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团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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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阴真的是太漫长了。

    明镜的内心是孤独的,尽管她自己不承认。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每逢春节,她都会有一种孤寂无根的感觉,清冷双绝地待在空荡荡的公馆里。

    从前,明台小的时候,她会有一种“家”里很热闹的错觉。

    桂姨在厨房做着年夜饭,穿着大红锦缎袄的绵宝宝明台在客厅里拍小皮球,丫鬟陪着他玩。明楼在客厅里写春联,阿诚给他研着磨。自己忙里忙外,祭祀、摆宴、放灯。

    一家人到公馆门外的小街上去放鞭炮。

    明台胆子最大,每次都要自己去点地炮,刺刺刺的声音嘭嘭嘭地响,明镜总要遮着耳朵,大声叫着阿诚,快把小少爷给抱回来。

    明台总是咯咯咯地笑着,跑着,穿梭在烟火中,让阿诚追着他跑得满头大汗。

    此刻,她孤独地面对着年复一年飘落在公馆路灯下的雪花,她真的很想让时空倒转,让自己也变成一个小女孩,在母亲的怀里撒着娇,跟父亲一起玩“九连环”,尽情享受家庭的温暖。

    老式相框里框住的不只是流动的岁月,还是静止的永恒。父亲和母亲的笑脸,自己如花的笑靥永远定格在往昔的老相片中,再美丽的烟花终究也会在绚烂中破碎。

    今年的春节真是冷寂了,她想,厨房里只留了一个老妈子做了些应景的饭菜,其余的佣人都回家过年去了。

    明台远在香港,说是留在港大过年了。兵荒马乱的,她也没有要求小弟来回奔波。明楼说是要赶回来,现在看来,也是口头一说,自己偏偏当真了。

    远处,爆竹声此起彼伏,预示着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了。

    忽然,一大束燃放烟花的嗖嗖声破空而来,就在明镜的眼前绽放开来。她震了震,感觉到了什么。艳丽多彩,五光十色,照亮了明公馆的上空。

    明镜赶紧走出门去看。

    果不其然,门口的草坪上,明楼和阿诚正在燃放烟花,一束一束又一束。明楼和阿诚都穿了簇新的立领长袖中式棉袍,一看就知道是精心准备好的。

    明镜心中漾起一丝温暖,家人就是家人。

    明楼回眸看到明镜,笑吟吟地走过来,拢了拢袖子,朝着明镜开玩笑似的半作揖,朗声说:“大姐,新年快乐!”

    又一束烟花冲上云霄。

    明楼真是煞费苦心,只为了博自己开心一笑。

    明镜终于笑了。

    “红包。”明楼向明镜伸手。

    明镜打掉明楼的手,说:“你今年贵庚?红包?”

    明楼笑说:“自古以来长姐为母,姐姐是明家的长辈,我在姐姐跟前,再大也是孩子,自然就要讨赏的。”

    “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伶俐乖巧?”

    “要钱的时候。”明楼说。

    阿诚偷笑。

    一片烟花灿烂,爆竹声如狂雷撕裂夜空。远处,证券交易所、上海银行等高悬的大型座钟敲响了新年的钟声。

    灿烂的烟花下,茫茫的银色世界中,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明公馆的草坪上。

    “大哥,大姐,我回来了。”

    明台穿着一身挺拔的学生装,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长围脖,拎着一只皮箱,呵着气,一张脸冻得通红,他扔掉皮箱,朝明镜跑过去。

    “大姐,新年快乐!”明台扑上去抱住明镜,说,“我的新年礼物。”

    明镜感动地抱着小弟。明台把自己的温暖的问候和拥抱当成新年礼物送给明镜,这让明镜有一种喜极而泣的感动。

    明楼给她带来了小惊喜,明台给她带来小团圆。

    明镜真的很知足了。家,依旧是家,能够遮蔽风雨,能够温暖到心尖。

    “大哥,新年快乐!”明台对明楼朗声喊着。

    明楼说:“长大了,也开始长心眼了,还知道回家给我们一个惊喜。”他伸手触了一下明台的额头,明台夸张地一仰脖子,像是被明楼敲了一下似的。

    “伪装得不错。我们还真以为你不回来了。”明楼似笑非笑地说出这句话,语带双敲。明台只是笑,拖着明镜的手,一家人就这样乐乐和和地徜徉着进门去了。

    一家人围坐在一处热热闹闹地吃过了夜宵。

    明台闹着要像往年一样,听大哥唱京戏。明镜笑着哄他,说:“你大哥累着呢,你还不让他歇歇。”明台不肯,只管闹。

    明楼知道,明台在讨明镜的欢喜,这是一种极为微妙且温馨的氛围,明台无非是想将从前的欢乐影像在明镜的眼前回放一次。

    这种让明镜开心的法子,兄弟两个从来不用合谋就能达成共识,包括阿诚在内。果然,阿诚从房间里托了把京胡出来。

    明楼看见,故意指着阿诚大声地说:“你也跟着起哄。”

    阿诚笑起来,说:“先生,一年一次,难得。”

    “好,一年一次。”明楼对明镜说,“算我讨姐姐开心,我伺候姐姐一段梅先生的《生死恨》。待会姐姐多打赏点银子给兄弟。”

    明镜笑,说:“好说!”

    明台抱着个小熊抱枕,笑呵呵地滚到明镜身边,头靠在明镜膝盖上,乐不可支地说:“看赏!”

    阿诚坐下,挽起二寸宽的白袖口,透着干净利落,拉起京胡,瞬间,弓弦舞动,张弛有力,神采飞扬。

    明楼清了清喉咙,一段《西皮流水》唱得字正腔圆。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金酋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明月在哪一州?”

    明台跳起来,鼓掌,叫好!

    忽然,一阵悦耳的风铃响。

    众人回头,桂姨站在门口。她穿着一件海青色旗袍,围着玉蓝色厚厚的毛线披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风尘仆仆地,满脸带笑地站在风铃下,给人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阿诚满脸惊愕,恍若隔世。

    明镜的脸上透出几分欢喜;明楼虽无惊异之色,也存几分疑虑之心;明台察言观色,不做表态;阿诚的京胡落了地,瞬间砸在地毯上,声音很闷,犹如阿诚此刻的心情。

    “阿诚。”明镜喊了一声。

    阿诚扭头就走,第一次没有理踩明镜。

    全家人都能听到阿诚关上自己房门的声音,沉重而压抑。

    桂姨很尴尬,作为阿诚的养母,分别六年多,回来竟然是家门难进。

    大华宾馆的贵宾房里,汪曼春一个人沉浸在无限的悲恸中,没有人安慰,没有人心疼,没有人来问一声。

    那个唯一可以安慰自己、心疼自己、抚摸自己,在自己床前低声下问的男子,已经回家了。因为,汪曼春的心,还没有成为明楼的家。

    也许,自己的心房还没有成长到足以满足他的所有欲望。

    也许,是他自己迟迟不肯走进自己的世界,因为自己的世界太狭窄,根本装不下明楼的心气和清高。

    这么好的男子,自己偏偏命当无缘。

    自己最亲的亲人在家家团聚中的除夕夜惨死。

    树倒巢覆。

    孤女无依。