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在如今这个融合之后的世界,有关于人类活动历史的部分出现了故障错误,那么就应该把这个部分全部删除。
然而,就算是集合所有大无常的力量,也无法做到把过去几十上百万年的历史里有关于人类活动的部分统统删除。先不说这个部分里面也包括了他们自身的存在,就算是不动怪异世界的人类史,仅仅删除掉常识世界的人类史,那也是极其浩大的工程。我不认为他们可以在末日降临之前就将其悉数完成。
因此福音院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法——既然有问题的是人类史,那么把人类本身统统杀光不就可以了吗?
当然,就算是这么做,人类曾经在地球上留下的痕迹也不会消失,“这个星球曾经有人类存在过”的事实也不会被改变,人类史依旧是客观存在的。但是最起码,这个自相矛盾的进程不会再继续运行了。
过去对于星球时空环境造成的错误尽管也不会立马化为乌有,不过至少也不会再继续恶化。而时空是具备自我修复机制的,这也是过去提过几次的“历史修正力”。终有一日,世界的秩序会恢复到健康运行的状态。
单单以“拯救世界”的角度出发,这真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简洁方案,也具备十足的可行性。仅仅是毁灭全人类这点举手之劳而已,都不用福音院的四个人神,我一个人就可以做到。可是,这种做法真的有意义吗?
人类之所以应该提倡环保主义,是因为工业活动对于环境的破坏,终有一日会自食苦果地反馈到自己身上来。反过来说,如果对于环境的保护必须以破坏人类自身生命为前提,环保主义就会成为一种恶行。
“拯救世界”也是一回事。一旦世界毁灭,其上承载的一切生命和非生命,包括人类在内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但是如果全人类有办法换个世界继续生活,并且生活质量和发展前途都不会出现丝毫降低,那么就不可能有人前仆后继拼死也要阻止末日。
为了防止末日降临在世界上,而先一步为全体人类降下末日……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就连视凡人为草芥的超凡主义者都不会那么做。再怎么说凡人在他们看来也是一种非常有用的资源,至少要保证其种族可以延续。
很快,七号就解答了我心中的疑惑。
“福音院虽然是以屠杀全人类为目标,但是这个目标存在着非常微小的余量。”
到底是曾经身为福音院的高层,她谈论起福音院的口吻很是笃定,“再怎么说他们自己也是人类势力,如果一点点余地都不留出来,他们也就必须毁灭自己了。而且人类的生命力也是非常顽强的,纵使福音院对生者世界的地表造成大清洗,也说不准是否会有小猫两三只侥幸生还。”
她貌似稍微整理了下自己的语言,又说了下去:“据说在远古的冰河时期,受迫于过度艰苦的自然环境和超级火山爆发等等灾害因素,人类的总数曾经一度降低到了千位数,现在的人类都是以这些远古人类为基础繁衍过来的。
“而从科学研究的角度出发,为维持基因多样性并降低近亲繁殖造成的遗传病危害,人类可能只需要五百人就可以重新演化出来大规模的族群。
“所以根据这边所掌握的情报,福音院的人神们应该是想要极低限度地保留三位数到四位数的人类,然后对生者世界八十亿的总人口施行全面清洗,同时将其历史、文化、语言、技术、造物……把从人类诞生开始积累的一切事物统统毁灭,并且在遥远的未来,重新启动‘人类史’这一概念。
“只要是从零开始重新启动,就不会继承过去的故障和错误,人类可以在未来的土地上再度繁衍生息。”
与初闻之下的离谱和极端不一样,原来福音院的计划不光是考虑了如何解决末日降临的问题,还认真地考虑了解决问题之后的事情。
恐怕这个计划的内容远比我想象中要更加详实丰富。
“可是,这样的做法,未免也……”小碗叹息,“而且……这个计划仅仅是建立在理论上吧,如果末日不是仅仅凭借杀完八十亿人类就可以平息的灾难呢?还是说,他们的计划其实是有着某种现实性依据的?”
“还真有。”七号说,“怪异的存在就足以佐证他们的计划可行性。
“目前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末日是以人类为源头发生的灾难,怪异则只是被卷入其中而已。你不觉得这有些奇怪吗?明明在过去的历史中,怪异的行动也表现出了不应有的矛盾,对于常识世界没有做出来丝毫影响,末日的降临却与它们无关。”
我尝试提出方向:“难道不是因为与讲究秩序的人类不同,怪异的行动充满了未知和混沌,反而怎么讲都可以自圆其说吗?就好像没有结构就没有结构性冲突,没有逻辑就不会产生悖论。”
“怪异究竟是混沌的事物,还是说其实在遵循不可知的秩序,这我不知道,但无论答案是哪边,它们的历史都势必不会发生任何错误和故障。”七号说,“因为它们说到底就没有历史,确切地说是没有任何的‘积累’。万年前的怪异和今天的怪异都相差无几。
“虽然可能在近现代多出了以音像制品、电话、网络为媒介传播的怪异事件,但那也不是怪异自身发生了变化,仅仅是在映射人类社会的变化罢了,与古代的怪异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就连死后世界的‘末日怪异’都没有脱离这个樊篱,其异常性不过是反映了诞生土壤的属性而已。
“最重要的是,它们各行其是,不存在联系往来,也没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化,更加不会按照‘过去的经验’做事,甚至普遍不具备理智。虽然有着极少数能够在人类社会活动的智慧个体,但是它们学习的也往往都是人类社会的历史和知识;而在死去以后,它们的存在往往也会被登记在人类史,而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具备成立根基的怪异史。
“过去的怪异和现在的怪异,看似相差无几,实则毫无瓜葛——你不认为这和福音院追求的‘新人类史’的状态有相似之处吗?”
“原来如此……福音院的计划,就是从怪异身上得到的灵感吗?”小碗恍然,“可是,如果新人类史的人类在繁衍壮大以后,又通过考古技术重新挖掘出来过去的人类们生活过的痕迹,还原了我们的文化和技术,以这种形式重新连接上了旧人类史,又应该怎么办?
“甚至都不需要使用先进的考古技术,在神秘学的领域里,‘相似’本身就可以带来力量,就如同模仿神明的行为可以得到相应力量的加护,未来的人类光是由于与现在的人类是同一种族,其中的高灵感者就有可能产生与旧人类史相关的幻觉和梦境……
“想要彻头彻尾地消灭旧人类史的文化和思想,这真的有可能做到吗?”
七号承认道:“你的看法是正确的,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至少在我们太岁军脱离福音院的时候,福音院内部也在为这个课题争论不休。
“当时他们想出来的其中一个有效方法,就是索性以基因工程技术改变未来人类的基因组,使其变成与人类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新生命,再兼以脑科学或者灵魂法术技术调整未来人类的精神自我认知……就是不知道这个想法有没有被放弃,还是说更加深入了……”
闻言,小碗露出了不寒而栗的表情。
基因工程技术和脑科学……捕捉到这两个关键词,我忽然回想起了自己曾经袭击过的、命浊旗下的罗山支部基地。
那里的超凡主义者们就是主要在研究基因科学和脑科学。
这是单纯的巧合吗?还是说……命浊与福音院有着某种潜在的联系?
在现代世界活动的黄泉,是命浊的授业恩师……仔细想来,如果我是黄泉,作为从死后世界而来的人神,又与命浊有着那样的缘分,再加上还知晓命浊为了进入死后世界简直就是抓耳挠腮要发疯……又怎么可能会不去试着接触一下命浊呢?
假设命浊与黄泉有过接触,又会是在什么时间点?是在败给我之后吗?还是之前就有过接触了?如果是后者,他大概早已得到了进入死后世界的途径,又为什么会对麻早出手?
难道是黄泉以“进入死后世界的途径”为诱饵,对命浊提出了一个令其难以答应的要求——比如说成为罗山的叛徒?而命浊则是不想要受到黄泉的钳制,才会尝试捉拿麻早?
命浊之所以会那么容易就屈服于我,是否可以视为他在当时就已经有了黄泉这条“解决寿命倒计时问题的退路”?
在我思考的同时,七号看着我说:“那么,就让我们回归到一开始的话题吧——
“只要能够攻入黄泉福音院,从其手中抢夺到连接生者世界和死后世界的传送阵法——‘度朔山’的技术资料,再将其转交给罗山,势必可以让罗山进军死后世界。而这,就是我想要拜托你的事情了。”
“这是为了拯救全人类?”我问。
“如果我说自己的动机有这么高尚,想来也很难得到你们的信任,但就算只是站在让罗山与福音院龙争虎斗、制造出太岁军苟延残喘空间的立场上,我也必须要做到这一点。”七号说。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罗山有可能会是另外一个福音院吗?”我反问,“只需要屠杀区区八十亿凡人,就可以阻止末日降临,让自己活下去……在此基础上还有着延续种族的大义名分,你认为罗山是一个即使如此也会选择与福音院不同道路的善良组织吗?”
罗山的超凡主义者会怎么想自不用说,即使是治世主义阵营,其中可能也会有不少人或支持、或默许福音院的疯狂计划。
治世主义者的确是普遍有着更高的道德水平,希望走上与普通群众共存的道路;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其实也不是真正认为普通群众与自己之间是平等的关系。
说得不好听一些,他们认为自己对于普通群众的善意是一种同情和施舍——自己原本可以成为掌握凡人生死的支配者,却谦虚地选择了与凡人和平相处,如果不是由于自己具备相对高度的教育和同理心,断然不会做出来这种选择……而更加不好听的是,他们的想法可能是符合现实的。
不过在罗山,真正重要的既不是治世主义者的看法、也不是超凡主义者的看法,而是凌驾于一切的大无常们的思想。
大无常们是否会选择成为福音院人神们的一丘之貉?
以及……
我又是否应该选择走上相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