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盘在黎府的内院之中,这头性格慵懒而温和的赤龙着实令人欢喜。
龙种,本就是世间珍稀之物,是民间传说中的神兽。
骤然得知二郎便养了一头大龙,黎家老爷夫人,甚至黎雍的妻女都不住地来给这火龙喂食,各类山参大药不住的往“烛”的嘴里塞,要不是它身子骨壮,真得来个虚不受补……
“我知道的,螭龙无角、虬龙无足,你一定是虬龙!”
那六岁的小丫头捧着一根嫩竹递给到“烛”的嘴唇边上,肉眼可见的,“烛”的那一双竖瞳上充满了疑惑。
你或许确实有一点儿聪明!
可,也没听说虬龙吃竹子啊?
“你这小妮子,喜欢吃竹子的是貊,可不是虬。”
那大房尹氏见到这小妮子胆子倒是大,悄摸摸就靠上去寻那赤龙玩耍,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一把抢过她手上的竹子,单手就将她夹到肋下指着脑门好好教育了一番。
如此,又是逗弄的黎府上下开怀大笑。
黎卿观望,但心头尤有几分苦涩。
嘴上说着大不了给黎家二十三口立个冥牌,续一世阴寿。
实际上,他着实不愿自家方外修行界的诡谲算计牵连到家族。
身为幼子,历来受宠,他欠父母兄长的已经够多了!
可天都大世的现实是,没有谁会和你讲什么祸不及凡尘,点到为止。
即便是那自称太上无情的道人,遭劫后,也多得是被夷灭三族的下场。
为此,黎卿不得不于荧惑、太白,乃至那神秘的“天宫”面前张牙舞爪,至少也得显露一丝自家手上的鬼咒,令他等稍生忌惮……
黎卿与黎雍驻足在一亭水榭上,并肩而立,静静观望着内院中上下三代的亲眷开怀。
“兄长可有心仪的驭兽了?”
“唔……有一驾鳞马,被为兄养的甚为膘壮,就在西苑有一尊独立的马栏…”
兄弟二人缓缓攀谈了起来。
“有乘兽了啊!那我再送兄长一尊龙种可好?”
“我在东海道有两名交情不错的豪侠,其中一位正是东海的豢龙师,届时让他挑一头龙种送来桂花府。”
算算时间,裴九与管云仲二人也该快到东海了,他等如今得了一尊飞燕法舟,飞来纵往,倒是逍遥。
前几日尹祖言称回山要为自家加真传衔,再开道人仪,届时再以天南院正落款,请管道人为黎雍挑一尊龙种幼崽。
还得是血脉特殊的龙属,否则,修士人之道的黎雍,还未等那龙兽成熟,自家就要先告老还乡了。
“那为兄就先谢过二郎了。”
黎雍也不推辞,拱手调笑道。
但,黎卿的动作却是还没完,自袖中取出一卷有些怪异的书录来。
此书质感有些吓人,柔若人皮,虽每一张皮纸各有不同,但都有肉色光泽,倒像是一副“百皮书”。
“明日,我便要先回临渊山了,天南观的大天舟已经在丹书坊等了我近旬时日。”
“入道七年,我也算是在符书、猖书一道有些成就,就在此取十九张妖鬼皮囊,制符书一卷。内存十九章丹符,分别为镇鬼、招魂、贪杀、炎符、纸人……”
“可以真气血气催动,能解紫府以下绝大部分的危机,且留予兄长护身。”
这卷符书可是叫黎卿头疼了数日,他自家符道修行始于《纸灵秘要》,至如今虽然走出了一条纸猖的道路,但想要制符书,那可真是难为他了。
十九张符书不知浪费了他多少灵纸,把身上存积的皮纸耗光了,还得向玲珑猖的私藏中“借”,这才堪堪功成。
黎雍也算是入了州府的中间层,前几日那般险地,他不会不知晓二郎在修行界遇到了“难关”。
接过这卷符书后,只觉得此物有“千钧”之重!
“二郎且放心修行去吧,家里,有岳丈大人看顾,有为兄在,一切无碍。”
兄弟二人已到了鼎立的年纪,有来自外域的窥探、觊觎;有来自州府间你上则我下的竞争;来自仙途或九品升迁途中的关隘。
这些都是二人各自需要愁苦与克服之事。
此后便依旧是一人入道临渊仙山,一人奉于江南州府,各抒己身道途……
直至第二日。
听闻那位二叔就要带那大龙离开了,黎雍家的那小妮子十分不乐意,躲在父亲身后左瞧一瞧,右望一望,她实在想和那大龙多玩一玩儿。
可二叔看上去就太冷了,她都不敢上前说话!
千里碧空如洗,连杂色的云卷都未见一丝。
那天穹之上,突然就有一道黑点落下,不过六七个呼吸的时间,那东西越来越亮,及至空悬在华宣坊左上方时,近乎一两里大小的天南大法舟终于显露出了其尊容。
遮蔽天日的巨舰,以七尊败亡在尹祖手下的古妖头颅缀于飞天舟之首,那苍凉古朴之感顿时就震慑整座府都。
云天之上,法舟边沿,一二十名紫袍、红袍道人排列,瞩下目光,这诸多练气道人的视线,犹如神威凛然,叫那相隔甚远的府都百姓都心生惶恐。
却是此时,有一苍髯老者,步踏罡斗,履踩庆云,紫青道袍随风摆动,右掌托起玉盘一轮,真如仙翁般落下云头来。
“黎卿!”
“观中道徒授真传,入紫府,家学亦得宗门庇护,当予道兵一伍、豢灵两尊,再由道徒驻城,往来传讯……”
“你家门远在江南,就不等你走仪式,老夫为你提前安排了。”
白尨大院首将玉盘上两枚玉印、一尊法坛赐下。
一伍道兵,乃是由树精木灵炮制,点化人型,寿逾甲子,唯令是从。
两尊豢灵,一为参童,守家奉殿,佑宗族安康;一唤黄鸟,鹂吟春院,辟退诛邪。
再有一名练气中品以上的道徒常宿课业,也算是入紫府门下做行走,替这紫府庇佑血嗣了……
天南观,五方仙门之一,这是观中每一尊紫府真人都有的待遇。
横跨一府的仙门,虽说底蕴有强弱之分,但掌握了如此庞大的地盘与资源,门内奉养与待遇自然也不会差了。
单说白骨道在尹祖手上那般大的一个闷亏,这两年来还不是在岭南继续作威作福?
黎家大郎-黎雍下意识的从那老仙翁手上接过法坛与玉印,刚要抬头拜谢,却见那老道与黎卿已经腾云而起,入天舟而去了。
白玉法坛一亮,却见五名身披藤甲,执草叉、木箭的甲士迎了上来,拱手恭称道:
“吾等是值宿木灵,寄法坛而存,平素间守卫宗宅,入夜启而天明休,每夜巡府邸内外九轮,定不容有邪祟之事……老爷若要用兵,可取玉印调动,或以表文加印!”
“老爷可记得要每二旬更换供桌上的艾草熏囊,松香莫绝,若是再时常配祀百木的黄芽嫩枝,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头一名藤甲道兵将有关的《藤子祀》法书献予黎雍。
这是才是正经仙门的护法道兵,守山、安宅、辟邪、护身,无不可为,且有一道完整的的祀奉仪式。
旁侧那半人高的参童,以及那口吐人言的七尺黄鸟亦是将两册供养明细的法书递了上来。
参童如其名也,只如一童儿,通体参白色,头顶三片蒲叶,颔下生得几抹参须,其不善斗战,却是关键时刻能救人性命,久奉于宗庙之间,自然阖府上下延年益寿。
黄鸟翼展似大鹏雕般,乃是练气上品之妖灵,能聚风吐火,斗战颇强,须得在宅中移一株参天老树供其筑巢,今后还得供养其吃食……
骤得如此神物,黎雍头脑都有些发晕,不过很快他便平复下了心绪,拱手拜谢那临渊山的老道翁。
仙道门第,可不是那么好维持的,对于黎家这种凡俗小族而言,光是奉养这几名道兵豢灵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不过,黎雍乐得其中。
家中有了如此底蕴,莫说远的,就是近来府州哪家公子染了不干净的东西,想求取一根黄鸟褪下的羽毛贴身辟邪;
哪家的娃儿少小病弱,闻得华宣黎氏有一尊参童,欲求一滴参童露……
这便是起于州府的不凡之初始,是能被传唱诸州的美名!
而黎卿,随大院首踏足天舟,与那院正、真传们相视一眼,稽首入得中央大殿。但这些人里面,黎卿只与寥寥数人过有一面之缘,余者,毫无印象。
他在临渊山入道的时间太短了。短到同届的道徒们大多还在练气中品蹉跎,而他,已然位居紫府一列。
“府中庶务可是安排妥了?”
“无碍了,祖师。”
“可回山了否?”
“自是可以!”
二问二答,话音刚落,这座天舟便撑开禁制,似是一个跳跃般,径直入得穹天千丈,往天南府而去。
天南观,很少有出府显圣的机会,这还是第一次!
尹祖负手立于天舟前,望着那桂花府都的城郭轮廓久久无语,桂花府都,丹书-尹氏,这也是他的故乡。
只怕是,这一望便是最后一眼咯……
“观中诸天资道子皆各拜老师,受其庇佑。独独你,被晾在外院,一待就是数载,无人问津,黎卿,你可有过怨言?”
尹祖缓缓转过身来,一开口就将话题引到了黎卿身上。
这叫后方眨巴着眼睛,正准备与黎卿搭话的外院院首-白清烨也只得悻悻地收回了右手,静待祖师安排。
“没有!”
倒是个嘴硬的。
黎卿这道回答让众人把视线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不论他再怎么回答,他都是今日天舟上的唯一主角,因为这座天舟,本就是为他而来!
“你与诸道不同,你身上的那道契,源于你自己的缘法。”
“你若能自家降服此厄,自此道途一片坦荡,但你若自己处理不了,不论其他人如何帮你,始终都是治标不治本。”
鬼母与冥契的结,唯有黎卿自己才能解开。
但他选择的,似乎不是解开这道结,而是把它变成自己喜欢的形状……
如今的黎卿修一元炁道,却是独独修成了玄阴一炁,行的仙道,却是练作鬼道神通。
尹祖一直在引导他,自己去面对,去剥离鬼母的影响。
只可惜,自连番的意外以来,黎卿反倒是更加依赖、仰仗,亲近起了鬼母!
但这,也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
“唔,我已与冥契和解,后续应当是无虞了。”
黎卿望向尹祖,亦是在对观中其他紫府道人宣布。
“嗯,回山吧!”
“且让白尨为你授真传位,让陈槿为你授道人衔。”
“你落下了很多课业,于临渊之顶闭关一年,老夫为你授业!”
尹祖微微颔首,定下了黎卿接下来的修行。
他考虑了很久,若论因才而施教,陈槿已经踏出了那一步,无为而有为,所以他该执掌临渊仙顶。
定山道人辈分虽低,但是个执拗性子,耐得下心来钻研,壶天道种,或许他能承的下来。
黎卿,这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少时厉鬼缠身之痛,教他时而诡谲,时而冷血,时而刚强,时而阴郁……
合该磨一颗无暇道心,驾驭无常之性。
再打磨一番性子,让他去闯吧!
或许,可将这座“一元尊道大法舟”赐给他。
黎卿的道途,天都大世未来千年的重心,皆应在那将要重塑的幽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