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巍巍》 第1章 三月惊雀,草长莺飞。帝京的三月有春集,牛车马车拖着北塞南疆的货物自北城而入,路过北春园,听着园内的一曲“黄粱”唱碎了无数举子的仕途梦。 北春园斜对着的便是神武楼,那是出入帝京北城的第一景。说是景致也不贴切,只因神武楼实则是一处刑场。 今日一早,神武楼处来了一大批的官吏,引得不少人驻足,一问才知,皇帝下令,今日午时于万民前处斩仓部司农苏远致。 数月前,南方大水,无数居民流离失所,朝廷紧急调派粮食往南方赈灾,而司管粮储的吏官却在其中中饱私囊,将朝廷赈灾粮全部换成了沙砾。 当地官员经过重重阻碍才将此事上报朝廷,经查证,苏远致命人购买沙砾的证据确凿,又在苏家一处老宅中搜出了那些被人调换的粮食,人证物证俱在。 皇帝登基四十载,爱民如子,听闻此事震怒,当下判了斩立决。 午时未至,囚车碾压着石板的声音滚滚而来,众人不禁驻足围观,想看一看那贪吏的丑恶嘴脸,但见那囚车之内的男子衣衫整洁,面如青山冠玉,原本的唾骂声渐次小了些。 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这样的人,怎么就干了那贪墨之事?亦有人认出,这苏远致是窦家的女婿,窦家可是粮食大商,央国粮脉,一半天家说了算,一半窦家说了算,有岳家这富贵在,他为何要贪这钱财? 嘈杂声中,一辆马车在人群外悄然经过。忽来的疾风撩起了帘扇,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女,她低垂着眉目,静如秋池之水,清澈却带着几分死寂。 这个年纪该是对外事都有几分好奇的时候,但马车之外的热闹却并没有引得她的关注。 厢内的嬷嬷神情紧张地看着阿笙,见她只是垂着眉目,对外面的动静毫无反应。 阿笙静静地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长袖上的连珠纹是母亲绣的,而裁衣的锦缎是父亲外出归家带回的礼物。新衣制成之后她一直未来得及穿。 三月还寒,原本现在穿这个还是有些冷的,她今日却坚持穿上了。 一辆牛车堵在了出城的路上,马车缓行了下来,正巧堵在了那戏园子门口。阿笙努力让自己去听那园内的戏曲,一字一句,仿似要那软语刻入心里。 只因她知道,今日,听得这戏曲之时,便是到了父亲上路之处。她该顺从外祖父的安排出城,不该在那断头之处停留。越是念及此,她长袖之下的手便握得越紧。 车驾缓缓行过神武楼前,眼看便要出城,已然在接受城门卫的盘问,阿笙忽地趁着嬷嬷不注意冲出了车内,直接跌下了缓行的车马,她顾不及查看身上是否有伤,也顾不得身上沾染的泥垢,起身便往神武楼冲去。 嬷嬷措手不及,只抓住一个衣角,被她一用力撕了下来。嬷嬷捏着那块缎子赶紧让马夫停下来,自己下去追,但却见阿笙并未跑远,只是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就这么站着,望着高台之上镣铐加身的人。 阿笙微蹙着眉目,还是止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胡乱地抹着,不愿此刻模糊了视线,再看不得父亲一眼。 那个清朗如月的父亲,那个每日归家都会给她带桂花糕的父亲,此刻却身着囚服,被人摁压在铡刀之下。 自小,父亲便常以民生为念,常常早出晚归,就连她的生辰也没赶上过几次。 小时候,父亲曾告诉她,为官者便是民之父母,天下无不爱子女的父母,因此他既占其位,便当谋其职。这样的一个父亲,怎么会干下贪墨之事? “孙姑娘,走吧。” 嬷嬷诓劝着,眼前这女娃如此年少,哪里经得起这般场面。 此时钟楼鼓声响起,午时已至,两名身形魁梧的大汉走上高台,嬷嬷见此就要强行将人带走,那血腥的场面不是人人都能经受的。 阿笙挣脱嬷嬷禁锢自己的手,哭道:“嬷嬷,父亲生养我一场,还让我最后敬孝!” 看着少女满面的泪痕,衣衫上尽是斑驳的脏污,嬷嬷也是于心不忍,宁家的这位孙姑娘,自小端正持礼,曾得皇后赞叹,又何曾有如此失仪的时候,嬷嬷终是不忍而放了手。 日头正中,铡刀高启,高台之上的男子端着依旧谦和的目光最后看了看头顶的苍天,白云苍狗,天地浩瀚。终是闭了双眼。 高台之下,人群之外,阿笙理正了裙裳,躬身跪拜。父亲曾言,服正、礼正则为人端正。 她以额触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最后一叩,久久不起。 地面之上是昨日雨水剩下的淤积浅汤,触及之处尽是冰凉,她终是不敢抬头去看。此刻阿笙的脑中满是从前父亲所给与的谆谆教导。 直到铡刀钝响,人群之中惊愕声起,阿笙低垂的双瞳亦紧闭,双手死死扣在湿漉的地面,喧闹的人群遮掩过了她崩溃的哭声。 “天啦,那是……” 嬷嬷惊呼声让阿笙抬起了头,她看向神武楼的城墙之上,女子一袭白衣如天外之仙,就这般站在城垛之上。 她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神情寥落地看了一眼高台上那刚被斩下头颅之人,泪已流干,双目失距。 女子仿似沉浸在从前的回忆之中,只要一闭眼,还能看到那个人踏着月色归家,还能见到那双温润的双眼印出自己的模样。 成亲十二载,从无置气,从无争执。他懂她的所有心思和柔软,即便坐上高位也不曾心有偏移。 然而正是这样的丈夫却在遭遇大难之时,被她的亲生父亲抛弃,逼迫他在狱中签下和离书,在临死之前还要面对亲人的背离。每念及此,她的心都如遭剜刮。 “姑娘!快下来!危险!” 嬷嬷顾不得还在地上的阿笙,一个劲往城楼之上跑去。 人群潮动,早将阿笙的身影埋没,她被人推攘着,却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城墙之上的人,娘亲二字还未喊出,却见那个白色的身影高呼着“苏家无罪”,而后自城墙之上一跃而下。 血色占尽了三月的春。 人潮不断推搡着阿笙幼小的身体,她下意识想要靠近城楼之下,却因人潮而无法靠近。 她身形瘦弱,哪里经得起这般推搡,身上好些地方被撞得生疼,仿似这疼痛让她回过了神,方才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往女子身落之地跑去,一身尽是狼狈。 然而她终究力气过小,几次都差点摔倒,正要靠近之时却被一双大手捞了过去,正是此前去了城楼之上的嬷嬷。嬷嬷此时亦是眼中微红,她抱着阿笙朝人群外走去。 “嬷嬷你放开我,我要去看看母亲!” 一日之内,见证父母双亡,饶是再强大的心性都会被击垮,嬷嬷正是懂得这个,才不让她去看,这一看便是毁了。 那个曾经神仙一般的人儿,此时却是血肉模糊的惨景。 阿笙几欲挣脱,但嬷嬷十分用力,她挣脱不得,最后还是在一次次声嘶力竭中晕厥了过去,意识模糊之前,仿似还能听到那北春园的戏娘子,还在幽幽地唱着“终是辜负,终是辜负……”。 第2章 “天家斗权,他却想独善其身,窦家如何保得了他!” “父亲,我求你,求求你,你救救他!他若身死,我绝不独活!” ………… 一场大雨滂沱,车马颠簸,阿笙再次醒来人已经在往南方去的路上。 苏远致定罪之后,窦家家主下令,将苏长笙送往南方的庄子暂避,待到苏家风波过后,再接回京中。 此令原本是想利用阿笙挟令其母,窦知雪与苏远致的情感颇深,窦家也想保下这个女儿,莫要再在王权的争斗中枉送性命,但如今窦知雪身死,阿笙这一去,怕是再无归途。 嬷嬷看着在路上发起了热的阿笙,心中尽是疼惜。本是万千宠爱养大的娃娃,却在一夕间沦落到这个地步。 “去了庄子上也好,没了父母的支撑,在窦家那般家族也难以存活。” 嬷嬷抱着小阿笙,喃喃自语着。 阿笙一路皆是浑浑噩噩,脑子里尽是从前的一些片段。 因阿笙发热,车马终是耽搁了几日,但家主的命不可违,说是几日到,便须得几日到,于是车夫无法,只能抄近路小道。 但南方多大山,出了官道便不那么安全了。待嬷嬷发现车夫抄近路进了小道后,已然晚了。 丛林内,车夫燃起了篝火取暖,嬷嬷给阿笙盖了一身厚衣服,几人赶路,都累了。 受了嬷嬷的训斥,那车夫有些不忿,不过一个外孙女,窦家都没那么重视,他们做下人的,领了差完成了便是,何故生那么多闲事,拖累人受罚。 阿笙醒了后发现四周一片寂静,她探出头去便见到悠悠的火光,在这丛林之中尤为显眼。 “嬷嬷,我们现在在哪?” 嬷嬷见她醒了,赶紧上前,又说为了赶路,才抄了近路。 阿笙头脑有些浑浊,但隐约记得曾听过临州官府剿匪的消息,她撑起了身子,道:“嬷嬷,这里怕是不安全,我们还是回到官道去吧。” 听她这话,车夫明显不乐意了,嘴里叨叨着,始终不肯挪动身子。 “孙姑娘是窦府名正言顺的姑娘,主子的话都不听了么?”嬷嬷厉声喝道。 那车夫并不乖顺,听到这话到底是不服气,怪声怪气道:“哪家正经的姑娘要送到庄子上去养,这般见不得人?” 嬷嬷闻此便要出手去教训那车夫,却被阿笙唤了回来。 那车夫身量高大,嬷嬷到底不过一介女流,哪里打得过,如今他是铁了心不认自己这个主子,阿笙也无法,只能让自己与嬷嬷少吃些亏罢了。 “嬷嬷,我们离官道可远?” “倒是有些距离了。” 阿笙观了观天色,如今将至半夜,自己又是这般身子,若是与嬷嬷二人行走回去,怕是更难,因此无法,只能顺着那车夫的话,今日在此将就一宿了。 嬷嬷观着阿笙的神色,观她不见此前的悲痛,只当她年幼,对于生死没有那么大的介怀,复在车厢外守着她便这般入睡了。 但阿笙白日里浑浑噩噩了一路,现在反倒睡不着了。 此时林中的一片寂静,唯有三两虫鸣声伴着她,倒让阿笙脑中的记忆如洪水般涌现。 阿笙自小聪慧,八岁便有阅书一目十行之能,对于朝中之事,她听父亲讲了许多,便也记了许多。 她犹记得,天家年迈,如今膝下有四子,虽早立东宫,但太子之位坐得并不稳,皇帝尊制衡之策,便放任皇子斗权,朝中各路大臣皆有牵连。 阿笙看着黑夜如巨兽一般吞噬着远处的山景,心中犹念着她偷听来的话。 外祖父言,父亲是因不愿投靠任意一方而被陷害,他司农之职,管理天下粮仓,如此肥硕的职位,终是会被人惦念。 天家之争,蝼蚁何以保命…… 念及此,阿笙心中依旧闷闷的,双眼的泪泽又起。 母亲死之前那一声“苏家无罪”不断在她脑海中重复,苏家这冤屈,父亲的清白,她又如何背着这一切偷生于世? 此时,丛林之外一阵枝桠被压断的声音,阿笙惊觉,她撑起身子唤了嬷嬷一声,嬷嬷醒了,又竖耳倾听,并无动静,但她亦不放心,便唤那车夫去看看。 此时睡得正酣的车夫哪里肯动弹,不过转了个身,继续睡去罢了。 嬷嬷无法,只能自己亲自去查看,阿笙想要阻止她,却见她给了自己一个宽慰的神情,拿了一根较粗的木棍便往声响的地方而去。 阿笙细细听着那个方位的动静,良久,忽而听得巨物坠落的声音便再无动静。此刻,就连虫鸣之声也没了。 “嬷嬷。” 阿笙试着唤了几声,却未见答复,倒是将那车夫吵醒,听得他唾骂了几句,复才在阿笙的坚持下,拿着火把往嬷嬷的方向而去。 只是这次,未多时,阿笙便见那车夫带去的火把火光很快熄灭,再唤亦无声响回应。她心下一沉,再无犹豫,撑起身子,一把拉起缰绳,当即策马往反方向奔走。 她未跑出多远,便听得后面繁杂的脚步声追了出来,“他娘的,一个女娃居然如此警觉,给我追!” 阿笙的身子未好,手上的力道毕竟小,但她死死拽着缰绳,不断策马,顾不得树枝刮花了她的脸,死死地盯着前方,一个劲地挥动着缰绳。 她并不知道前面到底是哪个方向,亦不知官道在何方,只是凭着本能在逃。 嬷嬷已然遇害的想法在她脑中闪过,她忍住了那口委屈,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身后的恐惧,如今唯有跑出去才能有活路,还有苏家的冤屈待她去澄清。 “救命!救命!” 阿笙一边驾车,一边用尽力气高呼,她亦不知这山野间是否还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但这是她如今唯一求救的方法。 一路车马疾驰,但阿笙毕竟驾车技术并不娴熟,很快便被身后策马之人追上。 那是几名身形高大的汉子,面露狰狞地截停了她的马车。这些都是山野的匪寇,就等着一只肥羊上门。 如阿笙这般单独出门的世家贵女可是能卖不少钱,若是本家不赎她,自有调教青妓的地方争着要这细皮嫩肉养大的女娃。 只是阿笙的年纪小了些,光这点便让追来的莽汉眼露失望。但今日既然已经见血,便做不得赔本的买卖。 阿笙脸色苍白地看着这群高大的汉子,心中的恐惧感油然而生,她若落入这群人手里,莫说苏家的冤屈,她此后的人生便会再无光明,此刻她只恨自己手中为何没有利器,若不能刺向敌人,至少她能不让自己玷污苏家的名声。 莽汉脚下踩着的枝桠寸寸断裂,听着这声响阿笙心中如有鼓槌重击。 此时,一只云箭穿透皮肉的声音传来,即将靠近阿笙的男子应声倒地,痛苦地捂着自己手臂。 再二、再三,不断有箭自远处铺射而来,将靠近阿笙的匪人击倒。未久一群火光照亮了整个山间,那是一众武仆,其中亦有两名侍女跟随而来,待匪徒被制服之后,侍女上前,将阿笙接了下来。 “我家主人乃裴氏九郎,听闻呼救声派我等前来相救。” 阿笙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她警惕地看向来人,似乎在努力确认他们的身份。原是裴家队伍也要赶路,才抄了近路,没想到会遇到阿笙遇袭。 阿笙强撑着自己的身子随众人往裴家的营地去,侍女见她这般年纪,却不肯依赖他人,不由道:“姑娘可以靠着我,无妨的。” 闻此,阿笙方才肯将自己的重量靠在侍女的身上,在人的搀扶下前行。此时侍女方才发现她的身子已然大汗,浑身止不住地在颤抖着,看样子还在病着。 阿笙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慢前行,脑中却在翻涌着,裴家,竟然是裴家。央国裴氏,贵比天家。 小时候,母亲曾与阿笙讲过央国氏族的故事,裴家乃是央国氏族第一。 当年大陆之上战乱不断,裴家凭着一己之力护一方安宁,受百姓拥护,又以文礼教化众人,使得圣贤典籍在那个年代不至于流失,让央国历史不至于出现文化的断层。太祖许裴氏“礼教无双”之名,见天子不用跪拜,可受天下文士供养。 裴氏的文礼便是如今央国上下所遵习的礼法。 阿笙微微垂着双眸,看着渐渐印入眼中的盈盈火光,仿似看到了希望。若是裴氏,当不惧天家威仪,可还苏家一个清白。 第3章 山中的夜风萧瑟,偶如野兽的嘶鸣之声,不禁让人听着几分战栗之感。 侍女半抱着阿笙,却还是止不住她身上的战栗感。想来任谁经历那番生死都该是惧怕的。 未久便见几辆车马停靠林间,最中间的那一辆从阿笙的角度看不真切,但应当就是裴氏主人家的座驾了。 侍女停下了脚步,对阿笙言,“我前去复命,这附近皆有裴氏的武仆戍守,你可放心休息。” 换言之,便是让阿笙不要再往前惊扰了贵人。 阿笙自然省得,点了点头,便裹着身上的单衣往一旁的角落而去。 侍女复才走近车驾,低身报了情况,得厢内应了一声,道:“好生安置。”复才离去。 待侍女找到阿笙的时候,她已经靠在一颗大树下沉沉睡了过去,侍女走进了查看,才发现她还发着热。 这弱小的身躯竟在病中凭着意志力逃出升天,着实不易。侍女见她缩成一团,又拿来了薄被给她盖上,复才没再动她。 又是一夜浑浑噩噩,几次惊醒,恍惚间看着裴家点燃的篝火,复又安心一些再次睡去。 次日清晨,阿笙被人叫醒,是此前那名侍女,她名唤阿瑶,是裴氏本府的侍女。 阿瑶见阿笙睁开疲惫的眼,不由心疼地为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拿来了略大一些的衣衫给阿笙换上,又递上了吃食。 “你家在何处?” 闻此,阿笙却是低下了头,天地之大,哪里还有家,但她亦不能说出实情,只是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但眼泪还是吧嗒地掉了一两滴,她胡乱地抹了抹脸,也不愿抬头让人看到她这副模样,仿佛身上所有的委屈都被这一句话给泄了出来。 阿瑶便以为,她母亲是死在了昨日匪徒的手里。裴氏的武仆今日往阿笙逃来的方向搜去,的确找到了一具女尸,已然就地安葬。 阿瑶见她如此,不由想起了自己同样早年丧母,虽是心疼,但裴家少收外仆,尤其是九公子身边,因此阿瑶也留不得她。 “我们即将启程,你给说个去处,我们也好安排人送你到安全之地。” 阿笙依旧是摇头,而后她忽地抬头,眼中微红带着几分湿意,就这般看着阿瑶问道:“阿姊,我无家可归,可以跟着你们么?” 凭阿笙这番年纪定然存不了别的心思,但是裴家家规甚严,阿瑶也是为难,阿笙见她这番模样,复又问道:“我不让阿姊为难,可容我去问一问你家主人?” 见阿瑶不做声,阿笙轻轻抓着她的手腕,眼中又有了些许湿润,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也是苏家唯一的机会,“阿姊,求你许我去问一问。” 许是阿笙不经意落下的那滴泪还是砸疼了人心,阿瑶方才侧过头去,不见阻拦。 阿笙会意,撑着有些虚浮的身子往远处的马车走去,那是一辆十分宽大的车驾,四马齐头,珠帘垂坠。 见她靠近,一名原本坐在车夫位置的少年立马抱着长剑跳下了马车,将阿笙拦了下来。 见不得再靠近,阿笙看着那始终不曾揭起的帘幕,便在这般的距离跪了下来。 她双手交叠,以额触手,跪地礼拜,这是央国大礼,仅这一礼旁人便知,此女并非寻常人家的女儿。 “我家逢大难,父母双亡,幸得主人家相救,无甚感激。自知卑夷,不敢求他,但求主人家慈悲,可收留于我,我今弱小无以为报,待我长成自当报答大恩。” 阿笙因体弱声音中缺乏力气,但字字句句却满是坚毅,她低首再拜,就此不起。 父母从前教诲,跪拜可为圣贤智慧,可为君亲长辈,膝下尊严,不得随意折辱。而今日,她为了生存不得不低身拜服,求于他人的怜悯。 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身处如此境地,却还能字字凿凿声明其意,着实难得。 少年被她这举动震惊,复又回头看了看马车之上,却不见其内的人有任何回音。 此时,从旁的一位嬷嬷走上前来,故作厉声大斥,想要将人喝退,“好不懂规矩的妮子,昨日我家主人救你性命,今日便敢蹬鼻子上脸,莫不是存了别的心思想要攀附高枝!” 阿笙的貌从了父亲的清冷骨,又从了母亲珠玉般的眉眼,自小便被夸赞,但此时却成了她被裴氏仆妇质疑之处,裴家年轻一代的儿郎如今皆是少年心性,凭着她这番样貌若是长成,便是近水楼台之事,很难不让人多想。 阿笙略有些惊愕地看向那仆妇,她自小自爱而他人尊之,如今却被人质疑欲以色侍人,这般言语于她如同羞辱。 但阿笙却并未与人逞口舌之能,她看向林间散落的利石,撑着身子捡起其中一块锋利的便往自己脸上划去,瞬间便在苍白的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顷刻流下。 “如此,嬷嬷是否该放心了。”阿笙的声音带着几分气音,本是柔软的性子,却做着让在场男子都为之心惊的举动。 那嬷嬷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脸上血流不停的伤口一时也愣在了那,她倒也未曾想将人逼迫至此。 女子爱美,多惜容颜,哪会有人自己划破的? 未久,马车之上一道温润的声音如叹息般传来,“便带她走吧。” 林中萧瑟,前路本是无门。这简单一句与阿笙而言如沐浴甘霖。 她赌对了,母亲曾与她讲过,这裴家九郎儿时曾在庙前发愿以菩萨为师,从善从德,她赌的便是裴钰的善。 她又颤颤巍巍撑着身子,跪地礼拜,全了礼数。 饶是那嬷嬷也觉这女娃在如此狼狈之时,还不忘施礼,足见家教严明,却不知为何落得这般境地。 本该是天上的凤,如今却成了地上的泥,如何不让人唏嘘。 那持剑的少年复又上了马车,他抱着自己的长剑对厢内之人道:“这丫头穿着不俗,昨日面对那些匪徒又有那般胆量,可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收留她当真没问题?” 厢内之人浅声道了一句,“裴家容她一个也容得下。” “可公子,你不怕她当真别有意图?” “女子惜容颜,她连自己的容貌都不要了,若非走投无路何至于此。上苍有好生之德,我们亦不必去做那落井下石之人。” 少年叹了口气,无奈道:“公子,你就是心肠太好。” 闻此,厢内之人再无回音。 此番裴家一行着急赶路,是因裴家九郎裴钰在七国文典之中作“无常论”,文辩五百余人,惊艳四座,受百家敬奉,皇帝钦点裴钰可承裴氏“礼教无双”之名,因此族中召其归反,正式接受裴氏家主之位。 少年家主,这在诸国氏族之间也甚为少见。 裴氏前家主早逝,膝下唯有这一名嫡子,裴钰人如其名,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十四年华便才冠天下,文史大家仲景曾言,便是裴氏也是百年难得这一子。 得裴钰发话,仆妇自然不敢不从。 第4章 天光柔亮,珠帘垂坠,人影恍惚,有个轻柔的女声嘱咐着:“阿笙,今日有贵客来,你快些整理好,不可失仪。” “娘亲,贵客是谁?” “是一个贵比皇后的女子,你该见见。” 阿笙刚起,还有些困乏,打了个哈欠,又问:“那是谁?” 那则女声颇为宠溺地笑了笑,摸了摸她睡得有些微翘的发梢,道:“是裴家的主母,你要唤她阮姨。” ………… 再次睁眼,看到的却是白色的纱帐,身上略有些僵硬的感觉。阿笙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是一个极为朴质的房间,却十分整洁。 阿笙觉得口中有些干涩,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但身上的衣衫却是干净的。 听得屋内的动静,有人推门而入,是一名看着年纪比阿笙略大的少女,她眨巴着双眼看着阿笙,见人醒了有些欢喜,连连上前,问她可感觉好些。 “你睡了好几日了,都是我喂你吃食,可记得?” 阿暖忽然凑近,让阿笙吓了一跳,复又站了回去,道:“哦,对了,你该饮药了。” 说着又急匆匆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端了一碗看着不怎么好入口的汤水来。阿笙接过碗,又等了一会儿,有些疑惑地看着阿暖。 “怎么了?” “糖栗子呢?”因多日未开口,阿笙的声音听着虽带着些干哑。 阿笙怕苦,小时候若是饮药家中都会准备糖栗子或者蜜饯给她换口,所以她一直以为,所有人饮药都是要配糖栗子的。 “哪来的糖栗子?”阿暖没好气地道:“这些外来的东西都是要到年节的时候得了假才能出府买到。” 闻此,阿笙收回了手,看着手中的苦药,闭着眼一口气喝了下去。到碗底时有些药沫,她喝进去还捂着嘴有几分干呕。 阿暖瞅着她努力适应的样子,问道:“你还好吧。” 阿笙忍着不适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阿暖叹了口气,将药碗收拾了。阿笙是裴钰身旁的嬷嬷带来的,原本裴府不收外姓仆,但裴钰发了话,也没人敢反对。 掌事姑姑见她这一身细皮嫩肉的,不像是吃苦人家的女娃,便指了阿暖来照顾她几日。 阿暖见她也不怎么说话,便坐在一旁支着脑袋看阿笙,尤其是她脸上已经包扎好了的伤,大夫说须得好好调养,否则会留下疤痕。 “这几日你好好休息,再过个把月三清书房的先生就要到堂了,你可就休息不得了。” “三清书房?” “嗯。”阿暖道:“裴府的仆从皆有机会习文断字,我们虽为仆从,但裴氏不拟奴契,待到成年可随意出府,无论是从仕从文,都自行决定。” 也正是这项规定,裴氏之内诞生出不少惊世之才。裴氏慷慨,许以文墨,却不屈其志。而三清书房就是园子内供众人听学的地方。 “原来裴府还有这个规矩。” “这里不是裴府啊。” 裴府以文礼之法名冠天下,族内仆从皆须自小习文,从文仆之德,而如阿暖这般的侍女虽是家生子,但因年纪尚幼,又无才名,还入不得裴家本府。 阿笙眼中有几分疑惑,复又问道:“那这里是……” 阿暖苦笑,合着这妮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 “这里是裴氏的上阳园。” 裴氏上阳园是裴家祖上所建,经数代人的扩建,占地宏大,其内不止有雕梁画柱,园林楼阁,亭台水榭,更有四季花色,珍稀贵植,每一处衔山报水之景皆由历代山水大师亲自打造,可谓一步一景。 裴氏上阳园的历史甚至早于央国帝宫。 每年临夏之时,裴氏族人便会移居上阳园内避暑。 “我知道你初来乍到定然心中不安,不过你放心,裴氏虽然规矩多,但咱们这里除了掌事姑姑和书房先生严肃了些,平日里不用直接服侍主子,只是做一些杂事,所以还是很宽松的。” 阿暖又与阿笙讲了许多,阿笙睁着一双珠玉般的双眼定静而认真地听着,并无半点心猿意马,也从未打断,只是适当地时候应两声,这让阿暖的讲述欲攀升,将上阳园内外都讲了个干净。 阿笙撑着听了许久,又忽觉困乏,直至磕睡着脑袋一点一点,也未打断阿暖。 阿暖知她饮了药,容易疲乏,方才扶着人躺了下去,顾自退出了房内。 房外的院内,一位颇为年轻的女使已经候在了那里,此人名为文清,是裴氏本府的一等侍女,主母阮清寒听闻裴钰带了一名背景不详的少女回上阳园,颇有些意外,因此着人来看看情况。 “我奉夫人之命前来询问你几句。” “阿姊请问。”阿暖端正地向文清行礼,而后站定,断没了在阿笙面前那番不稳重之感。这种服从是刻在裴氏之人骨子里的。 “你与她讲了这许久,她可曾打探过九公子或者府中其他贵人?” 阿暖摇了摇头,“她只是问了些园内的规矩,其它什么都没问过。” “那可曾提过她自己的背景?” “一问到这些就哭,倒也没问出什么来,隐约提到与母亲相互扶持生活。” 闻此,文清微微蹙眉。捡到阿笙的次日,裴氏便派人去寻了她所驶的马车,却毫无所获,怕是早被那盗匪给弄走了,一时她的身份倒是无从查证。 只知道按路线,她那马车应当是自帝京而来,究竟来自哪个府门却是毫无线索,而这几日京中也无人家报案寻人。若真有什么大的背景,这人没了家中早该翻天了。 “好。” 说罢,文清又看了一眼屋内,方才转身离开二人所在的梅院。 阿暖看着文清离开的方向,不由松了口气。 待屋外再无动静,屋内阿笙缓缓睁眼。她近来本就眠浅,阿暖与文清的对话倒是让她清醒了许多。 阿暖与她对话之时的确有意无意地打听她的来历,阿笙并未去编造。 因为她就算说了,裴氏就能相信她的片面之言么?以裴氏的能力要查证并不难,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与其如此,不如什么都不说。 只是就连阿笙都未想到的是,窦氏连寻她的心思都没有,这才更加落实她无依无靠的背景。 这侍女称自己是奉夫人之名而来,裴氏的夫人,会是那阮氏么? 裴氏主母阮清寒尚在闺中之时与阿笙母亲有些交情,若是求她,或许念在从前的情分能够帮自己,但问题是阮氏会帮苏府么? 念及此,阿笙不由想到了外祖父,那个曾经对自己、对父亲那般慈祥的人,却在苏家落难之时落井下石。 想到这里,阿笙的心浸满一片凉薄的意,眼眶微薄的湿润很快又被风吹干了去。 氏族之间,终究是以利相交。要拿什么才能让阮氏答应帮自己?在时机到来之前,她不能贸然行动。 她的机会只有一次,苏家之事事及天家,若阮氏无心,或者时机不到她便被人发现,裴氏怕是不能再留她,此路便算断了。 而按照阿暖此前所说,园内之人平日里根本没有机会接触裴氏本府之人,若要寻阮氏还得找个时机,在那之前,她须得在这上阳园内站稳脚跟。 因此,此时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寻,不惹人怀疑,才是上上之策。 阿笙看着屋外天光漏进窗门的斑驳,几分恍惚,光影摇曳中,她再次睡去。 第5章 屋内梵香清绕,沁人心脾,屋外天光迤逦,印照着池水汤汤。一名女子拿着一则文贴借着天光在细细地看着,她是裴氏外院的一名管事姑姑,弄墨。 裴氏时隔十余年迎来新任家主,祖地堂庙九巡九礼,上告圣贤与君王,礼告同族与百姓。走过那许多礼教仪式之后,裴氏方才决定于春夏交接之时正式在上阳园宴请百家。 上阳园此番迎客,王孙贵族,清流名士,皆在其列。 弄墨看着文贴中安排之事,园内的这群孩子又该有的忙了。 此时,日常洒扫的队伍经过弄墨的院落,她余光扫到那队伍最末尾似乎有一个尾巴,每走几步就要被手中的扫帚挂着步子。这不,刚走两步,便又踩了上去,差点跌了。 梅园洒扫的用具都是按照男丁的体格定制,一把扫帚便能比阿笙那个子还高上小一截,她拿着走路难免耽误了些。这时弄墨才想起来,她这里还有这么一个丫头。 这个月以来阿笙都在自己那小房内养着,身体见好了便去领了活,虽然是一点也没闲着,但忙也没忙出个所以然来。 弄墨见她干活多是现学现卖,阿暖他们怎么做,她便学着怎么做。她也知道自己干活并不利索,倒也没有麻烦别人,都是众人结束之后,她一个人按着自己的节奏将手里的事情默默做完,也未曾喊一句累,进园子一个来月,消瘦了不少。 所以弄墨对她也无甚可挑剔的,做事虽是笨拙了一些,但还算勤恳。 “阿笙。”弄墨将人唤停,那头的人颇为熟练地转身而后将手上的扫帚往身后一甩,方才站定。 “姑姑。”阿笙欠了欠身。 “今日早些将事情料理完就去书堂先生那报个到,此后便跟着阿暖他们一起去修习吧。” 弄墨此前倒一直将这丫头忘了,既进了裴氏,便没有不识文墨之人。三清书堂每三日开堂一次,专为园内之人讲学。 阿笙闻此又低身见了见礼,方才提着她的扫帚小跑着去赶前面的人。 自阿笙在园内正式待下来后便搬去了阿暖的院子,小小一个院落就她二人倒也清静。入夜,待阿暖回房的时候,便见到灯火下阿笙笔直的背影,她正在看着今日从学堂领回来的书本子,《谦德录》。 这便是这些时日三清书堂的功课。 阿暖见阿笙那般严正以待的样子,还想宽慰两句,却见她看书不过“走马观花”,这书本子一页页地翻,也不知道看进去了多少,多半也只是随意翻翻。 果不其然,阿笙很快就将那本子翻完,便放到了一旁。这《谦德录》虽不算厚,但若要细细看完还需得时间,阿笙这般速度哪能读进去多少。 想到这里,阿暖还是提醒了一句,“虽然我们园子比不得府内的要求,但先生教学还是很严格的,你初次入学,还是要用心些。” “嗯。”阿笙点了点头,但却再未去碰过那本书。 接着便是几日连绵的雨,清晨阿笙随着阿暖去学堂听学,下午又是花圃的活,有时候天黑后都不得歇,这般连轴转着让她每日倒头就睡,纵使屋外泼天的雨都不见有半分转醒。 这日,因早上实在困倦,阿笙在堂上瞌睡被先生发现,便罚抄了堂间内容,着晚间交予弄墨处。阿笙倒也乖巧,并不辩解,紧赶着在夜间抄写完,便趁着夜色去了弄墨的院子。 刚进院子便听到厚重的咳嗽声。 “姑姑,我来交先生布置的课业。” 阿笙见礼后在院外等了半响,不闻回音,倒是那咳嗽声更加急促了些。 阿笙微微蹙眉,又朗声道:“姑姑,你可还好?” 此时屋内的人仿佛才听清屋外的动静,开口说了一声什么,未说分明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阿笙看了看屋内微量的灯火,起身道:“姑姑,我进来了。” 说着便推门而出。阿笙曾听阿暖说过,弄墨此人不喜普涨,唯爱文墨,果见屋内陈列了不少大家的手笔。但阿笙也并未多看,径直走向那屏风之内。 烛火悠然,床榻之上,弄墨的脸色有些惨淡,一旁的地上还有被她打翻的药碗。 弄墨要强,这些时日园子里本就忙碌,她便自己抓了些药拖着,今日忽而开始高热。待阿笙到的时候,弄墨已经病的有些迷糊了。 “我去找大夫!” 上阳园内本有族医驻守,但这几日老大夫回家省亲,因此须得去城中寻人。但现在这个时辰,等人到了城中该是夜深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愿意前来的大夫。 但阿笙并未犹豫,立刻叫上了今日守院子的一名侍从,驾车往城中去寻。 上阳园所在的安阳并非商城,入夜之后城中便少人走动,阿笙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医馆,却已然是大门紧闭。她敲门许久却不见有人应门。 阿笙转身正欲离开,却似乎听得内里有动静,她贴着门逢下细地听着,似有人往正门处赶,却又被谁给唤了回去。 “不过挣那点碎银,这大半夜的理那些作甚。” 阿笙听了半响,却只听清这一句女声,而后馆内又没得动静。 她自知如今夜色已晚,这般打扰的确不该,但弄墨那样子若是等到天明再医,怕人会被烧坏。 小时候,苏府隔壁院子便有一个女娃,因耽误了治疗,被烧成了痴傻。 阿笙看了看医馆一旁的小巷子,转身便跑了进去。 这类小医馆多半是前后院相连的结构,后院便该是大夫自己居住之处。 阿笙看着灯火早灭的院子,院旁还放着晚间送来的柴火,看样子还未来得及搬进去。 屋内,原本已经安寝了的邵大夫忽而问得一股浓郁而刺鼻的味道,原本就浅眠的他立刻翻身下地,又闻有人高呼“走水”和人群跑动的声音,他赶紧摇醒了妻子,披上衣服往后院赶去。 两人衣衫不整,十分狼狈地冲往后院,却见阿笙捂着口鼻,而她身旁便是一堆燃起来的柴火,其上浓烟滚滚。见人出来,一旁的侍从立刻将手中备好的水浇了上去,浇灭了那团柴火。 邵大夫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半大不大的丫头,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夫人正要大骂,却被他制止了,既然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他也不是个心硬的人。再来,后院的围栏也被这火气给点着了,还得找人修缮,这钱总要找人赔才是。 车马一路疾驰,邵大夫几乎是连拖带拽被人带去给弄墨诊病。 等到大夫向上阳园告斥阿笙差点烧了他的院子时,弄墨才意外地发现,这个平日看着庸钝的女娃,没想到却是个胆大机灵的。 接下来几日,阿笙依旧忙得瞌睡,被罚之后每日拿着抄写的书本去弄墨房里转一圈。 弄墨如何不知她的心思,园里忙碌,根本分不出人来照顾自己,她这是借着理由每日来看看,唯怕那日的事再发生。 若换了旁人,在这个时候多说两句讨巧的话,认了这个不大不小的恩情,日后在园内岂不是能更舒坦些? 但这丫头就是一句好话不会说,每日就是例行地来看看她,然后便离开了。 念及此,弄墨不由摇了摇头,终究还是年纪太小,不善人情事故。 第6章 又是半个月连绵的细雨,弄墨休养了这些时日才算好利索。青山苑因要接待外客,这几日在移景,正午的时候,嬷嬷亲自来问,说是到这个时候了都不见几个小的出现,今日莫不是都去偷懒去了? 弄墨这才派人去问,一问才知,前日里三清书堂考核,今日先生留堂了好几个人,现在还在书堂那训话。 弄墨这才亲自去看看。还未走近便见那教书先生手里拿着戒尺,一边晃着作势要打,一边嘴里还在教训着。 吓得几人不断缩脖子后退,但又碍于先生在前,不敢挪步子,模样几分滑稽。 几人的末尾还站着一个最小的,她就那么低着头,也看不清神色,乍一看倒是一幅受了教训的模样,低眉敛目的。 “谦德乃是央国学子立德之本,你们学了三月,足足三个月,考核居然还要靠作弊。” 说着胡先生又将手里的戒尺晃了晃,终究还是没打下去。 “好,就算你们要抄,你们全指着一个人抄是怎么回事?” 抄都抄得这般愚钝,想到这里胡先生手中的板子晃得更加厉害。 说着又指了指站在最末尾的阿笙,“还有你,他们要抄,你就不会避着点,你也是从犯!” 让胡先生最生气的地方是这本书是裴府立学中最基础的,府内同年纪的已经开始学农书了。 而他们这几个学了几个月,还要去抄一个只入学一个月的,况且被抄的这个,上学一个月,有半个月都在堂上打瞌睡。这让他这张老脸往哪搁? 见阿笙只是低着头也不说话,看似是个闷葫芦,但胡先生知道,这丫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主,精着呢。 “说话!” 听得胡先生这一声,阿笙方才伸了伸自己的胳膊,道:“回先生,那案几我这胳膊也遮不严实。” 三清书堂的案几是统一定制,对于此时的阿笙来说倒是大了些,她找这个理由不过是寻了个歪理避重就轻,谁都不得罪。 阿笙外来,这园子里的人情世故须得维护,胡先生也是明白这一点,但今日若是不一同罚了,这堂上的规矩可就没了。 弄墨走近,对那先生行文士礼,而后道:“辛苦胡先生了,你们劳先生费神至此,还不快谢过先生指导。” 众人闻此,低身见礼,齐声道谢。 胡先生这气就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之上,左右闹心,最后罚了众人抄写书本,复才放人。 待众人离开,弄墨方才浅笑道:“动气伤身,还是要紧着自己身子。” 闻此,胡先生长舒了口气,才觉自己此前甚为失态,“让你见笑了。” 弄墨笑而不语,她自然知晓,族内的先生都大有本事,但与本府对子弟要求不同,园子里的这些丫头小子多不是从文的料,被派来这里讲学自然是有些屈才的,难免会让人心中愤然。 但生气归生气,胡先生看着弄墨正色道:“新来的这个丫头是个有头脑的,这谦德虽不算难,但她学得过于游刃有余,许多东西看一眼就不会忘。放在园子里,倒是可惜了。” “先生的意思是……” “华清斋才适合她。” 三清书堂这样的地方裴氏有许多,但华清斋只有一个,那里是裴氏培养文士与谋士的地方,从那里走出来的大多会是闻名各国的大才。 裴氏惜才,因此裴氏之中无论主仆,只要有尚学之人皆能获得族内的栽培,裴氏各个旁支每年都会往本府送去拔尖的人才。 “我知她并非裴氏族人,但若是这园子里能走出一个精明的来,本府那边也能想起你我的好。” 上阳园内之人大多图这里的清闲,少有上进之人。 弄墨自被派来此处管事之后,便再未有调动,早年也有屈才之感,只是日子久了,她自己反倒习惯了龟缩在一隅的日子。 今日得胡先生提起,弄墨心中倒是起了些波澜,毕竟自己着实还欠这个丫头一份情。 晚些时候,待阿笙等人赶到青山苑的时候正见到一辆辆牛车拉来的花簇,都是要布置在东边的几个院落内,园内是想将去年养到现在不成样子的都替换下去,省得误了贵人们的眼。 阿笙看着那些颜色绚烂的花簇,问阿暖,“这些全都要种上?” “自然。”阿暖道:“此次上阳园宴请的是八方来客,不止央国氏族文士,所以府内特别交代,要用上各国时兴的鲜植。这些可废了老大的劲才弄来。” 阿笙闻此,默默不语,便顺着嬷嬷的指示开始干活。 夜间,阿笙将准备休息的阿暖扯了起来,正色道:“有些话可否代我说与弄墨姑姑?” 阿暖有些困乏,道:“为何不自己去?” 阿笙摇了摇头,“她怕是不会信我。” 阿笙乖巧,自入园以来虽然众人对她还算和气,但也难免会有被为难的时候,她都默默忍着,这些阿暖都看在眼里,今日听她这话,又叹了口气。 “明日替你去。” 次日一早,阿暖便去了弄墨的院子,将阿笙说与她的话说与弄墨。 此次上阳园宴请的多是文人墨客,因此园内须得留意来客的一些习性。越是文人大家,脾气越是刁钻。 例如先越的祝鲜,曾大斥时人沾花弄性,沉溺皮色相貌,又唾名花张扬,同为粪土浇灌,却借名士之口广搏赞誉,借以讽刺沽名钓誉之辈,还曾让人将自家后山桃林铲了个干净,从此家中不见任何花色。 若是上阳园以花色迎他,怕是不妥。 弄墨看着阿暖磕磕巴巴将这些话说完,默了默,而后道:“此事我会安排,你下去吧。” 得了这话,阿暖低身见礼,正要离去,却听弄墨道:“去将阿笙叫来。” 阿暖心下咯噔,以为是此话当真逾举,正要开口分辨,却对上弄墨沉静的眼,让人不容拒绝,复低首退下。 未久,弄墨便见阿笙低敛着眉目前来。 “那些话是你教阿暖讲的?” 弄墨自然是熟悉手下这些丫头的,阿暖这人规矩守得,但他国名士之事她断然不会知晓,因此这话只能是与她同屋的阿笙说的。 既然能将自己叫来这里,阿笙便知弄墨已然知晓,因此并未否认,“回姑姑,是我告诉她的。” “你的这番话无过有功,为何不亲自来说与我听?” 阿笙依旧低敛着眉目,她知道弄墨不比阿暖她们,瞧人很准,因此并未隐瞒,“姑姑不会信我。” “我如何不信你?” 闻此,阿笙抿了抿唇,开口道:“我身份不明。” 今日的风有些清凉,吹皱了桌上覆着的几张薄纸。弄墨看着阿笙低垂着眉目,甚是乖顺的模样。她忽而想起裴氏亦有与她岁数相仿的姑娘,但都还在父母膝下承欢。 弄墨看得出阿笙自小家教不错,应当也不是苦出身,但她此时却要谨小慎微在他人手中讨活。 她不由叹了口气,“我识人靠的是自己的眼睛,而非随人杜撰的背景。裴氏既然收留于你,便不会多生疑虑。你亦不该自轻。” 闻此,阿笙抬眼看向弄墨,问道:“姑姑信我?” “我不完全信你,但我知道凭你为人,断不会杜撰双亲亡故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阿笙听闻这话,眸光闪烁,而后又敛了眉目。 怕惹她伤神,弄墨便再未谈此话,而是道:“我会将你今日所提之事上报给本府,若得采纳便是你的功劳。” “谢姑姑。” 阿笙乖顺地行了行礼,弄墨问道:“你如何得知他国文士的习性?” 阿笙如实道:“小时候,父亲也曾请过先生教习,是那时的先生提过。” “只提过你便记得了?” “是。” 弄墨倒是想起了那胡先生的话,复又开口问道:“说来在你这个年纪当正是对未来有畅想之时,你对自己可有什么打算?” 阿笙低首,道:“我现在只想得一安稳之地生活,无其它想法。” 弄墨摇了摇头,道:“想好了再答。” 阿笙眉目浅淡,余光扫到了弄墨满屋子的书画,一时计起,道:“小时候第一次听闻央国许女子参政之时,也曾想过有那一日能以文采做那巾帼不让须眉之人。” 说着,阿笙又笑笑,道:“不过都是从前的妄想。” 弄墨似乎对她的这个回答十分满意,道:“你这般年纪,尚有机会,不必轻贱自己。裴氏重才,无论主仆有才之人皆可得族内培养。你可愿去华清斋修习?在那里你可以接触到这里远无法为你提供的帮助。” “可是……” “裴氏每年都会从华清斋中挑选出色的子弟大力培养,拔尖之人族内可许金银珠宝、仕途前程,但凡你提的出口的,裴氏皆可允。” 弄墨的话在阿笙脑中如洪钟敲响,久久回荡。 或许这就是她寻的机会。 弄墨见她久不答自己的话,以为阿笙还在顾虑自己的出身,不由浅笑道:“你以为裴氏之人会惊惧你一个幼女的身份?” 闻此,阿笙静静地看着弄墨,听她道:“可知为何即便你身份不明,上阳园依旧收留你?” 阿笙摇了摇头。 “因为裴氏不惧。” 简单一句,凭的却是这个古老门楣的底气。 裴氏并非当真没那个能力去彻查阿笙的底细,而是阿笙不值得裴氏多花心思。 “莫要多有忧虑。” 弄墨的话让阿笙悬着的心安稳了不少。 “那么你的回答是?” 弄墨挑眉,看着阿笙,但她却并没有立刻应承自己,而是问道:“那姑姑呢,姑姑要的又是什么?” 阿笙知晓每年能推荐入华清斋的人须得万里挑一。如此机会,却给了一个入园不过俩月的她,阿笙不信这没由来的赏识。 这般年纪,却已然不信人心,弄墨微微叹了口气,道:“等你坐上华清斋的首位再来问我这个问题吧。你如今一无所有,所有的许诺都不过是好听的空话罢了,莫要再与我提。” 闻此,阿笙躬身拜服,朗声道:“那便多谢姑姑。” 第7章 不日,府内传回消息,园内迎客的布景还是以上阳园原本的和天地造化,端山水气脉为主,那些远送而来的名花则全部做成簪花,入园的姑娘们皆可获赠。 忙碌了三个月,上阳园终于接到府内通知,于次日开园宴客。 那日天光迤逦,朱红大门迎着朝阳层层开启,玉石为阶,水墨群墙,从外望去,一片翠色障眼。 步入其内,如转山水之间。青山横陈,流水汤汤。忽而脚下一转,视野豁然开朗,可见景致层叠,聚天地造化,磅礴之势借春风一度。 上阳园虽由来已久,但裴氏非大宴不开放此园,今日各家得见园内布景妙取自然之法,无不赞叹。 阿笙跟着园内众人一同忙前忙后,脚下生风却又不得在外客面前失仪,鞋子都差点被磨出了火花。 听闻夫人阮氏即将到园内,阿笙心中一滞,她默不作声地站出了半步,好让弄墨看到自己。 前园森严,须由管事姑姑带人亲自接应。 弄墨与人吩咐了几句,转身便见阿笙乖顺地站在那,便叫上了她。若是此后要在华清斋长待,裴氏族内那些主子,阿笙还得认全了才行。 凤鸣苑外,一名容颜淑丽的妇人在一众仆妇的簇拥之下走进了院内。 她今日着的是金丝碧翠锻服搭着一件龙鱼回纹甲,在天光下泛着粼粼的光,再配上翠石打造的饰品在发间、耳畔点缀,尤其腕间的碧色玉镯,不见半点浮色,水色一体。 虽一身无大件的金银,却处处显着矜贵。 众人齐身见礼,弄墨带着众人刚赶到院外便遇上阮氏到来,便也在步道之上一一躬身。 阿笙抬眼却只见一群仆妇,根本未见阮氏身影,她低敛着眉目,莫不作声地随着弄墨等人一同继续往前园去帮衬。 未久,前园处便一片热闹非凡,一问才知是裴氏的儿郎们到了。 隔着柳岸碧波,遥遥可见那些昂扬的少年们仿似文人诗歌里走出来的儿郎,他们一边说笑,一边走过白石砌成的桥,桥下流水荡起的波纹仿似那扬起的尘心。 近的远的,那些碰巧路过和刻意观望的世家子弟们都驻足观望着,尤有一些姑娘们羞着脸低语着,还频频回望已经走过了裴氏众人。 如此年纪便见风姿绰约,那种骨子里的底气是身后的家族给的。阿笙远远地看着这么一群人走过,不由想起了林中的那辆马车。 听闻裴钰身弱,今日并不出席园内的席面,阿笙一时有些好奇,这裴氏子弟都这么好看,也不知那裴钰究竟长什么模样,能让七国文人将他写进自己的诗词之中。 “阿笙。” 弄墨唤了唤原本在看热闹的阿笙,道:“这是夫人院里要的花茶,你且送去。” 阿笙后来才得知,裴氏各房虽都有正妻,但族内能唤一声夫人的只有家主之妻,而如今裴钰未到娶妻的年岁,能得此称呼的只有其母,阮氏。 阿笙微微愣了愣,此事原不该轮到她,但手上动作却未停滞,接过桃木制成的茶盘便往凤鸣苑送去。 此时尚未到午宴之时,阮氏正与几名相熟的夫人们叙旧。 阿笙刚走近凤鸣苑便闻得一阵悠悠的岐莲香,沁人心脾。 今日在凤鸣苑主事的是文清,她上前去接过阿笙手里的茶盘,便让她在外候着,等夫人们饮过觉得合适再离开。 “夫人正与人聊话,你且等着。” 阿笙得了话便顾自站在屋外端正地候着,不时听得屋内传出来的笑声。 “听闻窦氏的人也来了。依礼,窦氏有新丧,他们不是该避嫌宴席这般热闹之地么?” 窦氏二字入耳,阿笙不由集中了精力去听屋内的话。 “窦老家主向来懂得圣心,苏府的案子是刑部判的,刑部主司可是皇帝的人,窦知雪死前敢高呼苏府无罪,那不是在说皇帝的人乱判案么?窦家也怕再有牵连,如今连丧事都不敢给她办,就这么草草埋了。” 闻此,阿笙的耳中似有轰鸣之声,屋内人调笑的语气如雪上的霜气,让人冷得彻骨。 她交叠在身前的手不自觉地握了握,而后又松开。 “窦知雪原也是京中拔尖的人物,却为了一个穷秀才,落得今日这个地步,也不知该说她痴傻还是肆意。” 待那略有些聒噪的女声说完,方才有一人开口,道:“毕竟是亡人,咱们还是该要礼敬三分。” 得阮氏开口,那几人哪里还敢多提,只是连连道是,又说了别的话题。 阿笙低敛着眉目,听着这世家女子之间淡薄如水的情谊,只是幸好自己当初并未一时冲动去找阮氏求援。 如今看来,母亲与阮氏的情分也不过尔尔,阮氏是不会为了这点子情分为苏府出面的。 屋内久未有回音,阿笙便一直在外候着,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低垂着眉目,甚是乖顺的模样,并无半点躁动不安,文清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她记得园内并无这个年纪的女娃,若是没认错,这孩子便该是九公子捡回来的那个。 文清正要开口询问,便听得屋内的嬷嬷走出,对她低声一句。 “你可以离开了。” 得此话,便是屋内的夫人们对茶饮颇为满意,阿笙这差事便是交圆满了。 阿笙得了话,又与文清欠了欠身,方才抬步离开凤鸣苑,文清观她自始至终,眼神都未曾游离半分,始终看着自己眼前的路。 在这繁华的上阳园内,这般年纪便能不被外物所扰,定静专注于自己的位置和手中的事,这样的人的确难得,也难怪就连弄墨都愿意为她争取一个机会。 阿笙能来凤鸣苑露脸,文清又怎么看不懂弄墨的心思。 阿笙转身出了院子,走过七步桥,便在桥上停了下来,她从这个高处看向满园的热闹与繁华。脑中还是此前凤鸣苑内众人调笑的话。 性命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茶歇时的谈资,那些好看的皮囊之下,终究是石头做的心。 “温良恭俭让……”阿笙的声音清清浅浅,仿佛风一吹便能散,“从礼尊善……都是狗屁。” 廊下,少年身如芝兰,目若瑰玉,抬眼间仿似有人间四月的春水流转其间,尽是温润之色。 他今日身子不太爽利,来不欲前来,但听闻仲景大师今日亦到了上阳园,便还是赶了来。 刚行至廊下,便听得桥上有稚嫩的女声在叹息着什么。 未曾想听得最后,却是一句“狗屁”作了结语。 裴氏所推行的圣贤礼法,受多国崇敬,今日倒是第一次听闻有人这般作评。 身旁的剑侍惊愕地看向裴钰,却见他微凝着目朝桥上看了看,而后以手势制止他随行,自己则抬步走了上去。 走上七步桥方才看到,原来作此言的当真只是一个看似十岁左右的小少女。 “为何是狗屁?” 阿笙一惊,转头便见到一名少年仿似画中走来,天光柔亮,在他温润的瞳眸中印入柔软的光,这人有一副好的骨相。 这便是阿笙对裴钰的第一印象。 “为何?” 见阿笙并不开口,裴钰又多问了一句。 此时园中来人众多,闲言两句,来日再会未必有期。 念及此,阿笙收起了那乖顺的做派,反正来人也不识得自己,她朝桥外那一片园中景色抬了抬下巴。 桥下的一汪碧波仿似被春风送入络绎不绝的来往人群,她声音轻柔如这碧波,却说着锋利的话:“你看那些人,富贵的皮囊穿着好看的衣裳,那些文法礼教对他们而言就像那些衣裳。人前是尊贵礼敬,人后脱下,露出的便是脏心烂肺,哪来的温良,哪来的谦让?” 裴钰顺着阿笙的眼看向远处的人群,而后收回了神色,复又看向站得比自己高几个台阶的阿笙,问道:“为何会这么想?” 阿笙有些意外,氏族子弟浸淫礼教多年,礼教文法是他们的尊贵,也是他们维护自身利益的盔甲。但眼前这人听着自己荒诞的话却无半分怒容,看着他一双瞳眸清澈而明亮,这倒让阿笙冷静了些许。 她抬眼看了看距离自己几步远的人,今日是自己心情不佳,不该将这气撒向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她不由叹了口气,道:“便当我胡言吧。” 说着便转身离开了七步桥上。 裴钰扫了一眼阿笙离开的身影,又看向对岸的人声鼎沸。 “这丫头好没规矩,也不知是哪家府上的。” 持剑的少年走上了桥面,他虽未见到阿笙的容貌,但阿笙所言凭他的耳力却是字字句句听得清晰。 裴钰倒没有接他这话,只是浅笑着敛了眉目。 第8章 凤鸣苑传来消息,裴钰来了园子里。众人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经给阮氏请完安,去了接待各国文士的清风馆,此时各家文采斐然的子弟都在那里。 看着这些年轻人为了要看裴钰而一趟趟地跑空,倒有人在阮氏面前玩笑道,九公子风采绝世,惹来这么多仰慕之人。 阮氏听着也就笑笑,并未置言。 此时前园的侍从来报,帝宫传旨。说来也巧,裴钰刚现身,帝宫的旨意便到了。念及此,阮氏不由沉了眉目。 皇庭掌事入园之后,便径直往清风馆而去,中途未作半分停留,显然是早知人在那。 为了不让闲杂人等扰了仲景等文学大士的清净,裴氏在清风馆外设下辞赋题,答上了才能入内,也因此,不少人被拦在了外面。 众人借着那皇庭管事到场,借机探头,想看个究竟。 只见一名少年走出,垂首接旨,他身骨清秀,明眸静澈,明明只是少年人,却在举手抬足间给人青山般定然之感。 只是这四月的天,他倒还穿着较厚的衔月服。 皇庭掌事宣读完皇帝的恭贺之词,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 当年裴氏前家主早逝,裴氏凭着阮氏腹中的这个孩子留住了裴氏“礼教无双”的封名,而阮氏也因在怀孕之中遭受丧夫之痛,动了胎气,导致这位小公子自小便身子羸弱。 少年的肤色从了他母亲,雪白如凝脂,但却缺少了些气色,而这正好表明他身子不足。 这位管事多年来常为皇帝来宣赐裴氏,因此也算是看着裴钰长大。 “大人在园子里吃盏茶再反程吧。” “九公子便不用费心了,我还有要务在身,也就不再久留了。” 闻此,裴钰点了点头,受了管事一礼,便目送其离去。 阮氏姗姗来迟,也不过是与那管事打了个照面,客套了几句便转身走向了裴钰。 裴钰知阮氏心思,道:“母亲不必过于担忧。” “刚到园中皇帝的人便来了,倒真是巧。” 阮氏语气温软,却带着寒意。 裴钰敛了眼中多余的情绪,并未接这话,道:“仲先生等人还在馆内候着,母亲容我失陪一下。” 阮氏点了点头,待裴钰离开后方才道:“二叔等人在哪?” 文清低身答复道:“回夫人,二爷三爷他们在沧海阁与人对弈。” 裴钰临时起意来的园子,她尚不知此行,但皇帝的人却能这么及时赶到。 裴钰年少便坐上家主之位,难免族内会有不同的意见,明的倒不怕,唯怕暗处的手让人防不胜防。再加之这些年,皇帝盯裴钰盯得越发紧,这让阮氏不免担忧。 “去查,究竟是谁将公子的行踪报给帝宫的。” “是。” 文清刚出清风馆,转过角落便遇上阿笙,这个距离,当是将刚才的对话听了进去。 她看了看来时的方向,阮氏已经从另外一个方向离开,应当是没有注意到阿笙在此。 “你随我来。” 闻此,阿笙并未多问,便随着文清从羊肠小道离开了清风馆的范围,到了花圃方才停下脚步。 “你为何会出现在那?” 文清微蹙着眉看着阿笙,她依旧是那般低眉顺目的模样,这般被人撞见,换做旁人早该慌张,她倒是镇定得很。 “刚从姑姑那里交了差事,原是想抄近路才碰巧路过那。” 此事不难查证,“所闻之事不可外传。” “是。” 二人走出花圃,便见阿暖抬着茶席与人擦肩而过,却被那女子唤住。 “你为何不见礼?” 阿暖手中茶水本就有些沉,她微微愣了愣,也不识来人,不愿起争执,便浅浅欠了欠身欲往前走。 “慢着!” 那女子看似十五六的年岁,她身旁的奴仆伸手便将阿暖给拦了下来。 “我家姑娘乃是青城主府之女,你为奴身,该分得尊卑,行屈膝之礼。” 阿暖的性子也不是那么好拿捏,板正了身子,对那奴仆身后的女子道:“姑娘若要逞威风不该在上阳园内。” 那女子心情本就不好,此番想去清风馆见一见裴氏这少年家主,却因答不出裴氏设下的辞赋题,而被武仆拦在了河桥的位置,就连清风馆的外院都未进到,心中本就窜火,听到阿暖这话,更是气急。 “给我掌嘴!好好教教这不知尊卑的贱奴!” 那侍女动手极快,阿暖后躲,但双手端着茶席不得空闲,转身便被那侍女给踹在了身上,手上的茶壶中是滚烫的水,若是烫在这几人身上,便更由得几人分说了。 关键之时,一人稳稳接住了阿暖手中的茶席,阿暖转眼便见到阿笙出现在她身旁,将那茶席给接了过去。 “你还好么?” 阿笙并未管那对主仆,又看了看阿暖被踹到的地方。 阿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事,虽她话说是这么说,但从她站定的腿来看,应该还是伤着了。 见有人维护,那侍女立刻上身将手中尚有茶席的阿笙拉开,随手便又要掌捆阿暖。 “住手!” 一声呵斥,那侍女的手被阿暖抓住,争执间却反手一巴掌打在了阿笙的脸上。 耳旁一声脆响,伴着些许的耳鸣,阿笙眉目紧蹙,却还是硬生生将怒意压了下去,此时若是还了手这有理也会变没理。 阿暖立刻将阿笙护在了身后,而那侍女连同其主一起,被文清唤来的武仆制住。 “我乃青城主府之女宣陵,你们敢这么对我!” 那女子对上文清清冷的眼,她第一次这般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嘴上却还是不依不饶。 文清看那女子年轻尚轻,并未多做责难,却还是开口道:“宣姑娘,恐怕令尊并未告诉过你,我裴氏无奴。” “奴”与“仆”之分是身份阶级的差别,前者为轻贱身,而后者为良民。 圣人言,膝下尊严犹如人之根骨,不得随意折辱。 为良民者,可只跪天地君亲师。因此,阿暖等人无需向她这所谓的主府之女行屈膝礼。 “你纵奴在上阳园内逞凶,非我裴氏佳客。” 说完,她又看向那名已经被吓得不敢说话的奴仆,道:“你以奴身却敢对我裴氏之人动手,今日便将你送与官府,定要治你一个滋扰之罪。” 文清说完这些,便着人将那二人拖了出去。又遣人去宣府告之今日宣氏的轻慢之举。 阿笙看着文清思路清晰地将此事处理得这般利落,根本没有告知主家的必要,因为她的底气便是裴氏这氏族第一的地位。 此时阿笙方才明白弄墨的那一句“裴氏不惧”究竟是何意思。 文清上前看了看二人的情况,微微蹙眉,阿笙的脸微微有些红肿。 刚才那番情形之下,这丫头留了一句“阿姊快去找人”便自己冲了上去,她这小身板却还敢往前去凑,不知该说她是胆子大,还是行事莽撞。 “先去处理一下伤势。” 离开文清的视线,阿笙方才细细回想自己在清风馆外听到的话。 从前她受九曲大家离原的教导,也曾听过裴氏帮太祖定江山的故事。 当年,太祖以武定天下,但乱世子民百年经五姓帝王,因此民心难收。 而太祖借裴氏所尊崇的圣贤礼法统御人心,让君成为与圣贤并位的存在,这才坐稳江山。 但现在看来裴氏与天家也并非那般齐心。 二人转过花廊,但见一身形宽胖的少年迎面而来,阿笙迅速低头,侧转过去。 此人正是窦氏三代孙,也是阿笙的表哥窦远胜。 阿笙与窦氏之人不过一次照面,她亦不知对方能不能认出她来,但还是小心谨慎,避免与其眼神接触。 此次窦氏接了邀贴,又因裴氏家主年少,因此便想着让窦远胜靠着少年人的身份多加亲近,但没曾想,他在上阳园从东追到西,却连裴钰的影子都没见到,自己倒走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见有人迎面走来,窦远胜将人叫住,“这位阿姊。” 窦远胜来之前,其父便知会过,裴氏园内之人皆当礼敬,因此他倒是礼数周到。 阿笙低首站在阿暖身后,以她的年岁,这声阿姊自然不是叫她。 阿暖停下脚步,与窦远胜垂首致礼,便听得他问:“不知清风馆是不是这个方向?” 阿暖知晓又是一个冲着家主来的,因此也并未阻拦,礼貌道:“往前穿过花廊,走过七步桥就到了。” “多谢。” 说着便带着仆从继续往前走,倒是他身旁的仆人多看了几眼站在阿暖身后的阿笙,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便也未提,就这般离去了。 第9章 今日是开园第一日,总是繁忙许多。此次上阳园开园总共三日。 裴府各人口味不一,二爷裴清召爱炙烤的鹿肉,三爷裴陵邱爱那一口胭脂酥,五爷今日心血来潮,要吃北方的鹅油卷。夫人阮氏口味一向清淡,她的粥品里面却须得放上牛乳、燕丝等慢熬,再配上几块酥鸭肉调口。 还有各位姑娘公子们,一时这园子里集齐了大江南北的美食,更莫说还要满足来客的饮食习惯。 弄墨一直忙碌着安排,回到院里之时已然很晚,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在候着她,来人正是文清。 文清与弄墨差不多的年岁,她们与阿暖等人不同,原身是裴氏旁系的子女,靠着自己的文采与智谋,被送往本府培养,几番辗转,如今已侍奉家主一脉二十载。 当年,弄墨凭借着一手苍劲如松的字迹颇受华清斋先生的赏识,原本就连她自己都以为,将来她的路途会是青云直上,名动央国。 但可惜,华清斋高手如云,弄墨最终不过是被分配到这上阳园,一待便到了今日。 文清看着许久未见的老友,岁月在她们身上都留下了痕迹,不是那皮相的改变,而是人心。 弄墨的眼中已经没有了从前的锋利,文清知道,岁月终究还是让眼前这个女子折服。 这让她不由想到了白日里看到的那个丫头,规矩且莽撞。 这其实是两种俨然不同的特质,规矩在于心中明了什么是该,什么是不应该,而莽撞却截然相反。这两种特质能集于一身显然不合理,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这丫头的莽撞是装出来的。 三分笨拙能让他人对自己更加安心。 “来了。” 弄墨笑着将文清迎入了房内,今日文清是承邀而来。 “刚回来,可没有热茶招待你了。” 文清摇了摇头,笑道:“无妨。” “今日派人来寻我可是有事?” 弄墨迎文清去窗边的案边坐下,问道:“你见过阿笙了,这丫头你怎么看?” 今日白天的事,她多少听闻了一些。 “可藏着呢。”文清的话言简意赅。 弄墨闻此,笑了笑。 “她入学堂一个月不到,因不习惯苦力活计,其中半个月的时间都在堂上打瞌睡,让胡先生是罚了又罚,却依旧不耽误她睡觉。” 说着弄墨用眼神递了递书案上那厚厚一摞的纸张,全是阿笙这半个月来抄书交上来的。 文清听得一愣,这都什么跟什么? “但是就这半个月,胡先生堂上的考核,她每每都是第一,谦德录那种冗长而繁琐的篇章,她看一眼就能记得。” 听到这里,文清方才明白,为何弄墨会看上这个有些狡黠的丫头。 “你大概也看出来了,这丫头惯会装庸直。”弄墨说着笑了笑,“你也别怪她,她这么做是怕自己露了精明会被人猜忌。” 说着弄墨叹了口气,“捡到她时,李嬷嬷曾质疑她的动机,她一时不忿就将自己脸给画花了,现在还留着痕。怕是这件事在她心里还是有些影响,才凡事都将自己藏起来。” 文清那日也曾替主母来过问这丫头的事,念及此,也不由叹了口气。 “所以你打算送她去华清斋?” 弄墨并不藏着掖着,道:“这上阳园内的日子过于安逸,在这里她成不了大才,可惜了。” “可她一非裴氏之人,又无大的背景,如今也无才名,要进华清斋怕是难。” 裴氏的华清斋中人才济济,除了裴氏族内还有各国王室精英。 闻此,弄墨眼露笑意,文清会意,立刻明白为何阿笙白日里会出现在清风馆外。 “你是想让她在清风馆内讨赏?” 弄墨点了点头,并不避讳,道:“清风馆如今聚集着七国大家,但凡她能得一人赏,便有底气向华清斋提出入堂的要求。” 裴氏重才,这个年纪能得大家赏识,这样的人才必然不会放过。 “不过。”弄墨看了看文清,“清风馆如今把守森严,她能不能进去还得要你帮帮忙。” 文清闻此,笑问:“她既然如此有能力,当能过馆前的辞赋题才是。” 弄墨叹了口气,“她毕竟年纪摆在那,文辞一事你我皆知,非时间与见识不可造就。” “那你怎么确定,七国才子云集,她能从中得赏?” 弄墨往后靠了靠,浅声道:“若要向上搏击,须自身强硬,这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能铺路的地方尽量扶持,帮不到的地方,自然也就只能看她自身了。 次日,文清带着阿笙从小路到了清风馆外,她看了看清风馆外的冷清,显然今日来挑战的人少了许多。 “若要在那里面得个赏,你就得拿出你的精明来,可懂?” 阿笙点了点头,又道:“多谢姑姑指教。” 文清叹了口气,道:“去吧。” 文清提前将那文辞题的答案给了阿笙,应当是无碍了。她远远地看着阿笙去了守题人处,站立了一会,便交上了答案,而后顺利入内,方才转身离去。 尚未行两步,却听往来的侍女道:“今日清风馆换了题,倒是一个人也没能答出。” 闻此,文清心下一惊,回头看向清风馆外空空无一人的场地,那丫头竟然凭自己的本事进去了。她不由苦笑,弄墨看上的人,当是有些本事的。 清风馆的弄月堂内,梵香撩动,微风浅拂。 少年身着沧海浮生服,湛蓝的丝线与光晕结合,让整个人显得矜贵而不失舒雅,他正与对面的老者手谈一局。 这一局很长,从清晨到现在都尚未结束,老者的每一步都下的十分谨慎。 “今日馆中倒是清闲了不少。” 昨日里的辞赋题,答上来的人不少,毕竟是裴氏,文辞斐然之人颇多。因而今日,便换了一题。这一题是民生题,由九曲当代的国策大师离原所出。 论的是粮运一事。 淮安乃九曲农粮产地,每年都须穿过大山往中州送粮,路途艰险,费时费力,而水运航道又太受季节影响,水量丰沛时尚可,若水罕之时,则舟船难过。 而离原此题便是问,能否有良策改善这个境况。 就这样一题,今日至今,还无人答出。 此时前馆的侍从来报,已有人答出此题入馆。 “哦?”仲景放下手中悬空的棋子,问道:“如何作答的?” 侍从躬身,道:“答,在上游开湖蓄水,除了可充沛航道水量之外,闲时还能灌溉农田。” 闻此,仲景眼中有光,又问:“那航道上下高势差又如何破?” “答,弯曲凿道,缓解坡度。” 得此答案,仲景大笑,“倒是与离原的话相差无几。” 裴钰亦放下棋子,问那侍从,“是何人答出?” 侍从顿了顿,道:“一个小姑娘,约莫十岁的模样。” 这园内这般年纪的多是来客,不知为何,裴钰忽然想起了那个在七步桥上怒骂文礼之法的丫头。 他复又问:“现在人在何处?” “往沉画堂去了。” “走走,”仲景起身,“我们也去瞧瞧什么丫头这般年纪就有这能耐。” 裴钰看了看棋盘之上,黑子颓败难挽其势,他也不戳破仲景悔棋的意图,浅笑着应承。 清风馆按琴棋书画香墨器皿分了多个堂室,而沉画堂内陈列的则是裴氏多年来四方搜寻来的名家名画,或者佚名不详却画技惊艳的画作。 阿笙走进其内,尚有些人还在品着画作,室内十分安静。 她走走停停地看着,上面好些画家她都曾闻其名。苏父曾经也极爱笔墨一道,家中藏画不少。 阿笙行至一个角落,却被一幅《戏春图》吸引了眼光,她快步上前,细细端倪。 画中春山藏烟,草木勃发,天地辽阔中,一女子着红袍骑大马,肆意而昂扬地奔驰在辽阔的原野之上。 画作落款,唯“殊文”二字。 那是父亲的画作! 阿笙微蹙着眉,眸光柔动地看着那副画作,早年听母亲说过,父亲曾以舒文之名作画,也曾名动一时,但为了官场奔波,终是颓废了此事。 阿笙凑近了去看,那骑马的女子与母亲有几分相似,却年少了许多。那画中女子在天地之间笑得肆意昂扬。 未曾想,她能在裴氏的馆藏中见到父亲年轻时的画作,究竟是否是天意。 她微红着眼,往后退了三步,屈膝叠掌,以额贴手,低身拜服。堂内寂静,无人扰她哀思。 “你识得殊文?” 老者的声音惊动了堂内众人,阿笙一惊,回头看到一名鹤须花发的老者,他体态颇有福相,甚是和气地看着自己,而他的身后,站着的是那个惊世绝艳的少年,而他此时定静的眼神仿似能将人洞穿。 第10章 沉画堂内所剩无几的人都上前来与仲景拜过,裴钰便站在仲景半步往后的位置,那是他看清阿笙另外一边脸上还未完全消散的痕时下意识停住了脚步,但这半步却被人误认为他是仲大家带来的后辈。 君子同行并肩而立,半步滞后以示对上位者的尊敬。 阿笙也是因此误会了他的身份。 阿笙浅浅向仲景欠了欠身,以示敬意,方才回他此前的问,“回先生,我不识这画者,只是这堂室之内所陈画作,虽对花鸟虫鱼,人间至味描绘得生动精致,但唯有这副能撼动我心,此画既能通我心神,我这一拜是拜谢此画能让我也领略三分画者的风雅之心。” 天地浩渺,唯心最不可得。文字画作虽可寄情三分,但终难完整再现执笔之人的心境。 而按阿笙所言,今日这幅画却能让她福至心灵般体会到到画者的心境,体会到了居舍之内难有的万物勃发之感,因此才会有了拜谢之举。 躬身拜谢画作,此举倒是有几分文人雅士乖张的味道,但念及她此前的“狗屁”言论,裴钰知晓这不过是她忽悠仲大家的说辞。 阿笙看着仲景身后那人端着谦和的笑意看向自己,并没有戳穿她的打算,复才暗自舒了口气。 仲景此人爱画,听阿笙此前那番言论,不由多问了她几句。 阿笙对父亲的画作自然无比熟悉,尤其从前到家的先生都多少提到过父亲书房的那些画,因此她也就依葫芦画瓢又说给仲景听,听得老人家连连称赞。 今日从入门那一题到现在,都多亏了从前先生们的指教,虽然半是拾人牙慧,但好歹也得了夸赞,只是不知这算不算弄墨说得讨赏。 阿笙从前赏过人,也领过赏,但从未“讨赏”,究竟怎么样算是讨赏成功,她心中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仲景听她讲了许多觉得甚是有趣,又拉着阿笙多走了几步,一老一小聊了许多堂内的画作。 裴钰耐心极好,他便一直走在二人三步开外的距离,这举动让阿笙以为,他是仲景的文仆。 待到仲景中途被旁人请去商谈一幅笔墨,阿笙方才找到机会,悄声走到裴钰身旁,小声问道:“你们家先生夸了我这许多,这可算是得了赏?” 裴钰敛着眉目带着笑意,看阿笙前后两副面孔,浅声道:“你今日是来讨赏的?” 在阿笙心中,裴钰就是一个三日后就会随仲景离开央国,再无相见之人,她并不避讳多少,道:“是。” 无论皇庭市井,名士一句可抵万金的说法并不虚假,因此“讨赏”这件事并非什么稀罕之事。 “你既来讨赏,却不知‘赏’的是什么?” 阿笙闻此,微微蹙眉,扬了扬头,一本正经对裴钰道:“我这般年纪,不知道不是很正常么?” 裴钰十岁之时已经对《礼典》倒背如流,但他并未反驳阿笙的话,道:“你已然得了仲大家许多赏,今日目的算是达到了。” 今日有众人见证,阿笙这赏说出去亦有考证。但阿笙却觉得空口白话,这说出去裴氏的人能信么? 她微微蹙眉,她看了看与仲景谈话之人正拱手退去,立刻又带上了谦和的笑意,上前躬身以文士之礼对仲景道,“今日有幸得见仲大家,不知可否向您求字?” 仲景乃商国国士,享大声誉,一字万金难求,阿笙这要求提得太顺畅,就连裴钰也来不及阻止她。 然则仲景此人却是十分随性之人,当下便着墨,为她提了“礼正广识”四个字。 众人见此羡慕不已。 仲景收笔才忽然想起,问道:“女娃娃,还未问你姓名。” 阿笙乖顺道:“裴氏上阳园阿笙。” 闻此,仲景愣了愣,而后看向立于一旁的裴钰,裴氏之人却不识裴钰,而来找他讨赏,念及此不由大笑开。 裴钰在看到阿笙脸上尚未消退的痕迹时便有所怀疑,此时便是坐实了他的猜想,眼前这人便是那日林中不惜毁坏自己容貌的女娃。 原来她叫阿笙…… 如此年纪能有这般广博的见识,的确不是普通人家能够教养出来的。但她却对讨赏这种下求上之事不太熟悉,显然是此前生活无需她有这般行为。 念及此,裴钰看向那副《戏春图》。 她向那幅画行如此大礼,莫非这殊文与她有些关系? 裴钰尚在思索间,便间阿笙抱着仲景赏她的字走了过来,此时似乎心情极好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揉进了眼底,带着细碎的光。 阿笙微微举了举手中的卷轴,几分得意。 裴钰被她逗笑,问道:“你今日来讨赏是为了什么?” “为了进华清斋。” 裴钰有些意外,光仲景赐她的这四个字,便能足以让一个普通人一生无忧了,但这女娃却没有想过金银钱财,想的却是学识前途,着实难得。 但阿笙却以为他是想起了七步桥上的事,不由低声道:“我虽不耻一些人的行为,但裴氏的文礼之法本无过错,博闻强识更是无错,坏的是人心。我不愿成为那样的人便须得更加上进。” 也唯有自己成为裴氏眼中真正不可或缺之才的时候,父亲的冤屈才有澄清的那日。 她愿以身入这一局,为苏府求一个清白。如今,她终是又有了寸进。 念及此,阿笙抱着那卷轴的手紧了紧。 “所以我要入华清斋。” 闻此,裴钰低敛着温润的眉目,浅笑道:“好。” 阿笙倒是不知他这句“好”是个什么意思,反而拿着手中的卷轴敲了敲裴钰的肩,此时她只当他是同辈之人。 “你也要跟着你家先生好好修习才是,莫要辜负了机会。” 说完便自顾自地离开了沉画堂。 仲景远远地看着裴钰被园子里的小丫头当成文仆笑得合不拢嘴。 裴钰这人自小恪守礼法,从来未曾有逾举行为,他人自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今日被这么一个丫头“提点”,他也不恼,当真是配得上那句“君子如玉”。 仲景走近,笑道:“裴氏这园子里当真是妙人儿颇多。” 裴钰闻此,颇有些无奈,“让您见笑了。” 晚些时候,弄墨看着阿笙带回来的仲景题字,见她又那般乖顺地站在一旁,对于在清风馆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多提,只说是仲大家宽厚,她开口要字,他便允了。 弄墨喜极,阿笙这一趟收获远超她所想,有了仲大家这字,阿笙入华清斋便是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