小大夫好不好?她找最厉害的殷师父帮他保护心仪之人,看她多贴心呀! “奶奶怎么这么开心?”清浅疑惑地问。自从奶奶隔几日就能收到五爷的密信开始,她就发现五奶奶几乎日日眉眼带笑,有时候还自己偷偷傻乐,看着怪吓人的。嗯,怎么和清澜有点像。不是中了什么毒吧?她只觉浑身一激灵,直直盯着赵荑。 赵荑被她盯得发毛,摸摸自己的脸,问:“怎么了?开心不对么?” “不对!奶奶开心得不对!”清浅皱紧眉头。 “哪里不对?”赵荑被她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奶奶等等!”清浅说着,转身跑出门去,完全没了素日的端庄。 赵荑被她惊到,不知究竟出了何事。 几息功夫,清浅就拖了周妈妈来,嘴里慌不迭地说:“妈妈快看看,要不要直接找了蒋老大夫来。” 周妈妈神色中也带了一丝惶乱。她看着赵荑问:“奶奶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赵荑被两人问得莫名其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迟疑地开口问:“可以告诉我,我应该哪里不妥么?” 周妈妈微张了张嘴,又去看清浅。清浅被两人看得头皮发麻,喃喃着说:“奴婢,奴婢说的不对么?” 几人互相对视,先是赵荑反应过来,噗嗤笑出声,接着周妈妈也笑起来。清浅看看赵荑,又看看周妈妈,不好意思地揪了揪衣摆,跟着笑了起来。 申时末,荟春和殷师父回了漻园。殷师父看不出喜怒,荟春却是兴高采烈的样子。赵荑也不说话,只饶有兴趣地看着荟春,一直把荟春看得手足无措,问道:“五奶奶这是怎么了?” “没有怎么,就是想知道荟春为什么这么开心。”赵荑笑吟吟地开口。 “这样啊。”荟春笑眯了眼。“虽然没遇到毒菌,但捡到了这个啊。”说着,她放下手里的包裹,摊开,露出里面一堆灰黑色喇叭状的菌菇来。 “这是什么?”赵荑对这些东西全无概念。在她的认知里,各色菌菇只是餐桌上模样类似的菜肴。 “黑喇叭菌!”荟春得意地笑。“春秋多些,这个季节已经很少见了。味道很好,食用、药用都好。奶奶多吃,养颜圣品呢!” “哦,是么?那赶紧给许妈妈送去,明儿个我们就吃小荟春采回来的养颜圣品!”赵荑眼睛亮晶晶地看那一堆不起眼的菌菇,和荟春讨论起该如何驻容养颜。毕竟女孩子么,都希望美若天仙,青春永驻。直到夜里躺在床上,赵荑才想起,她怎么忘了问荟春对蒋小大夫印象如何了。 第105章 侯氏 赵荑的好心情总是会被某些人破坏。探听猫儿坊蒙面人消息需要时日,赵荑可以耐着性子等待。可对寻上门来的人,她实在失了耐性。 看着对面满脸怨怼之色的二奶奶侯氏,赵荑有深深的无力感。清溪给二爷和侯氏用的刺激人心浮气躁的药,她已经悄悄派人取走,可似乎作用不大。这夫妻二人的狂躁易怒丝毫没见减少。 她从未想阻挡侯氏和荀乔母子亲近,可荀乔伤在头上,她可怜那个小小的孩子,哪里敢冒险。何况,老侯爷有令,禁止侯氏靠近孩子,若她不遵从,荀乔真的出了差错,她也会受牵连责罚。况且,她对侯氏实在无法放心。这根本是个不知轻重的主儿。 “二嫂有事儿直说就好。”赵荑压下心底的不耐开口。 “我哪里会有什么事儿,就是看五弟妹这日子过得舒心,过来沾沾福气。”侯氏语气里酸气十足。 赵荑最讨厌人这样说话,也最讨厌这样说话的人。自己的日子过不好,也见不得别人过得好。有那个时间、精力,怎么不去想怎么把自己日子过好了?二爷虽然瘫在床上,可也得了皇上恩旨,任了从八品的户部主事。侯氏有和她较劲的时间,不若想想如何让二爷少些怨怼,想想如何好好爱护、教养荀乔长大,想想如何让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赵荑轻轻用茶碗盖子刮着漂浮的茶叶,只做没有听到侯氏的酸话,静静看着那嫩绿的叶芽无声伸展。 “弟妹真是好兴致,品茶都能把茶看出花儿来。”侯氏眼里多了气恼。 “既然二嫂都说了是品茶,那不就在一个‘品”字上么?”赵荑口里回着,眼神却没给侯氏一个。 “我想见见乔儿。”侯氏失了耐心,索性不绕弯子。 赵荑这才放下手里的茶盏。没有迂回的脑子,真不如现在这样直截了当说话。 “二嫂请了祖父允许么?可是有手令或是什么其他凭证?拿给弟妹看下可好?”赵荑一脸期待地伸手。 侯氏梗了一下,恼怒地说:“侯爷那日不让我见乔儿,不过是信口一说。哪里有不让娘见儿子的?也就弟妹当真!” “二嫂此话差矣。”赵荑拧眉说:“若如二嫂所言,祖父岂不成了信口开河之人。” “不是,你别瞎说。”侯氏有一瞬的慌,急急拦住赵荑的话头。“我是说那日侯爷不过一时气急,一定不是他老人家本意。” “君子有云:言必行,行必果。祖父的为人,二嫂在这府里的日子比我长,不会不清楚。二嫂何必难为我。”赵荑展平袖口的一道褶皱,不咸不淡地说。 对这个不知轻重、冲动易怒的二嫂,她现下真不敢让她靠近荀乔。几位大夫都一再叮嘱,孩子极需静养,不能再受颠簸碰撞,也不能受强烈刺激。荀乔不是她的孩子,但想着这样一个弱小的娃娃可能受到的伤害,她不能坐视不理,更不会推波助澜。她不能那样做,也做不出那样的事儿。 “弟妹这是什么话!”侯氏腾地站起身来,可能又觉不妥,复又坐下。“弟妹也是当娘的,不会不知道我这个当娘的心情。你就让我见见乔儿,不让侯爷知道又能如何?” “二嫂!”赵荑忍不住叹气。“前儿个你就这样说,我趁着乔儿睡着,让你在窗外见了。可你怎么做的?大喊乔儿,想一头冲进屋里。如果不是周妈妈几个反应快,拦住了二嫂,乔儿可不仅仅是惊醒吧?那是你儿子,你就这么见不得他好好恢复么?” “我不是一时冲动么!”侯氏有点讪讪。“那窗子没大开,我看不清乔儿,今儿个不会了。你让下人把窗子敞开,我好好看看孩子。” “二嫂,乔儿是你亲生的吧?”赵荑拧眉。“这么冷的天气,你就为了看他一眼,全然不怕冷风灌进屋里,吹到乔儿么?他现在身子极弱,一旦染了风寒是会要命的!”赵荑实在想劈开侯氏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 “就一会儿,怎么会染了风寒!”侯氏一脸郁气,语声不自觉地尖锐起来。“弟妹一再阻我见乔儿是为什么?想霸占乔儿么?大哥没了,自有我家二爷在,二爷死了也有乔儿在。五弟一个庶子,爵位怎么也轮不到他!弟妹这是想定倾扶危么?霸占乔儿就能占了爵位,你想得美!” “慎言!”赵荑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子瞬间挺直。“二嫂这是诅咒祖父么?” “你胡说!我哪里诅咒侯爷,是你!是你!你才诅咒侯爷!”侯氏两眼圆瞪,嘴唇颤抖,抬手指着赵荑。本就平庸的姿色,更因为扭曲的肌肉线条愈发难看。 “二嫂累了!回吧!”赵荑不想看她一眼,只用眼神示意漾儿送客。 漾儿走到侯氏身前,垂首,身子前倾,朝门的方向抬起手臂,说道:“二奶奶请!” 啪!侯氏起身的瞬间,抬手扇了漾儿一巴掌,扭身气哼哼地朝门走去。 “站住!”赵荑腾地站起身,两步赶上侯氏,拦住她的去路。“二嫂就这么打了我的婢女,可有什么交代?” “交代?打就打了,你待如何?”侯氏虽然打了人,但依然怒气冲冲。 “来人!”赵荑盯着侯氏的眼睛,高声喊着,吓得侯氏后退一步,不知道赵荑想干什么。 周妈妈和几个婢女出现在门前,福身等着赵荑吩咐。 “清澜去把这几日二奶奶的所作所为禀告侯爷;周妈妈带人查问碧绦院所有下人,看是谁教唆了二奶奶来咱们院子闹;周妈妈顺便见见二爷,把二奶奶刚刚说的二爷死了还有乔儿的话学了!”赵荑盯着侯氏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一个什么都不是,还随时迁怒,折磨别人的人,不配有安稳日子! “赵氏,你——”侯氏颤抖指向赵荑,只赵荑一手薅住她抬起的那根手指,用力握了回去,全然不理侯氏疼得啊呀大叫。 “送二奶奶回碧绦院!”赵荑眼神里有毫不遮掩的森冷,侯氏恼怒的破口大骂堵在嗓子里,上不来,下不去。 东厢房里荀乔正醒着,院子里的动静终归惊动了他,但他没有动,只盯着头顶的承尘发愣。 婢女探头来看,正与他眼神对上。“乔儿少爷醒了?可要喝水?”婢女微惊了下,不过马上笑着遮掩过去。 “不喝!”荀乔闭了眼睛,小声拒绝。“娘又来了?”他犹豫着,还是开口问。 “应该是!”婢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荀乔。二奶奶是个不晓事的,让乔儿少爷好好养伤不好么?终归是她的儿子,谁能抢了去? 荀乔闭了眼睛,没有再说话。他想和娘亲近,可娘多数时候很吓人。娘在父亲面前永远笑,永远陪着小心,可转身就会变脸,大哭、骂人、摔东西、责打下人……有时候还会掐他、打他,说他不够好,没有讨父亲欢心,让父亲成天往外跑。可男人不就是该在外边闯天下么?他不懂,也不敢问。他最怕娘一边哭着骂人,一边用尖尖的指甲掐他。他忍不住哭,娘就会更生气,更使劲掐他。 在园子里他见过大伯娘打珍儿和婉儿姐姐,可大伯娘见了他就满脸的笑,还说如果珍儿和婉儿姐姐是儿子,她睡觉都能笑醒。可他的娘怎么看见他不笑呢?他不懂,真的不懂。一定是他不够好,娘才生气的吧。可五婶娘与大伯娘还有娘都不一样,她对姝儿姐姐和瑞儿弟弟都好,永远带着笑,永远夸他们做得好。连他和珍儿、婉儿姐姐都一样被夸奖。他常常想,如果他的娘是五婶娘多好!荀乔闭着眼睛,有泪从眼角滑下。他侧过身子,不想让婢女看到。 婢女看看难过的小少爷,咬咬嘴唇,转身出门,朝正厅而去。 第106章 教训 得了婢女回禀,赵荑叹气。她很能理解荀乔心里的迷惘和失望。她小小年纪被丢到国外时,就曾一次又一次问自己,是她不够好么?所以爸爸妈妈才不爱她,才不要她。没有人给她答案,孤独的日子依旧日复一日。有些问题永远无解,因为答案本身就复杂。 赵荑没有马上去见荀乔,而是先打发了婢女回去。孩子其实和大人一样,也需要情绪的宣泄。等荀乔哭过了,情绪稳定后再谈,效果会更好。 二奶奶侯氏的碧绦院很快有了动静。先是周妈妈去见了二爷,然后二爷大发雷霆,让人将二奶奶按跪在床榻前,破口大骂。周妈妈当作没看到,转身出了二爷房间,将碧绦院所有下人集中到院子里。听着二爷的咆哮和二奶奶的哭嚎,下人一个个噤若寒蝉。查问下来,根本不用动手,周妈妈就揪出了挑唆二奶奶的人——居然是二爷唯一的妾室白姨娘。 赵荑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白姨娘,娇娇弱弱的模样,一张娃娃脸,如果不是丰乳翘臀的身材,很难和成年人扯上关系。 “白姨娘可有什么要说?”赵荑斜靠着椅背,左手臂拄在椅子扶手上,几根如嫩葱般的手指合拢,手背轻托下颌,斜睨着白姨娘,声音懒洋洋地开口问。 “五奶奶明鉴,奴婢是和二奶奶问过乔儿少爷的事情,可完全出于关心,真的没有别的目的。”白姨娘脸色发白,娇娇的音色里带着一丝颤抖,听着就惹人怜惜。 “哦,是么?”赵荑笑了笑,一张白皙的巴掌脸因为笑容多了几分娇俏可爱。 白姨娘目光闪了闪。如果她有五奶奶那么好的皮肤,一定更得二爷喜欢。 “我不管你得了谁的好处,还是你本就是谁的人。你只记住一句话,我只说一次的话。”赵荑放下拄着下颌的手,俯身朝跪在地上的白姨娘压低声音说:“管好自己的嘴,别张太大,丢了舌头!”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抑扬顿挫,却如石磨捻过碎砾,带着吱咯吱咯的闷拙和沉郁,重重地敲在白姨娘心上,让她惊得跌坐在地上。青砖的冰凉沁入她的肌肤,让她打了个寒战。她颤巍巍地重又跪好,再也不敢去看赵荑的脸。所有人都说回来后的五奶奶性情大变,她之前没接触过五奶奶,不知道她原本的秉性。此刻,她只觉有毒蛇从脊背蜿蜒着慢慢蠕动。她最大的优点是识时务,就像此刻她立即清楚地认识到:这五奶奶,不能算计,不能得罪! “白姨娘,你——可有什么要说?”赵荑重新斜斜靠向椅背,声音复又懒散随意。 “五奶奶,真的不关奴婢的事儿。是七小姐身边的青芷姑娘给了奴婢一个金簪,让奴婢在二奶奶跟前多提提乔儿少爷。”白姨娘颤抖着声音说:“奴婢错了,贪了不该贪的东西。”说着,她抖着手从头上拔下一个看着很是精美的金簪,高高举过头顶。能当了姨娘的人,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会审时度势?两害相权取其轻,她清楚得很。 这是三房周氏母女齐上阵啊!之前周氏撺掇大奶奶王氏折腾荀珍、荀婉两个小女娃,现在换了女儿荀璐煽动二奶奶侯氏闹腾荀乔。大房子嗣真是她们的眼中钉啊! 清浅从白姨娘手里接过簪子,退回到赵荑身后。 “记住今儿个我说的话,管好自己的嘴!机会就这么一次,下次可没了!”赵荑一字一顿地说。 “是!谢五奶奶!奴婢一定牢牢记住!”白姨娘深深地叩头到地。 “这七妹妹是得受点教训了!”白姨娘出门时听到了身后赵荑不大的声音,她心头剧颤,不敢停留,加快脚步离开。 赵荑看着白姨娘逃也似的步伐,嗤笑一声。算计人,又没胆子承担后果,何必!周氏的嫡亲女儿真是深得周氏真传,心思恶毒得紧。她决定给七小姐荀璐一点儿教训。故意说了让白姨娘听到,就是让府里的人知道,打她赵荑的主意就要付出代价。谁的爪子伸得长,她就剁了谁的爪子! 二奶奶侯氏被二爷一顿责骂,刚顶着满头满脸被泼的水渍回屋子,就又被老侯爷派来的婆子押去了祠堂罚跪。 这边大房二奶奶院子刚刚消停,那边三房就出了事。 七小姐荀璐按惯例去三太太周氏的院子陪母亲进晚食。走到惠迪院附近的一处假山时候,听到动静。天色昏暗,她和婢女青芷过去查看,不想惊动了假山里的人,一块石头直接扔出来,砸到荀璐额头,顿时头破血流。青芷大声呵斥、呼救,马上就有好几个婆子、婢女围了过来。假山里的人自然也躲不过去。竟然是三老爷堵了周氏身边的婢女彩蝶,想要成其好事。可彩蝶抵死不从,这才弄出动静招来了路过的七小姐。 如此一场荒唐丑事,被一众下人,甚至自己的女儿目睹,三老爷也觉没脸,气得甩袖而去。下人不知如何收场,只能禀了周氏。周氏气得火冒三丈,要当场杖毙彩蝶。可偏偏老侯爷每初一、十五都要去府里祠堂上香。当日正逢十五,老侯爷从三房附近经过,听到动静查问之下,将彩蝶救了下来。老侯爷直接以立身不正,罚三老爷去跪祠堂,思过三日;以管束内宅不利,罚了周氏禁足小佛堂,不许人接近。至于彩蝶,虽只是奴婢,但主子强迫不愿的奴婢,就是主家门风不正,为人不齿。老侯爷做主,直接放了彩蝶的奴籍,让她离府。而被打伤的七小姐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三老爷那一石头直接砸到了荀璐的左额头,府医不善治疗此种外伤,只做了简单处理。第二日请来华济堂的女医,甚至老侯爷又请了太医来看,结果都是摇头叹息。伤口大而深,不留疤痕是不可能了。七小姐即将及笄的年龄,至此面上有瑕,恐再难嫁得高门。 三房自是一番鸡飞狗跳,而白姨娘听到消息的时候,只吓得拜了好几天菩萨。还好,还好!她懂得审时度势,发现不对,立即反水,不然如今她是什么样子可还不一定呢。五奶奶这样的狠人,以后见了一定一定绕着走。 侯府的角门从身后关上,彩蝶没有回头。以往出府总要回去,想到又要面对周氏阴晴不定的脸和三老爷贪婪觊觎的眼神,她就心生恐惧。如今终于不用再回去,她只觉天高风柔,满心欢喜。彩蝶对背叛周氏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连妈妈说得对,那样都不如她们这些奴婢干净的人,就不配给人做主子!贴身放着五奶奶的赏银,她快步朝董家衣肆而去。那里是程姨娘给她找的落脚处。 告读者书:作品修改已完成 作品修改已完成,书友们可顺章阅读啦。以下之前发布内容未删除,留念记录创作过程。书友直接略过此章节哈! 请假两天,将作品再次修改。 多位书友提出女主性格过于刚硬理性,情节过于凸显争斗,因此,作者将第六十章之后内容做部分增改,添加多条感情线,力求作品角色更加饱满,性格更加鲜明。 此外,作品以《青萝顾》提交平台,进入平台新书名测试期。 原书名会有7—10日同步推荐运行期,新书名测试期之后,已加书架书友仍可见原书名,新书友可见新书名。 明日起,心急老书友可从第六十章节后陆续看到新增章节。希望读到完整新增版本的老书友建议三日后再来。 作者努力加油中,力求创作出书友喜爱的作品! 努力去啦!!! 以下给书友一点点剧透,别说作者吝啬哈。嘻嘻! “是我不好!”赵荑哽咽。“如果不是我,夫君不会被针对为难。”她扯住荀翊的衣角,头垂得很低,泪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不算什么!”荀翊无所谓地摆摆手。“没有娘子的话,大堂伯父也会寻了其他借口发难。娘子别哭!”看到落到衣衫上迅速浸染开来的泪,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和赵荑夫妻多年,却从未见赵荑在他面前流过眼泪。 “是我不好!就是我不好!”赵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是觉得想哭,想和荀翊说话。 “好好!娘子不好!是娘子不好!”荀翊顺势搂住赵荑肩头,清浅几个早就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夫妻二人。 “你说我不好?”赵荑仰起头,明明满眼的泪,却一脸气恼。 “不是,不是!不是娘子不好!”荀翊无措地去擦她的泪,却招了更多的泪来。 “你刚刚明明说是我不好!”赵荑不依不饶。 “是我说错话!娘子哪里有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荀翊安抚地轻轻拍着赵荑的后背。 ”你刚刚明明不是这么说的!”赵荑垂着头不理他。 “娘子必是听错了!“荀翊看出了赵荑的别扭,眼里染了笑。“娘子看着瘦了些,可是想我想的?”他将下颌贴在赵荑的发顶,来后摩挲着。 “谁要想你!”赵荑推了他一把,只力道如何,自己心里清楚。荀翊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还笑?不理你!”赵荑羞恼地转身坐到桌案旁,拿了上边的一本书摊开,似乎真就看起来。 “娘子什么时候学了这本事?”荀翊跟到赵荑身边,俯身凑过去问。 “什么?”赵荑侧头看他。 “这本事!”荀翊眼神示意她手里的书。 “我愿意这么看!”赵荑满脸涨红。书拿倒了! “那娘子教教我这本事可好?”荀翊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扑在赵荑的颈间。 “不教!”赵荑缩了缩脖子。 “娘子真不教?”荀翊的唇滑过赵荑一侧的脸颊,像一叶羽毛扫过,细微,带着撩拨。 “不教!”赵荑嘴硬。 “真的?”荀翊的唇落在了她的耳后,声音变得模糊,有些沙哑。 赵荑只觉那声音带着无数轰鸣。 第107章 吴石 申时末,清浅沿着甬道往侯府最东角而去。东院住大房,现下只剩大奶奶、二爷夫妻、五奶奶几个主子,加之冬日里寒气重,这个时辰下人都回了屋,偌大的园子显得愈发空寂。昏暗的天光笼在甬道两侧高高低低的灌木上,影影绰绰,到处都是不知名的鸟儿低低的唧唧啾啾声。 清浅加快了步子,有点后悔没听五奶奶的话,等殷师父回来去见吴石。这几日清泽几人都去盯孙家和周家,于是告知吴石来府里传递消息。殷师父是合适与吴石碰面的人,但这几日她总是往猫儿坊去,回来的时间不定。这个时辰,屋外寒凉,她想着吴石等在外边,有点于心不忍,索性自己按时去见。虽然吴石的逗弄让她气恼,但毕竟救过自己,自己宽宏大量得很,不和他计较。 嗖的一下,一只野猫从她脚旁窜过,惊得她呀地倒退好几步,险险跌到地上。她稳住身形,低低咒骂一声,拔下头上一个长长的尖头簪子,紧紧握着,又急急朝前奔去。 好不容易远远见到高大的柿子树,清浅长舒了一口气,加快脚步。柿子树下没有人,清浅站定,四处张望,除了风声和鸟鸣,没有其他声音。在渐浓的夜色笼罩中,嵬巍的垣墙显得愈发高不可攀。这么高的墙,吴石进得来么?清浅有些不确定地想。 漻园的婢女被赵荑逼着习武强身,清浅也不例外。她第一次见殷师父跃上后园的桂花树的时候,惊得目瞪口呆。归京一路,她除了第一次遇袭跟在五奶奶身侧,直面见了武师搏命拼杀外,其余时间都被勒令不许露面。因此她对斗狠强力不陌生,但对于如大鸟一样飞跃腾挪,实在觉得新鲜。她对殷师父崇拜得紧,在她看来,没人功夫能比得上殷师父,赵濯都不能。她多想做殷师父一样的女子!因为崇拜,她学功夫极其认真。虽然殷师父说她年岁大了,骨骼已成,功夫难有大成,她才不在乎,能学到和五奶奶一样,她就知足。想到五奶奶能手刃黑衣人,她就心头发热。她什么时候能如五奶奶,如殷师父一样,自己保护自己,不成了别人拖累,她做梦都能笑醒。 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清浅贴向柿子树,用粗大的树干遮住自己纤细的身形。她侧耳细听,是府里的护卫在内院与外院之间的夹道巡逻。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松口气,刚想从树影里走出来,一道黑影如鬼魅一般,从侯府的高墙上飞跃而下。她几乎惊呼出声,又死死咬住嘴唇。吴石么?她没有动。那身影只在低矮的灌木上蜻蜓点水一般,脚尖借力而行,直直跃向更远处。那不是吴石!清浅心若擂鼓。若是吴石,会朝着柿子树来,不会朝内院深处去! 她该怎么办?清浅念头刚起,就见一个身影飞跃着出现在前一个人影踏过的灌木上。身影回首朝她的方向挥了下手,没有任何停顿,径直朝前一个黑影追去。他身上的袍裾在夜风中飞扬而起,随着他的身形腾跃,如鹏鸟展翅,清浅看得瞠目结舌。那是吴石!吴石会飞! 清浅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没敢再动。她知道吴石应是发现了潜入府里的贼人,追踪而去。她帮不上忙,只会是吴石的累赘。她按下自己惶急的心,只静静潜在柿子树的暗影里等待。 第三个人影出现在清浅的视线里,清浅已经忘了害怕,只紧紧盯着那身影。是有人跟踪吴石么?她紧紧咬住嘴唇,几乎屏住呼吸。那身影似乎犹豫了下,回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复又朝前面两人追去。 那身影莫名熟悉。清浅微微顿了下,是殷师父。第三个人是殷师父! 差不多两盏茶的时间,清浅远远见有黑影出现在树的高处,又从树跃向灌木,一路飞跃而来。她躲在树后,凝神屏息。 “清浅!”是殷师父的声音。她探出头,殷师父已经到了树下。 “殷师父!”她急急迎了过去。 “你先回漻园,告诉五奶奶救走清溪那人又进了府,吴兄弟轻功好,跟了过去。我在这里等他,有结果我就回去。”殷师父吩咐。 “好!”清浅不敢耽搁,急忙沿着甬道一路狂奔,完全忘了礼仪规矩。 直到亥时中,殷师父才回了漻园。赵荑和清浅正焦灼地等在书房。 “殷师父,如何?”赵荑急忙示意清浅倒茶。 殷师父坐到赵荑对面,一边把荀翊的密信递给她,一边说:“我的轻功可以跟那人一段距离,但时间一长耐力不够,好在碰到吴兄弟。那人应该没把侯府护卫放在眼里,又对地形非常熟悉,不然不会这个时辰进府。他功夫实在太好,发现吴兄弟跟在后面,马上出府,不过看他最初奔去的方向,似乎是前院。吴兄弟一路追踪,那人大概也没想到他如此扎手,绕了大半个京城,才堪堪在猫儿坊里甩开。吴兄弟对猫儿坊不熟悉,不然也许就能探到那人老巢。” 前院么?前院只有老侯爷。这人是冲老侯爷去的?又是猫儿坊。那里看来确定是对方落脚的地方,但接连两次暴露,对方恐怕会直接换了住处。 “殷师父是在何处发现那人进府的?”赵荑问。既然殷师父的轻功跟不上那人,一定不是一路跟着来的。 “我在入坊的巷道见有人影越墙而过,觉得像之前的蒙面老者,这才跟了上去。今儿个若不是吴兄弟,恐怕不会有收获。”殷师父坦言道。 “殷师父太过谦逊了!”赵荑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这样说。 “不是谦逊。江湖儿女,有一说一。吴兄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能与那蒙面老者并肩,他日必然会是江湖声名赫赫的人物。我自愧不如!”殷师父感叹道。 “吴大哥功夫这么厉害?”清浅满脸不可置信。在她眼里,殷师父就是顶顶出色的大侠客。 “我不知道吴兄弟其他功夫如何,但只这一手轻功就足以笑傲江湖!”殷师父说。 原来吴石那么厉害么?清浅微张了嘴,半天没合上。 “既然吴壮士身手如此得殷师父认可,我会再给五爷去信,看是否可以请了他帮忙查查那蒙面老者。”赵荑说。吴石虽是最初赵濯通过旧友寻的帮手,但具体情形如何,赵荑并不清楚。荀翊请了对方帮忙传递密函,赵荑没有资格要求对方做更多。荀翊和他们一路朝夕相处,并肩作战,很多事情还是得他来安排。 殷师父自去休息,赵荑撕开荀翊的信。这次荀翊在信里提到一次遇袭,但说只是有惊无险。孙氏目前心余力绌,因此对方大概率是周家的人。荀翊说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对方手下留有余地,似并不想致人于死地,姜叔等也有此感,至于具体如何,只能且行且看。信的末尾,荀翊还是不忘加上几句让赵荑面红耳赤的话。好吧,看在他遇到刺杀,很是凶险的份儿上,赵荑决定原谅他的那些,嗯,他的那些话。 周家人会对荀翊手下留情么?若是如此,何必出手!赵荑疑惑,看来还得盯紧周家细查。 赵荑只忙着读信、写信,没有看到清浅心不在焉的样子。大抵人都有慕强心理,清浅决定看在吴石那么厉害的份儿上,不计较他当日的逗弄,呃,不是,是玩笑了。笑话,被大侠开几句玩笑,那是荣幸好吧,哪里好意思计较! 第108章 上门 等待荀翊回信的日子,漻园一切如常。只孩子们很快发现,母亲\/婶娘对待各种课程认真异常,连清浅姐姐在武艺课上都愈发刻苦。孩子历来如此,督促百遍不若榜样在侧。几个娃娃清晨习武不再拖拉,学习更加勤奋起来。荀乔精神好些的时候,孩子们会陪他玩会儿。虽然时间不能太长,但荀乔依然开心,小脸日渐圆润。 不过侯府难得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这日赵荑正在书房查看书肆账目,漾儿来报,说三房似乎又出事了。 “怎么了?”赵荑好奇地问。 “我和晴儿刚刚去针线房取做好的新冬衣,路上见童妈妈送周府大夫人往三太太院子去。奴婢见那大夫人脸色不对,就拉着晴儿偷偷寻了二房婢女打听,说好像和六小姐有关。”漾儿说。 童妈妈是二太太孙氏跟前最得脸的妈妈,代孙氏送周氏的娘家大嫂去三房合乎礼数,周大夫人这气从何来? “六妹不是一早儿和七妹去了周家,说是探望周老夫人么?”赵荑疑惑。外孙女看望外祖母,什么事儿惹得舅母脸色不虞追上门? 大房一直闭门守孝。二房、三房虽然没有分家,但除了避讳些歌舞宴请之类,其他倒还如常。 朝食后,赵荑遣了清浅去孙氏那里取对牌,想再请蒋老大夫为荀乔复诊。清浅到孙氏院子时候,正巧六小姐荀琳、七小姐荀璐也在。两姐妹说多日未见周家外祖母,很是担心老人家的身子,想去探望下。孙氏自是没有不允,嘱了二人多带些下人,免得受了冲撞。两位小姐一一应下,收拾妥当就离府而去。不过短短半日功夫,能出了什么事儿? 这边赵荑百思不得其解,那边周大夫人已经进了惠迪院的门。三太太周氏虽然被禁足,但娘家人来访,即便是老侯爷也没有不让见的道理。 “大嫂怎么来了?”周氏因为庄妈妈被打死,加之被关在自己院子里不得出,一直心情郁郁。即便此刻见了自家大嫂,也没有多出什么笑脸。 “小姑以为我很想来么?”周大夫人开口就火药味十足。 “大嫂这是怎么了?哪里来这么大的火气?”周氏皱眉。她这大嫂出身江南吴氏,虽是旁支,但一直自诩世家大族出身,从来端着一副和瑞贤淑模样,这样的语气说话还真不曾有过。 “问问你家琳姐儿,看我该不该这么大火气!”周大夫人几乎咬牙切齿。 “琳姐儿?”周氏侧头问一旁站着的婢女。“六小姐回来了?” “回太太,六小姐、七小姐刚回来,说换了衣服就过来给您请安。”婢女福身答。 “嗯!”周氏满意地点头。就说么,她的女儿最是懂规矩,怎么可能回府不来禀报过她这个当母亲的。“大嫂有什么只管说,都是一家人。”周氏看向自家大嫂,脸上带了亲切随意的笑。 周大夫人最见不得她这副样子。嫁入周家这么多年,她看着这个小姑子从一个伏低做小的卑微小庶女,一路算计,让周家老夫人不得不将她记在名下,成了嫡女;又设计勾引隆昌侯府的三老爷,让三老爷为了她闹着退了已经订好的亲事,终于得偿所愿嫁进这侯府成了三太太。她虽然很不喜欢这个小姑子,但也不得不佩服她。可此一时彼一时,这人算计谁她都只当看戏,如今算计到自己头上,她哪里能忍。 “你女儿做出的事儿,我说不出口。”周大夫人已经压不住火气。 “大嫂不必如此。想来是有什么误会!琳姐儿若是做了什么让大嫂不高兴,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何必跟个孩子计较!”周氏也有了火气,但还是语气平和。 “都下去!”周大夫人朝着婆子婢女一挥手,完全没理会这里是周氏的院子。 周氏皱皱眉,还是用眼神示意下人出去。 等众人鱼贯出了房门,周大夫人才咬牙切齿地说:“哼!误会?哪里是误会!琳姐儿就算不是在周家府里长大,从小在院子里进进出出总不是假的吧?今儿个,她,她居然闯进了敦儿房里!”周大夫人气得脖子都有些泛红,即便极力压低声音,语气里的恼恨也遮掩不住。 “怎么可能?”周氏差点跳起来。周大老爷不过正四品左领军府将军,长子周敦就已任秘书内省秘书少监,从四品上,假以时日,儿子必定在仕途上超过父亲。且秘书省官员负责图书编撰等事务,虽不参与政务,却地位崇高。尤其秘书内省官员更是天子近臣,哪日得了皇帝一句话,瞬间位高权重都是有可能的。如今周敦可是周氏一族最得看重的一位。荀琳怎会闯进了他的卧房? 周敦二十有七,俊逸倜傥,才华横溢,是京城多少世家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周敦原配常氏是刑部尚书嫡幼女,原本周家门第配不上常家,但一则周敦本人着实出色,二则常氏当年有机会见过周敦一面,自此倾慕不已。都是适婚年龄,就这样成就了姻缘。婚后两人琴瑟和鸣,的确佳偶天成,但天妒良缘,两年后常氏在诞下长子后血崩,撒手而去。周敦伤心不已,自此没再续娶。这么多年来,京里不计较做继室,只想嫁给周敦的闺阁贵女不胜枚举,甚至据说锦华公主一直心悦周敦,皇帝似乎也有意让周敦尚公主,但一切只是空穴来风,事实如何,众人也不得而知。 如今听说荀琳闯了周敦的卧房,周氏一瞬有些慌乱。看周大夫人的神色,估计荀琳见了不该见的场景。这可如何是好? 第109章 混乱 “大舅母安!母亲安!”六小姐荀琳、七小姐荀璐绕过紫檀木嵌百宝屏风进屋。看到周大夫人在,两人都没有如以往一样奔过来喊娘,而是有点讪讪地站在原地施礼。 看到两人,尤其是荀琳,周大夫人紧咬了唇,两颊的线条绷得紧紧,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形容。 “琳姐儿,你说说怎么回事儿?”周氏看了一眼周大夫人,心下惴惴地开口。 “母亲,女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荀琳扑通跪在地上,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周氏心疼地不行,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去扶。只身子起到一半,觉出不对,扫了周大夫人一眼,硬生生又坐了回去,清清嗓子,忍着满脸尴尬问道:“当着你大舅母的面儿,好好把事儿说了,别有什么误会才好。” “误会!”周大夫人额头的青筋隐隐现了出来:“你别和我说是无意走错了!满院子的下人,还有几个敦哥儿同僚都见了你从敦哥儿卧房衣衫不整地奔出来!你让敦哥儿怎么做人!” “啊!琳姐儿,真是——究竟怎么回事儿?怎么,怎么还有同僚?”周氏控制不住地站了起来,冲到荀琳面前,两手抓住她的肩头,蹲下身,语声颤抖地问:“琳姐儿,你和娘说,究竟怎么回事儿?别怕,有娘给你做主!” “娘!”荀琳扑到周氏怀里放声大哭,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不许哭!不许哭!”周大夫人使劲拍着八仙桌的桌面,已经气得七窍生烟,自己的儿子才吃了亏好不好?这该死的母女居然好意思哭! 荀琳被周大夫人声音中的狠厉惊到,哭声戛然而止,只把身子紧紧靠在周氏怀里,颤抖着抽泣。 “大舅母您别生气!”一旁的荀璐急急奔到桌旁,伸手要去给周大夫人顺气,被周大夫人一巴掌拍开。 “不用假惺惺弄这些!你们母女什么样子,我心里清楚得很!别在我面前演戏!”周大夫人厉声呵斥。 “大舅母!”荀璐委屈巴巴地朝周大夫人挪了挪步子,又似乎真的被吓到了一般,两手绞到一处,泪眼婆娑地回头看周氏。 周氏心都要碎了。儿子算不得贴心,两个女儿才是她的命根子,如何能看着她们受委屈?“大嫂这是做什么!琳姐儿说不知道就是真的不知道!大嫂何必对孩子发火!一定是你府里的下人出了岔子,大嫂还是好好回府查查!”周氏语气强硬,完全没了最初一瞬的心虚。 “查查!你以为我没查!”周大夫人颤抖着手指向荀璐:“敦哥儿和同僚在书房品茶论书,你这个小女儿端了茶进去,说是偷跑过去看什么书法。这本不合规矩,但敦哥儿觉得她还小,就没计较,只让她快些回内院。她居然一盏茶整个倒到敦哥儿身上!” “大舅母!璐姐儿手滑了,不是有意的!”荀璐吓得花容失色。 “你给我闭嘴!”周大夫人满脸煞气转向周氏:“敦哥儿回房换衣服,刚进门脱了外衫,不防你这个大女儿居然——居然从内室衣衫不整地冲出来!两人撞到一处,身后的下人看得分明,还有俩同僚也看到了!你说——你这个死丫头要干什么!你在敦哥儿房里干什么!”周大夫人的声音已经完全失控,嘶哑尖厉。 周氏张口结舌看着周大夫人,又僵硬地回转过来,低头看怀里的一派娇弱的女儿。 衣衫不整地和男子抱到一处,她的女儿可还怎么嫁人? “娘,我没有!”荀琳哭到不能自已。“我听见有婆子说梅林里有梅树开花,就想去看看。妹妹不喜欢,还是陪着我去了。路上听婢女说,大表哥那里有蔡邕《熹平石经》拓本,妹妹就动了心思去看。女儿自己去看梅花,不小心摔了跤,划破了裙子,怕被人看见。大表哥的院子最近,女儿——女儿才想着先躲一下,看哪个婢女经过再遣去给女儿取件外衫,不想——不想——”话再也说不下去,荀琳哭得梨花带雨。 “胡说八道!”周大夫人杏眼圆瞪,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满院子的房间,随便哪个,你偏选了敦哥儿的卧房。你当我是傻子不成!” “大舅母,琳姐也许真是慌不择路,才误进了——”周氏颤抖着声音,只还没说完就被周大夫人厉声打断。 “收起你们那些骗鬼的话!”周大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母女打的什么主意,想用这种手段嫁进我周家,门儿都没有!” “大舅母,琳儿没有!”荀琳一副快要晕厥过去的样子。“琳儿不是连府里都没惊动,直接回府了么?琳儿就是不想给大表哥惹麻烦啊!” “你——你个不知廉耻的!”周大夫人冲到荀琳跟前,抬手劈头盖脸扇了下去。“你一路哭着从敦哥儿院子往府门奔,多少人见了?你算盘打得倒是精!你当大家都是傻子,由着你玩弄在股掌间!” 巴掌落在荀琳头脸上,瞬间脸颊出了红印子。周氏啊呀着用身子去拦,手臂去挡,荀璐也冲过去拉周大夫人,而周大夫人死命挣脱荀璐的拖拽,依然不依不饶朝荀琳打去。一打一拽一拦一躲,场面混乱不堪。门外的下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最终还是周大夫人身边得脸的单妈妈咬牙冲了进去,带着几个婆子、婢女一起把主子们拉开。 几个主子衣衫凌乱、钗环歪斜,脸上妆容斑杂,哪里还有夫人、小姐的威仪。众人不敢出声,只屏息敛目地忙着给自己的主子打水拾掇,半个时辰后总算收拾妥当。 看看跪在地上的两个女儿,又望望依然怒容满面的周大夫人,周氏期期艾艾地开口:“大嫂,这事儿已经出了,不管因为什么,总得解决不是?您看——要不……” “闭上你的嘴!”周大夫人嗓子沙哑。“把这丫头送去庵堂吧!”说罢,她起身要走。 “大舅母!琳儿不要去庵堂!”荀琳扑过来,一把抱住周大夫人的腿哭求着:“求求大舅母!您就让琳儿嫁给大表哥吧!琳儿一定好好侍奉您!好好待诚儿!求求您!” 周氏看看女儿,咬了咬牙,也跟着跪了下去。“大嫂,您——您就让敦哥儿……” “收起你们那些龌龊心思!”周大夫人居高临下看着两人,语气里带着冰萃一般:“你这个当娘的从小就算计,如今女儿跟着算计!娶了这样的祸害,周家哪里还有宁日?”说着,周大夫人一脚踢开荀琳,甩袖而去。 荀璐没敢拦周大夫人,只能奔过去扶起自己的母亲和姐姐。明明算计得好好的,可谁想到周大夫人反应这么大。荀璐满脸晦气,没有看到荀琳低垂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的阴冷。 第110章 做妾 没几日,周府大公子对自家表妹始乱终弃的流言在京城酒肆茶馆传得沸沸扬扬。那传言绘声绘色,连床第之私间毫发丝粟都描述得如同亲见。 “啪——”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溅起的水渍散落四处。周大老爷看着端坐在折背椅上,一脸温顺贤淑的周氏,气得眼冒金星。从小这个妹妹他就不喜欢,满脑子的算计。当年她拿捏了二弟的把柄,逼着母亲将她记在名下,成了周府嫡出小姐。想想稀里糊涂救了人的二弟,他愈发心塞。救谁不好,要救那人! “你究竟想做什么?”周大老爷压下心底的思绪,神色冷肃地问,语气里全无半分亲近。 “大哥,如今事儿已经出了,琳姐儿也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还算配得上敦哥儿,您就同意娶她进门吧!”周氏语带恳切。那日周大夫人走后,她细细盘问女儿,知道真是自家孩子胆大包天了。不过那又怎样?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她没觉得自家女儿耍些手段有什么错。相反,她很自豪,不愧是她周蓝的女儿。她周蓝能有今天,哪一分获得不是她和庄妈妈殚精竭虑算计来的?想到庄妈妈,她有一瞬的心痛,不过马上被她抛去脑后。下人不就是该为她死心塌地、挡灾避祸的么!庄妈妈揽下所有的罪责是她应尽的本分,她给多烧些纸钱就是。 “配得上?”周大老爷冷哼一声,“你可真看得起你的女儿!” “大哥,就算琳姐儿配不上,如今这情形,娶了琳姐儿,流言自会平息,对敦哥儿只有好处!”周氏语气温婉,似乎处处为周敦着想。她今儿个好不容易求了老侯爷放她来了周府,没有结果,她哪里能回去! “你打得一副好算盘!”门口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帘子挑起,婢女侧身让过,一位老妇人拄着鸠杖缓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面色不虞的周大夫人。老妇人身穿深青色缂丝锦缎直领大襟长衫,头系同色绣金丝锦缎抹额,面容端肃,正是周家老夫人。 “母亲!”周大老爷和周氏同时起身。周大老爷迎上去,搀着周老夫人另一只没有拄杖的手,把老夫人扶到自己刚刚坐的上首位置。周氏侧立在一旁,没敢上前。虽然她算计来了嫡女身份,但她很清楚这府里没人待见她,甚至下人们也从心里瞧不起她。 她深吸一口气。瞧不起又如何,她不需要任何人瞧得起。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她都无所谓。 周老夫人微微抬起松弛的眼睑,扫了一眼垂手而立的周氏,又如同见了脏污一般,厌恶地移开,开口说道:“我周府的长媳可不是什么腌臜东西都能肖想!把那丫头纳了做妾,也算全了敦哥儿有情有义的名声。若不同意,直接送去庵里,铰了头发做姑子吧!” “母亲!”周氏惊骇地抬头。“琳姐儿如何能做妾?她好歹是侯府嫡出六小姐。这让侯府的脸面往哪儿搁?让琳姐儿怎么做人?” “她需要做人么?”周老夫人冷哼。“但凡知道做人的本分,今儿个就不会有这样一出!至于侯府脸面,无需你操心!老大,你去见荀老侯爷了吧?把定下的事儿告诉她!这么上蹿下跳,你也不嫌烦!” “是,母亲!”周大老爷恭顺地倾身俯首答了,然后直起身子,转向周氏,冷冷开口:“老侯爷同意琳姐儿做妾,随时一顶小轿纳进门。如若不愿,出家或是另寻他嫁,那是你们的事情,自家去商量,不必在我周府纠缠。” 周氏只觉浑身无力,几乎瘫倒,但屋里众人只冷眼看着,没人上前。 周氏浑浑噩噩离了周府,至于如何回的侯府,她自己也不记得。老侯爷今儿个同意她回周家,是为让周家人告诉她决定,不想听她纠缠吧。见到心爱的女儿,她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心肝宝贝儿,做娘娘都使得,怎么就做了妾? 荀琳总算哄住母亲,知道了事情结果,也是呆若木鸡。她明明算计得好好的,怎么就只能做妾?周敦大她十二岁,年龄本不般配。但她从记事起就喜欢这个大表哥,觉得世上没人比得上他!大表哥娶亲,她悲痛不已;大表哥丧妻,她开心雀跃。她知道母亲在娘家不招人待见,可她为了见大表哥,每每忍着周府里长辈的冷淡,温柔小意,各种讨好。到了婚配年龄,她几次试探大舅母和母亲,两人都全无把她许给大表哥的意思,她才彻底着了急。得知周敦宴请同僚那日,她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为防周大夫人把事情压下,她甚至在事后没有回内宅,而是一路哭着跑到府门才上了马车。这一路的下人或是来访的人有多少?她不相信周大夫人压得下来。用流言逼着周家就范,她觉得没有问题。毕竟周敦是周家最有希望走上高位的青年才俊,为他的名声着想,她坚信周家必然会接纳了她,况且她一个侯府嫡出小姐给人做继室,身份配得上,可事情为什么没有如她的预期呢?大舅舅和祖父是如何说的?祖父怎么可能让自己去做妾! 荀琳呼地站起身来,朝着前院老侯爷的书房,不管不顾狂奔而去,完全不理会身后一脸错愕的周氏。 晚间,漾儿来报赵荑,说前院里老侯爷大发雷霆,让婆子把六小姐拖到祠堂前,直接请家法,打了十大板子,还不让请医女,直接把人扔在那里,说让跪满三天,不许人送吃食,连同七小姐也被罚一起跪了祠堂。三太太周氏哭天抢地要拦,被老侯爷直接打了五大板子,拖回惠迪院,命令禁足。 赵荑已经从荀嬛那里知道了事情始末,对于这样的处罚,她除了说自作自受外,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一个女子,不懂自爱,以为用了手段就可以得偿所愿,怎会有如此幼稚的想法?于周家大爷而言,不过风流韵事一桩,纳个妾氏就直接揭过罢了。只老侯爷同意让荀琳做妾,还是在赵荑意料之外,毕竟隆昌侯府庶女都没有做妾的先例。不过,赵荑细细想想,又觉得可以理解。周敦原配是刑部尚书嫡幼女,据说极得尚书夫妇疼爱。女儿早早没了,只留下独子。为了这个孩子顺利长大,周敦续娶必得常家点头。荀琳这事儿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但凡细查就能知道荀琳姐妹的算计。这样的人,常家如何会同意做了孩子嫡母?老侯爷坚持,就需和刑部尚书对上。为一个没长脑子的孙女和朝廷重臣闹僵,老侯爷会做怎样的选择就不难猜测了。周氏母女啊,只看得见内宅的四方天,自以为聪明,结果埋了自己。 不过,赵荑完全不可怜她们,咎由自取罢了。从这件事情,赵荑自己也不是全无收获。从事情处理过程来看,周家对周氏这个外嫁女很是不喜,可又为何一再动用人力、物力助纣为虐呢? 赵荑思来想去,只两个原因,一则利益够大,二则有软肋被掐。前者可能性不大,毕竟侯府即便三老爷承爵,一个空头爵位能带给周家的利益实在有限。那么,就只能是后者。荀翊信里不是也说,这次截杀很有些怪异。对方似乎没下死手,处处留有余地。周家不得不出头,又极不愿出头,只能是软肋被捏。这个软肋究竟是什么?能大到让周家不惜树了捬义侯府、隆昌侯府这样的强敌。如果找到了这个软肋,是不是就直接断了周氏的手,也直接去了目前她和荀翊最大的威胁? 赵荑一点一点折着手里的绢纸,思忖着吩咐漾儿:“你明儿去寻清泽,让他在盯着周家的时候,着意查查周氏的事情,从小到大,事无巨细,越详细越好!” “是!”漾儿福身应下。第二日一早,就有人见清泽出了府,拐去了柳树坊。那里人员混杂,清泽混入人群,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几日间,坊间关于周家大爷、隆昌侯府六小姐的风流韵事又有各种新的流言。那六小姐为了能嫁与周家大爷,无所不用其极,直接往周家大爷身上扑,只为能嫁入周府;六小姐和周家大爷被人算计,两人本只是表兄妹情分,如今都被害得名声有损;周家大爷和六小姐都是为了换件衣衫,机缘巧合,撞到一处,全是造化弄人云云。 香艳风流事本就是坊间百姓最热衷的话题,如今得了个话头,连说书的都跟着凑趣,编撰出贵家公子与表妹表姐的各种故事,居然颇受欢迎,赚了不少的钱财。 在这样的流言纷扰中,十几天后,一顶小轿从角门进了周府,轿里是伤还未痊愈的六小姐荀琳。 赵荑没时间关注荀琳,因为她可有大把的事情要忙。 第111章 赚钱 看了三房周氏的笑话,赵荑的开心持续了数日,书肆传来的消息更让她的开心多了几分满足感。 《异域童话系列》画本系列一已经上架出售,每本定价两百文铜钱。起初清浅几人还担心定价有些偏高,毕竟一身常见衣裙也不过六七十文,普通人哪里买得起?赵荑却不为所动。她自有成算。 清浅她们不懂行情,只想着书的价格高,可事实是,若将成本合进去,这价格偏低。毕竟纸墨、糊药、雕刻背糊匠人、赁版费等等,哪里不是钱?这样算下来一本书的成本差不多一百五十文左右。如果不是因为书肆是自己的,且雕版做好后,同一本书再印能省下成本,赵荑会把书价定得再高些。 毕竟这个时代能认字读书的人,除了机缘巧合外,几乎都出身殷实人家。她所处的时空和隋唐时期诸多重叠,但又有不少偏差。印刷倒是和隋唐时期一样,只有雕版印刷,活字印刷还没有出现。她也没有自己尝试的打算。毕竟鉴于她有限的国学知识,活字印刷术这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她哪里能通晓?且她要学习、要忙碌的事情太多,目前身边也没有这样的专业人才可调教研发,这样的时间、精力付出她没兴趣,索性就着现有条件,由着书肆掌柜张罗。 雕版时间的缓慢延迟了《异域童话系列》的出版,但一经问世就迅速吸引了众人眼球。赵荑在故事的选择上费了不少心思,毕竟在这个皇权桎梏的封建时空里,她可不想犯了某些忌讳。《伊索寓言》里《狼和小羊》的故事,她可以讲给孩子们听,却不敢选入书中。强权蛮横无理地制定规则,肆意践踏欺侮弱小的故事,她哪里敢选?是嫌弃自己日子太好了么?夏尔·佩罗笔下的很多故事她也不会选择,如《小拇指》中蓝胡子杀死七个女儿的情节、《驴皮公主》里面的乱伦爱情都极其不合时宜。 赵荑选择的第一个故事是伊索的《龟兔赛跑》,在书的末叶写了“谦逊为贵”四个大字;第二个故事是《一千零一夜》中的《渔夫的故事》,末页写了“慧者为强”四字 ;第三个故事选了格林兄弟的《狼和人》,末页标注“量力而为”;第四个故事是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末页写了“知足知恩”…… 每个故事都是婢女们整理好,两位女夫子润色,读给孩子听,然后再捎给清修的老祖母把关,最终一一确定下来。 毕竟是讲给孩子们的故事,用词规避华丽,语义避免晦涩,能让孩子读懂,新鲜之余,领悟一些重要的人生智慧和哲理最好。 《异域童话系列一》画本在东西市两家书肆同时上架。第一批书共印了一千册,两个书肆各五百本。赵荑原以为西市的书肆会卖得更好,不想两家书肆存货在一周内同时告罄,还有没有买到的人络绎不绝地来打听。 起初买家不过抱着给孩子翻翻看的心思,后来发现新奇有趣,女眷也很是喜欢,一时在各府内宅很受欢迎。书院里的读书人原本不屑于翻看孩子画本,但经不住总有人在身边念叨,索性抱着猎奇心思翻看,竟发现着实不错,一时《异域童话系列一》在读书人中也成为热门话题。书肆的掌柜催着匠人们加班加点印制,点灯熬油也压不住咧到耳根的笑。每天听到铜钱进了钱匣子的哗哗声,哪个掌柜能不开心? 漻园里参与的婢女也得了赏银,两位夫子更是拿了不少工钱,众人皆大欢喜。 赵荑从小在富贵锦绣堆里长大,从未缺少过的东西,她不会有执念。她依然日日忙碌,忙着读书、习字、练武、给相公写信,继续给孩子们讲故事……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件事——与人斗! 这不,又有人找上门来。 听说满儿拜见的时候,赵荑还愣了愣,一个已经放了籍的奴婢可以随意进府了? 清浅扑通跪倒在地:“请奶奶责罚!满儿之前找过奴婢几次,奴婢都是在角门见的她。她每次都向奴婢借钱,奴婢借了两次,没见还钱,她还要再借,奴婢就推说没有了。这次她又来,奴婢烦的没法,本不想见她,可想着她好歹是奶奶院子里出去的,闹出来不好看,就去见了。她又磨着借银子,奴婢不肯,她就不依,嚷着要见奶奶。奴婢没法子,只能先让她闭嘴,来向奶奶讨个示下。” “哦,这个满儿倒是小瞧了她。”听了清浅的话,赵荑柳叶眼微弯,竟带了笑。 清浅滞了一下,没懂赵荑的表情和话里透出的违和。 “起来吧,我今儿心情好,见见她也无妨。”赵荑随意地说。 “是!”清浅出了门去带人。 “奶奶实在没必要见她。”一旁的漾儿倒了一盏茶,递了过来,语气里透着不赞成。漾儿从几个小丫头进院子后,逐渐露了锋芒,不再如以往一样收敛。良性竞争是赵荑乐见的。 “不碍事!”赵荑呷了一口清茶,无所谓地说。 差不多半个时辰后,满儿跟着清浅进了漻园。 甫一见赵荑,满儿朝前扑通跪倒在她脚下,几乎撞上了她的腿,带着哭腔地喊着:“五奶奶,奴婢想您想得好苦!” 赵荑先是被她一下子的逼近惊了,后又被她的话吓到。她是死了还是怎么了?这是来哭坟? “满儿!”身后的清浅气得满脸通红。 “满儿姐姐出嫁后真是不一样了。”漾儿截住清浅的话,开了口。“以前满儿姐姐虽然规矩不算好,但也没这么差过。这是怎么了?见了奶奶说话不仅没了分寸,连胡话都出来了么!”漾儿声音清脆,可吐出的每一个字却像冰雹一样砸向满儿头上。 “你——”满儿抬头直直看向漾儿,眼里有掩不住的愤懑。 “怎么,你觉得漾儿说错了?”赵荑语气淡淡,从宽椅上站了起来,走向桌子另一侧的椅子,重新坐下。 满儿看着赵荑的动作,眼里瞬间蕴满泪花。“奶奶,奴婢真的想念您了!奴婢失了规矩,也是因为见到您太激动了!” “嗯,我知道了!清浅,你去找清湄,把刚刚做好的蜜枣糕给满儿包了。好歹也是嫁了人的,想来婆母那里不好空手回去。我乏了,见过满儿,看着她气色还不错,也就放心了。”赵荑语气淡淡下了逐客令。她本想看看这满儿是不是有长进,如今见了,瞬间失了兴趣。不仅没长进,反而愈发蠢笨。 想打感情牌,总要尽量不露痕迹,既便让人觉出你的虚伪,也很享受你的吹捧和重视才好。这满儿,也是没谁了! “奶奶!五奶奶!奴婢不要糕点!求您救救奴婢!您大慈大悲,救救奴婢就好!”满儿却又膝行跪着朝赵荑挪来。 救她?赵荑挑眉。 第112章 求钱 “奴婢表哥年后就要科考,可家里的银子花完了。奶奶,奴婢能借的都借了,实在没有法子,只能来求奶奶,看在奴婢尽心尽力服侍奶奶一场,奶奶一定要救救奴婢!”满儿几乎痛哭流涕。 家里没钱了?清浅说满儿找她借钱,赵荑觉得不过是打秋风,毕竟能多得一分是一分。她前世的一个保姆就是这样的人,明明兜里有钱,但永远哭穷,永远想多占。如今见满儿这样子,可不是单纯哭穷,应该是真的没钱了。 看她身上衣裙,是出府带走的最差一件吧。 “当初你嫁人,奶奶可是赏了你三十两陪嫁银子。”清浅皱眉。要知道,很多普通人家,一辈子都挣不到三十两银子。一两银子就是一贯钱,也就是一千文铜钱。依着市价,十文钱可买一斗米。这三十两银子如果简省些,如满儿一样的三口之家,过个七八年没问题。 “奴婢,奴婢表哥读书实在很费银钱。”满儿可怜巴巴地说:“奶奶,您可怜可怜奴婢,再赏些银子给奴婢。只要表哥考上了,我一定让他好好报答主子的大恩大德。” “再赏你些银子?”一直没再说话的漾儿实在忍不住了。“满儿姐姐怎不直接说,让主子养你们一家子?” “满儿,你这样不合规矩。”清浅气得手都有些抖。她就该直接让人打了这个死丫头出去,她怎么就鬼迷心窍,把人领进来恶心主子。 “你表哥读书,你和你姨母平日都做些什么?”赵荑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奴婢和姨母做些打扫,做做饭,也做针线。”满儿见赵荑没有生气,心底升起无限期盼。“奶奶不知道,表哥读书很好,夫子总是夸他,他一定能考上。” “你和你的姨母一点没想着赚钱,只靠着我的赏银过日子,还任由你表哥说什么是什么。一家子懒惰蠢笨如此,还妄想让我供养。当我是菩萨,有求必应么?我可以给你钱,可凭什么?凭你脸大么?”赵荑语气淡淡,甚至带着笑,可说出的话却锋利如剑,刺向满儿。 满儿张口结舌望着赵荑,等反应过来,脸腾的一下涨得通红。“五奶奶,您,您怎么这么说话?” 啪的一声,清浅抬手给了满儿一巴掌。“找死的丫头!”她气得浑身发抖。“敢质疑主子,谁给你的胆子!”她转身朝赵荑扑通跪了下去。“是奴婢错了!不该擅作主张!请奶奶责罚!” “罚一个月月银,你且边去!”罚了清浅,赵荑又看向满儿,脸色沉了下来。“一个奴婢,我念你跟我一场,该给的体面给过了,你是不是以为就此可以蹬鼻子上脸了?你那表哥拿了我赏的银子,在外边呼朋唤友、喝酒狎妓,当我不知道么?他到处大放厥词,说他媳妇如何在隆昌侯府五奶奶跟前得重用,我可以不计较,权当市井流氓的醉话、屁话。但你们当我是傻子,缺了银子来哭哭就可得好处,这就该死了!”赵荑呼地俯身,一把揪住满儿交衽衣领露出的一小截中衣:“怎么,是我平日对你们好得过了,让你有了这样的错觉,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你在和谁说话?” 赵荑声音不高,但眼神里的锋利,如最冷冬日里贴在脸上的寒冰,掀起的一瞬间能沾了人的面皮去。 满儿慌乱地后仰,赵荑索性一把松开,任由她翻倒在地上。赵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的奴籍我已放了,所以别再让我听到你是我身边婢女的话!若是让我听到任何和我、和侯府有关的流言,你那表哥就一定没腿、没手、没眼睛!” “啊!不!五奶奶,不!”满儿吓得抖成一团,可还是拼命爬着跪起来,咚咚磕头求饶。“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求奶奶放过表哥!” “憋回去!再说一句,你表哥一条腿就没了!”赵荑声音里带着恶趣味,眼里却布满阴霾。 她极厌烦满儿这样贪得无厌、蠢笨如猪,偏偏又自以为是的人。 她身边出去的人多少都知道些府里事,如果人放出去,身契还在自己手里,她倒无所谓。可如满儿这样放了身契的,她并没有因对方离了身边而彻底放手,她嘱了清泽多关注些。满儿知道的事情不多,但她讨厌被人了解,所以必须确保她不乱说话。满儿不来,她想起的时候也会处理。不想今儿个竟直接送上门,那就怪不得她了!好在是个心比天高,却胆小如鼠的,吓吓就解决了。毕竟是特权社会,敢和赵荑对上的平民,大抵真是觉得命长,不想活了。 赶走讨厌的苍蝇,赵荑的心情还是受到了影响。她索性提了宝剑到后园去。得了殷师父指点,她的峨眉剑法有了飞速进步。殷师父的功夫是江湖二十年的腥风血雨里拼杀出来的,闲来给她喂招时,几乎招招直指要害。所以每次和殷师父对招,赵荑都觉在鬼门关走了若干回。这样再回想归京途中遭遇的截杀,赵荑觉得以她三脚猫的功夫,还能保住性命,除了赵濯等人的拼命相护,就是侥幸。可这世界不是时时都能侥幸,她还需自己更加强大,强大到无人敢轻易与她为敌,无人敢轻易觊觎她的一切! 赵荑一个飞跃,借着身体的落势,一剑砍下旁边树木伸展出的粗大枝桠。她挽了个剑花,宝剑瞬间入鞘。 明明知道孙氏、周氏的惺惺作态和恶毒心思,她多想快意恩仇,一剑斩下,断了那恶心的嘴脸,可现实世界哪里能如此恣意妄为?她穿越而来,时空的转换依然没有摆脱规则的束缚。任何世界都没有绝对的自由。若有,大概就是无序、无底线的野蛮之地了。赵荑苦笑,握紧剑柄的手没有松开。既然有规则,她就在规则之内全力以赴好了! 她抬起头,阴沉的天空中,几缕亮光渐渐渗出,阳光终会冲破阴霾! 第113章 误会 清澜又一次出了府,心情雀跃如出笼小鸟。她轻车熟路拐进荀放家宅子所在的巷道,正巧见那宅子前站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侧对着她的方向。她顿一下,撤步退回,将身形掩在拐角的墙后。 此时,那女子已经叩响了门环。门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打了开来。 “哎呀,这是知道我来,急着欢迎啊!”女子娇笑。 清澜知道荀放在家,因为他和她约好今儿个见见他四岁的女儿。 “怎么是你?”是荀放的声音。荀放家的宅子是巷子拐角第三家,只要不是着意放低声音,在清澜的位置,不难听清说话声。 “怎么不能是我?”那女子语带娇媚。 “有事儿么?”荀放的语气里有无奈,但不是冰冷。清澜拧眉,看来荀放和那女子应该有交往。 “想莹莹了,来看看,也看看你呀。”女子语气里带着亲昵。莹莹是荀放女儿的名字。 “改日吧,我今儿个有事。”荀放敷衍地说,但没有不喜。清澜指甲抠进了墙壁的土里。 “你哪里有什么事儿!今儿个是你轮休,当我不知道么!”女子娇声嗔怪。 “唉,你别呀!唉,我说你这人!”是荀放无奈的语声。似乎是女子直接推开荀放进了门。 清澜紧咬了嘴唇。是她对荀放了解不够,还是那女子本就和荀放关系匪浅? 她探头去望,门没有关。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些,举步朝宅子走去。 进了门,绕过影壁,清澜探头去看,前院没人。她犹豫了下,把手里的包袱放在一旁的台阶上,轻步朝里走去。院子正对的厅堂不见人影,有语声从灶房方向传来。 “哦,还不错,知道烧水呢!点心也不错。看来是小瞧了你!还知道自己照顾自己,不错!”女子的声音轻快中带着熟稔。 “好了,好了!你看也看了,满意了吧!赶紧走吧。”荀放语气里透着央求。 “这么着急赶我走干什么?是不是藏了什么小娘子怕我看见!”女子语调高了起来。 “你胡说什么!好了,快走吧!这样不合规矩!“荀放有了恼意。 “瞧你,和我讲什么规矩,终归是你的人!”女子语气娇媚十足。 “唉,你干什么!别!你干什么!”有拉扯的声音从灶房传出来,带着荀放恼怒的声音和女子放浪的笑。 清澜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她退后几步,转身狂奔而去。每日跟着五奶奶练习功夫,此刻倒是派上了用场。身后似有怒吼传来,她完全听不清,只觉得这天阴得厉害,是要下雪了吧! 她跑得太快,没有听到啪的一声响亮的耳光,还有荀放的怒吼:“秦氏,你男人死了才几天,你居然就这么不知廉耻!看在你是莹莹表姨母的份儿上,我忍你很久了!给我滚!” “你!荀放!你敢这么对我!你信不信我直接喊一嗓子,说你想用强,我让你吃官司!”女子气急败坏。 “哦,是么?那你试试看!”荀放的声音冷酷异常。“你那当掌柜的爹吞了主家多少银子!你那做账房的哥哥做了多少假账!你当我不知道么!别惹我!不然你秦家一门都别想活!” “荀放,你敢!”女子色厉内荏。 “我有什么不敢!以往不过看在莹莹娘的份儿上,给你几分颜色!真当自己是根葱了!”荀放的声音透着轻蔑。 “我不过是喜欢你,干嘛这样!”女子声音又柔媚起来。 “呸!收起你那恶心的嘴脸!当我不知道你男人怎么死的!”荀放声音凶狠。“惹了我,你就得给你男人偿命!” 女子扑通倒地,再也没敢发出任何声音。 恶心的人终于走了,荀放长舒一口气。莹莹娘的这个表姐实在没脸没皮。莹莹娘活着的时候,她这个表姐惯会卖好讨俏,莹莹娘被她哄得眉开眼笑。他觉得只要能让生病的媳妇开心就好,所以一直隐忍,从未给对方任何难堪,倒是让她真以为他软弱可欺,居然想给他做媳妇,呸!真是可恶至极。 他咣当关了门,转身往回走。清澜一会儿就来了,他得收拾下,可不能让清澜看到乱七八糟的宅院,不然她又得帮他收拾,累到可怎么好! 他转过影壁,正要往厅堂去,地上的包袱让他瞬间停在原地。他愣愣地走过去,打开,露出里面石榴红的小小襦裙。那是——那是清澜给莹莹做的!她说过,小女娃穿石榴红最是好看!他甩开包袱,猛地打开宅门,冲进巷子里,一条长长的巷道,空空如也。他不死心地奔到巷子转角,依旧没有半分人影。清澜来了,又走了!他恨恨地跺跺脚!这个可恶的秦氏!他此刻生了杀人的心! 清澜浑浑噩噩回了漻院,关上门,扑到床上,蒙了头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之后的日子,清澜明显沉默很多,有时还会呆呆出神,整个人迅速瘦了下去,好像一阵风儿就能刮倒一般。 赵荑和婢女们都发现了清澜的不对劲,细细查问也没有结果。赵荑找了荟春给清澜把脉,确定没有生病,才稍稍放了心。她告诉清澜,若是孙氏或童妈妈找上她,无论何事,她都会帮她解决。清澜听得泪水涟涟。找什么男人依靠,五奶奶才是她最应该依靠的人! 清澜自此几乎不出漻园。她不知道,荀放寻了各种借口进内宅,只想见她,可每次都失望而归。荀放甚至想过求了五奶奶,或是让父亲求了侯爷,直接求娶清澜,可终归没敢这样做。在侯爷面前再得脸,他也只是个下人。下人的婚配只在主子一句话。若是传出他和清澜私相授受,他无所谓,大不了被责罚,可清澜会如何,他不敢想。他每日焦灼难安,哪里知道清澜已经生了此生只跟着五奶奶,从此不嫁人的心思。 情之一字,有人真心付出,有人却机关算尽。 第114章 周府 几日后,赵荑收到了外院传来的消息。 漾儿回禀道:“回奶奶话,周府的门户并不严。清泽几个寻府里的下人,使了些银子,倒套出了不少东西。三太太是周老太爷的庶三女,一直不得重视,是府里的小透明,十五岁那年不知为什么突然被记到嫡母名下。下人对此知之不详,也众说纷纭。比较一致的说法是,三太太抓了周二老爷,嗯,就是当时的周二少爷的大把柄,让周家上下不得不妥协。有下人在那之前听到过两人争吵,似乎与周二老爷救的什么人有关,气得周二老爷面红耳赤,后来是周大老爷给压了下来,那之后没几日,三太太就成了周府嫡女。”漾儿将得来的消息娓娓道出。 “嗯,还有呢?”赵荑没有停下裁着纸张的手,她要给几个孩子弄些稍小的纸练字用。 “清泽他们查了周二老爷那之前的行踪,还真发现了端倪。”漾儿继续道:“在三太太被记做嫡女一个月之前,周府举家去了城外白云山的温泉庄子。当时周二老爷在山上射杀了一只大熊,救下一个猎户。正好被路过的白云观几个道士见了,如今提起,还一再称赞周家二老爷艺高胆大。” “猎户?”赵荑停了手里的活儿,抬头看漾儿。 “当时被救的人自己这样说的。”漾儿答。 “周二老爷把人带走了?”赵荑问。 “是!当时见过的道士说,那猎户伤得不轻,周二老爷送人去了最近的医馆救治。”漾儿说。“清泽他们也在附近的几家医馆暗地查过。因为遇到熊,还能平安脱逃的不多见,所以有老大夫记得这件事。说当时周二老爷付了诊金,那猎户在医馆住了五六日后,又被周二老爷派人接走。有周府下人说二老爷仁善,将人接去了温泉庄子,说有利于伤势恢复。” “可有人知道那猎户的最终去处?”赵荑问。 “没有!”漾儿答。“那猎户最初在温泉庄子住,外院有下人轮流照顾。隔了几日,不知道为什么,周二老爷的贴身长随突然把人接走,似乎在内院住了几日,后来就没人再见过那猎户。” “内院?”赵荑拧眉。内院是女眷住的地方,把一个外男,甚至是陌生外男带进内院本就不合规矩,又何况还住了几日。 “附近的村子那段时间可有猎户失踪?”赵荑问。 “清泽查了,没有查到。”漾儿摇头。 “有人记得那猎户的年纪、长相么?”赵荑继续问。 “说是二十多岁,很年轻。一个道士记得那人右额角发际处有一个黄豆粒大小的痣。”漾儿答。 有相貌特征就好,该出现的人总会出现。赵荑并不纠结。 “五奶奶,清泽他们从周府下人口中还知道了些六小姐的情况。”漾儿说。 “哦,她怎么了?”赵荑有点意外。六小姐荀琳进周府做妾后,她就没有关注。一个妾室关进深宅能搅起什么大风浪? “六小姐被抬进周府,最初没人理会,她倒也安静。可后来不知道怎么,周家大爷一日醉酒,把六小姐,还有,还有松枝一并收了房。”漾儿毕竟是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说到这些觉得难以启齿。 “一并收房?”赵荑倒是来了兴趣。据她所知,周家大爷号称性情端方,怎会做出把主子和贴身婢女同时收房的荒唐事?“周家人对此什么反应?” “说周家大爷酒醒后羞愧难当,径直去跪了祠堂。周老夫人震怒,彻查了此事,可得的结果是,周家大爷在外和同僚着实喝了不少酒,回府后如往日一样,先去看了周小少爷,出来不知怎么就拐去了六小姐的院子,之后就出了事儿。周老夫人反反复复查了,没有发现人为的痕迹,直气得摔了好几个茶盏。”漾儿说。 赵荑虽然没见过周家大爷,但能年纪轻轻成为天子近臣,绝不可能是个小白花。连高门大户的荒唐主子都少有的放荡事儿,他怎么可能糊涂至此?里面一定有猫腻!她还是低估了荀琳! “出事儿后六小姐那里什么反应?”赵荑问。 “据说六小姐羞愤难当,不过松枝要自戕,被她拦了下来,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能害了松枝性命,也污了周家大爷的清名。”漾儿说。 “她倒是能装贤德。”赵荑嗤笑。“事情如何处置的?” “周老夫人让人赏了六小姐些首饰,把松枝提做了二姨娘。” 赵荑轻轻捻着裁好的纸张边角。荀琳谋划着嫁给周敦,被周家人厌弃,虽然被一顶小轿抬进了周府,但依照她的想法,周家大爷不可能和她圆房,可如今呢?不过短短数日,荀琳就得了机会,彻底翻盘,还能全身而退,且把周家大爷私德不修的错处握在手里。这与周府的门户不紧,被人钻了空子有关,但必须承认,荀琳不容小觑! “她是怎么做到的?”赵荑喃喃自语。“你告诉五小姐和连妈妈盯紧三夫人,让殷师父再留心下三老爷;和清泽说,继续盯着周府,六小姐那里务必多关注。”赵荑叮嘱漾儿。她倒要看看,这荀琳究竟还能做出什么来! “奶奶,殷师父一直在盯着猫儿坊那边。”漾儿犹豫了下,还是提醒道。 “哦,是了!“赵荑停下手里的活儿,吩咐漾儿:“让五小姐和程姨娘说,请程姨娘那边遣人盯着三老爷。殷师父还是盯着猫儿坊吧。” 蒙面老者只有殷师父和吴石追踪过,其他人即使碰到也不认识。何况对方身手极好,其他人也无法应对。荀翊的信怎么还没有到?赵荑已经望眼欲穿了! 第115章 素食 消息日日传来,周府和三房没有任何异常。六小姐荀琳每日连院门都不出,更没有往周家大爷身边凑,每日除了画画就是绣花,真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松枝也只守在荀琳身旁,形影不离。 赵荑听了传进来的消息倒也没有失望。换做她,成了这么大一件事儿,也会蛰伏一段时日。 若说近日特别点儿的事儿,就是荀三老爷迷上了一名青楼女子,每日下值就往女子所在的揽月楼跑。 赵荑对此并不觉奇怪,毕竟荀三老爷常常干些精虫上脑的事情,不然七小姐荀璐也不会被他伤了额头。对于荀璐破相的事儿,赵荑最初得知也很吃惊。她只想教训下荀璐,虽然知道那小姑娘不是什么良善人,但毕竟年纪尚小,且与自己没有不死不休的仇怨。她真的没有想到荀三老爷如此狠厉,居然不管对方是谁,上来就大石头砸过去。摊上这样的父亲,只能说荀璐倒霉。如今荀三老爷又迷上一个青楼歌妓,没什么奇怪。赵荑奇怪的是三太太周氏的态度。 因为荀璐毁容,常常闹得三房鸡犬不宁,老侯爷最终放了周氏出佛堂,让她去陪护。如今三老爷夜夜笙歌,以三太太周氏的心性,她不可能无动于衷。可事实就是,周氏没有任何动静。连妈妈递过来的消息是,三太太每日除了陪陪七小姐荀璐,就是把自己关进屋里抄写经书,一副全然悔过、不问世事的样子。 赵荑正琢磨着周氏的心思,二太太孙氏打发了人来问赵荑大房这边可需要什么。毕竟临近年关,各房需要采买的东西很多,需一一记录。赵荑说在孝期一切免了,谢谢二婶娘之类的客套话,就打发了人回去。她心里清楚,若孙氏真想给大房备些什么,就不会多此一举。既然人家做面子活儿,她就跟着做一样的面子活儿好了。看破不说破,大家一团和气,看着多好! 虽然年关将近,但因在热孝,院子不能布置,孩子们也不能穿鲜艳的新衣,吃食又诸多限制,这样过年孩子一定会失望吧?赵荑想了想,之前她没过多要求吃食,下人虽尽心烹煮,奈何实在素淡。孩子们已经有些受不住了,她觉得这样不行。吃食紧要,其他倒无所谓。她可不想亏待了自己和孩子们的身子。于是她唤了周妈妈、许妈妈、滕管事家的,还有清湄、荟春,关起书房门,几人研究了两个多时辰,终于重新敲定了每日的菜谱。直到这时候,赵荑才真正认识到许妈妈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以往她和许妈妈交流不多,不过跟着学些药膳,了解些食材偏性,多些食养经验。今日她托了新春将至,孩子们都小,不能因为缺营养而亏了身子的借口,让大家出主意调整食谱。其他几人还纠结在怎么既能规避荤腥又能营养均衡的怪圈里,只徐妈妈圆圆的眼睛转了转,笑呵呵地说:“五奶奶,当日老奴去怀恩庵拜望静清居士时候,曾得了几句教诲,老奴很是叹服。” “是么?什么话?”听说是老祖母的话,赵荑很是好奇。 “老奴喜欢做菜,问的不过和吃食有关。老居士听说老奴喜欢做些素淡东西,不喜荤腥,就笑着告诉老奴,所谓荤素,不过世人将其区分对立罢了。素者,本色也。食材遵其本色,即可为素;若世人纠结怪罪,做成不纠结怪罪的样子就是,何苦痴嗔。”徐妈妈笑眯眯地说,一张白白净净的圆脸如弥勒般宽和。 赵荑微张了嘴,定定地看着许妈妈,忽地笑了。 许妈妈只几句话,既给了赵荑顺理成章台阶下,也让问题迎刃而解。老祖母说食材遵了本色即为素,就遵照本味做就是。不让吃的人纠结,不让看的人怪罪,做成看不出原本食材的样子就是。赵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的出自老祖母之口,但许妈妈能在此刻说出来,就说明她清楚自己调整食谱的目的。能在帮自己达成目的的同时,让身边其他人没有任何反驳和质诘的余地,这是个日后可以多多依仗的高人!赵荑很高兴。她喜欢身边的人个个聪明能干,如果事事靠自己,她想想那日子就觉得乏累苦涩。 晚食时,桌上多了几道菜式,看着不过素菜丸子、茄子豆腐煲、菌菇汤等,可孩子们吃起来总觉得味道比平日更好。荀瑞捧着一小碗的汤喝得津津有味,还小大人一样煞有介事地夸许妈妈手艺好,乐得许妈妈眉眼都挤到了一起,圆圆的脸看着更喜庆了。 吃过晚食,孩子们又围着赵荑叽叽喳喳讨论下午听到的故事。今天话题集中到了瑞士作家于尔克·舒比格的《白熊和黑熊》。对于黑暗孩子们都有莫名的恐惧,所以对这个故事孩子们讨论得极热烈。荀瑞没听懂,只嚷着自己怎么晚上就没见白熊或是黑熊在床边呢。 “乐诗是白熊,乐棋是黑熊啊!”荀乔笑眯眯地说。当日婢女找了赵荑后,赵荑专门和荀乔谈过,自那后,孩子的精神明显见好。他这几日已经出了房间,裹得严严实实,在院子里试着活动。只赵荑严令婢女看好他,不能有大动作。 “他们怎么是熊?”荀瑞忽闪着黑漆漆的眼睛,满是奇怪。 “哈哈哈哈——”满屋子的主子、下人瞬间捧腹大笑。荀瑞身边的两个婢女都胖乎乎的,乐诗肤色白,乐棋肤色黑,可不就是白熊和黑熊。今日跟在荀瑞身边的是乐诗。小丫头羞得满脸通红直跺脚,可话是荀乔少爷说的,又不能怼回去,只扯着荀乔的婢女不依不饶。 笑声里,周妈妈拿了一封信进来。 赵荑听说有信,还以为是荀翊的,拿到手里才发现字迹、称呼都不是。展信观读,竟然是滕管事。 回侯府后,赵荑曾收到过滕管事两封信,都是汇报庄子整顿、治理情况。因赵荑允了滕管事和儿子滕朗夫妻日后回京,所以滕管事一直在扶持林水,毕竟这个后生头脑、能力都够,更难得人品不错。赵荑也很是赞同。林水上手很快,已经全面担起了庄子里的日常事务。赵荑之前给滕管事回了一封信,让他们父子节庆里再帮帮林水,若是林水可以,等年后滕家父子就可归京。如今大房下人的身契都在赵荑手里,滕家父子的调派自是她说了算。 滕管事此刻来信,想来就是提前拜年吧,这样想着,赵荑读起了信。只是随着眼神下移,她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原本还笑闹着的一群人都收了声,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无事!”赵荑意识到了屋子里的安静,抬眼笑着说。“今儿个也晚了,都去洗漱睡吧。” “是!”孩子们都很懂事,起身行礼,由婢女、婆子带着回了自己屋子。 荀珍、荀姝手拉着手站在门口,没有直接出去,而是犹豫地望着赵荑。 “真的无事。”赵荑笑着。“是晴儿父亲问了点庄子上的事情儿,我还得再想想,去吧!” 两个女娃略松了口气,这才离开。 赵荑看着两个小小的背影,有些心疼。六七岁的孩子,就已经想着分担大人的苦。看来她还是没有强大到可以让孩子无限信赖她,让他们觉得她可以游刃有余应对一切。 收回思绪,赵荑又看回信纸。 第116章 来信 滕管事在信里说了三件事,一是周账房想求赵荑保个媒,让林水娶自己的女儿。滕管事说原本周账房心气很高,想让女儿嫁到县上,但一直没有寻到合适人选。有家境好的,人又一般。人出色些的,家里或妯娌众多,或婆婆难缠。就这样左挑右拣,一直没有结果。不想周账房的女儿看上了林水,喜欢得不得了。周账房妻子嫌弃林水孤儿寡母,家徒四壁,可周账房却持支持态度。林水娘倒是很喜欢周账房的女儿,但林水只各种回避。滕管事和林水谈了几次,逼着得了林水的准话,他居然喜欢吴姑娘。只这心思没法表露,也不敢和母亲说。滕管事觉得事情棘手,索性写信来给赵荑,请个示下。 赵荑忍不住挠头,这事儿她哪里知道怎么处理?每每提到吴姑娘,赵荑就会想起那个倔强地立在竹林里的纤细身影。那是个通透、知恩、聪慧的好女子,值得世上最好的男子。但吴姑娘身契在二太太孙氏手里。按照清澜的说法,庄子上孙氏安了眼线。林水是庄子目前的管事,关注的人太多。这事儿但凡出了纰漏,就是掩不住的事端。且不说吴姑娘同不同意,只说她是奴籍,比林水大了七八岁,又做过二老爷通房,就算想办法脱了籍,林水娘能容了这样一个女子做自家儿媳么?即便林水娘同意,庄子上的闲言碎语不会少,日子长了,极易生出纷争。有情饮水饱么?离群索居或许可以,否则哪里能脱了世俗! 至于周账房的心思,赵荑倒不难理解。如今林水眼见得她重用,只要抱牢她这棵大树,前途一定不会差。何况,周账房自己不也是投诚靠过来的么?林水虽然签了用工契书,却不是奴籍,也符合周账房的心意。如果双方都有意,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只可惜感情哪里是觉得合适就皆大欢喜的! 对这件事儿,赵荑全无头绪,只能再看第二件。 第二件事儿是关于李庄头孙子李继业。李家除了二儿子李翰首告有功,免于死罪外,都被判了斩刑。李庄头几个已经人头落地,可当时被派到侯府送节礼的李继业却一直没被抓获。刑部的海捕文书贴得到处都是,可李继业却如凭空消失一般。滕管事信里说,每日巡护庄子的青壮中,有人曾看到与李继业身形相似的人出现在庄子附近,但对方躲藏太快,没能抓住。 赵荑没见过李庄头这个孙子,只知二十左右的年纪。对方能躲过海捕文书铺天盖地的追捕,也是个能人。这样的仇家不能小觑。只是,这人能躲到哪里呢? 信里提到的第三件事是关于老杨的。对于那个替李庄头给她传话的木讷老仆,赵荑还有些印象。滕管事说大老爷、大爷过世的消息传到庄子上时,老杨似魔怔了一般,每日神神叨叨不知在嘟哝些什么。后来忽然说得去看看大老爷,隔日就不见了踪影。滕管事派人沿着出庄的路追出好远,也没见到人。老杨是府里有身契的下人,滕管事必须报到赵荑这里。如果赵荑追究,老杨就是逃奴身份,可以由官府出面抓捕。而赵荑关注的焦点没在这里,她关注的是,老杨为什么对大老爷的死反应那么大,还说得去看看。赵荑细细回忆当日查问褚老姨娘旧事情形,老杨丝毫没提和大老爷的任何交集。按照老杨的话,他到庄子上三十多年,大老爷四十多岁,两人应该有十年左右同处侯府的时间,是那时候有了别人不知道的亲近关系么?如果真的主仆相宜,那大老爷成年后为什么不把老杨带回身边?赵荑百思难解。 庄子上还有大老爷的巨额赃款,而大老爷已死,按照周账房说法,暗中一直有大老爷的人手看顾,可人如今都在哪里?没了大老爷,这些人会生怎样的变故?接手大房账册后,赵荑一直在查看,可实在没有看出异常。不过是世家最常见的账目往来罢了。这段日子,赵荑让清泽带人摸了摸大老爷的底,也一无所获。赵荑想不理会,反正不是她的钱,再多她也没兴趣,何况还是贪墨所得,可若哪日被人发现,她们这些人会不会因为大老爷贪墨而被牵连,被抄家砍头呢?想到这,赵荑坐不住了。会牵扯到自身安危的,都是天大的事儿,不能马虎。可这事儿谁能处理?她自问没这个能力,如果荀翊在身边,她还可以与他商量,偏人又隔着千山万水。 赵荑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漾儿看她一直眉头紧锁,也不敢出声,只默默看着。主子没有说的事儿,奴婢不能插嘴,也不能随意问。 “漾儿,老侯爷这个时间在哪里?”赵荑忽然出声。 “戌时三刻,老侯爷应该在书房。”漾儿回头看了眼沙漏答道。老侯爷每日的作息非常规律,赵荑让漾儿查过。 “去前院。”赵荑抓起搭在衣架上的斗篷就要出门。 “主子!”漾儿从身后一把拉住她。“衣服!” 赵荑低头看看自己的家常袄裙,没觉有何不妥,但知道漾儿能不顾规矩一把拉住自己,一定是自己这个样子很不合适,只好由着她换了一身正式襦裙,又重新拢了发髻,插了两个素净簪子,这才朝二门而去。 二门已经快到落锁时辰,两个婆子正依在门边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远远见有气死风灯的光亮摇曳而来,慌忙站直身子,等看清是赵荑带着婢女、婆子,忙上前福身行礼。 “五奶奶有事儿去和老侯爷说,劳烦两位老姐妹辛苦些,等了奶奶回来。”周妈妈上前笑着说,手里的荷包已经塞到了看门婆子手里。 看门婆子捏着鼓鼓的荷包,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称应该的,应该的。 等赵荑一行出了二门,两婆子边看荷包,边说今儿个运气好。这府里谁不愿意遇到五奶奶,给五奶奶办事啊?只要不跟五奶奶作对,五奶奶就是个散财童子。 那边酕醄斋里,老侯爷正拿着本《异域童话系列一》翻看。他虽不问内宅事,但赵荑每日给孩子们讲故事的事,阖府皆知。荀放知道赵荑的书肆,他也是去西市买东西时候,无意中从那家书肆门前经过,看到了《异域童话系列一》新书上市的牌子,才意识到这书竟是五奶奶编撰的。毕竟如今京城最火的画本可是独家出售,东西市各一家,这事儿无人不晓。老侯爷听荀放提了此事,就让他买了一本回来。他刚刚翻看过,不由对这个孙媳妇生出赞叹来。 他年少跟在先帝身边做侍卫,只是粗通文墨。很多书他看着就头疼,而翻看这本书,他觉得语言浅白,故事各有寓意,寓教于乐,极合他的口味。赵家才华横溢的嫡女配他的庶孙,着实低嫁了。 老侯爷心下嗟叹,还没从故事里走出来,荀放就来禀告说五奶奶来了。老侯爷愣了愣,这个时辰来一定有事。 荀放出门请五奶奶进,眼神在一众跟着的下人身上迅速扫过,没有清澜。他垂眸,掩下满眼的失望。 赵荑进书房时,老侯爷的桌上已经换了一本《论语》。赵荑扫了一眼,没觉出异常,只谦恭地施礼。老侯爷摆摆手,示意她坐在下首,才开口问:“是有何事?” 赵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老侯爷的语气里有平日少有的和煦。“孙媳有件事情一直犹豫要不要和祖父讲,讲了怕祖父忧心,不讲孙媳又怕事情伤及侯府。踌躇多日,孙媳还是决定来向祖父讨个示下。”赵荑语气恳切地说。 “哦,何事如此严重?说来听听。”老侯爷抬眼,眼里精光乍现。 赵荑亥时初才离了酕醄斋,而酕醄斋的灯一直燃着,整夜未熄。 第117章 墨兰 日后每每回想起老侯爷当时苍白的脸色和几乎控制不住颤抖的手,赵荑就心生不忍和愧疚,但事关生死,她无能为力,只能把难题丢给老侯爷。老侯爷究竟会怎样处置此事,她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 超出自己能力范畴的事情,少参与是最好的选择。 她给滕管事回了信。林水的婚事,自有林母做主,她嘱了滕管事莫要参与。父亲曾让她务必牢记世人“三不管”,说这是处事箴言,即莫管情事、莫管家事、莫管闲事,她深以为然。林水的事情与荟春截然不同。荟春那里她充其量保驾护航,可林水的事情,她若插手,就是横加干涉,两者有本质区别。李庄头的孙子行踪成谜,她会派人查找,也叮嘱滕管事小心。至于老杨,不必报了逃奴。若他想看大老爷,只能是去了溧阳祖宅,她会写信告知荀翊。 日子静水湍流般流淌。期间赵荑收到了荀翊的密信,说已经单独托付了吴石,若有需他做的事情,开口就好。如此赵荑就不客气,直接让殷师父寻了吴石,帮忙查找蒙面老者,至于如何行事,赵荑也不过问,只由他们自行筹划安排。 又一日,清浅来回禀,靖平公府的世子夫人差人送来两盆银边墨兰,说是宫里的宁嫔娘娘赏下来的,让赵荑多养养花,放宽心情,不要太过悲伤。赵荑想想就笑了。她这个堂姐也是个妙人。直接赏到隆昌侯府,会让人觉得对一个庶子媳太过重视,打了嫡出子女的脸。而且服丧期间摆弄花草,听着也不合时宜。无论哪桩,都是受人以柄。可经由靖平公府里的姑母转送,就没那么打眼,又表达了宽慰关切之意。果然能在宫里平平安安多年的,都是人精。 “五奶奶,送花的小厮说,这墨兰是南缅国进贡来的,一共也没多少。宁嫔娘娘得的几盆都赏了下来。金边墨兰两盆赏了靖平公府的世子夫人,两盆送去了怀恩庵;两盆银边墨兰给奶奶您送来了。”清浅说。捬义侯府的主子感情都好,她想想就开心。 “嗯,知道了!把花搬到书房来,给小厮多些赏银。”赵荑说。被人惦记总会让人愉悦!怎么办呢,她发现自己愈发喜爱捬义侯府的每位家人了!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彼此惦念,真好! 很快,两盆茎叶挺拔、青翠厚润的墨兰被摆到了赵荑书案旁的窗台上。叶子中间有隐隐的花苞显露。 “五爷最爱兰花,这么珍贵的品种,他若是见了,不知道怎么求着奶奶给了他呢!”清浅边用软布擦着花盆边沿粘着的泥土,边语气轻快地和赵荑说。 “是呀!不知道什么时候五爷才能看见这花。”赵荑喃喃地应着,语气里有她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怅惘。 荀翊已经到了溧阳祖宅。虽然通讯不便,但他却几乎三五日有信寄来。经由侗屏门暗桩的信里,要么是机密之言,要么都是些让赵荑面红耳热的私密之语;而由驿站寄来的信,倒无甚特别,只记录日常、记录每日所见所感、读书所得所思。看信的日期,他几乎两三日就会写一封信。赵荑回信没有那么频繁,却习惯了几日读读他的信。如果有耽误,信延迟了两三日,赵荑就觉得似乎少了什么。荀翊信里提到的书贯穿经史子集,很多内容赵荑都不了解。她索性不着急回信,对荀翊信中所提,有感兴趣的,就寻了相应书籍翻看,不懂再去请教两位女夫子,有了感悟,就给荀翊回信一一写下。荀翊的信几乎成了赵荑读书的索引,让她心生欢喜。如今闭门守丧,不宜访客见客,倒给了她大把的时间学习沉淀,这是前尘往事中的她不曾体会过的。读书的收获及有人分享、交流的喜悦,常常让她不自觉地微笑,让她感觉有人思念记挂的美好,让她感觉漻园小小天地蕴着无限疏阔清朗、斑斓旷达。 如今听清浅说荀翊喜欢兰花,赵荑决定把墨兰画给荀翊看。想到就做!她立刻铺了纸,就着清浅刚刚磨好的墨画了起来。她从小学习素描和油画,并不懂国画。此刻索性不管画风,用水墨随心所欲地勾勒墨兰的姿态。清浅在一旁看着赵荑落笔,嘴慢慢张大。她跟在主子身边,也算见识不凡,可赵荑此刻的画法还是惊到了她。 墨汁晕染开来,让勾勒的线条多了朦胧和光影的痕迹;可线条最深的地方依然是墨兰最真实的挺立风姿。 赵荑在墨兰最高处的叶尖收笔,虽然和自己以往的画有很大差别,但她觉得还算有点新意,倒也接受良好。她想想,在画的左下角写下“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两句,又将小章印上去。 赵荑看着自己的字,明明是孔子《家语》中的名句,可不知道怎么,又觉这两句话选的并不好,明明是咏兰的气节和信念,为什么自己读出了一点别的意味?她甩甩头,真是府里鬼魅魍魉太多,让她时时多思多虑了!对的,就是这样! 画很快被清浅随信寄出,至于赵荑新奇的画风给荀翊带来了怎样震撼,此刻的赵荑全然不知。又或许知道了,她也不在意。一幅画而已,荀翊喜欢,她可以画很多很多。 接下来的几日,赵荑倒是专心研究起墨兰的养护。她没有养过墨兰,让荀翊回来还能看到鲜活盛放的兰花,可比那幅画更让她开心。想到荀翊见了墨兰的欣喜,和对她培育养护由衷的夸赞,她的嘴角就不曾落下。 送墨兰来的小厮一并带来一本小册子,里面有墨兰养护需注意的事项。赵荑翻了翻:墨兰既怕极热又畏严寒、既需适度光照又喜阴凉、既喜湿度大的环境又需适当通风……赵荑觉得头疼。君子以兰自喻,到底是因为空谷幽兰的孤高谦逊,还是因为这份时时处处讲求的中庸呢?她虽然心中吐槽不断,每日的精心养护却是丝毫不肯松懈。 墨兰根据季节和生长周期,需要十日到三十日左右不等的时间间隔施肥。两盆花土偏少,赵荑想着年终岁尾就是墨兰的花季,适当添加些含了肥料的土壤会更好,于是打发晴儿去府里花房,取回些腐叶土和小石砾、树皮混合的土壤。这样的土质疏松肥沃,最是适合墨兰生长。 如此过了十多日,这日赵荑练过字,觉得乏了,又去摆弄两株墨兰。日日端详一样物品,你会对它极细微的变化有别人不能理解的敏锐。赵荑总觉花叶没有那么硬挺。细细查看下,发现靠近花根的土壤有些水渍般偏黄。 她捻起花盆边缘的土,与根部的土壤对照,没看出特别,但总觉不对。“清浅,去唤了晴儿来。”她盯着粘在手指上的土,对一旁伺候笔墨的清浅说。 晴儿很快来了,被赵荑问起花土的事儿,她初时还懵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是问墨兰花土,遂答道:“当日是花房管事唤了一个婶子给取的土。那婶子看着年纪不小,可还挺好看。”晴儿虽然跟在赵荑身边已经有了些时日,但在庄子上的说话习惯哪里是短期能去除的。好在赵荑不是个苛刻主子,主子不计较,身边的人自不会苛刻,倒是让晴儿说话总有些不谙世事的灵动。 “你可知那人叫什么?”赵荑问。 “叫什么?”晴儿歪头想了想。“奴婢没问,但好像记得花房管事喊她来着。叫——荀昌家的。” 荀昌家的!荀昌!如果说赵荑在府里有仇人,这倒是算一个。 第118章 诃子 荀二夫妻因为谋害褚老姨娘,被赵荑直接从庄子送去了县衙,和庄头李庆一伙儿一起被砍了头。赵荑记得当时滕管事专门和她说了荀二家的两个儿子。大儿子荀昌,府里的车马管事;大儿媳在花房当差;二儿子荀又是府里产业福运客栈的二掌柜,二儿媳是针线房的绣娘。返回隆昌侯府的当日,滕管事家的还见到过荀昌家的跟踪赵荑和荀翊。 赵荑可是记得,当初荀二被赵濯整治得极惨,惊惧招供时候,提到害死褚老姨娘的毒药是二儿子买的;后来院子不安宁,请去做法的道士是大儿子张罗的。为免荀二夫妻为活命吐露府里隐私,节外生枝,她命人给两人灌了哑药,其实也是变相放过了荀二的儿子。而她相信,即便荀二夫妻能开口,也会把所有罪责揽在身上,绝口不提儿子。不过,不提不代表荀昌、荀又对褚老姨娘之死不知情。 从庄子回到隆昌侯府,赵荑难得闲下来,也没腾出时间处置这两对夫妻,不想今日倒是撞了上来。 “你悄悄去寻了金穗大嫂,烦她给找个有经验的婆子,看看这土。”赵荑示意清浅,把花根部的土抓了一把包好,给了晴儿。金穗大嫂在花房负责采买、处理花木,最是知晓花房人的底细。 “是!”晴儿应了,浅浅福了下身,转头就跑了出去。 “这个没规矩的丫头!”清浅轻斥一声,语里却带着几分宠溺。 赵荑笑笑。院子里的人感情好,她瞧着更开心。 晴儿是个麻利性子,不到半个时辰就转了回来。“回主子,金穗姐姐的大嫂说这土里有菌,拿来种花恐生白绢病。染了白绢病,花儿会烂根,若是没注意,等发现不对怕就迟了。” 说着,晴儿示意身后的小丫头把一个水罐放在地上,又把自己臂上挽着的沉沉包裹放下摊开:“大嫂说那土起病日子不长,又知主子是种墨兰,就给拿了这些土,说把花盆里的土全部换掉,用这罐子里填了药汁的水浇几日,应该问题不大。不过稳妥起见,最好用这水泡泡花根再栽种。” “金穗大嫂可说这花儿怎会突然染了白绢病?”赵荑问。 “嗯,说高热高湿花儿才容易染了这病。还问奴婢是不是浇水太过,又不通风?”晴儿有样学样地答。“对了,还说月前花房角落里就有好几盆花,因为种得太密,染了白绢病,其中两盆老太太很喜欢的绣球直接死了。花房可是一番大折腾,把周围的花清理了一遍,染病的盆土专门处理了,都换了新土,如今就没了这病。” “嗯,好。辛苦了!去和你娘要碟蜜枣糕吃,说我赏的!”赵荑说。 “谢奶奶!”晴儿笑得眉毛眼睛都挤到了一处,拉着小丫头就想跑,又忽然意识到不对,顿住脚:“奶奶,这土奴婢换完再去吧!” “不用!我可怕你一心想着吃,把我这墨兰折腾得叶子都折了。”赵荑忍住笑。 “不会!不会!奴婢会小心的!”晴儿红了脸,作势要蹲回地上。 “行了,我自己来。快走!快走!”赵荑赶人。 看清浅也示意自己出去,晴儿才复又开心地拉着小丫头退了出去。 赵荑想自己伺弄这墨兰,事事都不会假手于人。清浅知道,也只在一旁搭把手。 “你说这荀昌家的是有意为之么?”赵荑边清着花盆里的土,边问清浅。 “奴婢说不好!只是觉得太过凑巧。”清浅说。“按理花房月前已经清了染病的土,不该有这样的情况。而且知道是主子要用,婆子、婢女都会精心查看,怎会出了这样的纰漏?” 赵荑深以为然。墨兰是宫里娘娘赏的,如果拿来没几日就死了,叫娘娘怎么想?至少没有精心养护的错处是摆脱不去的。让赵荑因此得了罚倒是不会,但让娘娘认为赵荑不看重她巴巴赏下的东西,心里生些芥蒂倒是有可能。就算这目的没达成,搅了赵荑的好心情是一定的。 “这荀昌家的!”赵荑轻蔑嗤笑。这暗地里摆弄的小伎俩让她很是厌恶,都是阴沟里恶心人的东西! 知道荀昌家的跟踪,她曾让清泽查了荀昌、荀又两夫妻。荀昌夫妻都是拜高踩低的主儿,在府里名声极臭。荀昌家的不是家生子,因为长得好被荀昌看上,娶做媳妇,自此趾高气扬,常欺辱小婢女们。 二儿子荀又倒是极擅钻营,在福运客栈混得风生水起。不过,清泽还是从府里老人儿和一些与荀又打过交道的商户口里,探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荀又见人三分笑,对谁都客客气气,背地里却是个极狠毒阴损的。他媳妇颜色出众,当年本与府里一个小管事相好,不想被荀又看上,设了圈套,把那小管事和老太太院里一个婢女堵在了一间房里。老太太大怒,把小管事直接打死,婢女卖去了楼子,如此荀又才顺利娶回了媳妇。那荀又家的倒是个好的,踏实本分。年轻时候因为姿色好,荀又对她不错;可美人看得久了,就没了新鲜感,又何况再美的皮囊都会老,荀又于是常常各种挑剔责骂,后来干脆养了一个娇滴滴的外室,几乎不回家去。 本来,他们不来招惹赵荑,她就当他们不存在。可如今居然敢绞尽脑汁来给她使绊子,真把她当病猫了! “你去——”赵荑示意清浅附耳过来,低低吩咐。 几日后,二老爷一早出门,踏进车厢刚想闭目养神,就觉出不对,车厢里有极重的脂粉味。府里老爷各有自己的专属马车,不像女主子车马共用。这辆马车专供二老爷乘坐,只因他常常在外喝酒,直接宿到监门府,马车闲置的时候多。二老爷皱着眉头,在车厢里四处翻找,竟从坐垫下翻出一个红色诃子。诃子虽然刚刚在京里兴起,但与原本的女子心衣一脉相承。都是女子贴身穿着,二老爷这个年纪怎会不识得? 二老爷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怒喝一声:“停车!”吓得车夫扬起的鞭子差点儿脱手。 车夫急忙把刚刚跑起的车子停稳,下车想来搀扶二老爷,哪知二老爷从车上直接蹦了下来,惊得车夫目瞪口呆。要知道他给二老爷赶车好多年,从来没见二老爷如此失态过。 二老爷一脚踢在车夫腿上,疼得车夫哎呀着扑倒在地。“你个狗奴才!说!这车子还有谁坐过?”二老爷怒目圆睁,又一脚踢了过去。 车夫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上,不敢躲避,只嘴里高喊着老爷息怒的话。二老爷的长随此时也已从车辕上下来,赶紧上前扶住二老爷,又急急问车夫:“快说还谁坐了这车子,老爷问话不知道答么?” 车夫惊恐未定,但还是抓住了重点,叩头如捣蒜般说:“二老爷恕罪!奴才不知道怎么回事,是荀昌管事说,老爷不在府里的时候,就不用小的驾这车。小的倒是见过荀昌管事驾了这车出府,但小的不知道是不是老爷的意思。小的只是个车夫,哪里敢问!” “荀昌!”二老爷余怒未消,撩起袍裾回头就往府门走。好在马车刚动,也没驶出多远。二老爷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府门。长随紧跟在身后,冲着看门小厮怒吼:“死人么?去叫了荀昌来!” 第119章 发卖 荀昌很快连滚带爬地赶了来。二老爷已经坐在厅堂的正中位置,看着荀昌,目带怒意。“说!我不在府里,马车谁坐了?” “二老爷息怒!”荀昌吓得脸色发白:“是三老爷!三老爷嫌他的马车不够气派,说,说让奴才换了二老爷的马车去接他!” “去哪里接他?接了谁?”二老爷气得牙根痒痒。今日若是路上碰到同僚,邀了同乘,他岂不是颜面尽失!虽然世家里主子风流成性,不胜枚举,但不顾体面地在外白日宣淫,就为人不齿了。当今皇上最是厌恶私德不修的官员,若是有心人把他马车上发现诃子的事情宣扬出去,他恐怕官位都会不保。 “去,去揽月楼接,接三老爷!只接了三老爷!”荀昌期期艾艾却又诅咒发誓般说。 “三老爷可在府里?今日出门了么?”二老爷面容紧绷,眼里闪着凶光。 荀昌对上二老爷的眼神,吓得一激灵,磕磕巴巴地回:“三老爷,三老爷在府里,还,还没出门。” 二老爷看了一眼一旁候着的长随。长随急急退步出去。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三老爷才晃晃悠悠地来了,进厅堂就直直坐到下首,不耐地问:“二哥是有什么急事?这一大清早怎么扰人清梦?” “三弟是还做着春梦不成?”二老爷厌恶地看向三老爷。 “这是什么话?”三老爷皱眉。“二哥不是一向自诩君子么?这话不该出自二哥之口!” “你做得出来,我还不能说了!”二老爷把桌子拍得啪啪响。 “三弟是有些荒唐,可自认没做什么错事,让二哥如此气愤!”三老爷哼了一声,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荀昌,说:“若是因为我用了二哥马车,二哥如此生气,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些?” “就用了马车?”二老爷几乎气笑了。“拿给他看!”他抬手朝长随一挥,实在不想提起三老爷这个精虫上脑的蠢货。 长随把放在一旁几上的托盘端了过来,捧到三老爷面前。三老爷扫了长随一眼,抬手把上面覆着的布扯下去,露出了下面红色的诃子。 “这——”三老爷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二哥竟然有这癖好!既然二哥喜欢收着女人这东西,自己留着看就好,拿给弟弟做什么?”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二老爷气得七窍生烟。“你干的好事,居然,居然攀扯旁人!” “二哥这是什么话!”三老爷说。“二哥拿出给我看的东西,怎么又成了我攀扯?” “这——这是你弄在我马车里的!居然好意思如此说话!”二老爷说。 “二哥别胡说!”三老爷收了笑。“三弟可没有在马车里如此行事的习惯!也没有收集这些女子之物的癖好!二哥最好慎言!”他虽自诩风流,但出外从来都是道貌岸然。 “你居然不承认!”二老爷被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荀昌!”三老爷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望向一直跪在地上,极力降低存在感的荀昌。“这东西你可知道从哪里来?” “不,不知道!奴才不知道!”荀昌抖若筛糠。 “你不知道?”三老爷声音发冷。“马车我是坐了,事情做没做,我可是很清楚。既然不是二哥,那就是你和车夫了!” “奴才,奴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荀昌抵死不认。 二老爷此刻也听出了端倪。他朝向长随厉声吩咐:“拖了出去,审!” “二老爷!二老爷饶命!”荀昌拼命扑向二老爷脚下,试图抱住二老爷的腿,被二老爷一脚踢在胸前,朝地上扑去。长随过来,一把薅住他的后脖领,大力朝门外拖。 “二、二老爷!三老爷!饶命啊!”荀昌的惨叫伴着噼噼啪啪的板子声,在院子里响起。可他只喊了两声,就被堵了嘴,瞬间呼号化成阵阵呜咽哀鸣。 十几板子下去,荀昌就招了。原来他夜里去揽月楼等着接三老爷时,被老鸨撩拨了几句,竟然精虫上脑,唤了楼里的姑娘,直接在车里成就了好事。三老爷出来时,老鸨帮荀昌拦了下,遮掩了过去,这才让那姑娘寻了机会,从车里溜了出去,只是匆忙间把诃子落了。黑暗中,荀昌急着整理,没有看到诃子裹在垫子下。三老爷本就和楼子里的姑娘厮混了许久,一身的脂粉味儿,哪里还能闻出马车里味道有什么不对。荀昌塞了老鸨银子,赶着车送三老爷回府。回了府里,通常车夫会收拾马车,可荀昌平日又不干这些活计,哪里能想到。他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享受了楼子里姑娘的温香软玉,不想二老爷一早进车里就闻出了不对,才有了后面的事情。只荀昌不知道的是,赵荑早就遣了人,把银子塞给老鸨和那姑娘,两人做了生意,又多了赏银,只开心不已,至于是谁整治谁,和她们又有什么关系! 事情清楚,二老爷、三老爷自是都发了大脾气。二老爷觉着自己的马车被个下人这么用了,想着就恶心;三老爷觉着自己被个下人愚弄,还被栽赃,更是生气。同时惹了两位老爷,哪里还有荀昌的好。于是荀昌被打了三十大板,然后连同媳妇、孩子一起被发卖,一家人除了一身衣服,所有东西都被三老爷扣了下来。 荀昌被逼供时本就挨了板子,又加了三十大板,已经如同一堆烂泥;加之平日他在府里没少欺侮下人,如今得了机会,自有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于是还没等到买主,荀昌就死在了牙行。至于他媳妇,平日作威作福惯了,一下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日子,也在牙行染了病,没几日高烧不退,也没了性命。 赵荑嘱了清泽留心两人的一儿、一女,只等清泽去了,两个孩子却已经被人买走。登记的买主叫李吉。 赵荑原怀疑是荀又的化名,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子、亲侄女,买回去也是情理之中。可清泽查了,肯定买主与荀又无关。 这李吉是何人? 第120章 可能 调查的结果是,李吉是假户籍。据牙行的人说,买主很年轻,虽然蓄着胡须,但最多二十出头。银货两讫后,那人径直带着荀昌的儿女销声匿迹,这让赵荑有些头疼。她忽略了荀昌可能的关系网,也小觑了对方的反应速度。不过,她倒不懊恼,毕竟还有荀又在。她不相信一个想利用荀昌儿女的人,会放着可马上利用的荀又不用。至于说对方根本不会针对她之类的假设,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她历来只从坏处想,摒弃忽略潜在敌人的可能。只看荀昌夫妻平日为人,她可不相信有人会念这夫妻的好,把两个孩子买走报恩。 荀又家的还在府里针线房当差,于是,赵荑把盯着她的任务给了程姨娘的婢女秋舞。秋舞女红好,针线房的绣娘都与她相熟。她在针线房常进常出,不会惹人怀疑。如果荀又家的有什么反常,她能第一时间发现。虽然据说这妇人很不错,但万一被荀又威胁或是利用呢? 赵荑一直深信,想算计她的人,一定也会尽可能利用与她有隙,甚至有仇的人。毕竟敌人的敌人,虽然不一定会成为朋友,但做暂时的同盟,完全可以。 无论暗地里如何风起云涌,日子总是悄然而过。 这日,殷师父来找赵荑。她和吴石、清泽,还有董家衣肆的董娘子已经碰过头,将人手混到一处,由吴石安排调度。为免引起怀疑,这些人每日轮换盯着周家、孙家、猫儿坊和府里。今儿个,原该殷师父去跟踪周二老爷,但她一早接到一位江湖旧交传来的消息,需见面托付些事情。清泽等都已各自出府办差去,殷师父索性来寻赵荑,让她安排人去澜渟酒肆告知吴石,再安排人去盯着周二老爷,于是赵荑唤来清浅。 清浅得了令,倒很是开心。她自那日见吴石追踪蒙面黑衣人之后,就对吴石生了无限崇拜。能见大侠了啊,她别提有多开心! 很快到了澜渟酒肆,清浅轻车熟路地从后门进去。 她刚刚绕过夹道,就听到宝剑破空的声音。每日晨起跟着殷师父、五奶奶习武,她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她刚从夹道探出头来,凌厉的剑夹着风声,直直朝向她的面门而来,惊得她呀地一下朝后倒去。只还没待她摔倒,手臂已经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将她直直拉住。她甫一站定,那手松开。她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吴石凌厉的眸子。 “清浅?怎么是你?”吴石将宝剑收入剑鞘,眉头紧皱。“冒冒失失,被伤了可怎么好?” “吴大哥好厉害!”清浅自动忽略吴石的话,满眼星星地看他。 吴石愣了愣,大抵没想到她会这么接话,只轻咳一声,问:“是五奶奶有事吩咐么?” “哦,是殷师父今儿个临时有事,不能去跟周二老爷,奶奶让我来告诉吴大哥。”清浅忙说。 “好!我知晓了!”吴石点头,将宝剑插到院子一旁的兵器架上。清浅这才注意到,他身上衣裳已经被汗水浸透,显出绷紧的胸背肌肉和拢起的手臂线条,愈发显得他魁伟健硕。她蓦地红了脸,急忙低下头去。 “正巧五爷有信,本来要交给清泽,你既来了,就交你带回去吧。”吴石回过头对她说。 “是!”清浅不自觉地福了福身。 “我不是你家主子,不必如此!”吴石又皱了眉。 “是!”清浅几乎本能地想再次福身,但忽然意识到吴石话里的意思,又生生忍住。她一副半施礼,半不施礼的样子,惹得吴石扑哧笑了。“你这丫头!”他摇头。他怎么觉得这丫头少根筋,长不大的样子。 清浅鼓了鼓腮帮,没有接话。被大侠看不起么?她才不要!“那个,吴大哥要去跟踪周二老爷么?”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吴石。 “嗯,更衣便走!”吴石点头。 “很远么?”清浅追问。 “还好!”吴石看她,不知道她想知道什么。 “那个,吴大哥会飞着去么?”清浅两眼放光。 “呃,青天白日的,你这丫头想些什么!”吴石忍不住抬手在清浅额头轻弹一下。这丫头真是个傻的! “呀!”清浅捂住额头,满脸通红。“吴大哥,男女授受不亲!这,这不合规矩!” 她生在内宅,近距离见的不过府里的爷们儿。老爷、少爷各个举止有度,小厮、护卫都中规中矩,哪里见过这样举手弹人额头的。她清楚对方没有恶意,又当对方是大侠,不然早就大喊登徒子了! 她个子不及吴石肩头,只能仰头满脸不忿地看他。 吴石被她气鼓鼓如河豚一样的表情逗笑了。“好!好!以后不了!”他摆摆手。一个小丫头片子,还男女授受不亲。他行走江湖,若讲那么许多规矩,不饿死,也冻死了。不对,是规矩死了。 “那个,吴大哥,问你个事儿,行么?”清浅表情扭捏起来。 “怎么?”吴石好笑地看她。这丫头不知道又打什么主意。 “殷师父说我骨骼已经长成,功夫再练也就那样。可我也想像你们一样,能飞起来!”清浅眼神亮得吓人。“吴大哥觉得有可能么?” 吴石慢慢收了笑,深深地看着清浅。清浅被他的眼神吓到,不知所措地问:“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么?” “没有!”吴石垂下眼睑,遮住了眸子里的情绪。 清浅嗫嚅了下,没敢再开口。 稍稍静了几息,吴石复又抬眸,眼里已经带了郑重:“也不是没可能。” “真的!要怎么才能做到?”清浅迫不及待。 “你去和殷师父说,让她给你摸骨看看。你需要有人帮你打通经脉,更需正式拜师,日日修炼内功心法。若你无此天赋,自不会有大成,但若你天赋奇佳,一切皆有可能。”吴石说。 “真的?好!我记下了!”清浅开心不已,没有看到吴石眼里闪过的痛。 第121章 杨兄 “可要和我一起,跟着周二老爷看看?”吴石问。话出口,他几乎立刻咬住舌尖。今儿个自己话真多! “可以么?”清浅瞬间眼神晶亮。 “呃,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你得快些回府里,不然五奶奶该着急了。”吴石尽量把话往回圆。 “今儿个我不当值,奶奶那里也没有特别交代!”清浅欢快地说。 “可府里事儿多,你是五奶奶身边最得用的,离了太久不好。”吴石觉得自己真是没事儿找事儿。 “周妈妈她们都在,而且奶奶身边都是得用的,不少我一个。”清浅无所谓地摆摆手。 “可你得把五爷的信送回去。万一有重要事儿,耽误不得。”吴石垂死挣扎。 “不会的。奶奶说五爷到祖宅就安全了。现在的大事儿就是吴大哥和殷师父办的事儿!”清浅边说,还边朝着他肯定地点点头。 吴石扶了扶额角,让自己嘴欠! 半个时辰后,吴石和清浅已经到了周府附近,只还没等站稳,一个小乞丐已经跑了过来,叽叽咕咕和吴石说了几句,吴石给了他几个铜钱,小乞丐又笑嘻嘻麻利地跑走。 “怎么了?”清浅好奇地问。 “周二老爷往城外去了。”吴石说。他侧头去看清浅:“城外,你确定要去?” “可以去么?”清浅眼巴巴看向吴石。 “好吧!”吴石眼角抽了抽,最终还是咬咬牙答应下来。清浅瞬间笑靥如花。 两人赶到东城门,掩在出城的人群中,顺着人流出了城,远远见周二老爷一行正快马加鞭,西行而去。躲开旁人视线,吴石拉着清浅躲到官道旁的林木深处。清浅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吴石已经一手搂住她的腰,脚下生风,在林间疾步穿行。清浅只觉风声骤起,棵棵树木迅速后移,虎豹就是这样奔跑吧?她不由惊愕得张大了嘴,完全忘了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耳边响起吴石的声音:“嘴闭紧,不然虫子进去了!”清浅倏地闭了嘴,吴石的闷笑传来,她腾地红了脸。大侠也不能随便笑话人啊! 清浅完全忘了所有,极致的速度让她亢奋异常。不过须臾间,吴石已逐渐慢下来,在一棵粗大的榆树后,他停了步子,松开手臂,低声说:“别出声!” 清浅不敢稍动,只依着吴石的样子,把身子贴到树干上。她见吴石侧头往林外张望,她也跟着看去。 榆树在林子边缘,从树的缝隙间,可以看到远处一个简陋的亭子。清浅知道,那是城外的第一个十里亭。 此刻,亭子旁边,两人正相对而立,看不清面容,但从衣着看,一人是周二老爷,另一人是位灰衣老者。有随从远远地站着等候。两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看周二老爷的肢体动作,似乎透着几分剑拔弩张。可灰衣老者却躬身施礼,看着礼数极是周全。 老者只说了两三句话的样子,周二老爷已经径直转身,拂袖而去。那老者伸手在空中虚抓了下,似乎想唤住他,可周二老爷已经大步走出数丈开外。 “二老爷,自己的妹子,该帮还是得帮的。”老者提高声音大喊,吴石和清浅听得分明。 “不劳杨兄挂怀!”周二老爷翻身上马,一句话怒回,随即扬鞭打马,飞奔而去。 灰衣老者腰身挺直,没了谦恭模样,甩袖转身,朝城门方向飞身跃起,几个起落已经在数丈开外。 清浅松开紧咬的嘴唇,这才敢大口呼吸。“吴大哥,我们能那样飞回去么?”她转向吴石,满眼渴望。 吴石无语地看着她。这丫头是傻,不是一般的傻! 等清浅回了漻园,把看到的说给赵荑听的时候,赵荑瞬间忘了责怪她为什么跟去冒险。 妹子、杨兄。赵荑咀嚼着这两个词。周二老爷的妹子不少,但赵荑本能地觉得这个杨兄指的就是三太太周氏。 如果这人要求周二老爷帮周氏,究竟帮什么呢?继续害侯府子嗣么?这人是谁?又和周氏什么关系?为什么替周氏出头?周二老爷几乎没和对方寒暄,就称对方为杨兄,那么此人与他应是旧识。此人为什么要介入周二老爷兄妹间的事儿?周氏是内宅女子,能与她有关系的外男不会多。同时与这兄妹有瓜葛,又让周二老爷讨厌的人——赵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是被周二救过的猎户么?因为救了对方,周二老爷反被周氏拿捏住把柄,而猎户进过内宅,与周氏有接触的机会,且猎户身份成谜,去向成谜。这人有些问题,至少见不得光。且因为这份见不得光,周二老爷救了不该救的人,周氏就此捏住周家七寸,这就解释得通为什么周家不喜周氏,可还是将她记作嫡女,且之后继续被周氏要挟,一再成为周氏害自己和荀翊的刀。 赵荑摆弄着手里的鎏金云纹团花银香囊,思绪翻腾。身份见不得光的人,要么犯了律法,要么与权贵有仇。犯了律法,一定不是小事,不然不会让周家忌惮如斯;与权贵有仇,得身份多高的权贵让周二老爷宁可对上捬义侯府、隆昌侯府,也在所不惜?赵荑心头一颤。是当今圣上么?如果是谋逆大罪呢? “咚”的一声,手里的银香囊掉在桌上,赵荑悚然一惊。 “奶奶可还好?”清浅急忙上前,把来回滚动的银香囊扶稳。 “无事!”赵荑摆摆手,重新拿起那银香囊。最近她迷上这些金属制成的香囊,自己调配味道各异的香屑,再放入香囊点燃,戴在身上有种移动香炉的莫名喜感。 赵荑摩挲着银香囊上的鎏金云纹团花,问清浅:“你可看清灰衣人的长相?” “六十多岁,身高差不多六尺三寸,很瘦,腰有些佝偻。距离有些远,看不清容貌。”清浅答。 赵荑心思飞转,大平朝十尺一丈,一尺十寸。她粗略量过,一尺不足三十厘米,如果真的按照隋唐后的尺寸换算26.7厘米为一尺。这样算来,灰衣人的身高不足一米七。 身高不高,瘦削,六十多岁,轻功极佳。有什么从赵荑脑中一闪而过。 “殷师父!”赵荑脱口而出。“清浅,去请殷师父来。” 殷师父一进门,就见赵荑正来回踱步。她未及站稳,赵荑已经开口:“殷师父,您听听清浅说的。”她转向清浅:“灰衣人长相。” 清浅秒懂,立即重复给殷师父听。 “这人——”殷师父眉头微挑:“听着与带走清溪的黑衣人相像。” “殷师父,最近恐怕要辛苦您和吴壮士了。”赵荑拱手对殷师父行了江湖礼。 “五奶奶客气。”殷师父无所谓地摆摆手。“若能确定是一人,倒需更加盯紧猫儿坊。” 当日殷师父去寻了吴石,两人定了怎样的计划搜寻杨姓老者,赵荑并不知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按下略带急迫,却又有几分雀跃的心等待着。若杨姓老者就是救走清溪的人,他逼着周家帮周氏,可为什么不让清溪直接帮周氏呢?赵荑只觉迷雾重重。 第122章 雪仗 这日卯时,赵荑醒来,莫名感觉屋内格外亮堂。卯时中,她要和孩子、不当差的婢女们一起习武。值夜的清湄一边服侍她洗漱,一边欢快地说:“奶奶,外边下了好大的雪!” 大雪么?之前已经下过几场雪,但总是雪落即化,常是泥泞,不得心意。赵荑走到门口,从清湄掀起的厚厚门帘向外张望。冬日的晨风带着凉意,夹杂着落雪的湿润,让人精神一振。入眼满天满地的雪白,给平素熟悉的院落换了新装,如复了娇俏姿容的女子,欣欣然带着笑,迎面扑来。 孩子们由婢女领着,此刻也陆续开门出来,一时间满院惊叹。婢女、婆子们已经清出了平日武课的场地,课程如旧。只这日的武课比平时多了躁动,孩子们跟着殷师父做各种动作,可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周边地面、树上、远处亭台楼阁顶盖的雪白。 殷师父罚了孩子们加练一刻钟,赵荑掩住笑回屋换了衣服,再去书房。这是她每日读书的时间。 朝食时,几个孩子互相打着眉眼官司,赵荑只做不见。到底都是孩子,哪里忍得住。 最终荀姝被推了出来,嗫嚅着说:“娘,我们,我们下了学,可不可以出去玩?”她绞着手,虽然怯怯却眼神晶亮。 赵荑眼里有了笑。若是以前,荀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想法。女孩子被时时刻刻提醒循规蹈矩,哪里有随意玩乐的自由,想想都是罪过。 “我们在孝期,按理不该。”看到孩子们瞬间暗下的眼神,赵荑板着脸,一本正经接着说:“不过真正的尊敬是在心里,而不是形式。我们下午关了院门,去后园玩儿,不叫人看见。” “啊!”几个孩子惊异地盯着赵荑严肃的表情,忽然反应过来,欢笑地扔了筷箸,扑向赵荑,好娘亲、好婶娘地叫着,一时间满室欢腾。院里的婢女、婆子们相视而笑,脚步轻快地忙碌。漻园和睦,每人又得了各自兴趣研学,大家只觉空气含着甜香,阳光带着暖意。 午后,赵荑带孩子们去了后园。看着松松的雪,踩上去却有咯吱咯吱的响声。孩子们好奇地在积雪上来回挪动,脚上都穿着及膝的牛皮靴子,露出里面一截彩绣锦袜,看着俏皮而精致,这是赵荑早早就嘱了下人做好的。初时,孩子们在雪上来回走动,矜持而小心翼翼,后来,终是忍不住跑了起来。赵荑攥了把雪,直接扔到了荀珍背上。荀珍惊了下,等反应过来,笑着抓起脚边的散雪,想朝着赵荑扬,可举起手的瞬间又僵住,不确定地看着赵荑。赵荑又把另一个雪球朝荀婉扔去,荀婉小些,没那么多顾忌,咯咯笑着抓雪扬向赵荑。一大一小、一来一往,瞬间吸引了荀瑞、荀姝的注意,两人也跟着朝赵荑扔雪球。毫无束缚的氛围终是感染了荀珍,她试探着重新抓了雪,朝赵荑的方向扔,被赵荑用雪球再次打中。小孩子的胜负欲和天性终于占了上风,荀珍再抓了把雪,攥了攥,跟着几个孩子朝赵荑扔。欢笑声惊起冬日里栖息的鸟儿,扑棱棱地跟着雪球飞向空中,打破了冬日里所有的沉寂。 等赵荑和孩子们返回的时候,已经个个发髻松散、衣衫凌乱。还没等赵荑换完衣服,周妈妈来禀,说老太太来了。 赵荑系着裙带的手一顿,来得好快!她不紧不慢地由着清浅整理发髻,等收拾妥当才出了内室,朝花厅而去。 花厅里,老太太正面目不虞地坐在居中的宽椅上,尚妈妈立在身侧,一副规矩无比的样子。而赵荑进门的一瞬,就在她眼里捕捉到了幸灾乐祸的恶意。 “祖母身子看着真好,孙媳妇好开心。”赵荑作势福了福身子,几乎没做任何停顿,直接迈步坐到了下首的折背椅上。 “你——”老太太抬手指向赵荑,刚想训斥,衣角就被尚妈妈扯了下。她扫了尚妈妈一眼,转了话风:“孩子们怎么还没来?” “哦,是么?清浅快去看看,这几个孩子在干什么?是不是都只顾着读书了?唉!曾祖母不是比那些劳什子的读书上进重要得多,怎么这么不懂事!”赵荑语笑嫣嫣,但说出的话怎么听着那么不得劲儿呢? 孩子们很快进了花厅,给老太太叩头后依次落座。 每日赵荑要求在一刻钟内完成起床、穿衣、洗漱,出门的所有事情,孩子们都养成了要么不做事,要么爽利完成的习惯。所以在老太太进院的极短时间内,孩子们都完成了重新换衣、挽发。 老太太看孩子们齐整的样子,皱了皱眉,瞥了尚妈妈一眼,问道:“你们刚刚在干什么?” “回曾祖母,孩儿们在读书。”荀姝站起身来,福身率先开口。孩子们都得了清浅知会,知道不能在老太太面前承认玩雪。孝期本不该玩乐,何况荀姝几个女娃更要守着各种规矩,承认就是大错。 “哦,读什么书?”老太太盯着荀姝,眼里没有丝毫慈爱。 “孩儿姐妹几个读《女孝经》,小弟读《千字文》。”荀姝低眉敛目,一副乖巧柔顺的样子,全无刚刚在后园的鲜活。 “瑞哥儿读到哪里了?”老太太斜着眼睛看向小小的荀瑞。几个丫头片子,她懒得搭理。识几个字就是了,读什么书! “回曾祖母,瑞儿读到‘德建名立,形端表正,空谷传声,虚堂习听。’”荀瑞站起身,俯身施礼,脆生生地答。 老太太农家出身,大字不识一个,哪里听得懂荀瑞说了些什么,不过想寻孩子说话的错漏发难罢了,可孩子偏偏看着没有破绽。 老太太皱眉盯着几个孩子,忽然指向荀婉、荀瑞,恶声道:“你俩头发怎么湿了?” 第123章 找茬 赵荑带几个孩子去玩雪的时候,因怕受凉,给孩子都包了头,还特别嘱咐不要把头发打湿,但孩子玩起来哪里有顾忌,即便身旁有婢女护着,小些的荀婉、荀瑞也还是弄湿了发尾。 老太太待大房的孩子从不亲近,几个孩子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被她声色俱厉地一喝,吓得脸色发白,荀婉更是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祖母这是怎么了?”赵荑急忙把孩子拉到自己身边,一边挨个儿拍着背,一边说。“瑞儿朝食时候把汤打翻了,婉儿坐在他旁边,两个孩子就都弄脏了。我让婢女给重新洗了头发,这还没全干。祖母是担心孩子受凉么?孙媳谢过祖母关心。”她的声音清冷,怎么听着都没有感谢的意味。 “胡说!”老太太没抓住把柄,唯一看到的异常就是两个孩子湿了的头发,哪里肯放过。“明明是你们在院里玩雪,才弄成这个样子!赵氏,守孝期间,你敢玩闹,你可还知道什么叫孝道?”老太太满脸怒容,把桌子拍得啪啪响。 “这是谁在祖母跟前嚼舌根了?”赵荑眼神一厉,朝向尚妈妈直接发问。尚妈妈被她的眼神惊到,下意识地躲闪。 “尚妈妈怎么不说话?”赵荑怎会给她躲闪的机会,径直诘问。 “老奴,老奴不知道……”尚妈妈支支吾吾,一只手又偷偷扯老太太的袖子。 “怕她作甚!”老太太没好气地拍开尚妈妈的手,接着厉声说:“赵氏,我在问你话,你怎么守的孝?你这个不孝不悌的……” “老太太慎言!”赵荑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若您一定说孙媳带着孩子玩乐了,只管找了证人出来!若是没有,孙媳把这侯府翻个个儿,也要看看谁敢污蔑几个小主子!”她声音狠厉,眼带杀气,惊得尚妈妈不敢抬头。 “你——你——”老太太没见过这样的赵荑,抬手指着她,一时不知道下句该怎么接。 “孙媳一个内宅妇人,名声于我没那么重要。但瑞儿将来要参加科试,入朝为官;珍儿几个女娃更要寻了好人家嫁人。老太太不问青红皂白,就让几个孩子背了不孝不悌的名声,可曾替他们将来想过?可曾为侯府名声想过?可曾为侯府所有子嗣想过?可曾为祖父、二叔父、三叔父名声想过?我这就去寻了祖父问问,这样平白污了主子名声的奴才,是不是该就地打死,全家发卖?”赵荑说着,作势拉着几个孩子就往外走。 “你,你,你给我站住!”老太太慌忙站起身,颤着语声阻拦。“我就问问,你找侯爷做什么!” “祖母素来慈爱,如今说出这番重话,一定是被人挑唆。您就说是哪个奴才想陷您于不慈?孙媳一定把她抓来打杀,给您解气!”赵荑收住脚,回身和老太太说话,可眼睛却死死盯着尚妈妈。 此刻,尚妈妈如鹌鹑一样,缩在老太太身后一动不敢动,好像动弹一下,赵荑的眼刀就会凌迟了她。 “没人挑唆,没人!”老太太慌乱地摆手,一把抓住身后尚妈妈的手。“我头晕,不行了。头晕!快,快回松福堂,我得吃药。”说着,拖了尚妈妈落荒而逃。 这老太太最是怕老侯爷,又听赵荑提了两个儿子和侯府的名声,还有侯府子嗣的前途,她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但知道这些大帽子如果真的压到她头上,一旦坐实,老侯爷一定会直接送了她回祖宅。那老东西对她可没半分情谊,有了借口,问都不会问就能径直处置了她。祖宅哪里有这侯府里的锦绣奢华、花团锦簇,她可不想回去! 看着老太太气势汹汹地来,又慌不择路地逃,几个孩子目瞪口呆,不过看向赵荑的眼神,崇拜更甚。 “婶娘好厉害!”荀珍抱了赵荑的腿,另几个孩子也有样学样扑了过来,让赵荑原还绷着的气势一时泄不下来,转化无能,有点手足无措。一旁的周妈妈几人抿嘴偷笑,觉得这样的五奶奶可爱极了。 打发了几个孩子去陪荀乔。那孩子这天气不宜待在室外,无事时,赵荑都会叮嘱几个孩子去陪他。即便不说话,有孩子在一旁忙着,荀乔也不会觉得自己被忽略和冷落。 看孩子们手拉着手朝东厢而去,赵荑转向漾儿:“可查出什么了?”刚才知道老太太进院子,她就遣漾儿去了松福堂。 “回主子话,说是尚妈妈的孙子金贵碰巧从咱们院子后面经过,听到了小主子们打闹的声音,回去说给尚妈妈听,尚妈妈就禀了老太太。”漾儿说。 “碰巧?”赵荑冷哼。“尚妈妈的孙子几岁?怎么在园子里?”男丁能到内宅的,要么年岁小,要么有主家陪同。 “九岁。说给尚妈妈送东西。”漾儿答。 九岁在这古代可不是小孩子。赵荑目光闪动:“他时常进内宅?” “是!金贵从小就在园子里晃荡,有尚妈妈在,没人敢说什么。”漾儿打探消息历来细致。 如果是这样,那孩子一定不是碰巧路过,应是得了尚妈妈吩咐,常常盯着漻园。 赵荑最讨厌被人看着,那感觉像被躲在阴沟里的蛇时不时探出头窥视。她拨弄着手腕上赵家祖母给的佛珠,叹了口气。毕竟是孩子,她还是心软。 第二日,金贵在园子里晃悠的时候,碰到了大奶奶王氏。王氏伤了两个女儿,被老侯爷罚跪小佛堂。这些日子总算出了佛堂,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见一个楞头小子从面前跑过,哪里会放过。 王氏让婆子抓了金贵,闹到了二太太孙氏跟前,质问孙氏是如何管的家,竟让个半大小子在园子里乱逛。孙氏气个倒仰,可又说不出反驳的话。这么大的男孩子在内宅乱闯,的确很没规矩。孙氏无法,只能到老太太跟前说了此事。老太太被赵荑堵的一口气无处发泄,正对尚妈妈有怨,又见因金贵被孙氏找到跟前,更加没脸,一气之下,吩咐打尚妈妈两板子,再罚半年月银,勒令金贵再也不许进内宅。 可那金贵却是不依,闹将开来。 第124章 金贵 金贵自小被尚妈妈溺爱,又因尚妈妈在老太太跟前得脸的缘故,在内宅横冲直撞,从没吃过苦头。家里的日子虽然不错,可怎么和侯府比?如今听说要被赶出去,他竟然耍起了脾气,不管不顾、哭天抢地不肯走。老太太在自己儿媳面前从来没这么丢脸过,气得七窍生烟,直接唤了粗使婆子进来,就要捆人。金贵如何肯乖乖就范,和几个婆子拼命厮打,居然打破了一个婆子的头,挠花了一个婆子的脸,踹伤了一个婆子的腿。尚妈妈吓得哎呦哎呦地喊孙儿住手,可那小子哪里肯听。孙氏身边的婆子也上前帮忙,但架不住半大小子身子灵活。金贵从桌子下钻过,绕着屏风跑,蹦上一个椅子,跳向长几……一时间松福堂里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那小子居然自己折腾开心了,一边跑一边笑。一个婆子瞅准机会,一把薅住他正要从桌上蹦下的一条腿。金贵整个身子瞬间失了平衡栽下去,一头撞在了旁边铜制的火炉上。火炉温高,加上质硬无比,众人只听到砰的一声响,那小子就扑倒在火炉边的地上,抖了几下身子,不动了。 婆子们惊呼连连,一个胆大的挪上前,把人翻了过来,只见金贵的前额瘪进去一块,有血从一侧汩汩流出,再探鼻息,已经微弱难辨。尚妈妈冲过来,扑到金贵身上连声呼叫,哭声嚎啕。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老太太见事情没法收场,竟然直接假装晕厥,留了烂摊子给孙氏。孙氏气得脸色发紫。一个奴才,折腾至此,送了性命自是活该,可这么死在老太太的松福堂正屋里,传出去侯府哪里还有半分颜面! 孙氏命婆子直接堵了尚妈妈的嘴,将人捆去杂物房关起来,又遣人唤了府医来。府医看了老太太,说急火攻心而已,无碍,养几日就好;又查看金贵,说人已经断气,摇着头告退而去。 孙氏忍着气恼,吩咐松福堂的人收拾残局,甩袖直接回了自己的荡忧院。她可不给人背锅。既然是老太太的人,由着老太太自己折腾、自己处置。 老太太躺在床上,听外边没了动静,就示意身边的婢女出去看看。婢女一会儿就转了回来。听说孙氏直接走了,金贵的尸身还在正厅里躺着,老太太气得把床上的被褥、引枕通通扔到了地上。如今连孙氏都敢给她甩脸子了,她这日子过得怎么就这么惨! 一通脾气发下来,无论多不情愿,老太太也得爬起来处理后续。毕竟松福院停个死人,她想着就晦气无比,连带着尚妈妈也恨上了。一个老虔奴,给了三分颜面,居然让孙子骑到自己头上,给自己这么大没脸,知道谁是主子不? 当天尚妈妈被打了十大板子,连同金贵的尸体一同被送回了家里。尚妈妈两个儿子各管着老太太的一个庄子。金贵是尚妈妈小儿子唯一的孩子,所以自小骄纵。老太太派去的人把尚妈妈的小儿子和媳妇一顿臭骂,警告说如果乱说话就直接发卖。尚妈妈一家无论心里如何想,嘴上却是一句不满不敢有。孩子没了大不了再生,一家子性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尚妈妈一家如何愁云惨淡不必言表,只说赵荑这边听说了金贵的事儿,直愣了好一阵子。不待在侯府而已,至于往死里作么?他以为自己是贾宝玉,可以在后宅和姐姐妹妹一直厮混长大么? 一个对自己身份没有清晰认知的人,只能蠢死还不自知。 赵荑想让金贵出了内宅,至于去哪里,她根本无所谓。可没想到这人把自己折腾死了,这可怪不到她。赵荑从来不会有“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的愧疚。路是自己选了走的,没人强迫。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赵荑就丢开不想。而二太太孙氏那里依旧没有从坏情绪里走出来。孙氏觉得晦气极了。她也听说老太太带尚妈妈去了漻园,她直觉这事儿和赵荑脱不开干系。可事情是大奶奶挑起的。她派人查问了大奶奶身边的人,都说大奶奶从来不听下人说话,自己出了院子就信步闲逛,碰到金贵纯属意外。孙氏总觉不对,可查来查去就是没有漏洞,连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草木皆兵了。 濯园西厢房里,荀珍拍着荀婉,看着她一点点合了眼睛沉沉入睡,自己却丝毫没有睡意。 她那日想回去和婶娘道歉,孩子里,自己年纪最大,却只知贪玩,害婶娘差点被责罚。走到门口踌躇着该怎么说的时候,她听到了漾儿姐姐和婶娘说话,知道是尚妈妈想害婶娘。婶娘说那毕竟是孩子,不必太过,赶出院子就好。漾儿姐姐说最好让那孩子冲撞了哪个蛮横主子,直接闹开来,顺势撵了那孩子出去,她马上想到了娘亲。 她听见婶娘说这个主意可行的时候,直接闯进去,说了娘亲合适的话。婶娘一直保护她和妹妹,她一定得为婶娘做些事情。她央求婶娘让她把母亲引到金贵常去的地方,婶娘不同意,但经不住她坚持。当日,她故意穿了娘亲最讨厌的绿色袄裙,趁娘亲闲逛时候从甬道拐角跑过。她知道娘亲一定能认出她,也一定会追过来。因为每次穿那条裙子,她都会被娘亲责骂,甚至被打。她不知道原因,但娘亲发脾气不需要理由,久了她连问为什么都不问了。 看到母亲和金贵撞到一处,她开心极了。终于帮到婶娘,她无比兴奋。但今儿个听说金贵死了,她忽然很害怕。是不是因为她,那个金贵才死的?是她害了人么?她惶惶不安。上课时候她弄掉了砚台,墨汁溅了一身;许妈妈教药膳的时候,她抓了一把香叶直接扔进炖锅,气得许妈妈哎呀大叫;听婶娘讲故事的时候,她不断走神,都不记得故事到底讲了什么。 荀珍愣愣地盯着头顶细白棉纱的承尘,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直到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肩上。 第125章 疏解 荀珍侧头,与赵荑温柔的视线相遇。 “婶娘!”荀珍起身,喃喃地唤着,如梦呓一般。 “傻丫头!”赵荑按住她,侧坐到床边,怜爱地抚摸着她已经褪去毛躁和枯黄、显出浓黑和润泽的头发。“还在想尚妈妈孙子的事儿?” 荀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顺着赵荑的力道重新躺好。 “珍丫头,这世上的人各种各样,你将来都会一一遇到。”赵荑看着荀珍还稚嫩的脸,如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成长的痛有多深,她很清楚。荀珍只是刚刚起步,以后的痛会千倍百倍,再后来,她会一笑而过,但此刻,这痛于她就是锥心刺骨。“人有好、有坏、有不好不坏。人还有聪明、有蠢笨、有不聪明也不蠢笨。你说尚妈妈的孙子算哪一种?”赵荑望着荀珍的眼睛。 荀珍迟疑地开口:“不算好人,也不聪明。” “嗯。”赵荑点头。“好人容易得到别人的帮助;聪明人往往可以自救。所以如果可以,我们尽量做个聪明的好人。至于其他人,帮不帮是我们的自由,能不能帮是我们的选择。尚妈妈的孙子做了伤害我们的事情,我们是聪明人,一定要自救,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所以我们的做法没有错,对么?” “嗯!”荀珍点头。 “我们没有害他的心,只是想让他离我们远些,没了害我们的条件。对么?”赵荑接着说。 “嗯!”荀珍再点头。 “他本可以聪明地躲出去,可他觉得侯府有吃、有喝、有玩乐,蠢得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自己把自己作死了,对么?” “嗯!”荀珍又点头。 “所以我们有什么错呢?错的是他啊!对么?”赵荑说。 “对!”荀珍眼睛亮了起来。 “那我们的珍丫头在纠结什么呢?”赵荑眼里蓄满了笑。 “婶娘!”小女孩的声音娇娇软软,带着羞赧。 “傻丫头!记住婶娘的话,我们不能生了害人的心,更不能因为别人生了害人的心受到惩罚,反而平白生出责怪自己的心。我们有什么错呢?错的是害人的人。如果他们不害人,自不会受了惩罚。最开始他们就错了,所以他们的错给了他们应有的果,这是天道轮回,我们不过顺了天道,做了我们该做的事儿。”赵荑轻轻抚上荀珍的脸。 荀珍贴着赵荑温润的手掌,心下无比安宁。是的,她有什么错呢?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纠结幼稚而荒谬。“婶娘,珍儿记住了!”荀珍用力点头。 婶娘的每句话都说在她心上。以后的若干年,每每想起这个夜晚,荀珍都无比喜悦。婶娘就是那束驱散她满心阴霾的光,照亮了她以后漫漫的人生路。 给荀珍做了成功心理疏导的赵荑,欣欣然离开,留给荀珍一个端庄睿智的背影,只女孩子没看见赵荑嘴角压不住的笑。哎呀呀呀,她咋这么厉害呢!如果在现代,她是不是完全可以做个极成功的心理咨询师? 只疏解荀珍一个小女孩的心结容易,疏解为情所困的的清澜的心结却很是艰难。 清澜这些日子不当值的时候,就只躲在屋里做针线,可做着做着,她又会不自觉地停下来发呆。她耳边总有那女人的话回荡:“和我讲什么规矩,终归是你的人!”这话她想了不知多少遍。这终归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最终会是你的人?还是毕竟是你的人了?若那女人和荀放不清不楚,这样的男人她还要来做什么!平白找晦气么?可若那女人只是单方面纠缠荀放呢?她要不要原谅他? 她一遍一遍想着两种可能,会是哪一个呢? 正想着,门推开,漾儿进了屋。满儿出嫁、淳儿送去庄子、清溪被带走,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婢女的住处不断做相应调整。如今她和漾儿住到了一个房间。 漾儿见清澜又是眼神愣怔的样子,忍不住开口:“姐姐不要做针线了!看着把人都做傻了!” “哦,是么?”清澜无措地放下手里做到一半的褙子,可又觉不对,低头去看,褙子的前襟被她缝到了自己穿的长裙上,怎么都拿不下去。 “唉!说姐姐傻了,可不就是真傻了!”漾儿走过来帮她拆缝错的线。 ”多谢妹妹!”清澜边扯着线头,边低低地道谢。 “我虽不知道姐姐到底为了什么,但五奶奶既说了万事有她,姐姐就该放心。奶奶性子如何,庄子来回一遭,姐姐也是见了的,自该知道奶奶不是个随意许诺的主子。既没了这顾虑,妹妹实在弄不明白,姐姐究竟为了什么还愁眉苦脸。若是为了家里人找来,姐姐只管和奶奶说。若是为了哪个臭男人,姐姐大可不必理会。现下就敢让姐姐如此伤心,将来还有个好!若是为了哪个不长眼的给了姐姐气受,姐姐只管打回去,自有奶奶撑腰!奶奶就不是个忍气吞声的,咱做奴婢的更不能给主子丢了脸不是?”漾儿噼里啪啦一顿数落,听得清澜一愣一愣的。 “你个小丫头,数落起我来倒是头头是道。你才几岁?哪里听了这么多邪门歪理?”清澜忍不住笑了。 “妹妹是没姐姐年纪大,可谁说年纪大就一定对了?姐姐就说妹妹说的哪里不是道理?”漾儿杏眼圆瞪。 “好啦,好啦!你说的都在理,还不成么?“清澜拉了漾儿坐到自己身边。“你这脾气看着可是和以前不大一样,就是对着满儿,也没见你多争几句。”清澜好奇地看向漾儿。 “妹妹脾气一直这样!”漾儿扬起下巴。“只不过往日奶奶不争,又有姐姐们在,哪里有我说话的份儿?满儿最是掐尖要强,我若和她争几句,岂不是要打起来,平白叫奶奶生气不是!” “这话在理。”清澜点头。 “可不争不是受气!”漾儿说。“妹妹觉着姐姐以往虽算计多些,可好歹是不受气的。如今有奶奶护着了,怎反倒像个受气包?” “是么?”清澜摸摸自己的脸。“受气包的样子?” “姐姐照照镜子就知道!”漾儿拿了床边小几上倒扣的一面小铜镜,立到清澜面前:“姐姐看看,不是受气包的样子是什么?” 清澜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愣住。镜里的人面容瘦削,两眼无神,这是她么? “姐姐若觉这样好,只尽管这样下去,没人拦着!”漾儿将铜镜塞到她手里,定定看进她的眼睛。 清澜看看漾儿,又看看铜镜,另一手将缝在褙子和长裙上的线狠狠挣断。 第126章 拦住 清澜终于出了漻园。 被漾儿看似数落地疏解一番,清澜觉得自己真的不该如此日日浑浑噩噩,而且素日大家轮换着去大厨房取下人的饭食,她和小姐妹们做了几次调换,但毕竟餐盒重得很,她次次如此,就是拈轻怕重了。今儿个她没再和小姐妹开口,而是和晴儿一起朝大厨房去。 沿着甬道走,雪后的庭院处处莹白,积雪堆在亭台楼阁的飞檐翘角,堆在棵棵树木灌丛的枝桠上,静幽如水墨画卷一般。每一处似乎都能惹了晴儿惊叹,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清澜只微笑着听。晴儿也不恼,依然欢快地讲,如同说书的小女娃。晴儿的快乐感染了清澜,让她眼里添了更多的笑。 有人拦住路,晴儿顿时住了嘴。“荀管事安!”晴儿施了一礼。清澜抬眼正对上荀放深深的眸子。她瞬间低头,跟着福身一礼,拉了晴儿侧身让路。 “晴儿是吧?我和清澜说句话。”荀放语气温和。 “哦,好!”晴儿诧异地看荀放,又转头去看清澜。清澜拉住她的衣袖,没有松手。 “就两句话。”荀放语气强硬。前院的灶房已经建好,今儿个不过是他借着大厨房米糕合侯爷口味的由头,又进了内院。终于能见到清澜,不知道这样的机会什么时候能再有,他等不及了。 清澜依旧眼睑低垂,不过拉着晴儿袖子的手还是犹豫着放开。晴儿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朝荀放施了一礼,退出十几步开外。荀管事居然知道她的名字,居然认识清澜姐姐! “今儿个你回去时候,就说我求你给孩子做衣裙当生辰礼物。那日你见的女人是莹莹娘表姐,不是个好的。看在莹莹娘的份儿上,我没和她计较过。但她惹了你不开心,我就不能忍了。我查了她谋害丈夫的证据,辗转交到她夫家人手里,她已经被收监。我不能多说,下次轮休的日子,你再到我家里来。你不来,我就直接求见五奶奶。”荀放没有一句废话,言简意赅,语速极快地低低交代完,退后一步抱拳,稍稍抬高音量说:“麻烦清澜姑娘了!”言罢,直接转身离去。 清澜默默地还了一礼,只盯着地面的眸子微微动了动。晴儿跑回她身边,急急问道:“清澜姐姐,荀管事这是做什么?”她没和荀放说过话,就觉得他总跟在老侯爷身边,看着挺吓人。 “无事,就是拜托我点针线活儿。”清澜答着,可眼角余光却不自觉地扫向荀放离去的方向。这些日子,她不知细细想过多少遍,如今看来,真是那女人对荀放纠缠不休。可荀放让那女人进了门,想想她就觉得难受。当日他被自己拦住的时候可是满脸冷酷,不可侵犯的样子,怎对那女人就满腔无计可施了?他刚刚说什么来着?莹莹娘的表姐。怎么他对过世的媳妇还这么惦着?连带着对她的表姐也各种容忍。也不对,自己不就是因为他长情,才觉得他可以托付么?这是又想了什么!他倒是狠得下心,送了那什么劳什子表姐见官,嗯,也算有道歉诚意。可他居然敢威胁自己,说不去就找五奶奶,哼!真当自己怕了他不成!自己偏不去,看他敢不敢进漻园的门! 只她不知道荀放离开一路,紧握的拳始终没有松开。清澜瘦了那么多!本就纤细的腰身更加盈盈一握,一张白皙的小脸没了血色,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这边清澜一路也揣着万般心思。待回漻园禀了赵荑,赵荑完全没有多想。之前三老爷纠缠清澜,后来是荀放送了她回来。既然有回护的恩情,清澜帮着给孩子做些针线,完全在情理之中。 不过,没人知道,从赵荑的书房出来,清澜回了屋子,坐在床边,一会儿笑,一会儿愁,完全魔怔了一般。 终于盼到轮休的日子。荀放早早回了宅子,把屋里、屋外打扫得一尘不染,又烧好水,拿出侯爷赏的最好的茶,摆好一早赶着买的几样新出炉的精致小点心,等在门口,望眼欲穿。 已经过了巳时中,清澜依然不见人影。荀放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若依平日,清澜最多辰时末就该到了。他颓然地垂了头,随手关上宅门,可门似乎被阻了下,他回头,对上一双美得惊人的桃花眼。他愣了下,瞬间惊喜万分。 清澜见他那傻愣的模样,原本还想端着,可莫名就红了脸,只低头闪身进了门,径直往厅堂去,荀放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那个,累了吧?你先坐。”荀放紧往前走了两步,把椅面擦了又擦,示意清澜坐。 清澜瞥他一眼,也不说话,只垂头坐了。 荀放急忙给她倒茶,可又试了下茶壶温度,不好意思地说:“你等下,我再去烧水!”说着,也不等她说话,拎着茶壶急急往灶房去。水烧得太早,已经没了多少温度。 他倒了壶里的水,正要重新再舀水烧,手里的壶已经被一只白皙柔嫩的手接了过去。清澜熟练地舀了水,放到灶上,待去添柴,荀放已经反应过来,忙拦了她要碰上柴禾的手:“我来!别伤了!”他蹲到灶台前,把几根柴禾填进灶坑,抬头去看清澜。 清澜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荀放站起,手不自觉地往身上擦去,只还没碰到衣摆,一张桃红的锦帕已经递到他手里。他愣愣地接住,帕子四角绣着细细的花草纹,看着精致。他去看她,她也看他。他傻傻地笑,把帕子直接揣进了怀里。她蓦地又红了脸,转身要走,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怎么也不肯再松开...... 第127章 习武 殷师父日日忙碌,早起指导赵荑等人习武后,匆匆吃过朝食就会出府,几乎都是天黑才回来。这日,殷师父总算回来得早些,清浅寻了机会跟进殷师父屋里,去和她单独说话。 “你真的想钻研武学一道?”殷师父拧眉。一个内宅长大的女子,以后大概率也不会离了内宅,要那么好的功夫做什么? “是!”清浅深深吸了口气。“婢子当日与五奶奶在祥云客栈遇袭,本该是婢子护着五奶奶,可黑衣人扑来的时候,是五奶奶将婢子护在身后!后来五奶奶居然奖赏婢子忠心护主,婢子汗颜愧受!婢子当日无能,但如今有了机会习武,日后就不该如此无能!” 殷师父看着清浅端肃的神情,慢慢露出赞赏。懂感恩,知进取,好丫头!“你需知,武学一道,每一分进益都需持之以恒,都需千锤百炼。你本已成年,若想习练,洗筋伐髓必不可少,其中苦痛非常人能忍,你可想好?”殷师父盯着清浅的眸子,一字一顿地说。 “婢子既开了口,就已想好,决无退缩!”清浅语声铿锵。 “你若心意已决,去禀了五奶奶。若五奶奶允了,我会帮你!”殷师父眸色深沉。 “我不允!”门口传来赵荑的声音。清澜挑了帘子,侧身让过,赵荑举步进了屋子。她本想询问殷师父近几日发现的蛛丝马迹,不想刚走到门口,却听了两人对话。她当日护了清浅不过本能反应,她甚至想,当时是不是自己单纯嫌弃清浅挡在身前,碍手碍脚。一个成年人,习练高深的武学,其间筚路蓝缕可以想见。就如成人学习舞蹈,学会没有难度,但想学好,难上加难。若想学成职业水准,难于登天! “奶奶!”清浅对上赵荑不赞同的眼神。 “我不允!清浅,我无需你保护!这几年,你和清湄该找合意之人出嫁!你待在我身边的日子不过这一两年。不必如此辛苦!”赵荑说。 “奴婢没想嫁人!”清浅垂了头。“奴婢从小跟着奶奶。父母不在了,哥嫂有自己的家,有奶奶的地方就是奴婢的家!娘去的时候,奴婢答应了娘,一辈子跟着姑娘!” “你才多大,说什么一辈子!”赵荑眉头紧锁。“你选个喜欢的人,过自己的日子去!”赵荑以前总觉自己淡漠凉薄,有人愿意牺牲,那是别人的选择,她从没想过该或不该。可愈被人温暖惦念,她愈觉该为温暖惦念她的人想。有人爱她,她自该爱爱她的人! “奴婢没想其他,奴婢就想学功夫!”清浅日日跟着赵荑,知她脾性,索性耍起无赖。 “你哪里知道习练武功的苦!你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走个台阶都要摔跤的小丫头,学什么功夫!”赵荑有点气急败坏。 “奴婢知道苦!奴婢就是要学!”清浅扑通跪在地上,梗着脖子说:“奶奶当日是当着院子所有人的面儿说的,谁想学什么,报了奶奶,奶奶给找门路学!奶奶说话要算数!” “你!”赵荑一下被她的话噎住。“我说不允,就是不允!”她气得甩袖而去。这清浅真真气死她了,平日没见这么犟过,怎么跟头驴一样! 之后几日,漻园的下人都发现,五奶奶和清浅不对劲。两人虽如素日一样同进同出,但谁也不看谁。清浅在五奶奶面前只差没把腰弯到地上,恭敬得过分。轮到清浅值夜,她连端盆洗脚水,都恨不得匍匐在地上,恨得赵荑牙根痒痒。这清浅绝对是故意的!她为了谁?还不是不想她吃苦受罪!怎么弄得她好像拿主子身份压她一样! 这夜,清湄伺候赵荑上床,查看了窗棂留出的缝隙,又吹熄灯烛,躺到窄榻上。屋角燃了炭盆,炭火泛红的微光和着窗棂投进的清冷月色,无以名状地违和,却又难得和谐。 清湄听到赵荑翻来覆去的声音,她轻声问:“奶奶睡不着么?” “嗯!”赵荑的声音响起,静夜里格外清晰。 “为了清浅?”清湄又问。 赵荑没有答。就在清湄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语声响起:“那个死丫头,不知道着了什么魔!” “奶奶还是护着清浅!”清湄语带笑意。换了主子,早把清浅撵出去了。还敢给主子脸子看,嫌弃命长么? “那死丫头,是算准我不能把她怎样!哼!我明儿个就给她寻个夫婿,看她还敢不敢想些有的没的!”赵荑声音恼怒。 “奶奶不想清浅走武学一道,怕她伤了身子,清浅何尝不知?”清湄翻过身,面朝赵荑的床榻方向。“可在清浅心里,庄子的那个雨夜是她过不去的坎。她一直觉得,如果不是她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至于被人打晕,不至于让人进了奶奶屋子,不至于害奶奶身陷凶险。虽然奶奶最终无事,可清浅始终觉得愧疚。是奶奶宽宥和善,才没有罚了清浅。换了主子,不打杀发卖,也是要重罚的。陷主子于险境就是大错,哪里管因由?” 清湄顿了下,继续道:“又何况只要奴婢们心思清正,奶奶从不苛责。素日奴婢们就算有些小纰漏,奶奶不过罚些月银,从无过分责骂打杀。别的不说,只看奶奶对清澜如何,奴婢们心里都有杆秤。试问只咱这府里,有哪位主子能做到如奶奶一般?咱这院里谁不想肝脑涂地为奶奶做些事情?况且,对清浅而言,还有奶奶对她娘的延药之恩,当日客栈遇袭的回护之义。清浅一直不知该做些什么回报奶奶,如今得了机会,她若不拼命争取,她就不是清浅了!” 清湄语声柔婉,但一句一句却如重锤般敲在赵荑心头。她从未想过自己为别人做了什么,只随性而为。不想有人记得那么清晰,那么感念每一个她眼里的理所当然,那么想为她做些什么。 “我没想让谁报答。”赵荑的声音有微的轻颤。 “奶奶没想过,可不做些认为该为奶奶做的事儿,奴婢们会觉寝食难安。如今清浅就是如此!”清湄语声诚挚。“奶奶觉得为她寻个好夫婿嫁了,是对她最好的安排。可清浅不这样想。她若这样做了,会觉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只承了奶奶的好,自己却不能为奶奶做更多,会觉自己无能、无用、无义得紧。这样,奶奶觉得清浅会过得好么?” 赵荑没有再说话,只盯着床顶的承尘。炭火无声地燃着,抵住了窗棂缝隙钻进的寒意,一室暖意融融。 第128章 拜师 第二日吃过朝食,殷师父收拾妥当,正要出院子。赵荑唤住她:“殷师父,清浅那丫头资质愚钝得很,日后跟着您习武,若她有丝毫懈怠,不必可怜,狠狠罚她就是!” “好!”殷师父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笑着应。 清浅跟在赵荑身后,正蔫头耷脑,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望殷师父,又看看根本没理她,转身欲走的赵荑,她啊的一声欢呼,又觉不对,朝着赵荑砰地跪了下去,欢快地说:“谢谢奶奶!” 赵荑眼锋都没扫她,不过在走过她身旁的时候,说了句:“地上很暖么,跪坏了别想找荟春看!”说完,人径直去了书房。 清浅急忙爬起身,看看赵荑的背影,又看着殷师父,傻傻地笑了起来。 赵荑遣周妈妈专门去了怀恩庵,请师太算了最近的一个黄道吉日,又选了澜渟酒肆后院厅堂,布置了拜师仪式所需一应事务。当日,她出府去了酒肆,与吴石一道,作为见证人,旁观了清浅的拜师礼。 厅堂桌案上方挂了祖师爷的画像,案上居中设置香炉,两侧摆了果品、糕点和红烛。殷师父跪拜了祖师爷,转身落座,望向垂手而立的清浅,郑重开口:“我师出苍山一派,如今同门远隔万里,无法为你一一引荐,但你需谨记:入我师门,当谨守门规,立身要正,言行要矩,练功要勤,若有违背,自当逐出师门,你可清楚?” “清楚!”清浅躬身恭谨应下。 “好!”殷师父满意地点头。“如此,我便收你为徒!” 清浅高兴地扑通跪下,脆生生地喊着:“师父!”她将手里托着的拜师帖和压帖金双手呈到殷师父面前。 殷师父含笑接了。两人早已明了师徒身份,拜师帖自是已写好。清浅奉了拜师茶,殷师父将一柄宝剑递给她:“为师初入江湖时,师祖予我这柄青虹剑。师祖虽逝,教诲尤言在耳,不想我今日也已为人师。这柄青虹剑便赠与你,愿你记得今日所立誓言,保持侠义之心,扶弱小、匡正义!” “多谢师父,徒儿谨记!”清浅郑重接过青虹剑。拉开剑鞘,宝剑的寒光瞬间映出她绯红的面颊。她眸光骤亮,正如剑芒乍现的光。 端坐一侧的吴石两手紧紧握住折背椅的扁方扶手,盯着清浅的侧颜,眼神幽邃,一眨不眨。 自这日起,清浅做完自己的差事便只练功。她从基本功重新练起,入了师门,练功的进度与强度与之前不能同日而语。殷师父为她摸骨,定下了详细计划,更是让荟春帮忙,买了成堆的草药回来。 在殷师父指导下,荟春定期助清浅药浴。虽然殷师父有既定药方,但荟春也与殷师父商量,从医者的角度调整方剂。调整后的药浴效果不只翻倍,这让殷师父欣喜若狂,甚至问赵荑可不可以收荟春做徒弟。毕竟,很多武者最终无法有所进益,正是因为不能应对身体的气流运行,恐走火入魔。如能医武同进,多少武者梦寐以求。问过荟春,小丫头开心点头。能像殷师父一样,高来高去,多飒爽的事情!赵荑自是没有不允的。 于是,她又为荟春张罗了拜师礼。至此,清浅、荟春每日一同练功,一同交流。荟春根据自身感受,再次调整药浴,师姐妹的练功进度突飞猛进。而殷师父也从药浴中获益良多,功夫颇多提升,这是后话。 期间蒋小大夫到府里给荀乔复诊,没见到荟春,忍不住问一旁的小婢女:“荟春姑娘哪里去了?” “荟春姑娘在练功。”小婢女与他很是熟稔,随口答着。 “练功?练什么功?”蒋小大夫惊愕地反问。 “奴婢不知道练什么功!练医术吧!”小奴婢意识到多嘴,随口胡诌遮掩着。 “那就是练习针灸,你是不懂。”蒋小大夫自以为真相了。 “嗯,那就是针灸吧!奴婢是不懂。”小婢女垂头,遮住眼里的笑。 “给乔儿少爷的药应该调整下,我需了解这几日乔儿少爷具体状况,可否请了荟春姑娘来?”蒋小大夫煞有介事地说。 “那——请蒋小大夫稍等。”小婢女应着退了出去。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门帘挑起,荟春走进来。她一身青蓝色胡服,额角略带着汗意,右手还拎着长剑。 “需要知道什么?蒋小大夫只管问!”她朝蒋小大夫拱手一揖,没有客套,单刀直入。 蒋小大夫愕然地张大嘴。这是荟春姑娘? “蒋小大夫?”荟春看他呆愣的样子,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啊,荟春姑娘。那个,那个,你在练针灸?”蒋小大夫结结巴巴地问。 “练针灸?”荟春疑惑地看他。“用这个练针灸?”她举起手里的宝剑。 “这个,这个好像大了些。”蒋小大夫舌头打结。 “所以,我没在练针灸啊!”荟春拧眉,没懂蒋小大夫怎将她手里的宝剑和针灸联系到一处的。“我在练剑!”她补充道。嗯,蒋小大夫有时候人有些呆,说话还是别转弯的好。 “你为什么练剑?”蒋小大夫还没从针灸到宝剑的跳跃中挣脱过来。 “我拜了师父,当然要练剑。”荟春现在真觉蒋小大夫是个呆子了。 “拜了哪个师父?”蒋小大夫傻傻地追问。 “殷师父啊!”荟春就差翻白眼了。她认识的武师父除了殷师父还有谁。 “记名弟子?”蒋小大夫不死心地追问。 “入室弟子。”荟春答。 “为什么学武?你不是喜欢医术,想做女医么?”蒋小大夫终于脑子回归,问了正常问题。 “学武、学医不冲突!谁说女医不可以会武?”荟春觉得蒋小大夫不可理喻。 “可女子习武,成何体统!”蒋小大夫脸涨得通红。 “蒋小大夫是说我师父不成体统,我不成体统么?”荟春小脸绷紧,直直地看着蒋小大夫,一双瑞凤眼里瞬间满是锋芒。 “我不是这个意思!”蒋小大夫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强硬,慌忙解释。“我是说,女子该有女子的样子。《女诫》不是说女子当卑弱第一么?‘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这是伦常,怎可随意打破?” “那蒋小大夫以为我做女医,不是破了伦常么?”荟春语里带了讥讽。 “做女医,只给女眷诊病,自是符合伦常。”蒋小大夫说。 “若如蒋小大夫所言,遇到女眷病弱,蒋小大夫不会施救么?我遇到男子生病,只能袖手旁观么?”荟春问。 “男女授受不亲,医者也当谨记。不过悬丝诊脉,医者本分。”蒋小大夫振振有词。 “荟春!只谈乔儿病情,莫论其他!”赵荑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屋内两人瞬间收声,眼神移开,各自看向他处。 三观不合,万事莫论!条件再好,这蒋小大夫也不是良配!赵荑为荟春择选的名单中,至此删除此人。别说什么想办法改变对方观念的话,这样想的才是傻子!三观不合,沟通无能,事事冲突,终有一日相看两厌罢了! 第129章 归来 赵荑院子里人人忙忙碌碌,各有专注,老太太和二房、三房院子一样忙忙碌碌,不过是在准备过年罢了。 老太太那里,赵荑隔了三五日也会去请个安,以免落人口实。不过老太太看她就犯怵,索性不见,但这也不妨碍赵荑从进进出出的婢女、婆子那里看出端倪,老太太着实大肆采买了一番,穿的、吃的、用的,一应俱全。 赵荑觉得大老爷也许真不是老太太的孩子,不然长子、长孙死了,她怎会一点不见伤心,反而有心情欢喜过大年。但大老爷不是褚老姨娘的孩子,她的推测不成立,也没有任何人对老太太、大老爷的母子关系有过怀疑,她觉得自己真真想多了。 快过年了,想家的人无论多远,终会翻越千山,欣喜归来。 周妈妈把帖子拿到书房时,赵荑正侍弄着两盆银边墨兰。花儿即将盛放,叶茎墨绿挺拔,叶片宽阔半垂,配上银色边纹和青白花苞,给冬日里晦暗的书房添了勃勃生机。 “谁的?”赵荑一边往盆土上撒水,一边问。 “是咱府里二爷、三爷回京了,帖子是二奶奶下的,邀奶奶您后儿个带了孩子一起回侯府。”周妈妈语气里全是欢喜。 赵荑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这是说捬义侯府的二爷和三爷。是她的二哥、三弟回京了,二嫂下了帖子让她回娘家啊。 赵荑瞬间喜上眉梢。回京她只去了趟怀恩庵,之后就一直关在府里。毕竟重孝在身,去了哪里都惹人嫌,而且她没有原主记忆,还是别到处招摇的好,所以她索性闭门谢客。如今有机会回娘家,她可是盼了许久。捬义侯府家风极好,且兄弟姐妹关系亲密和睦,这是她从所有人口中得到的一致说法。她只从和老祖母的有限接触中,也不难得出结论。那样宽和睿智的祖母,培养出的孩子一定个个善良出色,捬义侯府自是顶顶好的! 隔日,赵荑带了荀姝、荀瑞、荀珍、荀婉出门。其实在决定带不带荀珍姐妹的时候,她有过犹豫,但最终还是问了孩子,让她们自己选择。听说可以和婶娘一起去捬义侯府,荀珍的眼睛亮得吓人,荀婉拍着小手说好。 荀婉还小,记忆不深,可荀珍已经大了,她清楚地记得,每一次母亲回娘家,都很不情愿带上自己姐妹,带了也在马车上各种嫌弃。待到了外祖家,虽然外祖母和舅母也会给些小玩意做礼物,但都不大拿正眼看她们。这样久了,她就不再愿意去外祖家。 婶娘那么好的人,婶娘的家里人一定也是很好的人,荀珍想去看,想和婶娘更近。 一行出门的时候,荀乔眼巴巴地看着,满眼羡慕。赵荑走过去,蹲下,替他整理腰间的小荷包,说:“乔儿现在还不能坐车出门。我们乔儿好好在家养伤,等伤养好了,婶娘也带乔儿一起出门,好不好?” “好!”荀乔乖巧地应。他知道婶娘答应的事儿一定会做到。 “一会儿姨奶奶会过来陪乔儿,乔儿乖乖听话,可好?”赵荑笑着嘱咐。 “好!”荀乔软声答应。 赵荑怕二奶奶侯氏又来闹,下人拦不住,伤到荀乔。她特意请了钱姨娘过来帮着照看。钱姨娘虽只是个姨娘,但毕竟是荀翊生母。目前大房这种情况,没人敢轻易得罪钱姨娘。让她来照顾荀乔,赵荑还能放心些。 几人坐着软轿出了二门,在侧门上马车。赵濯几人见了赵荑,都躬身行礼。他们送荀翊回祖宅,才刚刚返回京里。赵荑朝几人颔首,说了句辛苦,就由婢女搀扶上了马车,四个孩子也由婆子抱着,一个一个跟着上来。孩子们久未出门,如今又和自己最喜欢的娘亲\/婶娘一起,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兴奋得小脸通红。 看着荀珍几个的素色衣裙,赵荑觉得美中不足。如果不是孝期,几个小女娃打扮得艳丽娇俏,不知道有多养眼呢。 马车出了坊门,沿着宽阔的主街,穿过几个路口,一路向北而行,捬义侯府很快到了。 马车停在侯府侧门处,门口已经早早站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个身着月白色锦缎棉长衫,披着天青色斗篷,身材挺拔,阔眉朗目的青年。 “三爷亲自接奶奶来了。”清浅挑开车帘,回首来搀扶赵荑,语气里满是喜悦。 “姐姐!”清浅语音未落,那青年,也就是三爷赵端靖已经快步到了马车前,伸手来扶探出身的赵荑。 赵荑就着他的手,踩着马凳下了车。站到赵三爷身前,赵荑才意识到对方比自己高了一头不止。面对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赵荑由衷说了句:“长个子了?这么高!” 她虽是第一次见原主弟弟,但全无生疏之感,似乎他们本就无比熟稔亲近,似乎那本就该是她的血脉至亲。 “当然了!弟弟游学两年,阅大好河山,交天下英杰,尝各地美食,心情疏朗,见识大增,自然精气大涨,如何能不长高?”赵三爷满眼得意地答。 “如你所说,不知道父亲归来时,我们该如何仰视了!”赵荑作势仰头朝天。 “哈哈哈,姐姐还如此好玩笑!”赵三爷朗声大笑。 “给二姑母请安!”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从赵三爷身后走出,躬身行礼。 少年人剑眉星目,虽年岁尚小,但腰背笔挺,英姿矫健。赵荑在荀大老爷、荀大爷的丧礼上见过,正是赵二爷的儿子赵云逸。 “逸哥儿也长高了!”赵荑拉住赵云逸的手臂,又回首招呼身后:“快来给三舅舅,还有二哥哥请安!”赵荑朝已经下了马车的几个孩子招手。捬义侯府大房赵大爷有两子一女,赵二爷一子一女。按照年龄序齿,赵云逸排行第二。 几个小豆丁像模像样地行礼,赵三爷一把抱起最小的荀瑞,笑着连说免礼。 “三爷、二小姐, 还有各位小主子,请移步府内长叙。”身后的一个婆子适时躬身插话。这婆子眉形粗重,看着有些男相,但偏又很是顺眼。 在大老爷的丧礼上,赵荑见过二嫂黄氏、三弟妹吴氏,包括她们身边得脸的仆妇。说话的这婆子,正是二嫂黄氏身边的商妈妈。 “给二小姐、给小主子请安!”一群仆妇呼啦啦福身行礼。 “快起吧,劳烦大家久等了。”赵荑笑着抬手示意大家起身。 “不敢当二小姐的话,都是奴婢们该做的。”商妈妈眉眼都是笑。“二爷和三爷一回府里,就张罗着接二小姐回来。二奶奶和三奶奶因得过您嘱咐,没进府里去叨扰,总盼着和您,还有小主子们多亲近,现下可好了!二小姐快随老婆子来,爷儿和奶奶们一早就抻长了脖子盼着呢。”说着躬身立到一旁,抬手给赵荑引路。 赵三爷笑着看赵荑,眼神示意她进府。赵荑假装嗔了他一眼,和他一起举步进了府门。 第130章 礼物 赵三爷、赵云逸陪着走在一旁,赵荑和几个孩子坐着软轿到了二门。垂花门里也乌泱泱地站了一大群人。为首的正是二嫂黄氏和三弟妹吴氏,连黄氏五岁的女儿赵婉卿也等在那里。 “二妹妹可是到了!“黄氏笑着迎了上来,伸手要搀扶赵荑下轿,一旁的赵三爷已经先一步伸出了手。 “看把三弟急的,二嫂不和你抢!”黄氏收回手,抿嘴笑道。 “那是,有三弟在,怎敢劳烦二嫂。”赵三爷插科打诨。 赵荑下了软轿,拉了赵婉卿的小手,和几人笑着寒暄。二门里也备了软轿,但大家都不愿隔了轿帘说话,索性都不坐,说说笑笑间走走逛逛,朝着府邸西院而去。 府里中路住老太太,东院住大房,西院住二房。老太太在怀恩庵清修,院里只留了下人打扫,平日正院基本不开。 大房大老爷夫妇、大爷夫妇都在任上,东院目前只有二爷夫妇住,而二爷今儿个因为有公务处理,出府还没回来,所以二嫂黄氏索性陪着赵荑到二房这边。 二房赵荑母亲随父亲在泷州任上,西院现下只有弟弟赵三爷夫妇住。 赵荑留意到,捬义侯府内外院的婢女、婆子衣裙制式相同,但颜色相异。内院婢女着浅黄色窄袖圆领短袄,配玉簪绿棉半臂和靛青色两片长裙。婆子着靛青色窄袖交领短棉褙子,领子处落出一角本白色衬里,腰上蓝色衣带束扎,搭配黄褐色长裙。外院的婢女、婆子颜色搭配和内院一致,只上下身颜色互换。看着整齐一致,又区分有度。 看看自己身边婢女、婆子黄褐颜色的穿搭,赵荑莫名觉得心塞。原本感觉都是大地色系,没啥不妥,现在看来,是隆昌侯府没人理会这些罢了。细节能看出一个府邸的氛围与风气,捬义侯府和隆昌侯府确实大不相同。 一行人说说笑笑进了二房正厅,三弟妹吴氏早已吩咐下人备了茶点。厅内四角和正中都放着暖炉,整个屋子暖意融融。众人脱了风帽和斗篷,一一落座。 几人都谦让着没有坐上首的位置,赵荑挨着黄氏,与赵三爷夫妻二人相对而坐,几个小孩子按照年龄依次坐了下首。 “快都到二舅母这儿来,让我好好看看。”黄氏朝孩子们招手,一双杏眼里满是慈爱的笑。 几个孩子齐齐朝赵荑看去,见她点头,都起身走到黄氏身前。黄氏一手拉过个子最小的荀瑞,两手托住孩子小小的脸,嘴里直夸:“瑞儿又长高了,看着愈发像二妹妹!瞧这双眼睛,将来长大了可不知是怎么个风流俊俏哥儿呢!” “谢二舅母夸赞!瑞儿一定好好吃饭,长成二舅母夸的样子,可不能让二舅母失望!”荀瑞笑嘻嘻地抱住黄氏一只胳膊,样子亲昵极了。 “哎呦呦!这个小人精儿!”黄氏没想到一个四岁娃娃说出这样的话,稀罕得不行,更加搂住荀瑞不放。“你二舅舅刚得了个青州红丝砚,等回府时候二舅妈让你拿回去玩儿。” “二嫂,这可使不得。瑞儿年纪还小,如何能用这样的好东西,凭白糟蹋了!”赵荑急忙阻止。她可是知道,红丝砚号称四大砚台之首,而且以青州出产为最佳。 “二姐姐就别推辞了!”赵三爷笑着插话。“我跟二哥讨要,他就是不肯。如今瑞儿能讨了去,可见二哥看重。二姐姐如果不要,不妨让瑞儿拿去玩儿几日,等哪日二哥忘了,我就顺了来用用,可好?” “给了孩子的东西,三爷真是!”一旁的吴氏嗔怪地瞪了赵三爷一眼,一双细目间,眉梢眼底风情流转。 赵三爷腾地红了脸,掩饰地把手放在唇边轻咳了下,粗声说道:“就是,就是和姐姐开个玩笑。” “三弟莫急!你看上了二爷书房里哪样东西尽管说。等你二哥回来,我替你跟他讨!”黄氏豪气地许诺。 “二嫂可不能耍赖!二姐姐,你可是听到了,可得给我做个人证!”赵三爷急急朝向赵荑说。 “瞧你长不大的样子,难怪三弟妹说你!”赵荑用手帕掩了嘴大笑。 “能得了二哥的好东西,怎么说我都值当!”赵三爷一脸得意。 “三爷给瑞儿备的礼物还不快些拿出来!”一旁吴氏语声软糯地催促。 “是!是!是!”赵三爷连声应着,示意身边婢女取来一个托盘。“这是小弟游学途中无意得的好东西,给了瑞儿做礼物吧。” “能让三弟说是好东西,想来必是不差。快让我等开开眼。”黄氏凑趣道。 “是一组中山兔毫做的鸡距笔。”赵端靖不无得意地说。 赵荑知道现今最受世人推崇的毛笔即为鸡距笔,其以中山兔毫制作为最佳。这种缠纸笔与无心散卓笔不同,其芯硬挺,蓄墨丰盈,回锋润泽,适合长时间写字。历史上很多文人墨客好鸡距笔,唐代白居易甚至专门写了《鸡距笔赋》,其喜爱程度可见一斑。只可惜后世制作工艺失传,是一大憾事。 托盘上的红布揭去,一组鸡距笔整齐地摆放在浅盒里,一组十二支,最难得的是,十二支笔长短粗细不等,依次排列,看着专为孩子量身定做,适合不同年龄段使用。 “三弟真是用心良苦!”赵荑由衷感叹。 “二姐姐莫要夸他,给瑞儿备份礼物罢了,若是礼物不合瑞儿心意,我第一个不饶他。”吴氏浅笑嫣嫣,目光又瞥向赵三爷。 赵三爷看着吴氏,手不自然地顺了下鬓角,傻笑着不说话。 赵荑见了这小夫妻的互动,突如其来被喂一嘴狗粮。她扫了黄氏一眼,和对方目光相撞,两人心照不宣地垂眸浅笑。 赵荑虽见过黄氏和吴氏,但毕竟是丧仪上,匆匆而过,连模样看得都不大仔细。今儿个细细端详吴氏,一张肉嘟嘟的粉白小脸,配上修长弯弯的眉毛,微微上扬的狐狸眼,小小而丰润的红唇,连她这个见过无数各色美女的现代人,都不由赞声妩媚。如此美女娇声嗔怪着说话,莫说她这个刚及弱冠的弟弟,就是自己都觉得骨头要酥了。 “谢谢三舅舅,瑞儿很喜欢。瑞儿一定日日练字,拿给三舅舅看!”荀瑞已经好奇地拿起其中一支,大抵觉得那支最合适自己的小手,他抬臂空悬着运笔书写,摆出标准的立姿面壁式书写姿势。 “瑞儿很好!”赵三爷看着荀瑞运笔的架势,收了玩笑语气,认真称赞。 “嗯,我也这么觉得!”赵荑点头,惹得一众人等哈哈大笑。 说话间,黄氏已经把荀姝、荀珍、荀婉拉到了身边。“这三个小姐妹都是美人坯子,二妹妹可是有福气了,有这么可心的女儿、侄女,自是时时有人嘘寒问暖,可是羡慕死我了!” “二嫂这不是有卿儿么?哪里还要羡慕我?”赵荑已经把赵婉卿搂在了身侧。 几个小女娃被大人夸得都不好意思起来,个个小脸红红,看得更惹人喜爱。黄氏、吴氏送了钗环、手镯做礼物,个个精致漂亮,几个女娃儿喜上眉梢,笑靥如花。 赵荑也把礼物送给赵云逸、赵婉卿。送给赵云逸的是智永禅师《真草千字文》真迹一卷,赵云逸惊喜交加,颤着手小心翼翼地翻看,唯恐有丝毫损毁。赵三爷见了,忍不住凑过去,羡慕不已。“智永禅师可是逸少先生(王羲之,字逸少)七世孙,此楷书与草书辉映,极得乃祖遗风。姐姐哪里得了这样的好东西?怎么就没想着弟弟。姐姐心里只有外甥,没有弟弟了!”语气里的酸气惹得众人哄笑。 “你就算了,我这里的好东西自会留给你的孩子,急什么!”赵荑一句话让赵三爷瞬间闭嘴,也让吴氏羞红了脸。 赵荑又将一整套点翠嵌珍珠首饰送给赵婉卿。女孩儿都喜欢漂亮新鲜的东西,赵婉卿接了,自是爱不释手,开心不已。 孩子们得了礼物,叽叽喳喳凑到一处把玩赏鉴,大人们才坐下来好好说会儿话。 第131章 议事 “弟弟游学返回途中,经过溧阳,拜访了姐夫。”赵三爷收了笑,看向赵荑,神情端肃地说。 “嗯,他看着可还好?”赵荑语气里带了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虽然荀翊来信频繁,对日常生活多有谈及,但毕竟没有见到人,赵荑也是担着心的。孝期里,受礼教束缚,食用多有限制。她最担心他亏空了身子。 “姐夫看着还好,人清瘦了些,精神倒是不错。”赵三爷答。 清瘦了些!赵荑蹙眉。看来还是饮食营养多有不足。 赵三爷见赵荑担忧的样子,心下稍松。他一直担心姐姐、姐夫感情疏离,如今见了姐夫谈及姐姐的想念,姐姐听到姐夫情况的担忧,他很为他们欢喜。他如今成了婚,才知道真正的夫妻琴瑟和鸣该有的样子。当日姐姐、姐夫之间总似有道鸿沟,相敬如宾就真的如宾。 “姐夫说了归京途中遭遇,也略略提了府里一些事情,很忧心姐姐过得不顺遂。这些日子,姐姐可查出了什么?”提及此事,赵三爷语声中已经浸了冰碴般地冷。 赵荑有一瞬的犹豫。荀翊把事情和盘托出,除了信任这个弟弟,也是对她的看重。能得娘家兄弟倾力相助,她自是更有底气。可嫂子、弟妹呢?她毕竟是外嫁女,给她撑腰就意味着树敌,她们会如何想?且她能当着她们的面儿,说出隆昌侯府的阴私、自己的猜测么?毕竟事关荀翊家人,她不能不慎重。赵荑此刻都没意识到,她对于荀翊的情绪,多了不知多少的在乎。 “二妹妹别怕牵扯家里!”黄氏适时开口。她性子爽利,又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嫁到侯府多年,与赵二爷感情甚笃,也和这小姑子有过几年同一屋檐下相处的情分,自是当对方如自己妹子一般护着。“二爷本就听祝妈妈说过妹妹去庄子前的事儿,昨个儿又听三弟说了之后情形,气得饭都吃不下。若不是我拦着,二爷就要带了老管家,直接找上门去。他说妹妹被人欺侮,就是踩着我们这些家人的脸,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算了,定要给妹妹讨个公道!” “二嫂说的是。”吴氏也开口。她父亲位居从三品司农寺卿,虽和母亲感情不错,但也是有三个妾室的。她熟悉主母和妾室、妾室与妾室之间的明争暗斗,如今嫁人,不用过那样的日子,她不知有多珍惜。 出嫁前,母亲一再叮嘱,务必把三爷家人当成自己家人般维护。赵三爷是母亲千挑万选的。毕竟在这偌大的京城,有权势的家族不知凡几,可如赵家这样家风清正,不许儿孙纳妾,且家人感情和睦的,如凤毛麟角。她和三爷如胶似漆,自是不能坐视他忧心忡忡。 她看出了赵荑瞬间的犹疑,也大致猜得出她的想法,所以适时插了话:“父亲、母亲虽不在京里,但姐姐有我们!” 听了三人所言,赵荑顿觉心中暖暖。她何其有幸,能得了原主这样的家人倾力相护! “弟妹说的好!”随着一道浑厚男声,一个身形面目与赵三爷相似的男子迈过门槛,阔步走来,身后跟着一位看着颇有些年纪的老者,正是侯府老管家赵方。赵荑还没来得及起身,黄氏已经快步迎了过去,一边帮对方解斗篷系带,一边笑道:“二爷回来的赶巧,我们正说二妹妹的事儿!” “嗯!正好我也想和二妹妹细细了解。”赵二爷脱去斗篷,露出一身靛蓝色的锦袍,愈发衬得人面若潘安。赵荑不得不感叹,捬义侯府的公子都着实好相貌。 几人见了礼,又重新落座。老管家虽是下人,但备受府里主子敬重,所以也听了赵二爷的吩咐,坐到了最下首的位置。 打发了一众婆子、婢女出去,赵荑遂不踌躇,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几人细细道来,只隐去了大老爷的巨额财物。毕竟事关贪墨大案,已经交由老侯爷处理,她就不打算让人知道她是知情人。 “真是岂有此理!”赵三爷气得拍了桌子。他已经知了大致情况,却远没有赵荑所说详尽。 “有方向就好!孙家与我赵家势同水火,妹夫做得好!那孙梁早就该死,如今更不必避讳,直接打回去就是!至于周家,我会再找人查。那杨姓老者是个关键,得下些功夫!”赵二爷远比赵三爷沉稳,只眼神阴鸷。“三弟和周二老爷家的那小子相熟吧?也一并从他那里下手!” “好!”赵三爷恨声应着。“周度那小子好酒,几壶好酒下肚,他连房里收了几个丫头都能吐出来。” 一旁的吴氏轻咳一声,阻了他可能继续的话。赵三爷意识到在嫂子、姐姐面前说这些不合适,摸了摸鼻子继续道:“嗯,周度那里小弟来查。” 赵家本就武将起家,立国后子弟虽读书不辍,但包括赵荑在内,自小习武之风从未舍弃,赵家大爷甚至直接担了武职入仕。所以赵三爷虽以文人自居,立志科考,可骨子里的武人豪放常在不经意间流露。 “孙氏、周氏近日可还安稳?”对赵三爷时不时的语出惊人,黄氏已经见怪不怪,索性不理,直接转向赵荑询问。 “倒还安稳。”赵荑答。“不过两人都如毒蛇一般,露头就是要毒死人的。” “虽危险些,但能动是好事!”赵二爷手里捏着缠枝纹白瓷茶盏,若有所思地说。“二妹说荀六小姐和周敦之间情形,倒叫我想起一件事儿来。” 六小姐荀琳、婢女松枝被周敦同时收房毕竟是丑事,无论如何,赵二爷没法在弟妹、妹妹面前说出来,只能点到即止。 “长姐入宫前,母亲担着心,总是事无巨细殷殷叮嘱,想起什么就随时说说。我那时还小,总日日跟在母亲身旁,有时候母亲也忘了让我回避,竟也跟着听了些东西。”赵二爷难得露出点孩子气的笑。“我记得一次,母亲提及宫里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时,说到一种前朝宫廷秘药,我倒是印象极为深刻。那秘药名曰缧克蔓,据说无色无味,只需在路上撒些,若有人经过时吸入口鼻,就能意乱而失道于放浪。” 赵二爷说的隐晦,但众人都心下了然。周敦素来以端方自居,能做下如此丑事,只恐中了荀琳的药。 “缧克蔓哪些人有?既是前朝宫廷秘药,可有流出?”赵荑好奇。 “宫中秘药自有主子把控,至于是哪位主子,倒不得而知,但终归是皇族之人。前朝覆灭,皇族几乎无人幸存。皇子、皇孙均已丧命,宫里嫔妃都殉了前朝皇帝,只一人……”赵二爷犹豫了下,还是继续道:“只一人后来多有踪迹,应是活了下来。” “是谁?”赵三爷忙追问。他年纪小,对于众人讳莫如深的前朝事知之甚少。 “最得前朝皇帝宠爱的三公主庆平。”赵二爷微眯了眼,似在回想,又似乎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对于庆平公主,祖母应知道多些。我幼时只曾听祖父、祖母提过一次。祖父得了先帝之命,追查公主下落,但先帝命令绝对不可伤其分毫。” “不可伤其分毫?”赵三爷挑眉。 一个前朝公主罢了,先帝这是何意? 第132章 庆平 “关于庆平公主,老奴倒是知道一些。”坐在下首的老管家起身拱手说。 “管家爷爷快请坐。”赵三爷急忙起身扶老人再度坐下。 老管家少时就跟随在老侯爷赵行身边,几十年风风雨雨,与老侯爷情同兄弟。老侯爷本已放了他们一家身契,但老管家只让两个儿子离了府,自己却无论如何不肯脱籍离开。后来老侯爷去世,他就守着侯爷的这些孩子,如同自己儿孙一样呵护。赵府里的主子都敬重老管家,待他也如亲人。 老管家坐稳,缓缓说道:“前朝庆平公主的事儿是个忌讳,以前大家不敢谈论,现在知道的人多已不在,自然更少有人提及。当年庆平公主文武双全,容貌、才学冠绝京城,是多少世家公子仰慕的存在。“ 他顿了顿,叹口气才继续道:“先帝任大司马时曾多次出入宫闱,与庆平公主很是熟稔。有人曾说两人互有情谊,究竟如何倒不得而知。先帝起事得了天下后,宫中并未寻得庆平公主尸身。不过后来曾有人说,在宫外见过庆平公主的贴身婢女和侍卫。各位小主子也许不清楚,那贴身婢女名唤上官芷,是庆平公主年少游历时救下的孤女,只以庆平公主马首是瞻。如果庆平公主不在了,以上官芷的忠心,绝不会独活。先帝得知后,即下令搜捕庆平公主和上官芷。二爷说的应就是老侯爷得了追查圣旨的事儿。” “祖父可查到什么?”赵三爷追问。 老管家摇头,说道:“老侯爷确实查到几个见过上官芷的人,甚至有一次看到一个背影,极似庆平公主,但因有先帝不能伤其分毫的旨意,没能抓到人。见过庆平公主和上官芷真容的本就不多,哪里那么容易查到。唯一一次得了线报追过去,倒是和隆昌侯碰到,起了误会,耽误了时间,再追就没了对方踪迹。” “荀老侯爷?”赵二爷挑眉。 “是!”老管家说。“那次老奴就跟在老侯爷身边,倒是清楚得很。那个和上官芷相像的女子进了桃柳坊,老侯爷带队纵马追去,在巷口和骑马出巷子的荀侯爷撞上,将对方撞得险些坠马。荀侯爷虽和老侯爷相识,但关系实在不算亲近,所以几句不和,就动起手来。是老侯爷一再相让,赔了不是,才算平了荀侯爷怒气。只是等再想去寻那女子,哪里还有踪迹。” “这事情有些过巧了。”赵二爷在官场多年,见识、心机都让他遇事多想几分。 巧合会有,但更多巧合是人为。 “老侯爷也怀疑过。”老管家捋了捋稀疏的胡须,欣慰地看着赵二爷,如同看到当年的赵老侯爷。“老奴得了令,去查荀侯爷出现在那里的原因。很巧的是,荀侯爷在桃柳坊真的有栋宅子,只平日多让下人打理,主子们过去得极少。据荀侯爷身边的人说,那段日子荀侯爷和夫人有些龃龉,就动了拾掇那宅子搬过去住的心思。那日是荀侯爷往那宅子添了几件家具,安置好了正要离开,就赶巧撞到了。” “那宅子里真的只住了荀府的守宅下人?”赵二爷依旧没有打消怀疑。 “老奴查了,确实是荀府的几个下人,没有可疑。”老侯爷肯定地答。“那之后,老侯爷还让老奴派人,盯了荀侯爷和他身边的人很久,也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赵二爷没有说话,只眼里有暗沉沉的光。赵三爷看了看二哥,才接口问道:“管家爷爷,祖父没有查到庆平公主下落,之后先帝就没再派人查么?” “老侯爷交了差,先帝倒是什么也没说。至于之后是不是暗地里派了人查,老奴不知道。不过老奴记得老侯爷曾经说过,先帝最是个执拗的性子,没有结论的事儿,先帝不会轻易放过。”老管家抬了抬松垮的眼皮,眼里依然有精光闪过。 “若庆平公主真的逃过了当初的祸事,宫中秘药流出来倒也不算稀奇。”一直没有说话的赵荑开口。“只管家爷爷提到荀侯爷倒让我吃惊。若六小姐真的把那缧克蔓用到了周敦身上,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子,她从哪里得了前朝宫中秘药?荀侯爷出现在追捕庆平公主的关键时刻,六小姐用了最有可能是庆平公主带出宫的秘药。一个巧合可能是巧合,两个巧合呢?” 一屋子的人都没有接话。确实,两个巧合还是巧合么? “有个问题。”黄氏开口。“就算真的是荀侯爷藏了庆平公主踪迹,秘药也由荀侯爷得了,以二妹妹对荀侯爷的了解,他会把药给了六小姐么? “不会。”赵荑毫不犹豫地答。她与荀侯爷见的次数有限,但能看出,依对方的性子,必然不屑耍阴损手段。 “有没有可能是六小姐从哪里知道,寻机偷了秘药呢?”吴氏也说出自己的猜测。 “我等这些都是臆断。有个前提我们需弄清楚。荀侯爷的动机是什么?”赵二爷开口。“荀侯爷为什么如此做?助前朝公主逃脱追捕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为何冒这天下之大不韪?” 众人面面相觑,确实,荀侯爷有如此做的理由么? “管家爷爷,荀侯爷和庆平公主相识么?”赵三爷拧眉问道。 “老奴不知!”老管家摇头。“不过——”他顿了顿,接着说:“荀侯爷是先帝的贴身侍卫,当年先帝有机会出入宫闱,想来荀侯爷与庆平公主,或是庆平公主身边的人有机会相识。” “如若相识甚至相熟,事情倒有些可能。”赵荑马上接口。以她对荀侯爷的观察,对方不是个愿意管闲事的性子,但这样的人,一旦决定管了某事,就很容易一意孤行,将事情做到极致,一如对荀嫣、对李妈妈的处置。 “如此看来,这荀府实在不是个好去处。”赵三爷懊恼地看向赵荑。毕竟赵荑是荀家妇,如果荀侯爷真的做了这样的事儿,一旦事发,对赵荑而言,同样是灭顶之灾。 “三弟不必为我担心。”赵荑虽觉这的确不是好事,但面对亲人的关心,她只觉温暖。“这么多年过去,当年都无法坐实的事儿,如今哪里那么容易翻出来?我们今儿个所说,不过是推测,真要证实,必要人证、物证俱全。就算六小姐的秘药是个突破口,只要六小姐稍有脑子,估计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只咬死那秘药是哪个婆子从外边买来的,那婆子再早早被灭了口,如此还能查出什么来?都是死无对证。” “二妹说的有理!”赵二爷欣慰点头。二妹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精气神了,她好像又变回了闺阁里还没定亲时候的那个妹妹。“如今我和三弟也会派人盯着孙家和周家。杨姓老者那里,我派人和殷师父接洽。隆昌侯府里,二妹妹还得打起精神。“ “妹妹记下了!”赵荑端肃应下。 “对了,你提到你那府里的程姨娘,我倒想起一事。”赵二爷继续道:“前几日我听说都水使者的任命已下,据说是现任庞州司马,名唤程杨。” 赵荑微微诧异,反问:“都水使者?” “对!”赵二爷颔首。 程杨,程姨娘三叔父的儿子,如今接替隆昌侯府大老爷的差事,即将调任京里。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二哥可能帮妹妹查查,那程杨官声如何?”赵荑问。 既接纳了程姨娘的投靠,赵荑自是把她的事情了解了一番,清楚了程姨娘的心结。程大、程三为了财物,害死亲兄弟夫妇,把没及笄的侄女送人做妾,心思何等恶毒!赵荑也极恨这样的阴损小人,但若无绝对把握,她也不会贸贸然许诺帮忙。程三的儿子若是个好的,也不能因为父亲作死,就平白受牵连。 “二妹妹放心,我查清楚,就会遣人禀了你!”赵二爷毫不迟疑地答应。“管家爷爷,府里下边可还有武艺不错的婢女?还得烦请您给二妹妹挑选几个。”他转向老管家,语气和缓。 “二爷放心,老奴会尽快安排。”老管家再度起身,又被赵三爷伸手扶住。 赵荑喜欢捬义侯府主子之间、主子和下人之间这种和谐、亲近的氛围。她何其有幸,有这样的家人! 第133章 动手 离开捬义侯府的时候,赵荑几人坐的车后竟又跟了两辆马车。车上塞满了黄氏等给备的东西,吃的、用的、玩的,不一而足。几个孩子开心不已,连一直心思极重的荀珍嘴角都一直高高翘起。长辈待她和妹妹慈爱,云逸哥哥待她们和善,婉卿妹妹对她们热情,连下人都个个殷勤,没有因为她们不是婶娘的孩子而薄待,更没有如她们在自己外祖家那样,因不是男嗣而受轻慢。荀珍好喜欢婶娘的家人,他们都和婶娘一样,是极好极好的人。 一行人的好心情在到了隆昌侯府侧门,下马车的时候戛然而止。 “五奶奶回来了!”随着守门小厮的话,一个纤细的身影已经奔了过来,只急急福身,礼还没全,话已经出口:“奶奶总算回来了!院里出事了!姨娘让奴婢守在这儿,见奶奶回来快些禀了!” 是周姨娘身边的婢女!赵荑心里骤然一紧。大老爷目前在世的只有周姨娘、钱姨娘两个妾室。周姨娘没有子嗣,娘家断了联系,大老爷又已不在,早就断了各种念想,只有钱姨娘与她相伴多年,很有些情分,因此每日就与钱姨娘呆在一处,或做做针线,或闲聊几句,也是慰藉。因此今儿个钱姨娘得了赵荑托付进了漻园,周姨娘也就跟着来了。 赵荑心急如焚,带着一群人疾步进府,朝漻园而去。路上,从周姨娘婢女那里,她把事情了解了七七八八。原来,赵荑一离府,二奶奶侯氏就到了漻园。看门婆子早得了赵荑吩咐,自是拦着。不想侯氏竟也不吵不闹,直接转身去了松福堂。没多久,松福堂的尚妈妈就带了一大群婆子、婢女跟着侯氏,浩浩荡荡来了漻园,对着看门婆子一顿拳打脚踢,说老太太的话,要接了乔儿少爷去松福堂,一个下人竟敢拦了祖母接重孙儿,这么不懂规矩就该直接打死。一众人闯进濯园,与听到动静出来的钱姨娘、周姨娘直接对上。钱姨娘虽是五爷生母,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尚妈妈即便顾忌,也只限于不动钱姨娘罢了。至于她身边的人,她哪里会在意。只几句不和,双方就起了冲突,一时间漻园里人仰马翻。漻园的婆子、婢女每日被赵荑拉着操练,虽然人数不占优势,可竟然一人顶了对方两三个,一时势均力敌,僵持不下。 周姨娘的婢女已经在门口抻长脖子等了两个多时辰,这么长时间,不知道漻园里情况究竟如何。赵荑心下惶急。她带着周妈妈、清浅等出府,殷师父去追查杨姓老者,院子里只留了荟春、清湄等不到一半的人手,虽然荟春拜了殷师父习武,但也没学多长时间,真的动起手来,漻园的人恐会吃亏。她还是低估了老太太的恶毒蛮横,以及侯氏的胡搅蛮缠。 穿过月亮门,拐过甬道,可以看到漻园的门。院门紧闭,竟悄无声息。院子外围了三三两两的下人,只探头探脑往里瞧,没人敢上前。赵荑的心骤然提起——但愿来得及。 “五奶奶回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院外的下人忽地散去,腿脚慢的,只能佯装镇定地朝赵荑行礼。 赵荑哪有心思理会旁人,直直奔向院门。门猛地从里打开,守在那儿的漾儿,在见到赵荑的瞬间,手里棍子“砰”地掉在地上。“奶奶总算回来了!”她满脸不知是汗还是泪,瘫软地朝地上摔去,被走在前面的周妈妈一把扶住。 赵荑脸色铁青地进了院门。院里一片狼藉,装饰的荷花大缸只有一个还完好,其余一地碎瓷和水渍。原本养在里面的几尾锦鲤都丢在青砖地上,早没了生机。几株花枝繁盛的风车茉莉已经七零八落,看着惨不忍睹。 赵荑提了口气,沉声问:“人呢?”院子里没有人,钱姨娘她们呢? “五奶奶!”东厢的门开了一扇,荟春挑帘侧身,身后是钱姨娘、周姨娘,还有一直让赵荑悬着心的荀乔。 看到几人完好的样子,赵荑悬着的心骤然落地。 “姨娘快进屋里,别着了凉。”赵荑迎上去,和几人重新进了东厢。这是荀乔的房间,屋里炭盆烧得正旺。 “闹事的人呢?”赵荑来不及客套,只朝着荟春问。 “奶奶恕罪!”荟春直直跪了下去。 “这是做什么!”赵荑伸手扶住。荟春是祖母托付她照顾的人,她一直把对方当成妹妹对待;荟春也从来没有过这样行大礼的时候。 “不怪荟春!今儿个多亏了这丫头,不然我们不但护不住乔儿,恐怕还得吃了大亏!”钱姨娘开口,一向温柔的眼神里多了复杂无比的情绪。“这府里没规没矩的时候不少,可今儿个这样,也是我没见过的。”她嘴角露出嘲讽。 赵荑略有疑惑地看向荟春,不知道她是怎么解决了乱局。 “奶奶随我来!”荟春朝赵荑又施了一礼,抬手示意赵荑出门。 赵荑没有问,只朝钱姨娘躬身一礼,跟在荟春身后朝西厢而去。 西厢的榻上倒着一人,正是二奶奶侯氏。她双眼紧闭,似乎睡得正沉。赵荑挑眉,看向荟春。 “我用了点儿药。”荟春羞赧地答。 “其他人呢?”赵荑忍住笑。 “一并这么放倒了。”荟春下意识地揪了揪双平髻下留出的碎发。 “做得好!”赵荑朝她竖起大拇指。 “真的?奶奶不怪我?”荟春瞬间亮了眼睛。 “怪什么?怪你救了乔儿、姨娘还有这一院子的婆子、婢女?”赵荑嗤笑:“这些人就该这么罚,让她们知道谁不该惹!打疼了下次才会长记性!” “真的?”荟春眼睛亮晶晶的。 “自是真的!你做得极好!你想想要什么,我得好好犒劳犒劳我们的小荟春。”赵荑笑了起来。 “不用!不用!”荟春急忙摆手。“是许妈妈提醒了我,不然我只顾着和她们打来着。奶奶如果要赏就赏了许妈妈吧!” “许妈妈得赏,小荟春也得犒劳!”赵荑笑着说。她最喜欢荟春这点,心地纯良。若真的有事,她不会说出许妈妈来;可如今听赵荑说要奖赏,她马上说是许妈妈的提醒,自己丝毫不贪功。 尚妈妈和她带来的一众婆子、婢女都被丢在后罩房的下人房里。赵荑看着捆成粽子一样的一堆人,心里的郁气才觉稍稍散了一点儿。 “她不是被打了板子送回家里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赵荑看着尚妈妈臃肿的老脸,嫌弃地问。 “这老货回家没几天就日日往府里递信、送东西,说想念老太太,这辈子没什么挂念,就老太太是她最大的念想,说回了家,日日吃不好、睡不香,就忧心老太太的身子。”一旁的周妈妈语气里都是鄙夷。“这事儿是清泽从前院守门下人那里听的,前几日老太太松了口让她回来。这是一回来就到咱们院子找场子来了。” “得了好下场还不肯么?这是着急去见她那孙子了!”赵荑笑了笑,语气里多了嘲讽和凶狠。“劳烦妈妈派人,去看看祖父是不是回了,若回了,就请他老人家屈尊来漻园一趟。” 周妈妈领命出去。不想好好活着么,那就别活好了! 第135章 处置 荀老侯爷听说五奶奶请他去漻园,遂没有任何表情地举步朝内宅而来。只有常年跟在他身边的荀放留意到,老侯爷宽大衣袖一角露出的一截手指已经攥得发白。 他在心里叹气,这府里乌烟瘴气,老侯爷哪里会不知根源,可他能如何?休不得妻,其他莫论。 《礼记·大戴礼》早有规定:“妇有三不去,有所娶无所归,不去;与更三年丧,不去;前贫后富,不去。”老太太已经家无父母,被休无处可去;陪老侯爷给公婆守过三年丧;又在贫贱时娶来,如今富贵不能休弃。 这样看来,老太太频繁作妖,也不过依仗老侯爷拿她没办法,毕竟三不去她都符合,而老侯爷如果还想在官场立足,就无法休妻。只可怜了老侯爷!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漻园里,一地狼藉,一众下人发髻散乱,衣着脏污不堪,荀乔如受惊的小鹿般揪着赵荑的衣袖不放,二太太孙氏表情讪讪,她急急赶过来,不过是刚听说老侯爷来了,她不得不歇了装死的心思。 见了这一切,荀老侯爷闭了闭眼,掩住眼底的一片悲凉。 “老二媳妇既然力有不逮,这内宅事务就交翊哥儿媳妇管!”老侯爷一句话让孙氏脸色煞白。 老侯爷没再理她,转而对荀放说:“带头的那个直接打死,家里人全部发卖;带来的人连同松福院所有下人,也一律发卖。松福院的下人配置随翊哥儿媳妇安排。把侯氏送回斐哥儿房里,和他说,若管不住人,就直接休了吧。” 言罢,老侯爷转身出了漻园门,微驼的背透着无尽苍凉。 是夜,松福院里传来的嚎哭声满侯府都听得到,即便随即被捂了嘴,呜呜咽咽的声音也不绝于耳。 松福院里的下人多数是家生子,亲人都在各房当差。卖了松福院的人,被拆散的家人不知凡几。可老侯爷发了话,谁敢置喙?不敢对老侯爷有怨怼,对五奶奶就不一样,背地里诅咒赵荑的不在少数。 可第二日,一个消息又让赵荑的口碑瞬间逆转。据说五奶奶求了老侯爷,甚至不惜忤逆老侯爷,最终命令只发卖打砸漻园的下人,但在人牙子来之前,允许其家人以钱赎买,交够市价银子就可以不被发卖,而会送去庄子上。 与家人被卖去天南海北,此生恐无再见之日相比,一点银钱算得了什么?一时间,府里很多下人一边对五奶奶感恩戴德,一边忙着筹措银子。 如今一个女婢四万贯钱,折合成白银得四十两,这无异于掏空家里老底,但为了家人不分离,涉及到的下人只能各种挪借,咬牙撑着,可心里已经把老太太骂了无数遍!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平白折腾什么! 尚妈妈一家被发卖是荀放一手操办,赵荑并未过问。她没把各家交来的赎买银子送去公中,而是大张旗鼓地把钱平均,奖了留守漻园的下人,还赏了每人新衣两套,额外赏了清湄二十两银子,其余每人五两。 孙氏得知,气得直骂;府里下人们则羡慕不已。看,还是得给五奶奶做事!什么叫赏罚有度?只看五奶奶行事便知。 私下里,赵荑又把西市自己名下的一间茶肆,直接派人去府衙,过户到了荟春名下,惊得荟春手足无措。 “你不必如此。”赵荑安慰她。“当日你救了乔儿,我就说过要给你些东西做酬谢,偏你又不知要什么好。你是良籍,他日出嫁,若不想被婆家轻看,足够的嫁妆是底气。你不是想做女大夫么?我让清泽他们看了许久,就这个位置不偏僻,又不太过喧闹,空间也够大,最适合开医馆。” 荟春眼泪汪汪,终于在赵荑的坚持下接了契书,只心里暗暗发誓,往后余生一定好好报答五奶奶。 在尚妈妈被打死的前一天夜里,赵荑带着清浅、清湄悄无声息地见了尚妈妈一面。而她们离开不久,又有人进了关押尚妈妈的柴房,一碗药灌下去,尚妈妈直接成了哑巴。赵荑听说,只冷笑一声。 谁说老太太傻?这不是很聪明么?还知道堵了知情人的嘴! 第二日,当着一众打砸漻园下人的面,一顿板子下去,尚妈妈从最初赤红着眼睛呀呀呀地哭嚎,到逐渐没了声息,最后被裹了席子拖走,那情形怎一个凄惨了得。一众下人被吓得缩成鹌鹑,更有胆小的直接尿了裤子。 行刑由荀放主持,赵荑没去,不过即便在一旁,她也不会有丝毫同情,毕竟这就是做狗腿子,害人害己应付的代价。 松福院的其余下人被送去了京郊庄子,没人敢发一声,悄无声息地离了府。两日里,很多下人历经大喜大悲,此刻才放下心,又哭又笑起来,念阿弥陀佛者有之,悔无脑冲动者有之,悲一夜赤贫者有之。 赵荑没心思理会这些,她需要先给松福院配备下人。她想了想,直接去了贤汀院。大太太去了后,贤汀院的下人几乎没有变动。她唤了金穗几个主事的来。 “如今松福院需要些人手过去,我过来想征求下你们的意见,看谁愿意。”赵荑从来不是绕弯的性子,径直开口问。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齐齐福身行礼道:“谨听五奶奶差遣。” 金穗几人私下已经商量过,大太太不在了,贤汀院的下人早晚会遣散,各寻去处。五奶奶身边倒是好,但几乎都是捬义侯府带来或送来的亲信,想在她身边出头太难,倒不如遵照五奶奶吩咐做事。按五奶奶的行事风格,绝不会亏待了她们。 且松福院里,老太太性子虽难缠,但很显然不得老侯爷和五奶奶心意,二太太、三太太也与她不亲近。下人不该拿捏主子,但同心协力,想在一个不受看重的老太太身边过得松泛些,实在太过简单。如此既得了五奶奶看重,又得了实惠,何乐不为! “嗯,好!”赵荑很满意几人的知情识趣。“你们也可以再想下,和下边的人通个气儿,尽快给我个名单,定下了就去松福院当差。” “五奶奶,名单已经拟好。”金穗得了一旁的管事妈妈眼神示意,从袖口抽出已经备好的名单,双手呈了过去。“这院里留了两个洒扫看园的婆子,其余人都可以随时过去。” “嗯,很好!”赵荑接过来扫了一眼,有二十多人,伺候松福院那边也尽够了。“如何分工你们自己商量。若人手不足或是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过来说予我。” 几人齐齐应是。赵荑并不停留,直接出了贤汀院,往自己院子回。 “主子不去松福院看看?”身后的清浅低低提醒,毕竟该做的样子要做。 “过两天再去!”赵荑脚步不停。她此刻去,只会听到老太太中气十足的呵斥责骂,她找虐不成?等骂足几日,那老太太没了心气儿,她再做出关心备至的样子,气死那有心无力的老家伙。 她对这个老太太实在厌恶。不慈不善,只想着如何磋磨小辈,如何奢侈享乐,老侯爷当年是怎么答应娶了这么一位? 赵荑知道,若想查清褚老姨娘的事儿,尚妈妈是最好的突破口。在庄子上,老杨提到他因见尚妈妈和一个女人拉扯,说什么不给银子就把事情抖落出来,因此第二日就被直接捆了送走。老太太的很多阴私事是尚妈妈经手,即便不是她直接做,她也必是知情人。 她那日去见尚妈妈,答应不把尚家人分散卖到各处,也答应不把女眷卖去不干净的地方,才撬开了尚妈妈的嘴。 她确实没有想到,褚老姨娘身上其实没有什么秘密,真正的秘密在她的身边人,那才是她苦难的根源。而她只是个可怜人,无辜受了牵连,想来临去都没弄明白事情究竟如何,只做了个糊涂鬼罢了。 第136章 小桃 大老爷是褚老姨娘身边婢女小桃的孩子。 赵荑记性极好。她记得自己怀疑过大老爷是禇老姨娘的孩子,觉得是老太太李代桃僵。正因如此,当日,她曾问过老杨,褚老姨娘出事前,在北庭郡停留的几日,是不是请了大夫。老杨回答请了,还因大夫开的方子有效,得了褚老姨娘身边婢女小桃的糕点。 她当时只关注褚老姨娘,从未想过她身边的婢女。按照尚妈妈所说,老侯爷离府前与小桃有了首尾,老太太历来妒忌猜疑,时时派人盯着老侯爷,所以早早知道,反倒是褚老姨娘被蒙在鼓里,全不知情。老太太本只待老侯爷离府,就直接处置了小桃,不想那丫头竟是个有福的,老侯爷刚走,她就有了害喜症状。 老太太、老侯爷当时已经成婚多年,一直膝下空悬,如今知道小桃有喜,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于是老太太和尚妈妈商量了许久,终于定下毒计。 北庭郡褚老姨娘出事,是尚妈妈先找了自己同乡,买通几个泼皮无赖,扮作劫匪。被抢去的财物只做谢礼,褚老姨娘的清白算是搭头。几个泼皮欢喜雀跃,既得了实惠,又得了甜头,哪里会不应。 褚老姨娘本就因姿色出挑让老太太嫉恨,如今清白被毁,自然无法再待在府里,老太太就此除去一颗眼中钉。至于拦着褚老姨娘自戕,自是毒计的另一环。褚老姨娘被送去庄子上,贴身婢女小桃自得跟着,如此即便老侯爷他日回了府,对这样的处置也难有微词。而小桃被送去庄子后,就与褚老姨娘分开关押。老太太让尚妈妈安排心腹看着,自己则对外宣称查出有孕。 一年里,尚妈妈频繁往来庄子,查看小桃情况。待小桃孩子一落地,尚妈妈直接将其抱回府里,对外则说老太太诞下嫡长子。而小桃被一碗毒药直接灌下,悄无声息没了性命。等他日老侯爷回了府,问起小桃,不过一场风寒掩过去的事儿。谁会真的在意一个只一场鱼水之欢的小小婢女! 整件事情里,最出乎赵荑意料之外的,是尚妈妈说小桃怀了龙凤胎。男孩被直接抱回府里,成了后来的大老爷;而女孩被尚妈妈找人抱走卖掉,卖人的就是老杨提到缠着尚妈妈索要钱财的女人。按照这女人的说法,女孩被卖去了勾栏院,至于后来流落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原本依照老太太的意思,褚老姨娘直接“病死”就好,但尚妈妈动了心思,想把褚老姨娘也一并卖了得笔钱财,毕竟当时的褚老姨娘可是花容月貌,于是她劝老太太别去管褚老姨娘。既然失了清白,老侯爷就不会再接她回府;若真的也没了命,让老侯爷怀疑反倒不美。老太太觉得有理,应了下来。毕竟,如果老侯爷真的怀疑,她哪里会得了好! 尚妈妈本想等几年风头过了,就动手发卖褚老姨娘,可先前寻来卖女孩的女人各种敲诈,弄得她疲于应付,她也怕被抓了更多把柄,愈发不敢轻动,事情一拖就是十几年。 后来,尚妈妈又被那女人纠缠时,发现府里下人老杨竟跟在身后,她惊出一身冷汗,立刻歇了卖禇老姨娘的心思。处置老杨后,怕再被人发现端倪,她没有再去关押褚老姨娘的庄子。她本想把那卖孩子的女人灭口,可不知是对方意识到了危险,还是觉得钱财尽够了,竟没有再出现,倒是逃过了尚妈妈的算计。 多年以后,尚妈妈无意中发现,有人跟大老爷汇报那个庄子的事儿,她才想起那庄子上还有个禇老姨娘,也惊觉让这人活着不是明智做法。毕竟和小桃关在一个庄子,一旦褚老姨娘察觉了当年事情,实在是祸患。 和老太太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还是不能在京郊庄子动手,因为她们也不清楚大老爷知道些什么。怕大老爷察觉,她们索性买通要离府的荀二,把褚老姨娘远远带走。天高皇帝远,弄死个人,自是万无一失,于是就有了褚老姨娘后来在河道郡庄子被害的一幕。 赵荑知了事情始末,终于明白老太太对大老爷意外去世无动于衷的原因。这样恶毒的人,对不是自己骨肉的孩子,哪里会有半分情谊。后来,老太太有了两个亲生儿子,磋磨、坑害大老爷的事儿一定没少做。 赵荑对老太太更加厌恶。只因嫉妒就毁了褚老姨娘一生,只因想夺人之子占为己有就直接杀人,就能把无辜的小小孩子扔去那么肮脏的去处。这是多么狠毒狞恶的心思!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赵荑就决定要老太太好好“享受”一下她的余生。天不惩罚这种坏人,是不是就是为等穿越而来的她替天行道?因果报应,她坚信不疑! 还没等赵荑想好怎么折腾老太太,二太太孙氏已派人进了漻园,把侯府公账和库房钥匙一并送来。 赵荑看着满脸恭敬的童妈妈,笑得很是和煦:“二婶娘这是做什么?祖父不过一时气话,二婶娘当真了不成?” “回五奶奶话,二太太确实觉着这些日子身子不爽利,精神不济,做事多有纰漏,如今既得了侯爷吩咐,正好能得了空儿歇歇,还望五奶奶不要推辞。”童妈妈垂首福身行礼,看不见眼里的神色。 “去回了二婶娘,祖父那里我自会去说。这钥匙和账目一并带回去吧!”赵荑不想接个烂摊子,她没兴趣,也没时间。“清浅,送童妈妈出去。” 童妈妈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就被清浅客气地请出了漻园。她郁郁地回了孙氏的荡忧院。二太太玩得一手好牌,可惜五奶奶不接招,她能如何? 老侯爷不是个擅钻营的性子,公账上的田地、庄子、铺子等算不得多。几个老爷各有算计,老侯爷对各房私账也全不在意。多年下来,其实公账上银钱很是紧张,尤其是大老爷、大太太和大爷丧仪花费不菲,加之二太太各种挪用私吞,如今公账也不过三千多两的现银。马上过年,即便大房守孝不需什么,其他两房和老侯爷、老太太那里该有的花销也不少。 孙氏那日得知老太太派人打砸漻园的时候,就想到赵荑会请了老侯爷,也想到如果她不及时制止,老侯爷会惩戒她。她正好以此为引子,把过年的差事推出去,等过了年关,她再接手回来,多好的事情!可没想到她虽然装得活灵活现,架不住赵荑根本不接招啊。 就在孙氏犹豫是不是该生场病的时候,多日不见人影的二老爷回了府。 “临近年关,你到各府多走动些。”二老爷人还没有坐稳,就开口吩咐。 “老爷这是为何?”孙氏尽力放柔声音。与侯府有往来的人家自然会彼此送些年礼,但二老爷专门吩咐,还要她亲自出门交际,就有些不同寻常。 “有风声传出,今上有意把监门府分为左右监门府,如此恐怕会有些变动。”二老爷说。 孙氏出自朝议大夫府,自然懂得二老爷的潜台词。官职配置会大不同,原有的职位也会有变动,是大机会,也容易成了大炮灰。 “妾身记下了,明日起就挨家走动。”孙氏没有啰嗦。事关二老爷官职,她清楚夫贵妻荣的道理。 “好!”二老爷起身就走,没有任何他言。 孙氏捏着帕子的手瞬间青白,可她依旧起身,端庄地朝二老爷的背影施礼相送。 第137章 涅盘 赵濯几人回了京,赵荑就把盯人的差事交给他们,让殷师父等人稍稍歇歇。不过,因为清浅、荟春习武进度的原因,殷师父和吴石丝毫没有松懈。 多日药浴后,荟春经脉已通,而清浅一直未见效果,不由着急起来。殷师父说荟春尚未成年,因此药浴效果即成,可对清浅而言,单纯的药浴不够,殷师父需要为她强行打通任督二脉及全身筋络经脉。这一过程会极其痛苦,殷师父恐她不能承受,但清浅坚持。 洗筋伐髓需要环境绝对安静。漻园下人众多,不是理想行功之处,澜渟酒肆更加不合适。所以赵荑安排殷师父,带着荟春、清浅去了她位于京郊的陪嫁庄子,即秦大做庄头的云溪庄。 云溪庄安静,少有外人,极合殷师父心意。不过因强行打通经脉风险极大,殷师父又请了吴石护法。 打通任督二脉及全身十二筋络只需十四天,但实际远非如此,其间要考虑清浅的承受和融会贯通,要考虑殷师父、吴石的内力损耗恢复,只能且行且看。 到了庄子的第三日,一切准备妥当。荟春遵照吩咐,在药浴桶内加了平日三倍的药量。清浅入浴两个时辰后,殷师父将她扶到蒲团上坐定。 药性太强,清浅大汗淋漓,几近虚脱,但她紧咬牙关,未哼一声。这只是开始,若此刻便不能承受,无异于直接放弃武学提升之路。 清浅遵照吩咐,端坐蒲团,双足叠起,两手交握于腹前,左上右下,手心朝上,双目微闭,凝神内观,数着一呼一吸,渐渐物我两忘。 殷师父在清浅身前端坐,气运丹田,催动内力,双手手腕内侧交叠翻转,气灌于指尖,左手食指、中指并拢抵住清浅关元,右手食指、中指直指承浆。 清浅只觉有两股热流从腹部、下颌冲入身体,瞬间如惊涛漫过堤岸,冲撞感让她无法坐稳,身子直直向后倒去。 而此刻,一股更强大的气流从她身背的风府和下脊同时注入,如逆向而来的湍流,将她身子重又推回归正。四股气流如四道滔天巨浪,顺着任督二脉横冲直撞,清浅只觉经脉剧胀,似行将爆裂一般。一口腥咸噗地喷出,猩红的血色染满身前的蒲团。 殷师父手下微颤,却听吴石的声音冷酷响起:“殷师父,继续!” 殷师父狠狠闭了下眼,紧咬牙关,催动内力,更强大的气流再次冲进清浅身体,她感觉寸寸经脉被瞬间灼烧,痛得她整个身体抽搐起来。她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那呻吟如猛兽垂死挣扎般。 “再来!”吴石的声音如同地狱使者的召唤。殷师父眉头颤动,闭紧双眼,狠狠第三次催动内力。 排山倒海的气流瞬间将清浅淹没,她啊地痛呼惨叫,声音凄厉惨烈。屋外,荟春死死捂住耳朵,不敢听那声音,泪水汹涌而下。 就在无尽黑暗即将淹没一切的瞬间,席卷的气流似寻到了出口,似翻腾的波涛极速退落,汹涌的浪潮缓缓平息,如雨过天晴,霞光万道。清浅抽搐的身子渐渐平静,而一身衣裳已如从水中捞出一般。 吴石缓缓收回盈于指尖的内力,垂眸避开清浅玲珑尽显的脊背,背转身形,打坐入定。 殷师父和吴石内力消耗极大,足足养了十日,而清浅也在床上整整躺了一星期。从第八日起,殷师父嘱清浅不要行功,只尝试打坐。无知无明的某一刻,清浅觉有暖暖气流从百会鱼贯而下,百骸通畅。 十二筋络的打通虽然依旧痛苦,但比之任督二脉要好太多。每两日,殷师父、吴石轮换为清浅打通一处筋络。知道筋脉皆通的那一刻,清浅傻傻笑了起来,只满脸的泪怎么也擦不尽。 庄子日日朝夕相对,清浅、吴石迅速熟稔起来,再无原本的疏离。清浅知道,若非吴石,或许师父会因不忍心而放弃为她打通经脉。为此,她对吴石无限感激。 休整三日,殷师父又嘱荟春重新调整药浴配方,加进固本培元的草药。 清浅盘膝端坐药桶,遵师父所言,手捏功诀,守神缓息,气起丹田,吐纳随心,清浊相替,导引气行。她只觉有热由中极绵绵而起,初时细弱游丝,逐渐凝聚成流,沿任脉缓缓而行。她顿觉欣喜若狂,那气流似乎被她的情绪操控,瞬间凝聚成团,如骇浪滚滚。 “凝神静气,莫要他顾!”殷师父的声音如天雷乍响,清浅已捏不住功诀,身形剧颤,霎时气息狂乱,胸中似有巨石翻滚。殷师父急急一掌落在她的膻中处。 一股强大气流霎时冲入清浅胸腹,与她体内之气相撞。她体内之气刹那如小溪汇入江河,可殷师父尚不及收势,内力已沿清浅的任脉直直上冲,势如破竹。清浅瞬间双目红赤,颌颊涨满,似随时爆裂一般。 “不好!”殷师父想要收功,可手掌似被清浅黏住,内力凝滞,进退不得。 此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窗棂洞开,在外护法的吴石跃身而来,双掌同时拍向殷师父、清浅肩头,两人瞬间分开,殷师父一口鲜血喷出,清浅却只在桶中极速飞转,脸色赤中泛紫。 吴石一指凝气,点在清浅眉心。清浅面上红气渐散,紫气残存,似雾霭萦绕,浓浓淡淡,丝丝缕缕。吴石飞速以指化掌,身形翻转腾跃,落到清浅身后,双掌齐出,拍在她的后背。清浅面上紫气瞬间沿眉心、胸腹凝成一道直线,由清晰到浅淡,渐渐融入肌肤,了无痕迹,而清浅神态安然,似老僧入定。 吴石缓缓收回双掌,回头见殷师父已经盘膝而坐,闭目调息。 直到日暮,殷师父才收了功,看清浅呼吸绵长,精足气盈,方起身出门。吴石正背手立在院中,听到门响,他回头,与殷师父目光相撞。 “殷师父可还好?”他开口问。 “还好!”殷师父朝他拱手:“我从未遇到任督二脉已通,而行功有此症状的情形。多亏吴兄弟出手,不然今日凶险了!” “殷师父不必客气!我碰巧见过,知道如何导气引功罢了!”吴石摆摆手。“只我没料到清浅居然有此造化。奇经八脉皆通,又能天窍俱明,没有几十年功力,是无法做到的。” “是啊!”殷师父感慨。“当年我师父曾说过,能在经脉皆通同时,做到清浊分异、虚实相结、阴阳交融者,万里难一,假以时日,必有大成。如今清浅能有此机缘,着实是大造化!” 吴石没有接话,只深深地看着天边沉沉的暮色,似沉思,似追忆,似怅惘无尽。 休整三日,殷师父一行离开庄子。出庄时,清浅回望,云溪庄依然安静如昔,而她历经锤炼,浴火重生般。她抬头,天空清透,卷云缕缕,霁皉交辉,恍若玉髓。她蓦地笑了,笑得灿烂,艳若朝霞。 第138章 救人 庄子离城距离有些远,不过好在清浅、荟春都早已跟着殷师父学会了骑马,一行快马加鞭,很快到了城门处。远远见有很多人聚在一处,哭嚎咒骂、喧闹嘈杂声不绝于耳。 众人急忙下马,吴石挤上前打听,很快回转。原来西市一家米行的运粮车马到了城门,守门兵士正查验时,一辆车上捆束粮食的草绳突然断开,高高垒起的粮食一下子滚落下来,走在车旁进城门的几人躲闪不及,被压在下面。 等众人急忙搬开粮食,有两人已经没了气息。同行的家人嚎啕大哭,与米行的人理论、厮打,一时场面混乱不堪。 清浅等人到时,正是守城兵士强行按住了两人家人。两家人虽然不敢与兵士争斗,但哪里肯放过米行的人,正哭嚎叫嚣着,要去京兆尹击鼓鸣冤。米行的人自知理亏,但也被激得心头火起,丝毫不肯让步,所以场面一时失控。 荟春完全没理会众人,她挤进人群,总算看到了还躺在地上的两人。她急忙凑过去,蹲下探两人鼻下,气息微不可察。她再去摸两人身子,虽尚软,但遍体重伤。 荟春颓然地放下手,正待站起,一旁一只手径直伸了过来,掐住一人两侧面颊,将那人的嘴强行掰开,满满一小瓶东西被另一只手直直灌了进去。 荟春惊愕抬头,正对上一个年轻男子的侧颜。那人手下没停,捏开的嘴又被他强行合上,东西直直进了躺着那人的喉咙。男子又转向另一人,同样掰开嘴,灌了瓶里东西下去。只几息间,原本似乎全无知觉的两人竟长舒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 荟春几乎跳起来,这是,这是起死回生了么? 一旁已经有人注意到,啊呀呀地醒了醒了地叫着。两家人听见,扑了过来,又是一番嚎啕大哭。 那男子笑笑,退出人群,转身就走。大概两盏茶时间,那人到了一处僻静巷子,收住脚,回头。身后正是一直跟着的荟春,她后面十几步,还有清浅几人。 荟春此刻才看清那男子的长相。男子墨发深目,脸部轮廓分明,鼻梁高挺,眼尾微微上挑,嘴角总似有若有若无的笑,几丝碎发随风滑过他的面颊,看着随性恣意。 “姑娘为何一直跟着我?”那男子嘴角扬起,带了几分邪魅,含笑看着荟春。 “那个——小女,小女子想知道公子给那两人喂了什么。”荟春磕巴了下。这男人怎么笑得让人身子发酥! “姑娘为什么要问?我又为什么要告诉姑娘?”男子依然在笑,笑得张扬狂狷。 荟春梗住。的确,对方为什么要告诉自己呢? “小女子是医者,看那两人应该无救了,但见公子竟能活人性命,实在忍不住跟来询问,若有冒犯,公子见谅。”荟春抱拳,行了江湖礼。 男子挑眉。这小姑娘是行走江湖的游方郎中么?看着太小了些! “姑娘既是医者,当知方剂各有传承,如此闻询,姑娘确实冒失!”男子笑容依旧,偏话语刺人。 荟春瞬间红了脸,的确,医门各有传承,她犯了禁忌。“是小女子的错,公子莫怪!”她又一次躬身行礼。 “无妨!”男子转身欲走。 “公子请留步!”荟春再开口。 “怎么?”男子回头。 “公子可否告知名号?”荟春语气恳切,一双瑞凤眼紧紧盯着男子。 “姑娘为何要知我名号?”男子又是一句反问。 远远站着的清浅已经不知道翻了几次白眼。不告诉就走人,总问什么? “他日若有类似病患出现,小女子也好指点人,去寻了公子相救。”荟春好脾气地解释。 “哦?姑娘倒是少有!”男子似乎才真的认真看了荟春一眼。“小可华苻,普济堂大夫。” 清浅忍不住嘟哝:“画符敕令,装神弄鬼么?”吴石瞪了她一眼,她瞬间闭嘴。 “苻者,鬼目也!可治目赤,可平牙痛!公子之名可见医者身份,以后小女子就称公子为鬼目先生,可好?”荟春满眼兴奋。 男子朗声大笑起来。这小丫头没有世俗女子的刻板俗套,倒合他胃口。“既姑娘称我为先生,总不好平白担了名,这个赠予姑娘好了。”说话间,男子手下翻转,袖里书册中一张绢纸已经扯下,朝荟春平平飞来。 “小心!”身后的吴石等人完全没料到对方居然有如此好的身手,一边急急出言提醒,一边朝男子飞身扑来。 男子身形未动,依旧满眼是笑。 荟春愣愣地伸手接住绢纸,丝毫没有意识到,若这绢纸有诈,此刻她已身处凶险。她看看男子,又看看把男子团团围在中间的殷师父几人,垂眸去看那绢纸。 纸上是药方:土鳖虫6钱,自然铜3.6钱,乳香2.4钱,血竭花2.4钱,当归12钱,麝香1.2钱,朱砂2.4钱。(方剂选自2000年11月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出版《中国奇方全书》,以1克=0.2钱换算,无论证依据,请勿尝试。作者无医学背景,只做故事讲述所用,切勿认真。) “姑娘若想知道如何使用此方,哪日得了闲,可到普济堂来寻我。”男子笑着与荟春说话,完全没理殷师父等人。 “好!”荟春开心应下。“小女子荟春,择日一定登门讨教!” 殷师父几人互相看看,讪讪地垂了手里的剑。这是怎么说呢?自己平白替人操心,人家两人根本不理啊!真真丢人! 回去一路,荟春开心地翻来覆去看那药方,惹得清浅也跟着看了好几眼。不就是几个字么?有那么好看? 吴石径直回澜渟酒肆,殷师父带着清浅、荟春回侯府。 得知清浅已经成功打通经脉,赵荑大大松了口气。她虽未目睹,但想来过程必然艰辛,甚至凶险。 知了大致情况,赵荑就让几人去歇了,而她自己则坐回桌案旁发起呆来。 连着数日没有收到荀翊的信了,她一直郁郁寡欢。她遣了清泽去驿站问,又寻了吴石留在酒肆的人,每每得到的都是没有来信的回话。 她日渐焦灼。这不是荀翊会做出的事情。什么会阻了他写信呢?遇到意外么?或是生病么?出了怎样的意外或是病得多严重,才能让他不能提笔写信? 赵荑的情绪感染了漻园每一个人。无论下人还是孩子,这些日子都小心翼翼,唯恐哪句话添了她的焦虑难安。 今儿个已经是第十九天了,赵荑心急如焚。 第139章 惊喜 赵荑蘸了墨,提笔开始练字。她需要静静心神。 不知为什么,只写了几个字,赵荑就觉不顺眼得紧,似乎每个字都在与她作对。啪的一声,她把毛笔重重拍在桌案上,墨汁瞬间溅起,落到纸上、案上、地上,甚至身上。一旁正煮茶的晴儿惊得手下一抖,茶壶倾斜,刺啦一声,浇熄了大半炭火。 “奶奶恕罪!”晴儿急急扶正茶壶,就要跪下。 “好了!不关你的事儿!”赵荑揉着额角,眉头紧锁。“去唤小丫头打水来,收拾了吧!”她把面前的纸张往前推得更远,整个人靠向宽大的椅背,失神地望向一旁窗台上的墨兰。 洁白的花儿开得正盛,散着淡淡幽香。她用心养护了那么久,荀翊什么时候能见到呢? 案上墨污了的纸被折起来,散溅的墨汁被擦拭干净,她的手被拉起,一块湿润的帕子一点点擦拭着她手上星星点点的墨迹。 “不用管!”她皱着眉,依旧盯着墨兰,抬手甩开。 她的手又被抓住,帕子执着地擦。 “说了不——!”她忽地火气上涌,边甩开手,边拧眉转头。她的声音瞬间卡在喉头,只呆愣愣地看着,如同失智一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那人笑了,一双丹凤眼里似有星光点点。“娘子怎这么大火气?看到夫君不高兴么?” “你——你——”赵荑觉得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紧赶慢赶,只为回来见见娘子,娘子见到我,不说些什么?”那丹凤眼里蕴满笑,还有无尽的情意。 赵荑腾的站起身,眼里的不可置信瞬间化作大喜过望。“你——你怎么回来了!”她忘了敬语,忘了礼仪规矩,忘了周遭一切,她忽地抱住那人,喜极而泣。 荀翊也紧紧搂住赵荑,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又哭又笑。一股酸涩涌上心头,他也湿了眼眶。 总算待赵荑平复了情绪,荀翊拉她坐回桌案前,拿着手里的帕子给她擦脸。 赵荑不好意思地要去接那帕子,可荀翊按住她的手,只一下一下细心地擦,好像一点一点擦拭最珍贵的瓷器。 “我自己来就好!”赵荑羞赧地嘟囔。 “写个字能把墨汁写到脸上,娘子,我如何放心让你自己擦?”荀翊语里带着戏谑,满眼的笑。 “啊?”赵荑瞬间双手捂住脸颊。“怎么会?”她的话停住,是的,她摔了毛笔!墨汁自然溅到了脸上。她急忙又低头去看身上,一身襦裙,上上下下布满星星点点的墨迹。 “哎呀!”她羞恼地跳起,“妾身去换衣服!”只还没等她抬脚,腰已经被荀翊一把搂住,整个人跌坐到他的怀里。 “不用换!娘子怎样都漂亮!”他的前额抵上她的额角。 “不行,得去换衣服!”赵荑拼命挣扎。荀翊回来,她怎么可以这样见他!真真丢死人! 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到了散学时间。 荀翊无奈地松手,赵荑瞬间奔出房门,逃也似地冲向内室,全然没有看到孩子们张口结舌的模样。 “婶娘,婶娘怎么了?”荀珍拉住荀姝问。 “清湄姐姐,娘,娘怎么了?”荀姝结结巴巴地问立在廊下,一样张口结舌的清湄。 “没,没什么吧!”清湄含混着答,跟在赵荑身后,往内室急急而去。五爷回来了,这是刚到就惹了五奶奶生气么? 荀翊出了书房门,正对上几个孩子疑惑的目光。 “爹爹!”荀瑞惊喜地扑向荀翊。荀翊将小家伙一把抱起,狠狠在他脸上亲了下:“瑞儿,可有想爹爹?” “想,想爹爹!”荀瑞紧紧搂住荀翊脖子,开心地大声回。 荀乔羡慕地望着两人,微垂了头。可下一刻,他已经被抱了起来。他惊讶地忘记了叫。是荀翊用另一只手臂抱起了他。 “乔儿可有想叔父?”荀翊微笑着看他。 “有!”荀乔眼里瞬间有了光。 两个女孩子矜持地行礼,荀翊微笑着应,放下荀瑞、荀乔,又拉过小女娃到厅堂里,把自己路上买的各种精致小玩意拿了出来,惹得孩子们惊叹连连。 待赵荑总算整理好出来时,几个孩子已经靠坐在荀翊身边,津津有味地听他讲一路见闻。 荀翊抬头,见赵荑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峨眉淡扫,两个青玉的簪子从一侧将如云的乌发束住,一个简单的单螺髻高高挽起,愈发衬出她脖颈的弧度优美、莹白如玉。 她与他目光相撞,眼里映着彼此。 荀翊瘦了,但更显男子成熟干练的气度;赵荑也瘦了,但愈发有了女子温婉清雅的风韵。 打发了孩子们,两人坐下一番诉说,赵荑才知荀翊回来的因由。赵三爷离了溧阳没几日,荀翊就收到老侯爷的信,让他尽快归京。正好祖宅那边要派人到京里送节礼,所以族长索性派人与荀翊同行回来。 老侯爷居然让荀翊回来,赵荑很是诧异,毕竟当初说过让荀翊在祖宅守孝三年。 “侯爷可说让夫君回来,所为何事?”赵荑问。 “信中没有说,但想来不是小事。不然祖父不会千里迢迢召了我。”荀翊说。“晚间祖父回来便能知晓。” 赵荑点头。老侯爷究竟为了什么呢? “娘子的墨兰养得极好!”荀翊望着赵荑,忽然转了话题,眼里的笑灿若星辰。 “那是!妾身可是很用心的!”赵荑傲娇地扬头,莹白的脖颈晃得荀翊心猿意马。 “哦,娘子为何如此用心?”荀翊身子前倾,声音压低了些。 “喜欢而已。“赵荑目光闪了闪,捋着自己的袖口。 “娘子为什么喜欢墨兰?以往可没听娘子说过。”荀翊盯着赵荑的眼睛。 “喜欢就喜欢,有什么为什么?”赵荑别扭地垂眸,不敢看他。 “因为‘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么?荀翊声音低沉,温柔若三月的细雨,可落在赵荑心头,却如瞬间燃起的火,让她腾的一下红了脸。 她就知道,她那幅画上的句子写得不对! 荀翊一把握住她捋着袖子的手,她挣了几下,没有挣脱开。她羞恼地去看他,可只看到他眼里绵绵的情意。她的脸更红了,却全没了力气,只由他握着,垂了头,不敢看他,只觉手着火般,烫得紧! 第140章 因由 晚间,赵荑一直等着荀翊。直到亥时中,他才回来。 “祖父说了什么?”赵荑一边帮他解斗篷系带,一边问。急急召了荀翊回来,又说话到这么晚,事情一定很重要。 “嗯,有事!”荀翊由着她给自己脱了斗篷,只还没等她把斗篷交到一旁伺候的清湄手里,他就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清湄急忙接了斗篷,垂头退身出了内室。 赵荑满脸绯红地推他:“快松开,说正事儿呢!” “搂着娘子才是正事儿!”荀翊闷笑。 “少耍无赖!”赵荑咬牙。她怎么忽然就和这夫君这么亲密了?可她偏又不排斥,真真见鬼了! “祖父让我收拢父亲留下的人手。河道郡庄子的财物需要处理,父亲应该在别处也藏了些东西。祖父说,兹事体大,不能交由旁人,只我最合适。”荀翊没有松开赵荑,反而把她抱起来,在桌旁坐下,将她放在自己腿上。 “祖父一直没有处理河道郡庄子的财物?”赵荑拧眉,没有意识到自己与荀翊姿势暧昧。 “一直有人盯着,祖父怕打草惊蛇,反而出更大纰漏。”荀翊一手搂住赵荑的腰,一手轻轻抚着她披散在脊背上的长发,那乌发柔顺如丝绸般,让他爱不释手。 “有人盯着?”赵荑眉头皱得更紧。“祖父可说是何人?” “仇家!很多年前结了仇怨,一直纠缠不休。”荀翊一下一下顺着赵荑的头发,语气里没有惊讶。 “那仇家知道河道郡庄子有财物?知道是父亲贪墨所得?”赵荑的心悬了起来。 “知道!”荀翊点头,神情淡然。 “既是仇家知道,不是很危险么?夫君为何不担心?”赵荑盯着荀翊的眼睛。 “祖父说,那仇家有顾忌,所以一直没有动手。”荀翊抚着赵荑的手说。 “什么顾忌?”赵荑追问。 “祖父没有说。我问了,但祖父说有些事不必知道,徒增困扰罢了。”荀翊揉着眉心。 “有顾忌就好,总好过孤注一掷地寻仇。”赵荑安慰地抬手帮他一下一下按揉额角,可心里却很不以为然。既然召回荀翊做事,为什么就不能多些信任呢?事事藏头缩尾,她实在看不惯。“祖父让你如何做?”她问。 “祖父说,庄子的财物必须处理,但究竟如何处理,他也一愁莫展。不过据祖父调查,父亲的人手目前被一个叫顾顿的人总领。此人原是山匪,不知怎么和父亲结识,被父亲收到手下,专门替父亲运送、护卫大笔财物。无论财物最终如何处理,这顾顿都要先收服了,不然祸患太多。”荀翊有点疲惫地将头靠在赵荑肩头,细细说着。 如此看来,这顾顿应该知道大老爷财物所在,甚至知道大老爷的一些密事,这样的人扔在外边,确实后患无穷。 “所以祖父此次只让你带人收服顾顿么?”赵荑问。 “是!此次只收服顾顿,后续财物如何处理,还得再商议。”荀翊答。 “如今父亲不在,那顾顿直接吞了财物,据为己有,岂不更好?”赵荑觉得对方既是山匪,有利可图,又是不义之财,这样做最是顺理成章。 “祖父说,他查到父亲给顾顿和他手下人用了毒,每年给一次解药,延缓毒性发作,控制对方。如今父亲不在,那些人拿不到解药,怕是难逃一死,要了钱也没命花。”荀翊语气里没有任何同情。山匪本就打家劫舍,靠强取豪夺过一天算一天。如今这样,不过是他们原本的日子罢了。 “既是如此,想来那些人现下必然惶惶不安。若不能拿到解药,性命受到威胁,他们对父亲生了怨,会不会直接报复到我们身上?”赵荑担心地问。毕竟父债子偿,这个朝代的人多数这样认为。 “有这可能,但山高皇帝远,他们远远到京城来寻机报复,恐怕事情还没成,自己就先没了命。”荀翊微眯了眼。 “父亲的毒药从何而来?”赵荑问。毕竟没听说大老爷懂医术,也没听说他身边有医术高明的手下。 “祖父查了许久,也未查到那药的确切来历。只似乎是父亲年少时无意得的一个方子,药物调配父亲从不假手于人,没人知道。”荀翊倚着赵荑肩头,感受着她身体的温热,昏昏欲睡。 “祖父让你如何做?算了,赶紧睡,明儿个再说。”赵荑抬起手臂,轻轻搂住荀翊。他一路疾行回京,还没来得及休息,又被祖父唤去,说话到这么晚,一定很累。 荀翊没有接她的话,而是继续回着她的问题:“祖父说,顾顿带着那些人,一直隐遁在河道郡庄子附近。父亲每年七月都以巡查河堤为由,往河道郡走一趟,应该就是送解药过去。目前看,还有些时日,倒是有时间筹谋。不过祖父说,也不宜太迟,若那些人长时间拿不到解药,索性自暴自弃,真的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倒是更难收场。” 迟则生变,确实不能再拖。 “你可知解药在哪里?”赵荑问。依大老爷对荀翊的压制,他哪里会将这么机密的事情说与他听! “不知道!大哥应是知道的,只他已经和父亲一起去了!”荀翊睁开眼,神色多了复杂。 ”二哥呢?”赵荑问。“他有没有可能知道?” “应该不知!”荀翊没有动,只缓缓答着。“祖父说,他去问过二哥,可有什么事儿需要他处理,二哥很是奇怪,还问祖父,是他之前任上需要做交接么?” 既然大老爷的亲儿子都不知道,那估计没人知道这解药在何处。 “你既不知解药在何处,又不知父亲给顾顿那些人用了什么药,若你冒然去了,他们拿不到解药,把怨气撒到你身上,可怎么好?”赵荑觉得这情况极有可能发生,她如何能不担心。 “所以我得和你借个人。”荀翊坐直身子,笑着看赵荑。 “荟春?”赵荑挑眉反问。 “娘子聪慧!”荀翊丹凤眼里有淡淡的血丝,可依旧满眼星光。 “就耍嘴皮子!”赵荑嗔怪。“只你怎知荟春能有办法?” “因为——荟春很有些来历!”荀翊将赵荑的一缕发丝握在手里,轻轻把玩着。 “来历?”赵荑愕然。祖母让她照顾荟春,说是她救下的一个过路妇人留下的孤女。对祖母的话,她从无半分怀疑,当然也不会查证。 “想来祖母要么认为没有必要,要么也觉不过前尘往事,不必提及。”荀翊慨叹。 第141章 身世 荟春母亲是当年江湖赫赫有名的竹月素手,以可活人性命的医术冠绝江湖。其父兄、丈夫均武功卓绝,都是江湖逍遥客,不想后来竟投了先帝帐下。在助先帝开疆拓土过程中,无意结下仇家。多年后,仇家寻来,灭门之祸从天而降。 荟春母亲当时怀有身孕,因过府给赵家老太太诊病,侥幸逃脱。听闻噩耗,她痛不欲生,老太太怜惜,将她护在府里养胎。产下荟春后,她留书将孩子托付给老太太,悄悄离开。 此后,为了报仇,也为了自保,荟春母亲钻研毒学,将仇家一一毒杀,而自己也被对方重伤。她将毕生所学撰写的医书交予贴身婢女,带给荟春,含笑而终。那贴身婢女后来出了家,就是如今怀恩庵的静尘师太。 赵荑听了荟春身世,惊愕不已。 荀翊轻轻拍着她的手,说:“想来祖母也怕荟春遭仇家报复。当年竹月素手身在赵府的事儿不难查。只有千日做贼,哪能千日防贼!若将孩子留在赵府,很容易被仇家查到,时时伺机谋害,所以祖母早早就将孩子隐遁在怀恩庵。后婢女寻来,祖母也已在庵里清修,索性将错就错,让婢女做了荟春师父,祖母也能时时看顾,所以荟春就一直在庵里长大。” “祖母没有说予我听。”赵荑喃喃。 “当日祖母只说,荟春是孤女,是她老人家在庵前救下的妇人所留,想来一则荟春自己尚不知身世,二则时过境迁,人已作古,恩怨随风,不提也罢!”荀翊分析着。 赵荑点头。于荟春而言,知道这样的身世只能徒增苦痛。世人都想活得明明白白,可不知,难得的是糊涂! “夫君怎知这些?”赵荑问。 “是吴石传信予我的。”荀翊说:“当日荟春拜师礼上,吴石见荟春戴着一个竹制腕环,上面偏又嵌了圆月形的墨玉。他总觉这腕环的样式似听谁说过,就动用侗屏门关系查了下,结果查出是当年名动江湖的竹月素手的信物。”他看向赵荑。查到这里,荟春的来历自然水落石出。 赵荑点头,她见过荟春戴的腕环,只觉样子奇特,倒没想有如此渊源。“确定仇家已经没有后人么?”她追问。 “按吴石所说,应该没有。”荀翊说:“竹月素手当年也是细查过的,不会有遗漏。” “那就好!”赵荑点头。“不过,虽然荟春得了母亲医书,但她毕竟年少,夫君怎知她可以?”她还是担心。 “吴石说,当年竹月素手名动江湖,绝不是浪得虚名。她早年醉心医道,后来为报家仇,钻研用毒。若有人能称医毒双绝,大抵非她莫属!”荀翊说。“又何况,还有娘子当初给我寻来的大夫。”他笑了,丹凤眼里满是得意。 “那大夫有什么特别?”赵荑觉得奇怪。那大夫在京郊一家医馆坐堂,据说医术很是不错,但因为年纪轻,所以有病患上门,几乎都不找他诊病,只寻上年纪的大夫。 赵荑给荀翊找随行大夫时,因路途遥远,年岁大的医者都不愿,只这大夫肯去。初时赵荑也不大信任,但当日蒋老大夫被请到府里给老侯爷请平安脉,赵荑问了,他说那大夫很有些不凡。有了蒋老大夫的话,加之着急出发,赵荑最终聘了对方出行。如今看荀翊神情,似乎这大夫颇有不同。 “那大夫虽有时特立独行,但人不迂腐,很是难得。他日娘子若见了,自会知晓。”荀翊笑着说:“带了这两人,想来会有收获。” “也好!明日我遣人寻了二哥,看是不是还有医术精湛的大夫。”赵荑还是担心。 “娘子不必如此!”荀翊将她整个人搂在怀里。“太多人,动静过大,反而不好。” 赵荑一默,的确,大老爷这事儿关乎身家性命,一旦招了人眼,恐怕阖府难有幸免。 “夫君还要带了赵濯几个,殷师父、吴石都要带上。”赵荑揪着荀翊的袖口,语气坚定。 “娘子不必如此担心!”荀翊哭笑不得。“殷师父和吴石要帮你在京里做事,我人手尽够了。南镗一路随我回来,我已托他再召集人手。我身边还有黎叔、姜叔。只要能寻到解药,那顾顿自然投鼠忌器,不会伤到我。” “夫君也说,只要寻到解药,可万一,万一有差错呢?顾顿手里究竟有多少人,夫君可清楚?”赵荑小脸冷凝。 “想来人手不会太多。”荀翊摸了摸鼻子。娘子板起脸还是让他多少犯怵的。 “想来?”赵荑眯起眼,盯着荀翊。 “嗯,应是不多!”荀翊去拉赵荑的手,被她甩开。 老侯爷都不清楚大老爷的人手情况,荀翊哪里能知道。“南镗会召集多少人?”赵荑深吸一口气,问。 “要人到了才知道。”荀翊搂住赵荑。“待人到了,若有不足,娘子不说,我也会向娘子要了赵濯几个。” “这才像话!”赵荑冷哼。 “娘子太凶了!”荀翊可怜巴巴地把头贴在赵荑脸颊一侧。 “哪有凶了!”赵荑嗔怪地反驳。“是夫君不听话!” 荀翊噗嗤笑出声:“娘子当我是乔儿、瑞儿了!” 赵荑神情有一瞬的尴尬。她日日给几个孩子讲故事,陪他们说话,习惯了。不过,她哪里肯认。“才没有!”她嘴硬。 “好,娘子说没有,就没有!”荀翊声音低沉,似玩笑,又似极认真。 赵荑垂眸看他,与他那双好看的丹凤眼对上。两人几乎贴在一处,眼里映出彼此放大的脸。 “那个,太晚了,夫君一路舟车劳顿,有事儿明儿个再说。”赵荑直直从荀翊腿上蹦下来,落荒而逃,身后是荀翊的闷笑声响起。 荀翊洗漱回来时,屋里只桌上一支蜡烛燃着。赵荑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一样,两眼紧闭,似乎已经睡熟。 荀翊笑着摇头,吹熄了烛火。他轻手轻脚上了床,放下床幔,回身将赵荑搂进自己被子。 赵荑本就裹得极严实,再盖上一层厚被,又被荀翊搂着,一会儿就觉喘不上气来。她羞恼地松开被子,正要发怒,不想整个人已经被用力一拉,撞上了荀翊坚实的胸膛。 “娘子乖!裹成那样,多难受!好好睡!”荀翊下颌贴着赵荑的头顶,将她整个圈在怀里。 夜里人的感官极其敏锐。荀翊呼吸带动胸膛每一次的起伏,都让她心跳加速。 “孝期呢,娘子只管好睡!”荀翊语气里带着笑。 赵荑顿了一下,突然明白他在说什么,腾得红了脸。她使劲想从荀翊怀里挣脱出来,可他就是不肯松手。 “我在祖宅日日想着娘子,娘子怎这么心狠!”荀翊话里带了无限委屈。 赵荑咬咬牙,终是没再挣扎。 “累了,娘子就这样陪我,可好?”荀翊语声喃喃,只几息间,呼吸渐渐绵长。 他是真的累了!一路疾驰回京,如今才能好好睡下,不用想明儿个依然要赶的漫漫长路。 赵荑没敢乱动,怕惊扰他。她只稍侧过头,抬眼去看。他睡得沉沉,清冷的月光映过床幔,在他脸上留下暗影。隐约中,他俊逸的脸庞有婴儿般的纯净。赵荑盯着他,心里无比安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沉沉睡了过去。 第142章 晕倒 是夜,二房,荡忧院里。 “翊哥儿才离了侯爷书房?”孙氏瞬间坐直身子。她原本倚在榻上,有些昏昏欲睡,如今听了童妈妈的话,哪里还有丝毫睡意。 “是!”童妈妈躬身答着。“老奴一直让人盯着前院。五爷从侯爷的酕醄斋出来,就直接回了漻园。” “侯爷能有什么要紧事儿,突然召翊哥儿回来,又不等人歇了,说这么久的话?”孙氏喃喃低语,眉头拧成疙瘩。“最近侯爷身子可好?”她抬眼看向童妈妈。 “没有异常。老奴遵太太吩咐,时时都叫人留心着前院灶房那边,侯爷每日餐食用量和素日一样。这段日子,府医每次请过平安脉,神色都很正常,也没见侯爷另外唤蒋老大夫,或是请太医来。”童妈妈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回话。 “既不是身子有什么不好,应与立世子无关吧。”孙氏语气犹疑。 “太太要不要和老爷商量下?”童妈妈觑了孙氏一眼,说。 “你当我不想么?今儿个不是又没回来!也不知外边怎么那么好!”孙氏冷哼一声。“只我日日为他筹谋,他倒是当起了甩手掌柜!” “老爷也是为了和上官、同僚打好关系,谁不知醉酒难受来着。”童妈妈意识到说错话,忙柔声劝着。“老爷是觉太太能托付,这才放心把府里的事儿,一股脑儿交给太太处置!” “妈妈又知老爷心思了!”孙氏横了童妈妈一眼,但语气明显缓和了些。 “老爷的心思明摆着,太太知道的真真儿的,是老奴嘴快,说出来罢了!”童妈妈笑着说。唉,太太也是可怜人,那二老爷哪里有半分情义!整日不回来,谁知道在忙什么!可这话让她咋说? “若不是为了爵位,侯爷巴巴儿那么远,召了翊哥儿回来,能为了什么?”孙氏的注意力又折回荀翊身上。 “是不是心疼五爷这几年奔波劳苦,想着让人回来过年?见了面,就多安抚了些?”童妈妈不确定地说。毕竟荀翊之前一直在溧阳修祖宅,这又去守孝,原本大好的科考前程,一再耽搁,换了谁都会心塞吧! “大年下的,安抚几句也有可能,但用这么急么?歇好了,明儿个、后儿个,哪日不行?偏不等人歇了,大晚上地折腾么?这事儿透着蹊跷!”孙氏捏捏发痛的额角。 “太太又头疼了?”童妈妈急忙上前,双手按住孙氏额头两侧,轻轻按揉。 孙氏微闭了眼,稍稍舒了口气。 “太太莫急!无论侯爷为了什么召五爷回来,五爷既听了侯爷话,总要有动作不是?老奴时时盯着,一定会查出因由。”童妈妈安慰着。 “就妈妈待我最好!”孙氏拉住童妈妈手腕,睁开眼睛,眼神有点儿恍惚。“娘去得早,兄长也不在了,父亲那里这些日子也不见人,我就只剩妈妈了!“ 童妈妈原是孙氏母亲的婢女,从孙氏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跟在孙氏身边照顾。虽不是奶娘,可的确是跟了孙氏最久的人。 童妈妈忽然觉得心有戚戚。孙氏算不得宽和,但对她的确日渐倚重,也从无过分苛责。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母女也不过如此吧。 “太太莫难过,老奴会一直在这儿!”童妈妈难得露出点真心。她跟在孙氏身边,手里的人命不少,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这深宅大院里,心软的死得最快! “妈妈年岁也大了,不要陪我熬着了!让碧螺过来帮我揉揉就好!”孙氏难得温情脉脉。大抵人在夜晚最是容易脆弱吧,好人、坏人;主子、奴仆;男人、女人……哪个不是人呢? 童妈妈拗不过孙氏坚持,唤了碧螺到内室,继续为孙氏揉额头,但她也没有回下人房,只在一旁陪着孙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碧螺脸色发白,看着比孙氏还难受。她机械地给孙氏按着额角,腕上的银镯不小心钩到了孙氏鬓角的发丝,疼得孙氏呀的一声。 “你个作死的小蹄子!手下不知道轻重么?”童妈妈一巴掌重重扇在碧螺脸上,恨声骂着。 “奴婢该死!”碧螺扑通跪到地上。 “什么事儿都做不好,打死你都应该!”童妈妈犹不解恨般扇了碧螺两巴掌。 “妈妈算了!”孙氏皱眉,捋了捋额边碎发。“大晚上的,吵得头疼!你出去跪着!”她一眼没看碧螺,只随口吩咐。 “还不快滚出去!”童妈妈朝碧螺啐了一口,又急忙去给孙氏按头。 碧螺嗫嚅着应下,哆嗦着往起爬,只没等爬起,人扑通又倒了下去。 “这死蹄子,摆出一副娇滴滴的样子给谁看!”童妈妈回头见了,气得忍不住又骂。 孙氏不耐地扫了碧螺一眼,手不由抬起,拉住童妈妈袖子:“妈妈看看,她是不是晕了?” “不是装的吧?”童妈妈愣了一下,边说边转身蹲到碧螺身侧,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又翻了翻眼皮,也有点诧异地说:“是晕了!这丫头娇成这个样子么?” “拿凉帕子过来,弄醒了,让她出去!”孙氏更加烦闷,尽是些添堵的! “是!”童妈妈出去,取了浸过冷水的帕子来,胡乱在碧螺脸上抹了。 碧螺被冰凉的帕子一激,嘤咛着醒转过来。她茫然地望向童妈妈,喃喃说着辛苦妈妈的话,摇晃着爬起身,朝屋外去。走到门口时候,她似乎撑不住一般,扶着门框干呕了两声,大抵怕再惹了孙氏责骂,又急急捂住嘴,迈步出门。 “你站住!”童妈妈忽然开口唤她。碧螺茫然地回头,似还在神游一般。 “太太!”童妈妈转身,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碧螺上次伺候老爷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孙氏无意识地重复着童妈妈的话,只语音刚落,她一下子意识到了童妈妈的意思,瞬间坐直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妈妈是说——”她捂住嘴,急急下了地,奔过去把呆愣愣靠在门边的碧螺扶住。“你这丫头!不舒服怎不说?这样几日了?可还有其他不好?”孙氏急急地问,似乎刚刚的恼怒完全不在。 碧螺嗫嚅着,不知该怎么答。不过孙氏也不在乎她的话,只转身吩咐童妈妈:“妈妈明儿个赶早唤了府医进来,给碧螺看看!” “是!老奴开了二门就去!”童妈妈的喜色已经压不住。 碧螺呆愣愣地看着两人,不知道为什么不过须臾间,太太和童妈妈就完全换了副面孔。 第143章 有孕 第二日,府医一早被带到荡忧院。听到府医说恭喜二太太的话时,孙氏喜极而泣。她盼了多少年啊,总算盼来了麟儿。至于说女孩么,她自动屏蔽,这就是男嗣, 没有第二种可能! 孙氏立即宣布,提了碧螺做姨娘,吩咐童妈妈,将碧螺的东西搬到自己住的正屋东耳房,还拨了婆子专门伺候。 看着面前一堆堆如小山一样吃的、用的,碧螺是懵的,不是因为这些从没碰过,甚至没见过的精致东西,而是因为她怎觉一切都似梦一般。她真的有了孩子么? 从知道消息起,她的手就没离了腹部。触手只是平平,真的就有个孩子在里面么?她傻傻地笑,可笑着笑着,泪不禁掉下来。 终于不用担心被随意丢弃!终于不用担心被随意配人!终于不用担心此生无着!她终于盼来了她的孩子!属于她的孩子! 孙氏连喝了两盏茶,好歹压住了最初的激动劲头。童妈妈瞅了机会,开口提醒:“太太还是得当心些,如今碧螺有喜,保不齐碍了府里哪个的眼!” 孙氏理智瞬间回笼。是的,周氏是个毒的,以往因为二房没有男嗣,手没伸过来,可如今碧螺有孕,周氏保不齐做出什么来。还有那翊哥儿媳妇,看似全不在意的样子,谁知道又是个什么心思!她的确激动过头了,一早唤了府医过来,太打眼了!估计此刻,那两房都得消息了。 “妈妈觉得现下该如何?”孙氏看着童妈妈。还是童妈妈思虑周全! “依老奴看,碧姨娘以后就不要出院子了,所有吃的、用的,都咱院子人自己来。外边的东西,不能拿到碧姨娘跟前。既给配了婆子,那婆子就只呆在姨娘身边,也不必做其他。”童妈妈建议道。 “都依妈妈所言!”孙氏满意点头。还得是老人儿,想的周到。“老爷那里遣了前院小厮去说声,看他还能不回来!“孙氏哼了一声,依然压不住得意的语气。 赵荑、三太太周氏都很快得了消息,赵荑无所谓地撇开不理,周氏却扯断了手里的一串沉香佛珠。 二老爷总算回了府,当着孙氏的面儿,倒是对碧螺温言软语了几句,恨得孙氏指甲差点戳破手掌,不过面上依旧喜不自禁的样子。 自此,碧螺被关在房间养胎,孙氏盯着她日日进补,禁止她有大的动作,就差没逼着她直接在床上出恭了。 不过十数日,碧螺纤细的腰身已显出粗壮。孙氏尤闲不足,只汤汤水水不断。碧螺常吃得呕吐不止,但一旦不吐了,一碗碗吃的、喝的就又端到面前。吃完吐,吐完吃,吃了再吐,吐了再吃……碧螺孕期就这样日日过着。 这里碧螺因为怀孕而在欣喜盼望中煎熬,周府老夫人那里也得了下人禀告,大爷周敦的二姨娘松枝有孕了! “你确定没有看错?”周老夫人紧盯着婢女眼睛问。 “是,奴婢确定没有看错!”婢女回:“二姨娘养的猫之前一直裹着腿,说是伤了,奴婢也没疑心,可前儿个二姨娘说是来了月事,奴婢自要帮着洗脏了的衣裙。那痕迹奴婢看着不对,就留了心,发现那只猫儿原本已经好了的伤口,又重新缠了纱布,还有血迹渗出。奴婢越想越不对。二姨娘最近碰不得荤腥,说常有腹泻,但奴婢问了刷洗恭桶的小厮,回复是没见什么异常。” 周老夫人摩挲着手里茶盏的底座,眼里蕴着几分疑惑。身为姨娘,若是怀了身孕,应该第一时间告知府里,就算再不得宠,总是添丁进口的喜事,为什么要隐瞒呢? “荀姨娘那里有什么动静?”周老夫人问。 “荀姨娘和以往一样,要么读书抄经,要么画画绣花。”婢女答。 “你看着二姨娘这事儿,荀姨娘知道么?”周老夫人看向婢女。 “看着不像知道,但奴婢不敢确定。”婢女面露困惑。 “她和二姨娘在一处时,可有什么不同寻常?”周老夫人不死心地追问。松枝的事儿怎会瞒了六小姐荀琳? “没有!”婢女犹豫下,又接了句:“只看着两人坐在一处,可极少说话,好像永远在各忙各的。” “极少说话?”周老夫人疑惑反问。 “是,极少说话!”奴婢肯定地答。 小姐和贴身婢女怎会没有话说?又何况日日相对,对方不应该是自己疏解寂寞最佳的倾听人么?这是同时做了妾室,同样不得宠爱,彼此有了心结?还是本就有心结呢? “入府时候,你可留意了两人关系?和如今一样么?”周老夫人问。 “奴婢疏忽,最初没大留意,只开始留意时候就是如今这样。”婢女答。 “嗯!你回去只管继续留心两位姨娘,不必做什么,有发现不对就来禀了!”周老夫人示意身边管事妈妈赏了婢女,这才打发了人去。 她轻轻呷着茶。从周敦稀里糊涂和荀琳,还有她的婢女圆房后,她就很是不安。敦哥儿哪里是个荒唐性子,这事儿怎么想都不是他会做出来的。可事情越是没有痕迹,她心里越是不安。 老二沐休回来,说那人居然又寻上门来纠缠,她的不安几乎达到顶点。这些年周氏提着各种要求,不过是仗着身后那人。若不是那人在,周氏还真当他们怕了她不成?一个小小庶女,碾死她和碾死一只蚂蚁没有分别。可他们敢么?这些年,只看着周氏上蹿下跳,真真憋屈! 六小姐荀琳和她娘亲没有分别,满脑子的阴谋算计!这么个人进了敦哥儿房里,周老夫人想想就恶心。 唉!她长长叹口气,若不是顾忌那人,她真想马上把周氏,还有荀琳一并处置了!一对儿恶毒母女! 二姨娘松枝究竟为什么要隐瞒怀孕的事儿呢?周老夫人百思不解。是怕荀琳知道生事,害了她的孩子么?可如今这样也瞒不了多久,荀琳终会知道,想要害人,随时而已。若非如此,瞒着府里人么?一个姨娘的孩子,庶子罢了,生下来什么都不影响,府里也没人在意,真真没有隐瞒的必要。 既然瞒不住荀琳,也没必要瞒着府里人,那松枝究竟为什么呢? 周老夫人困惑不已,荀翊那里已经忙得马不停蹄。 第144章 嫌弃 南镗召集了大部分当初曾跟随护卫荀翊的人手。其中大半并未入京,而是等在半途,待与荀翊等会合启程。 通过侗屏门暗桩,吴石查到顾顿带着近百人隐遁在蓝泗崖。听到蓝泗崖几个字的时候,无论是荀翊还是赵荑都心有戚戚。祝妈妈几人就在那里遇害,据说蓝泗崖地势险要,想来这也是顾顿选择此地作为藏匿之地的原因。 赵荑点数了荀翊召集的人手,大概四五十人,如此不足顾顿人手一半,且顾顿以险地为屏障,荀翊不了解地形,又不及对方人手众多,让她如何放心? 赵荑本以为老侯爷会给荀翊备些人手,但荀翊说,老侯爷不能动,一旦动了,不仅府里二老爷、三老爷会生疑,还会引了不该有的人注意。而荀翊自己来回京里一直多方召集人手护送,如今这一番动作倒也不算稀奇。 目前很多事儿,赵荑这里都需殷师父内外联络,所以殷师父不能离京。但荟春一个小姑娘跟着一群大男人一处,她又不放心。赵荑想想,寻了殷师父商量。殷师父知道荟春一定得去,索性建议让清浅同行,一则两个女子结伴方便些,二则也让清浅多些历练。 赵荑犹豫着,最终还是答应下来。荟春、清浅都性子单纯,赵荑怕她们吃亏,索性让殷师父托付吴石同行。两人都和吴石相熟,比与他人慢慢熟悉更让她放心。来回的密信,吴石也安排了专门的人接手,不会耽误。盯着周府等的事儿由殷师父带着赵二爷的人手进行即可。 三日后,荀翊带人离开。对外说法是送过节礼,依旧回祖宅守孝,实际是赵荑将荀翊的贴身长随荀潇扮了他的模样,一路与族长派的人朝祖宅而去。而荀翊则带人掩了行迹,晓行夜宿,与等在半途的人手会合,朝蓝泗崖疾行。 赵二爷送来的两个会武的婢女被赵荑扮做清浅、荟春,依旧日日跟在身侧。赵荑的化妆术堪称易容,除了漻园的人,府里竟无人察觉。不过赵荑不会遣了两人单独出漻园,毕竟张口多说几句,稍微熟悉清浅、荟春的人就能发觉不对。 而荀翊那里,荟春在出发的当日就见到一个眼熟的身影。她不可置信地奔过去,与那人面对面站了,才脱口而出:“鬼目先生!” 那人抬头,看到荟春也有几分惊讶,但笑得依旧云淡风轻:“荟春姑娘!好巧!” 荟春穿了一身青衣短打,紧束的革带让她看着愈发纤瘦,端之不过一舞勺之年的青涩少年,在对方身前似长随小厮一般。 “上次得了先生方剂,小女子回去试着调配,只不知是否得法,本想寻机去向先生讨教,但出行匆忙,以为得归京才能得了空,不想能再遇先生,小女子之幸!”荟春抱拳拱手,满脸兴奋,完全没有看到跟在身后的清浅快翻上天的白眼。荟春妹子绝对是中邪了!一个药方罢了,得了能成仙么? “能得姑娘看重,小可愧受。”华苻随意拱手还礼,依旧一副似笑非笑模样,既无受宠若惊,也无受赞欣喜,似乎荟春所说,不过他人般。 一旁荀翊见两人相识,也稍显诧异,不过他也没问,只笑着开口道:“华先生与荟春姑娘相识,再好不过!此行还需仰仗二位!” 华苻听言,才微挑了眉头,深深看了荟春一眼。他与荀五爷京城溧阳来去一遭,知道这不是个打诳语的主儿。若这荟春姑娘没有点真本事,荀五爷不会如此说,更不会只带了她和自己两名医者同行。看来这荟春应不仅仅是个痴迷医道的小姑娘。 收了轻慢心思,华苻对荟春态度好了很多。荟春全无所觉,倒是清浅私下偷偷和吴石嘟哝,那华苻也是个见风使舵的。这是见五爷看重荟春,他马上转了态度。吴石无奈地瞪着清浅,不明白这丫头为什么对华苻各种看不上,从一开始遇到就百般挑剔。 这厢清浅对华苻难掩嫌弃,那边隆昌侯府五小姐荀嬛却担心着被别人嫌弃。 夜已经很深,三房葳蕤院里,荀嬛全无睡意。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床顶的承尘。白日里,五嫂偷偷让人传话过来,她托付赵二奶奶黄氏寻了几个条件不错的人家,如今把各家情况说予她听,让她挑挑看。 她直接摈除了两家高门庶子。她在这侯府里见惯了捧高踩低,既然没有五嫂那样维护自己的家人,何必贪恋那些所谓的显赫。深宅大院里的倾轧她只想躲开。 赵二奶奶黄氏所提,其中有她中意的两家。 一家是黄氏族亲,太史监令黄大人家。黄家无妾室,两子一女都是黄夫人所出。长子年方十七,尚未婚配。日前刚担了太子翊卫,年纪轻轻就有了从八品的官职,也算年少有为。 另外一家是尚药直长吴大人家。吴家有一妻一妾。三子均是嫡妻所出。有一庶出女。吴家是医药世家,嫡次子年十八,目前在太医署任医师。 荀嬛觉得这两家门第不高,且按照赵二奶奶打听来的消息,两家家风又都很清正,两位爷儿本人性情也都不错,没什么不良嗜好,她就用心琢磨了下。 听说黄家没有妾室,荀嬛心动了。太史监令不过从七品下,她一个侯府庶女也是配得上的。她最看重对方家里清静。有坊间传言,说黄大人之所以没有娶妾氏,是因黄夫人善妒,但赵二奶奶对此不置可否。她与黄夫人曾见过几次,说看着人很爽利。若性子泼辣些就能断了丈夫纳妾的心思,那是人家本事,何苦背后嚼舌根。 荀嬛仔细思量一番,又偷偷去了芴园。程姨娘很赞同她的选择,也觉家世低些没什么要紧,最重要还是家人和睦,本人好学上进。得了程姨娘支持,荀嬛又偷偷给赵荑递了话,只等赵二奶奶那边差人探话,看黄家那里什么时间合适相看。 原本没有着落时,荀嬛每日练练字、绣绣花,虽然常被七小姐荀璐各种为难,可日子波澜不惊,倒也没有满腹心事、夜里难眠的时候。如今得了好消息,她反而多了忐忑。人家会嫌弃她庶女的出身么? 第145章 闲逛 如此过了几日,赵二奶奶传了消息来,黄家很满意荀嬛的条件,想要隔日相看下。 荀嬛在三太太周氏手下讨生活,想绕过她出府很难做到。赵荑琢磨了下,就遣周妈妈去禀二太太孙氏,说要带几个孩子出府去采买些他们欢喜的东西。孝期虽不宜闲逛,但给孩子采买过年东西,也在情理之中。 听了周妈妈的话,孙氏犹豫了下也就应了,毕竟不用她出钱,没有阻拦的道理。不过不掏钱出来,总要说些场面话。于是她反复叮嘱周妈妈,说孩子们都小,如此带出去,只有赵荑一个大人,可得多注意安全云云。周妈妈似被孙氏说烦了,接话道:“不若二太太带了三太太、五小姐、七小姐和五奶奶一起出府逛逛,能出府松泛松泛,好过在府里忧心不是?” 孙氏噎了下。一起出府是不可能的。赵荑带人出去,自是赵荑花钱。她带着出去,可就得公中出钱了。这几日,她正因送各府的节礼花销不菲而满脑子官司,哪里肯多出钱?不过——让赵荑带了五小姐、七小姐出去,可是个不错主意,毕竟嫂子带了两个未出阁小姑子出门采买年货,怎好意思不花钱?赵荑多花些,她就可以借口已经买了,少从公中出一份。 打定主意,孙氏带着几分为难神色说:“这府里一大摊子事儿,我哪里能如翊哥儿媳妇一样,说出去就出去的。唉,我就是个操心受累的命!这样,让璐姐儿和嬛姐儿跟着翊哥儿媳妇一起吧,她俩都大了,正好可以帮着看顾孩子。” 周妈妈耷拉了眉眼,极不情愿地应是,退了出去。孙氏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不过仗着自己是捬义侯府出来的,就想和她动心眼,什么没规没矩的东西!原以为那赵荑不是个看重钱财的,如今看来,倒也未必。毕竟,谁都愿意钱一直揣在自己兜里不是? 周妈妈出了二太太的荡忧院,脸上的不情不愿尽数散尽,脚步轻快地往漻园而去。 第二日,两辆马车离了隆昌侯府,朝着东市方向缓缓而行。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响声。赵荑和几个孩子共乘一辆马车,一路欢声笑语。而另一辆马车上却是一片乌云密布。 七小姐荀璐自从毁容后,性子很是阴晴不定。身边婢女每日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哪口气出重了,惹了这煞神不快,平白招了打。 当日出事时,正是婢女青芷跟在荀璐身边。周氏本要以护主不利处置青芷,被荀璐拦了下来。青芷还以为是小姐念她服侍多年的情分,心有不忍。可真的留了下来,青芷才知这是她苦难的开始。 每日荀璐只要不开心,就会想着各种方法折磨她。除了一张脸和露在衣服外的一点点肌肤外,她身上都是各种伤痕。绣针扎的、茶盏烫的、剪刀划的、鞭子抽的……青芷从最开始求饶,哭泣,到后来麻木承受日日的折磨。 她知道七小姐是恨,恨那日为什么毁容的是她,而不是自己,可那是她能左右的么?谁能想到三老爷明明听到了自己喊七小姐,还会下那么重的手。青芷无数次想杀了七小姐这个恶魔一样的主子,但她还有父母、妹妹在府里,在周氏母女手下讨生活。她不需要活路,可父母呢?妹妹呢? 七小姐荀璐面纱裹得严严实实,自己独占了马车的一侧座位,端庄无比地坐在那里,一副世家贵女的姿态。不过那时不时飘过来的如刀眼锋,扫向对面的荀嬛和红桃、青芷,让人不寒而栗。 青芷缩在马车一角,紧紧捏住袖子。有凉风从袖口灌进去,手腕上昨晚被七小姐烫伤的地方灼痛难耐。她垂下长睫,掩住里面滔天的恨意。 一旁荀嬛的婢女把身子尽可能贴向荀嬛。这七小姐太吓人了!若不是为了陪五小姐,她宁愿坐到车辕上吹冷风。 荀嬛似乎没有感受到几人情绪,只一直垂着头。不过,她双手的小手指始终没离了掌心,婢女常年和她在一处,自是能感受到她的紧绷。 看吧,五小姐果然和她一样,是害怕这七小姐的。婢女愈发觉得自家小姐可怜。同样是侯府小姐,不过从不同娘亲肚子里爬出来,怎么处境和命运就如此不同呢? 车子很快到了东市。赵荑似乎没什么目的,只随意闲逛。孩子本就好奇心重,又是第一次出来逛集市,开心得不行,甚至连一直矜持的荀珍都兴奋得满脸通红。一众仆妇把主子们护在中间,倒也不怕被人冲撞。几个孩子见什么都新鲜,只一会儿,小厮手里就提了各种小食和小玩意。 “五嫂,这样纵着家里孩子如市井小民一般,实在有失体统。”荀璐早已不耐,如今实在忍无可忍,出口的话不好听起来。 “哦,七妹妹是不喜欢这些吧?前面是茶肆,不若妹妹去那里坐坐,歇歇脚,等等我们可好?”赵荑全然不恼,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那你们快些!”荀璐语气不善:“我是只去琬馥饰行、淑清衣行的。” “好!那七妹妹就稍坐等等。五妹妹来帮嫂嫂看着几个小的,可好?我们给孩子买好东西,便回来寻了七妹妹。”赵荑说。 “是!”荀嬛看看荀璐,点头答应赵荑。 “哼!”荀璐一甩袖子,带着青芷几个婢女、婆子,进了一旁的茶肆。 清湄朝一个小厮使了眼色,那小厮如鱼一样跟着滑进了茶肆。赵荑看了一眼周妈妈,周妈妈点点头,率先领着众人朝前继续逛着。 董家衣肆的招牌很快映入众人眼帘。曙色的门楣配着梅染的门板,很有些不同于周边店铺的醒目。 “这家不错,我们进去看看。”赵荑含笑率先举步进了衣肆门。 店里空间不算大,有上下两层。一层靠墙低处是大半圈玄色柜台,上面整齐码放着各色质地不同的衣料,墙高处挂着成衣,件件花团锦簇。店里有三俩客人在翻看布料,一位圆脸的中年妇人正与几人说话,见赵荑一行进来,急忙招呼小伙计接待着,自己则朝赵荑迎了过来。 “夫人是第一次来小店吧?奴家是这衣肆东家,夫人唤我董娘子就好。夫人若有中意,奴家给您捧了看看。”妇人细眉细目,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很是喜气。她眼神不经意地扫过赵荑身边的荀嬛,继续笑着说:“看着夫人身份就不一般,楼上有专门定制的衣裙款式,夫人可要看看?” “嗯,也好!辛苦董娘子。”赵荑回头吩咐荀珍:“珍儿,你是大姐,带妹妹、弟弟看看可有喜欢的料子,等下买了给你们做过年的新衣。”荀珍开心地应下,眉眼都是笑。她喜欢成为婶娘的帮手,为婶娘做事。 周妈妈等人留在楼下,赵荑只带了荀嬛、清湄朝楼上而去。 转过楼梯,入眼是侧墙大大的窗子,冬日暖阳倾洒进来。窗前窄几上摆着两个琮式白瓷瓶,里面插了几支酡红、茶白的梅花。盛放的花儿映着阳光,份外娇艳,让平日淡淡的梅香多了些许馥郁浓烈。 屋子正中置着一张褚色长案,两侧散放了几把折背椅。案上堆着几本大大的图册。两本摊开,一本是衣裙画册,一本是固定了小块衣料的册子。长案尽头摆着仕女图案的酸枝木曲屏屏风,遮住了后面隔间。 整个空间看着简洁、敞阔而雅致。 “夫人请坐了歇歇,蒲桃,上茶!”董娘子招呼赵荑坐下。 楼梯响起脚步声,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给五奶奶请安!”来人放下手里的茶壶,语声未尽,已经扑通跪倒在了地上。 第146章 相看 “彩蝶姐姐!”清湄惊喜地唤着,在赵荑的示意下,扶了人起身。 “改了名字?”赵荑含笑看着彩蝶。这丫头出落得更好了。原本在府里时的苦相不见了踪影,本就白皙的肤色多了几分红晕,看着如同饱满多汁的水蜜桃一般。 “是!奴婢不想做只是样子好看的彩蝶,想做扔在贫瘠土里也能生根、长成大树的蒲桃。”彩蝶,不,是蒲桃眼睛里的神采绽放,看着愈发美丽不可方物。 “原来是蒲桃树,我还以为是一串一串的葡萄呢!”赵荑看到这样的彩蝶,也难得打趣起来。“这名字好!日后好好跟着董娘子,总有一番作为!” “奴婢谢过五奶奶!没有奶奶,就没有今天的蒲桃!”蒲桃眼里有泪,但又生生忍了回去。“奶奶但凡有能用到蒲桃的地方,定万死不辞!” “好好活着,哪里来那么多生呀死呀的!”赵荑嗔怪。“你好好跟着董娘子学,将来清湄几个出嫁,还等着你给她们做嫁衣呢。” “奶奶!”清湄腾的红了脸,难得娇嗔起来。 “看,一向老成持重的清湄说起嫁人,都害羞了!”赵荑哈哈笑着,又转头去看荀嬛。 荀嬛本含笑看着这场景,迎上赵荑戏谑的目光,忽然意识到来这里的目的,也腾地红了脸。 赵荑更加大笑起来。董娘子看着这样的五奶奶,刚刚的那一点陌生忽然没了踪影。难怪程姨娘、五姑娘会冒险投靠,蒲桃也总心心念念这位奶奶,只这份平易近人就非一般主子可比。能得这样的主子关照,哪个能不肝脑涂地! 还没等董娘子和赵荑说上几句,楼下就传来赵二奶奶黄氏爽朗的声音:“哎呦,这里居然能见到你们这些个小家伙,是二妹妹带你们出来的么?她哪里躲闲去了,让你们自己逛?” 几个孩子问安的声音此起彼伏。 “在这里碰到二嫂,真是巧了。”赵荑走到楼梯口,笑着和楼下的人打招呼。 “可不是巧嘛!”赵二奶奶朝赵荑挥了挥手里的帕子,回头交代身后的赵云逸:“逸哥儿,你先陪着正哥儿,还有弟弟妹妹们,我和黄家伯娘去寻你二姑母说话。”说着,已经拉了身边的妇人朝赵荑而来。 荀嬛跟着赵荑站在楼梯口,她朝赵云逸身边扫了一眼,与一双清亮的眸子不期而遇。眸子的主人身材高挑健硕,一身玄色劲装,腰间只配了一个汉白玉佩,愈发显得人干练挺拔。 荀嬛蓦地红了脸,急忙收回目光,朝后一步,退出了对方视线范围。 黄正看着那一抹缃色衣裙在楼梯拐角一闪没了踪影,才佯装无意地收回视线,只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手心多了汗津津的感觉。 “二妹妹这是带孩子们添置过年东西?”赵二奶奶黄氏拉了赵荑,满脸喜色。 “是,孩子们都小,过年不添些新的,哪里会肯。”赵荑挽住黄氏一只手臂,很是亲昵。“这位夫人是?”她看向黄氏身后的妇人,稍迟疑地问。 “是我本家嫂子,夫君是太史监令黄大人。”赵二奶奶连忙介绍。 “黄夫人安!”赵荑福身,黄夫人边回礼,边急急避到一旁:“荀五奶奶可使不得。我以前就听二奶奶说,夫家二妹妹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我还当二奶奶是夸赞,如今见了,哪有丝毫虚言,真真跟个仙女一样!” 虽然荀家五爷不是官身,可赵荑侯府嫡女的身份摆在那里,只她父兄的官职就足以碾压太史监令黄大人,这礼黄夫人还是不敢轻易受的。 “黄夫人谬赞!”赵荑笑盈盈地请两人入座。 “这位姑娘?”黄夫人还没坐稳身形,目光已经落到荀嬛身上。 “这是我夫家五妹妹。嬛姐儿,快过来给黄夫人见礼!”赵荑拉过荀嬛。 “是!嬛儿请黄夫人安!”荀嬛红着脸,落落大方地行礼。 荀嬛今日并没有刻意装扮,依旧是平日惯常的衣饰。缃色长裙配着青碧色褙子,只在头上插了一个白玉簪子并两朵珠花,没有佩耳饰,腕子上戴了一对白玉镯子,衬得肤色莹白,看着雅致娇俏。 对侯府小姐的身份来说,这装扮太过朴简,可对于庶女来说,又再合适不过。荀嬛此番衣饰也是深思后定下的,一则和荀璐一同出门,她怕遭了荀璐的眼,平白生出事端来;二则她想让对方更清楚地看待她庶女的身份。如若想借由她攀上侯府门楣,她想就此让对方歇了心思。 出府时,她着意观察了五嫂,五嫂看她的眼神有赞许。而此刻黄夫人看她的神色与五嫂一样,她的心稍稍安定。 从赵二奶奶口中,黄夫人知道这五小姐从小生母早亡,在不好相与的嫡母手下讨生活。一个庶出女,能平平安安长大,还能谋了隔房嫂子的关爱,只这份心思就不寻常。 黄夫人本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知这姑娘身世就多了几分怜惜,再知这姑娘聪慧,如今又见她样貌清爽端雅,欢喜更多了几分。 “五小姐真真可人模样!”黄夫人性情爽利,见荀嬛虽然害羞,但一点不扭捏,心下满意。 “第一次见面,也没什么好东西做见面礼。这翠玉镯子是我嫁到黄家时婆母给的,倒还勉强配得上五小姐的俏模样,五小姐别嫌弃才好。”说着,她取下腕上水头极好的镯子,戴到荀嬛手腕上。 “这怎使得?”荀嬛作势去摘。 “不值什么,五小姐可是不满意?”黄夫人按住荀嬛的手,眼神灼灼地盯着她的眼睛。 荀嬛的脸愈发红了。 “长者赐,不可辞。五妹妹,赶紧谢谢黄夫人才好。”赵荑适时开口。 “如此,嬛儿谢过黄夫人抬爱!”荀嬛恭恭敬敬给黄夫人又施一礼。 “这才对嘛!”黄夫人笑着,眼里尽是满意之色。 几人闲谈几句,就结伴下了楼。几个孩子挑了自己喜欢的料子,周妈妈已经付过银钱。 双方告别,各自出门他去。 黄正从几人出现在楼梯处,眼角余光就没离开过那个缃色的窈窕身影。出衣肆门时,他终是没忍住,回头去看,正与终于抬起头的荀嬛目光相对。荀嬛刷地红了脸,秋水般的眸子如受惊的小兔,忽地躲到长长的睫毛后,莹白的脖颈似乎都染了红晕。 黄正愣了下,脚下一绊,朝店门外奔出两步才收住脚。 “魂儿丢了?”黄夫人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她这个一直稳重的大儿子难得露出羞窘的样子。“是个好姑娘,就是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你。”黄夫人忍不住刺了一句,然后抛下呆愣在原地的傻儿子,笑着扬长而去。 第147章 妄念 回到茶肆接七小姐荀璐,她居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与不满,还突然对赵荑及几个孩子热情起来。别说赵荑觉出不对,就是几个孩子也悄悄问七姑姑怎么了。赵荑觉得奇怪,示意清湄去问留下的小厮。 一行人又逛了荀璐坚持要去的淑清衣行、琬馥饰行。荀璐看上几件首饰和几匹颜色、花色上好的锦缎,赵荑没有都买,故意只挑挑拣拣,付了其中两个钗环、两匹布料的钱。荀璐不仅没说什么刻薄难听的话,还笑容满面地谢了赵荑。赵荑愈发觉得这七小姐不对劲。 回程马车上,荀嬛偷偷观察一路。荀璐一改来时被天下所有人亏欠的怨怼,眉梢竟带了喜意。 而此刻,从清湄口中,赵荑已经得知了她们离开茶肆后发生的事情。 荀璐留在茶肆,边喝茶边往窗外看,刚巧见到周家大爷周敦陪着一人进对面书肆。荀璐正百无聊赖,见了周敦,哪里还坐得住,直接出了茶肆寻着周敦而去。 周敦虽不待见周氏这个便宜姑姑,也因荀璐帮着荀琳算计自己而心生厌恶,但他本是敦厚君子,且此刻身处闹市,荀璐一口一个表哥地叫着,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爱搭不理的样子。 一个竭力维持体面地应对,一个亲亲热热地攀谈,在外人眼里,真真是情分极好的表兄妹。 “充申兄,这是你府里哪位妹妹?”和周敦一处的男子好奇地问。 荀璐一直在悄悄打量对方。她过来黏着周敦说话,一大部分原因在这男子身上。 那男子的衣袍、配饰看似简单,但每一件都做工极佳。荀璐是见惯好东西的,她看得出仅男子腰间玉佩,就是整块上好玉石雕琢,价值连城。当然京城最不缺有钱、有权势的世家子弟,但这男子自带一种惯于人上的逼人贵气,这并非常人所有。 周敦任秘书少监,天子近臣,绝对算得上年少有为。可荀璐注意到周敦对这青年男子恭敬有加,并行时也不落痕迹地落后半步。 荀璐常与母亲周氏研究京城世家子弟,比周敦年纪轻,地位比周敦高的不在少数,但能让周敦如此恭谨的却寥寥无几。要知道,周敦是个目下无尘的性子,他会对青年才俊礼遇有加,但不至于如此恭敬。能让周敦如此举动的,只能是真正的皇家贵胄。 当今圣上五子七女,太子和二皇子、三皇子都比周敦大些,四皇子与周敦年龄相仿,只五皇子年十七,看着和此人年龄最是相仿。 “小女隆昌侯府行七。”荀璐端端正正地朝那男子行福礼,目不斜视,完全世家贵女的样子,只垂下的睫毛挡住了满眼算计。 当今圣上五子中,只五皇子尚未成亲。京里盛传年后春宴上,圣上要为五皇子选妃。荀璐年后十四岁,完全可以参选。正妃的位置荀璐不敢想,但如和五皇子有情份在,侧妃也不是不可能。如此一想,荀璐心头火热起来。 “小女少有出府,今日和五嫂嫂陪着几个小侄子、侄女逛逛,为孩子们选些过年礼物,忽然见了表哥,想着有些日子没过府给舅舅、舅母请安,话多了些,言语无状,请公子海涵。”荀璐垂着头,端着一副娴雅模样。 周敦皱了皱眉。这个表妹心思从不简单。他虽因年龄差距,少和她接触,但曾多次被母亲提醒,离周氏两个女儿远些。他本也没太在意,但经了货真价实的算计,他还看不清一个人的本质,那他就是块榆木。 “哦,你五嫂是不是捬义侯府的姑奶奶?”那青年似乎忽然来了兴致。 “是!公子知道小女五嫂嫂?”荀璐抬起头,露在面纱外的一双杏核眼盛满惊奇,看着无比单纯灵动。 “且不论我与旷达兄交好,只你这位五嫂的《异域童话系列》就无法让人不知道。”男子微笑地与荀璐对视。旷达是赵荑弟弟赵三爷的字。 “是么?公子读过?最喜欢哪个故事?”荀璐满眼天真,似乎满是求知欲。 “七妹妹!”周敦实在不能坐视不理,这荀璐绝对是带了目的而来。“为兄和这位公子还有其他事情,你且自去忙吧。” “是!妹妹只是很喜欢那些故事,难得有人谈谈,表哥勿怪!”荀璐慌乱地垂下乌黑的长睫,软声应着,无限委屈又极度克制。 “充申兄!”青年略带责怪地看了周敦一眼。“想来七小姐也是着急去陪家人的,小姐自去忙就好!” “是!”荀璐声音软糯,听着乖巧无比。 听了清湄不算细致的描述,赵荑完全可以脑补出荀璐的绿茶模样。怪不得态度好了很多,原来是借着自己跟人攀关系呢。 “可知和周敦一处的公子是谁?”赵荑问。 “奴婢让小厮去查,也遣人回捬义侯府去问问三爷身边的人,应该很快会知道。”清湄说。 “嗯!”赵荑靠在马车的车厢壁上。 荀璐的心思不难猜测,大抵觉得对方是个不错的婚配对象,只是她如今面上有瑕,高些的门第怕是难了。不过,想着周氏母女的心性,能让荀璐主动凑过去攀谈的对象,赵荑总觉身份不会太低。 等回了漻园,晚些听到清湄转述小厮的回禀时,赵荑虽然有心里准备,但还是被荀璐的痴心妄念惊了。 是的,痴心妄念!五皇子,当今圣上的幺儿,生母是皇上最宠爱的澄贵妃。 当朝皇族为封姓,皇上名封赤。避其名讳,原有绛、朱、赤、丹、红五种深浅不同的红色,当朝只有绛、朱、丹、红四种说法,且赤色也只有当今圣上可用。 五皇子生母之所以封澄贵妃,据说是因皇上觉得自己名字为颜色,心爱妃子也应如此,但又不好太过明显,让臣下诟病,于是就借了《淮南子·说山》中一句“人莫鉴于沫雨,而鉴于澄水者,以其休止不荡也”,取与“橙”谐音的“澄”字。既取橙色之音,又取清澈之意。全了皇上偏爱之心,又赞了心爱妃子品性,据说皇上每每提起都很是得意。由此一封号,尽可窥见圣上对五皇子生母宠爱之深切。 这样一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家贵胄,荀璐真是敢想!别说她面上有瑕,就是完好无损,以隆昌侯府如今的颓势,如何能入了澄贵妃的眼? 即便澄贵妃不在乎儿媳的门第,样貌总要在乎吧。虽然今儿个荀璐梳了双平髻,厚重的刘海儿遮住了她额角的伤疤,但若是参与皇子选妃,那疤痕哪里还瞒得住? 想想周氏母女的为人,赵荑难免暗暗担心。这母女可都是心比天高、胆大妄为的性子,她们心中没什么敬畏,只有为了既定目标不择手段的横冲直撞。周氏母女命运如何,赵荑毫不关心,她只担心这母女闯出天大祸事殃及自己和身边人。 “清湄,传话给五小姐,还有连妈妈,盯住三太太和七小姐。凡有异常尽快传信过来。”赵荑说。 “是!”清湄答应着快步出去。 第148章 相似 黄夫人很快托了赵二太太,问什么时间上门提亲合适。赵荑之前就已经想过,荀嬛的婚事绕不过三太太周氏,唯一能压制周氏的只有老侯爷。所以荀嬛的婚事必须老侯爷开口。 这日吃过晚食,赵荑带了周妈妈、清澜等出了二门,朝老侯爷的书房而去。 荀放正在酕醄斋院子里来回踱步,远远见了赵荑几人,急急迎上来躬身行礼。 “祖父可在?”赵荑虚抬了下手,免了对方的礼。 “侯爷散步消食回来,刚刚更衣去了。五奶奶书房稍坐,奴才去请了侯爷回来。”荀放垂手答。 “也好!我在书房等祖父,辛苦你了!”赵荑说着话,迈步进酕醄斋的门,身后只跟了周妈妈,其余人留在门外。 荀放与清澜擦身过去,两人目不斜视,但眼角余光只有彼此。 赵荑每次来,都只时时关注老侯爷的话语和反应,从未端详过这间书房。如今等着老侯爷,她倒得了机会,四下仔细看看。 酕醄斋很是简朴。屋内家具都是红酸枝木质地,看着厚重朴拙。 斜对门窗前摆着大大的桌案,桌案对面是高高的博古架,背后是及棚的书架。两个博古架上摆了些奇石、古玩、瓷器之类,无甚特别。博古架中间的素刀牙平头案上,一个苍翠欲滴的松柏盆景看着朝气蓬勃,给书房添了生机。案后的书架上面摆了书籍、字画。 赵荑知道老侯爷没读过多少书,想来书籍多是充门面用。高门大户里,无论当家人学识如何,这样的书房摆设必不可少。 赵荑走过去,随意翻了翻那些书,不外乎经史子集,她无甚兴趣,只随手放下。 她转身待要坐下等老侯爷来,无意瞥见书案与墙间的地上,有什么露了半角出来,看着像是装裱好的画。她微顿了下脚步,画作不是该挂起,或是放到合适存放的地方么? 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伸手去拽,看到整幅画的瞬间,她僵在原地。 那不是画,是一幅绣品!一大一小两只羊,别无他物。 那副绣品,晴儿说看着奇怪的绣品,雨夜从清浅身后落下的绣品! 不对,不是那副绣品!确切地说,是看着一样,细看又不一样的绣品! 她从庄子上带回的绣品上,大羊看着天,小羊看着地。而这幅绣品上,大羊看着天,小羊看着大羊。 “奶奶!”周妈妈看到赵荑的动作和神情,惊异地开口。五奶奶这举动不合规矩,可这神情又是怎么回事儿? 赵荑抬手阻了周妈妈的话,她还待细看,门口响起脚步声。她急急把绣品塞回去,快步站到书房门侧,躬身朝正迈步进门的老侯爷施礼。周妈妈也急急收了疑惑的神色,跟在赵荑身后。 “可是有事?”老侯爷摆摆手,缓步走到书案旁,坐了下来。 “是!孙媳有事。”赵荑恭敬地答。 数日后,荀老侯爷唤了二太太孙氏、三老爷夫妻到酕醄斋,交代说他给五小姐荀嬛相中了黄家的亲事,已经和男方过了话,只知会周氏这个嫡母一声,至于一应相关事宜,都嘱孙氏操办。因黄家公子已经十九岁,三书六礼之类,孙氏与黄家按规矩尽快走流程即可。 对于老侯爷突然插手荀嬛婚事,几人都很诧异。三老爷对此倒是无可无不可,周氏却没忍住,问了黄家情况,得知只是从七品下太史监令家的公子,立刻表现出满心不情愿来。庶女养了这么大,总要用来谋些好处,送了哪个高门做个妾室谋些权柄,或是哪个富户得点钱财,终归有用。 只还没等周氏说出什么,老侯爷就盯着她,淡淡开口:“我知你们想些什么,黄家的亲事我既应了,就定了好了。璐丫头将来婚事顺利与否,端看嬛丫头这桩婚事如何!”周氏瞬间僵了脸。这是明明白白警告她,若荀嬛这婚事出了纰漏,荀璐的婚事别指望老侯爷会点头。 孙氏也不懂老侯爷为什么会插手荀嬛的婚事。她一直让人盯着老侯爷,但也只限于府里,府外的情况她并不清楚。 府里,老侯爷与五小姐几乎没有交集。荀嬛之前倒是日日围着老太太转,但这些日子也去得少了。不过,即便老太太想给荀嬛寻门亲事,也不可能说到老侯爷跟前。毕竟老侯爷对老太太虽然没到死生不见的程度,但态度极近冷漠倒是真的。 其余府里还有谁能帮着荀嬛张罗亲事么?赵荑若想在周氏身边安插眼线,倒是有可能选了荀嬛,但周氏事事背着荀嬛,她起到的作用实在有限。又何况,赵荑如若想对方做眼线,实在没必要着急给对方张罗亲事。这样一思量,孙氏倒觉是自己想多了。 大抵是府外有她不清楚的事情。或许就是黄家想攀附侯府,走了老侯爷的门路呢。 荀嬛于孙氏而言,和院里一盆花没分别。既然老侯爷开了口,她便遵照吩咐行事好了。至于周氏如何不快,她不感兴趣,也没心思理会。 有了周氏的投鼠忌器、有了黄家的积极和孙氏的配合,五小姐的婚事很快定了下来,婚期订在五月初十,万事皆宜的好日子。这是这段时日府里难得的喜事,众人脸上都多了笑,至于是不是发自内心,也就因人而异了。 说回从老侯爷书房离开的当晚,赵荑急急回了漻园。她让清湄寻了那幅绣品出来,拿在手里反复端详。 是的,一样的绣线,一样的针法,一样的构图。唯一的不同,只是小羊的姿态。 周妈妈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开了口:“奶奶,这绣品有什么问题?” “不知道。”赵荑眼波未动,只随口答着。她忽又转向清湄,问:“这绣品当日荀二夫妻怎么说?” “说是褚老姨娘的东西,是接人时候,打包和其他东西一起带到庄子上的。”清湄答。“清泽按主子吩咐,查了褚老姨娘出身。老姨娘出身乡野,家里极贫,只会一点粗浅针线,不通刺绣。被卖进府里做妾后,除了偶尔伺候老侯爷,其余时间几乎都被老太太立规矩,没听说学过刺绣。到庄子上后又被关起来,更没机会学,所以这绣品应不是出自褚老姨娘之手。” “不是褚老姨娘的东西,可却与她的东西一起收着。”赵荑喃喃地说:“有没有可能是小桃的?” “奴婢觉得这种可能倒是很大。”清湄看着那一大一小的羊:“能不能是小桃怀了身孕,心有所感,所以绣了这东西留给孩子?” 赵荑没有出声,只静静看着那装裱好的绣品。她曾把装裱的部分拆了下来,没看出什么异样。 几乎一样的绣品,为什么一个出现在老侯爷书房,一个出现在河道郡庄子上?那个雨夜,有人把这绣品送到她面前,为了什么? 只赵荑不知道,她离开书房后,老侯爷俯身拿起绣品,皱眉看着,深深叹息。 那叹息带了浮生若梦的无限凄惘、无限萧索、无限复杂…… 第149章 落水 忙忙碌碌中到了腊月二十三祭灶日。都说“送神早,接神迟”,不过辰时,府里大小主子都聚到了祠堂院子。 老侯爷身着祭祀袍服,二老爷、三老爷分立两侧,四爷荀璋带着荀炤、荀乔、荀瑞、荀峥跟在身后,神情肃穆地进了祠堂。 女眷不能入祠堂,老太太、二太太、三太太领着赵荑等几位奶奶、小姐,小小姐并一众下人,恭敬地候在院子里。 赵荑许久未见大奶奶王氏,今日乍一见吃惊极甚。王氏看着老了十岁不止,本来清瘦的脸颊更加瘦削,眼角鱼尾纹清晰可见,一双眼睛没有焦距般,整张脸全无表情,看起来鬼气森森。荀珍时不时偷偷觑一眼王氏,可王氏连眼角余光都不曾给她一个,似完全陌路。 赵荑没法理解王氏心思,只能安抚地朝孩子点点头。孩子得了她的暗示,才稍稍安心些,没有再动。王氏之前虽有虐待女儿的行为,但看着有正常人暴躁的鲜活,如今这是怎么了?得派人查查王氏究竟出了什么事儿,赵荑心里提醒自己。 冬日的清晨寒意深重,总算熬到老侯爷带着人出了祠堂,吩咐散了,众人没做任何停留,瞬间走得一个不剩。 老侯爷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又回身看看幽暗的祠堂,静静地站了许久,久到一旁的荀放担心地一次一次看向老侯爷,欲言又止。 “走吧!”老侯爷终于声音沙哑地出声,缓缓举步。 两日后,清泽给赵荑带来了她想知道的消息。 王氏这次被她的娘家人害惨了。从大爷荀晔确定殉职后,王氏家里就在争论不休,争论的焦点无疑是要不要王氏归家再嫁。 王氏父亲和大哥、三弟主张王氏再嫁,毕竟王氏只两个女儿,守着也不会有出头之日,且她模样不错,年纪不大,再嫁个有钱或有权势的老鳏夫,好歹能为家里谋些好处。 这些年,王家人也看出隆昌侯府只是名声好听些,实在没什么油水可捞。 王氏母亲和二哥却不想王氏再嫁。 王氏二哥单纯因为畏惧媳妇。他有三个嫡女,王氏二嫂怕小姑归家影响自己女儿婚嫁。再嫁终归不名誉,有个守节的小姑反而名声更好。 王氏母亲是因另两个出嫁女儿不想王氏再嫁。两个女儿怕影响到她们在婆家的名声,日子会艰难,故常常回来哭诉。王氏母亲被吵得头疼,觉得王氏实在是个丧门星,还是呆在隆昌侯府的好。 如此,王氏隔三岔五被叫回王家商量,每次都是争吵不休,不欢而散。 王氏自己其实是动了再嫁心思的。这些年大爷荀晔待她实在算不得好,如今让她为这么个人守一辈子,她心里自是不愿。 王氏三弟察觉了她的想法,和父亲、大哥商量,谋划着先偷偷物色个合适人选,届时到隆昌侯府要了放妻书,直接有下家接着,多好的事! 于是几人暗搓搓地张罗起来,谁成想会出了差错。 王氏父兄相中了济危伯。虽然济危伯快六十岁,但架不住人家有钱啊。 要说这位济危伯也算是个传奇。他少时做乞儿,一日撞到被死士追杀的先帝,他把人藏在臭烘烘的破烂里,死士大概没想到一国之君如此能屈能伸,也没料及一个小乞丐能有如此胆量对着刀剑说谎,反正终归先帝因这个小乞丐而躲过了杀身之祸。 先帝问小乞丐要什么赏赐时,济危伯直愣愣指着面前一座宅子说,能像那里住的人一样吃饱、穿暖就知足。而宅子的主人后经查实参与了暗杀先帝的计划,先帝屠尽所有参与之人九族后,遂将那宅子连同宅子主人的伯爵位一并赏给了小乞丐,于是就有了济危伯。 这济危伯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对昔日的乞丐朋友“苟富贵,不相忘”,带着一大群乞丐做起了跑商买卖,简单说就是把天南海北的新鲜玩意淘回京城卖,一时生意红火,短短时间内竟积聚了大量财富。 有钱自然要变着法儿地享受生活。济危伯不好赌,只好色,于是连开了三家青楼。荀三老爷迷上的月影姑娘就是济危伯名下揽月楼的头牌。青楼本就是销金窟,济危伯的钱赚得更加花不完。 有钱、有女人,自然会有孩子一大堆。不过大概因自卑出身,想提升门户,济危伯坚持正妻必须是世家千金。可真正的世家怎会看上一个暴发户? 虽也有人家出于各种原因嫁了女儿给济危伯,可不知是这乞丐命硬,还是什么缘故,前后五个正妻或病死、或意外死亡,连子嗣也不曾留下。偏这济危伯执拗异常,多年里接连丧妻再娶妻、娶妻再丧妻……他更放出豪言,只要嫁来的正妻为他诞下子嗣,无论男女,半数家资尽归正妻。有了如此大笔钱财诱惑,还真又有两家相继嫁了女儿过去,结果毫无意外没了性命。 用人换钱可以,但没摸到钱,凭白丢了一个可以换利益的女儿,还毁了名声,怎么想都不划算,至此再无任何世家肯将女儿嫁给济危伯。 得知王家父子给王氏寻了这样一位接盘侠,赵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这是要用王氏赌一把啊!赌赢了,全家获益;赌输了,不过王氏一条命。 清泽说,得知给王氏物色了济危伯,原本还反对王氏改嫁的王氏母亲等人都闭了嘴。 王氏又被王家叫了回去,只告诉她家里人一致同意她改嫁,但需相看。倒不是王家人有良心,想让王氏见见本人,完全是因为济危伯要见见王氏。虽然他一辈子执着于娶位世家贵女做正妻,但一辈子在女人堆里打滚,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也不想正妻太过磕碜(俗语难看)。 于是王氏被家人一番精心打扮,由王氏大哥陪着去济危伯郊外的庄子相看。王家人瞒着王氏对方的身份,只说是个富家翁,虽年纪大些,但极心疼人。王氏心情虽然忐忑,但也满怀希望。若王氏有一日真的知道真相,不想嫁,王家人也早想好了若干办法,让她不得不嫁。 刚进庄子,王氏就因路滑险险摔跤,好在身边婢女扯了一把,才没有出丑。可袖子扯破了,只能让婢女回车上拿了备用的襦裙。王氏大哥先行跟着仆妇去见济危伯,王氏则随着婢女去换裙子。 待王氏从厢房出来,有婢女将她引到湖边水榭,说老爷很快来,然后就退了下去。虽然阳光正好,但毕竟是冬日,时间久了依然觉得寒凉。王氏和身边婢女等了许久也不见人,于是就沿着长廊往回走,想找个仆妇问问,不想还没走到湖边,王氏只觉得膝盖一痛,人直直摔了出去。也不知道是她摔出的力量太大,还是长廊的护栏年久失修,反正她直接撞开了栏杆,摔到湖面上。偏她倒霉,原本结冰的湖面刨开了一个大洞,她控制不住身子,直接滑进了冰窟窿。好在本就是湖边,水不深,又有婢女急忙跑过来连拉带拽,总算是把王氏拖上了岸。 王氏连摔带吓,一身狼狈,忍不住嚎啕大哭。济危伯正和王氏大哥走过来,远远见了,倒也没说什么,只吩咐仆妇赶紧去找大夫给看看,以免风寒染病。 王氏一番折腾,也没见着济危伯,就被径直送回王家府邸。 王氏大哥回府后,脸色铁青,直嚷着这妹妹真真上不得台面。济危伯说王氏身娇体弱,实在不适合进伯府,其实就是没看上王氏罢了。 平白丢了一半伯府家资,王家人懊恼不已,哪里会给王氏好脸色?而王氏到此刻才知,原来去见的人是济危伯。自小在京城长大,她哪里会不知道济危伯的克妻之名。一时因家里人对自己的不管不顾,王氏更加伤心不已。 冬日里浸了冰水,又心情抑郁,王氏着实病了些日子,但原因又不能为外人道,所以她不准身边婢女对外宣扬,也不寻府医,只自己从外边药铺抓药吃。 大家本就当王氏是透明人,加之她刻意遮掩,所以府里包括赵荑在内没人知道王氏生病的事情。如今病算是好了七七八八,但王氏全没了之前的精气神儿,似乎人一下子抽干了般,整日只关在屋里,无声无息,连身边婢女也不能进去,如一个活死人。 知了王氏事情,赵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可不信什么克妻,什么偶然,很明显,这是背后有人动手脚。济危伯那么多小妾、儿女,哪个希望他娶个正妻回去分走一半家资?就算彼此关系不睦,如此利益相关,即便平日有仇怨的,都有可能联起手来害人。 “奶奶,这——这王家人也太不是东西了!”晴儿气鼓鼓地说。其实她还想说大奶奶来着,但毕竟是侯府主子,说出来不妥。 赵荑觉得说不是东西太轻了。就算是在现代,这样丈夫尸骨未寒,就忙着找下家的人家也不多见啊,又何况王氏还住在侯府里,名义上、律法上还是大爷正妻。丧夫再嫁本无可厚非,但王氏和王家人的做法,着实让人不齿。 “晴儿留心大嫂那边,别真的出了什么事儿!”赵荑想想还是叮嘱一番。王氏不顾及女儿,她不能不顾及。这是女子名节大于天的时代,若王氏相看济危伯的事情传扬出去,荀珍恐一辈子抬不起头了。 不过,世上的事儿,往往你怕什么,就来什么。 第150章 自戕 待赵荑知道坊间传出王氏、济危伯见面相亲风声的时候,她马上遣人去查,可如此桃色绯闻最是百姓茶余饭后喜闻乐见的谈资,只两三天,铺天盖地的各色说辞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遣出去的人想查出消息源头难于登天。 出一人口,入一人耳,再出其口,入另一人耳……添油加醋传扬开来的内容不堪入耳。 原本王氏连济危伯面都没见着,如今成了王氏年少即和济危伯相识,本就互有情谊,不过因济危伯爱极王氏,怕自己克妻伤到心爱之人,所以忍痛割爱,只和王氏暗通款曲。如今荀家大爷已死,两人情意缠绵,实在难舍难分,才有了情难自持被人撞破的一幕;更有甚者,说济危伯做小乞丐时就见过王氏,一眼万年,痴痴等了数载,如今总算能一亲芳泽云云。 赵荑听了晴儿回禀,惊得目瞪口呆。济危伯与王氏差出了好几十岁,济危伯当小乞丐时,王氏还不知在几世轮回里呢。 二太太孙氏也得了消息,气冲冲地来寻赵荑。她唯一的嫡女二小姐荀雅刚回府里哭了一场。这么丢人的事儿,连带着她在婆家也被妯娌挤兑耻笑。二小姐哪里受得住,遂寻了母亲一番连哭带骂,不想守节就归家,为何要来祸害隆昌侯府和一众出嫁的女儿? 赵荑与孙氏能说什么?她一个做弟妹的,哪里管得到嫂子头上!又何况是再嫁这样的大事儿,用膝盖想也知道王氏不可能让她知道。孙氏倒不是来难为赵荑,只是心里气闷,不知该何处发泄。 在赵荑这里气急败坏地数落一番,孙氏又怒气未消地离开。不过她没有回自己的荡忧院,而是径直去了前院等老侯爷回府。王氏自己作死不关她的事儿,可伤到她唯一的女儿就不可饶恕。 老侯爷回府得知了事由,皱着眉唤了大奶奶王氏过去。王氏如何和老侯爷交代的,众人不得而知,只老侯爷代孙子写了放妻书,下令王氏离府,再无他话。 二太太孙氏虽心里愤愤,但老侯爷不追究,她也只能接受。 本以为事情就此完结,不想当夜王氏撵了值夜婢女出去,自己锁了房门嚎啕大哭,一番折腾。快天明时,婢女们听到哭声渐止,想来王氏是哭累了,于是大家各自散去睡下。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王氏屋里也没传出动静,婢女们反复敲门不见回应才觉出不对。破门进去发现王氏攀了凳子,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身子已经僵硬。 很快府里上下都得了消息,老侯爷命人去请王家人来,同时把二老爷夫妻、三老爷夫妻、赵荑都叫到了前厅。几人各代表大房、二房和三房,思虑也算周全。如今,王家人如何不得而知,至少侯府得有个章程。 三老爷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眼角余光扫了眼二老爷,又望了望微微闭目的老侯爷,似笑非笑地开了口:“父亲不必如此小题大做。王家人自己做事不地道,王氏不守妇道,如今不是正好?免了我们开祠堂!” 二老爷脸色阴沉,完全没理三老爷,只对老侯爷说:“父亲,依王家行事,这事儿恐不好了结。” 老侯爷抬眼去看二老爷:“你认为王家会如何?” “王家不会承认相看一事,而且定和济危伯有过协议,济危伯那里也不会认。所以王氏自戕,王家会说是我荀家逼迫,会让我们承了逼死寡居媳妇的名声,而王家会毫发无损,还会逼着我们要些好处。”二老爷肃声说。 “那王家敢!”三老爷气急败坏地插嘴,不知是因为二老爷和老侯爷没看他一眼,还是因为王家可能会做的事情。“一个小小着作郎也敢到我侯府来撒泼,我看他们哪里来的胆子!” “王家历来如此!你觉得我们该如何处置这事儿?”老侯爷依然只对二老爷说话,似三老爷不存在一般。 “王氏贴身婢女该知道些什么!”二老爷和老侯爷对视。老侯爷难得地笑了一下,问一旁的荀放:“可懂了?” “是!奴才懂了!”荀放躬身行礼,退后两步,转身出门。 三老爷张张嘴,狠狠瞪了二老爷一眼,又悻悻地看了看老侯爷,终归没敢大放厥词。一旁坐着的周氏脸色难看至极,手里的帕子已经捏得皱成一团。 看三老爷吃瘪,赵荑没觉意外。一个精虫上脑的家伙,仅有的心眼大概率都用到了女人身上。她看向二太太孙氏,见对方正托着茶盏品茶,看似没什么表情,可赵荑总觉对方眼角眉梢有掩不住的笑。 赵荑心下暗叹,从荀放手下过一遭,不知这贴身婢女会不会有活路。 王家很快来了人。来人是王老爷、王家大爷和大奶奶。 “母亲最是疼爱妹妹。一听说妹妹出事,人直接晕了过去。请了大夫正看着,不然定是要来的。”王大奶奶抹着眼泪,一脸悲戚。 “妹妹平白受了那样的冤枉,如何能受得了!”王家大爷义愤填膺地大声说:“我家妹妹最是清白守正的性子,侯府让妹妹承了如此不白之冤,难道不该给妹妹个说法!” “你吼什么!好生坐着,侯爷定会查出事情缘由,不会让你妹妹担着污名,泉下也不得安生!”王老爷声音平缓,却满脸心痛。 赵荑看着一家人的表演,一个哭、一个怒、一个劝,分工明确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能如此厚颜无耻、大言不惭,真真是活久见! “王大人说的对!父亲定会查出事情缘由。”二老爷语气淡淡,但所有人都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王大奶奶抹泪的手顿了下,眼角余光扫了眼自己的公爹和丈夫。 “二老爷何意?”王家大爷如同被踩了尾巴,腾地弹起身子,“事情一目了然!我家妹妹放着好好日子不过,为何要走绝路?没人污了她名声,没人逼了她无路可走,她怎会不肯活!” “你妹妹做了什么,你家又做了什么?需要我和你说说么?”三老爷把手里的茶盏砰地放到桌上,一脸讥诮。 “你血口喷人!我们做了什么?没有证据别乱说话!不然就是告到皇上跟前,我也是不怕的!”王家大爷一脸凶悍,可赵荑留意到他在叫嚣的间隙,看了王老爷一眼。 “好了!”王老爷打断王家大爷的话,转而看向始终不发一言的荀老侯爷,痛心疾首,又语气诚挚地说:“侯爷,是我教子无方!竖子言语无状,您莫要与他一般见识。唉,也是因老大从小就和这妹子最为亲厚,如今听闻噩耗,他难过尤甚!如若有冲撞侯爷之处,侯爷不要计较才好!” “无妨!”荀老侯爷抬了抬手,止了对方的话头。“事情既出,处理便是!王大人不必如此!” 老侯爷的话不冷不热,既不提谁对谁错,也不受对方感情辖制。王老爷被堵了话,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 “侯爷,奴才有事禀告。”众人齐齐看向门外,来人正是荀放。 第152章 绰楔 “进来!”荀老侯爷看向荀放。 “是!”荀放迈步进门,目不斜视地躬身向老侯爷禀告:“主子议事,奴才本不该打扰,但大奶奶的贴身婢女说事关大奶奶,一定要现在回禀。奴才不能决断,只能来请侯爷示下。” “哦,带她进来吧!”老侯爷语气波澜不惊,可在王家几人心里已掀起惊涛骇浪。 未归家就相看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儿,所以王氏被大哥带去济危伯庄子上时,跟的下人都是王家府里,而非隆昌侯府的。可王氏贴身婢女这时候来,王家人还真吃不准她知道些什么。 一个身量不高,看着体态圆润的婢女低垂着头,跟着荀放进门,然后直直跪在了厅堂中央。“奴婢给侯爷,给各位主子请安!”言罢,头触地叩首。 赵荑见过这婢女几次,但从未听她开口说过话,似乎永远只充当王氏的背景板。 “有何事要禀?”荀二老爷先开了口。 “奴婢整理大奶奶遗物,见到这个,知定是大奶奶有话留下,奴婢不敢耽搁,所以立即来交侯爷处置。”婢女从袖口取出一个信笺,双手举起。 荀放走过去接了,躬身双手奉到老侯爷面前。 王家三人顾不得彼此打眉眼官司,目光都死死盯在老侯爷手上。 老侯爷展开信笺,一目十行地看过,长叹一声:“王大人,你养了一个好女儿呀!”说着,把信笺递向王老爷。 王老爷忙不迭地接过,随着目光下移,神色变幻,不知是哭还是笑。 “父亲!信上说了什么?”王家大爷等不及,凑过去跟着看。 没等看到信尾,他已经指着信,手不受控制地抖着说:“这,这……?”这了半天,也没说出后面的话。 屋里其他人满头雾水,王大奶奶忍不住追问:“究竟怎么了?” 老侯爷一番言辞出口,众人面面相觑,之后就是两家商量着处理王氏身后事,再无人纠缠王氏如何去了。 隆昌侯府挂起白幡的同时,京城传出了侯府大奶奶的绝命书。原来王氏与侯府大爷年少夫妻,玩笑间王氏曾言,若哪日大爷先归,她必守足百日,安排好家事、孩子后追随而去。 大爷百日将近,王氏整理大爷书籍时发现大爷手书。按照手书所记,大爷与济危伯为忘年交,曾一同在京郊济危伯庄子上把酒言欢。当日酒酣耳热时,大爷将两坛好酒埋到树下,说就当济危伯留给两个侄女的陪嫁。 王氏得知此事,泪如雨下,当即决定前往拜访济危伯。济危伯本已忘记此事,再听王氏提及,自是念起兄弟情谊,也钦佩王氏贞烈,遂将酒坛取出,赠与王氏。 本是一番夫妻情深,可不想世人心思龌龊,编排出若干恶毒之言。但王氏并不在意,她本已做好事了拂衣去的准备,只恐流言伤及家人,所以留书言明一切。绝笔结尾更以王氏贞女、荀家节妇为落款,声声泣血,字字决然。 绝命书一出,京城哗然。在济危伯登门到隆昌侯府祭拜的当日,对流言的声讨达到顶峰。夫为君上尽职而亡,妻为信诺守节而去,这样的门楣怎可受此污蔑?于是,义愤填膺的百姓到礼部衙门门前请愿,呼吁给侯府大奶奶立绰楔(牌坊前身)以旌表其之贞烈。 王氏丧仪结束后的一日,赵荑看到了坊门入口镌刻着“贞洁烈妇荀王氏”的绰楔。小小的字,深深地刻入石中,如一根根长长的刺扎进她的心里,难受至极,却又拔不出来。 没人追究绝命书是真是假,王家有女如斯,恨不得每日焚香祭拜;荀家有妇如是,连下人都似个个扬眉吐气。赵荑想起国学院的老师提到的建于光绪年间的“孝贞节烈坊”。世人只见一座恢弘牌坊,谁在乎过那牌坊承载的六万多古徽州女子的悲惨命运? “婶娘!”荀珍牵住赵荑袖子,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看着小小人儿惶恐的眼神,还有她鬓发间的白色绒花,赵荑的心疼得厉害。不过几个月,还是稚龄的孩子就没了父母。 “珍儿不怕!有婶娘在呢!”赵荑的泪落了下来。 她的父母也再不能见,她以为她不在乎,却原来不是!她蹲下身子,紧紧抱住孩子,好似抱住当日被扔上飞机,看着父母头也不回离开的自己。小小的她觉得父母再也不肯要她,哭得肝肠寸断。 比之荀珍,她才意识到自己何其幸运,又是何其愚钝! 生离与死别隔着生死,一如今日的她与父母,隔着异世。 她怨恨父母极少给予她关爱、陪伴,可不曾想过,没有父母的决绝,她哪里会是今日的她?她永远抱怨父母不够宠爱,却从未记得、珍视父母曾经的给予。 荀珍在哭惶恐的此刻和迷惘的来日,她呢?她在哭什么?她在哭过往的无知和凉薄,在哭再也回不去的错过和弥补不了的遗憾吧。 毕竟是自戕,王氏的棺椁暂时寄存到了京郊一处庵堂。原本自戕不能葬入祖坟,但因王氏是殉夫,棺椁在庵堂停足百日即可起灵回乡。 王氏有两个贴身婢女落发,在庵里为王氏守灵。是不是自愿,赵荑不知道。 按照二太太孙氏的意思,其他婢女、婆子就直接留在荀珍身边侍候,但赵荑毫不迟疑地拒了。她不了解这些下人品性,也不打算了解。人死如灯灭,虽王氏生前对荀珍不好,但若有人在一旁时不时提及,让孩子生出万般愧疚,自怨自艾起来,终归不可取。 老侯爷发了话,大奶奶王氏身边所有婢女、仆妇身契都归赵荑,随她处置。孙氏恨得牙根痒痒,但没敢露出半分不情愿。赵荑将人尽数打发去了王氏的陪嫁庄子,将来等荀珍大了,由她自行处置。赵荑让金穗从老太太院子拨了两个婆子出来,看护打扫王氏原来的院子。 遵照赵家老夫人吩咐,腊月二十八,赵二爷、赵三爷夫妻一起到怀恩庵,接了老人家回捬义侯府过年,赵荑又带着孩子们去和娘家人团聚一番。 家人欢聚自不赘述,只返回隆昌侯府时,对照两府过年氛围,赵荑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大房如今只剩赵荑带着几个孩子,还有二爷夫妻,侯府的东院愈发寂寥了。 除夕按理应当守夜,可老侯爷没有进内宅,老太太想摆谱,但与赵荑明里暗里互怼了几句,实在占不到便宜,索性撵了所有人走,说个个碍眼得紧,看着头疼。 二太太孙氏回了荡忧院,二老爷居然没回来,说和同僚去揽月楼喝花酒了,气得孙氏摔了好几个茶盏。满腔怒气发不出去,她索性寻了大补的东西,又逼着碧螺各种进补,吃得碧螺吐了好几回。 三老爷夫妻倒是对酌几杯,很是开心。只第二日醒来,三太太周氏就发现,自己院里模样最好的婢女躺在了三老爷床上。她气得发疯,可三老爷当着她的面狠狠亲了那婢女两口,还说伺候的好,晚间还要她伺候。周氏气得几乎昏厥,可又只能生生忍着。 赵荑也早早打发了孩子睡,只盯着窗外沉沉的夜空,不知荀翊那里是否一切顺遂。 第152章 探路 荀翊带着人晓行夜宿,原本月余的时间缩短近一半。风尘仆仆赶到蓝泗崖时,正是除夕当日的日暮时分。 远远看到蓝泗崖陡峭的崖壁时,荀翊皱了眉。巍峨的大山似蹲伏的猛兽,偏脊背上有高耸的崖壁,形状极似两个连在一处的巨大拳头,两拳中间留出一点点缝隙。从山下望去,那缝隙看着弥合幽邃,暮色中透着阴森。 一条狭窄的小路从山下延伸,几乎直上直下,直抵前一个拳形山崖一侧底部,又在崖体下部向东蜿蜒攀爬,在接近山崖缝隙处掩入茂密林间,不知是可行的路,还是只看着似路。 若不往崖上去,只环崖体绕行,应可到达山的另一侧,可若想攀上山崖,势必要从崖壁径直而上,如此山势,实在艰难。 “五爷,小人曾在山下环崖路周围寻过祝妈妈等人尸骸,对此处还算熟悉。那条路只通到山崖缝隙处。那缝隙往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想从那条路再往崖上去,无路可行。”跟在身后的赵濯低声禀告。 “只这一条路进山么?”荀翊问。 “山这一侧只这一条路,绕到山后还有另一条,和这条路一样,从那条路可以从背面下山,但同样无路攀上崖顶!”赵濯答。 荀翊望着笔直陡峭的崖坡,没有出声。侗屏门暗桩给的消息是,顾顿带了人,一直隐遁在崖顶。据暗桩所说,只那崖隙处很隐蔽的位置,有可上下攀爬的绳梯。 ”五爷先在此歇歇,小人去探探看。”吴石开口。 “也好!南镗兄弟一起吧!也好有个照应!”荀翊知他们这些人里,只吴石、南镗轻功最好。 “是!”两人躬身应了。吴石刚要迈步,衣袖被人扯住,是清浅。 “吴大哥把这带着。”她从一旁荟春手里接过两个纸包,直直塞进他手里。 吴石疑惑地看着手里东西,没有反应过来。 “是荟春配制的驱虫药和迷药。吴大哥带着,以防万一。离京时候,五奶奶说,若是能把迷药直接用到顾顿那些人身上,最是合适。”清浅说。 吴石愣了愣,去看荀翊。荀翊笑了。他原还奇怪,赵荑怎么不坚持再让他多带人了,原来等在这里!他的娘子啊,倒是想得周到! “吴兄弟拿着便是,若能成了,倒免了我等与顾顿一番争斗。”荀翊微笑着说。 “好!”吴石点头,又转向荟春两人:“多谢两位妹子!”跟着五奶奶,这俩丫头都学得鬼精了! 华苻扫了一眼吴石手里的药包,鼻翼微微翕动,旋即朝荟春看去,眼里多了诧异。这小姑娘的确有些本事! 吴石将药包揣进怀里,身形一晃,人已经跃出数丈,姚胡跟上。清浅看着两人背影,眼里有惊讶,更有艳羡。她什么时候能如吴大哥他们一样,行到哪里都如履平地呢? 众人在山脚寻了处避风地方,生了火堆,烧煮热水,烤着饼子、肉干,慢慢吃着,等吴石两人回来。荀翊没有刻意隐藏行迹,顾顿若在崖顶,他们这些人自然无法藏了身形。过路商旅在这山下歇脚,行为磊落,反而不容易引了对方怀疑。 直到戌时中,吴石才只身折返,只清浅一眼看到他衣衫一角已经扯坏,额头有黑乎乎的痕迹。 “是怎么了?吴大哥可还好?南大哥呢?”她急急迎上去询问。 “无事!南兄弟藏在崖顶隐蔽处,等着接应我们。刚刚从绳梯那里往崖上去,和几个小喽啰对上,还好有迷药,不然惊了对方更多人,恐怕今儿个凶多吉少。”吴石擦了擦额角的汗,说。 “吴兄弟不急,坐下慢慢说。”荀翊拉了对方坐到火堆旁。 吴石也不推辞,径直坐下说:“五爷,沿这路一直向上,在山崖缝隙的位置,就如赵濯兄弟所说,无路可行。小人仔细搜索,在缝隙的崖壁上,找到了同门之前所说可以借力攀爬的绳梯,是顾顿那些人上下所用。小人和南兄弟借着夜色,倒是摸了上去。只刚露头就被守在那里的人发现,好在小人直接撒了迷药出去,荟春妹子的迷药极是管用,那看梯子的两人没来得及出声,就直直倒了,也算万幸。” “人倒了,吴大哥如何处理的?”一旁的清浅急急问。 “直接杀了,推下山崖。”吴石无所谓地摆摆手。 清浅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明明答案只能一个,可她好似不求证一番,就觉自己猜测不对一般。 出门时,师父嘱咐她听吴石的话,不能心慈手软,她自是满口答应,可如今听了吴石回答,她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五奶奶说,不擅长的事儿,只跟着擅长的人做就好,别乱出主意,也别横加干涉。她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 ”从绳梯那里往西大概行一盏茶时间,有一处寨子。寨子不算小,小人在外围转了转,见了人进进出出。小人和南兄弟本想寻了水源,把荟春给的药撒进去,但没有寻到,索性直接把迷药挨个房间用了些,只不小心被一人发现,闹将开来,小人只能先往回来报信,等五爷定夺。”吴石有点懊恼。若不被那人撞破,是不是今儿个事儿就成了。 “吴兄弟辛苦!如今能直接摸过去,已是意外之喜,又何况还让不少人中了迷药,再有南兄弟在上面接应。”荀翊满意地说。毕竟若按照最初想法,他们能否见到顾顿,尚难定论。“荟春姑娘,那迷药药效能持续多久?”他转向荟春问。 “大概十二个时辰。”荟春接口。 “如此,甚好!”荀翊点头。“我们今儿个夜里就伺机上去。只那寨子里已经察觉,绳梯那里恐有人把守,南兄弟可有说法?” “南兄弟就潜在那附近,小人把剩余的药都给了他。待我们过去,他会伺机而动。”吴石答。 “好!今夜子正,留两个兄弟在此佯装看火守夜,其余人一同上崖!“荀翊一锤定音。不过,他似乎忽然想起来,又转向清浅、荟春:“你二人就留在山下,等我们在崖上安置妥当,再派人接你们上去。” “五爷,小女有药,不会拖累大家!且五奶奶说过,顾顿等人万一用毒,很是危险,嘱了小女不能离了五爷身边。”荟春开口。 “对!奴婢和荟春都有功夫在身,五爷不必担心!”清浅重重点头。 看荀翊犹豫,吴石说:“她二人虽习武日子尚浅,但只上下山崖没有问题,小人会看顾着。” “也好!如此,劳烦吴兄弟多多看顾她们两个。”荀翊见几人坚持,遂不纠结,应允下来。毕竟留二人在崖下,虽然有两位兄弟在,但他也担心,跟着上崖也好。 第153章 坠崖 很快到了子正时分,众人轻手轻脚潜入山中,沿着小路很快到了崖下缝隙处。果然,路在这里隔断,再迈步向前,就只能直直坠下山谷。 顺着吴石的手指方向,荀翊看到了隐在崖壁一棵岩柏后的绳梯,下面是一片深不见底、幽邃漆黑。绳梯悬垂在崖壁上,距离众人所在的小路尽头一丈开外。若想攀上绳梯,众人只有一棵岩柏借力。那岩柏离路有三尺多的距离,斜斜长在崖壁上,看着瘦骨嶙峋。 荀翊微微皱了眉。他们一行人数众多,轻功上佳自不用担心,可若轻功不好,那岩柏如何能承受多人反复借力拽扯? “五爷不必担心,轻功好的来回带了几人过去,不是难事。”吴石看出他的担心,适时开口。 “好!辛苦吴兄弟先过去看看!”荀翊压低声音。 “是!”吴石并不多言,只身形跃起,足尖点过岩柏,已一手抓住绳梯。他没有顺着绳梯攀爬,而是一脚踏住崖壁,另一脚搭了绳梯下部,两足用力,手瞬间松开,整个人朝着崖顶飞奔而去。绳梯在他的脚下,没有任何晃动,似乎根本没有承受任何重量。 清浅数次见过吴石施展轻功,但次次都让她震撼。她一定要学会和吴大哥一样的轻功!清浅又一次下了决心。 吴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崖顶,只片刻后,绳梯对着的顶端处,有微光闪过。那是吴石和他们约好的信号,上边若已经控制,他们就可以登崖了。 荀翊不再耽搁,示意身后人一一跟上。他刚想跃起,手臂就被身后的姜叔一把拉住,他还未及反应,姜叔已经先他一步跃上绳梯,朝崖上飞去。身后的黎叔开口:“五爷先走!”荀翊瞬间明白,这是姜叔、黎叔恐有差错,将他护在中间。他没时间感动,直直跃起身子,也抓了绳梯,借力而上。 待大部分人上了崖,吴石的身影又出现在绳梯处,他朝荟春、清浅飞身而来。只还没等他朝荟春伸手,一只手臂已经揽住荟春的腰,将人带起,从他身边越过。吴石稍愣了下,反应过来,那是华苻。 清浅没想到华苻会突然出手,惊了一下,忍不住嘟哝埋怨:“这个鬼目,不能出声么?吓了荟春可怎么好!” 语声未落,她自己已被吴石搂住,跟着跃上了绳梯。只几息间,几人已经到了崖顶。吴石松开清浅,四下望望,看地上躺着昏迷的几人,自己人已守在绳梯处,他稍稍安了心。 清浅探头去看刚刚攀过的崖壁,只觉头晕目眩,那崖底漆黑一片,看着如猛兽的血盆大口。 “别往下探,危险!”吴石从身侧抓住她的手臂。 “好!”清浅边答,边回身。一个黑影从后边地上忽地坐起,一把推向崖边背对着他的吴石。吴石正站在崖边,全无防备,瞬间失去平衡,朝前扑去。他只来得及立时撒开清浅,可清浅本能地一手抓向他的一臂,两人几乎同时从崖边跌落,身后响起惊呼和惨叫。 清浅只觉耳边呼地刮起风声。“抱住我!”风声里有吴石依旧沉稳的话语。有坚实的臂膀将她圈在怀里,她听到树枝断裂的声音,但没感到身上的疼。她死死抱住吴石的腰身,能感受到吴石身形转动,似不断在借力而行,两人速度有明显减缓,但依然直直往无尽黑暗坠去...... 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从手上蠕动而过,清浅慢慢睁开眼睛。阳光直直洒下来,四周都是高耸的岩壁。一只手臂粗的花蛇从她身侧游过,她在惊叫脱口的瞬间咬住舌尖。终于,蛇游进了草丛里,清浅松了紧绷的神经。她挪了下身子,只觉浑身疼痛。吴石呢?她的记忆立时回笼。 她忽地坐起,吴石趴在离她不过一尺的地方,一动不动。 清浅瞬间慌乱起来。从她认识吴石起,在她眼里,吴石无所不能。怎么可能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呢? 她急急爬过去,顾不得自己手臂上还流着血。她没敢扶吴石。荟春说过,受了冲撞外伤的人,一定不能随意挪动。万一伤了骨骼,更加容易错位,受更严重的二次伤害。 她把头贴向地面,去看吴石贴在地上,只露了一半的脸。他双眼紧闭,似全无生机。清浅颤着手,把手指探向他的鼻下,有微微的呼吸。 她稍稍定了心神,急忙摸向自己怀里。还好,虽然衣服刮扯得七零八落,但药居然还在。那是荟春给她的,有防身用的迷药,也有上好的金疮药。 她不知吴石伤在哪里,但有药总有希望。她抬手一点点查看吴石的后背和腿,除了几处严重的刮擦,没摸出骨骼有什么问题。 她稍稍定了心神,站起身,观察四周。他们落入了崖底缝隙的深谷里,头上有阳光倾泻而下,他们应是摔昏,躺到了第二日。这地方是个狭长的谷地,大概有十几丈的宽度。地上都是一两尺高的蒿草,想来这蒿草多少减缓了他们下冲的力道。 清浅看到一侧有细细的小溪流淌。她稍松了口气,有水就好!总不至于渴死。 她寻了一株不知名的植物,摘了上面硕大的叶子,围成斗形,去溪里装了水,回来寻着几块石头,摆成三角形,将盛水的叶斗立在中间,撕了衣袖,沾着水,一点一点擦试吴石背部的伤,将金疮药上了。 在清理到一处最深的伤口时,吴石终于有了反应。他呻吟着缓缓睁眼,正对上清浅几乎趴在地上与他对视的眼睛。 “吴大哥,你还认识我么?”清浅急急开口。荟春说过,很多高处坠落的人若是伤了脑子,会不认人。 “姑娘是谁?”吴石拧眉。 “啊!你,你真不认识我了?我,我是清浅啊!”清浅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吴大哥,你,你摔成傻子了,是不是?这可怎么好!” 吴石试着动了动身子,慢慢翻转过来,仰面躺了,又缓缓闭了眼。 “吴大哥,你,你不能睡!你,你是难受么?”清浅看他的样子,吓得手足无措,爬过去,伸手又去探他的鼻息。 “你个死丫头!我死不了!真是吵死了!”吴石恶声说。 “那,那,那你喝水么?”清浅收了手,讪讪地说。 “喝什么水!渴死也好过被你这丫头气死!好好的,拉我做什么!这下可好,跟着跌到这悬崖底下,看你怎么上去?看你怎么和五奶奶交代?”吴石闭着眼睛,满嘴数落。 “我,我,我就是想拽住吴大哥!”清浅喃喃地解释。她真的什么都没想,就想着不能让吴大哥出事。 “拽住了么?还搭上自己!说你傻,错了么!”吴石的数落依旧没停。 “吴大哥又说我傻,我哪里傻了!”清浅嘟囔着。总说她傻,不傻也说傻了!哎,不对啊!刚刚不是还问姑娘是谁么?清浅瞬间瞪圆眼睛,脱口嚷了出来:“吴大哥,你没摔傻!你,你骗我!” “谁说我傻了!是你傻!”吴石睁开眼睛,满眼的笑。 第154章 有人 听了吴石的话,清浅噗哧破涕为笑。说她傻,她就傻吧!只要吴大哥没傻就行! “吴大哥可能坐起来?”见吴石脑子没出问题,她瞬间担心起他的身子了。 “嗯,先躺会儿,有点晕。”吴石闭了闭眼。 “那你先躺着,我给你上药。”清浅急忙又拿了撕下的袖口给他擦身前的伤,把金疮药敷了上去。 “你只看我的伤,自己的伤呢?”吴石说,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心疼和责怪。 “吴大哥护了我,我身上没有多少伤。”清浅手下不停,可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坠崖时,吴石把她护在了怀里,她怎会不知? “我皮糙肉厚,你一个姑娘家,怎和我比?”吴石抓住她的手臂,借力缓缓坐起,接了她手里的袖口布料,在一旁的叶子斗里洗了洗,伸手扯开她的衣袖,露出已经渗出大片血迹的伤口。 “不用!我没事!”清浅羞窘地护住裸露的手臂。 “需要止血,不然失血过多,你会撑不住。”吴石拿开她护着手臂的一只手。“若你还讲那些什么劳什子规矩,大不了我娶了你就是!”吴石的语气没有起伏,可听在清浅耳里却如天雷般。 “吴大哥别乱说!”清浅腾地红了脸。 “不想我乱说,就闭了嘴。”吴石面无表情地一下一下清理她手臂上的血污。 清浅紧咬了唇,忍着阵阵的疼,没有再开口。 两人互相处理了身上大些的伤口,金疮药已经所剩无几。吴石要给清浅处理小伤口,被她断然拒绝。她将剩余的药小心包好,又放回怀里。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了这深谷,虽然吴石身上也还有药,但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还是俭省些用才好。 清浅又重新摘叶子,装了溪水回来,让吴石喝了。吴石外表看似没有太过严重的伤,但清浅知道,吴石清醒后就没有大的动作,甚至没有站起来,应该受了严重的内伤。只他不想自己担心,强撑着没有说罢了。 清浅又扶了吴石躺下,扯出脖子上一个红绳系着的小瓶子,将里面一粒丸药倒出,没等吴石发问,径直塞进他的口里。吴石平躺着,没有防备,东西入口直直进了喉咙。 ”这是什么?”吴石皱眉问。 “补药。”清浅无所谓地说。“荟春给的。”她又补了句。只她没说,荟春说,这药丸由数十种珍稀药草配制,最是固本培元,伤了脏腑的人吃了,可以加速恢复;无病无痛的人吃了,可以强身健体;习练内功的人吃了,可以提升真气、浑厚内力,极是难得。 荟春只炼制了五颗出来,两颗给了赵荑,剩余三颗她们师徒三人每人一颗。 吴石没觉有何异常,只又闭了眼,可须臾间,他就觉有热沿胸腹而下,融融暖意让他极力忍住的满腔疼痛瞬间消减。“这是——”他忽地睁开眼。 “别说话!吴大哥赶紧运功!”清浅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伸手扶他再度坐起。 吴石知道这药绝对不寻常。既已吃了,再说其他不免矫情。他索性盘膝而坐,闭目行功。清浅看他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心下稍安。 她站起身,朝四周再度查看。这谷底不止百丈的长度,四周崖壁陡峭。既有小溪流淌,是不是能寻了出口呢? 清浅看看已经入定的吴石,不敢走出太远。她想了想,又下到小溪边,从站着的地方张望。溪流两侧草丛茂盛,实在看不出太远的距离。 她颓然地垂头,转身要往回走,可小溪上游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有什么拨开草茎,往溪边而来。清浅瞬间警醒,是有野兽么?她将身子掩在溪边高高的蒿草后,眼睛紧紧盯着声起的地方。 很快,一个人影出现在溪水边。 那人不是站立行走的姿势,而是用两手撑着地,一点点挪动身体。他的两条腿侧弯着,似乎完全不能受力。 那人吃力地探身趴到溪里,大口喝了几口,才复又抬了头。 从清浅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人头发凌乱,长长的胡子遮住了大半张脸,一身灰色衣服已经脏污不堪,很多地方破损,露出身上古铜色的肌肤。 那人什么也不做,只枯坐在溪边许久,终是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又双手撑地,向草丛里挪去。 清浅拧眉盯着那人消失在草丛里。这是谁?为什么在深谷里?也是失足落崖,和她们一样侥幸活下来的么? 她跃上一个高高的大石眺望,看那草丛一路摇晃,朝着谷侧有岩石裸露的方向而去。 她跳下石头,急急朝吴石那里飞奔。 吴石依旧在行功,物我两忘。 清浅咬咬唇,决定先打只小兔或是什么,等吴石醒来,正好可以吃了补充体力。她摸摸自己身上,又绕着吴石一番查看,随身的宝剑和匕首都没了踪影,想来是落崖时候遗失了。她失望地原地转了转,又跺了跺脚,朝草丛里钻去。 吴石收功时,已经是日暮。 他缓缓睁开眼,入目到处都是血迹,惊得他腾的一跃而起。 清浅哪里去了?是出了意外么?他刚想张口喊,就听身后清浅开心的声音:“吴大哥醒了?”他回头,只见清浅一身血迹斑斑,手里拿了块尖利的石头,地上是一条两尺多长、几乎撮成烂泥的花蛇。 “你这丫头!”吴石扶额。这是杀蛇,还是虐蛇? “我回来时候,它正朝着吴大哥来,我一时慌乱,就,就这样了!”清浅不好意思地扔了手里石头。 “一个姑娘家的,说你什么好!”吴石拉过清浅的手,半拥着她到了溪边。他把她的两只手都放到溪水里,一点一点洗着上面的血迹。 “吴大哥,我自己来!”清浅不好意思地要抽回手。 “行了!让你这傻丫头自己洗,不得把自己洗成花猫?”吴石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手下不停。洗了手,又一只手捧了水,另一只手擦洗着清浅脸上残存的血迹。 两人不过半尺的距离,他擦着她唇角的血迹,抬眼正与她的眼神对上。清浅满脸绯红,而他也忽然意识到不对,急急收了手,轻咳一声:“那个,那个你撕了的袖子呢?可以洗了擦擦脸。” “哦,好!”清浅伸手去撕袖子。 “哎,你怎又撕?”吴石一把握住她的手,阻了她的力道。 “哦,不是袖子么?”清浅凌乱地答,只垂着头,连脖颈都涨得通红。 “傻丫头!”吴石无奈地拉了她起身。这丫头怎就这么让人不省心呢! 第155章 寻到 吴石、清浅在谷底商量如何将捣烂的蛇炖了吃时,崖顶众人已经急得团团转。 顾顿中了迷药,手下人半天唤不醒他,心下惶恐。毕竟大家都被大老爷下了药,没人知道大老爷是不是又留了后手。 这么多年,他们中不是没人动过心眼,想着抢了解药,或是劫了财物,可但凡有动作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时间久了,就再没人敢动。大老爷是个极毒又极多疑的性子,无端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 没有中迷药的人不多,见顾顿没法唤醒,索性踞险而守,想着呆在崖顶总会安全些。不想南镗藏在近旁。夜半守着绳梯的人又被南镗用迷药撂倒,荀翊一行才顺利登上了崖顶。 南镗撒药时,正值风起,吹散了药粉,其中一个靠近崖边的家伙因此吸入药量不多。而南镗想五爷既然即将登崖,这些人自然由他处置,便未如之前一样将人推下悬崖。 待吴石、清浅上崖时,那人正好醒来,直直坐起,伸手就推了吴石。他也是刚刚醒转,没看四周,只以为刚有人上崖。可等身后一掌拍来,他才惊觉所有人已经被对方包围。 他肠子都快悔青了,推什么人啊,自己活命要紧。只没等他转出第二个念头,荟春的长剑已经直直劈在了他的背上。他眼睛瞪圆倒了下去,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他醒了,为什么不逃命呢? 荀翊等人跟着南镗,很快将顾顿诸人捆束结实,正开心间,接到消息,得知吴石、清浅坠崖,众人急急折返绳梯附近,探身往深谷望去,入眼一片漆黑,哪里有半分人影。 众人聚到一处商量,最终决定兵分三路。一部人看管顾顿等人,一部人在山上搜集藤曼,另一部分人下山,到附近村子购买绳索。待众人再次聚齐,将所有藤曼和绳索连接妥当时,已是第三日的未时。 巨大的绳索一端系到山崖缝隙附近一棵粗大树干上,另一端沿着崖壁缓缓放下。南镗顺着绳索向崖下滑去。他的身形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崖壁上旁逸斜出的树枝、灌木间。众人抻长脖子看着,心都悬在了嗓子眼。 转眼一个多时辰过去,南镗依然不见踪影。众人逐渐焦灼起来。 “五爷,我下去看看。”姜叔看向荀翊。 “再等等!”荀翊看着深不见底的山谷,心里不安。 又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荀翊站起身,在原地来回踱起步来。他担心南镗也出了事儿。毕竟山谷林密,没人知道那里有什么。 “五爷!”姜叔又开口。 “五爷,有人上来!”没等他话说完,一旁已经有人喊了起来。 荀翊扑向崖边,绳索绷直,比之前晃动得厉害。 又等了一刻钟时间,南镗的身影出现在绳索尽头,只他背后缚了个人。 荀翊拧眉。那是个男人!以南镗、吴石的行事,若有清浅在,不会先带了吴石上来。是清浅出事了么? 南镗的身影越来越近。荀翊终于看清了他背后的人。那人须发几乎遮了大半张脸,不是吴石! 南镗终于到了崖边,众人齐齐伸手,拉了他上来。 “师姐呢?吴大哥呢?”荟春急急开口。她已经两日没有合眼,眼里全是血丝。 南镗微微喘了口气,回身指向山谷。荟春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身影出现在那里,背上也缚着人。 荟春扑向崖边,那是清浅和吴石么?她身子几乎探出山崖,被人从身后使劲拉住。她顾不得回头,只死死盯着那越来越大的人影。 近了,近了,她终于看清两人衣服的颜色,相同的黑鸢色。是师姐!是吴大哥!她又往前探了探身,背后被人拉得更紧,她恼怒地回头,对上华苻沉沉的眸子。 “你如果摔下去,会直接把两人再撞下山崖!”华苻语气淡漠,但出口的话让荟春瞬间停了再往崖下探身的动作。她甚至退后一步,紧紧盯着崖下越来越近的两人。 清浅刚从吴石背上下来,荟春已经扑来一把搂住她,清浅也回搂荟春,两人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而赵濯等人也已搂着被南镗背上来的人,眼泪夺眶而出。 此时,荀翊才知,那人居然是失踪许久的赵淞。 总算待众人情绪平复,大家寻了避风的平坦处休息。 在清浅叽叽喳喳的描述中,荀翊才知道是她在溪边见了赵淞,又和吴石提及,两人趁着夜色遮掩,摸到了赵淞藏身的地方。原本赵淞还与吴石厮打,待借着火光看清了清浅的脸,顿时收了力道。 荀翊等人备的绳索不够长,但好在南镗轻功卓绝,剩余一段几百米的距离,借力壁上草木下到谷底,大声呼喊,自然引了吴石等出来。几人合力,攀上崖壁,找到绳索,出了深谷。 赵濯等人急急追问赵淞遭遇。原来,赵淞当日一人与多名黑衣人搏杀,身上多处受伤。他见祝妈妈等人被杀,目眦欲裂,可终归双拳难敌四手,被黑衣人追到悬崖缝隙边。正巧一个黑衣人拎了淳儿回来,他飞身去救,结果被身后黑衣人飞脚踹下山崖。 他以为会直接摔死,不想下坠中,崖边灌木缓了他下坠的速度,崖底又有高高的蒿草。他居然捡了一条命,只双腿摔断,谷底又没有出口,他只能日日望着谷顶的天,期待奇迹。 数月过去,他几近绝望,不想能见了清浅,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赵濯看着赵淞变形的双腿,心下难受,可依然开口安慰着:“能活着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赵淞垂了头。一个武者,如今这副样子,废人一个。若不是还有家人挂念,他早已撞死在谷底了。 一只手搭在赵淞腿上,自上而下摸着他的腿骨。赵淞惊异地抬头,入眼是华苻端肃的神色。他不知这人是谁,只能求助似的看向赵濯。 “华先生,能治么?”赵濯看到华苻的动作,瞬间燃起希望。 华苻没有言语,只一点一点摸着,细细感受每一块骨头的形态。荟春见了他的动作,立时凑了过来,眼睛盯着他手的每一寸挪动,一眨不眨。 终于摸完两条腿,华苻收了手,垂眸不语。 “不能治么?”赵濯声音发颤。 “不能治也没什么!”赵淞声音发涩,但还是竭力镇定地安慰。 “两条腿多处断裂,但骨头已经长好。若想医治,就要沿原本断骨处再敲断,这需要极好的准头,还有极精准的力道。我可以一试,但无法保证一定成功,你可愿医治?”华苻开口,可出口的话透着冷酷。 腿再敲断,但不一定治好!众人相互看看,眼里有不忍。 “不要治了!”赵濯马上开口。如此太过残忍,他哪里受得了兄弟再遭受一次折磨! “我愿意!“赵淞毫不犹豫地答应。若有人说跳崖有希望治好他的腿,他依然会半分不迟疑地再次跳崖! 华苻抬头看他,眼里有欣赏。男子汉大丈夫,若一点痛都怕,要优柔寡断,要畏畏缩缩,他也不屑去治! 第156章 收服 赵淞的腿既已长好,也就不急在此刻治疗。吴石、清浅被救了回来,目前就剩顾顿等人需要处置。众人又重新攀着绳梯,上了崖顶。 荀翊去见了顾顿。此刻,顾顿早已醒转过来。看到荀翊脸的一瞬,他就知道这应是大老爷的儿子。荀翊长相与大老爷有六分相似,顾顿根据年龄直接猜出了他的身份。 ”五爷这是何必?有吩咐,只管说就是,实在不必如此大动干戈!“顾顿语气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自是要吩咐的,不过是想吩咐了,你能照作罢了。”荀翊淡笑开口。 “小人自然会照作,五爷多虑了!”顾顿垂眸答着,一副恭顺无比的模样。 “若你能事事照做,父亲当日何必多思多虑,做些额外事情做保障呢!”荀翊眉眼不动,语气平和至极。 顾顿手紧了紧,依然不急不缓地答:“大老爷历来深谋远虑,确是小人等不能企及。” “父亲让你们运了些东西,说说看,都运到了何处?”荀翊略抬了眼,看着顾顿。 “多数运到了这河道庄上,一部分运到了京郊庄子。”顾顿没有停顿地答了,似全无隐瞒。 “只这两处?”荀翊稍稍扬了下巴,终于正眼看向顾顿。 “是!小人只运到这两处。”顾顿依旧没有抬头,认真答着问题。 “很好!”荀翊忽然轻笑一声。“两位给他看看,既他不想活了,就早些送他上路。”言罢,荀翊起身,径直朝门外走去。 顾顿愕然抬头,只看到他的背影。华苻、荟春上前,一人搭上顾顿一只手腕。几息后,两人又互换了手腕,重新搭上。 顾顿不知两人为何,但知道恐怕是医者。 两人几乎同时收手,“四个月!“两人异口同声,然后相视大笑,转身出门。 顾顿惊愕地看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等他意识到两人在说什么时,屋里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地被绑在床柱上。他顿时慌乱起来。 这五爷请来的医者如此神通么?他不止一次偷偷寻了所到之处的所有医馆,找医者检查,看是否可以解了大老爷的毒,可没人看出究竟是什么毒。甚至有医者只说他就是体虚,多多进补就好。可他知道,他哪里是体虚! 这毒每到六月底就会发作,他和手下人几乎年年要挨过半个月的毒发折磨,才能盼来大老爷。大老爷很清楚他们的痛苦,但他偏偏要他们遭十数日的罪。他知道,这是大老爷在敲打他们,若他们有丝毫的不恭顺,大老爷会收了解药,直接等他们毒发而亡。 一想到毒发时候,身体寸寸肌肤灼烧,脏腑痛彻难忍的苦痛,他就不寒而栗! 五爷为什么不肯和他多说几句?为什么不用解药诱惑他一下?他会马上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啊!他为什么不肯多问呢?五爷是想从手下人里再找人问,要直接弃了他么?若真那样,他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 不行,他得唤了五爷回来,他跟大老爷的时间最长,知道的远比手下人更详细,他一定得让五爷觉得他有用! 看着顾顿的人说顾顿要再见他时,荀翊冷笑了下,没有理会。两天后,他才晃晃悠悠再次进了关着顾顿的房间。 ”五爷安!”顾顿爬起身,朝荀翊磕头,再没了第一日见面的不卑不亢。 “有什么要说?我很忙!”荀翊皱眉,满脸不耐。 “前日五爷问运送财物的去处,因大老爷之前有交代,小人不敢胡乱开口。后来五爷走后,小人又细细想了,大老爷不在,五爷自是小人的主子,因此小人觉得还是得禀了五爷。想来大老爷在天有灵,也不会怪罪小人的!”顾顿语气谦恭极了。 “嗯,你说说看!”荀翊无所谓地说。 “小人跟着大老爷时间最长,手下兄弟没人知道的比小人多。”顾顿觑着荀翊的神色,见他毫不在意的样子,急忙又接着说道:“小人先后运送很多回财物,去处很分散,但大笔的主要在五处庄子,有本县的青阳庄和河道庄、还有宁远县的九华庄、仓里县的玄度庄、胡直县的寐安庄。” 荀翊手背在身后,忍不住紧了紧拳头。他这几日审了顾顿手下的人,几乎都提到了玄度庄和安寐庄,但其他几个庄子没人提及,看来祖父说父亲会定期处理一部分人,真的是事实。 他与父亲关系算不得亲近,对他也谈不上了解。但能如此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他还是觉得惊骇。 “这些庄子有多少东西?”荀翊依旧语气淡淡。 “小人不知道,但只从车马数量,小人觉得这五处东西最多。”顾顿说。 “东西放在庄子什么地方?”荀翊问。 “小人不知!”顾顿觑了荀翊一眼,见他皱了眉,急忙又补充道:“东西运到庄子后,大老爷不许小人等进庄,每次都有苦役在庄外接了东西,由他们运进庄里。小人等不能进去。曾有两次,有兄弟好奇,想跟进去看,结果人直接中毒死了。以后就再也无人敢了。” 顾顿解释着。只他没说,那跟进去的就有他的人。人死了,他也就歇了心思,再也不敢探查。大老爷实在毒得很,他可不想悄无声息地没了命。 “你可知父亲的账册在何处,或是由谁保管?”荀翊问。 “小人不知。大老爷用人历来只固定一份差事,其余事情都不许探听。若有探听被发现,大老爷会直接要了命。”顾顿一想到大老爷的手段,心下发颤。 “你还有什么要说?”荀翊看向顾顿。 “小人誓死追随五爷!”顾顿咚咚朝地上磕头。 “我知道了!”荀翊转身,在举步要迈出门槛时,复又回头,对上顾顿巴巴的眼神,开口道:“我会让医者再给你看看!”言罢,迈步出门。 顾顿立时松了一口气!医者来就好,他就有活的机会! 第157章 解药 这两日,荟春和华苻一直在钻研解药。他们二人检查了顾顿及其手下,得出的结论并不乐观。 他们采了小部分人的血,仔细查验后发现,血中居然有天仙子、曼陀罗、雪上一支蒿等数种毒药的残存。按理,这些毒药随便哪种入体,即便不死,也不可能如正常人般,一年里行动如常,而顾顿这些人偏偏看着没有异样。 两人那日遵了荀翊吩咐,对着顾顿的一番做派,倒也不是全无依据。顾顿脉象紊乱,虽然不至于马上毒发,但四五个月后的确难说。说大老爷每年七月给这些人解药,搭着脉象看,时间有些不及。 两人几番研究,最终得出结论,这些人几乎均毒入脏腑,即便有解药,不过是延缓时间,两年内,必陆续毒发而亡。 一众人里,只有顾顿血液和他人略有不同。他的血液里毒素似乎更多,荟春查验出了鹤顶红,也就是砒霜的成分,可还有其他某些根本验不出的东西。 按照顾顿所说,他是跟大老爷最久的人,也就是这些中毒的人里活得最长的。依顾顿说法,他带领的人已换了七八批不止。大老爷如此频繁换人,与不想秘密泄露有关,但也不排除这些人中毒太深,药石无医,直接死了换人便是。 顾顿的解药每次都是大老爷亲自给,让他当面服下,其他解药则由顾顿分发。顾顿曾偷偷杀人,藏匿了几颗,可毒发时候服用,全不管用。自此,顾顿再也不敢尝试。 荟春认为顾顿之所以还活着,是大老爷用了以毒攻毒的方子,让顾顿体内的毒达到某种微妙的平衡。华苻则持不同态度。他认为解药里必有可克制毒药的成分,若都是毒,顾顿不知死了几回了。 两人都是医痴,倒也不纠结谁对谁错,只按自己所想,各自研制解药。距离七月还有段时日,两人倒也不急。 荀翊让顾顿清点人手,当数到第九十三人时,顾顿皱了皱眉,又从头再数,依然九十三人。 “五爷,少一人!”顾顿躬身向荀翊回禀。 “赵濯,带人四处看看。”荀翊回身吩咐。 “是!”赵濯领命而去。 大约一盏茶时间,几人匆匆而回,赵濯背了一人。 “这是怎么?”顾顿急忙迎上,把人扶到地上平放。 “小人在寨子后身看到他,人躺在地上不动,看着似乎中毒。”赵濯说。 “难道是毒发?”顾顿脸色发白。每年都有提前发病的手下,提前发病越早,死得越快。 荟春、华苻很快赶了过来。两人依旧一人一个手腕地切脉,再查看那人面色、舌苔,又查看身上。掀起一只裤脚,露出那人肿胀的小腿,靠近脚踝有一对较大而深的齿痕。 “毒蛇咬伤,吓晕的!”两人又是同时脱口而出。 这是什么意思?人是被毒蛇咬了,但昏厥过去是人太胆小,吓的么? “雄黄0.3钱,五灵脂6钱,共为细末,每服1.2钱,好酒调服。再以1.2钱酒调敷患处,良久再进一服即愈。(方剂原文选自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出版《中国奇方全书》,以1克=0.2钱换算,无论证依据,请勿尝试)”华苻脱口而出。 众人互相看看。顾顿为难地说:“崖上药品不全,雄黄和酒自是有的,但五灵脂是什么?” “鼯鼠科动物的干燥粪便,这崖上怎会没有?”华苻皱眉。 “我这就带人去寻,可,可粪便崖上很多,不知先生说的那粪便长什么样?”顾顿挠头。 华苻无语,这要他如何形容? “吴大哥可否去灶上看看,若有菜刀,烦吴大哥将其烧红,再拿来给我。”荟春转向一旁的吴石说。 吴石愣了愣,不知荟春要干什么,这是要直接砍了那人腿么?砍腿也没必要非用菜刀啊,还要烧红,怕流血过多么? “我能治!吴大哥信我!”荟春朝吴石点头。 吴石咬咬牙,转身去了灶房。只半盏茶功夫,他已经举了一把烧红的菜刀回来。 众人都盯着荟春。只见她取下腰间系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块无色透明的东西,用匕刃刮了些细屑。那细屑直直落到烧红菜刀的刀尖上,须臾化成水。荟春示意吴石,将水滴到被蛇咬伤那人的脚踝伤处。 吴石将信将疑地照做。荟春直接上手按揉那人掌上合谷穴,只几息功夫,人长长舒了口气,醒转过来。 “无事了!”荟春收手。 “一个大男人,没被蛇毒死,倒是被吓死,也真是没谁了!”一旁清浅忍不住嘟囔。 “这就解毒了?”顾顿疑信参半,开口问道。 “蛇毒无事了!”荟春重复,说罢,也不等众人反应,径直转身,回暂时安排给她和清浅歇脚的房间。她以毒攻毒方子才想个开头。 华苻同样不理众人,快步朝荟春追去。只留了众人在原地凌乱,这是什么神仙方法,只用那东西化了几滴水,就解了剧毒? 顾顿眼光热切起来。五爷带的都是神医,那小姑娘是仙女啊!他真想直接抓了那小姑娘逼着要解药,可他知道凭他的本事,就算得了解药,也很快会被五爷手下人抓住杀了。五爷身边人个个好功夫、好本事! 他一定得好好抱牢五爷大腿,活命机会就在五爷身上! 那边华苻已追上荟春,急急开口问道:“荟春姑娘,那是什么?”他直直指着荟春已经系回腰间的荷包。 “生白矾。”荟春直接答,没有任何隐瞒。 “那是什么?”华苻重复,语带疑惑。他熟读医书,没听过这东西。 “五奶奶给的。”荟春边说,边解了荷包递给华苻。“奶奶从河道庄返京途中,在一处山洞见到,便取了些。” 荟春语声稍顿,接着说:“奶奶说白矾可净浑水,暂时解了无净水可饮的困窘,所以此次出门,嘱我带了些。奶奶还说,白矾主收敛,可止泻、止痒、止血。菜刀一把,生白矾少许。奶奶说这方子可治毒蛇咬伤。 华苻张了张嘴,看着手里切面参差的硬东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五奶奶是医者么? (方剂选自2000年11月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出版《中国奇方全书》,无论证依据,请勿尝试。作者无医学背景,只做故事讲述所用,切勿认真;白矾效用来自网络,准确性待考,请勿深究。白矾与生白矾据说不同,书友感兴趣,可自行查证) 第158章 查找 赵荑不知已有人把自己归到医者一类。她一直期盼的荀翊密信,终在数日后抵京。 信里先写了发现赵淞的事儿,过程让赵荑揪心,但好在结果如愿。 荀翊提及了赵淞见到淳儿被抓细节。赵荑当日几乎确定淳儿是孙氏爪牙,但一直没有直接证据,如今得了准确说法,心也愈发安定。她没有疑心错,对淳儿她便无愧。孙氏恶毒,且心思深沉,要更小心提防。 至于赵淞的腿,荀翊说荟春、华苻正往京城回返,待华苻寻了稳妥时间,会动手医治。 终于寻了赵淞回来,赵荑开心不已。她急急唤了晴儿去给清泽传信,让他尽快告知赵淞家人。 赵荑接着读信,可越往下读,越是心惊。大老爷为了这些财物,真是煞费苦心啊! 荀翊在信中细数大老爷藏匿巨额财物的庄子名字:青阳庄、河道庄、九阳庄、玄度庄、寐安庄,分别对应着春、江、花、月、夜五字。 《尸子·仁意》中有云:“春为青阳,夏为朱明,秋为白藏,冬为玄英”。如此青阳庄自然代表春。对尸子这位先秦诸子中的杂家代表人物,赵荑真心不了解。之所以还记得,当初单纯觉得名字奇特,如此还特特查证一番,知其名为尸佼,世人尊称尸子罢了。知这人据说与鬼谷子齐名,曾做过商鞅老师时,赵荑还着实讶异过。 玄度庄之名,则取了玄度的明月之意。赵荑最近刚刚读三国曹植的《释愁文》,见其中玄度一词,特特请教了两位女夫子,才知玄度可代指皎皎明月、高深法理、清雅名士或其所具之胸襟气度等等。而荀翊在信中指出,汉代刘向在《列仙传·关令尹赞》曾云:“尹喜抱关,含德为务,挹漱日华,仰玩玄度。”故玄度庄之名,对应着“月\"之一字。 赵荑撇嘴,大老爷真是欲盖弥彰,月亮雅称那么多,随便取一个也能让她看懂啊,什么望舒、宝鉴、冰盘、琼钩、玉壶之类,不都很不错么? 至于九华庄对应”花“之一字,赵荑倒能理解。九华为秋菊雅称。菊花古时曾被称鞠华。《礼记·月令》中有云:“季秋之月,......鞠有黄华,豺乃祭兽戮禽。”秋季三月,即孟秋、仲秋、季秋。季秋之月是秋季第三月,对应农历九月。如此九华即为秋菊。 河道与寐安无甚特别,大老爷单纯玩了借代修辞的把戏,以河道代指流经的江水,以寐安之安然睡梦代指夜晚罢了。 如此,五座庄子,对应了春、江、花、月、夜五个景物。荀翊说他按照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诗词内容,在五个庄子分别找到了随波亭、青枫丼、流霜榭、见月轩、摇情舫五处名字,虽然没有一一查证挖寻,但想来是大老爷藏匿财物所在,不会有错。 赵荑默背着《春江花月夜》一诗: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裴回,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荀翊提到的几处命名,的确都对得上。 关于河道庄的财物,周账房说藏在赵荑住的宅子后墙几百米外的废弃枯井下。赵荑从没想过那口枯井居然有名字,还青枫丼,真真讽刺。 荀翊信里说目前看,除了河道庄周账房那里有本账册外,没查到其他账册。问了顾顿,顾顿说不知道,但以他对大老爷的了解,大老爷应留了总账册,只不知藏在何处。 这五处庄子,只河道庄在府里名下,其余四处都是大老爷名下产业,当日老侯爷已将契书都改了荀翊名字。荀翊索性到几处庄子走走,摸清情况,伺机而动。 荀翊说他曾在贤汀院大老爷的小书房里,见过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真迹拓本,怀疑大老爷的总账册藏在那本卷册里,嘱赵荑查证看看。 赵荑放下信,便带周妈妈、清湄去了贤汀院。大老爷、大太太过世,金穗等一众下人去了老太太的松福堂,贤汀院愈发无人问津。 看门婆子见了赵荑,急急开门迎出来。 “你自去忙吧,我随意看看!”赵荑随口吩咐。 清湄塞了荷包给婆子,那婆子喜滋滋地接了,自去躲闲。这府里,主子要做什么,别听、别看、别多嘴,如此才能活得长。 赵荑挨个屋子看看,在小书房里停了下来。书房有些逼仄,靠窗一个白酸枝木书架,一张书案,一把宽椅。对窗墙边置了一个窄塌,再没有其他东西。书案对着的墙上挂了副字,上书“皑沙斋”,笔力虬劲浑厚,很有些气势。 赵荑翻了翻书架,在比她头略高的位置,找到了荀翊说的拓本。 她拿了那本薄薄的卷册,坐到书案前翻看。 《春江花月夜》共三十六句,每四句一韵。卷册装订正是四句一页,只每一页后附了一页空白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批注。 连着封面、封底,不过一本二十页的卷册,薄薄一本。卷册边角已起了毛糙,看着不知翻过多少遍。 赵荑前后看着,没觉出任何异常。不过一本极受主人喜爱,被反复研读的书册罢了。 诗词原文页几乎没有涂抹,只一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下面,用细细的墨笔画了“代代无穷已”、“年年望相似”十个字。 赵荑细细看了附页批注,诗词注释罢了,无甚特别。她站起身,把卷册一张一张对着窗外照进的阳光查看。薄薄的绢纸,纹理清晰可见,没有夹层。她拆了封面、封底下来,没有收获。她想了想,又让清湄打了清水回来,在书页空白地方,用毛笔蘸水晕染,依然没有异常。 赵荑皱眉,是要有特殊药水显影么?还是说,这原就是普通书册,没有特别? 她闭了眼睛,一手在眉下来回轻轻摩挲。周妈妈、清湄互相对望,知道五奶奶在细细思量,都默不作声地陪着。 赵荑忽地睁开眼,看着对面墙上的三个字“皑沙斋”。“皑”,白也。白沙!诗里有一句“汀上白沙看不见”,秘密是藏在这副字里么? 她站起来,绕过书案,走到那幅字下面,唤了清湄搬过椅子,将字取下。 她对着阳光仔细查看,纸已发黄,薄薄一张。她蘸着水,细细晕染,一点一点慢慢拆下轴杆,没有特别;拆下轴头,没有特别;拆下覆背、托纸、画芯,没有特别。 赵荑失望地盯着拆分零散的字幅。大老爷究竟把东西藏在哪里? 第159章 破题 赵荑重新拿起那本卷册。 一首《春江花月夜》,原本的宫体诗格律,在张若虚笔下开一代先河,抛开小情小爱的宫廷奢靡缠绵,描述民间游子、思妇的离愁别绪,虽哀婉,但不悲伤;虽旷达,但不恣意。 全诗不过二百五十二字,三十六句,四句一转韵。一至八句绘月夜景致,九至十六句蕴月夜思绪,十七至三十六句抒月夜情感。大老爷的秘密是藏在这些数字里么?二五二三六四一?二五二三六四?二五二三六?二五二三?二五二?二五? 赵荑抬头数着屋里的书架隔板、窗棂横竖格子,地上每块青砖......没有和这些数字搭边的。她甩甩头,觉得自己魔怔了。 一个思路不通,换个思路再想。 大老爷在几个藏匿财物的地方玩了文字游戏,是不是说,他就喜欢这样故弄玄虚呢? 这院子名曰”贤汀院”,赵荑又把目光落到“汀上白沙看不见”这句。贤汀院的皑沙斋!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她喃喃咀嚼着这句。 月色如银,飞霜相融,水畔白沙不显! “夜里再来!”赵荑脱口吩咐。 “是!”清湄、周妈妈并不多问,径直答了。 《春江花月夜》既以“月”为魂,描摹“春、江、花、夜”,那就待有月再来探秘好了! 是夜,赵荑又站在了贤汀院里。 天上玉轮半盏,正是月上中天。小书房位于正屋东耳房。皎皎月色下,皑沙斋明暗交错,欲语还羞般。屋顶、外墙、窗棂,月色下一览无余。只深深的廊檐,遮了廊下半壁。 “殷师父,烦你去看看那里。”赵荑指着皑沙斋月下深檐的那处幽暗。 殷师父并不多言,只走到檐下,抬头端详片刻,身形突然跃起,手抓了突出的一块斗拱,另一手在四周来回摸索。仅几息功夫,她重又落地,手里多了一个小小木盒。 赵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迎着殷师父,快走几步,就要接那盒子。 殷师父却抬手阻了她的动作,将小盒放到地上,抽出长剑,轻轻挑开盒盖。盒里只卷了薄薄纸张。 赵荑微皱了眉,俯身去看。清湄探手拿出来,捧给她。纸张展开,薄薄两张,里面卷了一个小瓶子。 纸上密密麻麻的字,是药方。赵荑虽对药理谈不上精通,但日日与荟春、许妈妈学习,很熟悉药材名称。这药方上多数是剧毒之物。是大老爷给顾顿他们用的药么?另一张纸的方子难道是解药配方? 她想寻大老爷的总账册,可没找到账册,却得了毒药和解药方子么? 她探手去拿了那小瓶出来。殷师父又一次抬手阻了她想拽开瓶塞的手,朝她微微摇头。 赵荑明白,万一是迷药之类,荟春不在,她们没法处理。压下好奇心思,她示意清湄收好小盒,重又看向皑沙斋。 大老爷将药方藏在深檐斗拱里,那总账册呢?又藏在哪里? 回了漻园,接下来的几日,赵荑几乎卷不离手。她坚信大老爷一定把账册秘密隐在这首《春江花月夜》里。 她不知大老爷为何如此痴迷这样一首诗。明代文学家谭元春在《唐诗归》中曾言:“春江花月夜,字字写得有情、有想、有故。”虽一首“孤篇盖全唐”的诗词确实值得反复研读,但痴迷、看重如大老爷这般,也是少见。 赵荑对大老爷的印象只源于他做下的各种贪墨事宜。一个为了巨额钱财,罔顾百姓生死的大贪官;一个为了巨额钱财,不惜毒杀坑害无数人命的凶恶徒;一个为了巨额钱财,想尽诡计、机关算尽的阴谋家。可这样一个人,居然痴迷《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清远旷达、澄澈通透的诗词! 赵荑低低诵读,一句,一句,一字,一字。 贤汀院,汀有所应,贤呢?诗里没有这个字,那么谐音呢?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赵荑喃喃读着。 闲潭,贤潭。贤汀院里有个小池塘! 赵荑很快又去了贤汀院。 借口大奶奶院子要彻底清扫,再封存紧要物件,赵荑打发了贤汀院的看门婆子去帮忙,这几日贤汀院钥匙一直由清湄掌着。 打开院门,赵荑去了后院池塘边。不过两丈见方的小小池塘,深度大概两三尺多些,水底有卵石,间或生着水草。池塘居中有两块石头露出水面,一大一小,大的看着一尺见方,小的差不多半尺左右。几尾锦鲤在石的周围懒洋洋躺着,一动不动。 池塘四周用石头叠累出错落造型,每一块缝隙间都种了植物,即便是冬日,也有绿意融融。若是春夏,估计周围该是繁花缤纷。一曲活水从石缝间流下,沿着高低不等的圆石滚落,若小小瀑布,看着精致灵动。 赵荑曾听金穗说过,这水从侯府碧湖引来,只这工程就耗费不菲。大老爷夫妻着实好享受! 她绕池塘慢慢走着,不知哪里可能藏了大老爷的账册。 “殷师父,烦你去那石上看看!”赵荑指向池塘中间露出水面的两块石头。 殷师父飞身跃上大石。站定身形,她蹲下来,用手沿着石块周围来回摸索,又把手探向小石,重复摸索的动作。没有发现!她单膝跪在石上,将腰间长剑取下,探身沿着石头底部一点点挪动,感受剑身触及的力道。又半盏茶时间,殷师父摇头。 赵荑忙唤了殷师父回来,让清湄带她去一旁屋里,换下湿了的衣衫。她自己则又绕着池塘转起圈。 每一块石头,每一个缝隙,每一株植被,她一一查看,没有任何收获。 赵荑直起腰身,眉头紧锁。是她猜错了?还是大老爷把东西藏的太过隐蔽? 她的目光落在池塘旁。四周除了各色低矮植株,只一棵不高的李树。树干朝着池塘稍稍倾斜,半个树冠探进池塘上部。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赵荑呢喃出声。 春半,春分!春分一日,因南北半球昼夜等长,也因是春天过半的日子,故又称春半。春分时节,桃李缤纷。宋代诗人陈宓有诗,名曰《春半桃李盛开》。粉嫩的桃花、洁白的李花在春分时节盛放,微风拂动,自有满池落花! 赵荑看向那棵李树,沿着树干,一点一点,目光落在李树根部。是那里么?她心若擂鼓! 看到清湄铲下露出长方形红漆木盒时,赵荑的心终于落了地。 第160章 无措 大老爷的财物数量惊人,赵荑虽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惊愕不已。她用左手誊抄了一份账册,用侗屏门暗桩寄给荀翊。大老爷的账册原件,她借口带孩子们在漻园后院种迎春花,偷偷埋到了桂花树下。 她本想销毁,但想着还是等荀翊回来处理为好。这东西就是定时炸弹,随便落到哪个侯府对头手里,都会炸得荀氏一族尸骨无存。 赵荑日日悬着心,不知荀翊收到账册会如何反应,会想出怎样的应对之策。 她常常在书房里,叽叽咕咕对着墨兰小声说话,害得几个贴身婢女私下里嘀咕,奶奶是不是魔怔了。周妈妈听了,忍不住笑骂:“你们这些小丫头,哪里知道奶奶心思!” 明明是担心五爷,念着五爷,不过对花咕哝几句,小丫头懂什么叫思念成疾! 这日赵荑正对着花儿嘟哝着,晴儿带来了周府消息。周家小少爷出事了! 此刻的周府正乱作一团。 周老夫人站在小少爷周诚卧房里,看着几位老大夫围在小小的孩子旁,她帮不上忙,只急得原地打转。孩子昏昏沉沉,可又嚷着疼,烦躁不安,通体大汗,高热不退。 “祖母!诚儿如何了?”周家大爷周敦刚下朝,听了长随的话,急急赶回来。 “不清楚,等大夫说!”周老夫人已经慌得声音发颤,但还是极力忍住,没让泪落下来。这孩子自小没有娘亲,她这个曾祖母恨不得日日抱在怀里疼惜,如今见孩子生死不知,如何能不惶恐慌乱! “婢女呢? 诚儿吃了什么?还是碰了什么?谁发现了不对?如何发现的?”周敦如倒豆般问着连串问题。 “我已让你母亲把诚儿身边婢女、婆子都拉去审问!且等你母亲那边!”周老夫人说。“若发现哪个动了手脚,揪出背后的人来!无论是谁,直接打死!”老人眼睛血红,只恨不得立时就生吞了那人。 “荀姨娘那里可有异常?”周敦忽地转向身后长随,开口问道。 “没有异常。两位姨娘从不出院子。”长随得了周敦吩咐,让婢女时时盯着六小姐荀琳,还有二姨娘松枝。 周敦眉头紧锁。这荀琳一直让他心下难安。他当日与她、与婢女松枝莫名其妙纠缠一处,后来怎么想都似一团乱麻,无法理清细节。以往他即便醉酒,也不曾那般记忆混乱过。可若说荀琳动了手脚,偏又毫无漏洞。如今诚儿出事,他直觉和荀琳有关,可人家连院子都没出,难不成还能施了法术? 几位老大夫离了周小少爷床榻,聚到桌案旁研究,不过寥寥数语,又都转向周老夫人和周敦。 “吾等医术不精,只能勉力一试,控制症状。若需根治,还望另请高明。”其中一位老大夫拱手相告。 “这,这可如何是好?”周老夫人手里的鸠杖几乎握不住,一旁婢女急忙上前搀扶。 几位老大夫摇头,只其中一位神情犹豫,正是蒋老大夫。 “蒋老大夫可是有话说?”周敦一眼瞥见,急急开口问询。 蒋老大夫狠咬了下牙,朝周敦一揖,说道:“老朽觉小公子许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老朽无能,不能探知。但老朽知一人能解些寻常医者难解的病症,只不知当讲不当讲。”他没有说出毒字,一则犯了主家忌讳,二则他也确实不知究竟是否真的是毒。 一个时辰后,当赵荑接到禀告,说周大夫人上门求荟春救命时,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且不说漻园里的荟春是假的,即便是真,对方如何在几次三番对她和荀翊出手后,还能厚了脸皮来求助?周大夫人如此做派,只能说小公子危矣,周家对这孩子必钟爱甚重! 她刚刚听晴儿禀告周小少爷出事的时候,直觉和六小姐脱不开关系。只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 赵荑进厅堂时,周大夫人已急得团团转,见赵荑进来,直直往前迎了两步,又意识到不妥,堪堪刹住脚。 两人彼此见礼,周大夫人也不绕弯子,径直说了周小少爷情形,然后满含希冀地望向赵荑。 赵荑没有说话。若荟春在,荟春如何决定,她无权干涉。他们夫妻与周家纠葛与荟春无关,也不会殃及周小少爷一个孩子。 “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她知道,若是能救,荟春不会犹豫。但问题是荟春不在啊!可这话她又不能说。 周大夫人眼巴巴地望向赵荑。蒋老大夫说那个能解毒的小丫头师出怀恩庵静尘师太。府里已派人去往怀恩庵,但庵堂太远,一去一回,大半天功夫就没了,她哪里敢一直等! 周府一直关注着侯府,知道大房孩子中毒,后来被五奶奶身边人救下。当日她还听丈夫感慨过,这五奶奶身边藏龙卧虎,能搜罗到如此能人为己所用,着实不能小觑。 如今孙子生死系在这五奶奶身上,老夫人点头允她来时,欲言又止,只说恐会被拒,她不知缘由,但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要尽力而为。 赵荑一脸为难,但再为难也要开口:“原不该拒了大夫人,只荟春——” “奶奶唤我么?可是有事?”门帘挑起,荟春一身风尘仆仆,手里拎着宝剑,似刚刚练了剑回来。 赵荑瞬间睁大眼睛。这是真的荟春! “对!唤你!”赵荑松了口气,又转向大夫人继续说:“原不该拒了大夫人,只荟春年纪小,恐不能胜任。不过——不过荟春既是医者,大夫人只管和她说说是由,看荟春如何说,再定夺不迟。” 周大夫人看看荟春,心下吃惊。她听蒋老大夫说是个小女娃,但没想到这么小。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娃,真的能行么?不过,此刻孙子的危急已由不得她怀疑。京里但凡叫得出名号的大夫都请遍了,无人能医。儿子好不容易请来的太医也摇头不止。 周大夫人咬咬牙,将周诚的症状一一讲了。 荟春神情郑重,全不是素日万事随意的模样。“听着像是碰过不该碰的东西!”她盯着周大夫人的眼睛,问:“大夫人可能找出小公子接触过的所有东西,近一个月的?”她又补充。 “能!”周大夫人忙不迭点头。“诚儿的吃用一应事务分工极细,每项有专人打理!”孙儿身边人她刚刚一一审过,虽查不出异常,但各自差事做得如何,她心中有数。 “五奶奶,我需看看病人。”荟春转向赵荑。 “好!”赵荑没有犹豫。她望向候在一旁的晴儿:“你跟着荟春,听她吩咐!“ “是!”晴儿对上赵荑的目光,垂首应下。周府那里查到的信息,一直是晴儿和清泽对接,她对周府事情很熟悉。如今有机会进周府,自然不能只单纯陪着荟春给人看病。 荟春前脚出门,赵荑后脚就遣人偷偷去寻了五小姐荀嬛和程姨娘。六小姐行事,不会少了三太太周氏背地里的支持,只不知荀嬛和程姨娘会不会察觉蛛丝马迹。 很快,赵荑就得了传回的消息。周氏近日未出过府,只吃斋念佛,偶尔去七小姐荀璐房里坐坐。母女俩只专心研究法子,想为荀璐遮住额头有瑕部位,无甚异常。 赵荑这里全无头绪,荟春那里却很快查出了问题。 第161章 治疗 荟春没让众人再进周小公子房间,她自己带上厚厚面巾,又嘱所有人都带了,方举步迈进门槛。 众人见她举动,心下骇然。这是疫病么? 荟春认真查了小公子身子,又让婢女扶了孩子下床。不想孩子只一瘸一拐地走了两三步,就直直摔倒。 “院里可还有如小公子一样生病的下人?”荟春出了小公子房间问道。 “没有!”一旁奶娘急急答了。 \"有风寒症状的呢?“荟春又问。 ”没有。“奶娘答。 “小公子最近月余可有出府?可有接触了类似风寒病症的人?”荟春问。 “因是过年,小公子只出府去了一次外祖家,未曾去其他地方。风寒的下人,是不允许到小公子身边伺候的。”奶娘答。 “小公子外祖家那里,烦大夫人去问问,是否有人患了类似病症。”荟春转向周大夫人。 周大夫人急急应了,遣人去常府。 “小女与师父在外游历时,曾见过类似病症。本冬日寒凉,不易发此病症。即府内无人发病,先从小公子接触的外人查查。此病易染,接触过小公子的人不要出院子了。此症成人发病凶险者少,但孕妇、久病不愈、或是本就体弱者需注意。下人中年龄小的也尽量不要到小公子跟前伺候。染了此病的小儿,发病最是凶险。若不得及时根治,恐丧命或偏枯。”荟春一脸严肃,对着众人侃侃而谈。 “荟春姑娘既见过此症,可知如何抑制?如何治疗?”蒋老大夫急急问着。 “此病近距离口鼻飞沫可染,另外病患衣物、夜香都须妥善掩埋。接触病患的人,需带面巾,务必认真净手。出院子要立即沐浴更衣,不可大意。\"荟春顿了下,接着说:“小公子发病不过这一两日,针药同下,小女可勉力一试。” 听得荟春可治,周家众人瞬间放了提起的心。 “老朽可否给荟春姑娘打打下手?”蒋老大夫目光灼灼。 “多谢蒋老大夫,小女之幸!”荟春没有藏私之心。这病传播快速且隐蔽,若只她一人治疗,累死也无法一一阻断。 一旁其他医者听了两人对话,也纷纷表示可以帮忙。笑话,这是偷师的绝佳时机,哪个医者愿意错过。 荟春一一应允,带了几位医者重又返回小公子房间。 见荟春行云流水般,在小公子夹脊、肩髃、曲池等等穴位毫不迟疑地一一扎下时,刚刚还有轻慢心思的医者,瞬间屏声静气,认真看着。只一手针灸功夫,这小姑娘就强过太多医者。 “赤芍药、贯众、桑叶各两钱,川芎、桃仁......\"荟春也不落笔,只口述方剂,一旁立时有医者一一记录。白白得的方子,不记下来的都是傻子! 有下人马上拿了方子去抓药,按照荟春嘱咐煎煮。 小公子服下药,沉沉睡了。见孩子不再嚷着疼,也不再烦躁难安,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不能出小公子院子,周老夫人遂命人在各个房间添了床榻。按荟春所说,人员密集也是不妥,但好在周小公子本就得宠,院子极是敞阔。加之除了周家几个主子,也就几个医者是外来人,也算住得开。 期间有院里小婢女出现病症,荟春指导几位医者上手,很快抑制了病情。因荟春毫不藏私,几位上年纪的医者对她多了尊敬。 医之一道,能者居上。不过,退一万步说,哪个领域不是本领大的最受人敬仰呢?荟春自此在京中扬名,这是后话。 两周后,小公子和婢女痊愈,众人也能离了周府。临别,几位医者恋恋不舍。这十数日朝夕相处,几人互相切磋医术,时时有进益,竟觉日子飞快。 只他们返回各自医馆时,才知已有很多类似病患涌来,几人急急投入治疗当中,忙得团团转,倒也没时间遗憾了。 荟春、晴儿终于回了漻园。赵荑也才从她们口中得知周府之后发生的事情。 晴儿虽关在周小公子院里不得出,但和小公子的身边婢女、婆子倒是混得极熟。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中,晴儿还是探得了一些消息。 荟春忙着给小公子治疗时,周大夫人派去常府的人回来禀告,说府里并无发病之人。不过周小公子的奶娘倒是想起一事来。 当日小公子出府,正待上马车时,守在侧门外的一个妇人突然冲过来,拉着小公子衣袖不肯放。她说是二姨娘松枝的嫂子,要求见松枝,求小公子应允。若是不能见也行,烦小公子把给姨娘做的新衣带回去。 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毕竟是过年,家里念着姨娘,不知过得好不好云云。一众下人拦着,可妇人还是把手里的包袱塞进小公子怀里。最后是几个粗使婆子下了死力,才拖了那妇人离开。 周大夫人听了回禀,又遣人去查松枝家里。下人很快折返,说松枝嫂子回去路上落水淹死了,不知有没有病症,但看家里人似乎都很康健。 周大夫人将事情说给周老夫人,还有周敦听。几人都觉得事情太过凑巧。周老夫人想起松枝怀孕,但一再隐瞒的事儿。是不是周敦的嫡子死了,她的儿子就是周敦长子了?庶长子也是长子啊!松枝有害小公子的绝对动机! 周老夫人命人将六小姐荀琳和松枝都带了来,一番审问,松枝认了罪,说知道怀孕就决定瞒住不说。毕竟如早早得知她怀孕,小公子出事就很容易疑到她身上。等小公子没了,她再爆出有孕来,一则免了怀疑,二则也因是周敦唯一子嗣,松枝母凭子贵,自然能得实惠。 一旁荀琳听了,气得大骂松枝,甚至冲过去厮打,被婢女拉住尤不解恨,一句一句可怜的诚儿,哭的肝肠寸断,似乎小公子就是她的亲儿,就马上要死了一般。 周大夫人气得要打杀松枝,但周老夫人说毕竟有了周敦的孩子,待孩子生下,再行处置。不想那松枝趁人不备,直直撞了柱子,一头一脸的血,人就这样没了。 第162章 棋子 赵荑听了晴儿回禀,眉头微皱。她没见过松枝几回。“不成功便成仁”,这婢女有如此烈性么? “你遣人偷偷去问问五小姐,这松枝素日性子如何?六小姐出嫁前,松枝在做什么?是否有异常?再去和清泽说,查查松枝家里情形。”赵荑吩咐。晴儿福身应是,出门而去。 很快,五小姐荀嬛那边传了消息过来。 松枝仗着自己是嫡小姐的贴身婢女,对五小姐很是看不上,对她身边的婢女更是日日趾高气扬、颐指气使。松枝还喜欢学着六小姐娇滴滴的样子,被绣针扎一下,都得抹半天泪。 六小姐被老侯爷责打、罚跪祠堂的第三日,松枝就被周氏遣去了柳树坊宅子。对外的说法是,周氏把那宅子给了六小姐做陪嫁,要好好修缮一番。恐匠人不用心,松枝去监工,以免有不妥。 荀嬛说,松枝回府的当日,她曾搭了一眼,松枝只低着头,没理任何人,径直回了自己房间,倒没看出什么异常。 清泽也很快递了消息进来。 松枝一家是十几年前周氏采买的下人,身契都在周氏手里。几年前,松枝父亲去世,松枝母亲就和松枝大哥夫妻一起,还有个小孙子,在周氏名下庄子上做活。松枝和家人感情不错,时常捎了银钱回家,甚至在跟六小姐进周府前,还把自己所有的体几银子都托人捎给了母亲。 松枝大嫂过年时给松枝送衣物,在周府门口和周小公子一番拉扯后,回庄子途中,失足落水。等人被捞上来,已经没了气息。松枝母亲、大哥、孩子自是一番哭天抢地,草草办了丧事。 赵荑听了回禀,心里总觉不对。入周府前把所有积蓄给了家人,说与家人感情深厚,似可以解释。可松枝嫂子见过周小公子,小公子就发了病;而她自己人没到家,就意外而亡。世上哪有那么多巧事儿? 松枝指使嫂子害周小公子,又杀了嫂子灭口么?一个陷在深宅里的小婢女,有这本事? “你再去让清泽查查,松枝去柳树坊宅子那些日子,可出过什么事儿?”赵荑又吩咐晴儿。 晴儿也不多言,只应了是,急急又去寻清泽。 清泽很快又查了消息。周氏柳树坊宅子的门房是个好酒老仆。清泽派的人和老仆攀上了话,又打了好酒,一番攀扯,那老仆几杯好酒下肚,竟是个话极多的。 按照老仆说法,周氏修宅子的时候,把宅里原有的下人都遣去庄子,只留了他看门。松枝姑娘来了,只一人住内宅。修缮宅子的匠人是周氏从庄子寻来的,是两个壮汉。 老仆絮絮叨叨地骂那两壮汉不是东西,若不是他拦着,夜里都想进二门去。说是干活,还不是看着二门里只一个松枝姑娘,就是没安好心。还说,他一日夜里听见两人嘀嘀咕咕,说什么这活儿好,干一辈子都值,还说什么细皮嫩肉,有滋味。 活计干完,松枝姑娘给两人结算工钱那日,一个壮汉居然上手拉住松枝姑娘,被松枝甩开。那壮汉还嬉皮笑脸问什么时候还来干活。老仆气不过,拿了扫把赶人,那壮汉居然说一个老头怎么行,还得是他们俩来。真真是棒槌! 赵荑听着回禀,心下诧异。松枝一个姑娘家,确实不合适监督修缮。那宅子既原本就有下人,留一两个看着就好,为什么非得松枝去? 赵荑倏地坐直身子!不对!松枝的孩子不是周敦的! 松枝是周敦姨娘,怀了身孕却隐而不报,让嫂子谋害周敦嫡子,图谋自己上位,母凭子贵,听着极其合理。可若松枝只是周氏母女棋子呢?她被周氏找人糟蹋,她嫂子被胁迫,演出这样一出戏来。即便事儿成,松枝也会被周家怀疑,查证一番,自是没有活路;事儿若不成,周小公子多半也残了,松枝自是以死谢罪。六小姐呢?毫发无伤,坐收渔翁之利! 周氏母女自然不怕松枝和嫂子乱说话,松枝母亲、小孙子都是周氏威胁松枝姑嫂的筹码。 这对母女,真真恶毒! “晴儿,赶紧再去告诉清泽,让他查查松枝的尸身埋在哪里?若能寻着,一定着人看好!”赵荑急急吩咐。 “是!”晴儿转身就跑。奶奶能如此吩咐的事儿,必然顶顶重要! 不过两个时辰,清泽就气喘吁吁地回了府。听了晴儿回禀,赵荑满心懊恼。 松枝撞柱后,周家觉得晦气,直接派人将尸身送回松枝家里。松枝家人自又是一番悲伤不已,搭了灵棚祭奠。谁知停灵第二日晚间,松枝家忽然燃起大火。待众人发现,施救已然不及。火最终熄灭后,松枝一家,连同松枝尸身已烧成灰烬。 “怎会烧得如此彻底?”赵荑拧眉。 “清泽说,三太太在那庄上存了很多柴禾。松枝大哥家里存得最多,屋里?屋外都堆满了。而且松枝大哥不知从哪里得了点儿洧(wěi)水(古陕西水名,据说含石油,易燃),宝贝得不行,一直存在家里。”晴儿细细禀着。 赵荑心下叹息。还是慢了一步!这周氏母女筹谋了多久?居然时时处处安排周密,没留任何活口,没留任何痕迹。 若松枝尸身留了下来,让荟春看看,应可查出有几月身孕,届时再以此为证,自然能让周家彻底断了与周氏母女的面子情。日后再筹谋查出威胁周家的人,周家就不会再助纣为虐。 赵荑一点点捋着案上皮纸的浅灰色纹理,思绪一点点捋顺。 周氏防备五小姐荀嬛,不信任连妈妈,两人不容易从她身上直接得了消息。程姨娘虽也时时盯紧周氏,但周氏遣了下人四处而去,她们无法做到看住每一个人,即便看住,也无法第一时间猜出周氏意图。 看来她还得从周氏身边下手,重新安个眼线才好! 第163章 合作 赵荑正琢磨着如何在周氏身边安插人手,清湄进来回禀,说有人在侯府角门那里要见荟春。 “什么人?”赵荑好奇。之前只有蒋小大夫请清泽传话给荟春。即便是周大夫人,也是借了拜访赵荑名义进府。如今儿个这样直接上门,说要见荟春的,还真是第一次。 “说叫华苻。” “鬼目找荟春干什么?”清湄话音刚落,端着茶进门的清浅就接了口,语气有点儿冲。 赵荑挑眉。清浅对这华苻意见不小啊! 清浅当日和荟春一起回了府里。赵荑知道她落崖的事儿,命她好好养伤,不许乱跑,也不许练功。这几日清浅已经闲不住,只要得了机会就凑到赵荑身边,巴巴看着她,想早点恢复练功。赵荑也不理她,由着她急得抓耳挠腮。 “什么鬼目?来人叫华苻!”清湄纠正。赵荑从荀翊书信里已得知华苻身份,也知道他是要给赵淞治腿的医者。 “你去唤了荟春,告诉她若想出去,就直接去吧,不必再回我。”赵荑吩咐清湄。 “奶奶怎不问他为何寻荟春?万一他对荟春不怀好意呢?”清浅看清湄应着出门,有点着急地说。 “哦,不怀好意?”赵荑的好奇心被挑了起来。清浅知道些什么? “就是不怀好意!”清浅嘟囔着。 “和我具体说说,怎么不怀好意?”赵荑眼里都是八卦的光。 清浅张张嘴,不知该怎么说。 那边荟春已得了清湄传信,出门去见华苻。 “先生寻我何事?”荟春朝华苻微微福了福身。她与华苻一路江湖同行,切磋医术,已经很是熟稔,也不再句句敬语。 “今儿个要给赵淞治腿,荟春姑娘不来么?”华苻嘴角含笑。 “今儿个么?好啊!”荟春瞬间开心。 两人正待举步,一辆青布马车已缓缓停在了门口。 “荟春姑娘!”布帘挑起,蒋小大夫下了马车。 “蒋小大夫安!”荟春朝他规规矩矩福身一礼。五奶奶说,蒋小大夫是个极讲规矩的人,在这样的人面前,不想彼此不愉快,最好的做法就是按规矩来,不必争长短,不必论对错。 “呃,那个,那个,荟春姑娘,父亲让我请姑娘去医馆,有一位病患很是棘手,和周府小公子病症看着相似,但病患有消渴之症,兼之发背已溃,神智昏沉,疽毒入髓。只能请了姑娘看看,是否可治?”蒋小大夫望着荟春,有点磕绊地说了来意。荟春如此的举动让他心里多了不舒服,可偏偏人家做的、说的毫无错处。 “先生与我同去,可好?”荟春看向华苻。 “好!”华苻毫不迟疑地应了。 一旁的蒋小大夫张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他见过华苻几次,知道对方医术颇有些不凡。既说是有棘手的病患,他若阻了对方去看,似有不妥。 华济堂不远,荟春拒了蒋小大夫乘车的邀请,只与华苻信步朝医馆而去。蒋小大夫坐在车上,看着并肩而行的两人,一脸神情莫名。 很快到了华济堂,蒋老大夫见了荟春,急急请人到堂后静室。榻上躺着枯瘦老者,榻旁站着一位面色焦灼的年轻男子。 “荟春姑娘快请!”蒋老大夫边抬手示意荟春到榻前,边介绍老者病势,与蒋小大夫所说相仿。 荟春抬手搭上老人脉搏。身后跟进来的蒋小大夫紧了紧拳,忍着没有出声。荟春认真感受着脉搏跳动,端详老人面色、舌苔,又示意一旁的年轻男子把老者身子翻转,掀开老者背上衣衫,上手要去感受背疽硬度。 身后的蒋小大夫忍无可忍,抬手去抓荟春手臂,只还没碰到荟春,另一只手已经钳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很大,疼得他痛呼一声。 荟春回头。一旁蒋老大夫惊愕地看着两人,开口道:“这是做什么?华贤侄快松手!” 华苻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一眼没看蒋小大夫。 “父亲,这,这不合规矩!成何体统!”蒋小大夫满脸涨得通红。 蒋老大夫愣了愣,反应过来自己儿子在说什么,狠狠瞪了他一眼,说:“堂上还有不少病患,你且去忙!”言罢,也不再看儿子。 荟春全无表情,只径直回头,手指触上了老人背疽。 蒋小大夫看看父亲,又看看华苻、荟春,见无人理他,只能讪讪退开两步,不过还是没离了房间。 蒋老大夫眼角余光扫了儿子一眼,心下叹息。他这个幺儿,自小学医天赋极好,自己对他寄予厚望,索性让他在书院多读几年,多结交些高门子弟、文人雅士。书是懂得多了,人脉颇有拓宽,医术也很有进益,可一身的迂腐气也水涨船高,像极了书院里的老夫子。 医者,治病救人,若时时处处讲规矩,那很多病症如何能确切诊断、医治? 蒋老大夫这边叹气,那边荟春已经收了手。 “祖父的病可治么?”一旁年轻人已忍不住开口询问。 “无妨!我开三个方子,一外用,两间隔内服。”说着,荟春走到桌案旁。就着婢女端来的水净手后,径直坐下。 华苻铺了纸张,自然地给她研墨。荟春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笑,什么也没说,只蘸了墨汁,提笔书写。 蒋小大夫握紧拳头,眼神复杂。 方子开好,荟春交代了用法及药的熬煮注意事宜,遂与华苻径直离开。 蒋老大夫等人送到医堂门口。蒋老大夫看着两人背影,感慨道:“一擅药擅针,一擅疡擅骨,假以时日,这当是我大平朝两位可与医圣齐名之医者!”“(疡yáng医,外科医生古称。) 蒋小大夫一直盯着那俩背影,愈走愈远,在巷子尽头,消失不见。 一高一矮、一矫健一纤细、一强悍一淡静,协调无比,又刺眼得紧。 荟春、华苻早已将蒋小大夫抛在脑后,两人很快到了赵淞家。 赵淞儿子早早候在门口,见了二人便急急迎进宅子。宅子很小,却收拾得很是干净。赵淞妻子、女儿正抹眼泪,见了两人也不敢再哭。 几人也不多寒暄,华苻直接让赵淞躺到内室床上。只还没等他上手去摸赵淞腿骨,荟春开口:“赵大哥先睡过去,是不是更好?”她看向华苻,眼神狡黠。 “你能做到?”华苻眼里有异光滑过。古传华佗有麻沸散,可已失传,之后再有病患难忍疼痛,要么用蒙汗药,要么直接敲晕。 荟春也不说话,只取了针,两手翻飞,须臾间已插下若干。赵淞看她动作,动了动嘴唇,刚想夸几句,可只觉眼皮发沉,竟昏昏欲睡。他心下惊骇,还要待问,人已失去意识。 “荟春好手段!”华苻眼神晶亮,由衷赞叹。 “到先生了!”荟春笑意盈盈。 华苻手搭赵淞一腿,一点点摸索,突然手下用力,只喀嚓一声,那腿瞬间换了弯曲的角度。他的手接着下移,又是咔嚓一声,听得人心头发颤。 华苻用了一盏茶时间给赵淞断了骨,赵淞依然没有醒转。华苻用事先备好的方板固定了腿骨,方才收手。 “鬼目先生好手段!”荟春眼神灼灼。 “彼此彼此!”华苻答了,朗声大笑起来。 荟春又给赵淞留了止痛消肿的方子,方与华苻相携而去。五奶奶给了药方,还有小瓶里的两颗药丸,她要与鬼目先生一道研究一番。 第164章 意外 本以为解决了顾顿那里的问题,应该一切顺遂起来,可接下来的日子,连番意外让赵荑应接不暇。 周家酬谢荟春的财物很快搬进了漻园。看到一堆堆穿的、用的、赏玩的珍稀物件,荟春张大嘴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不过她也不在乎这些,拿了就要分给漻园一众人等,结果被赵荑拦下。 赵荑拿出其中几匹下人穿着不违制的布料,让周妈妈分给大家,其余命清浅清点,记录成册,给荟春留着做嫁妆。荟春听了满脸通红,但知道拧不过赵荑,遂不再坚持。 京里初起的疫病,因冬日寒凉,也因几位医者从荟春那里得的治疗之法,很快消于无形,没有掀起大的水花。不过赵荑还是觉得奇怪,周氏母女是如何知道疫病会起,还筹谋用到了周小公子身上?是杨姓老者暗地里出手了么? 监视猫儿坊的人,一直没有寻到杨姓老者踪迹。这人藏得如此隐秘,赵荑头疼之外,只能愈发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着。 荟春日日出府与华苻研究大老爷的药方。确如赵荑所料,一张为毒药,一张为解药。但荟春、华苻研究后发现,这解药、毒药都是下到顾顿手下人身上的,与顾顿所中之毒和所需的解药对应不上。两人研究小瓶里的药丸,发现这药应是专门给顾顿的解药。 荟春把事情说予赵荑听,赵荑想破头也没想明白。按理,大老爷不该额外藏了给顾顿的药和方子。不过稳妥起见,赵荑又去了贤汀院几次,对照《春江花月夜》几番研究,最终放弃。 是大老爷从哪里得了药,数量有限,只用在了替他管理手下人的顾顿身上吧!可如今寻到的解药,除了赵荑拿给荟春的两颗,瓶里仅还余两颗。若荟春、华苻研究不出配方,两颗解药,顾顿只能再撑两年。 荟春听了赵荑的话,没有气馁,反而斗志昂扬起来。于医者而言,有挑战,再努力,再最终解决难题,活人性命,其中所获的欣喜,远远胜过平白得了珍稀方子。 荟春之前所说以毒攻毒的法子与解药方子不谋而合,如此,华苻拜服,并亲口承认在药学一道上,需好好向荟春请教。 两人这里惺惺相惜时,周府内所有主子也达成了共识,六小姐荀琳必须除掉。 虽然松枝一事,荀琳片叶不沾身,但没人觉得她无辜。所有人认定的事儿,有无证据又有什么关系!两个月后,荀琳染了风寒,高热不退,没多久就命归黄泉。周氏在周府大闹一场,但府医和蒋老大夫的医案摆到她面前,她看着除了叫嚣,还能做什么? 赵荑得了消息,心下感叹。周氏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只想着让女儿上位,可忘了周小公子是周家最大的逆鳞之一。周家这次被周氏逼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可周氏真的敢么?最终周氏不还是灰溜溜回了侯府,大病一场,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 所谓胜败,很多时候,不过是看谁豁得出去,看谁敢孤注一掷罢了。 荀翊此时也悄悄回了京城,只没回侯府,而是直接隐在了赵荑京郊的云溪庄。顾顿带着手下人依旧回了蓝泗崖,等候荀翊命令。老侯爷派老管家去见荀翊,得知了大老爷财务细账。数目惊人,后续如何安排,还要侯爷和荀翊商量,一时也没有好法子,还得细细筹谋。 荀翊待在云溪庄,竟给赵荑捎来了意外消息。不知从何时起,本对所有人没反应的祝妈妈女儿安娘,只每日跟在秦大身后。秦大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秦大拿她无法,可安娘乐此不疲,居然时不时给秦大做衣服、做饭食。对着秦大,安娘好得如正常人般。 赵荑听了这消息,除了扶额,还能作何反应?若秦大愿意续娶安娘,她也无二话。只端看两人缘分吧。 期间赵二爷给赵荑传了消息过来。程姨娘三叔父的儿子程杨已正式调任都水使者,在往京城上任的路上。 程杨官声并不好,没什么能力,还典型媚上欺下。但正因此人一副无底线巴结讨好的奴才相,又肯大把撒了银钱贿赂,所以这些年竟一路高升。这次任都水使者,虽是升官,但实在算不得好差事。赵二爷查了,是有人看不惯程杨的小人做派,在中间动了手脚。 赵二爷在查程杨过程中,竟意外发现杨姓老者与程杨有过接触痕迹。赵荑得了消息,愈发警醒。她可以断定,杨姓老者一定和侯府有仇,不然不会盯着周家、盯着侯府,也不会一直与他们过不去。 一个很可能有谋逆大罪,见不得光的仇家! 这人与程杨接触为了什么? 两人若之前没有交集,只可能因为程杨任了都水使者——侯府大老爷原本的官职。 杨姓老者想做什么?大老爷已死,唯一留下的就是大笔贪墨财物。 他想让程杨揭发大老爷么?现任查了账目,发现前任有诸多问题,揭发是不是名正言顺? 赵荑额头有冷汗渗出。若真如此,情况危矣! 她急急让清泽给荀翊传信。事情需尽快寻了办法解决! 没几日,赵荑竟又得了一个意外消息。 蒲桃居然进了五皇子府,成了五皇子侍妾! 董家衣肆董娘子说这消息时,眼里含泪。 要说这世间事儿也真难说。蒲桃那日轮休,本不会来衣肆。是一个小伙计家里临时有事,衣肆人手不足,蒲桃知道就自告奋勇又来了东市。 据说澄贵妃生辰将至,五皇子便服闲逛,想着给母妃寻点新鲜东西,正巧见蒲桃穿了一身茜色衣裙,摘了梅染的门板,听见身后董娘子唤她,回眸笑着应。那艳若桃花的笑容让五皇子惊为天人。 于是五皇子派人打听了蒲桃的来历、家境一应事宜,遂派人上门提亲。 蒲桃没有兄弟姊妹,母亲早已谢世,只父亲还在。蒲桃放籍后并没有回父亲那里,一则父亲已经续娶,又耳根子软的很,她与继母不睦,自然很难相处愉快;二则她也不想被父亲拿捏亲事,索性不回去,只租了董娘子家前院的一间小屋住。可如今五皇子直直派人登了蒲桃父亲的门,事情如何还瞒得住? 蒲桃父亲、继母自然寻上门来。继母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似乎蒲桃就是她的亲女,担心记挂得不行。 无论蒲桃愿或不愿,父亲已应下五皇子。她若拒了,要么出家,要么撞死,再无他路。三纲五常摆在那里,在家从父,哪里由得她选择? 既只一条路,蒲桃面无表情地应了,没人看到她垂眸瞬间,眸光里一闪而过的狠厉。 蒲桃么,哪里不生根,哪里不存活! 赵荑得了董娘子消息时,还有蒲桃捎给她的一句话:“若蒲桃侥幸有出头之日,必报五奶奶大恩!” 赵荑听得心头发颤。 衣肆里那张灿烂明媚的笑颜,不知此生能否再见? 第165章 恶念 无论有多少意外,生活总如河流般,虽偶有大石、小石,依然没能阻了河水悄然流淌,径直向前。 这日,赵荑正对着摊在书案上的几张宣纸、皮纸挥毫泼墨。她自从拆了大老爷的《春江花月夜》,还有《皑沙斋》的字幅后,就对纸张起了兴趣。 赵荑正来回折腾间,晴儿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书房。 年前,二奶奶侯氏跟着老太太身边的尚妈妈一番打砸漻园后,老侯爷命荀放传话给二爷,若管不好就休妻。二爷当日居然没有如以往一样大发雷霆,反而很是平静,既没有说会好好管教侯氏,也没有说就此休妻,众人一时也不知他究竟是怎样心思。 因着乔儿关系,赵荑嘱咐晴儿多留心二爷院里动静。晴儿如今是漻园一众婢女里的“包打听”。她性子活泼,善与人打交道,还很会揣度人心思。在这侯府里,她和各院婢女、婆子都能搭得上话,甚至交了几个关系很不错的小姐妹。 晴儿得了赵荑的话,日日关注二爷院子。这些日子一直无波无浪,今儿个晴儿忽然跑回来提到二爷院子,必是出了不同寻常的状况。 “奶奶,二爷怕是要出幺蛾子。”晴儿急急施了礼,张口就是这样一句。 “慢点说。”赵荑提醒。 “是!”晴儿努力喘匀了气息:“奴婢和白姨娘身边婢女关系不错,就嘱了她帮忙看着二爷那里。昨儿个晚间二爷留了白姨娘在屋里伺候,夜里低低说话,只是听不清说些什么。今儿个一早白姨娘出了二爷屋子就神情不对。回了自己屋子后也不让下人进去伺候,一个人呆了好一阵子,然后出门就去给二奶奶请安,还邀了二奶奶下午一起逛园子,说要陪二奶奶松散松散。二奶奶原是不愿,可架不住白姨娘一直游说,最后还是应了。” 晴儿圆圆的杏核眼晶晶亮,语声清脆如倒豆一般:“奴婢觉着怕是二爷起了坏心思,要让白姨娘做什么,所有奴婢就急着跑回来禀奶奶,等奶奶示下。” “很好!辛苦了。”赵荑一直喜欢晴儿活泼憨直的性子,说话时候语气里自然带了笑。“你这样……”她示意晴儿附耳过来,低低嘱咐。晴儿听得点头如捣蒜。 下午天气不错,是难得的暖阳高照。二奶奶侯氏带着婆子、婢女出了院子,身边正是殷勤备至的白姨娘。 “奶奶快看,多好的天儿!您呀,就得多出来活动活动身子骨儿,晒晒太阳,吹吹风,看看梅,心情自然就好了!”白姨娘抬手扶着侯氏的一只手臂,满脸讨好,比她身边婢女还要尽职尽责。 侯氏没答话,不过神情却能看出受用无比。她一直忐忑着,那日她昏迷着被送回碧绦院,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她也是稀里糊涂。她逼问了身边几个婢女,婢女支支吾吾把情况说了,着重提到老侯爷大发雷霆的事儿,不过哪个都没敢把老侯爷让荀放说给二爷的话学给她听。 之后,老侯爷处置松福堂一众下人的动静闹得太大,侯氏哪里能听不到?尚妈妈被直接打死,侯氏听到几个婢女、婆子私下的议论,她听得心惊胆战。松福院满院子下人,要么打死、要么发卖,要么送去了庄子,没有一个逃了过去。老侯爷的狠厉,吓得侯氏数日噩梦连连。 松福堂当日的动作,不过是老太太和尚妈妈借了她的话,打压赵荑,可事情起因还是她的请求。她哭着和老太太说,她只想见自己儿子,哪里有错?赵荑一个弟妹,哪里得了权力,竟想阻她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心。 她知这事儿老太太必会帮她。老太太对赵荑的不喜,只要不是傻子,这府里哪个不知?可她没料到尚妈妈做得那般肆无忌惮。赵荑再不好,也是正经五奶奶,是大房内宅主事人,是府里目前唯一能在老侯爷跟前得脸的女主子。尚妈妈居然就那么带人打砸了漻园,谁给她的胆子! 当日她见尚妈妈举着棒子,一下打倒了拦着的婆子时,吓得惊在原地,满脑子除了完了、完了两字外,哪里还有其他心思。 待松福堂一众下人被处置后,她的心依旧一直悬着。是要轮到她了么? 她日日忐忑,恐老侯爷直接派了人来,把她拖去祠堂。是跪祠堂,还是直接打板子?她不知道,只惶恐不安,日日心惊。 数日过去,侯氏的心终于稍稍安定。老侯爷不是也没惩戒老太太么?主子毕竟和下人不同。而她只是想念儿子,想来老侯爷体谅了她做母亲的心情。如此一想,她渐渐释然。 依旧没能把荀乔要回来,她心里无比愤恨。那是她的儿子,凭什么被赵荑抓在手里? 二爷这些日子没折腾她,她乐得不去讨打。今儿个白姨娘凑过来百般讨好,她原没想搭理,但她呆在院里确实烦了,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儿,想想不如出来走走,也许能碰见荀乔也未可知。 侯氏这边心思百转,那边白姨娘也一直在觑着她的神色。她心里打鼓,说不怕是不可能的,二爷的恶念让她心里发颤,但想想二爷许她的话,又觉值得冒险。 她唯一担心的是五奶奶,怕得罪了那煞神。想到七小姐被毁容的脸,她心慌得紧。她甚至犹豫要不要去五奶奶那里,用这事儿递投名状。可转念一想,又歇了心思。她毕竟是二爷的妾,五奶奶再能,也没法管到伯兄家事儿上吧。 二爷说侯氏一直针对五奶奶,人都被她得罪死了,五奶奶怎会管她死活。白姨娘想想也觉有理。况且乔儿少爷养在五奶奶身边,换做是她,自然希望乔儿没娘才好。这样一想,白姨娘觉得自己要做的事儿,实在对五奶奶有百利、无一害,按照二爷命令做事的心思更坚定了些。 远远看到碧湖长廊尽头高高的亭台,白姨娘眼里闪过精光。 第166章 游园 隆昌侯府原是前朝一位王爷的宅邸。据说当年为了俯瞰碧湖,那位王爷大肆搜刮钱财,征用大批苦役,硬是堆叠出了如此一座小山。如今看来,景致倒是不错,就是没人再想起当日有多少人为此家破人亡罢了。 临碧亭是侯府最高处,正建在碧湖畔的那座小山上。 “奴婢扶二奶奶去临碧亭瞧瞧,听说从那里还能看到西山梅林呢!”白姨娘满脸的欢喜雀跃。 “胡说什么,往年怎么没见过梅林?”侯氏斥着,但脚步却随着白姨娘,踏着长廊的台阶朝临碧亭而去。 “是么?那怎么奴婢身边几个婢女、婆子都这么说?若是见不到,奴婢定要撕了她们的嘴,给奶奶解气。”白姨娘扶着侯氏的手臂,腰身躬得更谦卑了。 一旁几个婢女彼此看看,撇撇嘴,只跟着,也不插话。若是二爷出事前,侯氏还会听听她们的提醒,如今说不得哪句话就莫名触了霉头,她们可不敢随意张口,有白姨娘愿意冲在前面,她们也乐得清静。 临碧亭地势高,府里主子养尊处优惯了,每登一次都喊累,所以去得极少。倒是二爷最喜欢那里,素日常邀了三五狐朋狗友聚在那里,说什么登高望远,把酒言欢,吟诗作赋,端着一副满腹才情的清雅模样。 今儿个侯氏竟肯听白姨娘的话去登那亭子,也是出乎一众下人的意料之外。 春日将近,临碧亭的长廊两侧已掩不住草儿频频探出的头脸,落出春意盎然来。众人信步闲逛,走了两刻多钟,离临碧亭还有段距离。 侯氏平日很少走这么久,累了想折返,白姨娘各种恭维奉承,硬是哄得侯氏咬牙又走了一盏茶时间,总算到了临碧亭。 木构黛瓦的六角亭空间并不很大,婆子站在亭外的台阶上等着吩咐,几个婢女跟在侯氏和白姨娘身后进了亭子。侯氏抬手扶住粗大的红漆木质立柱,朝着远方眺望。坊内、坊外连绵的屋脊、纵横交错的道路,还有远远青白交映的西山映入眼帘。 “哪里有梅林的影子?”侯氏语气里虽然带了不满,但还是很喜欢这样登高望远的清爽。 立在亭里,吹着习习微风,迎着暖融融的阳光,她心情难得好了许多。 白姨娘觑了一眼她明显松开的眉头,满是谄媚地说:“都怪奴婢院里的婢女、婆子,回去奴婢就罚她们到这亭里跪足两个时辰,让她们信口胡诌!” “估计她们是前几日来过,想是梅树过了花期,今儿才没见。”一旁婢女有与白姨娘身边下人素来交好的,实在没忍住接了话。 奴婢虽然轻贱,但如此磋磨实在过了。虽然天气渐暖,但若跪在这四面透风的亭子里那么久,必会染了风寒。一场风寒去了命的奴婢,甚至主子,她们可都见过或听过,比如当年二房才八岁的三爷。 “就算过了花期,也是那些下贱的没细心查证,蒙骗主子的罪名是逃不过的。”白姨娘斜睨了婢女一眼:“害得二奶奶空欢喜就是该罚。” 婢女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话。白姨娘在心里哼了一声,别以为她不知道这几个婢女心里怎么想。她原就是碧绦院里的二等婢女,身份在几个婢女之下,没少在她们面前伏低做小。后来她靠自己的本事,日日躲着二奶奶勾搭二爷,最后如愿爬了二爷的床,成了姨娘。可这一院子的婢女依然瞧她不起,真当她不知道么? 事儿若成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这些个不知道好歹的小蹄子!白姨娘心里恨恨,可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只讨好地指着坊外的街道说:“奶奶快看,那街道就直通东市最有名的荣贵珠宝行。奴婢听说那家珠宝行的首饰最是贵气好看。”白姨娘的话里满是艳羡和向往。 “擦擦你快流出来的口水,真真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侯氏满脸的嫌弃:“东市最好的珠宝在琬馥饰行。那荣贵珠宝行俗气不堪,如何能比得上琬馥饰行的半分雅致。” “哎呀,还是奶奶有见识,哪里是奴婢这样的低贱奴能比的!奴婢得时时在奶奶跟前伺候着,跟奶奶多学学。奶奶可得多教教奴婢!”白姨娘边弯腰给侯氏掸去裙摆的一点浮尘,一边满嘴毫无下限地巴结讨好。 这哪里和见识有关,但凡京城的人,哪个不知道两个首饰行的差距?一旁婢女只觉得这场面辣眼睛,纷纷转头朝亭外望去。她们没有白姨娘这么不要脸,自然没白姨娘那么得二奶奶欢心。 “哼,算你知道好歹。”侯氏很是受用,随着白姨娘的搀扶靠近了亭子临碧湖一侧。碧湖四周仍有结冰的地方,但中间水波荡漾,在暖阳的照耀下,如细碎的金子播撒开来,闪闪烁烁,映着周边的晶莹和青绿,煞是好看。 侯氏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刻一样心情松快了,看着碧湖的水面,不知不觉随着白姨娘的步子靠上了亭子的围栏。 侯氏的两个贴身婢女一直在暗暗留意,如今见了,脚步忍不住跟着移了过来。她们互相交换着眼色,手里的帕子死死地攥紧。晴儿的那句”小心白姨娘“让她们的心始终绷着,不敢有丝毫松懈。若二奶奶在她们眼前出了事儿,那她们这些贴身下人只有被打死一条路了。 白姨娘似乎完全无视两人存在,只巴结着侯氏,哄得侯氏嘴角弧度越来越大。直到侯氏说觉得有点凉了,就着白姨娘的手出了亭子往回去,一路无事,贴身婢女还觉不可思议。 晴儿是五奶奶面前得宠的丫头,不会没有主子吩咐,平白到两人面前提点什么。可今儿个什么也没有发生,两人也怀疑是不是晴儿那里生了什么误会。 如此过了几日,白姨娘一直往侯氏身边凑,时不时拉着侯氏游园子,可就是什么都没发生。这边赵荑得了消息,也觉诧异。二爷没有让白姨娘下手么?那白姨娘巴结侯氏做什么?若说里面没有说道,赵荑是不信的。 晴儿看着赵荑凝神思忖的神情,也不知所措。她想了许久,还疑心是不是自己遗漏了什么,可依旧全无收获。 “五奶奶,有没有可能是奴婢多想了?”晴儿犹豫开口。 “你们眼里二爷是怎样的人?”赵荑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忽然问了别的问题。 她仅见过二爷两次,一次是刚回府得知二爷出事,与荀翊一同去探望,只远远见一个躺在床上的昏迷人形。第二次是应了老侯爷让她照顾荀乔的差事,她不好让下人去回,直接去见了二爷。那是她唯一一次和二爷说话。只觉得那人形容枯槁,满身戾气。她说了侯爷的吩咐,二爷应了,再无他言。 不了解一个人,很难正确判断他的抉择和行事。她只能从身边人那里得些信息。 第167章 害命 “二爷么?”晴儿愣了下,还是如实答道:“奴婢没见过二爷,不知道。”她跟着赵荑来侯府后,二爷就瘫在了床上,她进不得二爷房,自然没见过。 一旁的清湄犹豫了下,开口说:“二爷出事前,奴婢倒是远远见过数次,只觉得二爷好打扮,像个,像个……”她搜肠刮肚地想找个合适的词形容。 “像个炸着毛满山跑的野鸡,是不?”晴儿用黑亮黑亮的大眼睛盯着清湄。 “噗——”赵荑刚刚含进口里的茶水直直喷了出去。 “你个鬼丫头,什么话都在主子面前乱说。”一旁的清浅笑骂,急忙接下赵荑手里的茶盏,拿手帕给她擦被茶水喷溅到的裙摆。 “你别说,这丫头的话倒是直观。”赵荑拿起桌上的帕子,擦着手咯咯笑着。“清湄觉得二爷可是那个样子?” 清湄红着脸,看看晴儿,又看看赵荑,还是点了头。这话她说不出来,但晴儿说得确实形象极了。 “院里的婢女要么来得晚,要么年纪小,知道的有限。”清浅将手帕塞进袖口,接口说道:“二爷有过几个通房,结果都不大好。以前有个叫棋绣的,不过是因在园子里碰见大爷,多说了两句话,没几天人就投井自尽了。奴婢曾听几个婆子说嘴,说听到二爷训斥、责打棋绣,说她不守妇道,做了他二爷的房里人,这辈子做鬼也得是他二爷的鬼。敢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就得打死。” 赵荑收了脸上的笑。这二爷脑子有问题! 清浅继续说:“另一个叫棋灵的通房,说是因表哥受她父母所托,往府里捎信,被二爷知道,没几天就病死了。还有一个通房,名字奴婢记不得了。据说是二爷在她房里见了一件没做好的男子长衫,二爷说看着身形不似给他做的,怀疑那通房偷人,打死了。” “啊,怎么这么——”晴儿张大嘴巴,几乎脱口而出,幸亏一旁的清湄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才没让她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主子可以不好,但下人不能论主子是非,这是规矩。 赵荑扫了神情讪讪的晴儿一眼,说:“无妨。只出了院子,可得收敛着些。” 通房不过是男主子暖床的玩意儿,待年岁大了,若不能提姨娘,主子一般都会赏点儿银钱,随便指个下人配了。可这二爷听着是个多疑且占有欲极强的人,自己的东西不要也不容他人染指。 这样的人,会允许自己的正妻和离或是休弃他嫁么?若不能允,那二爷指使白姨娘,要如何教训侯氏呢? “晴儿还得继续盯着白姨娘,多提醒二奶奶贴身婢女几次。”赵荑嘱咐着。晴儿脆声应下。 二爷和白姨娘究竟在酝酿着怎样的阴谋?赵荑竟生出几分期待来。 五日后,果然出了事儿。晴儿带着满脸兴奋,如讲故事般给赵荑描述了事情经过。 几日里二爷难得对侯氏和颜悦色起来,还送了靴子和骑装给她。那靴子小羊皮制成,做工极佳,骑装也是侯氏极喜欢的鸭青色,侯氏开心得不得了。白姨娘于是又撺掇侯氏去登临碧亭,毕竟孝期那么长,想等有机会骑马玩乐还得两年多。 临碧亭地势高,素日府里夫人、小姐们如真想登上去,必是寻了最轻便的装束。如此想,侯氏穿了骑装倒也不突兀。于是侯氏将二爷赏的一身都穿上,外边又披了斗篷,由白姨娘陪着朝临碧亭而去。 一切都如之前一样顺利,侯氏登上临碧亭,难得的开心。 “奶奶定是走得渴了,奴婢让人备了茶点,奶奶用些,可好?”白姨娘觑着侯氏,语带谄媚。 “嗯,你有心了。”侯氏心情好,语气有平日少有的亲和。 “奴婢该做的!”白姨娘满脸堆笑。 一个小婢女端了茶点进亭子。小婢女垂着头,只盯着手里托盘上的茶壶、茶具和一小碟糕点。 侯氏的贴身婢女扫了一眼,识得那是二爷跟前的人,心里难免叹息。二爷的人,白姨娘都可以使唤,可二奶奶却是使唤不得。奶奶居然还有心情夸奖白姨娘,唉! 不知是伺候主子太紧张,还是只盯着托盘,没看脚下的缘故,小婢女一个趔趄,直直朝前扑去,未待众人反应,已经扑倒在地。托盘上所有的东西瞬间掉落,满满一壶茶四溅开来。 亭子本就逼仄,小婢女又是朝着侯氏的方向,多半茶水直接泼到了侯氏的小羊皮靴上。 “你个该死的丫头!”没待侯氏反应,白姨娘已经一巴掌扇向小婢女。 啪的一声,小婢女半边脸瞬间多了五个手指印。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婢女吓得花容失色,叩头不止。 白姨娘一边口里依旧骂着小婢女,一边抢过一旁婢女正给侯氏擦裙子的帕子,跪倒地上替侯氏擦靴子。 羊皮遇水直接变了颜色,上面还有零星的茶叶,如何擦得掉!侯氏气得满脸绯红,但还能如何?打杀了小婢女么?那是二爷跟前的人,她哪里有权处置! “你出去吧!回去自有二爷罚你!”侯氏忍了破口大骂,恶声吩咐。 小婢女瑟瑟发抖地退出亭子。 “奶奶别生气,为个奴婢,哪里值得!”白姨娘扶了侯氏,引她坐向靠近碧湖一侧的座凳,掏出自己的手帕,继续跪下给侯氏清理鞋面。 侯氏还未坐到座板上,看她这样子,心里有点感动。 毕竟只是初春,这亭里砖石寒凉,哪里是屋内温度? “你且起来!”侯氏探身欲扶了白姨娘起身。身上斗篷厚重,随着她的动作,已经靠实在她腿后的座板上。 变故就在这一瞬发生! 那块座板直直掉下,整块靠背也似一下失了支撑般,两端同时脱落,朝着亭下的碧湖摔落下去。 侯氏的两个贴身婢女得过晴儿反复叮嘱,没敢离开侯氏一步开外。此时,二人正站在侯氏两侧,一眼见了,一把薅住侯氏的手臂和斗篷,将人连拖带拽奔向亭外。 白姨娘本跪在侯氏身前,被侯氏直直撞倒,还被踩了好几脚。待她爬起身,面前已空空如也!有风吹来,那风似乎多了强劲,能随时卷了她跌落碧湖一般。白姨娘脸色煞白,急急爬起,转身也逃也似地奔出亭子。 众人惊魂未定转身去看,刚刚侯氏要坐的亭子一侧,哪里还有遮挡?座板、靠背早已没了踪迹。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侯氏紧紧抓了贴身婢女的手,身子抖得控制不住。若不是她去扶白姨娘起身,身子重心前倾,是不是她已经跟着那靠板一起跌落碧湖了?十数丈的高度啊,她哪里还能活? 白姨娘抖着手,只死死盯着亭子缺损一侧靠背的方向,紧紧抿了唇。功亏一篑,二爷会如何罚她? 她忘了藏住眼里的惶恐和失望。侯氏惊慌无措,完全没有留意,可她的贴身婢女哪里会不留意?这白姨娘真如晴儿想的一样,想害死二奶奶! 听了晴儿说书般的描述,赵荑心下难受。二奶奶再不好,也在二爷瘫在床上后,尽心竭力侍候。夫妻多年,二爷居然下如此狠手! 无论赵荑怎样想,有荀乔在,她就无法把事情摆到台面。亲生父亲意图谋害亲生母亲,这样的恶毒事儿,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哪里能承受? 赵荑叹气,差了婆子去回禀二太太孙氏,后续临碧亭的修葺还得当家夫人负责。 赵荑无法把事情揭出,可自然有人会把事情闹大,闹得阖府皆知! 第168章 火烧 事有凑巧,当日午后,侯氏母亲、长嫂到侯府来探望一直养伤的外孙,见了侯氏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几番追问下得知了因由。 两人都是大宅门浸淫日久的人精,一下子就意识到事情不对,自是唤来贴身婢女一番盘问。两婢女本就是侯氏陪嫁,哪里会瞒着老主子,自是知无不言。 侯夫人气得立时差了下人去查看临碧亭,同时吩咐家奴去接侯老爷过府来。 侯老爷担任治书侍御史之职,除监察、弹劾百官外,也参与疑案调查审讯。得了家奴禀告,立刻带了贴身长随而来。 拜见老侯爷种种不提,只说老侯爷得知事由,立刻唤了荀放和侯老爷长随一起去调查。事情并不复杂,自是很快水落石出。 二爷荀斐不想侯氏归家再嫁,又极其厌恶她,想索性害了性命,一并把她的嫁妆归为己有。 他以前常在临碧亭鬼混,自然对亭子很是熟悉,他指使小厮做了手脚,让座凳看着极似年久失修,再将靠近碧湖一侧的座板、靠背翘得松动,重又搭上,不细细查看,根本看不出有异。这样的座板和靠背,如果坐实靠上去,人会直接仰面从十数丈高的亭子跌落下去。 他向白姨娘许诺,若侯氏没了,他把侯氏一半嫁妆给白姨娘做私房,并且因为身子原因,他也不再娶正妻,白姨娘就是大姨娘,自是有和正妻一样的体面。这样的条件对于既贪财、又贪权的白姨娘来说,实在诱惑太大。于是她答应把侯氏引去临碧亭。 第一次去不过是查看情况,第二次白姨娘就和二爷安排好的小婢女配合,演了一场意外戏码。本以为万无一失,不想当日,侯氏见白姨娘跪在冰凉的青石地上给她擦靴,动了恻隐之心,整个身子重心前倾,并未坐实。否则当时即便有贴身婢女拉扯,侯氏也极可能会因惯性,拉了婢女一起掉下去。 事情清楚明晰,侯老爷夫妻气得几乎掀了桌子。 侯氏未嫁时,在家里也是极受宠的女儿,否则也不会养成随心所欲、毫无心机的性子。侯老爷自认自家女儿为公婆服丧守孝恭谨端淑,对残废夫君不离不弃,堪称女德典范,而今险遭毒手,下手的人竟然还是她那残了的夫君,这口气如何咽得下?两人继续过下去是不可能了,可让二爷赔礼道歉,两人和离的话也免谈。 侯老爷扬言要闹上金銮殿,让当今圣上给评评理,看看隆昌侯府的家风如何不堪! 老侯爷脸色铁青地听着侯老爷各种叫嚣,最后只请了侯老爷、侯夫人先回府,等第二日定会给侯家一个满意交代。侯家人拂袖而去,老侯爷什么也没说,只把一屋子面面相觑的几房主子都打发了。 是夜,二爷院子突然失火。 众人一番忙乱施救,待火扑灭再查看时,发现二爷和白姨娘都烧死在了内室,值夜的下人也一并没了性命,正是那个把一壶茶水泼到侯氏靴上的小婢女。而一个据说趁乱想偷主子东西的小厮,也在被府里下人追捕的过程中,直接掉进碧湖冰冷的水里,淹死了。 第二日再次登门的侯家人,看了二爷的尸身,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侯氏虽被算计,但毕竟没伤了性命,如今荀家可是切切实实用命偿了错,侯老爷如果还抓着不放,就彻底结仇了。 隆昌侯府很快又挂起白幡。 几日后,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抬出了侯府侧门。 手里紧紧攥着老侯爷给的放妻书,侯氏从帘子缝隙望着侯府高高的飞檐渐行渐远,眼泪无声地滑落。 若不是此番生死一遭,她从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愚钝蠢笨。想着贴身婢女和她说五弟妹如何救了她的话,想着乔儿依在五弟妹怀里望着自己的泪眼,想着五弟妹说忘了这些前尘往事重新活过的言语,侯氏狠狠抹净泪。 能重新来过,她一定一定要有不一样的人生! “如果想哭,就好好哭一场!不过哭过以后,就要开开心心过好每一日!”赵荑轻轻抚着荀乔苍白的小脸,心疼地说。 “乔儿是男子汉,不哭!”荀乔扑进赵荑的怀里,把脸藏进她的衣襟。很快温热濡湿的感觉渗过衣襟,贴上赵荑的肌肤。 赵荑轻轻拍着荀乔嶙峋的瘦弱脊背,喃喃地说:“乔儿,每个人都不一样。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母亲是你母亲。你们虽是血亲,但他们是什么人,和你是什么人无关;他们做了什么样的人,和你要做什么样的人无关。别人如何看待他们,也和你如何看待他们无关。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每个人痛哭着来,不一定欢笑着去;每个人攥紧手来,却一定撒开手去。乔儿,抛开不重要的人和事,想好自己要怎么过好这一生就好,不必去在乎其他。有一天我们离开的时候,若能含笑无憾,足矣!” 荀乔听不懂赵荑的话,但他知道五婶娘说的一定是对他很好、很有用、很重要的话,他只使劲点头,狠狠记牢每个词,每一句。 抽出被熟睡的荀乔依然紧紧攥着的衣角,赵荑长长舒了口气。妈呀,她刚才说啥来着?啊啊啊,有手机就好啦,她一定要把自己的话录下来,说不得哪天把这些话都集结成册,她也能成一代心理大师! 出了荀乔的房间,抬头看着廊檐上的一角残月,赵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她愣愣地望着那惨淡的月痕,没有动。 她一直觉得父亲不爱自己,可事实真的如此么?二爷对乔儿才是真的不爱吧!一个自私自利得极纯粹的人,从没问过儿子的伤势,从没想过稚子需要父母的关爱,甚至只因自己的私心就想随意伤了儿子生母的性命。 赵荑一直觉得,所有为人父母者都应对儿女有强烈的爱,无限的付出、照顾,可在这隆昌侯府里,她见了永远板着脸的老侯爷,见了常常醉醺醺少回府里的二老爷,见了道貌岸然实则色欲熏心的三老爷,见了暴躁狠毒的二爷。 同样都有父亲的身份,他们哪个有自己那个身价千亿的父亲做得好呢? 他们虽然看似生活在儿女身边,却毫无关爱,而她那个每天都有无数商务会议要开的父亲,却曾经抽出时间陪她和母亲、哥哥旅游,曾经隔几日就越洋电话问上几句,虽然永远没有温言软语,却能随时用最扎心的话点醒幼稚蠢笨的自己,激起自己无限的求胜心。 这是爱么?这是爱吧!赵荑忽觉眼睛酸涩,一行泪顺着脸颊滑落。她伸手擦,抬手看着上面沾着的泪痕,一时怔忡。 “奶奶!”身旁的清浅低低地唤了声,带着诧异和担忧。 “你们说,老侯爷现在在干什么?”赵荑依然盯着自己的手,忽然问了这样一句。 “在看书吧!”清浅不懂赵荑为什么这样问,只随口猜测着。 “老侯爷应是和奶奶一样,看着这月亮呢!”周妈妈说,语声低沉,带着一点暗哑。 赵荑回头去看,与周妈妈略显苍老幽深的眸子相对。“妈妈说的应是对的!”赵荑叹气,收回目光,又去看那轮残月。老侯爷是狠心,也是痛心的吧! 第169章 对话 酕醄斋里,老侯爷深深地倚在宽椅的靠背里,侧头望着窗子上角只露了半轮的残月,一动不动。 “侯爷,夜里寒气重,关了窗吧!”老管家颤巍巍地推了门进来。 荀放劝了侯爷,可没有任何作用,只能去寻了自己的老父亲来。 “唉!折腾了你这老货来做什么!”老侯爷闭了闭眼,摆手说:“快去歇了吧!你那身子,夜里出来干什么!” 老管家伸手去关窗,身后的荀放已经急忙上前,先于父亲把夜的寒关在了窗外,也遮去了那月的残。 “你说,我是不是对他们太狠心了些?”老侯爷依然盯着窗子,没有挪开视线。 “是他们辜负了侯爷期望。”老管家说。 “可他们终归是我的子孙!”老侯爷疲惫地蜷了蜷身子,宽大椅子里的老人显得更加瘦小。 “侯爷常说,事过无悔。”老管家叹气。 “是啊,事过无悔!”老侯爷忽然嗤笑一声。“终是老了!没了当年沙场征战的锐气,也没了为一个人完全不计后果的冲动!” “侯爷哪里老了,您看看老奴才是真的老了!”老管家佝偻着身子,给老侯爷续茶,手微微颤着,茶水随着手的颤动洒到桌案上。“您看,老奴连伺候侯爷都力不从心了。” “你快坐下吧,我哪里要你伺候!”老侯爷托住老管家颤抖的手,示意荀放搬了椅子,让他坐到自己下首。荀放扶着父亲坐下,随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老大父子三人都是我送了上路,作为父亲、祖父,我终究是有愧的。”老侯爷拍着老管家褶皱密布的苍老手背,深深地叹气。 “侯爷一再提醒了大老爷、大爷,是他们贪心过重,侯爷给过他们无数机会。即便他日在地下见了荀家列祖列宗,老奴也敢为侯爷争辩一二。”老管家浑浊的眼里迸射出奇异的光来。 “你个老货,看把你能的!”老侯爷语气里难得带了点松快。 “老奴不过说实话罢了!”老管家瞪着眼,只松垮的眼皮怎么都抬不上去,再没了年少时怒目圆瞪的模样。“大老爷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侯爷不过是为天下苍生着想,哪里有半分错处!” “唉!我何尝不知!只心里难受,感慨几句!”老侯爷又把身子蜷回宽椅里,继续说道:“老大是个心思深的,也是个胆子大的。如此心性,放到正途是有番作为的,可偏偏......唉!终归是造化弄人吧!” “侯爷莫要这样说!没人能选了父母,大老爷若是个知恩懂礼的,自然不会那样行事!侯爷作为父亲,已经仁至义尽,做到了最好!”老管家依旧一句一句地劝着。 “我清楚这些,只亲手处置了他们,我心里终归是不忍、不好受的!”老侯爷深深地叹息。 “大老爷如何,奴才不说了;大爷被大老爷教唆,只一门心思贪墨,老奴不觉侯爷处置有何不妥;二爷但凡心思清正,哪里会有今日的祸端!侯爷心里都是有数的!老奴觉得,侯爷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侯府、为荀氏一族、为天下苍生,没有丝毫过错!”老管家语气笃定,仿若判官。 “你这老货!你眼里,我哪有不好!”有笑意从老侯爷眼里一闪而过,不过转瞬,就没了踪影。 老侯爷继续道:“我也知老大爷俩若不处置,如何对得起因他们的贪念而惨死的黎明百姓?我不是后悔处置了他们,原本老大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又拉着晔哥儿贪墨太过,我才下了狠心;如今得了那本账册,我哪里还会后悔当初的狠心?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只我没想到,斐哥儿与他父亲、他大哥一样不成气候,连媳妇那一点儿嫁妆都动了心思!如此龌龊、恶毒,哪里配做我荀氏子孙!” “所以,侯爷的处置很是得宜!荀氏祖先都在天上看着,让他们到祖先面前磕头认错才好!”老管家缓缓站起,朝半空恭敬地拱手作揖。 “你坐吧!”老侯爷伸手搭了老管家的手臂,又让他坐回椅子上,继续絮絮叨叨着:“今儿个出了斐哥儿这事儿,我一时难受罢了。唉,想想,终归是我没能好好教导他们!” “侯爷不能这样说。老奴看四爷、五爷就是不错的孩子。”老管家安慰着。 “赵氏是个心思正且有手段的,有这样的媳妇看着,翊哥儿我倒没什么可担心的;璋哥儿那里么,唉,孟氏刻板了些,夫妻情分一般,又有周氏那么个母亲,究竟如何还得再看。”老侯爷语气里有深深的疲惫。“当年若我能狠心些,不趟那趟浑水,后来如果不被珍果,哦,不是,是小桃那丫头算计,如何会有老大那个孽障,如何……唉,算了!如今想来,终究是一步错,步步错。” “侯爷!您重情重义,哪里有错?如果说有错,也是造化弄人!”老管家用颤巍巍的手,扶住老侯爷无力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小臂。“若珍果那丫头安于小桃的身份,您自会给她找个好人家,平平安安过完一生。是她自己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算计了您,是那丫头的错,怎会是您的不是?要老奴说啊,您这辈子,没对不起任何人,唯独苦了您自己。” “就你这老货处处觉得我好!”老侯爷苦笑。“我这一辈子,最不该的事情是对上官姑娘没狠下心来,如果当初听了你的……唉,后来的事儿、今日的事儿,哪里会有?” “侯爷!”老管家眉头深刻的川字纹更加清晰了些:“您又提起那人!” “好了!好了!不提还不行?”老侯爷颓然地摆摆手。“我也就和你这老货叨叨几句罢了!” 书房的门虽然关着,可屋里絮絮叨叨的语声依然会传出去,隐隐约约,时断时续。 廊下荀放叉着手,仰头望着夜空满眼的晦暗,还有那轮隐约的残月。 第170章 四爷 这一夜,注定很多人无眠。 老太太、二老爷夫妻、三老爷夫妻都被老侯爷的杀伐果断惊到了。毕竟是自己的嫡亲孙子,老侯爷毫无犹豫,出手狠辣。人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没了!对于这样的家主,不惊惧是不可能的。 最被这事儿惊骇到的,是三房的四爷荀璋。 大爷、二爷之前因公出事,他虽与两位堂哥不亲近,可也难免心有戚戚。毕竟是为朝廷出力,如此年轻就去了、残了,终归让人惋惜。 他素日短则一月,长则数月才会回府一次,这次回来正巧赶上二爷夫妻事发。他初闻细节,惊得目瞪口呆。可不过一晚过去,他的震惊还没散去,二爷就没了性命,而且显而易见是祖父出手,叫他如何不惊惧! 从小,祖父在他的心中就是山一样的存在。 三岁起,他就被祖父接到外院居住,跟父亲、母亲都不亲近。小时候,他很羡慕大伯母常常忤逆祖父,闯到前院带着大哥、二哥回内院玩耍,觉得自己若有大伯母一样的母亲就好了。 后来,他慢慢长大,知道了惯子如杀子的道理。看到大哥、二哥的各种龌龊,也见识了大伯母的粗鄙纵容,又庆幸没有那样的母亲。 可自己真的就是幸运的一个么? 愈大,他愈看清了父亲三老爷的不堪、母亲周氏的狭隘、六妹、七妹的算计,也懂了年少时候除了许自己定时给母亲请安,祖父不允自己进内院的用意。 祖父虽不苟言笑,对他也少有亲近,但他打心底里崇拜祖父。他在国子监读书时,不止一次听老夫子讲起当年祖父追随先帝征战时的骁勇无畏,他觉得与有荣焉。 两年前祖父给他走了恩荫的路子,任了华林署丞一职,从八品下。 母亲很不开心,时不时在他面前抱怨祖父没有尽力,为他谋的官职品阶低下,不过一个管理皇家园林的苦差事云云。他清楚母亲的为人,她恨不得自己立时就得个轻省且油水丰厚,还能品阶极高的官职,若能一飞冲天,成了圣上跟前红人才最合她心意。 他从小见惯了母亲得陇望蜀,只在心里叹气,面上却分毫不显。母亲嫌他一张木瓜脸,还不会甜言蜜语,常常没几句就轰了他出门。他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听不见母亲的各种抱怨和刻薄,他不知有多庆幸。 能借着公务,住遍京城周边的几处皇家园林、猎场,更能有了由头极少回府,他喜欢极了这份差事。能躲开拎不清的母亲,也见不到他满心瞧不起的父亲,还能不辜负祖父的期望,好好当差,他无比开心。 这次,他也是离家月余,若不是母亲一再派人催他归府,他不会回来。原以为不过回府听听母亲抱怨罢了,不想竟碰上二哥夫妻的事儿。 他厌烦如此的侯府,厌烦如此的家人。六妹谋算做了周家表哥妾室,又稀里糊涂地去了;父亲逼迫婢女,被七妹撞见,七妹被父亲毁容;二哥不想二嫂改嫁,就谋算害命、夺嫁妆。而祖父,祖父居然直接出手要了二哥的命! 荀璋捏着一卷书册,愣愣地看着,也不知自己在读什么。书上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可他怎么都读不懂呢? 这样龌龊糟污的府里,偏偏都是他的血亲!他永远逃不过与他们日日一个屋檐下的晨昏定醒。 他成了亲,梦想着一个懂他心里无限苦楚、惶惑的妻,可他如愿了么? 母亲希望他娶位高门贵女,若是公主最好。可他偏偏阴错阳差,娶了孟氏。 妻子孟氏性子方正,与他的岳父国子博士孟大人一样刻板规矩。成亲后,孟氏甚至把这院子改称正清院。 正五品上的国子博士门第,哪里能入母亲的眼?母亲自然看不上孟氏,可孟氏何尝看得上母亲! 孟氏从不评价府里任何人,可她低首垂眸瞬间眼角的无波无澜,他总觉蕴着无尽不屑。 母亲用尽各种手段拿捏、磋磨孟氏,他想替她出头,可孟氏只说男子当心怀天下,内宅小事哪里需他操心,且婆母给儿媳立规矩本就是纲常,做儿子只需顺从母命即可。 看着孟氏挺得笔直的脊背、端庄无比的神情,他满腔的热忱瞬间没了踪影。 母亲说孟氏无趣,给他又纳了两房妾室,孟氏也无任何反应。若不是后来祖父说年纪轻轻身体不能亏空,发话阻了母亲,他又会多了几房妾室,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四爷,夜深了。”门外传来孟氏的声音,清凉,没有任何起伏,能浇熄你所有的情绪,不自觉端正了坐姿。 “知道了!”荀璋还是没忍住,拉开房门,看着廊下穿戴极其齐整的孟氏。“你我夫妻,何必守着那些规矩?天冷得紧,你就一定要站在这里吹风么?” “四爷!”孟氏福身行礼,每一个姿势如同规尺量好般。“爷的书房,按规矩,妾身不能进。” 荀璋心头莫名火起,僵着声音问:“所以呢?” “妾身来问四爷歇在哪里,好给爷安排。”孟氏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未动。 这是没得吩咐就一直施礼么? “童姨娘那里好了!”荀璋故意无视,忍着怒气说完,砰地关了书房门。 “是!妾身去安排。”孟氏神色不变,退后一步,转身离去。 荀璋走到书案前,忽地将手里的书卷狠狠砸向地面,愣愣地看了片刻,又颓然地坐回宽椅里。 孟氏不懂他此刻的难受,还是根本不在乎?荀璋瘫在椅子上,不想再动。 书房里的动静传来,孟氏高扬着头,没有一丝停留。跟在她身后的婢女彼此对望一眼,眼里的叹息遮都遮不住。 “去童姨娘那里,说四爷今晚过去,好好伺候。”孟氏没有回头,虽然脚步有些快,但裙裾如贴在脚踝上一般,没有多余的摆动。 “是!”一个婢女径直拐了方向,朝姨娘住的鹂园而去。孟氏身边婢女分工明确,无需明示。若自己该做的差事都不清楚,孟氏会直接撵了人。 第171章 孟氏 “峥儿、嵘儿那里夫子可有说什么?”孟氏依然径直向前,没有回头,如同和空气说话一般。 “没有!想来两位小公子定是表现很好。”另一个婢女马上接口答道。 下人都已习惯了孟氏如此问话的习惯,没有任何不适。 “不要妄下断言。”孟氏语气听不出喜恶。 “是!奴婢知错。”婢女忙垂头应着。四奶奶不容许身边人打诳语,她得改! “峥儿、嵘儿可在读书?”周氏问。 “在!奴婢刚刚在二门那里问过小少爷身边小厮,说两位小少爷都在临摹字帖。”婢女答着,可心里却可怜小少爷比她们这些奴婢还辛苦。已经亥正,府里大部分主子都歇了,两个小少爷呢?唉! “明儿个一早去前院,把峥儿、嵘儿房里的炭盆撤了。”孟氏吩咐。 “四奶奶,这些日子有倒春寒,夜里还是寒凉,是不是再等几日?”有婢女犹豫下,还是咬牙开了口。荀峥少爷六岁还好,荀嵘少爷才三岁,如何受得住? 孟氏停住脚步,转身看向那婢女,眼里有凌厉。婢女瑟缩了下,急急垂头应是。 “荀子有云:‘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你们日日跟着主子,若这道理都不懂,如何能好好提醒督促?你回去将此句抄写百遍!”孟氏面无表情,却语气冷肃。 “是!奴婢谨记!”几个婢女都齐齐福身,不敢再多言一句。 周氏没再看婢女,边径直转身,边继续说道:“明日去夫子那里问问峥儿、嵘儿的学习进度。”孟氏说。 “是!”婢女彼此看看,心里暗叹。 四奶奶这是又要考教两位小少爷功课了。峥儿少爷还好,可嵘儿少爷才三岁。想想上次,嵘儿少爷因为没有答出四奶奶问题,手掌被打得高高肿胀的样子,婢女心里就是一紧。 孟氏回了自己的卧房。 这房间实在不像一个主子奶奶的内室。除了一张挂着练色幔布的床外,只一张婢女值夜睡的窄榻、一张松木的桌案、一个简易的妆台,并两把椅子。简薄粗陋得过分,也苍白清冷得过分。 孟氏坐到妆台前,一眼不看铜镜里的自己,随手摘了头上唯一的簪子,打开妆奁放进去。那妆奁竹编而成,看着用了很多年。里面浅浅一层,只放了稀稀落落的钗环、簪子、手镯,件件色泽暗淡,款式老旧。 孟氏站起身,走到床边,掀开床幔,露出了堆满床头、床尾的书籍来。她随手拿了一本卷册,边翻看,边走向桌案,坐了下来。 烛光并不明亮,她一页一页慢慢翻着书卷,完全忘了时辰。 值夜的婢女把足汤放到孟氏脚下,帮她脱去鞋袜。婢女抬头觑了一眼,孟氏眼波未动,全无所觉。婢女垂眸继续手下的动作,只心里叹息。 她在四奶奶身边伺候了好多年,从没见她大哭大笑过,好像永远无欲无求,规矩刻板得紧。 只说这屋子,谁会相信住着侯府嫡出四爷的正妻。清苦的庵堂也不过如此吧? 三太太周氏端着婆母的身份,对四奶奶极尽磋磨,非打即骂,可四奶奶让跪就跪,让罚站就罚站,让饿着就饿着,一句辩驳都没有。别说三太太大骂四奶奶死人一个,就是她们这些奴婢看着,都觉四奶奶没人气儿。 四奶奶从不发脾气,从不吐恶言,可婢女在面对她时,就是会莫名紧张。她说不出那种感觉,就觉压抑紧绷,就觉如坐针毡。 孟氏卧房的烛火一直燃过子正,而第二日寅时末,孟氏已经又坐在了桌案前,边习字,边等着二门开启,荀峥、荀嵘进内宅来。 值夜的婢女揉着发红的眼睛,靠在门旁,昏昏欲睡。这四奶奶是铁打的么?每日不过两个多时辰的睡眠,其余时间要么读书,要么练字,要么督促两位小少爷。这主子奶奶比她们奴婢做得还辛苦,过得还清苦,何必! “四奶奶,四爷说直接去衙署,朝食不过来吃了。”一个婢女挑了帘子进来,福身朝孟氏禀告,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知道了!”孟氏眉眼不抬。 “奶奶,四爷昨晚睡在了书房。”婢女狠狠咬了下唇,鼓足勇气说了这样一句。 “嗯,知道了!”孟氏依旧波澜不惊。 两个婢女互相对望一眼,又是心下叹息。 四爷是这府里难得心思清正,又性子温和的男主子,四奶奶但凡亲和柔婉些,夫妻感情不会差。可四奶奶偏生是这样,她们这些身边人心如明镜,可谁也不能、不敢多言。 不和四爷多亲近,和府里女主子亲近也好啊!可四奶奶除非不得已,否则连正清院都不出。有时,几个婢女偷偷嘀咕,四奶奶大概连府里各房主子都认不全吧? 看看大房的五奶奶,再看看她们三房的这位四奶奶,她们能说什么?两位年龄最为接近的主子奶奶,怎如此迥异呢? 婢女见过五爷、五奶奶对视的样子,也见过五爷偷偷去拉五奶奶的手。五奶奶满脸娇羞,斜睨五爷。美人含情,若她是男人,她也喜欢。四奶奶怎就不会呢? 时时刻刻,婢女面对四奶奶,心里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见五奶奶带着珍儿小姐几个小主子在园子里有说有笑,婢女只觉羡慕。瑞儿少爷脸上的笑容是她在峥儿少爷、嵘儿少爷脸上从未见过的。 婢女没读过书,不知道四奶奶说的是对是错。两位小少爷每日来请安,四奶奶都会让他们先背一遍:“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曦。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她听的多了,竟也能背得一字不差。 四奶奶说那是汉乐府诗《长歌行》,是敦促努力上进的好诗。她想祖辈都催着孩子努力,终归不是错的吧。 可珍儿小姐、瑞儿少爷他们不努力么?他们不是也在每日读书么?他们为什么既能努力上进,又能笑容满面呢? 婢女不懂,也不敢问四奶奶。她就是心疼两位小少爷,每日板着小脸,看着一点没有开心的样子。这样的日子,她想想就害怕。可她只是个小小婢女,哪里敢质疑主子。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悄悄备好伤药,在小少爷挨过戒尺的第一时间,赶紧给他们上药,能少疼一刻是一刻吧! 第172章 变化 老侯爷对二爷的处置让侯府所有人惊惧,赵荑以为一段时期内会很清静,可偏偏有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这日,书肆的账目刚刚拿进漻园,赵荑正随意翻看着。晴儿匆匆进门,福身禀告道:“奶奶,七小姐往漻园来了!” “哦?可知道为了什么事儿?”赵荑停了翻看的动作,目光从账册移向晴儿。 晴儿让小丫头盯着各房动静,这是荀璐一出葳蕤院,晴儿就得了消息。 “奴婢不知!不过,七小姐一直和三太太研究如何遮了面上瑕疵,听说前些日子得了法子。七小姐专门学如何往脸上画花钿、贴花钿,三太太还遣人花大价钱,从饰行搜罗金箔、茶花饼、鱼鳞等各种质地、梅花、蝴蝶、小鸟等等各种图形的花钿。天气看着暖了,三太太甚至还嘱下边庄子的人,到处捕河喜(蜻蜓雅称),说摘了河喜翼翅,用描金笔画了,再剪成花形,用呵胶贴到额上,煞是好看。奴婢还没见,但听几个见过的小丫头说,七小姐如今倒看着比以前漂亮了不知多少!”晴儿语声清脆,如珍珠撒落玉盘般。 赵荑坐直身子,神色郑重起来。 当日带着五小姐荀嬛去董家衣肆相看黄家公子时,荀璐对五皇子的心思显露无疑。依清湄的回禀,五皇子谈及了自己的《异域童话系列》,荀璐借此想和对方攀谈,只是被周敦阻拦,没能如愿罢了。 如今五皇子选妃在即,荀璐又得了遮瑕的法子,这个时候往自己院子来,多半与此有关。 若荀璐真的只借自己编纂的书籍与五皇子攀关系,倒也无所谓。赵荑极担心她把缧克蔓那样的前朝宫廷秘药用到五皇子身上。周家投鼠忌器,周敦默认吃个哑巴亏,可澄贵妃哪里是能吃亏的性子!荀璐若敢如此做,侯府离满门抄斩就不远了。 “晴儿,你这样......\"赵荑示意晴儿附耳过来,低低吩咐几句。 “是!”晴儿脆声应了,退步出门。 “奶奶,这样能行么??”屋角煮茶的清浅回头,眨巴着清亮的大眼睛问。 “不试怎知不行?”赵荑唇角微扬,神情恣意。 清浅跟着笑了。她就佩服奶奶这点,怎么说呢?嗯,就是奶奶说的自信,对,自信得紧! “清浅!”赵荑忽然眼神凝住。 “怎么了?”清浅愣了下,不知道赵荑又想起了什么。“奶奶,怎么了?”她问。 “你刚刚听清了我和晴儿说的话?”赵荑盯着清浅,眼神里有不可置信。 “听清楚了,奶奶说得很清楚呀!”清浅疑惑地回望赵荑。 “你出门,到外边,嗯,离门三四步,听到我唤你,你再进来!”赵荑扬眉吩咐。 “哦,是!”清浅不知赵荑目的,但主子命令,照做便是。 她放下手里的茶壶,边用帕子擦手,边福身退步出了门。赵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停了几息,她细声唤着:“清浅!” 话音刚落,清浅已经出现在门口:“奶奶唤我?”她开口问。 “你再离门远些,嗯,十几步吧!”赵荑压抑住自己雀跃欢跳的心,再次吩咐。 “是!”清浅不知赵荑要做什么,但她习惯听她吩咐,也不问为什么,放下门帘,转身走出数步。 “清浅!”赵荑又唤了一声,几乎用了气音。 “奴婢在!”清浅脆声答着,已经又疾步回转。 赵荑定定看着清浅,眼里的喜悦完全无法遮掩。 “奶奶怎么这么看我?”清浅两手交替捋了捋袖子,垂头仔细看看身上,又摸摸脸,实在没觉出不妥。 “清浅,你的内功应该很有进益了,你自己没有感觉么?”赵荑满眼的笑。 “是么?”清浅傻乎乎地答着,忽然意识到赵荑话里的意思,眼睛倏地瞪大。“奶奶是说,奶奶是说,我么?我的功夫么?”她磕磕绊绊地说,语声细碎。 赵荑也不答话,只笑着看她。 “啊!”清浅几乎原地蹦起来,又意识到举止不雅,慌忙收住身形,可还是不能抑制兴奋,朝赵荑奔近两步,急急福了福身,仍觉不足般,伸手在赵荑手臂上下摩挲几下,又傻傻地笑。 赵荑站起身,张开双臂,把她轻轻拥入怀里。清浅使劲回抱赵荑,瞬间红了眼眶。 “姑娘!以后清浅能护着姑娘了!”清浅喃喃地说,不知是说给赵荑,还是说给自己。 荀璐很快进了漻园。看到她的一瞬,赵荑很是吃惊。虽然晴儿说荀璐较之先前漂亮,赵荑只以为是小丫头没见过世面罢了。如今看见荀璐,赵荑倒觉小丫头所言不及。 荀璐本就肤色白皙,加之面上有瑕后少有出门,如今看着愈发肤色莹白如玉。 她今儿个梳了飞天髻,挑起的发髻下插了金制的发簪,簪头云纹镂空,镶嵌着湘妃色的朵朵花儿,一只精致的小小蝴蝶落于花上,似欲振翅而飞。乌黑的发上簪着两个精致珠花。珍珠莹润,若滚动的朝露。薄薄的中分碎发刘海随意地梳在鬓角,随着荀璐垂头顾盼的每一个动作,额角的一只小小蝴蝶花钿时隐时现,与发间蝴蝶相戏,看着相映成趣,又精巧灵动。 乌发雪肤、红唇艳饰,巧笑嫣然,顾盼生辉,如此美人! 赵荑心下惊骇,若荀璐真的入了五皇子的眼,周氏母女能生出怎样的痴心妄念,能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事儿来,她不敢想象。 “五嫂嫂安!”荀璐福身行礼,语声婉转软糯,只几个字就让人听了身子发酥。 赵荑挑眉。 闻其声,即生见其人的渴望。看来周氏着实下了一番苦功调教荀璐,连如何发声,如何抑扬顿挫的细枝末节都丝毫不漏。 不过几月,赵荑再见荀璐,竟觉对方脱胎换骨般。 “七妹妹难得到我这里来,快坐吧!”赵荑嘴角含笑,招呼荀璐。 “叨扰五嫂嫂,是璐儿的不是!”荀璐莲步轻移,举步到下首位,纤细的腰肢微转,人已落座。 第173章 效颦 “七妹妹今儿个来可是有事儿?”赵荑也不客套,径直发问。 “无事儿更该来多和五嫂嫂亲近些呢!”荀璐满眼含笑,一只手稍抬,手里葱倩色的帕子微微掩了唇,带着几分羞赧。 “七妹只管说就是,嫂子不是个绕弯子的性子!”赵荑可没有与荀璐演戏的心思。彼此如何,心知肚明。 对着周氏一个长辈,赵荑可以忍忍。毕竟她世家贵女出身,但凡对长辈出言不逊或是举止无矩,一个不敬尊长的大帽子压下来,她有天大的理,也会被人谴责、诟病。 女儿虽是家里娇客,但她一个嫂子,日日有很多琐事忙碌,不陪对方闲扯,也没人能说出不是来。 赵荑烦极了孙氏、周氏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如今对着一样的荀璐,她哪里忍得住。 “五嫂嫂真好说笑!”荀璐神情未变,但握着帕子的手明显僵了一下。 赵荑垂眸,心里嗤笑。还是年纪小,火候没到,只一句就露了底! “常听府里人夸五嫂嫂会管家,璐儿就是想多跟在嫂嫂身边学学。”荀璐拿着帕子的手放到腿上,与另一手交握,身子前倾,显得极其谦恭。 “三婶娘最是懂得打理内宅,七妹妹怕是寻错人了。”赵荑似笑非笑地望着荀璐。 “母亲自是懂得打理内宅的,但五嫂嫂大抵也听说过,母亲只在出嫁前跟在外祖母身边,学了很短的日子,所知不能和五嫂嫂相提并论。璐儿想多学些,自然跟着五嫂嫂最是合宜!”荀璐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赵荑,满眼的孺慕与崇拜,看着诚挚无比。 这是为了黏住她,连周氏庶女的出身都不避讳提及了? “七妹妹真想学习打理府务么?”赵荑微侧了头,依旧盯着荀璐的眼睛。她本就一双妩媚的柳叶眼,如此斜睨着,看着风情更胜。 “自是真的!”荀璐望向赵荑,只觉她这个五嫂真是个勾人妖精,怪不得据说五哥在府里时,日日歇在五嫂房里,一刻都不肯离开。她若学了五嫂这模样,五皇子哪里会逃得过她的掌心!想到这里,荀璐心里愈发火热! “那嫂嫂建议七妹妹去寻了二婶娘!”赵荑唇角翘起,看着真诚亲和。“二婶娘打理府务多年,最是经验丰富。再是纷杂之事,在二婶娘眼里,不过尔尔。” “二婶娘那里璐儿自是要去的,但五嫂嫂这里也是要来的。”荀璐盯着赵荑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暗暗记下,打算回去一个一个揣度模仿。 “那七妹妹且先去二婶娘那里,嫂嫂得了空再陪七妹妹可好?”赵荑只想打发了人去。 跟这样的人对话,既费时间,又无营养,她厌烦到了顶点。 “也好,今儿个就不叨扰五嫂嫂了!璐儿明儿个再来!”荀璐乖顺地站起身来,朝赵荑福身。 明日再来?赵荑暗自皱眉。 ”明儿个嫂嫂有账目要理,恐不能招待七妹妹!”赵荑微收了笑,柳叶眼里添了冷淡之色。 “五嫂嫂忙着就好,璐儿只在一旁坐着,绝不会扰了五嫂嫂!”荀璐已经站直身子,一脸娇俏孺慕。 “七妹妹来,嫂嫂若不能用心款待,那是嫂嫂的错,所以七妹妹在嫂嫂忙碌的时候来,就是扰了嫂嫂!”赵荑忽又展颜一笑,如寒梅绽放,可话里的冷,却如吹过梅间冬日的风,带了冷香,偏又凛冽。 “五嫂嫂说笑了!”荀璐终于绷不住脸上的温婉笑意,语气里的软糯瞬间全无,手里帕子一甩 ,转身愤愤而去。 对么!这才是正常的荀璐! 赵荑看着她的背影,眼睛微微眯起。 周氏母女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只为多了解《异域童话系列》,多些和五皇子的谈资么? “奶奶!”晴儿进了花厅,朝赵荑福身行礼。 “如何?”赵荑目光看向晴儿。 “应该能成!”晴儿微抿了唇,露出脸颊两侧的梨涡。 “很好!”赵荑朝晴儿满意地笑笑,重又望向荀璐离去的方向。 一群婢女、婆子簇拥着,荀璐的背影看着端庄无比。 那边荀璐回到西院,直直去了三太太周氏的惠迪院。 “娘!”荀璐奔进周氏屋子,气鼓鼓地喊了声。 “这是怎么了?忘了娘怎么和你说的!什么时候都得注意说话的语气!举止的风情!”周氏拉住荀璐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旁榻上,虽语气责怪,可还是随手亲自倒了茶,递给她。 “你们都下去吧!”没等荀璐答话,周氏已转向一旁候着的婢女、婆子,吩咐着。 “是!”下人福身,齐齐退了出去。 走在最后的连妈妈微微握紧了拳。这三太太愈发谨慎了!她很少能得了机会听到有用的消息。她心下着急,但一时也无计可施。 “女儿知道,可就是气不过!”荀璐接了茶盏,又放回小几上。“那赵氏油盐不进,就是不想让女儿进漻园,不想让女儿在她身边! “娘不是说过么?赵氏哪里会轻易如我们所愿。不过无所谓,你就日日去,她还能撵了你么?不必理会她说什么,你只对她笑,随她去!”周氏安抚地拍着荀璐的手。 “一个庶子媳罢了,好大的谱儿!”荀璐狠狠扯了扯手里的帕子,又不解气般,把帕子扔到小几上。 “你呀!”周氏抬手把帕子捡起,重又放回荀璐手里。“忘了娘怎么教你的?只要达成目的,别人如何,你理她作甚!” “璐儿还是生气!”荀璐撒娇般倒进周氏怀里。 “生气!生气!我的乖璐儿该生气!”周氏疼惜地搂住荀璐肩头,轻轻来回抚摸着。“是那赵氏不知好歹!我的璐儿看得上她,是她的福气!她居然拿乔,真真不识抬举!” “就是!就是!”荀璐娇声说着,语气里多了开心。 “你给娘学学那赵氏的样子看看!”周氏扶正荀璐,让她坐到小几另一侧。 “嗯,这样!”荀璐端坐,微垂了眸,长睫撩动,眼波流转,眉梢稍抬,眸子缓缓转向眼角,微微含笑,斜斜睨向周氏。 “像!像!”周氏忍不住双手合掌一拍。“我的璐儿!这神态真真像了十成十!” 第174章 龌蹉 七小姐荀璐忽然很热衷往漻园跑。 赵荑最初两日还应付招待着,可发现荀璐各种借口赖在她身边不走时,赵荑烦不胜烦,也心中警铃大作。 “五奶奶,奴婢知道原因了!”天擦黑时候,晴儿气喘吁吁进了赵荑书房。 “如何?”赵荑扔下手里的书。这两日她的心情被荀璐搅得烦躁难安。 “青芷说,七小姐从漻园回去,就和三太太关在房里嘀嘀咕咕,不让人在身边伺候。今儿个也是凑巧,三太太让人从琬馥饰行那里订制的花钿做好了,饰行的人登门来送。青芷得了机会去回禀,在门口听见了几句。”晴儿乌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着,透着十二分的气愤。 “如何说?”赵荑看晴儿的表情,有点不好的预感。 “青芷姐姐听见三太太说,说七小姐学得还不够,要学了,学了五奶奶骨子里的媚,得让五皇子和五爷一样,只,只守着奶奶一人才行!”晴儿满脸通红,说不清是气的,还是羞的。 赵荑瞠目结舌,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柳眉倒竖,啪的一声,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青芷姐姐还听见三太太说,说.....”晴儿咬着牙,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 “怎么说?”赵荑深吸一口气,问道。 “三太太说,说五皇子专门提了奶奶,定是,定是有因由的。五皇子和奶奶的嫡亲弟弟交好,怎会没见过奶奶?所以,所以,五皇子对奶奶,对奶奶......”晴儿声音愈说愈小,最后几乎声不可闻。 不用晴儿再说下去,赵荑也知那是如何龌龊的话! 她疾步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依然觉得愤愤难抑。这周氏母女真真恶心至极! 她不知原主是不是和五皇子见过,但只就年龄,两人差出七八岁不止。她出嫁时,五皇子才几岁?哪里会有周氏揣度的牵扯! 这母女心思卑劣肮脏,别人在她们眼里就一样卑劣肮脏! “两个腌臜东西!”赵荑终归没有忍住,低低咒骂! “奶奶!晚上奴婢和荟春去葳蕤院,给七小姐点教训!”一旁的清浅早就忍无可忍。如今见赵荑气成这样,哪里还能不开口。 “奴婢觉得可以,让荟春姐姐给七小姐下点药,让她出不了门,再也不能到漻园来恶心奶奶!”晴儿狠狠咬着腮帮,恶声说道。 赵荑又在屋里转了两圈,抬头吩咐清浅:“你去唤了荟春来!” 清浅瞬间来了精神,使劲点头应了,几乎小跑着出门而去。 荟春最近少在赵荑跟前晃悠。她一直在研究大老爷留下的药方和顾顿的解药,要么出府和华苻一处,要么回来就一头扎进自己屋里捣鼓。 “青芷可惹了三太太母女怀疑?”赵荑努力平复心情,看向晴儿问。 “没有!”晴儿摇头。“青芷姐姐说她故意往地上掉了帕子,捡帕子的时候才多听了几句。她把帕子捡起来,故意大声呵斥一旁小丫头几句,说她不好好扫地,直接罚月钱,看还敢不敢偷懒,然后青芷姐姐才进了屋子,向三太太,还有七小姐回禀花钿的事儿。” 之前,五小姐荀嬛递了消息来,说荀璐日日折腾青芷,青芷恨毒了荀璐,但凡有机会,她一定不会想荀璐好过。 葳蕤院里都是周氏和荀璐的人,荀嬛没法与青芷多说话,所以她告诉赵荑,想办法让人接近青芷。若青芷点头,赵荑在三房就又多了一个眼线。 因此,荀璐来漻园时,赵荑让晴儿寻了机会接近青芷。青芷得了晴儿的话,几乎全无犹豫地答应下来。 荟春很快跟了清浅来。 “奶奶找我?”荟春福身行礼。 “荟春,你可有法子,嗯,让人看上去肤色暗沉,然后等人用了过多脂粉遮掩,又会让皮肤愈来愈差,没完没了生出各种瑕疵来?”赵荑将左手手指紧紧握进右手的掌心,竭力忍住心头汹涌的戾气。 “有!奶奶给我两日时间就好。”荟春毫不迟疑地点头。 “好!辛苦你了!”赵荑舒了口气。 荟春并不多言,福身行礼,径直回自己房间配药去了。 “奶奶还是太仁慈!”清浅小声嘟囔着。七小姐那样的人,就该直接被毁容! “打蛇,不能一击而死,会如何?”赵荑看向清浅。 “会遭到蛇的疯狂反扑。”清浅脱口答道。她在蓝泗崖的悬崖谷底,可是和蛇缠斗多时,几乎把蛇捣烂,才敢收手。 “三太太是一条剧毒无比的蛇。若能一击而中,直接打死自是最好;若不能,就不要让她觉得希望全无,孤注一掷!七小姐的脸如果完全坏掉,三太太会直接把所有的怨气都集中到我们身上。以三太太做事不计后果的性子,我们很难保证全身而退。所以,给三太太留点念想,日日疲于应付,日日备受煎熬,又日日心怀希望,日日寻求法子,不是更好?”赵荑微扬了下巴,鼻子轻哼一声。 敢把主意打到她赵荑身上,那就准备好接招吧! “奴婢懂了!”清浅重重点头。 “晴儿,你嘱青芷小心些,盯住三太太和七小姐,但凡有消息,就偷偷告诉新进葳蕤院的小丫头。”赵荑嘱咐晴儿。那小丫头是金穗二嫂远房亲戚的旧邻,府里没人知道,倒是给了赵荑机会,在三房又添了个传递消息的渠道。 “是!”晴儿脆声答应,语气里带了掩不住的雀跃。 第二日,荀璐又来了漻园。赵荑已吩咐过看门婆子,若七小姐再来,直接拦了就是。所以,荀璐没能踏进漻园门半步。 赵荑片刻都不想面对这样一个心思恶浊之人。被荀璐多看一眼,她都觉恶心。一想到荀璐居然学着她的神情、动作,她愈发觉得浑身恶寒。 荀璐连着两日被拦在漻园门外后,第三日没有再来,赵荑松了口气。荟春的药已经配好,只等寻了机会用到荀璐身上。 第四日,荀璐又来了,这次不是自己,居然还有三太太周氏跟着,身边带了四爷家的小少爷荀嵘。 第175章 荀嵘 赵荑可以拦了荀璐,但没法拦了周氏。 世家大族,同气连枝,和衷共济,最忌讳把矛盾摆上台面。若把家族内乱公开化,无异于同室操戈,自毁长城。所以,没有家主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大被一蒙,随便折腾;谁掀被子,谁受攻讦。 赵荑僵着脸将人迎进花厅。落座的时候,赵荑状似无意地扫了周氏身后的连妈妈一眼。连妈妈目光与她的目光相撞,闪了下,而后看向站到周氏身后的荀嵘。 赵荑握了下手里的锦帕,大概猜到了周氏的意图,心中立时警觉。 “看来我是打扰到翊哥儿媳妇了!”周氏笑盈盈地看着赵荑,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她的不欢迎。 “三婶娘哪里的话,不过侄儿媳妇确实有一堆事儿要处理,婶娘有事,直接吩咐就好。”赵荑懒得和对方虚与委蛇,索性径直问出口。 “哎呀,真是不巧了。那三婶娘就不和你客气啦。”周氏甩着帕子,隔着桌案拍了拍赵荑扶着茶盏的手,一副和赵荑亲昵无比的样子。 “这不是为了你四哥家的嵘儿么?嵘儿,快给你五婶娘请安。”说着,她把站在一旁的荀嵘拉了过来。 荀嵘比荀瑞小几个月,不到四岁的年纪,但看着比荀瑞老成太多。一张圆圆的小胖脸没有多余表情,两只小手拱起,端端正正给赵荑行了书生礼,虽然奶声奶气,但吐字清晰地说:“嵘儿请五婶娘安!” 赵荑对于四爷夫妻和这两个孩子只局限于认识,除了进出时彼此致意外,没有任何交集。 “嵘儿不必拘礼。”若是关系亲近的孩子,赵荑一定已经开口逗趣,可对于三房的人,赵荑有本能的防备疏离,因此语气虽不算冰冷,但绝不亲近。 荀嵘似乎感受到她的情绪,抬头看了一眼,又马上垂下头,一声不吭地退回到周氏身后。 赵荑皱了下眉。荀嵘眼里没有童真,如枯井无波。 “这孩子!”周氏狠狠戳了下荀嵘的额头,满口责怪。“被他母亲教的,看着像个八十岁的老学究。来时候不是还很开心能和哥哥们一起玩么?怎么现在不说了?” 荀嵘垂着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周氏的话。 “和你母亲一副鬼样子!”周氏满脸的嫌弃,语气全无祖母对孙儿的慈爱。“算了,懒得说你们!” 她转头又看向赵荑,已经换回亲昵的笑:“翊哥儿媳妇,你也看到孩子这副样子了。我啊,一点办法也没有。璋哥儿那媳妇,唉!为了这孩子,三婶娘只能厚脸皮了。一早婶娘去见了老侯爷,他老人家也见不得一个好好的孩子成了这副样子,所以就嘱了婶娘将孩子带过来,让他和乔儿,还有瑞儿一起吃住、读书。婶娘怕累着你,可侯爷说翊哥儿媳妇最是懂事,大不了多带几个人过来照顾着。你七妹妹日日无事,索性一起过来搭把手。婶娘虽觉拖累你,可想着你最是喜欢孩子,珍儿几个你照顾得又极好,一定不会看着嵘儿这孩子不管的。”周氏笑得满脸春风。 赵荑差点爆粗口。当她是幼儿园园长了吧?怪不得连妈妈那边没给她递消息来,这是没来得及。周氏赶着老侯爷一早出门前拦了人,然后直接顶着尚方宝剑来压着她点头。 赵荑心里冷笑,面上却是无比为难的样子:“祖父和三婶娘开了口,侄儿媳妇自当遵从。只是——只是四嫂如何说?”她眼睛直直看向周氏,盯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她呀——”周氏眼神晃了下,手里的帕子下意识地按按鼻尖:“为了孩子,自是高兴的。” “四嫂嫂最是心疼孩子,知道五嫂嫂肯帮忙,开心得不得了呢。”从进门就一直眼睛滴溜溜乱转的荀璐终于得了机会说话,拍着手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赵荑揉了下眉心。她想洗洗眼睛,掏掏耳朵怎么办? “毕竟事关孩子,侄儿媳妇还是和四嫂商量下再定的好。”赵荑不想看这母女表演,边说边站起身来。“就不送三婶娘和七妹妹了。” “看来翊哥儿媳妇真是忙!”周氏皮笑肉不笑地起身。“今儿个先让你七妹妹领着嵘儿,在你这院子熟悉下吧,你该忙忙你的去!”说着,不等赵荑反应,周氏抬步就走。 这是当上狗皮膏药了?赵荑被周氏的无耻气笑了。 罢了,她本还欲给两人留点脸面,如今看来,大可不必。“既然三婶娘这么着急,清浅,你安排人先盘下铺子的账,等我回来看;周妈妈,带几个人,我和婶娘还有七妹妹一起去问问四嫂。”赵荑说着,已经就着晴儿的手披了斗篷。 已经一脚迈出门的周氏顿住脚步,转头看向赵荑,面上依旧带着笑,语气里却添了压不住的不快和忍不住的得意:“翊哥儿媳妇不必这么急,璋哥儿媳妇一早回娘家看望孟大人去了,不过午时不会回来。” 这是先把四奶奶孟氏支走,想以既定事实拿捏住她和孟氏两人么? “如此,四嫂是还不知嵘儿在漻园吧?”赵荑面色严肃地转向荀嵘。“嵘儿,读了《孝经》没有?” 荀嵘仰头看着赵荑,又很快垂下头,行礼才答:“回五婶娘话,没有。” “嗯,不怪你,嵘儿还小。《孝经》有云:‘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先敬爱、尊重父母才能敬爱、尊重他人,否则就是违背道德礼仪的行为。嵘儿应先禀了母亲,得了母亲允许才能到漻园来。嵘儿觉得呢?”赵荑盯着荀嵘小小的人儿。 不是她狠心,她厌极了周氏母女的做派,况且她若真的收了荀嵘,她不觉四奶奶孟氏会对她心存感激。那是明晃晃打孟氏的脸,说她不配教育自己的子女,只能假手他人。 虽然她也听说过孟氏对于荀峥、荀嵘的严苛教育,但那是两个孩子的亲生母亲,她一个外人无权置喙。 每个人有自己的宿命,她不是救世主,不能拉每个人走她认为正确的路。 荀嵘的眼里有惶恐、疑惑、怔忡……或许他根本没听懂赵荑的话,但他习惯了顺从,只犹豫瞬间,便低头行礼:“谢婶娘教诲,嵘儿会先禀了母亲。”说着他迈着小短腿朝门外走去。 第176章 骨伤 “你个小鬼头,反了你了!”荀璐气得两步奔过去,一把薅住荀嵘衣领。小小的人儿哪里受得住她的力道,直直仰面朝地上摔去。好在晴儿看出不对,跟了一步,扑过去用手臂垫了一下,荀嵘借着力道侧着滚倒,头部没有着地。 “七妹这是做什么?”赵荑厉声呵斥,急忙上前将孩子扶了起来。 “哇——”赵荑的手刚碰到荀嵘的右小臂,孩子蓦地大哭起来。 “晴儿,快!去唤府医来!”赵荑急声吩咐。“七妹的《女诫》读哪里去了?可知‘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周妈妈,让人守在府门那里,祖父回府,立刻来告知我!”赵荑此刻气场全开,完全没了半分客气。 “璐丫头不是有意的,你那么大声做什么!”已经迈出门的周氏折返回来,甩着帕子俯下身,想去拉荀嵘,口里满是不在意:“不过跌了一跤,哪里有那么娇气!” 赵荑将哇哇大哭的荀嵘护在怀里,用手挡住周氏伸来的手。“三婶娘还是不要动的好!若嵘儿这手臂无事最好,倘若有事,婶娘还是想着如何和祖父交代吧!” “能有什么事儿!不过蹭破点皮儿罢了。”周氏极不快地讪讪收回手。“嵘儿是我孙子,自由我照看,翊哥儿媳妇不必管了。”说着,她示意身边的婆子去抱孩子。 “我看你们谁敢!”赵荑厉声喝止。“嵘儿在漻园被伤,我岂能置之不理!嵘儿是府里小主子,无事最好,若有事,你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一个都别想撇清干系!” 随着赵荑音量的陡然拔高,花厅门口瞬间围上来一圈手里拎着棍棒的仆妇。 自那次漻园被尚妈妈带人打砸后,赵荑又买了些粗使仆妇进来,每日训练着。真起冲突,这府里的护卫都未必能在漻园讨得便宜。 “翊哥儿媳妇,这是做什么?”周氏再也维持不住笑容,变了脸色。 “不做什么!等着府医罢了!”赵荑看也没看周氏,径直抱了荀嵘坐回椅子。可惜荟春去了华苻那里,不然此时何必与周氏母女废话! 荀嵘哭声渐止,他小小的身子偎依着赵荑,没有挪动。 他没看周氏和荀璐,只愣愣地盯着赵荑虚虚护在他受伤手臂前的手。那只手没有如祖母和七姑姑一样戴着镯子、指环,没有涂鲜红的蔻丹,干干净净、纤细莹白。赵荑不知他的心思。她这几日盘账,自然卸了手上、腕上所有饰品。 荀嵘在园子里见过五婶娘带着几位哥哥、姐姐,每个人脸上都是笑。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与他还有哥哥荀峥不一样。他只见到每位哥哥、姐姐都愿意往五婶娘身边靠,好像那里就是冬夜里最暖和的被窝。 此刻他就靠在这个怀里,似乎手臂也没那么疼了,五婶娘是神仙么?他抬头,能看清赵荑脸上每一寸肌肤的纹理,还有眸子上每一根长长的睫毛。 从记事起,母亲就没这样亲昵地抱过他。记忆里,母亲永远板着脸,考教他的功课。他答得好,母亲就淡淡一句不错;他答得不好,母亲的脸就模糊在高高抬起的戒尺后。 荀嵘的泪痕还没有干,府医就已紧赶慢赶地来了。这府里的小主子接连出事,他心里惴惴。孩子最是娇贵,一个不好,他的差事也不用做了。 府医上手摸了摸荀嵘手臂,疼得荀嵘再次哇哇大哭起来。府医只有叹气的份儿。“五奶奶,嵘儿少爷的手臂怕是伤到骨头了。小人不擅骨科,恐得去请了华济堂的蒋老大夫来看。” “哪里就有这么严重?”坐在一旁的周氏本就脸色不愉,此刻更加难看起来。“不过磕碰一下,养养自就好了。”一旁的荀璐也忙不迭地点头附和。若荀嵘伤得严重,祖父一定会罚她。想想自己的谋划,她咬咬牙,荀嵘的手臂绝对不能出事,出事也得捂下来。 “三太太,小公子伤在右臂,如不能彻底治好,恐日后前程有碍。”府医拱手行礼,淡淡地说。虽在这府里日久,他对三太太的凉薄还是认识得不够深刻啊!伤在读书人右臂,又是个不到四岁的小娃儿,轻飘飘一句养养就好就想揭过么? “磕一下而已,孩子小,疼点哭闹不是正常!你一大把年纪,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么?要我说,医术不行,就换个人!”荀璐此刻已经彻底撕了娇笑嫣然的假面,声音尖利地吼着。 “清浅,派人即刻去华济堂!”赵荑完全没理周氏母女,直接吩咐。 “不行!”荀璐一步拦在清浅身前。“五嫂,嵘儿什么事情都没有,明日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五嫂嫂成了五嫂,这是不装绿茶了? 赵荑眉眼不动,只轻轻把荀嵘刚刚被府医弄皱的衣袖捋平。 清浅没理会荀璐,错身径直迈步。荀璐一把薅向她的袖子,刺啦一声,清浅的窄袖衫子被她硬生生扯开了一道口子。 “五嫂,你一定要这样么?”荀璐面色阴沉,恶狠狠地看着赵荑,完全没有理会被扯坏衣服的清浅。 “来人!”赵荑提高嗓音。“七小姐失心疯了,还不过来扶下去看着!清浅,一并找了华济堂的女医来看!”终于得了正当理由发难,若不对周氏母女做点什么,赵荑都觉对不起老天爷赏的机会! 几个粗壮仆妇瞬间涌了进来,架住荀璐就朝外走。 “你们做什么!放开我!快放开我!”荀璐手脚并用地拼命想要挣脱。 “放开璐姐儿!赵氏,谁给你的胆子!快放开!”周氏也顾不得体面,冲过去抓住荀璐的手,想帮她挣脱开来。 赵荑看向没动的清浅。清浅会意,走过去,看似想要拉开周氏和荀璐。只是她手拂过的瞬间,两人身子软软地瘫了下去。 躲到一旁的府医扫过清浅指间一闪而过的银针,急急垂下头去,他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 清浅全没理会。她跟荟春学这几招银针刺穴,可是练习了好久。如今立时奏效,她只觉兴奋雀跃。 “三太太、七小姐太过忧心嵘儿少爷,失心疯了!还不赶紧扶了人!”赵荑紧绷着脸,朝着目瞪口呆的三房下人吩咐。 青芷几人急忙接过周氏和荀璐,把两人各自扶住,拖向椅子。两人身子发软,几乎瘫在椅子上。 赵荑可懒得管他们坐不坐得住,只示意清浅派人去请大夫。 青芷扶着荀璐,手下不由用了狠劲,死死掐住一块肌肤,她只觉心头畅快。 蒋老大夫来得很快,检查后确定孩子伤到了前臂骨,好在没有随意挪动,伤骨没有错位,无须正骨,只需用护板固定手臂,定期换药,养上三个月就能长好。但因是右臂,蒋老大夫叮嘱,一定多养些日子,最好半年内不要右臂负重或是长时间用右臂,以免日后留下遗患。 赵荑长长舒口气。不用正骨,孩子就能少遭一次罪。“麻烦蒋老大夫再给三太太和七小姐开些宁神的药,两人见孩子受了伤,吓到了。”赵荑笑盈盈地说。 “是!”蒋老大夫常被请到隆昌侯府给各房主子看诊,对这府里错综的关系门儿清。今儿个这事儿必有不为外人道的弯弯绕绕,他只拿诊金,只要不伤天害理,自不会理睬。 周氏和荀璐被灌了安神药,赵荑命仆妇将二人送回三房。至于荀嵘,赵荑叹口气,将他暂时留在了身边。她也怕那两个没人性的万一醒了折腾孩子。稚子无辜,孩子在她这里受了伤,她无法心安理得置身事外。 第177章 不同 快到午时,孩子们上完各自功课,如往常一样跑到赵荑这边,等着和她一起进午食。看到靠坐在赵荑身侧的荀嵘,几个孩子都很诧异。荀嵘虽年纪小小,可已经被四奶奶送到外院居住,并每日进学,几个孩子极少在内宅见到他。 “嵘弟弟怎么了?”荀瑞抬手想去碰荀嵘缠着护板的手臂,但又缩回手去。娘亲说过缠了纱布处就是受伤的地方,不能碰,碰了会痛。 “瑞儿真乖!”赵荑赞许地拍拍荀瑞的肩。“嵘弟弟伤了骨头,需好好养些日子。瑞儿可不能拉嵘弟弟的右手,也不能碰嵘弟弟的右臂呀。” “嗯!”荀瑞挺起小胸脯大声说:“瑞儿最乖!瑞儿一定不碰,一定好好照顾弟弟!” “嗯,瑞儿最棒!”赵荑眉眼都是笑。“珍儿、姝儿也都能好好照顾弟弟,是吧?” “是!”女孩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荀嵘。荀嵘不自在地扭动了下身子。他身边的婢女会照顾他,但从来没有这么热切的眼神。是的,热切的眼神,让他浑身不自在,可又莫名有被关注的欢喜。 “乔儿呢?”赵荑没见到荀乔,有点儿奇怪。这些日子荀乔已经试着和荀瑞一起上课,虽不能坐满一上午,但中午时间,他都会和荀瑞几个一起过来。 “婶娘,乔儿来了!”门帘挑开,婢女侧过身子,荀乔高高抬起小短腿,迈过门槛进屋。 “乔儿怎么来晚了?”赵荑抬手扶住荀乔正弯下的身子。“不是说过。你还没大好,别见了就施礼。” “乔儿少爷早课时见瑞儿少爷的方格纸不多了,回去一直在画呢。”婢女没等荀乔说话,抢先开口。 “姐姐话真多!”荀乔瞪了婢女一眼,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瑞儿弟弟小,他自己画得慢。乔儿上午不用一直上课,就回去给他画几张。” 几个孩子习字不久,字体大小不匀、笔画七扭八歪,赵荑想想,就将自己最初练习书写时的田字格画出来,规范孩子们的字,效果竟出奇地好,元夫子也很是赞许。 最初赵荑和几个通笔墨的婢女给孩子们画,后来为了锻炼孩子用笔的稳定性,索性让孩子自己画。 这些日子荀璐时不时到漻园来,为了避开她的各种窥探,赵荑和孩子们不得已调整了日常的规律作息。荀瑞最小,时间受限的情况下,画出的方格纸就捉襟见肘了。 “谢谢乔儿哥哥!”荀瑞开心地扑过去,搂住荀乔。 “乔儿小小年纪就能看到弟弟所需,知道帮助弟弟,真是好孩子!”赵荑肯定地笑着颔首。“晴儿,和周妈妈说,晚上加一道红烧狮子头、一道龙凤呈祥翡翠羹,奖励我们家里的兄弟姊妹们兄友弟恭、亲密无间!” “好哇!”几个孩子都开心地拍手。红烧狮子头软烂咸糯,龙凤呈祥翡翠羹里添加了各种坚果碎和水果,甜里带香,最合几个孩子口味。 荀嵘呆呆看几个哥哥姐姐开心地蹦着跳着,和五婶娘亲昵地撒娇、腻歪,心里羡慕得不行。他的娘亲要是也和五婶娘一样多好! 午食孩子们吃得开心不已,虽然有食不言的规矩,但在赵荑这里从无禁忌。大家叽叽喳喳开心地边吃边说话,热闹却不喧嚣。 荀嵘虽不说话,但一双毛嘟嘟的圆眼睛时不时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因右手夹了护板,婢女给他喂饭,他完全没有注意自己都吃了什么。 婢女在孟氏那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进餐场景,注意力也常常被赵荑和孩子的互动吸引,等她注意到自己夹了嵘儿少爷从来不吃的昆味(茄子古称)时,筷子已经递到了嵘儿少爷口边,想要撤回已然不及。 看着嵘儿少爷把昆味含进嘴里,婢女几乎本能地想要开口提醒。可嵘儿少爷似乎全无察觉,一口一口地嚼着,把菜直接咽了下去。婢女张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发现了,五奶奶这里和他处都不同,嵘儿少爷到了这里,也和平日不同。 午食在欢声笑语中接近尾声,婢女进来通禀,说四奶奶孟氏来了。 “请四嫂到花厅坐,我这就带了嵘儿过去。”赵荑放下手里的筷箸,珍儿等跟着放下,起身朝赵荑行礼。 “好了,你们自去小憩吧。”赵荑牵着荀嵘左手,出了正堂,朝花厅而去。 四奶奶孟氏并没有进花厅,只在室外来回踱步。 “四嫂怎么不进去,外边还是冷的。”赵荑松开荀嵘的手,朝孟氏行了福礼。 “也还好。”孟氏边还礼,边看向荀嵘。 “给母亲请安!”荀嵘看见孟氏,一下子恢复了一早来漻园时的神情,朝孟氏行礼。可他的右臂被护板夹着,不能自如地活动。 “嵘儿不要行礼!”赵荑急忙拦住。“四嫂,嵘儿伤了右臂骨,不能乱动。” “哦,是么?”孟氏皱眉道:“ ‘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如今手臂一点儿小伤,竟连礼都不能施;他日若腿有疾,是不是就可不叩君王?” 赵荑一噎,这孟氏脑子有问题吧!一个三岁多点的孩子,哪里就上升到事亲、事君的高度! “四嫂如此说倒有失公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四嫂如此做,是逼着嵘儿不孝么?”赵荑似笑非笑地看着孟氏,吐出的话带了锋刃。 孟氏一直没落实处的目光此刻看向了赵荑,在她脸上停顿片刻。赵荑捕捉到了她目光中的一丝惊疑,还有——困惑。 “不想五弟妹竟有论辩之才,是我思之不全,弟妹勿怪!”孟氏收回目光,坦然地朝赵荑福身一礼。 “四嫂不必如此。”赵荑听说过这孟氏的规矩刻板。她最不在乎的东西,是对方的立身之本,所以,她从最开始听说这孟氏为人时,就把对方排除在自己的社交圈子之外。今儿个见孟氏,发现对方算是端方之人,认识到自己错处,能马上承认并道歉,这份胸襟倒不是人人都有。 “今儿个承了五弟妹情,四嫂谢过!他日有四嫂可效犬马之处,但说无妨。”孟氏又朝赵荑一礼,没等她说话,已经拉过荀嵘没有受伤的手,转身举步。 赵荑目送着孟氏挺直的脊背,没有动。 快要迈出漻园门时,荀嵘回头,直直望向赵荑。距离有些远,赵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心里有点难受,有点压抑,说不上来的感觉。 “唉,这四奶奶也是可怜人!”身后的周妈妈深深地叹气。 第178章 结仇 周妈妈的娘亲曾是捬义侯府老夫人贴身婢女,对很多家族旧事了如指掌。周妈妈从小跟在娘亲身边,耳濡目染,对此也是如数家珍。 四奶奶孟氏父亲孟令出身寒微,孟氏外祖父欣赏孟令才学,不计较当年孟令家徒四壁、一介白身,将独女嫁与他为妻,并耗尽家资,鼎力资助孟令求学做官。孟令知恩图报,在孟氏外祖父面前发下毒誓,此生无论官至何位,只孟氏一妻,绝不纳妾。 孟氏外祖父离世时,正值孟令妻子怀孕。她伤心过度,未及足月诞下孟氏。孟令迂腐,虽妻子产女伤及身体,但无合适女医遂不允大夫近身查看,只将养着,结果孟妻苦熬数日,撒手离世,留下尚未满月的孟氏。 孟令信诺,虽后来官至国子博士,也未纳妾,甚至未续娶。孟氏由父亲一手带大。因为喜欢《离骚》中“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一句,孟令给女儿起了孟謇(jiǎn)的名字。謇者,忠直谏言也,做女子名字甚为少见。 孟令本人极重规矩,对女儿的教导几近苛刻。及至孟謇及笄,性格行事与其父别无二致。当年的京城贵女中,孟謇是最不受欢迎的存在,因为她见到不合规矩的行为,无论是谁,都会引经据典,不把对方数落得掩面而去绝不罢休。孟謇鬼见愁的名声,在当年京城官宦女眷圈里不可谓不响亮。 后来,一次春宴上,几家贵女因一点小事起了龃龉,行事难免出格,正巧被孟謇碰到。孟謇一番引古论今,把几位小姐说得无地自容。其中一位小姐家里本就管束严苛,如今当着众人面,丢了家里脸面,回到府里,遂被长辈行了家法。小姐想不开,竟当夜悬梁自尽。孟謇得知此事后,噬脐莫及,至此再没有接受任何宴请。 虽然孟謇不再公开露面,但京城世家没人不知她的性子,但凡为家里子弟择妻时,自都退避三舍。 后来孟謇嫁予荀璋,完全是阴错阳差。 荀璋当时在国子监读书,碰巧去孟大人书房送课业文章,因只顾和同窗聊天,在甬道拐角处与给父亲送东西的孟謇撞个满怀。以孟令和孟謇父女重规矩礼仪的性子,荀璋若不娶,孟謇必会直接自戕。老侯爷见了寻上门来的孟大人,只能接受这个从天而降的孙媳妇。 如此成就的一段姻缘可想三太太周氏的不喜。毕竟以周氏攀龙附凤的心思,她必要给自己儿子谋个高门贵女。国子博士,正五品,门第也不算低,但离周氏的预期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门第不合心意,若本人是个会哄人的,周氏也不是不能接受,可偏生孟氏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只要是不合规矩的事儿,就是按着她的脖子,她也绝不肯低头。 一个心思恶毒,手段阴损;一个规矩端方,梗直刻板,如此一来,婆媳关系可想而知。孟氏在周氏手下受了无尽磋磨,周氏也常常被孟氏气得七窍生烟。 相看两厌,又不得不在一个屋檐下日日相对,赵荑想想这日子就觉难熬,也难怪四爷荀璋几乎不回府里来,换了她也会能躲多远躲多远。 “唉,现下看来,更可怜的是两位小公子。”周妈妈又一声长叹。 祖母不喜,母亲严苛,祖父、父亲不理。赵荑也只能跟着一声叹息。 傍晚老侯爷回府得了传信,又摔了茶盏。孟氏进了酕醄斋,不知和老侯爷说了什么。只她离开后,老侯爷即刻命下人将七小姐荀璐送往月清庵,对外称因祖母赫氏身子有恙,七小姐为祖母尽孝带发修行。 京城周边有十几处比丘尼修行的庵堂,其中有如赵家老太太修行的怀恩庵,以师太佛法修行高深,环境清幽而被世家大族女眷看重;而荀嫣被送去的雱寂庵以条件清苦,专门关押高门犯错女眷闻名;月清庵是离城里最近的一家庵堂,常有高门女眷住在庵里吃斋念佛数日,为家人祈福,香火鼎盛,条件很是不错。 即便如此,三太太周氏得知七小姐要被送走时,还是大闹一场,庵堂条件再好也比不上府里锦衣玉食。 最终老侯爷震怒,令三老爷休妻,而周氏又拿出杀手锏,逼了周家为她出头,一场闹剧草草收场。周氏被送去城郊庄子反省,七小姐荀璐还是被送去月清庵修行。 赵荑冷眼旁观了整个过程,她有时候也不懂周氏究竟是怎样的人。说她蠢笨吧,她偏生能想出各种阴损招数,让人防不胜防;说她聪明吧,她又常做出些无脑举动,让人瞠目不已。或许就因女儿是她最在乎的人,为了女儿,她完全不管不顾,所以才有了这场全无意义的争斗。 赵荑不知孟氏与老侯爷说了什么,想来必定是些经史大义。以孟氏的为人,也没什么不能为外人道,但赵荑知道孟氏和婆婆周氏这次是真的结了仇。以周氏的狭隘偏执,必会认定孟氏伺机报复,让她的宝贝女儿受了委屈。如此打蛇不死,必然反受其害。 三房如何争斗,赵荑并不在意,但能让周氏不好过,她还是开心。她派人分别盯着周氏和七小姐,毕竟以这母女能折腾的性子,一个庄子、一个庵堂,哪里能关住她们登天爬高的心。 “奶奶,那药已经用上了!”清浅凑近赵荑,低低回禀着,语气里的得意完全遮掩不住。她扎七小姐荀璐时,用的可是荟春浸过药的特殊银针。若不是五奶奶说三太太、七小姐同时中毒太打眼,她也想用那针扎三太太来着。 “很好!”赵荑含笑。“让清泽传信过去,看好七小姐这些日子的反应。” “是!”清浅应下,兴奋地往前院而去。怎办,如今她愈来愈喜欢跟在奶奶身边了。没了以往的憋憋屈屈,能痛痛快快惩戒那些讨厌的坏人,这样的日子让她开心得不得了! 第179章 现身 这边赵荑派人盯着七小姐的中毒反应时,那边隐匿在云溪庄的荀翊送来了消息。一直没见踪影的老杨竟然出现了! 夜色深沉,一个老乞丐进了庄子。他佝偻着身子,蓬头垢面,一身邋遢。老乞丐也不抬头,只沿着庄子的路直直往前,好似全无目标,又好似目标笃定。 “站住!”一把大刀横在他身前,挡了去路。是南镗。 “我要见五爷!”老乞丐也不抬头,只一句话。 南镗皱皱眉,眼神示意手下人给荀翊报信。荀翊在云溪庄是隐秘,除了赵家两位爷、隆昌侯、五奶奶外,没人知道。这老乞丐从何得知? “你要见我?”荀翊见到来人,也皱了眉。他不认识! “老奴是大老爷下人,大家一直叫老奴老杨!”老乞丐微抬了头,对上荀翊的眼睛。 “五爷和大老爷很像!”他浑浊的眼里迸射出奇异的光来。 “老杨!”荀翊重复着这个名字。他记得!赵荑和他说过,河道庄的老杨! 老杨自称大老爷下人,不是府里下人!荀翊掩住心里诧异,淡淡开口问道:“滕管事说你擅自离了河道庄,如何到了这里?” “老奴去溧阳祖宅看大老爷,原想之后就一直守着五爷,可见了宅子里那人,知道只是五爷替身,索性就往京城来,想着去见五奶奶也好。”老杨声音滞涩,似久未与人说过话般。 “既要见五奶奶,怎又寻到了这里?”荀翊继续问。他自认行踪还算隐秘,这样轻易就被人发现了么? “老奴见到了滕朗。”老杨一语道破因由。 河道庄上的财物近期一定会动,荀翊过去查看时,暗里见了滕管事。商量的结果是,滕管事依旧暂时留在河道庄,等着配合进一步动作。滕朗熟悉庄子一切,跟在荀翊身边,配合他制定计划。 滕朗前几日进了一次城,跟着采买东西。他十多年没回京城,半大孩子已经长成壮硕青年,没人会识得。不想,竟被老杨见到了。 滕家投靠了五奶奶,滕朗不方便跟着女主子,自然跟着五爷。 “你见过我么?怎知祖宅那人不是?”荀翊再问。 “老奴虽没见过五爷,但主子和下人毕竟不同。”老杨浑浊的老眼里有精光滑过。 荀翊顿了下,的确,他的长随装得再像,也无法改了多年为奴的谦卑恭顺。有时,是或不是,不过一个眼神,一个垂首。 “你为何要千里迢迢去看父亲?”荀翊接着问。 “当年在府里,老奴染了风寒,若不是大老爷可怜老奴,特特召了府医来,老奴必然会被直接送出府,自生自灭的。大老爷于老奴有活命大恩!”老杨垂手恭敬地答着,似想起了当日的情形般,眼里有追忆和怅然若失。 “既得了父亲恩惠,在祖宅为父亲守墓就好,为何要寻了我来?”荀翊语气多了锋利。 “老奴来日无多,能为大老爷守墓自是好的。但大老爷如今只有五爷一个男嗣,老奴想,若大老爷天上有知,必然希望后继有人,希望五爷一切顺遂。老奴虽无大本事,但总有护主的忠心。大老爷在时,老奴未能日日守护在侧,如今只能追悔莫及。若有生之年,能护了五爷,有一日老奴死了,也能到天上向大老爷交代一二。”老杨语声诚挚,躬身朝荀翊深深施礼。 “既当日父亲于你有大恩,这些年你就不曾想过为父亲做些什么么?为何一定要待到父亲去了再追悔?”荀翊神情肃穆而凌厉,语气实在算不得好。 “老奴在河道庄为大老爷守着他最看重的东西,何尝不是报恩呢!”老爷抬起松弛的眼睑,眸光骤厉。 “父亲最看重的东西?”荀翊重复着他的话,握着茶盏的手收紧。 “大老爷的第一笔财物就藏到河道庄,然后才陆续有了其他。”老杨复又垂了眸,似乎只在说着天气般随意。 “你似乎知道不少!”荀翊身形骤起,一把匕首已直直刺向老杨胸部。 老杨纹丝未动,不知是惊得忘了反应,还是真的躲闪不及,亦或笃定会毫发无损。 匕首在划破他衣襟的瞬间收住,未伤半寸肌肤。 “五爷功夫高出大老爷不知多少!”老杨语气里添了欣慰,也添了怅惘。 荀翊微皱了眉,缓缓收回匕首。老杨太镇定,这怎会是个普通老仆? “你如何知道父亲财物?”荀翊又坐回椅子,语气郑重地问。 “老奴本不知,但大老爷从入仕就在都水监当差,随着官职升迁,每年巡查河道几乎成了定例。老奴因受过大老爷恩惠,自然更关注些。最初大老爷会寻机会到河道庄,后来陆续自己买了几处庄子。老奴见过大老爷带人往河道庄里运东西,大致猜得出是什么。”大概是话多了些,老杨说话比刚开始流利。 “父亲运东西进庄不会避人么?你如何看到?”荀翊转动手中匕首,语气里的怀疑毫不掩饰。 “老奴不习惯喝庄子里的井水,只喝溪水。”老杨微摇了头。“大老爷让人往井里投药,对老奴是无用的。” 荀翊微吸了口气。大老爷自以为尽在掌控,不想百密一疏。他投药迷晕庄里的人,大摇大摆往庄子放贪墨的财物,居然没注意到暗地里,一直有个老杨看着他进进出出,来回折腾不止。 “既你知父亲在做什么,可想过这事儿该或不该?”荀翊无法明白发问,他总不能直接问,你不觉得大老爷这事儿做得过分么?大老爷毕竟是父亲,子不言父过,他只能隐晦询问。 “世上的事儿,哪里有该或不该!于五爷不该的事儿,于他人自有千该万该的理由。大老爷如何想,老奴不知,但于老奴而言,大老爷在意的,老奴帮着守护就好,这就是老奴该做的事儿!“老杨絮絮叨叨,但语气里对大老爷的维护再明显不过。 荀翊没有接话,也没有再继续问。若老杨的话是真的,他无法置喙一个老奴的忠心;若老杨的话是假的,他目前也无从查证。 赵荑看着荀翊详尽异常的信,心里也只一个与荀翊同样的念头:这老杨所说,是真是假? 第180章 落空 无论老杨所说真假,既他已知荀翊行踪,就不能让他脱离了视线范围,留在身边是必然选择。 赵荑想想,让荟春转告华苻,每日回云溪庄居住。华苻受雇于他们夫妻,坐堂的普济堂又位于京郊,距离云溪庄不远,倒也两厢便宜。 不是赵荑小人之心,防患于未然总没有错。无论孙氏,还是周氏,都有用毒的前科。谁知老杨是哪个的人。万一老杨所言不实,留在荀翊身边,伺机而动,暗中下毒呢?有华苻日日跟在身侧,赵荑心安不少。 赵荑这里被老杨的到来扰了心神,那边月清庵里,七小姐荀璐在见过母亲周氏从庄子派来的人后,总算消停下来。 打发了身边婢女出去,荀璐才转向那人。妇人三十几岁,眼角已有细细皱纹,偏肌肤细腻柔滑,眼角眉梢都是风情,每一举手投足的柔媚若细柳拂过水面,似触未触,撩拨得人心痒难耐。 “七小姐这相貌、这身段,真真是没得说!”妇人看着荀璐,眼睛从上到下细细端详,口里啧啧赞叹。 荀璐端坐椅上,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母亲从哪里寻了这样一人来?这妇人的眼神实在太过炽热,让她浑身不舒服。“母亲可是有话说?”她垂眸躲过妇人眼神,开口问道。 “奴家得了三太太吩咐,自是要帮着七小姐得了想得的。”妇人微福了下身,腰肢轻转,一个奴家说得婉转妖娆。 荀璐抬眸,与妇人的目光相撞。妇人手里锦帕微抬,掩了半边红唇,略带几分羞涩一笑。看着年纪不小,可神情举止中,少女憨态娇俏与妇人魅惑风流相融,违和偏又勾人,让人完全忽略了她的年龄。 尤物!荀璐想起了母亲周氏说的这个词!她紧紧握了手里帕子。娘亲说,若想入五皇子的眼,她需学的东西太多。既要有五嫂赵氏的端庄妩媚,又要有眼前这妇人的勾魂妖娆吧! 她深吸一口气,为成人上人,她定要如娘亲所说,拼尽全力! 赵荑得知周氏送了这样一妇人到荀璐身边时,还愣了愣。待又听清浅说了查到的妇人来历,她更是张大了嘴巴。这周氏是疯了么?把一个培养青楼红牌的老鸨送到自己女儿身边?当初周氏勾得三老爷闹着退婚娶她,不是也用了这样的下作手段吧? 赵荑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转头吩咐清浅:“告诉清泽,最近什么都不用做,看紧七小姐!”她顿了下,又加了句:“让青芷也警醒些。” 周氏连这样的人都送了过去,恐怕离实施勾引五皇子的计划不远了。 清浅应下,急急去通知清泽。 赵荑有点后悔让荟春下了效用缓慢的药。当初只想着隐蔽些好,不想出了荀嵘的事儿,让周氏母女得机会出得府去,反倒失了束缚,更不容易掌控,给了那母女便宜行事的机会。 若药效还未起,周氏母女在府外全无顾忌地动手,那就是滔天祸事,赵荑想想就觉惶急。 月清庵里,待青芷为荀璐贴好花钿,将手从她额头移开,荀璐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满意得眉眼弯弯。 松绿主色的开屏越鸟斜斜覆了她左额角的疤痕,斑斓绽放的尾羽连接如云的乌发,与发间垂缀摇曳的碧玉石步摇垂珠相配,更添婀娜灵动,映得她凝脂般的肌肤愈发莹润白皙。 即便不把那药用到五皇子身上,五皇子也必是她的裙下之臣!荀璐禁不住骄傲地挺了挺纤细的腰身。 想到若得了五皇子青睐,府里人会有的羡慕巴结,她的笑容更盛。 一眼扫过颈间的红痕,她又蓦地红了脸。那妇人日日晚间与她同睡,手把手教她的那些,让她手足无措。一想到将这些用到五皇子身上,她就面红耳热。娘亲说的对,会了这些,五皇子眼里哪还有别人?日后她必是五皇子唯一的心尖宠,没人能越过她去! 荀璐神色变幻,难掩欢喜,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垂头的青芷满眼的冷意。 “你出去吧!”荀璐只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全不在意地吩咐。 “是!”青芷福身行礼,也不多言,退步出了门。 可惜了这庵堂清修地,平白被七小姐这样的人玷污,不知道她会不会遭报应。青芷咬牙,恨恨诅咒三太太母女。 神灵忘了惩戒恶人,五奶奶不会忘!青芷缓了口气,抬头走进一院阳光里。 荀璐见门在青芷身后掩上,她站起身,走向后墙,推开后窗。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从窗下草木间探出身来。荀璐抽出袖里的一张纸,搓成纸团,朝小厮扬手扔出去。小厮急急窜过去,捡了起来,朝荀璐躬身行礼,转身就跑。 荀璐得意地笑笑,关了窗子。只她没看见,屋子尽头的山墙拐角处,有人探头看看,举步朝小厮追去。 赵荑看了来信,冷笑一声,吩咐清浅派人去捬义侯府寻赵三爷。 三日后,本来为母妃澄贵妃祈福,年年到月清庵上香的五皇子临时改了行程,带人去了更远的怀恩庵。据说是得知怀恩庵的静尘师太医术高深,五皇子想在祈福同时,也为母妃求得养身驻颜的良方。 荀璐得知,气得摔了屋里所有能抓到手的东西。错过这次,她和母亲很难再寻到如此轻易接近五皇子的机会了。 而漻园里,清浅正与赵荑回禀着事情进展。 “这下三太太、七小姐估计得气得七窍生烟!”清浅笑得如同一朵花儿。 “嗯!让她们气气才好!”赵荑慢慢喝着金银花茶,全无清浅的兴奋劲儿。 “奶奶不开心?”清浅敛了笑容,困惑地看着赵荑。坏了三太太母女好事,奶奶不是应该高兴么? “三太太当初为何到老侯爷跟前闹那样一场,你现下可明白了?”赵荑放下茶盏,看向她。 “闹那样一场。”清浅喃喃地说,脸上的困惑忽地散去,代之的是惊骇。“三太太故意的!”她几乎脱口而出。 “是呀!故意的!”赵荑垂眸看着茶盏里伸展开来的金银花花蕾。“当日我们只以为是三太太护女心切,不想不过是她给自己找个也跟着出府的机会。” “三太太竟然,竟然有这样的算计!”清浅低低说着。 是啊!三太太周氏居然有这样的算计!赵荑盯着金银花的花蕾未动。她一直以为周氏虽狠毒,不过常耍些小聪明,可从松枝到她跟着荀璐离府,这步步谋算哪里比二太太孙氏差!她终究小瞧了周氏! 第181章 赌赢 虽周氏母女机关算尽,但好在赵三爷与五皇子交好。 赵荑借赵三爷之口,在五皇子面前各种吹嘘静尘师太医术高超,让他在怀恩庵清修的祖母身康体健,让自家姐姐驻颜有术。五皇子听了怎会不动心?澄贵妃虽得宠,但毕竟年纪不轻了,哪里会没有容貌焦虑! 如此一番,五皇子径直改了祈福地点,当然也就避开了周氏母女精心布好的陷阱。 几日后,清浅又兴冲冲回了漻园。这次的消息是,下到七小姐身上的药,终于开始见效了! 此刻,月清庵里,荀璐又把屋里重新布置好的东西砸了得稀烂。 “滚出去!都滚出去!”荀璐状若疯妇。 一众仆妇、婢女争先恐后往外逃。谁敢待在这样的七小姐身边啊!别被抓住一口咬死就是万幸! 荀璐冲到铜镜前,看着自己的脸,又看看自己身上,把铜镜一把抓起,朝地上狠狠砸去! 她原只觉肌肤没那么莹润白皙,这几日脂粉便多扑些,可怎么开始出各种痘痘了啊。女医看不出问题,说大抵是庵堂潮湿,引得她体内寒湿发于体表。一碗碗苦得不得了的汤药灌进去,不仅全无用处,甚至更加严重。如今,她满脸、满身小疙瘩,密密麻麻,看着惨不忍睹! “啊啊啊啊——”荀璐的尖叫声惊得满院子下人不知所措。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行事。 “去庄子禀给三太太!”青芷眉眼低垂,出声吩咐。 “是!”婆子应下,急急出庵而去。 青芷是七小姐身边一等贴身婢女,众人都听她指派。 青芷垂着头,眼里的笑掩在长长的睫毛下。五奶奶真真好手段!七小姐没了最依仗的美貌,看她还如何登天爬高! 周氏得了消息,马上赶到月清庵。老侯爷让她在庄子禁足,但又没人日日看着,庄里的人哪敢拦着府里三太太! 见了荀璐的脸,周氏也惊得目瞪口呆。她那个娇俏白嫩的心肝宝贝,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周氏将一众下人都打了板子,又重新寻来医者。医者换了无数方子,开了无数汤药,荀璐的脸也只时好时坏,就是不能彻底痊愈。周氏的心如坐了过山车般,日日起伏摇摆,全无安宁。 赵荑得了消息,露出冷冷的笑来。周氏母女那样的人,就该日日受尽折磨,日日忐忑难安! 几日后,周氏拉着七小姐直直回府进了酕醄斋,一番哭天抢地,述说七小姐受到的病痛折磨,似乎老侯爷就是那个害了七小姐无颜见人的罪魁祸首。老侯爷铁青着脸,看着不可理喻的母女二人,只摆手让荀放赶人出去。去哪里他都不管,别再出现在他跟前,给他添堵就行。 周氏母女就这样回了府里。三房院子至此不断有各色医者进进出出,七小姐几乎再没出过自己的卧房。 虽然暂时绊住了周氏母女的手脚,但赵荑不敢掉以轻心。这母女的心思,她觉得以自己的心态很难揣度清楚。所以她依然让人随时关注三房,唯恐有任何疏漏。 每日从三房得了消息回来的晴儿,开始还欢天喜地,后来渐渐蔫了下来。 原来周氏觉得七小姐所遭的罪都是四奶奶孟氏导致。没有孟氏到老侯爷面前乱说话,她的宝贝女儿怎会伤了身子!所以周氏除了待在葳蕤院围着七小姐转,其余时间都是寻孟氏各种不是,没完没了折腾。孟氏几乎日日被周氏罚跪,周氏尤不解气般,有时甚至还会上手毒打孟氏。 看四奶奶被各种折磨,晴儿很是难受。赵荑听着晴儿回禀,眉头也愈发皱得紧了。 三房婆媳矛盾本与她无关,但这次七小姐的事儿终归是她的算计,让孟氏如此承受责罚,她于心不忍。 两日后的黄昏,老侯爷在前院小树林旁散步,听见低低的啜泣声。老侯爷侧耳再听,没了声音。他回头去看跟在身后的荀放,荀放也在凝神倾听。 “嵘儿少爷不哭!”是一个婢女的声音。“四奶奶这几日实在是不能见人,等过几日好了,少爷再去奶奶院子可好?” “母亲为什么不能见人?嵘儿手臂伤了,也还能见人啊!”荀嵘抽噎着说。“母亲是不要嵘儿了么?” “四奶奶怎会不要嵘儿少爷?四奶奶是——,唉!待四奶奶好了,一定马上来见少爷,可好?”婢女语气犹疑了下,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柔声劝着荀嵘。 “那母亲什么时间能好?”荀嵘追问。 “奴婢也不知道!终归熬过这阵子吧!”婢女声音发颤。 “为什么要熬过这阵子?”荀嵘不依不饶。 “奴婢,奴婢不知道!”婢女声音带了哭腔。 “那嵘儿去看母亲!”荀嵘听着好像要朝内院方向去。 “可别!”婢女似乎拉住荀嵘。“三太太会骂人的!嵘儿少爷等几日可好?” “我不想等!”荀嵘有点赌气的语气。 “那,那奴婢也没办法。”听着声音,婢女几乎急哭了。 “你去唤了四奶奶到我书房!”老侯爷转头吩咐荀放,说着朝树林里走去。 待四奶奶孟氏进酕醄斋时,老侯爷已经让荀嵘坐在了下首的折背椅上。 “给祖父请安!”孟氏低垂着头,与平日脊背笔挺的样子看着不一样。 “嗯,嵘儿虽住外院,但他毕竟年幼,如今又伤了手臂,你做母亲的,得了闲,多看顾些!”老侯爷看了一眼在孟氏进屋后,已经恭恭敬敬垂手立到一侧的小小孩子。 “是!孙媳谨遵祖父教诲!”孟氏依旧深垂着头。 “嗯,去嵘儿那里,陪孩子说会儿话吧!”老侯爷扫了她一眼,吩咐道。 “是!”孟氏转身去拉荀嵘。她原本一直正对着老侯爷深深低头,如今半个侧脸露了出来,无论头垂得多深,也再掩不住高高肿起的面颊。 “等下!”老侯爷皱眉开口。“你抬起头来!”他语气里带了惊疑。 孟氏身子僵了下,还是转过来,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张肿胀青紫的脸。 老侯爷颤手指向她的脸,嘴唇翕动,许久没有发出声音。 当夜,老侯爷将孟氏送去了庄子。那庄子在四爷荀璋最近常住的京郊皇家园林附近。老侯爷说让孟氏就近照顾四爷。 赵荑听到消息时,总算松了口气。荀嵘那孩子虽小,却有超乎年龄的敏锐聪慧。她让清泽教荀嵘说的话,那孩子几乎一字不漏记了下来。 赵荑知道老侯爷不会惩戒三太太。婆母拿捏惩戒儿媳,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即便老侯爷身为家主,也无法强令禁止。赵荑不过是赌老侯爷还有同情心,赌他对周氏的厌烦嫌恶罢了。看来这次她又赌赢了! 第182章 早产 按下三太太周氏得知孟氏被送出府去的各种发疯不提,只说这几日的二房。 二太太孙氏在厅堂里来来回回地踱着,心急如焚。 “太太!赶紧找产婆来,女医说恐怕要不好!”童妈妈冲进来,声音惶急。 “怎么会!怎么会!”孙氏抖着手抓住童妈妈手臂。“不是才七个月多一点儿,怎么会是现在!” “太太!快派人叫产婆,不能等了!”童妈妈右手狠狠握住孙氏抓在她左臂上的手。 “产婆!产婆!来人!”孙氏吃痛,似乎忽地清醒过来。 产婆早已找好,只因没到日子,一直待在府外,如今得了信儿,一路被婆子拖拽着进了荡忧院。 待看到躺在床上的碧螺,产婆还没喘匀的那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她见过各种各样的产妇,可从没有见过如碧螺一样肥胖的! 碧螺的身子几乎占了半个床铺,整张脸看着像个摊平的馕,五官完全挤到一处。她的脸苍白里透着青紫,只一口一口喘着气,嗓子里发出辨不清的阵阵呻吟,似垂死的灰熊般。 产婆乍着胆子凑近去看,殷红的血已经渗透褥子。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这,这怕是不成了!”产婆吓得不知手脚该往何处放。 “这死蹄子非要下地,结果没站住摔了一跤!”童妈妈恨声说道:“素日都用最好的补品补着,不会不行!你只管下手,保住孩子,自有你的好处!” “这是早产,恐怕要一尸两命!”产婆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作响。 “什么一尸两命!”门帘刷地掀开,孙氏一脚踏进来。 “哎呀,我的太太啊!这腌臜地方,您怎好进来!”童妈妈伸手去拦孙氏。 “妈妈让开!你一辈子做这个,怎会不能保了小少爷平安?保了孩子,自然有你的好处!”孙氏一把推开童妈妈,直直盯着产婆,眼神凌厉中带着血红。 “试试!试试看吧!”产婆被孙氏看得发毛,不自觉地颤声应下。 “快去!”孙氏厉声吩咐。 “是!”产婆又转向床铺,不敢看碧螺的脸,只伸手摸向高高隆起的肚子。“姨娘,姨娘使点劲儿!姨娘!”产婆大声在碧螺耳边喊着。 碧螺眼睛直直盯着床尾的某个点,嘴无意识地开开合合。 “你个死蹄子!用力!孩子若有闪失,看你家里哪个能活!”床幔后露出童妈妈狰狞的脸,她语调高亢,带着无尽狠厉,狠狠掐向碧螺。 碧螺似乎意识稍稍回笼,眼眸微微动了动。 对了,她的孩子!她的孩子!碧螺好像刚刚活了过来,挣扎了两下,潜意识地用力,她嗓子里发出含混的低嚎,听着让人汗毛倒竖。 产婆抖着手去摸,只一手血,哪里有孩子! “如何?”童妈妈满怀希冀地望向产婆。 产婆咬紧牙关,手脚发抖。 碧螺的一声声惨叫听得满院子下人心惊胆寒。 “如何?”童妈妈声音沙哑。 “不成!不成啊!”产婆只觉手下发软。 “啊——”碧螺的惨呼穿透屋顶,逐渐沙哑,逐渐微弱。 “太太!太太!这样不行!孩子没有下来,这,这,这——”产婆已经惊得全无章法。 孙氏揪住产婆衣领,厉声呵斥:“今儿个孩子活,你就活!孩子死,你就死!”孙氏两眼血红,眸光里映着产婆抖成一团的模样。 “这,这,这——”产婆吓得瘫坐在床边,有锋利冰凉的东西被塞进手里。 她接生了无数次,从没见过这样的主家。 产婆哆哆嗦嗦转头去看床上的人。碧螺已经脸色青紫,眼神涣散。 产婆不敢看碧螺的眼睛,她只看着那个高高隆起的腹部,狠狠闭了眼睛。 ...... 碧螺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很轻很轻,是孩子生出来了吧?她的孩子呀!她盼了那么久的孩子!她盼着能救她于水火的孩子! 她努力想睁眼去看。孩子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和她很像? 她终于盼来了她的孩子! 有了这个孩子,她终于不会被二太太随意处置,终于不会被二老爷随便配人,终于不会被什么人随手丢弃了吧? 她有了孩子啊,那是她终于盼来的依仗,终于等来的希望啊! 她的孩子呢?为什么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碧螺努力想睁大眼睛,努力想朝孩子的方向去看,可为什么眼前只有一片白茫,为什么四周只有一片死寂,为什么呢? 她想挪动身子,想转过头去,可为什么身子那么沉?头那么昏? 孩子呢?她的孩子呢?碧螺使劲张开嘴,想喊,想唤她的孩子,可嘴里怎么好像塞了东西,她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她努力挣扎,可连喉咙里含混的声音都没了! 她怎么了?她的孩子怎么了?碧螺急得想去抓,想大喊,可她越急,越动弹不得,越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在远离她,她的孩子啊!孩子啊!孩子啊! 碧螺最后的意识消失在这样三个字里! 二房的碧姨娘产下孩子,血崩而亡。 一个小小的男孩儿,不足月,但活了下来。 二太太孙氏把孩子抱到老侯爷跟前,希望老侯爷给这个孙子起个名字。老侯爷说待孩子身子强健些,再取名不迟。孙氏诺诺应了,私下里只称呼这个孩子竚(zhu)哥儿。 竚者,久立,停留也。 赵荑听晴儿禀告说孙氏偷偷唤孩子这名字的时候,就知道,这孩子恐怕身子真的不好。 “奶奶,碧姨娘被抬出去时,虽然蒙了布,但有见到的婆子偷偷说,样子极其凄惨!”晴儿说完这话,紧紧抿了唇。 她自小在庄子上,李家父子虽穷凶极恶,但因她年纪小,父母永远把她护在身后,并没有真正直面凄惨的时候。如今听了婆子絮絮叨叨的描述,她心里极其难受。 赵荑没有接话,因为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世上的人,若无自保之能,只要命不由己,只要遇人不淑,只要被人谋算,大抵难逃凄惨二字。 碧螺不过府里姨娘,即便产下六爷,很快也没人记得这样一人。小小的姨娘,犹如侯府阶上一粒沙,有风吹过,自然没了踪影。即便无风,有人踏上两脚,哪里还能存留?没人关心那沙是粘到鞋底,还是被踢进尘埃。 第183章 痴儿 好的、坏的,终究随风! 世人都健忘得紧,只想抓住眼前一切,越多越好! 二太太一直想抓了子嗣在手,如今终是如愿了吧! 荡忧院里,孙氏正轻轻晃着摇篮,眼神温柔,只紧紧盯着摇篮里的孩子,一刻不肯挪开。那孩子瘦瘦小小,如只小猫一般,眼睛紧闭,呼吸轻浅,几不可闻。 “太太!”童妈妈轻手轻脚进了屋。 孙氏抬手拦了她的话头,转身示意她出屋。 “怎么说?”迈过门槛,孙氏看了一眼童妈妈身后空空如也的厅堂,皱眉问。 “小厮说,二老爷忙得很。话已经带过去了,老爷说,等不忙了,会回来看孩子!”童妈妈躬身低声答着。 “怎就那么忙!”孙氏长长的指甲深深扎进掌心皮肉里,语气里带着不满和失望。“如今这孩子可是他承爵的筹码,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居然不回来看一眼!” “太太别生气!二老爷最是放心太太,想是觉得府里有太太在,万事稳妥,才时时以公事为重!”童妈妈急忙伸手抚平孙氏紧攥的手,心疼地去看她渗出血丝的掌心。 “无事!”孙氏疲惫地摆摆手。“大夫那里都怎么说?” “每位大夫说的大同小异,大概的意思都是说,早产的孩子本就体弱,嗜睡是正常。只要小心将养着,奶娘多注意些,别染了病,也多补补身子,孩子能吃、能睡,终归会好起来的。”童妈妈细细回禀。 “嗯,那就好!”孙氏长长舒了口气。这孩子自从生下来就嗜睡得很,醒了又哭闹不止,看着让人揪心。对这孩子,孙氏极其小心,她不敢轻信任何一位医者,只让童妈妈时不时换人问诊。几位毫不相干的医者说法大体一致,她才算安心些。 “太太莫要太忧心!明儿个蒋老大夫不是还会再来给孩子看诊么?蒋老大夫最是擅长小儿病症,您且把心放到肚里!竚哥儿福大命大,一定无事!”童妈妈边柔声安慰着孙氏,边扶她坐到榻上去歇息。 第二日,蒋老大夫又进了荡忧院。 自从侯府这位六爷出生,蒋老大夫几乎鈤日被请进府里。 这次,难得孩子没有如以往一样酣睡。蒋老大夫拿了拨浪鼓,换着方向轻轻摇动。孩子眼波未动,只定定盯着虚空的某一个点。蒋老大夫微微皱了眉,又拿了一旁小几上奶娘没有打完的艳红色络子,在孩子眼前来回晃动,孩子全无反应。 “怎么?”孙氏见蒋老大夫样子,心瞬间提了起来。 “二太太莫急!老夫再看看!”蒋老大夫眼睛没离孩子,只随口答着。 一旁的童妈妈看看孙氏,又看看蒋老大夫,觉得手心有汗意渗出。 待蒋老大夫一番检查,重又净手,坐下才斟酌着开口:“二太太恐得多关注些六爷。依老夫看——”蒋老大夫稍顿了下,还是继续道:“依老夫看,六爷恐才智上与常人有不及。不过,也是还小,也许长长会慢慢好起来!“ 孙氏刚刚触及茶盏的手一抖,茶盏倾斜着倒了下去,茶水泼了一桌几。 送走蒋老大夫,孙氏呆呆地坐回榻上,两眼空洞。 “太太!”童妈妈两眼泛红,伸手轻轻顺着孙氏的背。“您若是难受就哭出来!不要这样忍着!老奴看着难受!” “我怎就不能得个好好的孩儿呢?”孙氏低低呢喃,不知道是问童妈妈,还是问自己,亦或问未知的神灵或命数。 “太太别难过!蒋老大夫不是也说,也许孩子养养就好起来了呢!”童妈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孙氏的问题,只能不断安慰。 “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蒋老大夫诊错了?”孙氏忽地抓住童妈妈衣襟,抬头望着她,满眼希冀。 “也不是没可能,不过,不过.......蒋老大夫在小儿看诊这一块是太医署的乌老太医都认可的!”童妈妈忍不住说了实话。骗人可以,骗自己又是何必! “我也是疯了!妈妈说,妈妈说,是不是碧螺怪我,故意让孩子这样的?”孙氏松了童妈妈的衣襟,垂头低语,声音里有惶恐。 “哎呀我的太太啊!呸!呸!呸!这话可不能乱说!”童妈妈想伸手捂了孙氏的嘴,又觉不妥,急忙倒了一盏茶,递到孙氏手里。“太太待碧螺仁至义尽!她怀这孩子,吃了多少好东西!用了多少好东西!像太太这样的主母有几个?太太可见过哪个正妻这么对怀孕姨娘的?碧螺得了太太,是她的福分!再说,她一个奴婢,命都是太太的,能生下孩子,这是多大的福分?太太哪里有错!” “妈妈说得是!我待她是不错的!”孙氏双手捧着茶盏,颤抖着一口灌下整盏茶水。 “所以太太不要想有的没的!如今,将养六爷要紧!太太不说,老奴不说,哪个知道六爷如何!”童妈妈一手握上孙氏胳膊,手下稍稍用力。 “没人知道?”孙氏抬头,无意识地重复着童妈妈的话。 “对!没人知道!”童妈妈直直看进孙氏的眼睛。 “没人知道!”孙氏空洞的眼睛渐渐清明。“对!没人知道!”她坐直身子,把茶盏放到小几上,死死攥了拳。“蒋老大夫那里——”她又看向童妈妈。 “太太不用担心!那老货一辈子在内宅行走,最是嘴严!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他心里门儿清着呢!太太只管放心。”童妈妈又给孙氏倒了杯茶,往孙氏面前推推。“只二老爷那里——”她看向孙氏,话没有出口。 “不必说!”孙氏冷哼,盯着茶盏,眼里血丝尽显。“他只需知道有儿子就好,别的他大抵也不在意!” “是!”童妈妈低声应下,只心下暗忖,二老爷哪辈子积了德,处处有二太太这样的正妻替他担着,真真好福气! “大房和三房那里?”童妈妈犹豫着问道。 “接着盯牢,该动得动了!”孙氏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没了半分颓靡。“想要的东西,还得自己争!”她紧咬着后槽牙,低低吐出这样几个字来! 第184章 利诱 世上终归有人如二太太一样,总觉自己在争自己要的东西,从没想过是不是奢求,是不是应得,是不是手段龌龊。 能得了自己要的,于这样的人而言,超过一切既定规则。 满儿即是此类之人。 她只想不劳而获,只想一步登天,只想锦衣玉食,可她偏偏不能,所以日日心态难平,所以日日愤愤不已。 满儿表哥明算落榜,成日大骂老天不公,想他才学过人,怎就无人赏识! 满儿跟着骂了数日,也觉累了,实在因重复同样的话,再愤懑不平,也无聊得紧。 今儿个表哥和姨母出了门,满儿坐在院子里,使劲搓着一大盆衣物。她跟在五奶奶身边好几年,从未干过重活;五奶奶针线很是讲究,自然轮不到她做。所以满儿既担不得重,也做不得细致活计。 如今家里没了积蓄,她若不干活,只能饿肚子。看着搓洗通红的手,满儿只想哭!五奶奶真真吝啬,真真狠心!那么多的银子,随便从指缝漏下一点儿,便足够她一家衣食无忧,怎就不肯! 她狠狠地搓着手下衣物,满腔愤恨。 “啊呀,这不是满儿姑娘么?怎干起这样粗重的活儿了?”有男人的声音传来,听着满是同情惋惜。 满儿抬头。院门口站了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眉眼看着莫名熟悉。 满儿皱紧了眉,语气不快地开口:“你是哪个?” “满儿姑娘是主子跟前得用的,哪能日日见了小人物!”男人笑嘻嘻地迈过门槛,进了院子。“看来满儿姑娘过得拮据得紧啊!唉,五奶奶真真吝啬,怎就不能赏了姑娘一栋宅子?” 男人肆无忌惮地四下打量,嘴里的话让满儿听着愈发不舒服。 “你又是哪个?五奶奶如何,和你有什么干系!”满儿扔下手里湿答答的衣服,站起身,双手叉腰气恼地质问。 “五奶奶对满儿姑娘这样,姑娘居然还句句维护,唉!真是难得!”男人摇头叹息。 “不要你管,赶紧从我家出去!”满儿指着大门方向,大声呵斥。 “姑娘一路陪着五奶奶南下北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姑娘就不觉五奶奶绝情么?”男人似乎没听见满儿的话般,依旧自顾自地说。 “要你管!”满儿红了眼睛,出口已经气急败坏。男人的话戳中了她心里一直的不满。是啊,五奶奶怎就那么狠的心肠! “既然五奶奶绝情,满儿姑娘何必处处维护!”男人朝满儿走近两步。“姑娘就不想多些银钱,手头宽松么?” “我过得如何,与你有什么干系!”满儿目光落在男人脸上,语调少了高亢。 “虽与我无关,但我就是见不得主子薄情寡义,心里替满儿姑娘不值、不平!”男人咂咂嘴,摇头叹息,一副痛心无比的样子。 “不需要你同情!”满儿哼了一声,语气里的恼怒淡了些。 “我就是看姑娘过得不好,想帮帮姑娘罢了。”男人又走近了一步。 “你是哪个?为什么帮我?”满儿盯着对方的脸。这人她确定不认识。 “我哥哥、嫂嫂都识得姑娘,以前还曾和我提过,说满儿姑娘是五奶奶身边最得力的一个。一直没得机会见,如今见了,确实是个能干的!五奶奶真真有眼无珠!”男人看着满儿,满眼惋惜。 “你哥哥、嫂嫂?”满儿皱眉。 “哥哥原管着府里车马,不过得罪了五奶奶,被五奶奶陷害,全家发卖了。”男人痛心疾首。 荀又,这是荀又! 满儿跟在赵荑身边多年,对隆昌侯府里的几个管事情况都熟悉,又何况还有庄子一遭,捉了荀二夫妻送官的经历,她哪里会不知这荀又!怪不得看着眼熟。荀又与他父亲荀二很有些相像。 “荀掌柜大概走错门了!”满儿坐回小杌子,重新拿起衣物,搓洗起来。 这是和五奶奶有仇的人,寻自己准没好事儿!她虽觉五奶奶亏欠自己,可心里不满是一回事,和五奶奶作对是另一回事。五奶奶是什么人?那是个狠起来直接杀人的主儿!招惹五奶奶?她是嫌弃命长了吧! “怎会走错呢?满儿姑娘就不想有大把银子花,也像五奶奶一样,日日吃香喝辣么?”荀又凑近了些,蹲到满儿身边。 “我一个奴婢,哪有五奶奶一样的主子命!荀掌柜找旁人寻乐子去吧!”满儿冷哼一声,手下动作不停。 “有银子花,不一定就得成了主子!”荀又嗤笑两声。“若姑娘手里有五奶奶把柄,五奶奶哪里还敢那么硬气?自然姑娘想要多少银子,五奶奶就得拿了多少银子出来!” “把柄?”满儿横了荀又一眼。“主子的把柄若是那么好拿,岂不是人人都骑到主子头上?再说,握了主子把柄的下人,主子还能给留了活路?荀掌柜不是发烧说了胡话吧!” 她在宅门里那么多年,什么没听过?这荀又真当她是小傻子! “姑娘真真见识不凡!”荀又竖起大拇指。“不过,若这把柄让五奶奶见不得人,又不止一人知道呢?几人四散各处,一人出事,其他人马上把这把柄宣扬得人尽皆知,你说若是这样,即便是五奶奶,是不是也投鼠忌器?”荀又的三角眼里迸射着阴毒的光。 满儿手下一顿。这荀又想做什么? “五奶奶身边能人多着呢!荀掌柜太高估自己了!”满儿觉得喉咙堵了东西,声音干涩。 “是么?我倒和满儿姑娘想的不一样!再能的人,也不能时时处处跟在身边不是?”荀又声音阴冷。“人啊,别管是主子,还是下人,终归有落单的时候,满儿姑娘说是不是?” 满儿攥着手里的湿衣服,没出声,也没动。 “不是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么?万事只在人为!这世上的事儿啊,可没定数!不知满儿姑娘见没见过一群小小蚁虫分食雄狮?”荀又冷哼一声,捡起地上一颗碎石,随手扔进满儿面前的盆里。 石头激起水花,直直溅上了满儿的脸。 第185章 发现 赵荑还不知自己的仇人蠢蠢欲动,她此刻正听着清浅的回禀。 “奴婢听了清泽的话,也觉不可思议。按理五爷隐遁在安溪庄,不该有那么多人知道。可按清泽说法,那庄子外至少有三伙儿人盯着,奴婢让清泽看牢,就急忙来禀奶奶!”清浅杏眼里带了焦灼,语速很快,一一道来。 “清泽可查到三伙儿人的来历?”赵荑把手中毛笔放回砚台上,神色郑重。 “一伙儿人应是孙家这边的,只不知是孙老太爷,还是二太太;一伙儿人,清泽派人偷偷跟着,见人进了都水监;还有一伙儿在查,目前还没结果。”清浅细细说着。 “都水监?”赵荑重复着这三个字。是程杨么?按照赵二爷递来的消息,杨姓老者和程杨有接触。程杨接任大老爷都水使者的职位,半月前才刚刚抵京。这是到任就开始动手查大老爷的事儿了?动作如此之快么? “见人进了都水监,可见人离开?”赵荑看向清浅。 “这——清泽没有说,奴婢不知。”清浅迟疑着答。 “让清泽细致些查,人进去,什么时间离开,离了都水监,又往哪里去了,都做了什么,若能查到人具体身份最好。”赵荑吩咐。 “是!”清浅福身应下,正待出门,又被赵荑唤住。 “清浅,让清泽把所有人都撒出去,务必查了三伙儿人的来历!顺便把这消息也告诉殷师父!”赵荑嘱咐。她总觉这里不会少了杨姓老者的影子。 “是!”清浅听赵荑提起殷师父,忍不住带了笑。殷师父查不到杨姓老者,竟然直接在猫儿坊里租了间宅子住进去。赵荑也是啼笑皆非,没想到殷师父性子执拗起来,与孩子无异,只能由着她去。 “奶奶,五爷行踪很是隐秘,怎会惊动这么多人?”一旁研墨的清湄轻蹙了眉头。 “是啊,多得过分了!”赵荑两手交握着放在桌案上,微垂了眉眼,盯着面前还未来得及落笔的空白宣纸。 老杨的到来似乎开启了潘多拉盒子,是有人一直在跟踪老杨,还是消息就是老杨散播出去的? 几日后,清泽得吴石相助,终于查清了几伙人的来历。一伙儿确定是孙老太爷给二太太孙氏的人手;一伙儿是都水监的小吏和杂役,都是新任都水使者程杨的下属;一伙儿是二老爷的人。 “二老爷的人?”听到这里,赵荑忍不住反问。 “是!二老爷的人!”清浅确定地说。“清泽开始也以为不对,又细细查了,的确是二老爷的人。清泽派过去的人甚至看到那人把消息递给二老爷长随。” 二老爷!赵荑无意识地转着手里的茶盏。二老爷从来没有过任何动作,针对他们夫妻的所有事情,都是二太太冲在前面。这次为什么?二老爷居然亲自上场!而且夫妻两人各自为政,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儿么? “二老爷最近回府里没有?”赵荑看向一旁的晴儿。 “没有,年后只回来过三次。最近连六爷出生都没回来。”晴儿答得斩钉截铁。府内动向一直是她盯着,没人比她更清楚。 “这是府外得了什么消息么?”赵荑停了手里的转动,吩咐清浅:“告诉清泽,查查二老爷在府外的情况,越详细越好!” “是!”清浅应了,又迟疑了下,开口问:“二太太那里?” “盯着!若是人手不足,让清泽回去和二哥说,他会安排!”赵荑毫不犹豫地说。如今赵二爷、赵三爷回了捬义侯府,她又得了二嫂、三弟妹明确的支持,自不能与甫一到京时同日而语。 看着清浅出门去传信,赵荑把手里的茶盏放下,可手依旧没离了杯子,只来回摩挲着杯沿。 这几伙儿人如何得了荀翊行踪? 她第一时间怀疑老杨。可老杨会同时引来这些人么?想浑水摸鱼或是混淆视听?他离荀翊最近,什么谋算都占着先机,这么做有意义么? 若不是老杨,那这些人从什么渠道得了荀翊隐在云溪庄的消息? 按老杨所说,他见了滕朗才跟到云溪庄。那么二太太呢?她在河道庄有眼线,是眼线传了消息么?二老爷、二太太各自派人,是消息渠道不同?目的不同?程杨派出都水监的人,是不是已与杨姓老者结了同盟? 无论这些人如何发现了荀翊,目的终归都逃不过谋算荀翊的命,谋算大老爷的财! 看来荀翊需要换个地方隐匿才好! 未待赵荑传信过去,清浅就带回了一个消息和两封信。 消息是,荀翊已离了云溪庄,转到捬义侯府名下的普阳庄。 一封信是荀翊写给她的,详细说了这几日的经历。赵三爷带了一群国子监同窗到云溪庄附近踏青,处处指点江山、赋诗论道,好不热闹。荀翊趁机遣了庄子人四散而出,人多杂乱,荀翊顺利离开庄子,坐上赵二爷事先备好的马车,径直去了普阳庄。 “我这弟弟!”赵荑忍不住笑。 “三爷愈发能干了!”清浅也跟着笑,觉得与有荣焉。 与荀翊不谋而合,赵荑愈发开心。 另一封信是滕管事经侗屏门暗桩递来的。赵荑展信,一目十行。 “沈婆子!”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 “沈家婶子怎么了?”晴儿好奇地看着赵荑,不知道五奶奶为何突然提到自己嫂子的娘亲。 “你觉得沈婆子是怎样的人?”赵荑抬眼看向晴儿。 “老实本分、不爱说话、只知做活!”晴儿脱口而出。 “是么?”赵荑轻笑。 “奴婢说得不对么?”晴儿歪着头,眼里透着疑惑。 “沈婆子给二太太传信,被你父亲当场抓到!”赵荑微扬了下手里的信纸。 “二太太?”晴儿瞪大眼睛,连嘴巴都大张。 “是啊!二太太!”赵荑点头。 “怎么,怎么可能!”晴儿几个字说得磕磕绊绊。 “沈婆子说,当日他们夫妻犯错,老太太本要将他们一同打死。但二太太替她求了情,说毕竟怀着孩子,远远送去庄子上自生自灭就是。被送走的当晚,二太太见了她,让她到河道庄后,盯着庄子动静,但凡有发现就给她递消息。”赵荑把身子靠向椅背,缓缓说着沈婆子做二太太眼线的过程。 “可,可——”晴儿半天没有说出完整的话来。 “可这么多年了,沈婆子还是听命于二太太!”赵荑替她说出来。“无论是出于报恩,还是出于被威胁,终归她把你哥哥跟着五爷回京的消息传给了二太太。想来二太太盯上云溪庄,也是因为最近我派清浅去过两次,二太太嗅出了味道!” “那嫂子——”晴儿问得期期艾艾。 “你父亲说你嫂子不知情。沈婆子再如何,也不会把自己女儿拖下水,终归是亲生的。”赵荑安抚地摆摆手。 “那就好!”晴儿总算松了口气。她哥哥和嫂子感情很是不错,她不想哥哥难过。 “父亲怎么处置的?”晴儿不知该怎么称呼沈婆子了。 “暂时关了起来。你父亲说可以借了沈婆子的手,给二太太传些假消息。”赵荑眨了眨眼,眼里带了丝意味不明的狡黠。 第186章 不虞 无论暗地里多少人算计着,隆昌侯府里各人的日子,依旧看似波澜不惊,日日如昨般。只天气一天天转暖,各色花儿次第绽放,整个侯府渐渐花团锦簇起来。 这日清澜、晴儿又一次结伴去大厨房。周妈妈想指定粗使婆子每日取饭食,但漻园下人感情都好,且每人轮流着来,不觉繁重,也能出园子转转,所以周妈妈禀了赵荑,索性依旧大家轮换。 晴儿一路叽叽喳喳嘴里不停,清澜微笑着听。她极喜欢晴儿永远开心的性子,如向日葵般,永远向阳,永远朝气蓬勃,让与她一处的人也忍不住染了快乐,跟着翘起嘴角。 甬道旁的树丛中,有人影一闪而过。晴儿顿了脚步。 “我去摘朵花儿戴,姐姐等一下可好?”晴儿朝清澜眨眨眼,眼里透着顽皮。 “去吧,快些回来!”清澜笑了。晴儿应是见了谁,有消息要探或传递。 晴儿欢快地应着,转身跑进树丛。 清澜看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静静等待。 “清澜姑娘!”有人喊她。她侧头,正对上荀放炙热的眸子。 “荀管事安!”清澜腾地红了脸,福身行礼。 “怎站在这里?”荀放走近一步,低低问着。 “等晴儿!荀大哥怎这个时辰进内宅?”清澜盯着荀放胸前的衣领交衽处。那里是她上次去荀放宅子帮他缝好的针脚。 “想妹子了!寻个借口来见妹子!”荀放把目光投向清澜身后,可出口的话却透着无限亲昵。“还有好几日才到轮休,我实在等不及了!” “别乱说!”清澜垂着头,连脖颈都红了起来,一句话带着无限娇羞和柔媚。 “我不能久待,这就走了,下次轮休,早点过来!”荀放低低说着,然后,朝清澜拱手,稍抬了音量:“拜托清澜姑娘了,多谢!”说罢,与清澜错身而过。 两人身体交错的瞬间,他握住清澜身侧垂着的手,又很快不舍地松开,没有任何表情地离去。 清澜回眸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复又垂了眸子,终是没忍住,抬起被他握过的那只手,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了。她垂着头,竭力掩住狂跳的心。 晴儿很快回来。两人又说笑着,朝大厨房方向而去,只谁也没看到甬道尽头的花丛间,童妈妈的身影一闪而过。 几日后,清澜跟着赵荑去给老太太请安。快到老太太院子时,几个洒扫的小婢女迎面走来。小婢女们侧身立到路旁,给赵荑等让路。 清澜走在最后,从一个小婢女身旁过,觉得袖子被扯了下,下意识想去看时,就觉手里多了东西,她瞬间脊背发凉。二太太孙氏又想起她了? 寻机会摊开手里的纸条——“鸳鸯心衣”,四个字让她眼前发黑。 那是童妈妈的字! 鸳鸯心衣!那是她偷偷绣的心衣,想着和荀放成亲时穿。童妈妈怎会提到她的贴身小衣? 清澜提心吊胆回了漻园,急急冲进卧房。一番翻箱倒柜后,她跌坐到地上。心衣没了踪影! 童妈妈如何偷走了她的贴身衣物?她要做什么?她要她做什么? 若她不按命令行事,童妈妈会把她的心衣放到谁的屋里?哪个小厮?哪个管事?还是二老爷?或是三老爷?甚或是府外哪个腌臜男人? 清澜只觉眼前发黑!童妈妈用她的清白拿捏她!若她的贴身衣物到了哪个男人手里,就算荀放信她,她和他也没了在一起的可能! 清澜嘴里发苦,眼泪瞬间涌了上来。童妈妈真真恶毒!真真恶毒! 清澜惶惶难安的时候,赵荑却意外收到了雱寂庵荀嫣的信。 信送到赵荑面前时,赵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拿起信,看到署名,她才确定信真的是荀嫣写给她的。 信只简短一句:“欲知河道庄绣品,雱寂庵一行!” 赵荑眼神微凝,盯住绣品二字。 荀嫣居然知道河道庄的绣品!看信上语气,她对绣品的来历很是清楚。 “奶奶,大姑奶奶这是要做什么?”清浅看向赵荑,语气里毫不掩饰对荀嫣的厌恶。 “是啊,要做什么呢?”赵荑抓着信纸两端,盯着短短的一行字,喃喃重复着清浅的话。 “老奴觉得奶奶还是不要去的好!”周妈妈语带担忧。 “奴婢也觉得不能去!”清湄点头附和。 几个人挑选小主子的春夏新衣料子,都在赵荑书房里。 “若你们是大姑奶奶,现在最想做什么?”赵荑抬头看着三人,开口问道。 “离了雱寂庵!”清浅毫不犹豫地开口。 “奴婢也觉是离了庵堂回府里来!”清湄点头。 “泄愤!“周妈妈看向赵荑。”若老奴是大姑奶奶,最想做的一定是泄愤!是报仇!” 从云端跌到谷底,哪里会没有怨气,又何况如荀嫣一样跋扈无脑、横冲直撞的人。对这样的人而言,被打了,不会想着怎么躲开,而是第一时间打回去。至于打回去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她们暂时想不到,即便想到了,也会因怒气未消而自动忽略! “鸿门宴么?”赵荑重又看向信上的字,冷冷笑笑,把信扔到一旁,不再理会。 两日后,清浅又拿了荀嫣第二封信回漻园。 “周账房!”信上短短三字,再无其他。 赵荑盯住信纸,沉吟不语。 清湄、清浅都皱着眉。这大姑奶奶要做什么? “你们觉得什么时间去会会大姑奶奶合适?”赵荑一点点折了信纸,随手抛进煮茶的炭火中。火忽地蹿起,瞬间将信吞没。黑色的灰烬晃着塌下去,没了踪影。 “奶奶理她做甚?她害奶奶还不够么!”清浅一脸不赞成。 “奴婢觉得清浅说得有理!大姑奶奶这么急着见奶奶,难保有阴谋。奶奶不见她,看她能如何?让她日日焦虑不安,不是更好?”清湄难得话里带着情绪。她实在讨厌大姑奶奶! “害人的人,若不给她一次机会,日后还会没完没了。既然如此,何不寻个我们清楚,她又认为一切尽在掌控的时机呢?”赵荑轻笑。“看,我们也开心,他们也乐意,多好!” 清湄、清浅互相看看,哪里有双方都欢喜的你死我活?五奶奶这是又动了什么心思? 第187章 雱寂 赵荑发话,第二日去雱寂庵。殷师父收到传信,当夜回了府里。 赵荑没召赵濯等人护卫。他们跟在荀翊身边,一进一出很容易被人跟踪,露了荀翊行迹,而且赵荑身边会武的婢女不少,等闲人也近不得身。 卯时二刻,漻园众人收拾妥当,跟在赵荑身后,正待出发。 “清澜姐姐!”小丫头的尖叫和扑通一声几乎同时响起。 众人齐齐回头,只见清澜脸色青紫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止。 荟春急急奔过去,将清澜扶向侧躺位,抬手去探她的脉搏,又翻看眼皮。 “奶奶!看着像是风痫之症。”荟春皱眉。“若不妥善处置,持续发作,怕伤及脑部,严重怕会没命。” “你留下看着,不必跟我出门。周妈妈,安排两个小丫头给荟春搭把手,再快些去唤了府医来!”赵荑走近去看,也看不出什么,只能赶紧吩咐下去。 “是!”周妈妈并不多话,径直去安排。 众人出了漻园,一个婢女迎面而来,朝赵荑福身行礼。”五奶奶安!二太太遣了奴婢来唤周妈妈。” “有事儿么?”赵荑语带不快。 “是大厨房账目出了问题。二太太说各房下人都从大厨房取用饭食,账目都有涉及,所以必是要寻了各房的管事妈妈去。”婢女垂头不敢看赵荑,只说因由。 “算了!周妈妈去二太太那里去吧!”赵荑不耐地转身吩咐刚跟过来的周妈妈。“一大早,真是晦气!”她甩手离开,满脸不快。晴儿几个小丫头都狠狠瞪了婢女一眼,疾步跟上。 婢女侧身让到路旁,也不敢出声。她只照着主子吩咐做事,哪个都不敢得罪。 赵荑一行出了侯府侧门,马车缓缓而行。 车子快到东城门时,车后隐隐传来带着哭音的喊声:“五奶奶!五奶奶救命啊!五奶奶!” “是有人在喊么?”赵荑睁开原本微闭的眼,放下拄在额角的手问。 “是!有人在喊五奶奶!“清浅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 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妇人跌跌撞撞地朝马车追来。她一边高喊,一边挥动着手里的帕子,看着惶急异常。 “去问问是哪个!”赵荑吩咐。 “是!奴婢这就去。”清浅边说,边敲了车厢壁。 马车缓缓停下。 清浅迎着那妇人方向而去,很快回转。 “奶奶,是满儿姨母。她说满儿表哥因为明算落榜,日日颓废,居然跟人学着赌博,欠了很多债,没法还钱,要把满儿卖去青楼。今儿个买家就要上门,满儿姨母拦不住,去府里寻奶奶,不想奶奶刚巧出门,所以一路追来,求奶奶救救满儿。”清浅语速很快地禀了。 “都是些不省心的!”赵荑愈发不快起来。“自己儿子管不住,我哪里管得到!”她将手里帕子扔到马车小几上。“算了,你去看看,终归跟了我一场,真进了那腌臜地方,总不是光彩的事儿。” “可奶奶去雱寂庵,奴婢不跟着,哪里放得下心!”清浅小脸几乎皱到一处。 “无事!没了你这个徒弟,还有你师父呢!”赵荑看她的样子,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那——那奴婢去看看就去寻奶奶!”清浅不情不愿地又出了车厢。 看着清浅的背影,赵荑嘴角溢出冷意。这是一个一个调开她身边得用的,只留乌合之众,全无主事之人吧! 马车很快出城,一路走官道,朝雱寂庵疾驰。 雱寂庵在城东三十里外的离山上。马车行了近一个时辰,到了离山半山处。再往上马车无法通行,留了小厮喂马看车,赵荑一行沿着山路,缓步朝庵堂而去。 山里草木葱茏,山花随处,偶有小兔、野雉从路旁窜过,惊了众人,也引了欢笑。 庵门遥遥可见时,嗖的一声,一支长箭擦着赵荑额角飞过,砰地钉在路旁一棵粗大树干上。 “奶奶小心!”殷师父飞身挡在赵荑身前,横剑在胸。众人呼啦一声,将赵荑围在中央。 草木间只有风声、鸟虫声,似乎空寂一片。 赵荑刚要抬手去拍殷师父肩头,一个黑影从一旁的树间一闪而过。 “什么人?”殷师父身形暴起,直直朝那黑影扑去。只几个起落,两人身影就消失在树丛间。 赵荑皱眉看着树丛,众人面面相觑。 “奶奶,好像只有一人!”晴儿手里握着一柄短剑,低低说。 “我们先进庵!”赵荑四下看看,吩咐道。 “是!”众人也不废话,径直朝庵门而去。 山上风冷,虽大半草木葱郁,却仍有积雪处处。 雱者,大雪之样。空寂青白间,一间小小庵堂看着孤冷寂寥。 清湄叩门,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尼姑开门。 “阿弥陀佛!请问施主何事?”小尼姑双掌合十,垂眸询问。 “我家主子是隆昌侯府五奶奶,来探望在庵里修行的大姑奶奶,烦小师傅通禀一声!”清湄还礼说明来意。 “庵里并无隆昌侯府大姑奶奶,只有修行参道的方外人。施主恐是寻错了!”小尼姑退后半步,举手要关庵门。 “我等来见悔尤居士!”赵荑开口。 “悔尤师父么?”小尼姑抬眸看了赵荑一眼。“请施主静候!”言罢,庵门砰地合上。 “真真无礼!”晴儿小声嘟囔。 悔尤,荀嫣的法号,入庵时,庵里住持师太所赐。 《论语·为政》有云:“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这是提醒荀嫣谨言慎行,戒冲动无脑,戒过失狂妄吧! 大概过了一盏茶时间,庵门重又打开。小尼姑侧身让行,单手宣着佛号,另一手做出恭请姿势:“请施主移步静室。” 绕过正殿,众人跟着小尼姑进了庵堂后院。在一间静室门口,小尼姑停了脚步:“静室狭小,恐诸位需在院里等候。” “无妨!你们在此候着吧”赵荑转身吩咐一众下人。“晴儿、清湄进来!”说着,她举步进了静室。 室内昏暗,对门的地方置着小小矮几,上面供奉着观世音佛像。三支清香正燃,室内弥漫袅袅烟气,恍若秘境。窗前放了一张看不出本色的矮木桌,地上散放三四个破旧的蒲团,再无其他东西。 “这庵里真是清苦!”晴儿小声说着。怀恩庵虽也清苦,但比之雱寂庵不知好了多少。 “阿弥陀佛!庵里修行之人各司其职,施主若要饮茶,需自行到井里取水,到灶房烧煮。小尼已经禀了悔尤师父,她诵完《地藏经》自会过来。就不扰施主了!”小尼姑说着,眉眼不抬,径直转身离开。 “这,这,这怎如此!”晴儿惊得目瞪口呆。 “算了!清湄去安排人煮茶。晴儿四下查查,看是否有异样。””赵荑看向两人吩咐。 “是!”两人应下,齐齐退出去。 赵荑在屋里转转,无甚特别,索性坐到蒲团上。 室内檀香浓郁,赵荑渐觉困倦。她眼皮发沉,隐约间觉得门被打开,有人进来。她张口想问是不是荀嫣,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真是美人啊!”有男声传来,带着猥琐。 第188章 抓住 “都说五奶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的确名不虚传。”另一道稍年轻的男声响起。 “两位贤侄不试试么?这机会一辈子可只一次!”最初的猥琐男声再次响起,带着淫笑。 “有了大把钱财,美人哪里没有!“稍年轻的男声冷哼。 “啧啧,如此美人在前,贤侄都能不受诱惑,脱籍得了重用,贤侄哪里会是池中物!”猥琐男声竟也收了龌龊般,带了几分正色。 “二叔,小妹引开院里下人,若一会儿发现不对也是麻烦,赶紧些吧!”第三道声音响起,带着少年变声的暗哑。 “好!”有脚步挪向窗子,也有脚步走近蒲团。 一只手直直伸向赵荑。 “啊——”一声惨叫响起,那只手直直落了地。手的主人惨叫着跌倒,在地上翻滚哀嚎,是那个中年男人。 “怎么......”稍年轻的声音刚刚响起,只听噗嗤一声,卡在喉咙里的话已经随着一口鲜血堵在嗓子中,再也没机会出口。 “啊——”少年人沙哑的声音随着扑通倒地,也瞬间没了声息。 赵荑将手中匕首挽了个圆弧,嗖地插回刀鞘。门口还拎着带血长剑的两个婢女互相看看,也还剑入鞘。 “清浅去看看庵里师父都在何处;荟春看下这个,先别死了!”赵荑语气里全是嫌隙。 “是!”被赵荑易过容的清浅、荟春答应着自去忙碌。 一番搜寻,清浅在后院几间偏僻的静室里找到了被迷晕的住持和诸位师太、居士。 赵荑让荟春去施救,自己则返回刚刚所在的静室前。 装作被引走的下人都已回来,四散在院子周围,警惕地护卫着。 荀嫣和迎她们进庵的小尼姑被捆住,按跪在院子中间;被砍了手臂的荀又倒在地上,堵了嘴,但依然掩不住鼻子里发出的呻吟哀声。 赵荑坐到婢女搬来的椅子上,抬眼看向荀嫣。当日飞扬跋扈的刁蛮少妇,如今看来,像极枯瘦干瘪的花甲老妪。 “想报仇?”赵荑示意一旁婢女取出塞在荀嫣口中的帕子,定定看着她喷火的眼睛。 “你个——”荀嫣话未说全,帕子又直直塞了回去。她被噎得接连呕了两声,才又抬起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赵荑。 “我也是傻的,居然还想和你说话!”赵荑轻笑一声,不再理会荀嫣,目光挪向跪在一旁的小尼姑。 小尼姑对上她的眼神,瑟缩了下,又挺直身子,狠狠瞪了回去。 “荀昌女儿?”赵荑微眯了眼,看着小尼姑。一个十一二岁的丫头,能扮成小尼姑,在她们面前镇定自若,丝毫不露怯,假以时日,必是心腹大患。 小尼姑死死盯着赵荑,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赵荑看向一旁的殷师父。殷师父一把提起小尼姑衣领,拖着她,将静室门踢开,将人直直丢进屋里。 “啊——”惊叫声里带着惶恐和凄厉,小尼姑晕了过去。 “还以为多大胆子!”赵荑嗤笑。不过两具尸体,这就受不住了? 荀又被拖到赵荑跟前。他脸色惨白,抖成一团。一个婆子扯了他嘴里的帕子。 “怎么没话了?筹谋这么久,如今可高兴了?”赵荑居高临下睨着他。 “奶奶!五奶奶,五奶奶饶命!”荀又哆嗦着开口,语不成调。 “从满儿那里得了绣品,得了周账房消息,让大姑奶奶以此为借口诱我来这雱寂庵;童妈妈以心衣逼迫清澜就范,设计留下荟春,让我身边无有医者,中了迷药任你等摆布;二太太用账目有误留下周妈妈;满儿姨母假借要将满儿卖去青楼绊住清浅;二太太打手引开殷师父,让我身边没有武力强悍护卫之人;下药迷晕庵里师父,让这庵里随你等胡为!倒是步步为营,处处算计!”赵荑鄙夷地看向荀又。“有这等谋算,日子怎会不好!非要谋夺不该求的东西,真真找死!” 荀又嘴唇翕动,浑身颤抖。这五奶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啊! 赵荑是真的什么都知道! 清澜被童妈妈要挟的当晚,就进了赵荑书房。人被逼到墙角,只能绝地反击。清澜清楚若就此被童妈妈拿捏,此生将永无宁日。即便她终能嫁了荀放,童妈妈就会放过她么?她哪里还似当年那么单纯轻信! 赵荑已得了程姨娘婢女传信,知道事由。原来,荀又家的在府里针线房当差,赵荑一直让程姨娘婢女小心看着。荀又家的虽被荀又各种嫌弃磋磨,但同样受荀又威逼辖制。荀又与二太太搭上线,得了童妈妈知会,逼迫荀又家的寻着机会偷清澜的贴身衣物。 心衣上的鸳鸯,一处丝线需极艳的大红。清澜在漻园各小姐妹那里没有寻到合意颜色,索性带了去针线房问。荀又家的趁她不注意,调换了心衣。清澜回漻园忙着做活,只随手将心衣塞进箱笼,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衣已经被人掉包。不过,即便她知道,也无计可施。东西没了,自然到了有心人手里。 童妈妈又传信清澜,让她在赵荑离府一早吞药,扮作突发疾病,留下荟春。赵荑自不会让清澜真的吃药,只不过演一出逼真戏码罢了。清澜演技不错,看着吓人得紧,不少下人都信以为真。 赵荑一直没有放松对荀又、荀嫣,还有杀淳儿的男人的监视。有人接近荀嫣,赵荑第一时间就得了消息。 荀又找上满儿,赵荑就知道满儿知道的事儿必然被对方知道。果然,绣品是满儿亲见的,周账房当时递的账册是经了满儿手的。如今都成了荀嫣引赵荑进庵的借口。 荀昌儿女被化名李吉的人买走后,赵荑就觉对方总有露头的时候,且一定会和荀又有牵扯。 荀又进出他养的外室宅子时,清泽派的人果然发现了荀昌一双儿女的身影。 童妈妈去见了杀淳儿的凶手后,赵荑收到传信,那人在她离府的前一晚就潜进了离山。 如此种种信息汇集,赵荑哪里会猜不出对方的谋算! 二太太将与她有仇有隙的人都串到一处,也真真难为她了! “说说看,想如何构陷我?”赵荑斜睨着荀又,满眼鄙夷不屑。 第189章 灭口 “没有!没有!奴才没想构陷奶奶!“荀又浑身颤抖,连带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这么说,你自己信么?”赵荑嗤笑。 “是李继业!是李继业记恨奶奶杀了他一家,要找奶奶寻仇,给了小人钱财,小人贪财,所以才跟了来!求奶奶饶命!饶命啊!”荀又伸出残存的半个手臂,在半空摇晃。荟春已经用几根银针封住了他的手臂穴位,断臂处不再大量涌出鲜血,但依然血肉模糊,看着骇人得紧。 赵荑嫌弃地挪开视线,只嘴里的话不停:“你们要将我带出那静室,接下来想做什么?说说看!” 赵荑可没有以身犯险,查出对方阴谋,再一网打尽之类的心思。她觉得自己精贵得很。任何计划都不是万无一失,让自己身陷险境,那是傻子! “二太太,二太太说把奶奶用药迷晕,扔到山里隐蔽地方,再四处宣扬,说奶奶失踪。等几日后寻了回来,自然奶奶名声就毁了,就,就只能被休弃归家。奶奶又没见了谁出的手,自然也没法寻仇,事情,事情就圆满了!”荀又颤声说着二太太的谋划。他骗满儿说抓了赵荑把柄敲诈钱财,满儿居然信了,傻子一个! “就这些?”赵荑重又看向荀又,盯着他的眼睛。 “就这些!”荀又不敢和她对视,抖着身子不安地来回挪动。 “居然还敢不说实话!”赵荑声音突然拔高。“我看你的腿也不想要了!” 话音未落,殷师父手里的长剑已经高高举起。 “啊——啊——奶奶饶命!奶奶饶命!我说啊!我说啊!”荀又拼命蜷缩着身子,想藏住自己的腿。 “说!”赵荑厉声命令。 “还有二......”噗的一声,未等荀又吐出接下来的字,一支长箭已经深深扎进他的后脖颈。荀又一口鲜血直直喷出,扑通倒在地上,抖动两下,没了声息。 清浅一步挡在赵荑身前,殷师父直直跃了出去,朝远处一棵高大的树木扑去。树上黑影一闪,已经没了踪影。 赵荑看看那棵大树,又低头看看荀又,眼神幽深。 荀二夫妻因她被斩首,作为儿子,荀昌、荀又记恨她;荀昌夫妻因她遭发卖病死,荀昌的一双儿女仇恨她。她与这一家人的仇怨不死不休。 可他们找她寻仇时候,可有想过被他们的家人害死的那些无辜的人? 人啊,永远只记得自己承的伤痛,对别人的伤痛,从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晴儿识得李继业,看到那具稍年轻的尸体时,就脱口叫出了名字。 是的,河道庄李庄头唯一的孙子,李继业! 如今终于和他的祖父、父亲、叔父地下团圆了,赵荑也算成人之美。 对于李吉就是李继业,赵荑没有多少惊讶。毕竟她的仇人不多,串联起来,终归会猜到。 此刻她只想着几人进静室想抓她时,荀又对李继业说的那句话:“脱籍得了重用,贤侄哪里会是池中物!” 二太太会给李继业脱籍么?不会!即便李继业以此为条件和二太太谈合作,二太太不得不答应,那么得重用呢?二太太根本不可能重用一个脱籍下人。孙老太爷许诺给机会倒是有可能。可荀又最后一句”还有二——”,还有二什么?还有二太太?不可能!荀又已经说了二太太,哪有还有之说!不是二太太,那就是还有二老爷! 赵荑深吸一口气。 是二太太与荀又几人沆瀣一气,可没想到二老爷黄雀在后么? 二老爷派人去云溪庄盯着荀翊,如今又把手伸向她了? 二老爷抓她做什么?想用她来威胁荀翊么? 荀翊手里有什么让二老爷如此感兴趣?要么侯爷未给出的爵位,要么大老爷留下的钱财! 爵位么?抓了她赵荑全无意义。 钱财么? 赵荑望向远远蜿蜒通向山脚的路,神色凝重。 殷师父无功而返,赵荑没有意外。能一直盯着他们,又及时出手阻了荀又开口的人,功夫不会差。 无论是二太太,还是二老爷,都不会留下活口!如此受人以柄的事儿,但凡有成算的人,都不会做!可怜荀又这几个傻子,还以为事成就能得了钱财,得了直上青云的路! 赵荑将荀嫣交给雱寂庵的住持师太,至于她会受到怎样的庵规处置,她不感兴趣,也不想过问。 院子里如今摆了四具尸体:荀又、荀昌儿子、李继业,还有被殷师父斩杀的杀淳儿的凶手。 赵荑吩咐小厮,寻了附近土质松软的地方,将几人草草埋了。 荀昌女儿已经醒转过来,赵荑让人捆了她的手臂,让婆子牵着,带回府里再行处置。 一行人出了庵门,站在庵前台阶上,赵荑站定。山间风清云淡,旷阔疏朗,她深深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啊——”一声惨呼,伴着一人从赵荑身边跌出,顺着陡峭的台阶直直滚落下去。 “这死丫头居然还想害奶奶!”清浅气极的声音传来。 原来荀又女儿虽被绑着,却趁身边婆子不注意,想一头撞了赵荑滚下台阶,被清浅看见,一脚将人直直踢下去。 滚落的身体失控,砰的一声,头撞上了阶下一块大石,抽动两下,不动了。 婆子过去查看,脑袋已经血肉模糊,没了气息。 “本想送官,如今倒省了气力!”赵荑轻哼一声,随清湄安排人处置尸身,径直迈步下山。 经官也许还有活命机会,如此找死,赵荑哪里会生半分同情。 庵前长长的台阶陡峭,下山的路倒是还好。 经了庵里一遭,众人都没了上山的松弛欢笑。毕竟眼睁睁看着几个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没了,换谁都不会无动于衷,又何况这些久在内宅的仆妇下人。不惊惧是不可能的!众人只盯着脚下路,没人说话,也没人有赏景的心情。 “谁?”随着殷师父一声厉喝,一群黑衣蒙面人从路旁树丛蹿出,拦了下山的路。 “真是阴魂不散!”赵荑冷笑。 黑衣人有二三十人,看着个个壮硕矫健。赵荑这边不过十几个小厮,都是十几岁瘦弱矮小的少年,其余婆子、婢女倒是不少,虽然其中六七个婆子看着孔武些,可毕竟是女子,与手持刀剑的壮汉哪里能比? “不想死就离远些,我等只需五奶奶跟着走一遭,其余人最好让开,否则,杀无赦!”为首的黑衣人声音狠厉,语带轻蔑。 言罢,他抬起一手,身后一众黑衣人瞬间刀剑齐举,锋利刃端映着一双双嗜血的眸子。 第190章 拼杀 黑衣人以为众人一定慌不择路,四散逃窜,可他们眼里完全不堪一击的妇孺和少年居然丝毫不见慌乱。众人只急急从两个小厮的担子里抽出刀剑,瞬间将赵荑围在中央。 那两个担子黑衣人早已看到,只没当回事儿,以为不过进庵备的香火,如今才觉出不对。出了庵,怎还会用布覆着,依然沉重异常。 “哼!以为有几把刀、几柄剑就行了!”为首的黑衣人冷哼。“上!”他手臂一挥,一众黑衣人齐齐挥剑朝居中的赵荑扑去。 小厮都是当初赵家祖母给赵荑备的人手,虽手下功夫不弱,但毕竟人少,拦了几个黑衣人,其他人还是直直扑到了一众仆妇身前。 殷师父挥剑迎在最前面,一柄长剑与她的剑相碰,火星四溅。 “居然是个硬茬!”那个黑衣人顿时收了轻慢心思。对方长剑没被他击飞,竟反震得他虎口生疼,这哪里是个功夫普通的女子! 看着手下人与一众下人混战,为首的黑衣人皱了眉。 怎每个仆妇、婢女都会功夫,且看着手下还颇有章法。不是说只几个会武么? 他一手握紧剑鞘,另一手缓缓抽出长剑,长剑出鞘瞬间,他身形骤起,剑尖直指赵荑面门,扑身而来。 赵荑身形微晃,已撤后半步。一柄长剑从斜次挥出,一剑挑开黑衣人头目剑身,另一柄长剑已斩向他的脖颈。 黑衣人头目大惊,身形急转,堪堪避开颈间一剑,而此时挑开他剑势的长剑已如影随形而来,斜斜劈向他的后颈。他只觉剑锋凌厉,带着风声,不及思忖,他身子朝前急跃。后颈的冰凉远离了些,可另一道剑锋已如毒蛇般袭向他的后腿。他本能扑向地面,就地翻滚,急急避向路旁大树,借着大树遮挡,总算躲过被砍腿的凶险。 黑衣人头目慌忙跃起,回头,只见两个婢女各擎一剑,立在五奶奶身侧,眼神凌厉,带着杀意,正是易过容的清浅和荟春! 这是护人为目的,若以杀他为目的,此刻他几乎没了性命!黑衣人头目心下大骇,再看向一众下属,缠斗不前,竟无丝毫优势。 如此情形,时间久了,未必能讨到好! 消息不准,也真真轻敌! 头目口中长哨顿起。一众黑衣人瞬间朝两侧树丛跃去。 “想逃么?”赵荑大喝:“留了为首的!” 黑衣人头目觉得头皮炸裂。这是要抓他审讯! 他转身朝树林深处窜去,不敢有丝毫停顿!身后有剑风扫过,他直直前冲,瞬间扑倒在两树间的空挡。一柄剑尖插向他的后心,他手腕翻转,长剑回身格挡。而另一柄剑剑尖已抵上他的喉咙。 他心下一凉,完了! 黑衣人头目很快被拖到赵荑跟前。蒙面巾被扯下,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殷师父一把掐住他的下颌,扫了眼牙齿,才松开手。 “怕我服毒自尽?”那人嗤笑。 “谁是你的主子?”赵荑也不废话,径直发问。 “五奶奶不必问,我就是说了,五奶奶又怎知真假?”男人一侧嘴角斜挑,言语间都是轻慢。 “说说看,不说你怎知我不能辨了真假?”赵荑也不恼,只盯着他发问。 那人毫不躲避地回望:“二太太给了钱,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有什么可说!” “哦,这么多人,给了多少钱?二太太如何与你们联系?与你们会面的是哪个?时辰、地点,都说说看!”赵荑语气不变,只一句一句问。 “五奶奶问了又如何?想追去么?时辰、地点下次自然会换,五奶奶如何查?”那人脸上满是不屑。 “是么?”赵荑俯身,离那人近了些,语声稍低:“你说,你还能活么?” 那人惊骇,刚想开口,一支长箭噗地扎进后心。殷师父身形瞬间消失在树林间。 “唉!每次都如此,你还是他们中一个,怎就反应这么慢!“赵荑低喃着站直,完全不看那人扑倒在地的身子。 二老爷只想抓她,而不是伤她性命,如今她更加笃定这一点! “下山吧!大家都辛苦了!回去给大家备桌好酒、好菜压惊,每人赏十两银子!”赵荑声音清冽,让众人刚刚还怦怦惶急的心,瞬间如饮了山泉般。 “谢奶奶赏!”众人欢呼。 虽然他们多数没经历过如此场面,但架不住人多啊!一个人是惊吓,两个人是惊吓,一群人就几近亢奋了!至于夜里剩下一人时候会如何,自是因人而异。 此刻众人心中只余居然赶跑一群黑衣壮汉的兴奋,和得了赏钱的狂喜。哎呀,还是得听五奶奶话!每日被逼着练功,他们中不是没人抱怨,背地里也嘟囔过不知多少回,可经了这一遭,谁还有意见!有意见的就是傻子好吧!嗯,以后勤练功夫,说不定再也不用怕啥山匪恶徒,还能江湖逍遥,行侠仗义吧? 赵荑不知一众下人里居然有人起了这心思,若她知道,估计得笑倒在地。妈呀,他们只是出其不意罢了!黑衣人没料到他们居然个个敢出手,全无防备,被打个措手不及。若真僵持下去,结果如何不知道,但至少不少人会受伤,会丢命! 赵荑不理一众下人爆棚的自信心,只带人急急赶到山腰停车处。 几个小厮正等得焦急,见了人总算安下心来。山上打斗的声音不是没有传来,但赵荑吩咐过,他们只需守着马车,不必理会其他。如今见了五奶奶下山,小厮们心才落地。 赵荑这样吩咐,也是怕马车被动手脚。毕竟,这年头的车祸可都是马车车祸。马若惊了,也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儿! 回程马车缓缓而行,殷师父很快施展轻功追了上来。 “五奶奶,人逃了!”殷师父也不赘述,直直一句禀告。 “嗯,最后留的后手,怎会轻易让我们抓到!”赵荑嘴角带了冰冷。 “放箭的是同一人,这人隐遁树上,距离如此之远,箭又极准,素日一定百发百中!”殷师父说得斩钉截铁。 “清浅,回去让清泽查,二老爷身边可有这样的人!再给五爷传信,二老爷动了!”赵荑转向清浅吩咐。 “是!”清浅应下,眼里都是兴奋! 第191章 人心 二房,荡忧院里。 “你说什么?都死了?”二太太孙氏险险落了手里茶盏,惊骇地反问。 “是,都死了!据说回来路上,还有黑衣人拦路,为首的也被五奶奶杀了!”童妈妈颤声答道。 “怎么会!怎么会!”孙氏手里的茶盏抖得控制不住,茶水泼溅出来。 “老奴也没想到五奶娘如此狠辣!”童妈妈扶住孙氏的手,想接了茶盏放回小几上,可她的手也抖得控制不住,一盏茶放回小几上时,茶水已所剩无几。 “这个赵氏!这个赵氏!”孙氏跌坐回榻上,只不断重复着这句。 李继业、荀又是府里有身契的下人,赵荑处置没有任何毛病。荀昌儿女和杀淳儿的人虽不是侯府奴仆,但敢以奴籍之身侵害官家太太,只这一条,赵荑让人直接斩杀,也毫无错处。 她不知黑衣人受谁指派,但她知道,自己这一盘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寻个泼皮,把清澜心衣给他!”孙氏咬牙切齿。敢背叛她,总要付出代价。想好好嫁人,想得美! 很快,一个市井泼皮寻到隆昌侯府角门,说府里五奶奶的贴身婢女清澜是他的相好,多日不见,实在想得紧,求五奶奶成全两人,早日成婚云云。侯府角门很快聚了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宅门里的热闹,平日可不常见! “你在何处识得清澜?”闻讯而来的荀放满脸铁青。 “在东市的糕点铺子。”泼皮见来人如此凶悍,心里打鼓,可想想那个婆子许诺的钱财,索性闭眼胡说。能得了钱财,还能得了美人,这得他几世修的福份! “你在东市哪家糕点铺子见的我?”一个肤色白皙,身材高挑的婢女从角门出来,怒声问道。 “哎呀,清澜呀,澜儿呀,你总算出来了!可想死我了!”泼皮一见来人,瞬间瞪大眼睛,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这会是他的媳妇啊!这模样!这身段!他真真艳福不浅! “答我的话!你在东市哪家糕点铺子见了我?”那婢女柳眉倒竖,厉声喝问。 “澜儿,自是明氏糕点铺,我们定情的地方,你怎会忘了!看,你脱给我的鸳鸯心衣,我一直贴身放着!啊——”泼皮话还没说完,那婢女已从一旁小厮手里抢过一个粗棒,劈头盖脸朝他打下去。 “让你平白污人清白!让你平白信口开河!让你平白随意攀扯!”婢女手下不停,一顿棒子打得泼皮哎呀妈呀一顿惨叫,很快满嘴是血,趴到地上站不起来了。 婢女一把夺过泼皮手里的心衣,刺啦一声撕成几片。 “不知道随便从哪里偷了腌臜东西,就敢攀扯侯府的人!我呸!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连我不是清澜都不知道,你还敢大放厥词!荀管家,你还不将这人送去衙门么?敢到侯府门前闹事,真真是不想活了!”婢女边斥骂,边转身进门,留下一众看客张大嘴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妈呀,侯府婢女都这么凶悍么?刚刚那婢女说什么来着?她不叫清澜。哎呦,这泼皮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居然随便寻了个女子贴身衣物,就敢直直寻到侯府门前攀咬五奶奶的婢女,真真想媳妇想得失心疯了! 荀放看向清浅背影,也愣了愣,这,这清浅居然这么,这么,嗯,这么泼辣! “看着做什么!还不把这个攀咬诬陷的泼皮送去见官!”他顾不得想清浅为何如此,只恨不得直接撕了眼前泼皮。攀扯清澜,真是该死! 泼皮被送去官衙,一顿板子下来,进气多,出气少,也说不清什么样的婆子寻到了他,暂时被扔进牢里。牢头得了荀放钱财,哪里会让泼皮好过!只折腾几日,泼皮就受不住,没了气息。 “奴婢谢奶奶活命大恩!”清澜给赵荑砰砰磕头,一脸泪水涟涟。丢失的贴身衣物,足以毁了她一辈子。可五奶奶举手之间就救了她的命,给了她余生安稳。 “我说过,你跟了我,自有我护着!”赵荑声音不高,但听在清澜耳中,足以振聋发聩。 清澜重重叩头!她何其有幸,成了五奶奶的人! 清澜这里庆幸不已,满儿那里却是惊吓连连。 满儿盼了两日,没见到荀又的人;又偷偷去侯府打听,得知五奶奶早已回府,她吓得转身就往家里跑。 五奶奶无恙,那荀又呢?她给了一个小乞丐铜板,让他去福运客栈打听荀掌柜在不在。小乞丐回来说,荀掌柜死了,不知道怎么死的,反正是死了! 满儿再没敢多听一句,关了宅门,躲进房里,不敢露头。 姨母帮她演了一出戏,一直盼着她许诺的银子,如今没见银子,还见她日日魂不守舍,也觉出不对来。 几番逼问下,满儿终于哭着说了实话。姨母吓得手足无措。她和儿子只以为是帮满儿一起骗骗旧主银子,哪里想到是满儿算计谋害五奶奶! 满儿姨母和儿子商量了整晚,趁着天色未明,用被子死死捂住满儿,将人直接捂死。第二日宅门就挂了白灯笼,说满儿得了急症,人直接没了。 赵荑自是不信的。她让清泽派人去查,然后将证据直接送到刑部衙门,满儿表哥、姨母因谋人性命,投了大牢,待核审后处以绞首极刑。 赵荑可没有替满儿报仇的心思,她单纯见不得如此恶人不受惩罚、恣意妄为。 自保无错,但为自保害人就是不可饶恕的大错! 荀又的外室卷了银子,早早逃之夭夭;荀又家的得知荀又死后,当晚就吊死在房梁上,不知是觉愧疚,还是害怕被报复。 孙氏得知之后一切,呆呆坐在内室许久。她不知问题出在哪里,明明谋算得好好的,怎就败了? “太太!太太!”童妈妈语带惶急地奔进屋子。 “怎么?”孙氏木木地转头看她。 “老太爷那里出事儿了!”童妈妈声音抖得厉害。 孙老太爷上马车时候,一脚踏空,直直摔了下去。车辕垫在一侧脸颊上,伤了颧骨和下颌,一条腿也摔断了。 “怎会如此不小心?”孙氏一边急急换衣服,一边颤着声问。 “老奴不知。只听来的长随说,老太爷去监门府见二老爷,出来时候就魂不守舍,然后,然后就出了事儿。”童妈妈咬牙把话说完。 “见二老爷?”孙氏转头看童妈妈,眼里全是不可置信。 “是,二老爷!”童妈妈点头。 孙氏身子抖得更加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