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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个都没逃出来

    自由是种比死亡更残酷的折磨。 因为它先给你光,再让你看清,这光不是照你的。


    **


    逃出来的第十天,我开始打听老六的下落。


    最初只是本能:他留了通道,他留了资料,他留了备份。按老六的性子,他不可能不设退路。


    我以为,只要我活着,他就肯定活着。


    可现实,比这更快地碾碎了我这点可怜的信仰。


    **


    我从环卫棚区坐了一个小时公交,绕到厂区后围,找了一家五金店借手机,拨通了厂区总机。


    “您好,这里是南境晨丰工业园区管理部。”


    我压低嗓音:“请问……编号2356的工人李宏胜(老六)在吗?”


    对方翻了几页文档,迟疑了一秒:“……他已经‘离职’了。”


    “什么时候?”


    “……上个月末。”


    “原因?”


    “统一调岗,人未报到,系统归类为自动放弃。”


    我心一凉。


    我咬牙追问:“他尸体在哪?”


    那边挂断了。


    **


    我换了三个地点,换了四种话术,先后打给厂人事、厂医务室、安保值班台,全都打太极、回避。


    最后一个电话,是我装作其“亲属”,语气焦急,说他“未归家数月”。


    人事科一个中年女人语气敷衍:“他工作期间曾出过意外,后转送至厂方‘特殊处理处’,情况不便公开。”


    “您若是亲属,请走正规申报流程。”


    我问:“那他现在还活着吗?”


    “……不好意思,我们这边没法回复。”


    我瞬间明白了。


    他们不会明说人死了。


    他们只会“让这个人消失在流程里”。


    **


    我回到棚户区,坐在老秦破棉被上,一口一口吃冷饭。


    他问我:“查到了?”


    我点头:“查不到。”


    他没再追问,只叹了口气:“我早说了,城市不养逃出来的人。”


    **


    第二天,我去查庄悦。


    我用了她曾给我的一张旧账单底纸,伪造成“工资申请回函”,去骗她所在出纳部门的门卫登记记录。


    一个工友看了看我纸条,低声说:“这个女人……三周前就‘换岗’了。”


    “去哪?”


    “不知道。原本说调去仓储部,但没人见过她出现在新组。”


    “她还活着吗?”


    他摇头:“厂里有时候人调走,就再也没回来过。没人敢问。问多了就换你走。”


    **


    我蹲在门口,盯着那道蓝灰色厂墙,看着员工陆陆续续进出,有人抽烟、有人骑车、有人耳机塞着。


    他们不知道,那些曾想活着离开的人,现在连影子都没剩。


    许洪亮呢?


    我曾听说他被送进“心理安置间”,厂区东南的一幢封闭宿舍。


    我用望远镜看见那栋楼的窗户,全都贴了防窥膜,门口设岗,进出必须有指令码。


    我写了张纸条,绑在一只装饭盒的塑料袋底部,扔进了送餐车队伍里。


    第二天,那只袋子出现在垃圾桶里,连字都没撕。


    **


    我知道了。


    他们一个都没逃出来。


    **


    那晚,我在棚区小卖部花最后10块钱买了支记号笔,又翻出一个空纸箱,撕成一块板子。


    我坐在地上,写下八个字:


    “他们一个都没逃出来。”


    下面,写了一排名字:


    老六、小翠、董姐、老杨、韩一鸣、许洪亮、庄悦……


    我把这块纸板钉在城市南站洗手间外的告示墙上——那里每天至少有五百个路人经过。


    我站在旁边,看着每一个人扫一眼,然后——


    转头走开。


    有几个年轻人拍照,有人悄悄笑了。


    还有人指着我对同伴说:“神经病吧……又在闹失踪。”


    **


    我本以为,会有人问一句:“谁是老六?”


    可没有人问。


    **


    回到棚里,老秦一边炒蛋,一边说:“你还真贴了?”


    我点头。


    他叹了口气:“我跟你讲个事。”


    “你说。”


    “十年前,我们这儿有个老人,从老矿坑出来,带了一卷‘采空区崩塌’图,说那是矿主瞒着政府的‘红线图’。”


    “他天天站路边举图,说‘别再挖了,会死人’。”


    “结果呢?”


    “他图没挂两天,就被派出所以‘扰乱秩序’带走了。”


    “人呢?”


    “后来他老婆说,那图是假的,是他胡编的。”


    “你信吗?”


    “我信。但她不敢信。”


    **


    老秦把锅盖一掀:“你知道她最后怎么说吗?”


    我摇头。


    “她说:‘他要是讲真的,我们一家人都活不了。’”


    **


    我一夜无眠。


    那块贴板在第三天清早被清理队铲走。


    角落里,有人用水枪冲过那面墙,把“逃出来的人”洗得一干二净。


    像什么都不曾留下。


    **


    我明白了。


    这城市没有炼狱。


    它根本不在意你是不是来自地狱。


    **


    那天,我从市场偷了张废地图,用红笔画了一条线:


    从“厂区围墙”到“城市便道”,再到“棚户区角落”,最后写下四个字:


    “自由无门。”


    我在地图背面记下:


    “他们一个都没逃出来。”


    “但我还在。”


    **


    我现在知道,我得做点别的。


    我不能只是贴纸条,不能只是喊名字。


    我要开始——反咬一口。


    他们掩埋那么多尸体,弄丢那么多声音,总得有人爬上去,撕下一点皮。


    哪怕一指甲盖厚,也够他们疼上十年。


    **


    我收拾包裹,换了件旧军装,剪去头发。


    那天我走在路上,像极了另一个自己。


    一个还没死,但不打算继续活得干净的人。


    **


    我不是为了复仇。


    我是为了让人记得他们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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