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马道徒”
黎卿放下掌中莲蓬,拂袖招来诸道人,故人相见自是感慨,但也不耽搁正事,当即便与两院道徒对照起了道材数量来。
他还有些私藏,有阴府斗法杀人来的芥子囊、有澎国李氏的歉礼、有诸仙家奉上的私藏。
海外明珠、珊瑚,列国暖玉在天南可谓之稀缺,于院中置换百万道材资粮,还略有盈余……
尹祖免去诸道徒的赞拜,坐落在亭中的石桌侧,也不理会黎卿等人的锱铢较量、称盘上算。
接过剩余的莲蓬,抬眸望向那头火虬。
这黎卿,真把麾下龙种当崽子来养了?还给它悉心剥起了莲子?
尹祖望见这头眼神清澈呆懵的赤龙,不由得起玩心大起,将一整捧莲蓬直接投入“烛”的龙口之中。
池中云水蓬,不将其中莲子剥开,口感可是极为苦涩的,似这般整捧莲蓬投喂而去。
霎时间,这莲蓬滋味便苦得“烛”的龙躯挺直,赤鬃龙尾都不住的摆动了起来,那双金色的竖瞳更是不可思议的紧盯着这老道叟。
“老道,你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转身就开始坑龙了是吧?
这边一人一龙大眼瞪着小眼。
那面黎卿将海外宝材按正价兑与了两院外务堂的道徒,又念及众道亲自送上门来,一人赏了一尊碧水珊瑚,便要玲珑将诸道送出门去。
只是那位外务堂的马姓女冠,犹豫了半响,只觉有许多事情还未与黎师兄交代。
那位她引入门的赵婉儿赵师妹,果真天资卓越,旬日前刚入练气中品;
黎师兄的两道功券当年因有内院的道徒谋算,索性早早为赵师妹继承了。
还有许多许多的变故!
“黎师兄,昔年……”
这位女冠回首一礼,似是还有旧情要叙。
当年她就因马元道徒之故,同辈中算是与黎卿最为交好,如今这位师兄作紫府上人归来,她更没有理由生疏了。
“且去罢,来日再细叙可好?”
若是平日里黎卿倒也乐见故人,只是今日祖师在此,还有要事,留不得她了!
今日且让先她退去,再见也是不迟。
马芸汐马道徒虽遭婉拒,但却又得了黎卿一谶约,见黎师兄果真还记得自己,整个人都似是明亮了起来。笑颜微展,勾勒出一丝好看的弧度来,拱手应了声是,便随诸道退了下去。
这可是惊煞了两院外务堂的道徒们。
谁能晓得这外务堂中,资历最浅、道行最低、向来游走于边缘地带的马芸汐,她居然还有这种关系?
她也胆子真大,敢与紫府道人称师兄?
关键那位竟然还默许了!!
两院道徒捧着芥子囊退去,这八角亭中又只剩下了黎卿与尹祖二人。
老祖师望着那耷拉着脑袋的烛龙,亦是轻叹了一声。
“黎卿,你果真是块璞玉!老夫对你要求的基本六法,你既已悉数完成……”
“那就去择一座道府吧!授书领衔,寻三五道童,开一方道场。”
尹祖轻捋苍髯,眯眼看向石桌前那抬起砂壶斟茶来的青年道人,他毫不吝啬自己的称赞。
“卿,拜谢祖师!”
黎卿将那茶樽奉至尹祖身前,稽首赞拜。
这一载以来,观中对他下的功夫可也着实不少了,上等的法坛随挑,经阁法术任取,甚至有不少的珍稀宝材都是尹祖取送予他。
倚靠着这诸般资粮,他成功搭建成了“奉山鬼律行纸猖坛”,宝舆王辇更受升炼,权重底蕴愈发深厚;至于勤修的诸法,黎卿亦从阴阳家,取其阴阳消长理念辅一元气道……
南斗化生,游龙御气,咒、律、术、法,犹如阴阳之表里,虽未成书,但已自成体系,就看黎卿如何在这框架中成道,谱写属于自己的阴神级道法《阴阳始气经》了。
此经当以谶纬道法《南斗延命》为基,阴阳元气推论为主旨,内修一口元始气,外取妖星诸咒与六天禁术为枝,行猖护道。
真道为道,鬼道亦是道!
道家求纯阳,出阴神,太质中再得一点纯阳,即号驻世阳神,乃是陆地神仙。
按尹祖所揣测,黎卿须自持玄阴一炁,坐忘朝霞紫气之后少阳气,以离火烹幽晦,取少阳温玄阴……
或可望纯阳之路。
元气主旨,阴阳为辅,这其中变数无端,自然不是一言可以道尽的,真正如何,皆要看黎卿了。
一句半言便通玄,何需丹书千万篇?
临渊真传皆有面见祖师受一句真言的缘法,如此方为真传!
“蹉跎数载,你的法冠还是天宫那位羽化道神女为你加的,倒是老夫失职了。”
尹祖饮下黎卿的奉茶,起身抬头,望向这深阁小筑外的竹林。
紫竹幽高、墨竹清瘦、篁竹挺拔,仙顶之上的这片竹海可非凡俗,道韵氤氲,万叶迭嶂,朦胧不可察,无人能知这幽篁竹林中的深浅。
“阴阳消长,气道无常,这片灵竹海古幽高深,为老夫入西南之时亲手种下,它能兜得住你之跟脚!”
“你便道为‘幽篁子’吧?黎卿。”
祖师一言,叫黎卿为之侧目,才刚刚抬起头来,却见高天之中,有一缕仙光投下,这是什么光呢?
壶天日月光!
便在那一抹光景之中,黎卿望见了整片竹海,自这临渊峰顶蔓延而开,幽深灵竹何止以十万计?
可便是这日月天光招展之间,一缕光岁平白拉长,突然间,黎卿只觉天地翻覆,似是整座临渊山都骤然倒转了过来。仙顶主观,周山一切,皆似是收入了那一寸天光之里,虚空一切皆为之禁锢,好似是念头都要停滞了一般。
袖里乾坤是为大,壶天日月是为长。
日月兜转,十息之后,才把这主峰从那缕扭曲因果的天光吐了出来。
此刻的黎卿心头一凛,再抬起头来,主观西南哪里还有半分的竹林景象?那不过只剩下一捧正待开垦的花田罢了。
随着他的视线下移,黎卿瞳孔微缩,心头顿时闪过一丝明悟。
他瞧见那件还未祭炼过的太一降真云衣上已然出现了密密麻麻道纹,寥寥数片落竹青叶洒在云衣之上,乃有了不得的法意缠绕在上,这似乎预示着它已蜕作道衣。
幽篁子!
此为黎卿的道号。
“治大国若烹小鲜,主观诸务,陈槿做得,你做不了;承续万法,乾坤有容,观中唯白尨可为,你不合适。”
“持律行令以监察诸道人,须得有老牛入定心;丹器百工以成艺,秉赤诚心,熟能生巧尔;敕百精伐千山得一府安宁,也只束缚于你。”
“老道给你择一路如何?”
显然,这是在为黎卿的道府门庭择脉了,但还未待黎卿回答,祖师又自顾自的言说了起来;
“观中开府天南,也困在这一隅之地两百余载,可我辈炼气士怎么坐守一隅,空耗良机?”
“金平府紫阳宗在甲子前就曾入临渊相告,欲合二宗之力,组一脉道人进军六天,紫阳宗在六天有一座苍槐域……”
“明岁的上元节,老道会将一元尊道大法舟予你。届时,就由你来担任临渊山行走天都二世的脉主。”
“准备开府,招募麾属吧!”
与黎卿立下嘱咐,尹祖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便朝院外走去。
老祖师已经不会再收徒了,纵使黎卿天资缘法甚高,也打破不了这个底线。观中其他人则是收不下黎卿,不若就让他去自开一脉。
何况,黎卿本就在幽天有自己的冥府福地!
这其中纠葛,还得黎卿自己思量,自己消化,尹祖并不打算操纵他的未来,一切皆由黎卿自己抉择……
直至良久以后。
黎卿沉吟呆立,品悟着祖师之意。
以尹祖的地位声望,若是想开一座仙宗,并不是难事,光是慕名而来的追随者便能填满诸峰,怎会依旧位居五方仙门之末?
临渊上下,极为纯粹。皆以《一元始气论》为主旨,这是炼气之道统最初时的理念。
理念相同者,方为同道。
宗门诸脉、百家争鸣听起来固然宏大,但道有不同,诸脉难免离心,不出三代,定然生变,届时各执一道,这宗门还有何存续的必要?
陈槿以无为治道,坐忘仰观天之气。
白尨修得万气成万法,万花阖作一树花;
定山道人,禹情于生灵内气,以岐黄道术治人气、尸气、精气……
临渊诸脉,皆为同道也。
“我择临渊,临渊择我?”黎卿轻笑着摇头。
窥一斑而知豹,若这就是祖师的理念,也难怪他不甚看中黎卿身上的鬼道缘法了。
“幽篁,幽篁……”
这倒是个很奇特的道号。
眼见祖师离开之后,“烛”的龙首就钻进了这座亭台中,哼哼低吟,其言殷殷,似是在控诉着那老道的罪状。
“知道了,那便收拾一下,观主当是早已经准备好道府了罢?”
黎卿指尖一点烛龙鼻尖,转瞬便将其收入了八角蟠龙柱中,只于这深阁小筑中打量一眼,出得竹苑,反身将竹篱大门关上,此刻再西望,漫山的嫩芽草地遍布,便像是从来都没有过什么竹林一般……
他也不知晓自己对祖师的感官如何,既不亲近,也不疏离,既不尊而畏,亦不嗤而怨。
就像是结庐共居于山中的长者一般,闲来串门,指点一二,同瞻大道,清修结为伴!
这就是祖师推崇的炼气士之古风么?倒也不差就是了。
……
数日后,黎卿下得仙顶,来到了诸院所在,执一道玉辰灵牌,往临渊东南的一处飞瀑道府而去。
此处乃是临渊主脉衍生的分支,约莫百丈高的峰顶,引来流泉,垂挂飞瀑,大瀑十来丈,小的流幕不过数尺高,与山涧红花绿果相映,敛雾折光,其彩斐然。
六十四层飞瀑连绵,水汽化雾,白玉砌沿,青石筑宇,云台水榭自那阶阶流瀑前辗转而过。
峰顶则是一座连绵的府邸,伴两座药园,遍植奇花异草,已有仙家之资。
黎卿随着几名道徒引路,踏上道场,掌心玉牌一划,那水云结界顿开,道府中一切皆已整备,紫府道人的道场,自然不会糊弄。
入主道府,直将几名纸猖唤出,开启府邸禁制,黎卿便又入得了幽天去。
尹祖慈悲,有大德,但黎卿仍旧不敢与他透露任何有关岐山冥府的存在。
当年初入道,不过懵懂儿郎,尚未透露过那处奇怪的冥府,如今阅历增长,黎卿更是知晓这岐山的宝贵。
六天破碎,如今整座幽天全无几块落脚地,虚无一片的幽天中,八百里方圆的岐山域,或许是保存至最完好的几块碎片之一。
临坐化的老祖,完整的岐山界域……这……
可知黎卿这一载以来心头上究竟是有多少的提防与纠结啊!
一载未归岐山,今时再入冥府,刚刚出现在东篱苑的门口,街道对家那座宅邸中,那尊乌骨骷髅的脑袋便高出院墙三寸,森然俯视着这道突然出现的气息。
黎卿余光瞥了那东西一眼,那也是一座完整的阴府宅院,有大用,来日得了空,定然得收拾了那日日窥视着的鬼东西。
但此刻,他没有心思搭理那头骷髅。
刚刚推开东篱苑的大门,西苑处,大小妖物顿时嘈杂而起,只待黎卿刚刚踏入四通花园,那西苑的门后就传来了有力无气的呼唤。
“大老爷,是,是您回来了吗?”
蟾仙的声音就在这苑门外,貌似有那么一点点儿的紧张。
“是我!”
黎卿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便蹙起眉头,行至西苑大门前。
【吱嘎】一声,西苑大门顿开,那以蟾仙为首的仙家儿们整齐排列在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大老爷哭诉了起来。
“大老爷啊,您可回来了!”
“俺们断粮两三个月了,这苑中草皮都要啃光了啊……”
那体型都消瘦了一大圈的蟾仙真真是痛哭流涕,就差伏到黎卿胸口上哭闹了。
“我在桂花府之时不是刚刚给你等运送了千石的米面进来吗?还有不少的药干、灵肉脯。”
黎卿疑惑不解。
哪知晓他这不问还好,一问那群仙家儿哭的更惨了。
“大老爷呀,您将芥子囊一丢就再没回来……”
“那米面一拿出芥子囊,都都化作一坨烂泥了,哪里还能吃?灵肉铺也大多腐坏了,唯有些许的药干勉强能过活。”
“俺们最初就是拿那些小药干捱过来的,后面是您要的阴灵草、魂薰草,取了阴灵根和香料后,俺们吃了草茎、嚼的草叶……”
“有两个儿郎实在忍不了,想要翻墙出去,那还未跑多远,俺就亲眼看到他们被人面老鸮分食了……”
蟾仙声音有些颤抖,这幽天真的是太恐怖了,他们的日子也太苦了!
这仙家儿一个个真是都快要饿成皮包骨头了。
西苑那数亩大小的花院中,也只有零零星星的一些阴灵草,倒是那马厩之上,一札札晾干晒制的阴灵根和魂熏草料做的不错,估计得有三五石的收获了。
虽然这只是最普通的阴属灵材,但也总算是有产出了,真不错!
而闻得老蟾一一解释,黎卿这才恍然,现世的规则与幽天有很大的出入,他当日独独忘了这件事。
一年了啊,要不是这群仙家儿脑子活络,真要么被饿死,要么翻墙出去被鬼神老鸮们吃光……
“苦了你们了,这样,你们先入我的道场休整休整,补充一下。”
“我让玲珑为你们准备些药膳调养调养,待到后面,我寻一寻,有没有可供两世通用的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